这一刻, 岩浆般禁锢所有人的炽热结界，缓缓消散了。


    看见陆决的颀长背影挡在坏姐姐面前，小天尊立即紧张地开始扭起了屁屁, 想知道可怕的巨大黑黑阿决有没有被小小的红红阿决再次捆起来。


    在感知到陆决妖灵情绪的瞬间, 小天尊惊讶得张圆了小嘴！


    这一次扭屁屁, 小天尊眼前一片黑暗，那浓黑的怨念充斥着整座大殿, 根本无法清晰地感知那妖灵的形态。


    片刻后, 小天尊才感知到源头——那泼天的怨念, 正从陆决体内释放而出，充斥整座大殿, 脱离他身体后，很快就会消散不见。


    许久之后, 陆决的体内不再释放怨念, 小天尊再次看清了他的妖灵——


    竟然与几日前恰恰相反，灵体意识几乎变回了从前红红的阿决, 只有右肋部位, 出现了一小团从未见过的纯白色灵体。


    将怨念全部释放之后，承载嗔念的那部分灵魂, 竟然是近乎透明的洁白色。


    因为拥有古妖神数万年的怨念而产生这个人格，一旦失去了怨念的支撑, 便没了抵抗主人格的力量。


    暗人格的陆决睁大双眼，一眨不眨, 像是想多看慕梨几眼。


    所有人都心怀畏惧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只有小天尊能看见——那小小一团的白色阿决, 正在逐渐被红红的阿决渗透、吞噬, 毫不反抗。


    在灵体逐渐彻底融合的前一刻, 那仅仅诞生七日的暗人格，对慕梨勾起唇角，露出个孩子气的笑，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慕梨，作为被你喜欢的陆决活下去，一定很好玩。”


    慕梨尚且无法理解这个人格的行为言语，没来得及回应这个暗人格最后的道别，就发现陆决的瞳色变回了剔透的赤红色。


    如梦初醒般，陆决惊愕地看向慕梨，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尝试着握拳……


    “我抢回来了……”重获身体掌控权的陆决难以置信地告诉慕梨:“我抢回来了！”


    “陆师兄……你是我的陆师兄！”慕梨蹦起来狠狠搂住他脖颈。


    众人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殿外传来禅渊阴沉地呼唤:“主上？”


    四位堂主同时一震，当即转身，准备迎战！


    “不用紧张。”陆决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师妹挡到身后，嘴角扬起独属于陆仙君的慵懒笑意，迈步走向禅渊，淡淡宣布:“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禅渊瞳孔骤缩，只一眼就判断出，掌控陆决身体的，不再是古妖神的人格，而是人族的陆决，却又不完全像人族的陆决，因为这个陆决的眼里压抑着从前那个陆决从未展现的怒火杀意。


    难道说……嗔念那部分灵魂的意识已经与人族意识融合了？


    为什么人族意识会成为主宰？


    这怎么可能？数万年的怨念形成的人格，怎么可能无法压制存在区区十八年的人格？


    陆决明明已经主动脱离了人族，明明已经接受了他的引导，只差接受记忆的注入，为什么会功亏一篑？


    就因为这几只人族蝼蚁闯入妖界主殿？他们究竟对陆决做了什么？


    禅渊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面无表情注视着迎面走来的陆决，毫不防备，也不逃离，因为他为了给予古妖神初生人格足够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已经将自己归于古妖神的法则之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主上，请不要被一时的感情蒙蔽理智，用您解封的嗔念仔细想一想，在一群言行举止都遵循奇怪规范的蝼蚁中生存的这十八年，您受了多少委屈与折磨？您决定往后永生永世都遵照这些古怪的法则煎熬度日吗？”


    陆决只双眸一动，禅渊刹那间无声地化作灰飞。


    不论是陆仙君还是那个古妖神，战斗时都不爱跟对手闲聊。


    但他转身前，凶恶地低声说了句:“蠢货。我就不能想点开心的？我又不是只有嗔念。”


    转回身的一瞬间，陆决满是杀意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纯良无害的好奇，他问慕梨:“剩下九百九十九次貂蝉。师妹几时开始给我扮？”


    慕梨警觉:“？”


    存留下的掌控人格确实是她家陆师兄没错吧？


    -


    离开妖界边境前，四位凌云峰堂主齐齐出面，不惜以武力逼停了边境三宗的侵略。


    经历了这场大劫，身为弱势的一方，凌云峰的诸位堂主发自内心感受到，被另一个足以碾压他们的种族当做蝼蚁般蔑视的绝望。


    拥有妖族灵魂的陆决尚且可以包容两族之间的差异，人族又有什么理由继续高高在上？


    陆决的降世未必是禅渊的阴谋，而是天道为了平衡现存的两族力量，也是对傲慢人族的警示。


    原本积极主战的尽常与虚花，这一日，亲自向妖族首领致歉，凌云峰的四位堂主一致承诺，回峰后，将派遣凌云峰弟子定期巡查边境，并督促边境三宗归还侵占的妖族领土。


    去妖界一日游的七个人带上陆决，抱着小天尊的胳膊腿，在日落前一起回到了家。


    精神极度亢奋的慕梨转头想跟陆师兄说点什么，可刚露出个憨憨的傻笑，她就当着陆决的面昏了过去。


    方才抵抗生不如死痛苦的肾上腺素大概是收工了，放松下来的一瞬间，慕梨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是一场无梦的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谢谢你慕梨，没想到我还有解脱的一天。”


    慕梨的脑中一片混沌，努力恢复意识后，她立即猜到，禅渊陨灭后，原主慕梨的灵魂，也解脱了束缚。


    原主慕梨是来向她道谢并告别，她很好奇，慕梨如何说服了那个古妖神杀死自己最强的手下。


    慕梨告诉她，杀死禅渊的不是古妖神，而是她完整的陆师兄。


    一番解释过后，原主慕梨还是似懂非懂，她见识过原本的未来里那个可怕的古妖神，根本无法想象那男人会放下对人族的戒备，主动驱散前世的怨念。


    “你实在是太强了，慕梨。”原主禁不住感叹:“我原本一直在担心我这具天赋平平的空壳，会拖你后腿，而你单凭才智，就战胜了禅渊，甚至扭转了人族即将到来的灾厄！”


    慕梨认真地回应:“不单是才智，我凭借的是真诚的爱与真正的接纳，这和你对祁啸所做的一样，我们俩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高下之分，是你我二人联手，才战胜了禅渊，扭转了灾厄。”


    原主愣住了，许久后，脑中才传来她的哽咽声，“谢谢你……慕梨……谢谢你！这数百年来，我一直恨自己是个愚蠢的废物，才会那么轻信他人，被制成傀儡，给阿啸带来那么多痛苦……谢谢你，我想……我现在也可以昂首挺胸、满面荣光地去投胎了。”


    “当然。”慕梨回应:“但在此之前，你能否用我的身体陪伴祁啸玩几日？因为你上次逗鹦哥的承诺，祁啸把我当成了娘亲，我希望他真正的娘亲，能在离开前，好好跟他道个别，前几次他被养育者抛弃的时候，一直都没被好好道别。”


    原主泣不成声地答应，但她的魂魄失去宿主，无法在人间存留到天亮，只剩下最多两个时辰。


    拼尽全力，让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恢复知觉，终于，原主慕梨睁开了眼。


    入目就是小胖崽圆乎乎的包子脸。


    小家伙正跪趴在枕头旁边，一脸紧张地盯着她的睡颜。


    已经盯了半个时辰。


    要不是孝子和堂主们离开卧房前叮嘱小天尊不要吵醒慕梨，小天尊早就急得疯狂摇晃坏姐姐了。


    看见坏姐姐终于睁开眼，小天尊“啊哈”一声笑开花！直起身举起小胖胳膊，一蹦一蹦地庆祝坏姐姐醒来。


    “呀！”原主慕梨猛地坐起身，一把将小胖崽捞进怀里，用手抓住他两只馒头一样乱蹬的小脚，心疼道:“谁家的宝贝光着小脚丫还不盖被子呀？阿娘要一口给他吃掉喽！”


    正在蹦弹的小胖崽一愣，包子脸失神地看向眼前的“坏姐姐”，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翘起自己的小馒头脚，短短的小手指着脚尖，得意地小声说:“是宝贝本座的脚丫哦！”


    “哦~小坏蛋自己承认啦，阿娘来吃宝贝的小脚丫了哦~”慕梨抓起崽子的小馒头脚，用鼻尖蹭上去挠他痒痒，小家伙立即咯咯笑得仰面躺倒。


    母子俩在床上嬉闹许久，原主慕梨见小家伙舔嘴唇，知道他笑得口渴了，当即一胳膊夹起崽子下了床，她走到小圆桌前一手掀开茶碗，添上水，用嘴唇碰了下温度，才喂到崽子嘴边。


    小胖崽下意识就张口接受了投喂。


    这一切对祁啸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坏姐姐从来不会一手夹着他，一手倒水，也不会用自己的嘴试探水温。


    但慕梨此刻陌生的举止并不让小天尊感到排斥，相反，一种仿若隔世的熟悉感，让小天尊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安逸。


    这感觉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和坏姐姐在一起时，小天尊希望自己时刻能感觉到坏姐姐想要抱抱他捏捏他，觉得他可爱。


    但此刻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似乎，他不再关心慕梨是否觉得他可爱了，祁啸稚嫩的小脑袋瓜尚且无法形容这种更深层的关联。


    那种仿佛真正从她子宫里诞生的相连，让祁啸感受到“娘亲”这个词的真切感，有种理所当然被深深爱着的平静与安宁。


    只可惜这场跨越数百年守候，仅有两个时辰的相聚时光。


    天快亮的时候，娘亲抱着小宝贝坐在窗台上，一起等待日出。


    “娘小的时候，没人爱，所以一直很努力地自己爱自己。”她一边拍哄着怀里胖崽的后背，一边告诉他一些可能需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理解的事:“可那不管用，不论我怎么努力，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好孤单。


    我想，这一生，我都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爱别人了，直到我有了我的宝贝阿啸。


    原来这么好的小乖乖，也会因为丢了爹爹，以为自己不可爱，我突然明白过来，没人爱我，根本不是因为我不可爱，我也很想让茫然无措的宝贝阿啸知道这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所以我把爱自己的力气，全都用来爱你。”


    她低头看向怀里安然欲睡的崽崽，温柔地感激:“没想到，本就匮乏的我，并没有因此油尽灯枯，因为，阿啸也在用吃奶的力气回过头爱我。那是我追寻半生的东西，是你给了我，谢谢你，我的小宝贝，你一定要开开心心地长大。”


    -


    天亮不久后，慕梨被敲门声惊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靠在窗台上，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小胖崽。


    小崽子粉白的包子脸上挂着许多泪滴。


    慕梨还以为小家伙哭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发痒的脸颊，才发现，这都是自己眼里落下的泪水。


    她尝试呼唤体内原主的意识，却已经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即便脸上全是泪，她还是能感觉到，原主离开这具身体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


    应该是，很好地道别了。


    慕梨拿出帕子擦干崽崽脸上的泪水，把他抱回床上睡得安生些，转身打开门，对门外一脸关切的堂主们比了个噤声手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为了庆祝渡过大劫，凌云峰准备举办接连七日的狂欢宴。


    在此之前，为了对此次渡劫的头号功臣表达敬意，凌云峰的五位堂主一致决定，为慕梨单独开设一座医修观，名曰“医心阁”。


    年仅十六岁的慕梨成了凌云峰的“慕阁主”，消息一夜间传遍全峰，传向九州。


    当晚晚宴，人定初刻。


    慕梨从狂欢感激的人群中艰难穿行而过，来到月光下的小湖边，看着几步外陆决的背影，无数想要诉说的话语都被羞涩堵在喉咙里。


    光是回想起昨日扮貂蝉后的那个吻，就让她脸烫到耳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两刻的时间。”陆决侧过脸，额头与鼻梁被月光勾勒出美好的银白线条，语气却不怎么美好地抱怨:“小师妹花了两刻时间，才发现‘那么叫她喜欢’的陆师兄不在席上，若换做段恒谢寂川遭遇不测，师妹不得两年后才找到他们的尸首？”


    “哈哈哈哈陆决你不要乱开玩笑！”慕梨蹦蹦跳跳地上前仰头看向陆决:“刚才一直有人给我敬酒嘛！你干嘛一直在桌子底下踢我脚尖？有什么事不能当众告诉我？”


    陆决清了清嗓子，转身神色郑重地面对小师妹，但目光还是羞涩的暼向远处的灯火，沉声问:“结合你昨天说的话，和你亲吻我的位置，我想问清楚，你说的喜欢我，是对其他师兄一样的喜欢，还是吕布对貂蝉那种？”


    慕梨浑身轻微一颤，整个人僵住了，傻乎乎仰头看着陆决。


    顿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看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右手掌心抹了抹袖口下方被压皱的布料，以便擦掉突然渗出的手汗，许久才收回自己激动得魂飞魄散的一颗心。


    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你就不能自己猜一猜吗？都要我说……”


    “我当然已经有我自己的猜测。”陆决歪头急切地看向她:“可是这种事如果没有你的亲口回答，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下一次亲吻？”


    慕梨臊得不行，赶忙转移话题:“那个时候掌控身体的不是那个古妖神的意识吗？为什么陆师兄记得这么清楚！”


    陆决俯头凑近她的脸，严肃地回答:“我的那部分意识只是放弃了禅渊给我的怨念，对你的记忆可没打算一并丢掉，你对他说的承诺，对我也一样奏效——慕姑娘，很高兴认识你两次，你还要给我扮九百九十九次貂蝉，一次都不能少。”


    “嗯唔……”慕梨故作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实则恨不得立即扑进这男人怀里，给他扮貂蝉。


    陆决严肃道:“现在，就先从第二次亲吻开始吧。”


    慕梨心脏一跳，脸色通红地抬眼看他:“在这里吗？”


    “对。”陆决笃定回应。


    慕梨深吸一口气，抿嘴润了润紧张得发干的双唇，缓缓地，踮起脚尖……


    陆决呼吸有些发颤，目光专注地凝望着慕梨，缓缓俯身——


    “阿娘！阿娘！”小天尊突然穿梭而至！撞在慕梨膝盖上，抱着她的腿激动得直蹦:“宝贝本座也要跳舞！那里！宝贝要跟阿娘跳！”


    头顶传来陆决低沉地询问:“有了嗔念的陆师兄，可以凶这只胖仓鼠么？”


    慕梨抬头就是一个眼刀！


    “明白了。”有了嗔念的凶恶陆师兄，乖巧礼貌还不跟孩子计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