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作品:《锁莺

    这一夜的汴京城雪大如席,许怀邑再次梦回前世。


    许怀邑自十六岁初入朝堂,便是由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起步——至于那些十年寒窗苦读,通过层层科考脱身而出的寒门士子,即便是当中最了不得的庶吉士一流,也须得从正七品的官位脚踏实地往上爬,熬个约摸六七年,方能有机会与他比肩。


    诚然,他是有门第恩荫的背景因素加持,但若要以才干见高下,他的实力也是绝不容人小觑的。许怀邑自五岁开蒙,便在大明宫与彼时还未被立储的皇长子为伴,每日所学皆由翰林院最为博学的大学士亲述。


    进学八载,四书五经这样的根本课目自不消说,每旬的骑射功夫考评皆优,平日里习时务策更不曾懈怠。其余书学、算学诸类,他也扎扎实实学了三年有余。


    嘉平八年仲春,年仅十六的皇太子沈谏夭于一场风寒,礼部依制治丧,追谥文忠。满朝文武举哀,民间禁嫁娶、停乐三十日。


    讣告传到许怀邑所在的台州时已近暮春,他随尊师樊川先生在此地游学。相隔千里,哀思难表,他为这位亦兄亦友的文忠太子服素斋戒三月。除服后,他收到宣平侯府加急驿寄的家书一封,出自他的母亲宣平侯夫人之手。


    信中寥寥几语,只道是生母病重,要他回京侍疾。这可谓是极为难得的,他的这位生母,寡言冷淡,是位一年里有八九个月都在榻上的病美人。因他自幼教养在老侯爷膝下,母子之间亲缘十分淡薄。


    孝道不能悖逆,许怀邑仍是归家了。一匹快马,日夜兼程,他衣裳尚来不及换,便匆匆踏入了侯夫人韩氏所在的兰舟阁。


    韩氏见到风尘仆仆的他,第一句话是:“即日起,你便去国子监进课,只需读上一年,我便叫你在国子监任祭酒的舅舅举荐你去六部历事。你又有一个做皇后的姑母,届时分得的差事哪里会有一点不好呢?只管安心去罢。”


    许怀邑良久没有说话,待听到韩氏闷闷咳嗽起来,他方才垂首作揖道:“母亲的安排自然是极周全的。只是本朝皇子都不曾有未满十五便出阁入仕的先例,儿虚岁不足十四,尚未袭爵,实在不好僭越。”


    他赶了一个月的路,两掌间被缰绳勒出深深的淤痕,掌心交叠在一起钻心的疼。


    韩氏却仿佛看不见似的,听完他一席话,反倒笑了起来。这应当是许怀邑头一回看见她露出笑靥。


    韩氏一面笑一面轻声咳嗽,一双柳叶眼盈出泪光点点,室内灯火如昼,将她素来清冷的面容衬得温和了几分。她用素帕掩着唇,终于认真看了他一眼,道:“这本该是你应得的。”


    许怀邑于是在国子监做了一年的监生,隔年吏部铨选,他自请去了台州外放为官。只是吏部的文书还未批下,老侯爷便谢世了。


    许怀邑需得丁忧一年,待到嘉平十一年,他的父母双亲竟一力要求他留京,他只得在户部任职,不过熬了两年,韩氏又病危了。


    风雨交迫的夜晚,许怀邑伏跪在她的病榻之侧,听着周围仆妇低低的啜泣声,并不怎么觉得难过。忽尔韩氏抚上了他的手,许怀邑这才发现她的手是如此的枯瘦冰冷,与窗外挂着寒霜的枯枝恐怕没有什么区别。


    韩氏的眸光已然涣散了,却仍竭力抬着眼皮不断逡巡,似乎很不甘心的样子。


    终于她将目光落在了许怀邑的眉眼上,慢慢露出了一个极为恬静的笑容,她的声音因为病痛变得沙哑,再不复从前泠然动听。


    可许怀邑知道,这大抵是她生平最柔和的语气了,她轻轻的哼起一首童谣,对他说:“昭昭乖,阿娘给你唱曲儿,莫哭,莫哭……”


    “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步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犹向江东更索兵……”


    屋檐的群鸟展翅飞远了,只留下一阵扑簌簌的余音。许怀邑望着面前这片金砖地面,忽觉面颊一片湿冷 ,原来是自己流泪了。


    他想,毕竟是生母逝世,为人子女倘若不掉些眼泪,只怕是很不成体统的。


    许怀邑十九岁这年,天子脚下的登闻鼓突然被敲响。一位衣衫褴褛、面白无须的老丈跪在宫门前申诉冤情,声音尖利不似男子,他直言宣平侯许歧阳同命妇韩氏勾结宫闱,密换皇嗣,祸乱朝纲,罪不容诛。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哗然。


    宣平侯一族出自荥阳许氏,原是大绥八大望族之一,延袭百年余。如今的子孙资质已大不如前,但许氏女多貌美,秉性恭柔,大绥开国以来,近半数的元后、贵妃皆出自许氏。


    于是宣平侯府凭借外戚之权在世家中站稳脚跟,朝堂几代更迭,门楣屹立不倒。


    十九年前,建安元年。


    宣平侯夫人韩蔺入东宫拜谒太子妃许氏,当日突发暴雨,惊雷阵阵,两位孕妇相继临盆,几乎是同一时间诞下一对还未足月的婴孩。


    韩蔺的产房在西配殿,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睁开眼睛,却看见自己一贯不着家的丈夫坐在床沿,怀中抱着一个宝蓝色缎花暗纹的襁褓,她不禁皱了皱眉,有些嗔怪:“朝朝儿是个女娇娥,怎么弄个这样老气横秋的颜色给她。”


    许歧阳转过脸,他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仗着同胞姊姊是太子妃,整日里走狗斗鸡,没个正形。只有一张脸绮丽异常,曾有艳冠京洛的美名。


    在韩蔺的记忆中,这昳丽的面容却是她此生噩梦的开端,她听见许歧阳笑着道:“芷娘累糊涂了,我们家昭昭分明是个是个小郎君。用宝蓝色才是正正好呢。”


    韩蔺愣住了,一时望过去,便觉浑身发寒。这是韩蔺日盼夜盼、历经万难生下的孩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她纵是脱力得要晕死过去了,仍强撑着看了自己的朝朝儿一眼的!


    韩蔺自幼才情卓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是断不可能记错的——她的朝朝儿,肤白如雪,眉心还有一颗小红痣,是天底下顶顶漂亮的小女娘。眼下这个面色孱弱的小儿郎,她是没有半点印象的!


    她的亲生骨肉被掉包了。


    韩蔺知道,她从来都知道,她要哭、要闹,可是许歧阳按着她不许她出声,这个疯子、这个渣滓、这个利欲熏心的草包。


    他自个儿色胆包天,欲在春日宴上对昌平行不轨之事,被昌平的亲卫一手废了命根子,此后再不能人道。


    成婚前太夫人对许歧阳多加管束,并没有让他弄出什么庶子庶女来。眼下他废了,只有韩蔺的肚子里揣着一条他的血脉,倘若不是个男孩,这阖族的产业、泼天的富贵就要落到他庶弟的头上了!他怎么甘心!


    许歧阳瞠着一双扭曲的凤目,吐出来的字句像蛆虫一样附在她的骨隙之间,他说:“假使我们膝下没有男儿承嗣,该怎么安享晚年呢?我那庶弟与我是最不对付的,如何能教他把持家业啊!芷娘,这是我阿姊生的孩子,是与我十分紧密的血亲了,养他总好过养别的儿郎。”


    “况且……况且如此,我们的朝朝儿就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小娘子了!那可是嫡亲的公主呐……”


    这些话成了韩蔺余生的梦魇,每每午夜梦回,她只觉肝胆欲裂,苦不能言。浑浑噩噩捱了十六年,她体弱多病的朝朝儿平安及笄了,韩蔺却连祝愿的话都不敢多说,只远远的望着她戴上了翟冠,此后便再不能见了。


    许怀邑站在诏狱的牢门前,听着他昔日的父亲颠三倒四的叙述着事件的由来。他忽然有些想笑。


    自己这个父亲,贪财、懦弱、好色,十足的绣花枕头一个,却不想也有这样的胆色和手腕,笼络产婆、宫婢,混淆视听,买通身手好的小黄门善后。


    他将这些人的亲眷牢牢抓在手里,此后杀人灭口,过河拆桥。就连自己阿姊要生两个儿郎也早早算准了,的确称得上是深谋远虑了。


    若不是那小黄门机警,连夜逃窜往南方去了,生生熬了十多年,居然没教人逮住!凡事留三分,许歧阳行事太过狠绝,反逼得这阉人跳脚了,许是搭上了朝廷哪股势力,这才回京击鼓鸣冤,同许歧阳斗了起来。


    宣平侯府几十年的金辉匾额,到底败在了他这个纨绔的手里。


    许怀邑很快穿上了亲王的衮服,认祖归宗。如今诸位皇子中他占嫡占长,尤其尊贵。


    圣人仍命他在户部任事,不过一二年,许怀邑就在各司培植了大量的势力。


    嘉平十六年的年末,许怀邑被擢升为中书令,中书省作为中央最为核心的权力机关,自古有“非皇储,不能令”的规矩。


    一时间汴京城无人不知——秦王若要得太子之位,其便宜程度如同囊中取物。


    次年,远在关北的齐王班师回朝,许怀邑第一次见到郑袅便是在这一年的上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