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耸立的红土大陆遮天蔽日,流云浮散。湍急的洋流冲刷赤红的土壁。这是一片怎么被水击打都巍然不动的岩壁,冷眼注视每一个前来的挑战者。


    乌黑的海面上,小型帆船的桅杆上闪烁一点亮黄色的灯笼,乌索普的脚步左歪右斜,在圆形的小瞭望台探出头,向下大喊:


    "这上面什么都看不清,雨太大了——你们那边能看到什么吗?"


    冽冽风流吹散米娜的头发,她双手扒在船舷边,大半个身子几乎要伸出海面,因为看不清楚,她又朝前方移了几寸,腰身被身后的索隆捞在了胳膊里。


    "小心…!"


    他的声音被席卷的雨声和海风切割得断断续续:


    "…你会掉到海里去的…既然看不到就直接冲过去…总会有办法。"


    细密的水流萦绕,米娜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双眼紧紧盯着泱泱黑沉的水面。


    "有浮冰,"她猛地抬起头,向舵室的方向大喊,“不能再往西南方向航行了,山治君,右满舵!""遵命,米娜小姐!"


    舵舱里,金发男人迅速应答,他轮转舵把转过头,下一秒,原本幸福的脸色陡然变化。"绿藻头,你居然又趁乱——乌索普,换你掌舵!"


    乌索普抓着摇晃的网索,颤颤巍巍地爬下来,“我才不要,”他正要继续说,眼角突然瞄到路飞的位置, “……喂,你一个旱鸭子,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坐到危险的地方去啊?”


    戴草帽的男人盘腿坐在黄金梅丽号最前方的羊头上,他双臂按紧头顶的草帽,笑嘻嘻地说:"这种厉害的风景,当然要在特等席好好欣赏啊!


    “乌索普,你也过来吧!”路飞的眼睛闪闪发亮, "很有趣哦!""谁会去那种地方坐啊!"


    乌索普大声吐槽,双手环抱桅杆,看向船舱, “我绝对不会离开梅利的中桅,它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少啰嗦,长鼻子!”双手没有离开木舵的山治向他恼怒道, "让你过来掌舵就过来掌舵,我要亲自陪米……"


    就在这时,甲板忽然剧烈晃动,打断了他的话。不断有木质崩裂的声音传


    来,吱呀作响。米娜从船舷边收回半个身体,咬住牙齿。


    "不行,只看洋流是不够的。"


    “乌索普君,"她扭头问道,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哪片山的方向有层叠的积雨云?”


    “我没看清……”乌索普试探地伸出一只脚走向台阶,结果船身再次震荡,他迅速收了回来,“什么都太黑了!”


    米娜娜拉开索隆的胳膊,摇晃着走向甲板中心, “既然这样,只能我亲自上去看了。”白色的主帆在巨风中像鼓起来上下冲撞的帐篷,她抬起头,注视风雨中摇晃的瞭望台。"你说你要干什么?"


    索隆疾步走来,将手横在她面前: “你这个时候要上瞭望台?”


    “是的,”她边说边弯腰脱下脚上的高跟鞋, "再这样下去,就来不及了。"“再不进入既定的洋流,这条船一定会侧翻。”


    乌索普睁大眼睛:


    “可是…!上面现在可是晃得比甲板还要厉害啊!”“那也要去。”


    散落在地面的高跟鞋随着甲板倾斜滑落到一边,米娜伸出手,拉拽升降索下的麻绳网格,索隆突然将她的手握了下来。


    “我来。”他严肃地瞥了她一眼, "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上去。"米娜看着他。


    她的脚下是安全的地面,头顶是恐惧的高空。这个男人是有力量的,他身强力壮的肩膀完完全全能将她笼罩住,她一定不用面对一切该被惧怕的事情。如果可以,她真想躲在他的身后。


    “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她心平气和地从乌索普手里拿过望远镜,对索隆说, "你不懂气候,就算上去了也无法传达指示。"


    “我才是这艘船的航海士。”


    索隆和她对视了一会,两双对峙的眼睛终于有一方率先落于下风。他沉默地松开手,米娜重新拉向网索,光脚踩在了稍高一些的绳子上,脚掌感受到了绳索的勒力。


    她面不改色地向上爬去,望远镜的带子挂在她的肩膀,时不时轻碰她的脊背。乌索普在下面喊道: “要小心啊,米娜!”


    主帆升降索摇晃在空中,越是往上走就越是容易被猎风影响,金球围绕在米娜身边,这是它少数的慷


    慨,难得好心地记录她的高光时刻。


    随海流变化的震荡掩盖了她身体的发抖。米娜娜抓住了中桅的横栏,按在帆骨上,慢慢翻过了身。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保持平衡,起身向前走去。仔细地走过横木,直到最后几步迫不及待地将腿化为了水流,全身狠狠冲进了瞭望台的木壁内。


    船上的木质架构不断在波涛和巨风中发出轰鸣擦摩的声音,像是相互卡扣的木头正在彼此痛苦地


    拉扯。她从摇动不停的瞭望台探出头,竭力忽视高处带来的眩晕,向红土大陆的方向举起望远镜。


    壮观的巨型山脉阻拦在前,崩腾在山隙间的洪流之前的是恢诡谲怪的黑色洋流,三角分线之外的积雨云沉沉侵压在上空。


    她从身体上蒸腾出水汽,让它们快速爬升,与空气中的高云结融在一起,感受每一刻度的变化后,低头大声喊道:


    "山治君——转向左舵45度,注意东边的变速洋流!"乌索普收回朝上看去的下巴,焦急地向舵舱内重复道: “米娜说左舵…”


    “我听见了!”山治打断他,汗水从鬓角滑落。由于猛烈的海流推拒舵首,他每一次调整都需要用尽全力。


    十几分钟内,一个又一个指示不断从中桅瞭望台传来,直到最后,米娜喊了一声:


    “可以了山治君,就这样全速前进!”


    下方立刻传出他模糊在风雨中的回应:


    “辛苦了!……的米娜小姐!”


    米娜娜在木壁上撑起身子,就在此刻放下心的瞬间,刚才因观察气候和洋流而被自己忽视的恐惧,骤然在迫切地回升心口,她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金球已经从舵舱重新转动回了瞭望台边,像是有些疑惑她为何还不动身回到甲板上。


    米娜娜的双手背在身后,指尖互相掐出深深的印记。可是不能再等了,再多犹豫几秒一定会被看出端倪。


    她咬牙翻向帆船的支架,雨水让横栏又滑又湿,踩上去的时候,她的脚掌会控制不住地滑动。米娜娜将双腿化为水流,拉拽住升降索,向下踩了一步。


    山治固定好舵首,从舱室走出来,抬头看向高空,正要向米娜询问后帆调整的方位,却突然看到了她在高高的绳索之上停滞不动的身影。


    暴烈的风雨围堵她的呼吸,难以


    言喻的记忆开始重新折磨心脏。她明明就在高处,却像是陷落在泥潭。整个身体都像是浮在柔软轻盈的泥水中那样没有知觉,她知道这是极度恐惧的危险前兆,一旦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自己一定会直直掉向甲板。


    可是在某个瞬间,就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似的,她竟然不能自抑地看向下面。船面明亮橙黄的橘树和绿色叶片,遥远得像是广角失真突然旋转滑落的相片,一种巨大的失重感捏紧她的心脏急速下坠。


    不要看下面,向上看。


    米娜的手猛地扯紧拉网,深吸了一口气,咬住嘴角内两边的软肉,抿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她搞砸了,这时候不应该微笑,但是已经没有余力思考太多了,她艰难地维持这个姿势,在金球的光束打来时,再次向下踩了一步。麻绳不断晃动,不知是巨风吹的,还是她发抖的身体带出来的。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下来,我会接住你。"


    她不敢向下看,但是这道声音像是汇聚了不止一个人那样强力,向她大喝道:


    “跳下来!”


    米娜收回双手,身体后仰下坠。她竭力将身子扭向了桅杆的一侧,护住自己的腹部,身体两边向上升起水汽,支撑她掉落的阻力。


    下落的梦魇袭来。奇异的是,在仰起头看向天空的视野里,不同于系统的惩罚空间那些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眼睛,这片真实的,黑压压的乌云反而带给了她祥和的解脱感。


    一阵冲击力从她腰背传来,她发出了喘息,身体被谁稳定有力地接住了。


    她的眼前朦胧无比,这些色块像是彼此之间约定好了,不向她透露此刻的景象,既影绰又模糊。嘈杂又熟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刺眼的金光射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被极力挽留的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落。就在这时,一块布料被盖在了她的脸上,阻隔了观众的窥视。


    “白天就看你一直昏昏欲睡,”是索隆的声音, "以后不要每天画那么多海图了。"他说: “看吧,你差点晕倒。要是在地上晕倒就算了,那可是桅杆上空。”


    这个男人给她解围了。他发觉了她的弱点,却本能地没有直接挑明,像是要与她共享这个秘密,用高明的话语一带而过了。


    米娜的泪水浸透在布帛里,她的肩膀僵直,用力吞进一


    声微弱的啜泣后,才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


    "哈哈,被发现了。"


    她的手放了下来,原来盖在她脸上的是索隆一直绑在胳膊上的黑色头巾。“谢谢你,索隆。”


    她笑着说道。雨水让所有人的脸都流淌着数道沟渠,她发红的双眼完全隐匿在其中。"真是的,就说米娜你每天给自己的工作太……啊啊啊啊!"


    乌索普走出几步,话没说完就摔在了湿滑的甲板,这时梅利号恰好在海浪中经历一次浮动,他身不由己地滑向船头,双腿像个芭蕾舞者一般重重卡在了两个木栏中间。


    “啊?你在干什么?”


    一直兴致勃勃坐在羊头上盯着前方的路飞低下头,好奇地看着因为疼痛表情彻底虚化的乌索普,"为什么捂着大腿啊?"


    “别管我……”长鼻子萎在地上,乌索普有气无力地说。米娜走到船头的甲板,看向路飞: “马上就要进颠倒山了,船长。”


    路飞露出白牙,朝她嘿嘿笑了两下: “真期待啊,说起来,你们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没听到。”


    “一点小事罢了。”


    “是这样啊。”他将脑袋转了回去。


    这时山治走到了米娜的右手边。她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舱室门口,而是到了甲板上。她刚才太惊慌,太急于掩饰一切了,以至于狭窄的视野里没有注意到索隆之外的人。


    让她此刻感到惊疑的是对方的态度。他展现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长久的沉默。即使梅利号跟随海流上升伙伴们都大声欢呼时,山治依旧默不作声地站在她的旁边。索隆走到米娜的左边,在他走动时,有几个瞬间,她似乎感觉到山治的身体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但是用余光观察时,他又像是从没有离开过原地。


    冲刷两侧壁岸的海流互相对峙,梅利号前进到最高的山顶,咸腥味卷动冬岛的冷气,带来一种冷冽清爽的风流。


    曾经的她在进入伟大航路的瞬间,内心无比忐忑,希冀不会有风雨侵害她美丽孱弱的身体。然而此刻,直面的猎风不仅没有击倒她,反而裹挟走了她的这份恐惧。


    一种勇气,沉痛的勇气,如同这些自发地攀升在红土大陆的海流一般,酣畅淋漓地在她身上爆发了出来。


    br />"——伟大航路,我来了!"


    路飞转过头,看见甲板上的米娜高高举起拳头:


    “我一定会跨越你的风浪,然后画出世界上最出色的海图!”


    她湿润的发丝结了一些细小的冰晶,在脸边不断飞舞,冬岛冲破乌云的高空下阳光普照。她露出了像是彻底甩下什么包袱一般极致的笑容。


    路飞也咧开了嘴巴,扭身朝前方举起双手大喊:


    "噢噢噢!伟大航路,我一定会找到ne piece——成为海贼王!"乌索普收回望向米娜的目光,看了一眼路飞,鼓足了勇气跟着喊道:“我……船长乌索普要成为勇敢无畏的海上战士!”索隆勾起嘴角, "打败鹰眼,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


    轮到山治时,他并没有立刻接声,而是在米娜看过来的时候说:


    “all blue,"他的视线聚焦在了她的左边,突然补充道, “跟随米娜小姐的航海指引,找到那片奇迹之海。"


    一阵细微的寒窣声响倏地传来,索隆的气息似乎有片刻转变和停歇,像一把只来得及挥出薄薄一锋的刃片被压回了鞘内,他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前方。


    米娜的眼睛微微睁大,立刻友好地拍了拍山治的胳膊, “当然,”她开朗地回应道, "这是我身为航海士的职责,山治君。"


    对方朝她笑了一下,像是满足于此般转过头。


    条条分叉的水流,如同游动在血管内沸腾的血液,梅利号像是天然生于其中,从上至下冲向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那个未知的方向。


    直到一瞬的开阔无边,腾跃的身体。伴随着响彻天地的鲸鸣,这个世界欢迎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