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海水

作品:《再溺

    姜执宜看这个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好眼熟。


    他很高,皮肤也很白,眼皮褶皱深,眼型狭长,浓密的眼睫在鼻梁侧拓下一层淡淡阴翳。


    他身上剩下一件纯色白T,和人一样的感觉,又冷又冽。黑发背着光形成一层朦胧的渡边,可他眉骨硬朗,光线给他编织的柔和全都沦为假象。


    借着这个角度,姜执宜觉得清楚的只有他凌冽的下颚弧线和清瘦的脖颈脉络。


    下意识的,她就想起刚刚那个听到的名字。


    好像是三个字。


    她唇往内抿,没动,眼尾耸拉地仰头。


    这个人脸上从始至终没出现过什么善意的表情,反而像是一道摸不透的深潭,没安全感。


    她想张嗓问什么意思,却在第一个音节前被人打断。


    “不要啊。”少年弓腰侧身,直接扯住校服衣角,黑眸兑着寒和无趣,随意地看了她一眼点头:“走了。”


    话落,他真的没有一分犹豫,身高腿长,步子毫不收敛。


    姜执宜脑袋懵了下,凭直觉跟着拽住,他们中间隔了三步,她看着他停下身却没回头。


    她头发刚干还有些潮,勉强不算狼狈,衣服肩膀的地方最湿,深浅不一地混着脏渍。


    从那声“没人”开始,他就知道有人躲在这里。


    周围真的很安静,姜执宜眼睫微动,手指松开又捏紧。而他好像也没有多少耐心,往后看了一眼。


    “要。”沉寂打破。


    姜执宜喉咙干痛,她压下不适和陌生重复一遍:“要。”


    她需要这个,起码能挽回一点。


    说完,姜执宜抿了抿唇,又补充一句谢谢。


    周栩应听着那句生硬的谢谢动了眉梢,身后的女孩垂着头,像只没梳毛的小猫,和刚才的硬倔比起来,有种乱七八糟的可怜。


    她腿上的伤挺明显的,白玉嵌了血的瑕疵,整个人小小的窝在那里,不像是自愿。


    周栩应比自己想象中多看了两眼。


    但姜执宜却没有要多看他的意思。


    她垂着眼套上那件不合身的外套,金属拉锁在她指腹间泛出金属光泽。


    周栩应的存在感很强,姜执宜潜意识的不想招惹,穿好衣服抬起头看着他。


    两人沉默,眼神交叠目光成线。


    周栩应捕捉到面前女生紧绷的身体和她眼底没掩饰住的警惕。


    她在防他,他很快得出这个结论。


    周栩应手指挲了下,没继续探究,平静地转身走了。


    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顺手一次。


    而直到背影消失,姜执宜视线还停在原地。


    校服上的冷香侵占鼻息,她听见自己心跳逐渐平息。


    ......


    李丝菱看见姜执宜一顿一顿的从角落走来的那秒,眼眶唰的红了。


    阳光刺眼,她身上捂得严严实实,苍白的一张脸站在老师面前。


    “姜执宜,摔了?怎么每次怕跑八百你都能摔一次。”体育老师拧着眉看她伤口,但语气还是很不满。


    “对不起老师。”姜执宜忽略掉话中的夸张成分,低声道歉。


    体育老师拿着成绩册,疾声厉色:“跑不了就请假,你现在摔一跤觉得好受?”


    这语气明显是把她当做故意找借口了,姜执宜张嘴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我......”


    “好了你不用说了。”体育老师不耐的打断,他不客气地通知姜执宜:“你没有成绩,我不管你是贫血还是故意,拿不出医院证明就是没病,也不用跟我解释你这节课去哪了。”


    最后一句话格外重,他捏起哨尖锐地吹响,径直绕过:“集合!”


    姜执宜的肩砰的撞歪。


    有人经过回头纳闷的看她,可能在疑惑她这节课去哪了,也可能在疑惑她为什么这么狼狈。


    称不上过分,只是目光是密密麻麻的针,悄无声息的刺进心脏。


    还要刺破尚未成熟的青桔树。


    ......


    回去的队形很散,两人一排往前走着。


    姜执宜身边没人。


    李丝菱跟在姜执宜身后半米的距离,两个人走的都很慢,不一会儿就和班级拉开了距离。


    李丝菱赶紧小跑跟上环住姜执宜的手臂:“小宜,你...你怎么样了啊。”


    她看着姜执宜别在耳后的头发,简直快要气哭了:“凭什么这么对你啊,慈好她们每次也是装病不跑啊,老师从来不管。”


    姜执宜没说话。


    李丝菱看着她沉默,手都不敢用力,生怕碰到她的伤口:“你能走吗,要不我们先去医务室吧。”


    她低头,校服外套一直裹到大腿的位置,松松垮垮的,露出了一点深灰色的裙摆,膝盖周围是暗红的血污。姜执宜自己也看不下去,但还是呼出一口浊气朝李丝菱弯眼:“我去一趟吧。丝丝你不用陪我。”


    “啊?”李丝菱仰着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下节课可能会迟到。”姜执宜想握下她的手,结果发现她手心脏的花里胡哨。


    “可是...”说道一半,李丝菱忽然预感到什么,她猛地向前看去,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前面的柱子前,笑吟吟地盯着她们。


    声音戛然而止,李丝菱身体倏地僵硬。


    后面的班级下课,长队慢悠悠的往前走,说话声嘈杂,耳鸣嗡嗡,但她的脸,异常清晰。


    人海淹没视线,她们被后面的人群拢住,队伍从两边绕开,李丝菱完全愣在原地。


    姜执宜顺着看去,眸光浮动。


    她知道的,学生时期的孤立就是如此直白浅显,尤其是女生之间。


    吃饭的时候没人坐你对面,站队的时候没人和你对齐,说话故意让你听见又笑两声,然后所有人打量的视线就会落在你身上。


    时间久了,其他人也会跟着忘记本质。这个人一定很差吧,不然为什么没人站在她身边。


    慈好就是这样想的,她必须要看着她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否则那个人就会和她一起卷进台风眼。


    姜执宜知道李丝菱是吓吓都会哭的性格:“丝丝,你绕开她走。”


    “小宜。”李丝菱无措的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她尾音扬起来,还眨眼笑着安慰李丝菱。


    姜执宜属于长相偏清冷的那一挂,但却是一双很漂亮的鹿眼,笑起来时有种夏夜落雨的清澈灵透:“我会给你发消息。”


    人群散开,慈好的脸又出现在那里。


    她好像是大发慈悲的给了她们缓冲时间,李丝菱她抿着唇不安地看了姜执宜一眼,还是松开了手。


    慈好两只手抱在胸前,眼神更加嘲讽。像是知道不会再有人出现在姜执宜身边了,她转身的很轻蔑。


    李丝菱三步一回头,姜执宜朝她招手要去医务室。


    姜执宜朝右走,她脸上的笑转瞬消失,情绪很淡,又恢复了那种眉清眼冷的感觉。也就是那一秒,刚刚走远的队伍缓缓跟上三个散漫的身影。


    声音爽落地闯进耳朵:“三班是真的菜,我自己都能血虐他们。”


    篮球砰砰砰地敲击地面,掺杂着另一道:“拉倒吧,要是不周栩应最后那个绝杀,现在被摁在地上虐的就是你了。”


    “你闭嘴!我怎么可能被虐!!”


    姜执宜手插进校服口袋回头。


    三个人中他站在最左边低着头,不太在意的扯了个笑。他没穿校服,身上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白色短袖。风一吹,削薄的灌进下摆,又被压着贴近腰脊。


    他看着很瘦,比例却很好,肩宽腰窄的那种,手臂上的青筋凸浮,一直蔓延到虎口旁的指骨,刚运动完露着一种极为耀眼的蓬勃朝气,灼烧着空气四周。


    “行,不跟你计较。”


    “诶对了,周栩应...”他们越走越远,后面那句话压低了声音,模糊的听不清。


    忽然,下课铃敲醒校园,树上的白鸟振翅逃飞:“叮铃——”


    天空云散放蓝。姜执宜手指微动,她不小心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她掏出来看,白色校牌上黑色线条清晰流畅,连道划痕也没有:川南附中高三(一)班,周栩应。


    -


    那天下午剩下的老师都很好,姜执宜迟到了十分钟也没发生什么。


    教室内没开空调,这么热的天里,她的外套就十分多余。


    但她越异样慈好便越开心,直到那群人都走出教室,李丝菱才过来问:“小宜你身上是谁的外套啊。”


    姜执宜刚想说是器材室捡的,但对上李丝菱那可怜巴巴的表情,她一顿,觉得没有说谎的必要,她摇头:“不认识。”


    “啊?你不知道是谁的吗”李丝菱小声说:“我下次也穿着外套吧,这样就不会只有你一个...”


    姜执宜桌子底下捏李丝菱的手嗯了声:“丝丝,你想什么呢,我不在乎这些的。”


    李丝菱垂眼,姜执宜想了想,问她:“你认识周栩应吗。”


    “周栩应?”李丝菱愣了下,看着姜执宜身上的衣服忽然反应过什么:“是他给你的衣服吗。”


    姜执宜和她对视,过了几秒,她点头。


    李丝菱震惊:“他愿意救你?”


    姜执宜对那个字有些敏感,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不是,只是在想怎么还给他。”


    李丝菱盯着喊姜执宜的脸看了好几秒,忽然紧张地想起什么,她看向后门确定没人过来,才压低声音凑近:“小宜,这个人你可能不关心,但他很厉害的。”


    姜执宜来了兴趣,她抬眼。


    “我说的不止是学习。”李丝菱看着姜执宜的脸,玻璃窗射下的光线落在她颈侧和脸颊,发丝裹着金色光晕,她现在属于放松状态,眼睛带着一点好奇的打探,像是某种毛茸茸的雪白动物。


    李丝菱一下想起之前,姜执宜笑眯眯的咬着棒棒糖,蹲在草坪上冲她做鬼脸的样子。


    她真的觉得姜执宜很好,但有时太好也是一种错。


    她忽然好难过,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李丝菱忍着鼻酸,下意识的就冒出了那个念头:“听说他家里的背景比慈好还要硬。”


    “小宜,你要不要去...去和他熟悉一下。他既然帮了你一次,那...”李丝菱的话颠三倒四,但姜执宜还是一下就懂了。


    他那么厉害,慈好肯定不敢动的。


    他帮了她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次的。


    李丝菱的手一直在用力,姜执宜都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大胆的法子。


    空气沉默半响,她忽然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丝丝,能救我的只有自己。”


    “我一直相信恶人不会有好结果。”她顿了顿:“总会变好的。”


    李丝菱一怔,姜执宜瞳孔里有种她从来没注意的情绪,她没懂,但绝不是将就着过的意思。


    没来得及自己想,眼前的人已经敛了神。


    “再说。”姜执宜弯起眼,她忽略掉自己身上的痛,捏着李丝菱的脸放低声哄:“我不祸害好学生的。”


    李丝菱一直记得那天,周二的下午。


    外面天很蓝,梧桐叶又茂又绿,有风吹时簌簌作响。


    那已经很难算是夏天的尾巴,可躁动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强调生命坚韧。


    而她不知道的走廊外。


    慈好明明停在门口却没空关心在说悄悄话的二人。


    因为她旁边的小姐妹拉住了她的袖子:“好姐,你快看。”


    “干嘛?”


    “好姐你回头,你快看啊,那个谁来了。”


    “谁啊!”慈好不耐烦地回头,表情却忽然僵住。


    ——周栩应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