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和大狗

作品:《漂亮宝贝和不会爱先生

    阮乔昨天在医院去找的人其实是秦巍。


    五年了, 秦医生的办公室位置没有改变,他敲敲门进去。


    “小乔?”正在看病历的男人抬起头,推了下眼镜, 眼底满是诧异。


    “秦医生好,”阮乔慢慢走过去,清淡的笑中带着一点苦涩,“好久不见, 秦医生。”


    秦巍问诊多年,对病人的情绪都极为了解, 眼下阮乔出现在这里, 又是这样的神情, 便已猜出个大概。


    “你……”秦巍疲惫地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你见过秦濯了。”


    “嗯, 远远见了,”阮乔点点头,“抱歉之前没有认出叔叔。”


    现下细看,秦巍和秦濯的轮廓其实是有些相似的,只不过气质相别太大, 又戴着眼镜,他之前才没有察觉。


    别人应该也很难注意到, 秦氏集团的大公子竟然是一个医生。


    “我知道你和嘉阳是好朋友,”秦巍脸上露出一丝惭愧,“我和他妈妈都忙, 不常在家,嘉阳跟他小叔更亲近,没和你提过我们也正常。”


    秦巍说完,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都知道今天在这儿见面是为了什么。


    阮乔不知从何说起,只先问了一句最不需要问的。


    “叔叔,他的眼睛……还可以治好吗?”


    “小乔,在医学上没有绝对的治好和治不好。”秦巍眼神黯淡,“只能说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很难,希望很小,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所以他只剩下等待角膜捐献这一条路了吗?”


    阮乔问完,心底漫上了绝望。


    他知道在现在的医学伦理中,生命和健康面前,不按照权势排序,更讲究平等,甚至怜弱。


    如果走正常程序,秦濯是很难排到的,或者说还需要等很久。


    “小乔?”秦巍叫了声他。


    “嗯,”阮乔回神,“没事秦医生,我只是了解一下,来之前我就大概清楚的。”


    秦巍看了阮乔几秒,略微放心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想把角膜再给秦濯。”


    如果放在几年前,阮乔很大概率会声嘶力竭着要求还回去,他不要背负这么沉重的爱,他受不起。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爱是世间最好的馈赠,不该成为负担。


    即使他宁愿秦濯康复,但秦濯都没瞒住他,他又怎么可能瞒住秦濯。


    除非秦濯现在后悔了愿意接受,不然他执意还回去只会两败俱伤。


    阮乔摇了摇头:“我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让我接触到秦濯。”


    秦巍一愣。


    如果阮乔只是想见一面,直接见就可以,不会这样问他。


    既然这样问了,那恐怕就不是只想见一面这么简单。


    以他们的关系,频繁见面会有什么好处吗?


    也许阮乔想报答,想关心,但对于秦濯来说却是残忍的。


    秦巍叹口气:“小乔,我不是想增加你的压力,但是我得告诉你,虽然秦濯的抗打击能力很强,可长期处于黑暗的病人还是尽量避免受刺激为好。”


    让秦濯知道阮乔得知了真相,这一层姑且还好接受。


    可期盼已久的人重新出现,带来希望又决然离开才是最痛苦的。


    阮乔明白秦巍的顾虑:“秦医生,您以为我接近秦濯只是为了照顾他一段时间吗?”


    秦巍脸色一沉:“如果是为了报恩就更不应该。”


    秦濯付出那么大代价才让阮乔可以自由,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不是让他把自己当做可偿还的物品的。


    “你们怎么都这么想……”阮乔认真看着秦巍的眼睛,“秦医生,就不能有第三种可能吗?”


    秦巍喉头一紧。


    如果不是想短暂的照顾,不是想用余生的陪伴来报恩,阮乔回到秦濯身边还能是因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鸟儿向往笼子外的天空,没有鸟儿会眷恋一个笼子,尤其是已经羽翼丰满光彩夺目的飞鸟。


    秦巍垂眸片刻,他是个哥哥,他也会有私心。


    秦濯这么多年有没有放下,他一直都知道。


    “小乔,以后会发生什么都说不准,可能你会改变心意,但我可以保证你一定是自由的,”秦巍正色,“我只想问在这一刻,你想好了吗?”


    阮乔看向窗外枝头振翅而飞的鸟。


    之前在山上时他也常这么看,那时候他羡慕又悲伤。


    但现在他眼底是引而不发的自信和坚定。


    清澈而平稳的声音说:“可是秦医生,我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


    阮乔在秦巍的帮助下,得到扶潭医院有史以来第一次存在的志愿者名额,工作是帮助行动不便的患者打饭。


    其实能在扶潭治疗的病人,几乎不会少钱雇人照顾,扶潭本身细致优越的服务也不会让病人需要志愿者来帮忙。


    但……谁让医院姓秦呢,秦医生说了算。


    阮乔呼出一口气,朝病房走去。


    他昨天其实没有看错病房,秦濯住的就是当初他那一间。


    按说手指骨折要住骨科,但秦濯不想住院观察,秦巍把他安排到这间病房才算解决。


    在阮乔的计划里,这场重逢不算预料之外,但却提前了很多。


    他站在门外徘徊,正打气见面说什么,门突然开了。


    阮乔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再次这么近距离地和秦濯面对面,还是让他呼吸一滞。


    很久不见的人被岁月宽待,时间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在眼角落下很淡的一点细纹,如果笑起来,会将漂亮的眼尾扫得更长。


    盲杖碰到阮乔的脚尖。


    秦濯顿了下,沉声说:“抱歉。”


    他向右边错开一个身位继续前行。


    他又没有看见自己。


    阮乔心头酸涩,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下意识抓住了秦濯的胳膊。


    冲动后他就后悔了。


    秦濯很讨厌陌生人的接触,下手也狠,他现在这样无异于偷袭,手骨会被秦濯捏碎吧。


    但也许是他动作很轻,并没有引起秦濯的反感,也可能是秦濯受伤不便。


    秦濯将盲杖换至受伤的左手,右手些微用力将阮乔的手拿开,皱眉问:“哪位,有什么事吗?”


    阮乔惊讶于秦濯手下的力度,让他有点疼,但却算不上重。


    秦濯现在的耐性,这么好了吗?


    还是因为眼盲之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肆意了。


    四目相对,曾经依偎的恋人问他是哪位。


    阮乔眼睛又红了。


    秦濯皱眉等了两秒,突然手下力量无可遏制地加重,又像触电般松开,他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站得笔直,脸上看不出变化,但阮乔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秦濯攥紧了盲杖,分辨着空气中细微的气息变化。


    他喉结动了一下,绵长的吐息像一声认命的轻叹。


    良久,低沉温柔的声线说:“别哭。”


    别哭。


    阮乔的眼泪应声落下。


    秦濯以前会帮他擦眼泪,或者直接吻掉,他喜欢把秦濯高定的衬衣弄湿,但现在秦濯只能站在一个疏远的社交距离说,别哭。


    阮乔没擦眼泪,任它自己从下巴尖儿掉落,看着秦濯的手说:“小指不要用力。”


    秦濯下意识松开了伤手。


    盲杖“啪嗒”落在地上。


    阮乔:“……”


    秦濯:“……”


    秦濯心跳紊乱。


    第一次练习用盲杖走路摔倒时都没有这么紧张。


    其实昨天坐在楼下时他就有所感应,他知道有一个人就在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被当做“不正常的人”被围观过很多次,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别人的目光。


    但他竟然觉得那个人是阮乔,只有他可以那样安静,连流眼泪都很安静。


    这不是秦濯第一次有幻觉,所以他很快离开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阮乔现在竟然真的站在他面前,在他感受到腕骨的尺寸和触感时,心跳都要骤停。


    “你知道了。”秦濯说的是肯定句,低沉的嗓音里是无可奈何的难过。


    “阮……”秦濯发不出声,他和阮乔的关系,不可以叫阮阮,也不能叫宝宝。


    最后只黯然说了声:“对不起。”


    阮乔哭出了声音,他不想忍了。


    秦濯给了他眼睛,现在却愧疚地对他道歉。


    甚至连他名字都不能叫。


    “别哭。”秦濯的心被阮乔哭乱了,下意识伸手帮他擦眼泪,却没有摸准阮乔的脸颊。


    探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秒,秦濯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如梦初醒将手收了回来,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别哭,对眼睛不好。”


    阮乔瞬间破防,哭得声音更大。


    秦濯叹了口气,心里全是疼,他捡起盲杖转身推开病房:“进来坐吧。”


    阮乔跟着秦濯进去。


    病房是秦濯熟悉的,他熟练地拿出白瓷杯,冲洗,放入花茶,从直饮水机接满二分之一的开水,还问阮乔,要不要放冰糖。


    像要故意展示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


    阮乔止住眼泪,没有上手帮忙,他知道秦濯的意图。


    一分钟后,茶香散开,秦濯又接入一半常温的水。


    一杯温度适宜的花茶递到阮乔面前。


    阮乔抿了口,说:“甜了。”


    刚才阮乔没回答,秦濯按他以前的口味加了糖,垂下眼睫说:“抱歉,我以为你喜欢。”


    阮乔以前确实很爱吃甜食,他舔了舔牙齿,像在回忆很久的事情:“那次补完蛀牙,你说喝太甜的不好。”


    “嗯。”秦濯应了声。


    阮乔不该说这些的,一个气味都能将人带入过去,何况专属于他们的回忆。


    补牙总是疼的,尤其当像小电钻的东西嗡嗡响起来时,阮乔每次听见都牙齿发酸。


    那之后秦濯就开始限制他吃甜食的次数,蛋糕也让师傅少放糖。


    阮乔不乐意,嘴角沾着奶油说这根本不甜嘛。


    秦濯把人抓过来,尝一口,再尝一口,嘴角满意地勾起,说我看很甜。


    这些回忆像老旧的照片,即使人在眼前也不能触碰,一不小心就碎在风里。


    阮乔转了转掌心的杯子,继续说:“后来我都没怎么喝奶茶,喝咖啡也不放糖,很苦。”


    “嗯。”


    “能重新喝到甜茶,真好。”


    “嗯。”


    秦濯像个被托管的机器人,只能克制地说着嗯。


    以前他总是游刃有余,搓弄得阮乔招架不住,现在却反过来,阮乔平淡地穿过雷区,换秦濯绷直肩颈,如一尊神佛正襟危坐,无欲无求。


    其实阮乔也紧张,五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口味,习惯,面容,还有爱。


    好在他能欺负人家看不见,只要把声音调得平稳就好。


    他不再绕弯子:“秦濯,我现在是这家医院的志愿者,帮助患者出行和打饭。”


    秦濯眉头一皱,他并不知道扶潭还有志愿者,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让阮乔留在这里。


    他淡声说:“我很好,不需要帮助。你——”


    话没说完,身侧的盲杖被人拿走了。


    阮乔闭上眼睛握了下持柄。


    他当时还没来及学习盲杖就做了手术,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全身的安全都系于一根如此纤细的棍杖,很没有安全感吧,但秦濯走得那么稳。


    漆黑典雅的款式,让阮乔想起那位扶着手杖出现的伯爵大人,虽然是个兔子伯爵。


    回忆都好甜。


    他嘴角淡淡弯起,提醒秦濯刚才在门外失手的事,有理有据说:“盲杖都握不稳,也很好吗?”


    秦濯抿着唇。


    他不是没有磕碰摔倒过,但拿不稳盲杖还是第一次。


    他就像被施了名为阮乔的魔法,当时阮乔让他手指别用力,他就下意识松了手。


    片刻,秦濯缓缓叹出一口气,面向阮乔。


    “当初没有经你同意,我就派人跟踪你,阻拦你出国,甚至把你带到山上,这些都是我的过错。”


    秦濯声音平稳,仿佛这些话已经说过太多遍。


    但他只提事实,不提心境。


    “泄露杨杰的信息,间接导致你受伤害,也是我的过错。”


    “所以你不必觉得愧疚,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这是我应该偿还你的。”


    阮乔一声不响地听着秦濯道歉。


    他曾经很想听到这些,想知道秦濯也学会了尊重他。


    但现在听到却并没有太激烈的感触,因为在昨天他就已经明白了。


    那些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以后都可以慢慢说,单是眼睛这一件事他就明白了秦濯的改变。


    不是因为眼睛有多珍贵,就能证明秦濯爱他。


    而是秦濯真的不一样了,否则他就不会瞎五年。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权势滔天的人,得到一双角膜很困难吗?


    不困难,可是他要怎么得到。


    是抢夺排队次序中本该属于一个小孩的光明,还是用钱砸出一桩器官买卖。


    他什么都没有做。


    也许他们之间还有很多矛盾没有解决,但阮乔现在有信心和底气交给未来了。


    秦濯说他没有必要愧疚。


    阮乔说:“嗯,我对你不是愧疚。”


    秦濯愣了下,本以为还要进行持久地说服。


    他矜然点了下头:“你也不必报答我,我什么都有,不需要。”


    “嗯,我也不是来报答你的。”阮乔依旧答应得爽快。


    倒是让秦濯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狠着心肠下了逐客令:“见过了,就回去吧。”


    阮乔眨眨眼,温声而不容置疑地说:“秦濯,我说了,我是这家医院的志愿者,我要帮助我的患者。”


    秦濯嘴唇抿紧:“这家医院是我投资的,现在不需要志愿者了。”


    哎,还是和以前一样专断啊。


    阮乔也不恼,悠悠说:“据我所知,秦医生的股权比例好像更高,所以是秦医生说了算吧。”


    秦濯又想攥拳,却出乎意料地被阮志愿者用盲杖敲了下手背:“患者,请别让伤处受力。”


    秦濯:“……”


    他记忆中的阮乔,以前也牙尖嘴利,但抓过来打一顿屁股或者亲一亲就老实了,可现在阮乔就像一根柔韧的藤,他拿捏不住了。


    阮乔看秦濯不乐意又只能憋着的样子,终于露出一点苦中作乐的浅笑。


    秦濯忽然起身。


    阮乔问:“你干什么?”


    秦濯:“……打饭。”


    秦濯失明后,公司很多不太重要的事务就落在唐礼身上,秦濯之前一直开着高工资拿唐礼当助理使,不是他不清楚唐礼的能力,恰恰是他要求太高不喜欢笨的。


    现在唐礼任务加重,无法再当随叫随到的贴身助理,但秦濯又不喜欢其他人。


    能看见时尚且嫌弃,看不见就更排斥陌生人近身。


    所以秦濯生活上很多杂事都是亲力亲为。


    阮乔一口喝掉剩下的花茶,跟着站起来说:“正好我也没吃早饭,一起。”


    两人站着僵持一会儿,再站就只能吃中午饭了,秦濯先败下阵来,妥协伸出一只手。


    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好看本该养尊处优的手,上面布满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痕。


    每一条纹路都烫着阮乔眼睛。


    秦濯经常锻炼,掌心和指腹都比他粗粝,阮乔一直很喜欢,就很男人,很野性。


    现在看着这只手,心里只剩下不忍。


    他鬼使神差地碰了下掌心一道暗痕。


    柔软的指腹压在粗糙的皮肤,酥酥麻麻,秦濯条件反射地收手,正好握住阮乔的手指。


    一瞬间火花从指尖炸开,两人同时撤回了手,脸扭向不同的方向。


    秦濯正了正衣领,声音不自然地僵硬道:“我要,盲杖。”


    “哦哦哦。”阮乔把盲杖递过去。


    搓了搓脸,早说呀,真是的。


    阮乔上次住院时,饭都是室友打好送过来,他并不太清楚食堂怎么走,最后还是眼盲人士带着他找到了路。


    私人医院的窗口都做得非常好,营养健康也好吃,但跟秦濯的私人五星大厨肯定没法比。


    阮乔看着各色菜式问秦濯:“你想吃什么啊?”


    秦濯:“汤面。”


    阮乔可惜,问:“什么口味的。”


    秦濯:“都可以。”


    哎,这是真不爱惜自己啊,难怪瘦了。


    阮乔能看出来秦濯瘦了,但秦濯骨架大,一直锻炼有肌肉,所以并不会看着消瘦,只会觉得更锋利不好接近。


    他想起两人第一次吃饭时,唐礼不知道他口味,让厨师各个菜系都做了点,当时他还感慨唐特助对自己真好,现在怎么会不明白,肯定是秦濯说了让照顾好他。


    那顿丰盛的饭秦濯吃了什么呢?


    阮乔对面食窗口的师父说:“一碗时蔬骨汤面,卧个鸡蛋。”


    他自己又挑了一盒虾饺,一碗豆腐脑。


    面对面吃饭,阮乔问:“你挺喜欢吃汤面?”


    秦濯安静吃饭没有说话。


    阮乔撇撇嘴,吃自己的虾饺,吃完两个听见秦濯放下筷子说:“小时候有时我妈在家会煮面。”


    阮乔心中一动,原来是想妈妈了。


    秦濯继续说:“一开始是因为她,后来就是单纯吃习惯了。”


    阮乔点点头,想到秦濯看不见,又说:“哦哦。”


    虾肉Q弹,鲜香一直从舌尖散到了心里。


    只不过吃下一只的时候就不散了,因为阮乔想到了餐厅那架水晶钢琴。


    当时唐礼说有音乐家来演奏过,秦濯嫌吵就不让人碰了。


    后来白颜说那是秦濯为他拍下的钢琴。


    虽然白先生已经退出决赛圈,阮乔也不是很在意那些旧时的恩情了,但……过去了五年,爱好奇的人还是好奇,葡萄过了五十年它也是酸的。


    阮乔没头没尾问:“秦氏餐厅那架钢琴还在吗?”


    秦濯愣了下,他本来就没太在意,失明五年更是要忘记了那架钢琴的存在。


    “在吧。”他不太确定说,“要问唐礼。”


    阮乔眼睛骨碌一转,喝一勺豆腐脑问:“你好像不会弹钢琴吧,你买它干嘛呀?”


    讲道理,谁家志愿者这么多话早就被赶到养老院陪大爷唠嗑了。


    可阮乔五年前就能对着一个没人回的空邮箱哔波哔了,五年后打开话匣子也不了得。


    故人重逢拘谨是拘谨,有的人会怕越了界而闭口不言,但阮乔本质是有点社牛在的。


    更何况,从阮乔第一个问题没追问,但秦濯却老老实实回答开始,他就注定要被阮乔牵着鼻子走了。


    秦濯很久没有在吃饭时和人面对面聊天,这种久违的熟悉让他放松又无所适从。


    阮乔以前就很会问问题,个个问在他不愿意说的地方。


    但后来失去过更重要的东西,就觉得有些事也没什么忌讳不能提。


    阮乔走后,秦濯其实硬着头皮听了很多爱情和电影,从一开始的这些人类真无聊低效,到后来大概能明白安全感是在说什么。


    也恍然明白,爱情本身就不是一件能讲效率的事情。


    他可以和阮乔用一下午看电影玩拼图,这有效率吗?他明明可以去搭一个新系统。


    他以前觉得解释那些东西没必要,现下相爱就好,为什么要在意过去,但事实上白颜就是在拿那些过去一次次伤害阮乔。


    他不再去纠结一件事本身有没有意义,站在道理的制高点死不退让,如果能让阮乔快乐,那本身就是意义。


    就像现在他不明白阮乔为什么还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可他还是说了。


    “我不会弹钢琴,但我母亲会。”


    很简单的一句话,以阮乔现在的情商瞬间就能明白。


    也许是白颜和秦濯同时出现在拍卖会,白颜说了喜欢,秦濯就拍了。秦濯不否认白颜声称是为他而拍的说法,很大可能是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对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还有念想。


    后来钢琴被闲置不再让人弹,也许只是秦濯越来越不需要想起那个母亲而已。


    全程和白颜没有一点关系,而他当时在被窝里哭湿的十条枕巾,至少得有半条和这个有关。


    哎。


    阮乔也很想回到五年前拍拍那个小朋友的脑袋。


    两人吃完饭,阮乔见天气不错,问秦濯:“你要去晒太阳吗?”


    秦濯沉默了一瞬:“昨天是你。”


    阮乔没有否认。


    秦濯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愤懑。


    没有冲任何人,就是那股难平的心绪。


    阮乔全看见了。


    看见他狼狈地被一个小孩儿砸石子而无能为力。


    看见他一直独自守着小狗。


    秦濯不羞于承认还念着阮乔,但他不想让阮乔知道。


    阮乔知道的越多,就会被困得越深。


    他明明已经飞出去了。


    阮乔不知道,他现在就还有一件事在骗他。


    阮乔出国后给邮箱发的信息,他其实一直能收到。


    在意志薄弱的某一天,他回了信。


    「你好,小画家,很抱歉之前丢了邮箱的密码,一直没有登录,谢谢你愿意分享自己的生活给我,很精彩。」


    阮乔收到回信的那一天高兴坏了,当然也红了脸两小时,太羞耻了!


    就跟写自己空间的留言板一样,虽然他发邮件就是有那么一点倾诉想被人看见的拧巴心理,但真的知道被人看见了还是会害羞啊!!


    后来阮乔和这位买家先生成了偶尔会互发邮件的网友。


    如果知道背后有个人一遍遍用他的声音软件朗读那些内容,一定会毛骨悚然吧。


    秦濯有时会以长辈的身份关心阮乔的感情状况。


    一开始阮乔说他心里没有人。


    后来阮乔说他有点纠结,但他好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最后,以阮乔声音训练的诵读软件在秦濯耳边欣喜说——


    我知道了,我喜欢他。


    那一天秦濯捏碎了手中的玻璃杯。


    阮乔的交际圈很简单,那个被他喜欢的人应该就是喻肆吧。


    秦濯无法违心地祝福,但阮乔有人照顾总比独自一人要好。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明明五年前,阮乔最大的解脱就是能和他两清。


    他真的不希望阮乔被一双眼睛绑架。


    最后两人没有晒成太阳,rolling美术组召唤阮乔过去,有几张稿子还得改。


    “我明天还会过来,如果我来得晚,你就自己吃早饭。”阮乔临走时说。


    秦濯摸不透阮乔想做什么。


    阮乔在美术组一口气忙到入夜,几个部门的人说合起来K歌吃夜宵,里面还有来给角色配音的演员。


    如今动画电影想有好的票房,配音也是尽量请功底过得去的明星,今晚来的有当红流量苏柯,也有过气影后杨毓桐。


    影后的电影阮乔小时候还看过,娱乐圈一代新人换旧人很正常,但看见影后满目小女生的娇羞,和一个外国男星亲热时,阮乔还是诧异地连忙扭开头。


    不是他怕长针眼,而是上一次在配音棚遇见影后,她挽着的还是一个华裔男人的胳膊。


    “啧啧啧,桐姐又换人了。”组里策划一脸兴奋。


    “不是我说,桐姐这么多年愣是没爆出一点八卦也是稀罕啊。”


    “哪个狗仔不要命了敢爆桐姐的料,”道具哂笑,伸手指指,“人家上面有人。”


    “是吗?我记得桐姐家就一般啊,没那么大背景。”


    “嗨,老公厉害呗。”


    “不是吧!哪个老公这么能忍,这绿帽子可绕地球三周了……”


    主美咳了声制止几个人继续说:“知道人家厉害还敢嚼舌根,喝你们的吧。”


    阮乔心中默默摇头出去透风,不清楚别人家的事,他也不好有看法。


    “阮乔?”


    听见有人叫,阮乔扭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倒不是他认识,而是这张脸近几年屏幕上经常见,是以仙侠风破碎感著名的流量演员苏染。


    “你好。”他不太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苏染有交情。


    “你不记得我了。”苏染嘴角淡淡上挑,标准的荧屏清冷仙君笑。


    “不好意思,”阮乔愧疚说,“但我们应该真的没见过。”


    这样夺目的人,如果见过他会有印象。


    苏染淡淡说:“那天你大概没看到我,AK,你来找沈总要人。”


    阮乔眉心皱了下,那天的经历在很长时间都是他的噩梦。


    “您想说什么?”阮乔问。


    “我想说,在你之前,跟秦总的是我。”


    苏染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阮乔,半晌感慨:“你好像长大了。”喜怒都学会不形于色。


    秦濯在阮乔之后身边再没有其他人,苏染也隐隐听到些风声说秦总这次走心了。


    他轻笑一声:“你不需要对我有敌意,我只是作为过来人想对你说一句忠告。”


    阮乔神色淡然:“苏先生请讲。”


    苏染和阮乔一起走上天台,嘴角挂着不同于先前假面般美好的笑,他很怀念地说:“我碰到秦总大概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被塞到一个很脏的酒局,多人那种,我过去的时候先前那个人腿上已经流血了。”


    “我当时太害怕了,没命地往外跑,快被抓回去的时候撞到了从另一个包间出来的秦总,我求他救救我,可能那天秦总心情好,就把我带走了,从那时候起我这辈子都变得不一样了。”苏染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刘海,“是不是挺像偶像剧的。”


    阮乔手指在护栏上敲了下,从容问:“苏先生,你叫我来不会是听你的回忆录吧?”


    苏染摇摇头:“我还记得那天你在AK昂着头说你们是真心的,说实话,挺打动我的。但是再长大几岁你就知道,找男人最是论迹不论心的。”


    他仰首说:“我当然知道秦总心里从来没我,但他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了我一个试镜的机会,我一辈子感激他,仰视他。说实话,他们那个位置的人,动动手指就能改变咱们的一生,就算他真的给你真心,你能接得住吗?又有几个人配接得住呢?”


    阮乔看着苏染的眼睛,他以为苏染还有什么新见解,但这些话跟五年前有什么区别呢。


    五年前那天他清楚看见自己和秦濯之间的阶级鸿沟,所以笃定他们永远没可能。


    如果那时苏染对他说这番话,阮乔一定会梗着脖子说:“是,我接不住,所以我也不想要了。”


    但现在他只是在温凉的晚风中伸了个懒腰,坦然而坚定地说:“接不接得住,那要看是谁来接。”


    -


    阮乔晚上回到酒店,陆然和喻肆房间的门都紧紧关着,轮流在手机上给他发消息谴责回来得晚,跑出去的室友泼出去的水。


    阮乔纳闷:“这俩都躲里面干嘛呢?”


    春生捂嘴笑,难得嘴坏一次说:“两只大猪头。”


    阮乔第二天照样去医院报道。


    想先去找秦巍了解一下眼睛的护理事宜。


    门开着,他敲敲没人应,探进去问:“秦医生?”


    瞧着没人,估计是去查房了。


    阮乔正准备转身出去,瞥见没合拢的抽屉里放着一张婚纱合影。


    里面男人是秦巍,而另一半让阮乔倒吸一口冷气——


    正是影后杨毓桐。


    阮乔害怕别人再看见,赶忙过去把抽屉推上,却在转身时看见背后的秦巍。


    “对、对不起,秦医生,我真不是故意看到的。”阮乔手足无措。


    正常来说看见别人的婚照不至于这么惶恐,随口祝贺一句般配才是合理。


    见阮乔这么慌乱,秦巍沉默两秒,温和地叹口气拍拍他肩膀:“没事,你是不是见过毓桐了?”


    阮乔点点头,还是说:“对不起秦医生,我不会在外面说的。”


    “没关系,别让嘉阳知道就好。”秦巍一脸释然,但阮乔还是能隐隐感受到他的悲伤。


    “坐吧。”秦巍也坐下,“既然看见了,就和你讲讲,你也能知道小濯为什么那么执拗。”


    阮乔眉毛跳了下,惊恐问:“和秦濯也有关吗?”


    秦巍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阮乔离谱的脑回路,扶额:“不是那样。”


    哦哦,吓死人了。


    “我和毓桐是初恋,热恋等不及就闪婚,”秦巍笑了笑,“她就是那样,性子急冲冲的。”


    “一开始我们都很好,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和剧组的男演员出轨。”


    阮乔垂下眼睛不敢看,哪个男人被戴帽子都是不能提的,何况还是长辈级别的秘辛,听得他如坐针毡。


    “我的想法比较简单,爱情如果变质了,就不要勉强,但是毓桐说她真的很爱我,一直求我,我不忍心。”


    “可是后来……”


    秦巍实在说不出来,阮乔可以意会,应该是妻子一次又一次出轨。


    “那次我下定决心离婚,她割腕了。”秦巍手有点发抖,摸出一个药瓶吃了两粒。


    “可能你会觉得她是贪慕秦家的财势,但不是,她是真的爱我,虽然我不能理解,但可能有些人,就是无法永远只爱一个人。”


    秦巍看向窗外的眼神哀伤:“她割腕不止一次,是真的想寻死,有一次差点没救回来。我也累了,所以我们就一直这样。她有时候会回家,有时候会去爱其他人。”


    阮乔听得瞠目结舌,怎么,怎么会这样。


    爱情不是排他的吗?


    秦巍那么理智,不像自欺欺人的样子,所以一个人真的可以在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也爱上另一个人吗?


    或者说爱情是可以分时段的吗?


    今天很爱你,明天很爱他。


    即使爱你爱到可以丢掉生命,也还是会爱上其他人。


    怎么会这样。


    “很难接受对吧。”秦巍苦笑,“我不该让小濯知道这些的,但当时我精神状况也不太好,得了抑郁症,他还要照顾我。”


    阮乔睁大眼睛:“当时我在山上别墅发现一瓶文拉法辛,是您的?”


    秦巍点头,困倦地摘了眼镜:“你知道我们父母的结合本来就不幸福,我和毓桐又是这样,你如果照顾过抑郁症患者,就能知道那是一种多么窒息的感觉。所以小濯他一直……看不上真心,也不相信爱会长久。”


    “我……”秦巍还想再说什么,但阮乔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为了弟弟自揭伤疤。


    “秦医生,我明白了,您放心,我想秦濯可能已经学会了,如果他不会,我就教教他。”


    曾经绝望说我教不了你的少年,如今自若地像另一个男人保证,我可以教他。


    阮乔回到病房的时候秦濯正在处理公务,他戴着耳机听合同内容,眼睛看着虚无的前方。


    阮乔从秦巍那里听来,秦濯现在用的人工角膜有微弱的感光能力,想看清物体轮廓还不可能,但大概能感觉出明暗。


    阮乔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在秦濯面前。


    没反应,那看来是不够。


    他又伸出两根手指。


    还是没反应。


    手指增加到五根依然没反应。


    阮乔在心里叹口气,比划一个6开始在秦濯眼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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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阮乔进来那一刻就把录音按暂停的秦濯:“……”


    最后怕孩子手抽筋,秦濯开了口:“干嘛。”


    阮乔:“!”看见了!


    看见个屁,手指头6得都要把秦濯头发扇动了。


    秦濯摘下耳机,站起身,一副要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阮乔,你不该再往医院跑了。”


    阮乔嗯了声。


    以前他嘴硬,但现在他学会了,嘴可软,骗死人不要钱。


    秦濯既然想谈谈,那他也有话要说。


    他认真看着眼前的男人。


    “秦濯,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


    “我蹦过极也看过极光。”


    “我见过非洲真的瘦得只剩骨头的小孩儿。”


    “我参加过很多场所谓上流社会的画展,看他们衣冠楚楚,见他们做下流事。”


    “我现在粉丝已经破百万。”


    “我的存款可以在京市外环买一套小房子。”


    “我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未来不可限量。”


    “秦濯,”阮乔和秦濯说话依旧要仰着头,但他说,“我可以平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