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

作品:《坠入月色

    祁时晏可不是白易文。


    白易文相对斯文, 他虽然从小长在美国,却很喜欢中国国学,学了一身儒雅,除了和祁时晏近墨者黑, 打过几场架, 待人处事一般都很温和有礼。


    而祁时晏从小混不吝, 骨子里多得是形骸放浪的痞性,要不是有良好的家教规束,教得他一身绅士作派,不然现在哪来人模狗样?


    他今天有备而来,岂能让夏启炎好过?


    不过初次登门,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祁时晏眸底一丝笑意,对夏启炎抬了抬下颌, 丢了个字:“坐。”


    夏启炎心理落差有点大,摸着椅子的靠背,感觉进了别人的家, 好一会才在年轻男人对面坐下。


    他接到夏薇的电话,便一直在猜测祁时晏的身价,又猜想从他那里能得到多少钱。


    登机桥上的事闹那么大,人尽皆知。


    夏启炎看过网上那些照片和视频,觉得祁时晏喜欢自己的女儿,喜欢到那个份上应该多少钱都是他说了算的了。


    甚至他还想过, 和孟家竞争一下,将祁时晏夺过来,做自己的女婿。


    可是现在,他怀疑自己惹错了人,眼前的年轻人和传言中风流浪荡的人不太像。


    夏启炎清了清嗓子, 壮上几分胆说:“祁时晏,你第一次来……”


    “咳。”


    祁时晏身后有个人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他,一双眼像鹰一样盯着他,“祁三少的名字是你叫的?”


    另外有人活动了一下腕骨,“咯啦”一声响。


    夏启炎顿时呆滞,一口痰吊在嗓子眼,久久落不下去。


    祁时晏笑了声,不以为意,修长手指在桌上随意敲击了两下,隔着一桌子的贵重礼品,看去夏启炎。


    说:“夏先生,不必紧张。怎么说夏薇是我女朋友,我早就应该来拜访你们了,直到今天才来,礼数不周全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包涵。”


    语气散漫,又客气。


    夏启炎像是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连连点头:“祁、祁三少能来我们家,那真是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也就夏薇一个女儿,平时养得娇气了些,她要哪里不好,还请祁三少多多包涵。”


    夏启炎年纪过了半百,在社会上也混了数十载,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自认为世故圆滑的本事还是有的。


    祁时晏鼻尖轻轻逸出一声笑,慢悠悠的口吻:“听说,我错过了一件大事。”


    他看了眼身边的夏薇,对夏启炎说,“夏先生,我现在来了,希望还不晚,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解决的我一定解决。”


    但凡感受一下他周围的气氛,就不会觉得他的话有什么诚意,可是夏启炎听见最后一句,两眼放光,像鱼儿咬到鱼饵似的。


    “祁三少,你一定能解决,这事也就你能帮我解决了。”


    夏启炎忽然想,这么多黑面神应该只是祁时晏的排场,年轻人一直笑,说话客客气气的,还是很有修养的,何况人家带了这么多值钱的礼物来呢。


    紧张感散了些,他说:“祁三少,你也看见我家的情况了。不过,虽说条件不太好,但我们人穷志不穷,我就想送我小儿子去美国留学,多读点书,将来好挣大钱。只是我们钱不够,就想让夏薇找你借一点,哪怕你丢一个子,我们都感激不尽。”


    话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不够委婉,连忙补了一句,“你看,可以吗?”


    “只是借钱?”祁时晏笑了声,语气轻松,“行啊,要多少?”


    夏启炎喜出望外,没想到面前的年轻人这么爽快,果然是有钱人。


    他看去夏薇,示意夏薇开口。


    可夏薇坐在祁时晏旁边,只手托腮,另只手在玩弄一只礼盒上的线绳,压根不理会他。


    夏启炎心有点急,一想豁出去了,决定亲自抓住这天赐良机,头往前倾去,笑着朝祁时晏比划了一个钱数,说:“也不多,就100万,将来如果不够,再向祁三少借。”


    他身后的王巧英忽然也觉得祁时晏没有想象中的可怕,脚步往前两步,靠近了桌子,跟着夏启炎一起笑。


    祁时晏也笑,抬了抬手:“好说,100万而已。”


    身后立即有人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本支票薄,和一支笔恭敬地摆放到祁时晏桌前。


    夏启炎伸长脖子,越过桌上的礼盒,看去那支票簿,心里有一丝后悔,没多要点。


    可是,祁时晏并没有马上签,而是又抬头问夏启炎:“我这里的钱是好借,不过夏先生打算怎么还?”


    夏启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这个当然是问夏薇了,夏薇会还的。”转头朝夏薇看去,笑着说,“夏薇,你快说。”


    夏薇正想开口,祁时晏握住她的手,问向夏启炎:“你跟我借钱,为什么叫夏薇还?”


    夏启炎笑得理所当然:“夏薇是我女儿,她替我还钱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经地义?”祁时晏冷笑出声,一只长腿伸到桌外,椅子上不太坐得住了。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


    房子老旧阴暗,楼层低,灰白的墙上随处可见肮脏的污渍,和一团团剥落的油漆。


    而此时屋子里人多,空间逼仄,除了祁时晏的走动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很突然的,人虽然多,却陷入一片死寂。


    祁时晏走到夏启炎旁边,侧身虚虚靠在桌沿。


    目光居高临下:“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夏启炎抬头,仰足了脖子,也只看到年轻人清晰凌厉的下颌线,再往上,则没有胆量去面对。


    因为逼迫而下的窒息感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夏启炎垂下了头,第一次有了一种想逃离自己家的念头。


    而这种窒息的威压感还在蔓延,他看到有只手屈了指骨,敲在他桌前,那只手明明养尊处优,白皙修长,却敲得人浑身发抖,本能的害怕。


    同时一道冷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你不会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吧?你当自己生活在满清?”


    夏启炎脸上一白,从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看着笑眯眯的,没有攻击性,却十足的危险,使得他内心惶恐到这个家下一秒就要被掀了房顶,自己可能会随时被扔出窗外。


    “陈律师。”


    还好,祁时晏没生活在满清。


    祁时晏转头,朝刚才站在身边的人扬了下手,“给夏先生普及一下法律。”


    陈律师点头,往前几步,走到夏启炎旁边。


    夏启炎这才知道祁时晏不只是带了保镖,还带了律师。


    而陈律师一开口就像个法律典籍,掏出手机,搬读了很多法律条文,条条都是对夏启炎的否定。


    夏启炎没读过什么书,文化低下,在工厂里做了一辈子的操作工,连个技师的职称都评不上。


    可他又好面子,喜欢夸夸其谈,自己没本事,却总要吹嘘两个儿子多出息。


    至于两个儿子到底有几斤几两,他从不细究,一个在澳洲,一个即将送出国留学,只要面子上好听,他就满足了。


    而他思想里又极其重男轻女,即使知道夏薇的能力在两个儿子之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的,更不可能鼓励她继续深造,而只是将那些都当成摇钱树的资本,一心只想从她身上捞钱。


    可现在才知道,这钱不好捞。


    不只是夏薇太叛逆,还有夏薇找的靠山太强大了,超出了他的认知。


    而祁时晏真不是善茬,趁陈律师给夏启炎普及法律知识的时候,他视线落到沙发上,眯了眯眼,问夏薇,“那是什么?”


    那是藤条,打过夏薇的藤条。


    夏薇一进门就发现了,藤条摆在那,是夏启炎故意的,是给她准备的,提醒她不听话就要吃打。


    夏薇起身去拿了过来,祁时晏只手接过去,往另只手里拍打了两下,从夏薇眼里睃巡到夏启炎和王巧英脸上,他的眸底比寒潭还要阴寒。


    夏启炎脸上一白,朝夏薇瞪去,可见她身后那么多黑西服,又慌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瞪第二眼。


    眼看祁时晏走向他,夏启炎慌张道:“那都是夏薇不听话,我管教她而已。”


    “管教?”


    祁时晏一藤条抽在桌上,噼啪一声巨响。


    黑旧的桌面上顿时一道花白,粉屑飞扬,旁边几个礼盒受到震动晃了几下,倒在了桌上。


    夏启炎感觉那一鞭抽在自己脊梁骨上似的,后背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脖子缩进衣领里,慌不择言说:“是夏薇不听话,她要听话,我怎么会打她?”


    这回不只是祁时晏震怒,黑西服们也全都愤怒了。


    有人将藤条拿去,抓手上挥了两下,那姿势孔武有力,在空气中发出迅猛的两道风声,其他人也全都动了一动,屋子里顿时又暗了一瞬。


    祁时晏点了支烟,烟头舔上火苗,吐出一口浓浓的白色烟雾。


    不抽烟,他怕自己压不住心头那点火,想要动手打人。


    他眼神至寒,盯住夏启炎:“你不会真当自己是满清人吧?还信奉什么‘棒槌头上出孝子’,不听话就打,打多了就听话了是吗?还是你以为夏薇是你女儿,她的人生就该由你操控?”


    夏启炎一脸茫然而惊恐,声音颤抖:“这有什么不对?这是我们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祁时晏听不下去了,只手撑在桌沿,狠狠吸了口烟,掐着烟头按到夏启炎面前,手指发力,当着对方的面,捻灭在桌上。


    那桌上顿时一个黑色的焦枯形状。


    夏启炎吓得气都不敢喘了,两只小腿交叉在椅子底下发抖,感觉下一个被捻灭的,就是自己的头颅。


    王巧英也跟着害怕,退到靠墙的地方,罚站似的,站着一动不敢动。


    “你过来。”祁时晏目光看去王巧英,指着夏启炎旁边的位置,让她坐。


    王巧英颤颤巍巍,矮着腿走过来,心惊胆颤地坐下。


    她和夏启炎一样没文化,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奴性思想,在夏启炎的淫威之下为虎作伥,为自己求得了一席安生之地,也非常顺应这种生活。


    祁时晏看去夏薇,心莫名一阵疼痛,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居然还有人抱着封建思想食古不化,这么好的姑娘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想逃离这个家了。


    而他想要她留下来,就不得不解决这个大麻烦。


    可是夏启炎夫妇两人年龄加起来超过了一百岁,而且是夏薇的亲生父母,他虽然带了这么多人来,也不可能真的对他们动手。


    祁时晏头痛了一会,最后将重任交给了陈律师,让他给二老普及有关家暴的法律,保镖们则负责围在身边“陪同”他俩学习。


    夏启炎大概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被人摁着头对着大段大段的法律条文,又是抄写,又是背诵,像是回到几十年前的小学生时代。


    而比小学生还苦逼的,是他一次歪歪扭扭写满了六本练习册。


    从上午一直学习到天黑,饥肠辘辘,一滴水都不让喝。


    如此强化学习了一天,夏启炎和王巧英两人已是痛哭流涕,精神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尤其是夏启炎,面如菜色,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勉勉强强背诵出了几条律法之后,才叫祁时晏稍微满意点了头,被允许放下了笔。


    不过事情没完,祁时晏又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夏薇,不然就叫他死于意外。


    这个意外,祁时晏让夏启炎自己写,一共写满十八种,意味着十八层地狱。


    写出来之后,还没结束。


    祁时晏又要求夏启炎站起身,在灯下大声宣读了三遍,在场的各位全做了见证,然后让他自己贴在客厅的墙上,最显眼的地方。


    末了,祁时晏警告说:“记住了,这是你自己写的。人在做天在看,你要以后再动夏薇一根手指头,不只是我不答应,老天爷也不答应。”


    夏启炎瞳仁浑浊,眼泪和眼屎鼻涕糊了一脸,意识几近涣散。


    酷用暴力的人,总以为万事拳头第一,以武力服人,今天他才知道,有一种比打人更要人命的方式。


    明明祁时晏没碰他一下,这么多人也没揍他一拳,可他却感觉现在的自己比被人暴打一顿还备受折磨。


    夏启炎几次想跪到地上磕头求饶,都被祁时晏按住了,这个年轻人看似很爱笑,却是他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最狠的人。


    他恨死了夏薇,恨她带了这么厉害的狠人来他家。


    而他也已经完全忘了,这是他自己三番两次要夏薇带回来的人。


    祁时晏挡住他看去夏薇的眼神,拿藤条敲了敲桌子,说:“夏启炎,你给我记住,夏薇虽然是你女儿,但她早已成人,你无权干涉她的自由。以后她归我罩着,她的一切将有我负责,你休想动她一动。”


    “还有你小儿子留学的事,你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的事,休想从夏薇身上捞好处,再动歪脑筋,我不会像今天这么好说话。”


    说音落,藤条狠狠一记抽在了桌上,夏启炎连连告饶,哭腔里带着恐惧:“不会了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王巧英坐在他旁边,早就吓傻了,不停地哭,夏启炎说什么,她就跟着说什么,夏启炎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


    只是看着一桌子的礼品,她心里总觉得有个盼头,想着等祁时晏他们离开了就好了,她还有这么多宝贝。


    但是谁能想到,后来祁时晏客客气气告了别,带着夏薇走了,一桌子她稀罕的宝贝,黑西服们也全都怎么来的怎么带走了,一盒也没留下。


    王巧英急得抓住最后一个人的衣服,求对方留下一盒。


    谁知对方轻蔑地笑了声:“这些都是祁三少送给夏薇的,夏薇现在走了,东西当然要带走。”


    “难道你以为是送给你们的?就你们这种父母也配?”


    *


    回去的路上,司机开车,祁时晏搂着夏薇坐在后座,藤条在他脚底下,开裂的地方被他踩得“吱呀吱呀”响。


    祁时晏抱着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今天这事你觉得我处理得还好吗?”


    夏薇点头,主动贴了贴他,回说挺好的。


    “那你以后每次回来都叫上我,我陪你一起来,自己别一个人回来。”祁时晏说。


    今天这一通将夏启炎折磨得够呛,但以后夏启炎会不会就消停了,他心里并没有底。


    而夏薇怎么说都是夏启炎的亲生女儿,她对他们有赡养义务,不可能断绝关系,一辈子都不回去。


    夏薇说好。


    祁时晏低头吻她额头,眉心,小声说:“我是你男朋友,以后你所有的事都要和我说,我会做你的靠山,做你的保护伞,罩着你一辈子。”


    “好啊。”夏薇伸手搂住他,唇角抿起一个笑。


    前方路口红绿灯,汽车缓慢停下,夏薇朝车窗外看了看,提议说:“我们就去步行街吃饭吧,吃了饭,你直接送我回家就好了。”


    “怎么又不愿意去我那了?”男人皱了眉,底气忽然有点不足,“昨晚不是说好了吗?”


    夏薇默默点了两下头,眼神里告诉他:“我不是大姨妈来了嘛。”


    “那怎么就不能睡一块了?”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发,吻她鼻尖,说,“以后日子那么长,我们总不能每次被这东西分开。”


    夏薇怔了一瞬,男人的薄唇已经移到了她的耳垂上,低哑的声音伴着他温热的呼吸:“这事我来适应就好了,你别再离开我了。”


    夏薇:“……”


    低头,眼底忽然一热,视线变得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