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鞋

作品:《冷潮

    梁倾去了安全通道里抽烟,灯亮了又暗下来。


    她蛰伏在全然的静寂里。


    还没过一会儿,沈欣兴师问罪的电话就追来了,自然没什么太好的话给她。


    宋子虞是尊大佛得小心供着,她犯的错当然也是梁倾担责。


    “多的我也不说你了,对方是什么状态你也看到了,同样的错误别犯第二次。”


    梁倾唯唯诺诺地答应,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


    港城二月的夜晚,冷峻的风从海上吹来,汇入这个城市的雨季。


    这些写字楼从不熄灯,像城市尖锐又冷漠的心脏。


    宋子虞不一会儿便发过来了修改版本,并说了句:‘梁倾姐,我不行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


    梁倾一看,已近十一点。


    她索然无味地灭了烟,惦记起那杯还没到的柳橙汁。送餐员电话依然不通。


    百无聊赖之下,她拨通了周岭泉的手机。


    仔细想想自上次年后的见面,又是小几周过去。


    她与周岭泉的微信对话少得可怜,多半只是无聊了偶尔相互问一句,在哪儿,在做什么。


    有时没有回音,有时只是加班间隙,闲聊两句,说些无关紧要的俏皮话。


    倒是姚南佳最近聊天时提过一句,隐约听陆析说周岭泉要从投行离职了。


    周岭泉接通的时候她倒诧异了一下。毕竟已近凌晨,她有一种不该扰人清梦的懊恼。


    她说:“吵醒你了?”


    “还没,刚洗漱完。怎么想起打给我。”


    “当然是想你了呗。”


    梁倾学他从前戏谑口吻,惟妙惟肖。


    那边嗤笑起来,又问,“在加班?我看你没有半分想我,只是闲得无聊。”


    “我在printer(见注)这儿呢。”


    “难怪...来了也没跟我说。”


    “你日理万机,我也不必凡事禀告你。”


    “xx大厦?”


    “是。你要来?”


    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声音一时拉远些,像在换衣。


    “索性我也睡不着。”


    “那你能给我带一瓶柳橙汁么。”


    虽是挺荒谬的要求,周岭泉却没多问,说:“行。一会儿就到。”


    梁倾去会议室拿了包,再处理一会儿工作。半小时后下了楼。


    未看到什么车的影子,街上寂寂,头顶大片浅灰色的云疾速地掠过,令人觉得晕眩。


    梅雨季节未过,现下虽未下雨,但到处仍都是湿濡的。有几辆的士在路边苦等。


    她顾盼了一会儿,忽在远些的路灯下瞥见一辆磨砂全黑的摩托车,银亮的排气管,很是醒目。


    上面斜斜倚着个人,深色牛仔裤和黑色防风夹克,脸上有些得意又有些挑衅地望着她。


    “... ”


    摩托车许久没骑过,今晚也是临时兴起。


    周岭泉早就看见梁倾了,却不叫她,执意等着让她先找着自己,再欣赏她脸上一瞬错愕,无奈,又有些温柔的神情。


    “你这可真是...” 梁倾走过来,绞着双臂上下打量他。


    “真是什么...”


    “... 老夫聊发少年狂。”


    周岭泉听她忽地拽文,没憋住,爽朗地笑起来,惊飞了草丛里浅眠的三只鹧鸪,路灯一照,那翅膀变成巨大的一片阴影,渐次掠过两人的脸。


    “你这人... 喏,我找了半天才买到,你是不是有点没爱心。”


    他边说着边将一小瓶柳橙汁递给她,明亮的橙黄色,大概他在手里握着一阵,因而还有些余温。


    梁倾接过,打开了盖子,一口气喝了小半瓶,这才觉得舒爽一些,不客气地将瓶子又塞回他手中,打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又抻着脖子说,“晚上空气真好。”


    “没吃晚饭?”周岭泉问。


    “老坐着,没什么胃口的,一抬头就九点多了,只想喝点酸甜口的。”


    “老这样胃会坏。这是经验之谈。”


    “行了行了,知道了,周叔叔。”


    周岭泉听了又笑,自己带上头盔,偏头系卡扣,问她,“想去哪儿?”


    “你都出动了摩托,我再不说看夜景兜风,是不是有点煞风景。”


    周岭泉笑她的回答,从车把上取了个女式头盔递给她,说,”带你去个地方。”


    -


    他们在摩托车的轰鸣里,穿过这座精巧迷你的城市,像玻璃球里的主人公,自以为是地进行着一场漏洞百出的逃亡。


    一切都在身后 —— 水晶写字楼群,另一侧公园里浓稠的绿和艳色的夜樱,像干在盘里的颜料残渍。居民楼小小小小的窗,叠着,使劲抬头望也不到顶,像一层一层的梯子通到低低的云里。


    圣约翰教堂的雕花玻璃上似有一弯狡黠的月亮,又像是玻璃球外的孩童的眼睛,看着她,看着他们。


    梁倾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再要回头去看,却发现已经进了山里。


    摩托车的灯劈开黑色的夜露,梁倾不明白他们置身何地,拼命去辨认却只换来一种微微的晕眩感受。


    她索性伏在周岭泉的后背,紧紧的,身体底下依稀能辨认他脊骨的形状,亲密无间。


    很小的时候,梁坤也有一辆摩托,那时候一辆摩托车是很奢侈的。梁坤年轻时是个性很开朗的人,自从买了摩托车,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偶尔能沾光出去兜风,连带着,对内向的梁倾也分外友好。


    他偶尔不忙时,会开着摩托车来接她放学,那是她记忆里最快乐的片段。


    父亲的背,望县的风,还有梁坤总会给她买的一种橙子味的汽水。


    小学在一个山坡上,长长的曲折的下坡路,无尽的香樟只露出边角的灰蓝天空。她总在下坡结束前将汽水喝完,塑料杯子滋滋地响,梁坤听了便在前头发笑。


    “梁倾。”周岭泉降下来速度叫她,说“到了。”


    梁倾睁开眼,见他们不知何时已过了半山,脱离了树林的拦阻,到了一片草地。


    大概是白日观景的地方,现下却是黢黑的,山中清寂,偶有早春的虫鸣,嘶哑的,像受了潮的弦乐器。


    “那边是中环。”周岭泉指给她看。远处辽远的黑暗里,亮得发白的一簇,像洞穴里的宝藏箱子。


    “原来我们开了这么远。”


    “从前读书的时候,我经常晚上一个人来这里。这儿十几年前也是个有名的观景地,后来前头做了开发,也就没人来这里了。”


    “你刚来香港的时候么。”


    “是。”


    “看来你那时是走孤僻少年路线。”梁倾揶揄他。


    “有一点。不过那个时候耍酷扮孤僻不是很受女孩欢迎么?”


    梁倾讥诮地看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是跟你一个年代。”


    她其实见过周岭泉的少年时期,姚南佳发给过她们一张照片,上面是陆析和周岭泉,都穿着高中制服 —— 陆析明朗地笑着,周岭泉反坐在一张椅子上,大概因为是抓拍,他未调整表情,看向镜头的神情有些冷峻。


    姚南佳说他十几年前只身来港城,家中有一番动荡。


    两人之间有片刻留白。


    周岭泉忽然说:“若我们是在学校遇见,我会追你。”


    梁倾只敢猜他是在调情。


    又听他说:“但你恐怕你会对那时的我嗤之以鼻。”


    “也不一定。”她怕冷场,接着话茬儿说,“毕竟我向来为色所迷。”


    他们两人各自笑开,又无言一番,也不去辩论真假。


    “你冷吗?”周岭泉忽然问。


    “还好?你冷么?... 我也没有衣服借你,我们可以回去。”


    周玲泉笑说,”还是你与众不同些。其他人都会答,‘我有点冷’,然后我就会建议,‘那不如我抱着你’。”


    梁倾哧哧笑着,说:“这套路太俗。”


    周玲泉已将她拉进怀里,抵着她的发,说:“这儿也没人,俗一点就俗一点吧。人生在世,戏要做足。”


    “然后呢?”梁倾一笑,挣开一点,偏过头来问他。


    “什么?”


    “‘不如我抱着你’,那然后的桥段呢?”她望着周岭泉,沉迷且清醒地。


    然后周玲泉低下头与梁倾接吻。


    以从未有的投入和温柔。


    梁倾的心如同穿上童话里的红鞋,癫狂地颤栗地舞着,在力竭之前。


    她知道的。


    这儿并非太平山顶,没有情歌里的伤心夜景和重逢恋人。


    他们的故事太高尚。


    在这绝对的黑夜里,城市只是个亮灯的魔方玩具被随意弃置身旁。而他们只是两颗浮尘,有交汇时,共舞时,炽热时。但亦有分开时。


    -


    大概是因为思及梁坤,那天夜里梁倾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坐在了梁坤的摩托车后座,橘子汽水见了底,路却看不到头似的,他们一直在下坡,似已经失重。


    她紧紧地贴着梁坤的后背,似乎感受到他心的跳动。梁坤一边往前飞驰,一边用他年轻时的声音问她:“乖宝,明天有大雨,你要记得去收衣服。”


    梁倾重重的地点头,渐渐地真的下起雨来,后面似乎有人在追他们,挟着一把可怖的匕首。


    梁倾在雨里发抖,但车却越来越慢,梁坤突然说:“乖宝,爸爸开不动了,爸爸开不动了。”


    “梁倾?醒醒。”


    梁倾分辨出这是周岭泉的声音,但她迟迟睁不开眼睛,人困在一种钝重感里,辨不清梦境和现实,良久才自惊疑中转醒。


    “你做噩梦了。”


    周岭泉正俯视她。


    梁倾避开他审视的神情,从这个角度去看窗外,一种苍青的晓色。


    梁倾空洞地看着,良久才缓过神,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顿觉羞愧,偏过头去够床头的手机,坐起来查邮件,说:“几点了,我今天十点前得去现场。”


    “才五点不到。”


    “你们这儿天亮得很早。”


    “是,再睡会儿。”


    周岭泉未再追问她方才的梦,这时扯着她的胳膊又躺下,拿了遥控器一按,遮光窗帘降下来,房间顷刻陷入黑暗。


    昨夜周岭泉建议来他这处,梁倾没有拒绝,两人在电梯里便缠到了一起,要延续那个吻里一些糊涂的感情。


    可不巧,两人衣服脱了一半,到了浴室里才发现,梁倾来例假了。


    周岭泉当时神情好笑极了,只能去浴室平复。


    这儿是周岭泉的公寓,离昨夜他们看夜景的地方不远,依山而建,一梯一户的平层,想来应该十分昂贵。这是他十八岁时周启泓送的成年礼。空置了很多年,直到这些年他回了港城,才偶尔来住。


    梁倾一想到今日诸多工作上的事情,亦有种逃避的心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哪个更可怖,闭上眼睛,背对着周岭泉侧卧着,迷迷糊糊想着自己的心事。


    周岭泉的声音自虚空里传来,说:“你经常梦到你爸么。”


    “我刚刚叫他了?”


    “是。这也很正常,他去世不久... 从前我也经常梦到我外婆,她刚去世的那几年。”


    “现在呢?”梁倾瓮声瓮气地说。


    “现在很少了。”


    “那就好。”梁倾将自己蜷起来些,模棱两可地答,又问,“你和你外婆很亲么。”


    “是,算是我最亲的亲人。”


    “她去世多久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很久了。你经常想起她吗。”


    “偶尔... 不过若她见了我,可能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梁倾无言了一阵,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依偎得离他近一点,并无什么旖旎的举动,只是将额发轻轻地抵在他肩头,像撒娇的猫。


    “别这样说。她要是听了会难过的。”


    “你倒会安慰人。”周岭泉轻哂。


    过一会儿他又平淡地说,”你若是想找个人聊聊,港城倒是有不错的心理医生。”


    “不用了。这没什么。”梁倾换了话题,问,“对了,南佳说你要换工作了。”


    “是。不在投行了。我爸叫我回公司。”


    原来是传说中的继承家业。


    “也好。过两天敲钟你去吗。”


    “Project Skyline?”


    “是。”


    “你去吗?”


    “去的。这是第一个我做的港股项目。”


    “是么。那看来我们去年就是同事了。”


    “对啊。真巧。”


    梁倾在半梦半醒之间轻轻说,朦胧间觉得似是被周岭泉揽入怀里,也忘记了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