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议立太子

作品:《皇兄何故造反?

    孙太后坐在殿上,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渗出来,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手,早已经攥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金英的话,让她真正的意识到。


    自己现在面临的,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局面。


    亡国之君?


    这四个字单单在心中一出现,便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瘫倒当场。


    深深的提起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孙太后开口道。


    “此事不必再议,如于谦所言,此等危急时刻,谁敢再言南迁者,斩!”


    因着此事太过严重,就连孙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朱祁钰松了口气。


    他知道,孙太后已经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于是率先起身开口道。


    “臣谨遵圣母之命,自今日起,敢言南迁者,斩!”


    底下诸位大臣,也起身随声附和道。


    “太后英明。”


    当然,这些人当中,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徐珵。


    金英的低语他自然没有听到。


    但是看到孙太后急转直下的态度。


    再仔细品了品刚刚郕王一番话中隐含的意思。


    徐珵的脑子里全都是两个字。


    完了!


    这下不仅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连宫中的太后娘娘,恐怕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了。


    毕竟,他险些便在无意间,为天子按上了一个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一时之间,徐珵只觉得自己前途尽丧。


    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开口。


    不过这个时候,殿中已经没有人在意徐珵的表现了。


    因为孙太后的声音已然继续响起。


    “我上下齐心,京城必可坚守。”


    “于侍郎,尔掌兵部诸事,今日出宫之后,便即刻盘点兵员,拿出个法子来,付于朝议。”


    孙太后说的平常。


    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随着这句话,又一个现实的问题被翻到了台面上。


    眼下这个局面,该谁做主?


    前头已经说过。


    如今京城当中,太后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可以调动京营及九门驻守官军。


    但是实际上,受命监国的却是郕王。


    刚刚,虽然有徐珵那么个摆不清位置的愣头青掀了个盖子。


    但是因为朱祁钰退了一步。


    他自己主动开口,向太后上奏,算是暂且掩盖住了这个矛盾。


    可太后的这句话。


    却将此事再度翻到了台面上。


    毋庸置疑,孙太后的这番话是挑不出错来的,也的确是当下要办的。


    但是须知。


    于谦乃是六部重臣,正经的前朝大臣。


    除非是涉及到皇家事务。


    不然的话。


    按照规矩,太后是不能直接向朝臣下诏的。


    这种规矩和程序上的东西。


    文臣远远比勋戚要看得更重。


    往严重了说。


    程序不对的旨意,便是乱命!


    臣子完全可以拒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于谦的身上。


    接,还是不接?


    接了这道懿旨,便代表着默认了孙太后可以插手政务,有违礼法。


    但是若是不接,又该如何拒绝?


    刚刚他们这些朝臣一直嚷嚷着,让太后坚定信心,固守京师。


    现在太后倒是顺了他们的意,但是他们却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


    朱祁钰在一旁看着,心中也大略猜出了孙太后的用意。


    她老人家,虽然已经打消了南迁的打算。


    但是还是想要把事情攥在自己的手里。


    今上亲征也有些时日了。


    孙太后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


    什么事该插手,什么事不该插手,这中间的度拿捏的十分准确。


    她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这道懿旨意味着什么。


    相反的,她是在借此机会,试探朝臣的态度!


    只可惜,她挑错了人……


    于谦上前一步,叩首拜道:“圣母容禀,先前皇上御驾亲征,曾命郕王监国,如今皇上不幸陷于虏贼之手,京中庶务不可久旷,臣冒死进谏,请圣母下旨,命郕王总摄大政,监理百官。”


    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于谦啊!


    他才不会怕什么威胁和试探,他只会按照自己心中的信念做事。


    孙太后的试探,若是换个人可能还会纠结一番。


    但是到了于谦这,压根不用多想。


    既然程序不对,那就让程序合法便是。


    现在之所以出现这么尴尬的局面。


    就是因为郕王有监国之名,无监国之权。


    孙太后手握京中大权,但是却没有插手政务的名分。


    毕竟,凡是太后干预政务,必须要有皇帝的授权。


    现在的情况,皇帝陷于敌手,勉强可以比拟天子幼弱,无力处理政事。


    但是同样,因为皇帝不在京城,孙太后也不可能获得皇帝的明诏授权。


    便是有,这等危难时刻,朝臣也不可能接受女主临朝。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郕王真正行使监国之权。


    他是这么想的,于是便这么说了。


    丝毫都不在乎说完之后,孙太后陡然一变的脸色。


    孙太后的神色的确不算好看。


    她心中已经有这个预料。


    但是却没想到,于谦会这么直接的将她顶回来。


    要知道,刚刚于谦的一番话,基本上算是打脸了。


    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懿旨,而是在自说自话。


    换句话说,她的诏命被直接无视了!


    没有驳回,但是同时也没有提起,直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简直比直接驳回她的懿旨,更让她难受。


    一时之间,孙太后被气得胸前起伏,脸色都是一白。


    看的朱祁钰心中不由得暗暗一乐。


    数遍他前世今生,可是头一遭看见孙太后被气成这个样子。


    虽然明知道不该幸灾乐祸,但是他的确忍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


    这也能够看出,孙太后的政治定力不够。


    这种事情,在朝堂之上,简直不要太常见!


    且不说,这只是一道连口谕都算不上的懿旨。


    便是真正的圣旨,在真正走完程序,下发到六科之前,大臣们都不会太过在意。


    毕竟朝政是大家商量着办的,断没有君上一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何况,于谦眼下面对的,还不是正经的皇帝。


    所以他拒绝起来,根本就是毫无负担。


    孙太后扫视一周。


    见没有任何一个朝臣出面,指责于谦不对,便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冒失了。


    按下心中怒意,孙太后感到一阵头疼。


    就这么将摄政大权交给郕王吗?


    她暗暗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病恹恹的朱祁钰。


    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尤其是,刚刚见到朱祁钰如此冷静而又条理分明的分析过眼下的局面之后。


    孙太后更加生出了几分不安。


    想了想,孙太后问道:“郕王,于谦进谏,要哀家将朝廷庶务托付于你,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


    朱祁钰心中腹诽一句,却仍旧起身道:“圣母,此等大事,当诸臣于圣母斟酌而定,臣不敢多言。”


    这个时候,他才不去出什么风头呢!


    虽然前世今生的情况略略有所变化。


    但是他相信,有了刚刚的那番话,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该清楚,谁才能真正坐镇京师。


    何况,在这些固守规矩的大臣们眼中,本就不可能允许一个没有皇帝诏命的太后直接插手朝政。


    皮球被踢了回来,孙太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她越发感觉这个郕王和以前不同。


    这两句话看似平常,但是实际上,却暗含机锋。


    朱祁钰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却留了个话头。


    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说,让她和诸大臣商量。


    那么也就是说,她接下来,肯定要问在场群臣。


    但是问他们?


    瞧瞧于谦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孙太后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短短的犹豫了一瞬。


    孙太后还是决定,不去听那些她不想听的话,直接道。


    “皇帝出京之前曾对哀家说过,待大胜回京之后,便择日册封储君。”


    “如今皇帝失陷于敌手,京中恐人心惶惶,朝廷亦不可一日无主。”


    “哀家之意,当命礼部择吉日,立长哥儿见深为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皇帝回京之前,一应庶务,由郕王监国辅政,诸位意下如何?”


    许是孙太后有些累了。


    懒得再多打什么机锋,直接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前头的几句话,理所当然的被群臣直接忽略。


    说什么皇帝出京前说过,不过是个由头而已,重点在后面两句话。


    立太子,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安什么心?


    当然是皇帝万一回不来,朝臣们该如何站队,官军百姓该效忠于谁的心。


    除此之外,另一句话也十分耐人寻味。


    于谦进谏的时候,说的是“命郕王总摄大政”。


    到了太后这,变成了“命郕王监国辅政”。


    一个总摄,一个辅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谦的意思,是将京城大权,全部托付到郕王的手中,一切由郕王做主。


    孙太后的意思,是要先立太子,然后将京城大权托付到太子手中,最后由郕王代行太子权柄。


    看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差了一道程序,到最后都是郕王来总政。


    但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清楚,这二者可大大不同。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名分。


    如果是按照于谦的办法,那么京城大权本身就是在郕王手中。


    除非皇帝回归,不然的话,没人能够从郕王手中夺权。


    但是如果按孙太后的办法,那么就不一样了。


    权力属于太子,郕王只是辅政。


    那么就可以换人!


    虽然皇室宗亲是最适合辅政的,但是勋戚大臣,文武百官,也都是可以辅政的。


    如此一来,想要罢黜郕王的权柄,就容易的多。


    在场大臣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但是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虽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可到底该如何表态,却皆是犯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