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惊变

作品:《掌娇

    “北疆战败,陛下仁慈,不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有意挑选世家女子前往赵国和亲。”


    “于公,你父亲隳肝沥胆,一心想为陛下分忧。于私,絮儿...也需要一旨皇恩。黎安,黎家的公义与私愿全寄托在你一人身上。”


    “若是你能被选上,絮儿或许真能康复。”


    ......


    从黎絮房里出来,想起黎安紧锁的柳眉,黎夫人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地轻嘲。


    黎絮的病已深沉多年,她早已不抱希望。如今老爷只有黎康一个嫡子,若黎絮醒着,或许还能结一门上好的姻亲,为康儿的前程铺路。


    可惜她是个不中用的。


    路过花圃,她拂开积雪,喀嚓一声,折断一支开得正艳的红梅。


    “若是能选上,真能官升三级?”


    黎夫人从丫头端来的铜盆里净过手,扭头问拨弄烛心的黎侍郎。


    “那还有假?四皇子亲口说的。与赵国打了三年,国库亏空,边境民怨四起,朝廷快耗不起了。三皇子一派主战,陛下虽多有赞誉,但都是些面上文章,当不得真。四皇子如今正得圣宠,他力主投降讲和,休养生息。陛下一月内提拔了两位四皇子麾下的大臣,此举何意,已经不言自明了。


    国师测算,若能寻到一个八字纯阴的貌美女子,远嫁和亲,定能护佑我大燕国泰民安。四皇子得了密旨,已经暗中筹措起议和事宜。”


    黎夫人轻嗤一声,笑道,“这不正是打瞌睡递枕头么,可巧你那私生女就是个纯阴的,我近日叫人去瞧了,说是模样还算可人。当年以为她不吉利,没想如今倒还有些用处。


    这丫头小小年纪便有那等毒辣手段,必不是个重情义的,远嫁了正好。


    若被选上和亲过去,老爷高升无虞。她又是个说话迟滞的,去了赵国还能得宠不成?如此一来,陛下也不至于忌惮咱们黎家。”


    黎老爷放下烛剪,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迟疑道,“只是这丫头被扔到乡下那么些年,到底没有养在身边,少一份亲近,怕是不肯听话。”


    黎夫人不以为意,“她是黎家的人,身上流着老爷的血。黎家煊赫,她也光彩,黎家落魄,她也没好日子过。再说了,让她嫁去赵国,享受荣华富贵,不正如了她和她娘的意,还是害她不成?”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黎老爷不愿旧事重提,岔开了话,“那丫头在乡间放养这么些年,听说养她的老妇粗野鄙陋,怕早已是一副山野丫头的泼皮习性。早些接回来,好好教化一番,别闹了笑话。”


    屋内若有若无的几声人语过后,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


    *


    大雪初霁,清晨的山道上便有一行车队经过,辘辘的声响传遍萧瑟的树林,压榨出积雪的回声。晨间的空气格外清冽,深吸一口,肺里都透着清凉。


    静安寺今日有法会,前几日黎夫人便得了消息,太后将会微服礼佛。她携着黎安前来,一是想在太后面前挣几分好印象。二是想让净空法师替黎安卜一卦前程。


    黎安穿着新做的素色锦袍裙,外披了一件白狐毛镶边的厚密斗篷,一根朱钗挽青丝,唇红齿白,雪肤如画,亭亭好似雪中仙。


    黎安伸出手,素白纤长的手指穿过片片雪花。


    她仿佛看到庄嬷嬷抱着她讲故事,阿姐给她梳头、教她识字......她人生短暂的快乐时光,如幻影,寒浸浸融化在心头,再随这雪花飘远。


    远嫁和亲,比起六婶说的那种可能,已是好了不少。如今这般,还能治好阿姐的病,她应该为此庆幸。


    不庆幸又能怎样呢?她的命运从来不能自主。


    一阵错乱的马蹄声搅扰得她回过神来,旋即便听见凄厉的马嘶伴随着声声惊呼,她心中一跳,转身掀开车帘去瞧,便见一红衣女子驾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满脸惊恐地大叫着冲入车队。


    “马惊了!马惊了!”不知谁在高喊着。


    话音刚落,黎安车前的马一声长嘶前脚离地,猛地向一侧狂奔而去,车夫翻滚几下摔落在地,黎安惊呼出声,后背重重撞在车板上,咚地一声响,撞得她头晕眼花,后脑生疼。


    慌乱之中,她死死拉住车帘,不让自己被撞得更狠,却仍是免不得被左冲右撞。惊马在林中四处乱窜,颠簸着直朝悬崖方向奔去。


    黎安慌乱不已,或许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吧,命如草芥,生不由她,活不由她,死亦不能由她。可是阿姐还需要药来救命,黎安心里一紧,不能!她不能现在就死!


    黎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左摔右撞,雪风往里灌,她眩晕着拉住车帘,艰难挪动到车厢口,看着越来越近的山崖,她将视线转向颠簸的马背,她咽了咽喉咙,直勾勾盯着跳动的鬃毛,狠下心来,飞身往前一扑......


    “殿下!”


    山道另一侧,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木纹细腻,通体玄黑,以金丝烙花镶边,远远就透露出一种低沉的威严。拉车的骏马高大威武,胸膛宽厚,毛色闪闪发亮,四肢肌肉流畅而矫健,厚重的鼻息一吐,犹似龙吟。


    驾车的亲卫缰绳一拉,马蹄稳稳地停下。


    跨马而来的人迅速翻身下马,半跪在车前。


    “何事?”车帘内的人嗓音低沉。


    “殿下,安乐郡主执意驯马,不小心闯入了前去进香的车队。引惊数匹马,现在一片混乱。”


    “胡闹!”车里的人掀开帘子,眉宇间显带怒意。仔细看去,他鬓发如墨,星眉剑目,身着一袭黑色金边蟒纹袍,云纹压袖,外罩狐狸皮绒边鹤氅,通身气度贵不可言。


    男人一招手,侍卫牵来一匹浑身透亮的枣红马。


    “跟上!”他翻身上马,威严发令,一夹马腹,几匹骏马绝尘而去。


    半山腰上吵吵嚷嚷,人喧马嘶,车辕错断,一片狼藉。萧成溯一手勒住缰绳,回头问在现场的亲卫,“皇妹现在何处?”


    “郡主落马受了轻伤,着人护送回去了。那边......”亲卫稍一犹豫,走到近前一阵低声禀报。


    “黎侍郎府上的?看来老四已经开始动作了。”


    萧成溯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怅然,他极目远眺,像是望着前方又像是望向虚空,“赤羽,你看见过尸山血海吗?”


    亲卫摇头。


    “我见过,当初父皇令我去前线监军,烽火硝烟,血雾弥漫,我亲眼看到那是怎样惨烈的场景。前线数十万将士为保家国安宁,无一人临阵脱逃,有多少将士血战到底,又有多少儿郎马革裹尸。你说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一旨降书,是对他们家人更深一层的赋税盘剥,他们还会不顾一切的浴血奋战吗?


    一个奴颜婢膝的大燕,如何能国泰民安?”


    赤羽行礼半跪,“殿下慎言。圣上尚未下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萧成溯垂眸扫过赤羽的面庞,冷然一笑。


    父皇垂老,已无当年的热血激昂,政令所图无非一个安稳。北疆之战虽是败绩,却并未伤及大燕军队之根本。若能挺过六月,赵军粮草所限,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老四萧启的斤两,萧成溯心里再清楚不过。朝上主降,口口声声是为让百姓休养生息,避免因战火流离失所、骨肉离散。看似一片丹心忧国忧民,实则只是想接下议和的肥差。如此便可正大光明的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搜刮民脂,从中周旋挪用,假公肥私。他眼中哪里有什么家国天下、生民如子,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被铜臭奴役的草包而已。


    现在朝堂上主降的一派,绝口不提当初为何开战。当初赵国在边境肆意侵占土地,屠杀大燕子民,短短十年,已将边界线内推数十米,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赵匪过处民不聊生。而朝廷积弊已久,昏官遍地,言路不通。地方父母官数次请愿半途被截。若非当初萧成溯到北地办差,朝上根本不知道北地已是水深火热。


    陛下本是守成之君,年轻时治下尚能清明,如今垂垂老矣,已是心力不逮。大燕看似繁荣,内里早已经败絮丛生。现存的国力尚可一战,成,则能将繁华苟延残喘;败,只会加速倾颓之势。


    可惜朝上一些目光短浅的软骨头,他们身居高位,便理所当然地无视百姓的苦难,宁愿含垢忍辱、奉养仇敌,也不愿背水一战。战争之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以赵国的贪婪,一旦投降议和,定要将大燕的地皮下掘三尺。百姓已经倾力养战三年,一旦投降,便得以命养降。那是将大燕子民推入更惨烈的的水深火热之中。


    萧成溯眸光坚定,即便是倾尽全力,他也势必要阻止这一场议和。


    “殿下,”亲卫来报,“方才马惊,黎家小姐的马车朝山崖那边去了。”


    “为何先前不报?”


    “先前场面纷乱,不及清点。黎侍郎的夫人醒来方才察觉,现在正在那边闹事。”


    赤羽看向枯枝杂糅的雪林,忧心道,“惊马凶悍,她一介弱质女流,现下...怕是凶多吉少了。”


    萧成溯剑眉微蹙,安乐纵马惹事,牵涉朝臣已是过分,若是闹出人命,怕是轻易难以善了。他一提缰绳调转马头,侧脸沉声道,“过去看看。”


    雪林尽头,一辆马车侧翻在山崖前,一匹棕红色的大马侧躺在地,前蹄扭曲,气息微弱地咝咝喷出白气。它的脖颈上一道长约尺许的鲜红伤痕触目惊心,还在汩汩冒着鲜血。


    萧成溯沉若寒谭的眸子好似毫无波澜,当机立断一剑劈下,鲜血喷涌而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喷溅到他脸上,地上的马当即没了气息。


    马车一侧的雪地里,滴滴鲜血如红梅绽开,死里逃生的黎安脸带血痕,杏目圆睁,手里沾血的发钗直直落到雪地里。她浑身瘫软的愣在原地,瑟瑟发抖地望着有如修罗一般的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