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雨

作品:《西江月

    不知为何,江绘总觉得下雨天就会坠机,看着窗外阴沉的云和雾,她茫然地从包里找出笔和纸开始写遗书。


    不知道写什么。


    拖到最后,白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我希望时光倒流,也希望我的抉择不同。看着纸上黑字,江绘不由得笑了,真荒谬啊。


    一觉醒来已抵达西城,原来没有坠机,她便撕了写好的遗书。脚踩大地时,袭来一阵钻心的寒风,吹得人发抖,好像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天气她离开了祖国,奔赴大英怀抱。


    在机场等车,江绘无聊刷着知乎,有人提了个问题:还记得自己的初恋吗?她打字:记得。


    她的初恋啊,是一个喜欢泡妞把妹、吹烟喝酒的混蛋。


    却也是一个愿意为了帮她罚抄一整晚不睡的回头浪子。


    回想起那个总是捉弄她的人,江绘有些情绪泛滥,眼睛酸涩。


    晚上是母亲的生日,在酒店大办宴席,江绘从机场赶去,匆匆在洗手间换了衣服,母亲准备好的白色抹胸裙。镜中自己脸色苍白,实在是疲劳,可只好硬撑着。敷了一层粉遮住,又浅浅涂了正红色的口红,总算像个人了。


    一进门就被亲朋好友围住,簇拥着夸奖。“不愧是舒华的女儿,这气质,说不出的好!”“人家可是留学回来的高才生,气质自然是没得说。”“小时候阿姨还抱过你呢。”“像舒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绘一一回应,心里却不适这种场合。


    母亲是国内知名画家,赵舒华,今天过五十岁生日,圈内自然要捧着。


    在结束嘈杂交际之后,她托着一杯红酒走向露台,想逃离这名利场。


    天空黑鸦鸦的,灯火环绕间是一片男女的嬉笑声,风吹到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她不由打了个颤,她平日里从不会穿这种衣服,总是想怎么舒服怎么来,可是母亲要求她要优雅得体。


    赵舒华的女儿不能给她丢人,优雅,乖巧,懂事,优秀是母亲为她制定的要求。


    其实冷风对她一向是包容的,甚至从未委屈过她,每一次吹风时都都有人在她身边。可是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如何能奢求一个人长久陪伴在她身边呢。


    在她想心思出神时,有人唤她:“江绘,你怎么在这?你母亲到处找你呢!”回头望,是她大姑江显文,她把江绘一把扯进厅内,指甲划到江绘的胳膊,江绘“嘶”的一声,想抽出手却没做到。


    江显文皱着眉头数落江绘:“你去国外待那么久怎么还没以前懂事啊!害得我好找!你母亲今天生日,你是她女儿,该去敬酒、发言的,怎么一个人在这躲着。”


    见江绘低头不说话,江显文又不悦道:“你应该懂点事了,你爸爸在英国长期定居,舒华最需要的是你,别再任性了。”


    江绘只是垂眸看着雪白手臂上的一道划痕,红的。


    她任性吗?不懂事吗?母亲说什么她不都照做,当初说出国念书她闹不过不也去了吗?


    被大姑推到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头昏脑涨。说了一通得体又孝顺的话,响起一片掌声,于是她下台。


    母亲又上台,说了什么她有些听不清了,头是昏的,只看得见她嘴巴一张一合,笑的很开心的样子。


    胳膊上传来阵痛,大姑划的划痕冒血了,偏偏此刻还要乖巧地笑。从小她就比家里旁的孩子听话,也更讨大人欢心,所以兄弟姐妹都跟她不亲近。父亲常年在国外,一年见不上两回,母亲不愿自己成为别人饭后茶话的对象,所以对江绘很严厉,把女儿当成骄傲。而江绘也没让她失望。


    这听话的背面是藏匿的叛逆,她不会外露。


    被大姑带着到处敬酒,每桌都喝一杯,90年的罗曼尼康帝红酒,熏的脸通红,江绘头脑有些晕。大姑和母亲关系好,又是妯娌,带着江绘挨个敬酒再适合不过,母亲等一下还有应酬,不宜喝酒。


    江显文仰头喝完,侧身对江绘说:“这才喝多少就醉了?”话里透着嘲笑,“江家的人酒量都好,你爸爸和爷爷,我和你小姑,包括舒华,到你这怎么就不行了?”


    江绘用力睁了睁眼睛,不让自己晃神:“没醉呢。”


    “我小姑怎么没来?”


    “她还在芬兰度假,没空搭理我们。”


    江显文话里不满。江显卿是江绘小姑,姓江的人中江绘最喜欢的人。


    江家三代经商,江绘的太爷爷在民国时期卖茶叶,远销海外,发家致富,到江绘爷爷这代开始经营国酒,也是做出了名气,成立了江氏酒行,在国内商界叱咤风云。到江绘爸爸江显晋手里江氏发展成全方面服务业龙头老大,门路拓展开来,已是全国排名前三的大企业。


    江显晋去英国拓展业务,国内的事暂时就交给江显文代理,这一代理就是十年。


    江家的人事业心都重,除了小姑姑。江显卿今年四十,看上去和二十几岁没差别。小姑姑有钱,爱好是花钱,公司也不管,就到处吃喝玩乐。


    大姑和小姑关系谈不上好,毕竟有血缘关系摆在这,也不好明面上讲什么。她们二人年龄差十五岁,根本也说不上两句话,再者,小姑姑常年不着家,见面都是问题。


    “干脆永远别回来,招人厌!”


    江显文拽着江绘往另一桌去了。


    喝酒喝酒喝酒,酒都要溢出胃了。江绘实在难受,来不及打招呼就飞奔去洗手间,抱着马桶一阵呕。


    一股酸味涌上口腔,眼泪水都呛出来了。


    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白色抹胸裙,臂膀全在外面,室内有空调倒不至于说冷,只是她觉得很异样。这寒冬,她本应该不急不忙的下飞机,裹着羽绒服踩踩雪拍些风景,她也会很开心。此时却在这里折磨自己,凭什么。


    凭她是赵舒华的女儿就应该听话,凭她姓江就应该懂事,到底她还有没有自己的喜好和选择?


    眼睛涩的紧,还痛,用力揉还是痛,不断有眼泪冲刷着皮肤,泪痕斑斑。


    有人好心问她:“小姐,您需要帮忙吗?”


    她摇晃着站起来拒绝,说不用。


    酒店的洗手间有洗面奶,她一顿搓揉卸妆,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还好来的时候穿的正常衣服,换了衣服裤子戴个口罩就往外走。


    冷风一吹酒醒了一半,打个哆嗦,傻站在风口。夜色沉的不像话,黑压压,一弯月悬在空中,路灯也不起什么作用。


    她安安静静站在那,服务生好几次想过去都未果,她身上有一种别人无法融入的气质,哪怕只穿着牛仔裤大羽绒服。


    服务生看见她从斜挎在胸前的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风大没点着,于是她捂着嘴点燃火机,一点猩红亮起,夜更加狰狞。


    红的是她唇边的烟,白的是她夹烟的手指。


    有种夜宿山门的空灵味道。


    真是奇怪,女人看上去就是端庄优雅那挂,竟然抽起烟来完全不违和。


    再抬头,她已经迎着风走了,烟雾还在飘着。


    江绘感觉自己今晚疯的很,有装疯的嫌疑,虽然喝了不少酒,可做的事情完全清楚。她就是想释放自我,借着酒醉的借口。


    她打电话问付阳,也不管夜深打电话礼不礼貌。


    “姑奶奶诶,怎么了啊?出什么事了?”


    “……你和许西忱还有联系吗?”


    付阳怔愣一秒,随即脱口而出:“咋啦?你旧情复燃了?”突然找他问许西忱?这又是整哪出?


    “不是,就突然有个事情想找他问问。”江绘一本正经的瞎诌一个理由。


    “哦……我有他号码,联系倒是不怎么联系了。”付阳把号码发给江绘,觉得他们两人肯定还是有戏的。


    付阳是许西忱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之一,江绘和许西忱谈恋爱的时候和付阳处成了朋友,后来分手了这段友谊也没断,付阳算是他们的月老。


    江绘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勇敢冲,千万不能再错过他了。


    微信上付阳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他好像在城西开了一家修车店,你可以去看看。】


    助攻第一人,付阳。


    手指在拨通键上方停着,内心不断挣扎着,按啊,按啊!和他说我还喜欢你,我们重新开始吧!


    最后还是退出了,给付阳发信息:【别和他说我找你的事。】


    算是她懦弱吧,就是不敢找他。她听母亲的话一张飞机票断了他们的联系,分手都分的仓促。现在她回来想找他,他就应该配合她吗?这算怎么回事,他许西忱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手就分手吗?


    慢慢来吧,她知道错了,所以这一次绝对不会再错过许西忱了。那样好的许西忱。


    江绘的二十八年里,一直不明白勇敢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抗家庭的勇气她没有,对抗母亲命令的勇气她没有,对抗出国的勇气她没有,对抗喝酒的勇气她没有。


    她看起来乖,顺从一切,其实桀骜的要命,没有什么让她上心的事,所以其他人要干涉她都无所谓。小时候喜欢一只猫,拼死拼活要养,母亲不同意,小姑劝母亲让她养,母亲也答应了,最后养了三天就把猫送走了。


    记得她当时僵着脖子吼道:“凭什么我不能养!你都答应了!”


    母亲没说话,只是冷冷的望着她,眼里像是盛了一碗冰。小江绘当时很害怕,愈发觉得要听话,不然母亲就会生气。


    以为长大了就好了,其实不然,母亲的压迫一直都在,除了母亲还有别人。


    许西忱的事他们别想干涉,除了他,什么都行。


    江绘闭了闭眼,只觉得疲倦,想要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到天荒地老。


    屋外头又开始下雪,夹杂着小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不太安稳的环境,她竟也睡的很香,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