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斗香(一)

作品:《香浓阙

    夜深人静,太液池湖面水波涟漪,吕太医坐于舟中,嘴唇紧抿,面色不悦。脚边,黄花梨药匣大开。而立于他身侧的两个小黄门,正死盯着药匣。


    舟头两侧,两神策军正奋力的划着船。


    不过半盏茶,舟便靠近了蓬莱山,只见蓬莱仙阁灯火通明,丝竹乱耳。


    吕太医眼尖,瞅见一小史官面色匆匆的从岸边下船,他想再细看,却被身侧的黄门瞪了一眼。无奈,吕太医只得悻悻收回视线。


    下舟前,两个小黄门轮番检查了吕太医的药匣子后,方带着他落了岸。彼时,岸边支起了一个小棚子,棚内,躺着个面色惨白的小黄门。


    吕太医背着药匣子就往棚子走,却被两小黄门挡住。吕太医疑惑,却见两武侯走过来,将其架起脚离地的,往棚子内走去。


    吕太医气血直涌,却也不敢挣扎,只恨自己不该馋那几口水花冷淘,而应下了葛太医的换班之求。


    蓬莱仙阁内,方婕妤正与圣人贴身跳着胡旋舞。乐伎们小心翼翼的跟着两人节奏换拍,舞伎们也尽量收着身姿,深怕一个小心,脑袋搬家。


    此情此景,王太后愈看愈心堵。彼时,韩大监端了个秘色莲花瓷盏过来。


    王太后疑惑的看了眼韩大监,韩太监放盏于案,对王太后躬身道,“殿下,这是恪王殿下奉上的冰酪樱桃盏,不知味道如何,遂请你品品。”


    王太后顿时眉眼舒展,她揭开冒着水珠的盏盖。只见盏内白酪浸樱桃,玲珑可爱,令人直咽口津。


    王太后执勺一口,乳酪醇香、樱桃酸甜迸发舌腔,真叫人好不快活。


    心里那股子气消了一半,王太后又勺了口。食完,正准备再勺,却被韩大监拦下,“恪王殿下嘱咐,殿下脾虚胃弱,不得多食。余下须得归还于他。”


    听此言,王太后心头一暖,面上却佯装生气的将勺丢回盏几,“这个小麒麟好生护食,哀家何时脾虚胃弱啦,拿走拿走,这点子小乳酪,小樱桃哀家还不稀罕呢。”


    韩大监笑着“喏”道,将瓷盏撤下,转身端回了恪王的黄门手中。


    彼时,圣人已跳的有些气喘,见吴大监颔首,便停下了舞步。


    冯婕妤随之停下却不见气喘,唯额间有些虚汗,圣人正欲去擦,却见方婕妤一躲,娇嗔道,“陛下,王太后殿下正看着呢。”


    圣人不语,牵着方婕妤往座上走去。见圣人与方婕妤落座,吴大监速即指挥四个小黄门,分别抬着两个巨大的紫檀长案于殿中央。


    那长案上摆放着各式处理好的寻常香料,及些未处理的名贵香料。除外,各式鎏金制造的制香工具也一并都有。


    而两长案案头,分别放着一只鎏金做成动物形状的香炉。各不相同。


    不稍片刻,四个小黄门退下,吴大监向圣人道,“陛下,准备齐全了。是否......”


    圣人思虑片刻,颔首。


    吴大监转身对殿内众人高声道,“今日,有能者使李元老笑梅香重见于天,实乃国之幸事。圣人证表上达天听,王太后殿下、惠阳郡主鉴表公正专业。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当应流芳于世也。奉圣上旨意,请史官入殿详此事入册。”


    “哈?”此话一出殿下众贵人们都炸开了锅,最激动的当属惠阳郡主。


    寕国公常年习武,身材魁梧。着古铜色圆领袍,留络腮胡。像极了胡人。他瞪了眼身边的寕国公夫人,开始不满斥责,“平日要你多多研习制香,就是不听。整日就知和那些长舌妇家长理短,如今倒好,惠阳郡主那等货色也能载入史册。哼,娶你还不如娶只会开屏的孔雀!”


    话落,寕国公夫人姣好的面容一暗,掌中的绛色十二破裙也被捏变了形。她内心腹诽——哼!若不是她自小鼻有炎症,嗅不出味儿。如今,哪轮得到惠阳郡主那个草包流芳于世啊。再说了,雄孔雀才开屏,你个没文化的大虫子。


    惠阳郡主乃秦国公之女,自小养在仙去的崔皇贵妃宫中。及笄时本欲入当今圣人后宫,可惜,才貌双不全落了选。为全秦国公颜面,王太后做主给封了个郡主。


    惠阳郡主眼如葡萄,皮肤黑黄。上着玫红弧领衫,下着郁金香色葡萄纹夹裙,批一淡粉色披子。高髻插满珠宝。活像只误撞进染料桶的猫头鹰。


    她得意洋洋地跟着小黄门到了上座,甫到座旁才发觉自己的儿子崔元亭,正跪在恪王李稷玄跟前。


    望着儿子卑微的身影,她怒火中烧,下意识想出声制止,却陡然对上李稷玄直勾勾的目光。


    惠阳郡主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心中却狠狠盘算等会鉴香结束,待自己载入史册后,定要李稷玄好看!


    待惠阳郡主与史官就位,圣人这才想起对明德馨道,“平身。”


    明德馨谢过圣人,待方婕妤走到她跟前后,尾随其朝香案走去。然跪了许久,脚步有些虚浮,方婕妤见状扶了明德馨一把,两人掉了个左右


    忽地一股异香窜入鼻尖,明德馨赶忙躲开,对方婕妤一躬身,“多谢方婕妤。”


    说罢,方婕妤闪身朝有鎏金卧龟的香案走去。明德馨只得去另一个,看到案头的鎏金鸭形香炉,她叹了口气。


    待两人就位,吴大监下令开始。


    明德馨卷袖,露出两截皎如白练的手臂,阴季淼见到不由叹声,“呀!这小内官的皮肤竟比女人还嫩。”


    待明德馨昂起脸,露出侧颜后,阴季淼直接呆了,“这小内官,莫不是谪仙下凡。”


    李稷玄望去,只见那小内官的侧颜果然不凡,从额到唇,曲线俏灵,似天工而成。叫人一眼惊艳,再眼留念。


    这让李稷玄想起他幼时同阿娘微服出宫时,去过的一座桃花山。


    不同于其他山川的高耸入云,那座桃花山于平原之上,便可尽收眼底。然意外的是,眼看不高的山,李稷玄花了一柱半香的时间才到山腰。


    山中泉溪只一眼,李稷玄去时,正值桃花盛开,那泉水中便总有些还未凋零的桃花瓣或叶。


    它们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伶仃渺小,转瞬即逝。


    少年李稷玄正伤感,忽见几个大老爷们吭哧吭哧在泉边捞花瓣叶子,只听其中一人抱怨,“杀千刀的,啷个多。”另一个人忙道,“别叹气了,再不捞一会山下泉渠又得堵了。”


    这么多年过去,那座桃花山早叫李稷玄抛掷脑后。而今见到这小内官,却让他忽地想起了那山,及山中那幕耐人寻味地“糙汉漉花。”


    思及此,李稷玄莞尔一笑。阴季淼正吃着酒,撞见这幕顿时毛骨悚然——恪王原来好这口?!


    明德馨将香料一一于掌中闻过,而后将一些品质低劣的香料堆到一边。直到她摸到了沈香,心中一凛。


    这沈香怎地...和昭德寺中取得的沈香不同?


    明德馨再拾起沈香闻了闻,心中有了猜测。她不动身色的从腰带中取出一样东西,尔后又放回腰带内继续挑拣香料。


    这一切,李稷玄尽收眼底,他舔了舔唇,“有趣。”尔后转头看向阴季淼,想瞧瞧他有没有见到这有趣的一幕,却见阴季淼盯着他,表情古怪。


    李稷玄挑眉,不悦道“这般看着本王作甚?”阴季淼额角抽搐,扭头望向明德馨,挣扎半秒后,内心忍不住大喊——我的阿娘咧!恪王真的好这口啊!


    另一边,寕国公正观赏方婕妤调香。只见她行云流水,不假思索。方婕妤折起一只梅花,在鼻尖闻了闻,而后,取下干花瓣入碾轮成末。


    这一举一动,把寕国公瞧的都有些失神了起来。寕国公夫人掌中的绛色十二破裙再度变形。


    半柱香的功夫后,方婕妤的笑梅香已经制好。她将鎏金卧龟香炉递到圣人案几上,尔后被圣人一把拉坐到大腿上。她羞涩的低下头,眼角却往明德馨那瞄去。


    只见明德馨这边正拿起些荔枝壳开始碾末,方婕妤内心嗤笑——这小内官没搞错吧?制梅香用荔枝壳?!


    看到此举的阴季淼也是惊呼,“制梅香堪用荔枝壳?这小内官不要命啦!”


    独独王太后与李稷玄眼瞳晃动。


    又半柱香后,明德馨才将香制好。她正欲净手献香,却发现帕子上满是香料末,不堪再用。


    忽地,一小黄门递了盆水来,“恪王赐水,请小内官净手。”明德馨对李稷玄一躬身,“多谢王爷体恤。”说罢,净手献香于圣人。


    圣人见明德馨捧着鎏金鸭形香炉走来,眉头一蹙,很是不悦道,“怎能用此形状香炉焚香?我阿娘属鸡,鸡鸭同属。这要传出去,寡人何等不孝不义?!来人,换香炉。”


    明德馨听状,内心边喟叹髌骨可怜,边赶忙举起香炉俯身跪下。


    “无碍。”王太后挥手,韩大监接过明德馨手中的香炉置于王太后案前。


    王太后看了眼香炉,淡淡道,“圣人的孝心哀家心领,然换香炉费时费力且损香气,大可不必。圣人若真想表孝心,不如让方婕妤往后多多到哀家宫里来奉香。”


    语毕,王太后瞟了眼还坐在圣人腿上的方婕妤,方婕妤立马站起身,满脸惧怕,圣人紧紧握住方婕妤的手,赶忙道“吴大监,开始吧。”


    王太后扯了扯嘴角,却听见一道急促地鼾声。她循声望去,原是惠阳郡主又在圈椅上打瞌睡。


    太后嗤笑,斜了眼正襟危坐的史官,史官立即提笔写下,“方婕妤、韩大监之内官制香毕,惠阳郡主鼾睡也。”写完,复定睛惠阳郡遍,遂又加了两个字,“涎垂。”


    吴大监赶忙对惠阳郡主身后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小黄门在内心叹了口气,后将茶盏重重放在惠阳郡主案前,惠阳郡主惊坐,抚着胸口对那小黄门大骂道,“你要嚇死我啊!觉都被你吵没了!”


    话毕,殿内一片安静。唯剩李稷玄嗤笑声。


    寕国公见状,啧啧摇头。“德不配位,终究贻笑大方。”说罢,看了自家夫人一眼,“你不会也挺好的,总好过上去给我丢人现眼。”寕国公夫人掌中绛色十二破裙三度变形。


    惠阳郡主彼时才想起今夕何夕,赶忙端坐,拿起茶盏抿了口,掩饰尴尬。此刻,吴大监已燃鎏金卧龟炉,炉中香霭飘入殿宇。


    圣人闭眼享受,将方婕妤拥金怀中。太后蹙眉摇头,连连用莲花团扇扇去气味。


    惠阳郡主猛嗅几下,眼神闪躲。不过尔尔,殿下众人也嗅闻到香霭,有低声赞心旷神怡的,也有拍案叫绝的。


    李稷玄抬起是食指中指,扇了扇鼻前的气味,面上满是嫌弃,“啧,这哪有半点子梅香。”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一凛。对啊,这香虽然好闻,可为何没有半点梅香呢?正待此时,香霭忽断。吴大监心头一惊,忙掀开炉看,只见炉内香篆断截。


    他内心不满一啧,身却跪下,对着圣人和方婕妤叩首,故作大惊失色道,“奴罪该该死,方才点香时,奴不慎手抖,不曾想竟碰断了方婕妤的香篆。请圣人赎罪。”


    此话一出,圣人、方婕妤、太后的脸色五彩缤纷,殿内一片寂静。李稷玄笑而不语,靠在凭几上撕起羊腿肉玩。


    手抖断断香篆?!呵


    李稷玄心中忍不住哂笑,若吴大监手上功夫真到了此等地步,那这内官首领也不用做了,直接回家养老罢!


    所以,这香篆断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方婕妤打香篆时出了岔子。


    然此事,圣人都心照不宣想一笔带过。那他这个做弟弟的,此刻也只能配合地隔岸观方婕妤泪眼婆娑、矫揉做作啦。


    李稷玄看了眼叩首在地的小内官,忽地有些好奇他此刻是不是在叹息亦或是埋怨圣人的不公呢?


    可惜,李稷玄想太多耶,明德馨此时是毫无她想。没法啊,髌骨的疼痛夺走了明德馨所有注意力。也不知是不是头回跪地这般频繁,明德馨愈发觉得头昏脑涨,手软脚软。


    圣人哄着方婕妤,无比耐心。竟叫惠阳郡主和寕国公夫人生出些许羡慕。


    王太后面色微青,不耐烦呵斥道,“竟知啼哭!这副做派和宫外平康坊里的妓们有甚区别?!”


    话音落,方婕妤赶忙止住声,肩却不止颤。圣人重重吸了口气,眉蹙目怒,“阿娘。”王太后不屑他脸色,团扇指着鎏金鸭形香炉道,“韩大监,这香炉你来燃,可切莫别断了香篆。”


    韩大监看了眼吴大监,恭敬“喏”道。吴大监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心里对方婕妤的埋怨不已。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韩大监的身上。待他揭开,点燃。刹那间,一股木头燃烧的气味豁然迸出。


    众人捂鼻,埋怨与讥讽四起,“这什么味道,好生刺鼻。”“那小内官果然是个骗子,这下惨咯!”“哎,李元老的笑梅香复出无望了。”


    一时间,殿内哗然,说什么的都有。


    言语间,气味正向李稷玄袭来。他轻嗅一二,掌中酒盏落案。尔后,不可置信朝那蜷跪在朱色地板之上的身影望去。


    圣人不耐的扇了扇鼻前的气味,眼睫挂泪的方婕妤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惠阳郡主也在心中理所当然的方婕妤技高一筹。


    独独太后于座上表情微妙,手中团扇滞空半晌。


    圣人见状,蹙眉对着明德馨身影一挥,吴大监得令,对身侧的小黄门们耳语几句。两个小黄门颔首,立刻作擒拿姿势朝明德馨走去。


    二人刚走一步,却听见太后怒声呵斥道,“站住!我看谁敢动她!”吓得那两小黄门面色惨白,立刻俯身跪地。


    话音刚落,鎏金鸭形香炉嘴内钻出一股梅香,顷刻盘旋殿间每个角落。


    方婕妤最先闻到,上扬的嘴角霎时僵硬。随之,惠阳郡主激动地从座上一跃而起,拍掌赞叹,“竟真有梅花香气!太好了!李元老笑梅香终是重现于世了!”


    殿下,寕国公夫人不可置信的转向寕国公问道,“郎君,我好似闻到了一股梅香,你闻到否?”


    一时间,殿内众人都沐浴在馥郁地腊梅香中。


    梅花香霭如约而至,明德馨瞬间全身放松,然双目却猛地开始发黑,须臾间天旋地转,下一秒,明德馨的身子不由的往地上倒去。


    就在意识模糊、快要坠地之际,明德馨猛然被一温热臂弯扶起,耳边,李稷玄的声音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急促,“来人!速速去殿外请吕太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