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休书
作品:《沉沙》 大婚第二日元熙听闻元氏满门将帅尽数命丧疆场,之后便得了夫家一纸休书。
这日,威远将军独女元熙凤冠霞帔,孤身一人顶上大红盖头,坐入喜轿,那谢中书家次子谢庆亦是一袭红衣,打马轿前,一路唢呐笙锣,从威远侯府到了中书谢府。燕都这天,双喜同城,同日长公主丞素宁下嫁朝臣门下省顾鸣川。
元熙一路上想着与这谢中书次子谢庆的偶然相遇,颇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之感,倒是缘分匪浅。仅一面之缘,那人虽生得不比元家子弟那般身姿高挑修长,看着也人品相貌颇为端正,也是值得托付。
原未有彻骨情深,那日谢中书府却遣了媒人来提亲。向来不急元熙婚嫁的父亲也劝她觅得良缘,来日落得安稳,做个贤良主母当家。元熙向来温婉贤淑,言行得体,她也将朝中局势看得清楚,就对那媒人脸红着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玄商天晟十八年,暮池过栖凰山攻打禁云关,禁云关失守,青渊郡即将沦陷。皇帝令楚王承影代军东征。无独有偶,北番朝外野心难测,屡次过东陵峡,铁骑军队踏足朝陵山南麓,黎民闻声南下呈天府,难民齐聚,治安每况日下。
威远将军元靖赫自请挂帅出兵,多次上书皇帝,未有诏令传来,中书令谢筠昇亦不予答复,户部又拿着粮草事宜含混,出征之事竟月余无果。热血将帅怎忍心眼见国土被异族侵犯,而无动于衷。
元家应下谢府提亲后,天晟帝钦点威远将军元靖赫出兵朝外,命其在楚王承影之后率军八万,亲赴朝陵山,力退朝外敌军。后许是结了亲,柳中书令也颇为地爽快予了诏令,任户部任尚书的谢大公子谢兴也及时拨出粮草用度,安排颇为合理妥当。外人见状只当是天赐良缘,大捷之兆,威远将军与先出兵的楚王,皆会凯旋。
元熙多年暗慕楚王,儿时常相会玩耍。后因着母亲早逝,便不经常出门,再不曾见过承影。外人自然不知元熙心中的竹马,只道元小姐,闺中颇为淑雅,被将军府养的颇为贤淑。
楚王作为皇帝的亲兄弟,与年轻时的天晟帝颇为相似,皆擅六韬三略。十年未见,听说那人随着年岁渐长更加俊美非凡,且战功颇丰。但如今将为人妇,轿中的元熙挥了挥思绪散尽,便不想那般无稽之谈。
爆竹声声中,元熙被扶着入了门,拜过天地。听了那唱说的侍者高声讲着,之子于归,携手百年。
夜间谢府红绸高悬,明烛各置,在皎皎月光下分外夺目。在谢府大宴宾客,引觞满酌之时,却有八百里加急战报递入燕都,家将高声禀报,在旁宾客无不震惊。
原是急报所传乃威远将军护军血书,信上说威远将军与那北番蛮夷朝外暗中勾结,不顾护军将领劝说,投敌叛国。玄商八万军士将领尽数命丧疆场,护军将领恶战数回合,斩杀元家父子及一众亲信,又率领残余军士力退敌军。
众宾无不感慨,叹这谢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竟娶了那元寇叛军之女。
谢庆年少未经世事,一时片刻也是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得他的父亲中书省谢筠昇仍同往日一般,面上的正直未有半分更改。
待众人散后,谢中书才带两个儿子入得书房,商议了良久。严令谢庆写下休书,最迟明日休了元家女,免得对谢府家门名声有碍。
谢庆唯唯诺诺,应下父亲指令,为了家族,颤颤巍巍写下休书。
内院正室,元熙端坐榻上,自黄昏到子正,已然没了迈过火盆时的紧张之情。静谧的夜晚,多时的枯坐,不见新郎,又比外界对这熙熙攘攘的一天,却无一人同元熙言语,更令元熙感到孤独无比,于是便合上了双眸。
冥冥之中又感到有些不安,又是良久,元熙蒙着头辩不明时辰,不知何时睡去。再睁眼觉察有微光透进来,竟是即将夜尽天明。
又在无比疑惑不安中坐了片刻,听得有人推门进了屋内,未多时并听得一个颇为稳重的丫鬟出声喊了一声:“二少奶奶。”
别样又陌生的称呼使得元熙刚略消下去的不安又一次腾空而起。
勉力压下心中的异样之感尽显温厚对丫鬟道:“二少爷呢?”
只听得丫鬟上前来,扑通一声像是跪了下来:“少奶奶,少爷未至,奴婢,奴婢先服侍您梳洗吧!”
“却道为何?”此时元熙盖头下的脸已经不似原先平静,强忍下掀开盖头的冲动。
只听得地上之人边磕头边结结巴巴道:“那……威远将军与朝外私通叛国,有护军极力围攻已将元家父子斩杀,元家子弟与八万军士均命丧北疆了……二少奶奶您以后怕是……”
不待丫鬟说完,元熙直接掀了盖头,随意的仍在地上,艳若丹霞的姣好面容之上满是震惊之色,心里百感交加先是犹如跌入万载不化的冰窟窿,而后又仿佛进入了一团正遭炙烤的皂炭,顿感房内憋闷,上有盖子无声束缚,欲哔啵炸裂,却无处释放。
约么半刻钟之后,元熙才焦急开口问那丫鬟:“少爷呢?少爷呢?他在哪?”
与面上的娇美不同此刻元熙目光中寒气逼人,那丫鬟只能断断续续答道:“少爷,听说,是,昨夜很晚,从老爷书房出来去了偏院……”
顾不上旁的,元熙一袭喜服就出了正院,寻了些许时间终于入得偏院。但到房间门外,只听得室内有暧昧不清的声音传来,俨然是在内室苟合,其实声音并不如何大。只因得元熙自幼偷偷随着父亲兄长习武,耳力惊人。
“少爷说与少奶奶……云姑娘那次遇见是您早就筹谋好的?”声音间谢庆竟在这种时候还和那小妾攀谈元熙。
听得自己姓名元熙也顾不上未经人事的羞耻之心。听得似是存着自己不知晓的内情,便止住破门而入的冲动。
“是啊,再靠近些……我好与你细说……”谢庆捎带喘息的语气颇为急切。“那日我打听好了她会从那街角路过,便寻了机会,好好算计……”
“哈哈哈,公子好生厉害……”
屋外的元熙还是怔怔地听着二人对话,奈何靡靡之音越发不堪入耳,便稍显脸红地远离了房门。
冷眼遣那名方才叫自己又随着进偏院的丫鬟,元熙令她立刻把少爷唤出来。而后则是匆匆回了正院,狠狠地关上了喜房之门。
天光大亮,那谢中书家的次子貌似终于尽了兴,才出房门便看见,昨日与他拜天地的女子此时正一身白衣,立在和煦的朝阳之下。目光冷凝澄如秋水,不施粉黛,肤如凝脂,苗条的身段婀娜玲珑,紧束的腰带更衬得腰肢芊芊,乌发轻挽,周身散着清冷的光辉。
谢庆拿着东西的手微微发紧,缓缓伸出又欲折返,看着眼前宛若高岭之花的超尘脱俗的新婚夫人,他顿时不打算说本欲与元熙说的话了,不待谢庆回神。元熙便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尽显贤惠淑良,用略带祈求的语气同谢庆说:“你能否求谢尚书上书,我父亲忠君爱国,绝无可能通敌叛国!”
元熙说着便见谢庆伸手向她递来什么东西,打眼细瞧,居然是休书一封!
怔怔地看着谢庆递过来的休书,元熙还是接下,不待细看,只瞧见“一别两宽”、“风月不想沾,山水不相逢,春秋不相见”等字眼。
就在这时谢庆身后有一娇小的女子走出,元熙又一次震颤,那女子应是比自己小几岁,身量不高,但相貌神情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谢庆回望一眼身后,又昂首这才与元熙齐平,对她道:“既然已听得消息,你父兄虽然率军叛国,死在朝外,元府大抵也已经抄没。圣上念你一届女流,又不会武功,与朝中事当是无关。我父亲说谢家只能给你休书和离,日后你便自行离去,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将身后人搂住,准备返回屋内,看着眼前情形,元熙无名火起,眼中盛着对面的二人,尽是厌恶,她忍耐多时已忍无可忍。元熙实在装不下去温婉大方,卸掉面具,直接以武者的方式来缓解那已然炸裂的心情。不待谢庆反应对着那人后心,用了七八分力,抬腿就是一脚。
元熙虽说有深藏不露的武功,但再怎么拳脚相加好像皆无法缓解她心中的愤懑,干脆揪住谢庆的领子把不比自己高的这个男人一手拎起,怨愤一巴掌道:“你我偶遇是你的精心设计?是不是?昂?说话啊?”
那谢庆猛地一震,叫喊出声:“你敢打我,我父亲可是当朝中书,姑母是当今皇后,你居然敢……”
还没有等谢庆说完,元熙便又来了一巴掌招呼。问一句便朝自己这个糟心的前夫脸上来一掌,不知是气的还是对前夫动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得谢庆大喊大叫。
扔了对方在地上翻滚,那谢庆还以身躯将那小女子护着,元熙又是一顿拳脚照顾,片刻之后光洁的额头上竟冒出三两颗晶莹的汗珠。
“谢家诸人,多善如何使那阴诡之计陷害旁人吧?”元熙冷声询问,听得那妾氏哭泣涟涟,谢庆嗷嗷叫疼,元熙又对两人补了几脚,感觉自己清明些许,抓住脑中的想法,连忙质问地上之人:
“楚王东征,后朝外之界东陵峡失守。我父亲旧日多次请命出征,以解东北之乱,中书令良久不曾草拟诏令,你兄长又以粮草为由多次推脱,我父兄冤死沙场,是否也是谢中书令的手笔?”
除了武艺元熙还暗中随镜渊的外祖父习得医术,如今专挑谢庆的非要害之处狂揍。
偏院里的动静终于引来了谢府的家将,看着数人在侧,纵使是元熙再如何天赋异禀武功高强,思忖着也是难敌眼前高大的众家将,于是便撕了在手中攥地发皱的休书。
停了动作,俯视对谢庆冷声道,记好了:“谢公子记牢了风月不想沾,山水不相逢,春秋不相见,别让我元熙再见到你这宵小,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还胡乱补了两脚,不听那人呜哇乱叫。她足尖轻点,纵身上了屋顶,飞快地回正院取了诸多银票钱两,又随意拿了三两样带来的便衣,随手打了个小包袱后,背上包裹迅速离开了谢府。
暖阳隐藏身影,阴云纷沓而至。一身素白的元熙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对今日早晨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感觉朦朦胧胧的非真实感。独自一人留在府中,又孤身一人出嫁,如今父兄赤血溅沙场,尸骨未寒,自己确确实实无所牵绊。脚步匆忙间就径直走到了威远将军府门前。
逐渐有零星细雨自苍穹而下,打在元熙雪白的面颊之上,浓密的睫帘也盛着细密的水珠,不知是无根之水还是元熙微凉的丧亲之痛。
元熙见得有有官兵往来进出,拿着些纸张信笺,忙上前询问,遭呵,斥责她洁身自好远离此处。元府就这样在元熙面前被抄没,贴上了封条。
十八岁的元熙许久之后才止住泪水,她自是不信平日里教导儿女爱国为上,抑或是训诫兵卒都以大局为重,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挂在嘴边的父亲,怎会与那北蛮朝外搅在一处。思考着应当北上前往朝外为父亲和兄长收尸,寻觅线索,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带至亲尸骨回故里好生安葬。
寻铺子买了干粮,又在过城北时换了马匹,牵着白马出了燕都。待出得城门,元熙回首远眺,心中感慨要与这纷乱的燕都阔别,她想着纵然朝外常年沐雪,路远马亡,也定要寻得父亲和兄长,带忠君报国的将帅一同回家。雪白的身影踏上马蹬,飞身跨坐马背,紧握缰绳,一挥马鞭,单薄的身影在颠簸中扬尘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