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恬没做声。

    陆念终于看向她:“就普通朋友而已,你不会想成了别的什么吧?”

    江恬一僵。

    因为窘迫,她耳根和脖颈有点发红。

    江恬小声说:“没有啊……”

    “哦——”少年看着她拉长声音。

    江恬:“……”

    江恬又窘迫又想打他。

    她低着头不吭声,沉默走着,陆念从侧边看她一眼,继续走在她旁边,与她保持相同的步速。

    又走出十几米——

    “喂,”少年望着前方延伸出去的青石板街道,突然出声,“所以好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呀?”江恬装傻。

    少年还看着前方,但很单刀直入地问:“要不要和我交朋友啊?”

    才不要呢,你以前对我很坏的。

    江恬心想。

    她当然不敢这么说。

    江恬不做声。

    陆念侧头看向她:“不要啊?”

    江恬怕他当场生气,小声说:“没有啊。”

    “那你不说话。”

    江恬慌忙找补说:“在想和你交朋友有什么好的。”

    “交朋友就是交朋友,那么势利眼啊?”他说。

    江恬又不做声了。

    她低着头,脚尖轻踢一下青石板。

    下一秒少年说:“和我交朋友就天天买糖葫芦给你吃。”

    江恬心想谁要你买吃的呀。

    再轻轻踢一下。

    她还是想起那根特意送来的糖葫芦,有片刻的心软。

    江恬又听到他问好不好。

    因为瞬间的心软,也怕不答应他会生气发脾气,她还是轻不可闻地嗯一声。

    反正又不是不可以反悔。

    陆念低笑:“这么喜欢吃糖葫芦啊。”

    江恬抬眼看他。

    阳光重新出来了,金灿灿洒在他的身上,照亮少年的酒窝和眼中的澄澈笑意。

    她垂眼:“嗯。”

    来到公交车站前。

    回城的公交车刚好到达,前门敞开着。

    江恬就上车,少年天生有几分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明天还来画画吗?”

    她顿一下,在投币箱旁转身看他:“来的。”

    “几点?”少年站在台阶下。

    江恬说九点。

    陆念双手插兜,仰头看着她:“还在今天的地方?”

    江恬点点头。

    “明天九点来照顾你生意,”他顿一下,“顺便给你带糖葫芦。”

    江恬也顿了一顿。

    她还是轻轻说好。

    江恬不想和他当场起冲突。

    公交车的轮转时间到,车门合上,往回城的方向开去。

    陆念目送公交车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

    江恬回到梅苑新村是下午两点半。

    洗了个脸后她回卧室写作业。一写就是四个小时。等六点半时何向红补觉起来,两人一起吃了晚饭。何向红去宾馆上晚班,江恬洗完碗后继续写作业。

    十一点上床睡觉。

    第二天是周日,七点一刻江恬醒来,等一切就绪可以出门时是七点四十。

    到浔泉镇的公交要一个小时多点,现在出门刚好能在九点到达。

    背着画袋,打开门就要出赶公交,江恬却犹豫了。

    真的自此要和他当朋友吗?

    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上辈子。

    上辈子与陆念结婚后,江恬一直不明白为何对视的第一眼后,他就决定娶自己,甚至不惜对抗其他的阻力。

    她只是程家送来的一个残废。

    曾经有一个猜想让江恬心跳加速。

    他会是一见钟情喜欢上我了吗?

    即便我是如此的糟糕。

    观察来的一切似乎也在不断印证猜想。

    ——出差再忙碌,只要有时间,他总会抽空回来陪伴她;只要两人同处于一个空间,他的视线永远追随着她不放;他的脾气不算好,可一旦发火,她随便哄一哄就能好……

    尽管依旧本能地害怕他,尽管程玉珠来挑拨离间“姐,听说陆念他妈是被他逼死的,你要坚强,可别成下一个他妈啊”,那个时候,江恬还是有点喜欢他了。

    在家人相继死去后的那么多年里,再没有人对江恬那样好过。

    她感激又忐忑地想,命运终于开始垂怜我了吗?

    这样糟糕又无用,如同废人的我,原来也是有资格获得爱意的吗?

    她告诉自己:即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听话漂亮的妻子,而我恰好出现,我也要珍惜。

    江恬还是不相信一见钟情。

    但她相信日久生情。

    江恬竭尽可能地对他好。

    无论多晚,她都会强打精神,留着灯等他回家;即使视力已经下降到看不清灶台,她还是尝试着想为他做一餐丰盛的晚饭;即使不戴助听器时已不能听清人话,可每当他说话,她也总是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只因为想让他高兴……

    他也一直对她很好。

    好到不真实。

    江恬都几乎要爱上他了。

    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毁了,她被重新打回现实的冰冷地狱。

    上辈子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江恬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天。

    那是蜜月结束后的第二个月,因为被吸去大笔气运,她又住进ICU,原本的住家医生受到连累被解雇。在找到新的住家医生前,经前管家穿针引线,季烨被请进湖边别墅担任临时的住家医生。

    季烨为人温柔和善,也是这本书的男主,第一次会诊江恬就本能地信任亲近他。

    没多久后的一个晚上,季烨例行为她测量体温和血压后。温润和善的年轻大夫推了推眼镜,不经意间说:“夫人和陆先生认识很多年了吧,感情一直这么好,真让人羡慕,夫人的模样这么多年也一点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的样子?”她愕然,“我与季医生从前便见过吗?”

    季烨一边在手册上记录体温和血压,一边开玩笑:“没有没有,只是第一次见到夫人便觉得似曾相识,和夫人说话很让我愉快,本来只是想做一份临时工作,但薪水给的这么多,病人也温柔美丽,倒是让人不舍得离开了。”

    这个玩笑不失大雅,她也莞尔:“和季先生聊天也让我愉快。”

    “不过,”戴金边眼镜的医生放下笔,沉默几秒,忽然慢慢说,“夫人二十多岁的样子和十几岁的时候确实好像没什么差别,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时光停驻了呢。”

    “我十几岁的样子?”

    “那张照片,夫人不记得了吗,”年轻的医生似乎很疑惑,“陆先生珍藏的那张照片,不是曾经一起拍的吗?”

    那一瞬间她愣住,却还是轻声说:“可能因为生病,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

    儒雅的医生温和地笑起来:“看到就会想起来的,毕竟是珍贵的回忆啊,青梅竹马从校服到婚纱,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的。”

    当晚她就向在陆家做了十多年的佣人打听。

    陆念确实有一个青梅,两家比邻而居,那个女孩和他一样有天才知名,却因病早逝。

    “我不太清楚,但感情应该很好吧,”佣人听到她的问题,回忆说,“毕竟是邻居,又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跳级,身边只有这一个同龄人,我记得老夫人还在的时候经常请她来家里玩,还开玩笑要相互结亲呢。”

    她开始辗转反侧。

    江恬不喜欢这样,于是第二天就直接问了他。

    仅存的自尊让她问不出口“你是不是把我当另一个人?”

    她只是问他为什么娶她。

    男人搂住她,低笑着说:“看到你眼睛的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上辈子见过。”

    上辈子见过……

    多么梦幻甜蜜的理由啊!

    可这一刻,又是多么可疑到让人心痛啊!

    在他的怀里江恬死死闭上眼睛,感觉到心腔的隐痛。

    没几天,趁着他出差,江恬还是一间间摸索着卧室的柜子。

    她翻找出那张相片。

    真的有那张照片。

    照片夹在书架中的一本蓝色皮革手册里,宝丽来成像后的色调浓郁鲜艳,江恬接近盲人的视力看不清那上面人的面孔,但也能认出那是一个穿白裙留长发的纤细女人,和自己的身形别无二致。

    她拿着照片的手都在颤抖。

    第二天例行测量血压时,她把这张照片放在手边,在聊天时假装无意提起:“我十几岁的时候真的和现在没什么不同吗?”

    戴金边眼镜的医生拿起照片仔细端看,摆出了找不同的认真态度:“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所以那天只是略微从旁边扫到一眼,也认出是夫人你。”

    “眼睛也一样吗?”她几乎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

    医生忽然一顿,用一种让她感到莫名的目光看过来。

    怕是因为语气太过急切被对方看出异样,她不安地眨了眨眼,补充说:“我眼睛后来做过美容手术。”

    她与医生对视。

    然后他忽然移开了眼神:“一样的,都是杏眼,遮掉其他光看眼睛也知道是夫人你。”

    那一瞬间江恬的心跌入最深的谷底。

    紧接着,儒雅的医生把相片放回桌面,意味不明地问:“夫人想起来是什么时候和陆先生一起拍的了?”

    她尝到口中苦涩的味道:“嗯,好像是高中毕业那年吧。”

    但怎么可能呢?

    被程家送来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他。

    江恬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或许季烨是脸盲呢?可她没有朋友,也不敢去问陆家的其他人,只好在一次外出时假装把照片掉落在陌生人面前,侧面试探。

    陌生人捡起照片后,看跟在轮椅后面的家庭医生一眼:“您好,您的照片。”

    江恬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

    他娶她是因为她像另一个人。

    她只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啊!

    江恬不敢再喜欢他了。

    渐渐地,那份才冒出萌芽的喜欢枯萎干瘪,剩下的只有害怕。

    别墅里的都是陆家的人,只有作为临时住家医生的季烨是外人,江恬只能向他倾诉心中的苦闷。

    后来,季烨的临时聘期结束,要去国外进修。

    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我是出于人道主义想要帮助您,”戴金边眼睛的医生顿了顿,又说,“国外的政策比较完善,像夫人你这样的身体情况也能得到妥善照顾,获得一份工作。”

    江恬心动了。

    她很感激季烨,也决定冒一次险。

    再后来逃跑失败,机场里她被半路带回。陆念不再允许她出门。他在别墅里装上监控,出门在外也要二十四小时远程监视她。

    连睡觉和沐浴的时间江恬也摆脱不开他。

    她害怕又厌恶,不再与他说话。

    直到被程玉珠吸死,江恬再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回忆结束,江恬还是放下画袋重回卧室。

    拿起手机,再一次她将陆念的号码拉黑。

    她永远无法原谅他。

    ……

    八点。

    在大门口的保安室登记后,黄振海走进湖景一号。

    这是宁城最有名的高档楼盘,一平的单价高达两万。

    这年宁城普遍的房价还不到三千。

    视野范围内,无论是冬天依然郁葱的园林景观,还是白色的欧式大理石喷泉,都让黄振海目不暇接。

    他找到陆念短信中发来的楼号,又过了一个保安后,乘电梯来到1204室的门前。

    按响门铃大约几秒后,门从里面拉开,寸头的少年逆光站在门口。

    他穿飞行夹克和工装长裤,戴着一顶灰色冷帽,搭配了一条看上去就很贵的潮牌项链。

    “打扮的这么帅要去炸街啊!”黄振海夸张地叫一声。

    陆念唇角勾起,给他一脚让他滚。

    黄振海郁闷。

    夸你还夸错了啊?

    他换了鞋,自来熟地去厨房拉开冰箱,拿了一瓶冰啤酒。拉掉啤酒的环,黄振海边喝边参观这间豪华公寓。

    他注意到餐桌上放着一根糖葫芦。

    陆念还好吃这口甜食啊?

    黄振海又往洗手间的方向看。

    少年正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整理帽子的角度。黄振海眼睁睁看着他整理好帽檐后,又拿出了一瓶男士香水,对着脖颈和手腕喷了一下。

    他瞪大眼睛。

    不就去画个画,又不是约会,你至于这么骚吗?

    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他来到主卧,望见桌面上有一本展开的蓝色皮革手册,其中夹着一张女人的相片。

    是女朋友?

    妈的,有女朋友都不告诉我啊!

    黄振海浑身的八卦细胞都燃烧起来。然而接近一看,立刻打消了猜想——照片里的白衣女人虽然纤细如同少女,但明显上了年纪,有五十来岁,睁眼瞎才会把她当成妙龄少女。

    女人无论是脸型还是眼型都和洗手间里喷香水的少年有七八分相似。

    是家里的长辈吧?

    黄振海翻过照片看到背面有一个日期,1986。

    二十多年前的五十多岁,那应该是外婆或者奶奶?

    把照片重新放回书中,他心里道了句陆奶奶抱歉,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

    ……

    八点四十。

    梅苑新村。

    江恬写完一张英语试卷,起身去客厅喝了口水,回到卧室继续写作业。

    画袋孤零零地落在椅子上。

    ……

    八点五十。

    浔泉镇。

    哑光黑的街摩在游客中心不远外停下。

    看一眼空空如也的柏树,陆念下车,摘掉头盔。

    阳光冷灿,跳跃闪烁在少年轮廓分明的俊脸上。

    走过的好几个女性游客悄悄往这里瞥。

    “好帅啊……”

    “是不是哪个小明星?”

    黄振海骑着电动车驶来,望见这一幕,羡慕嫉妒恨。

    长得帅就是吸睛啊!

    他也停好车,看向柏树:“马上都要九点了,江恬怎么还没到啊……”

    他已经得知江恬的名字。

    两人在寒风中等着。

    九点时,树下空空如也。

    九点半,仍然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