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宁城学院。

    恢复知觉的刹那,江恬还闭着眼,耳边是模糊如同隔着一层玻璃的声音。

    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主神真的遵守诺言,把我送回了高二这年?

    声音清楚的刹那,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坐在一间阶梯教室中。讲台前一位穿驼色立领风衣的男老师满脸愠怒,正望向这里。

    周围学生们打量的目光隐晦。

    有窃窃私语。

    “老师喊她回答问题她怎么理都不理啊……”

    “上课睡觉还这么横,牛逼死了……”

    上辈子属于这天的记忆涌来,江恬下意识闭了闭眼。还没等接受完这天的记忆,一阵熟悉的虚弱感传来,她身形一颤,左手紧紧攥住裤腿。

    这种感觉江恬太熟悉了。

    是程玉珠,程玉珠又在吸我的气运!

    上辈子死后进入主神空间得知真相后,江恬曾无数次想当面质问程玉珠——烫毁一个襁褓中婴儿的脸,盗取属于对方的人生,不断吸取对方的气运,即使你是穿书者,你的良心从来没曾痛过吗?!

    ……

    英才私立高中。

    文艺汇演进行到一半,台前悠扬的合唱飘至幕后。程玉珠在幕布后准备着。

    她是下一个歌唱节目的表演者。

    她的同桌兼小跟班在一旁讨好地说:“玉珠,你好淡定啊,马上要上台表演了居然一点也不紧张,还是那么难的约德尔唱法,我都要替你紧张死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学的唱歌,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程玉珠画着浓妆,穿一件星空紫的高定紧身晚礼服。

    昂了昂头颅,她不以为意地说:“这也要告诉你吗?”

    小跟班讷讷,不再吭声。

    台前的合唱还在继续,程玉珠转了转手腕上的紫水晶手镯,打开系统面板。

    系统对其他人不可见。

    她并不会约德尔唱法,甚至连唱歌也不会,但系统可以随时抽取女主的气运。

    ——只要有气运在手,没什么做不成。

    说一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想到取代女主成为程家千金的这十几年,一直顺风顺水,程玉珠有点紧张的心放松下来。

    这一次她也会拿到气运,在舞台上大出风头。

    穿书就是要爽嘛!

    ……

    宁城学院。

    记忆回笼,江恬睁开眼。

    她想起这里是宁城学院,不是自己读书的宁城一中。

    ——今早自己被程玉珠吸气运,误以为生病,向班主任请了一天的病假,从医院挂完吊水后身体好转,于是接了宁城学院一个代点名的兼职,结果因为太虚弱在课堂上睡着。

    大学公共课上睡觉的人屡见不鲜,男老师一般也不会当众为难女学生。

    但被吸取气运的后遗症是变得倒霉,还招人讨厌。

    “完了,老师好像要发火了……”

    “她哪个班的啊,这么横……”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江恬艰难地起身。她抬头看一眼幻灯片上的油画。

    课堂提问是鉴赏这幅画。

    恰好她认得。

    江恬用几秒组织语言,然后开口:“《我热爱的吉妮薇芙》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印象派画家阿兰·雷诺的代表作,这幅画没有使用任何长形线条,全部由短暂破碎的笔触构成,也打破印象派不用黑色的主张,对明暗的精细表现却十分平衡……”

    一边回答问题,一边抵抗被吸收气运的痛苦窒息感。

    主神曾说过:“你是这本书的主角,只要主观上竭力抵抗,是可以保住甚至趁机拿回一部分气运的。”

    上辈子不知道真相,被吸收气运时江恬只以为是生病,从来都是束手就擒,但重来一辈子清楚了一切,江恬不会再让程玉珠如意。

    阶梯教室的第五排,白棉袄戴口罩的少女有条不紊地回答问题。

    她的声音透着点虚弱,但清澈温柔,像一阵春风,回答的逻辑也十分清晰。

    讲师表情稍霁,忽然奇怪为什么刚才心中有一股压不住的火气。

    明明课堂上还有别人在睡觉。

    其他人的低议也开始转向。

    “回答得真好……”

    “她声音好好听,但好虚弱啊,是不是生病了啊?”

    讲师当然也听出少女声音中的虚弱。他心里愧疚起来。

    原来睡着了是因为生病吗?

    “这位同学回答得不错,坐下吧,”讲师咳嗽一声,向下压压手,和善地说,“如果生病了不舒服想趴着,可以提前和老师说。”

    江恬说谢谢老师。

    然后坐下。

    她后背都是难受出的冷汗,身上却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轻松感。

    应该是抵抗成功了。

    江恬突然想起,主神也说过,穿书者吸收气运的过程如果被打断,就会遭到反噬,反过来变得倒霉。

    ……

    英才私立高中。

    台前的合唱已经结束,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从帷幕前传来:“下面是高二六班程玉珠同学带来的歌唱表演,一首用约德尔唱法演唱的外国民歌《孤独的牧羊人》,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掌声雷动。

    “约德尔唱法?卧槽这不是世界上最难的唱法之一吗?”

    “低音区和高音区快速轮番用真假声演唱,这么难的唱法我们学校居然也有人会?”

    程玉珠从小板凳上站起,抚一抚晚礼服上的褶皱,气定神闲走上台前。

    鞠了一躬,她走到麦克风前,开喉献唱。

    一道跑调的嗓音划过空气:“啊——”

    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麦克风前,程玉珠捏紧手。豆大的汗珠从后背流下,打湿礼服。

    怎么回事?

    不可能是系统出错。

    系统从来没出过错。

    程玉珠不信邪,又扬声歌唱。

    “啊~~~~”

    再一次,怪异的腔调响彻整个礼堂。

    “……”

    “不行了,我要笑死了,”前排有学生憋笑憋得脸色通红,“这是搞笑节目吧,太搞笑太有创意了吧,我好喜欢啊!”

    因为寂静,不少人听见。

    程玉珠也听见。

    麦克风前,她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主持人站在横侧幕后,诧异地看她一眼,走出来救场说:“似乎程玉珠同学身体不太舒服,让我们有请下一位同学。”

    白着脸,程玉珠快步要离开舞台。

    突然后背上传来一声布料的裂响,寂静中又十分明显。

    她顿住。

    下一秒反应过来。

    ——礼服太紧,崩开了。

    众目睽睽下,程玉珠羞愤欲死,逃也似离开舞台。

    回到幕后,她立马查看系统。

    进度条是灰色的。

    这一次吸收气运居然失败了。

    到底怎么回事?

    程玉珠又惊又疑。

    想到什么,她脸立马又绿了。

    妈的,是不是穿书公司变相逼我多氪金?

    狗币公司!

    ……

    宁城学院。

    讲台上穿立领风衣的西方美术史老师仍在讲课,江恬拿出手机,在长课桌的掩护下开机。

    屏幕亮起。今天是二零零九年十二一号星期二。

    江恬心中百感交集,握紧手机。

    主神真的把我送回了高二这年!

    上辈子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高二。

    继姐在游戏城打电动,被寻仇的社会青年认错,砍成重伤住进ICU。

    爸爸着急之下突发脑梗,偏瘫在床。

    家里外债没有偿清,无钱聘请护工,继母要护理姐姐,她不得不三天两头请假回家照料爸爸,因此错过参加数学联赛,保送进名牌大学的机会;

    再后来程家人会找来。

    原来她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而是程家当年遗失的千金。

    爸爸偏瘫后生活不能自理,觉得连累她,留下遗书后从高楼一跃而下,当场失去生命,葬礼上她哭得四肢瘫软,被程家接走。

    程家算不上豪门,但也家底丰厚,程家父母发誓要好好疼她。

    那时她刚失去爸爸,每日以泪洗面,得到一星半点的关爱,便恨不得加倍偿还。

    江恬对每一个人都好,尤其对鸠占鹊巢的妹妹程玉珠好。

    因为程家父母说“你妹妹知晓身世,心里肯定很难受,你既然是姐姐,就要让着她”。

    那年江恬对程玉珠真的很好。她帮程玉珠写作业,甚至程玉珠让她帮忙洗染上月经的内裤时江恬也没有拒绝。

    而程玉珠却把她害死了。

    直到死后意外进入无限空间,江恬才得知程玉珠是穿书者,也是自己一切不幸的制造者。

    无限空间的主神说:“你是一本团宠文的女主,本该被程家人百般宠爱,但你那个妹妹带着系统来到,烫毁你的脸,把还在襁褓的你丢走,取代你的身份成了程家千金。”

    主神还说:“她不断吸走你的气运,你身体不好,时常莫名遭人厌恶,最后五感衰弱油尽灯枯而死,也是由于气运被夺。”

    江恬这才明白脸上的疤从何而来。

    原来是程玉珠烫的。

    可死前的她一无所知。

    她对程玉珠那么好,可程玉珠明知道她因为脸上的疤痕自卑,却还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摘落她的口罩。

    然后捡起口罩,塞进她的手里,假惺惺说:“对不起啊姐,我手滑了一下,不是故意的,你最心地善良最大度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还有弟弟。

    程家弟弟有严重的肾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而她的配型刚刚好。

    一向优雅的程家妈妈跪下来求她:“你有两个肾,让一个给弟弟也不会死,就算以后身体不好不能工作,家里有钱能一直养你,弟弟那么年轻,你怎么能狠心看着他去死?”

    弟弟也跪下来,哭着求她:“姐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吧!”

    江恬确实不忍目睹那样年轻的男孩走向死亡,也真把程家人当家人。

    她还是让出一个肾。

    可后来有一天,无意中看到程家弟弟在网上的聊天记录。

    “真是蠢死了,我就没看过这么蠢的人,爸妈接她回来就是为了给我配型换肾,她还真以为自己能取代我姐的地位当千金大小姐?只有我姐是我姐,她算个什么东西,又蠢又丑,看一眼就想吐。”

    当时江恬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善良难道有错吗?

    可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程家的那些人,又怎能忍心这么对她呢?

    知晓一切后江恬心灰意冷,离开程家。

    没有人拦她,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疼她养她的程家父母,假仁假义地拿出几千块后,把她扫地出门。

    江恬重回校园参加高考,可功课落下很多,她原本身体就不好,是医院的常客,失去一个肾后更是时常晕厥。

    她的成绩本来很好,是学校光荣榜上数一数二的存在,即使自己去考,也能上名牌大学。

    最后却落榜。

    若这样也就罢了。

    可这根本不是结束。

    爸爸死了,她也失去一个肾,没能去心仪的大学,程玉珠仍不放过她。

    因为突然有一天,江恬意外拿回一大笔气运,恢复了容貌。

    她的脸光彩夺目,像包裹在硬茧中的自卑毛虫,熬到破茧成蝶,绽放出惊人的美丽,那种美丽,让当时的同事们都惊叹,所有人都说:“江恬你真漂亮啊,素颜都能出道。”

    很多人来和她交朋友,每天有人故意从窗外经过,只为多看她一眼。

    可能出于嫉妒,程玉珠开始变本加厉吸她的气运,江恬的身体愈发不好,她坐上轮椅,五感衰退,几乎成了半个残废。

    程家也正是在那时突然报警找来。

    程家人仗着和她有血缘关系,在警察面前强行将虚弱的她从外地带走,拍着胸脯说要照顾她。

    然后一转头就把变漂亮的她送给陆念,这本书的反派,求陆念对程家的生意高抬贵手。

    陆念是出了名的又凶又冷。

    出于女主对反派的本能,第一眼江恬就怕他。

    可陆念居然娶了她,还给她拍下程玉珠一直想要,但买不起的十几克拉粉色钻戒。

    那场婚礼十分盛大,上了江城的新闻头条。

    婚礼上程家人也受邀前来。

    程玉珠看到钻戒时脸上的表情十足精彩。

    陆念……

    想到这个名字,江恬心突突直跳,仿佛又回那一日,在私奔的途中被男人截回。

    那之后,她目睹他的疯狂。

    重来一辈子,江恬希望能考上名牌大学,拿回气运,和爸爸过平静的生活,不再和程家人扯上关系,也再不要遇到陆念。

    还好,他是江城人而这里是宁城。

    只要永远不去江城,就不会遇见他吧?

    ……

    宁城学院几公里外。

    一间废弃酒店。

    大堂外,杂草蔓生的入口处停着一辆黑色街摩,造型如同一只潜伏的猛兽。大堂内,落满灰尘的前台旁站着几个太妹打扮,手捧奶茶的女生。

    几人眼神发亮,齐齐注视着楼梯上一个玩滑板的少年。

    少年穿名牌黑色卫衣和球鞋,护膝和护腕上有LOGO,也都是名牌。

    然而比名牌装备更惹人瞩目的是他本身。

    少年身形颀长,目测也在一米八以上,留着最简单的寸头,但英俊的长相和桀骜不驯的气质都让他有别于一般男生。

    脚踩长板,他从分成几阶的大理石楼梯上滑下,等稳稳落上地面后,又微蹲着旋了个身。

    夕阳破碎,少年左耳的钻石耳钉折射出璀璨光芒。

    女生们夸张尖叫。

    “陆念你好帅!”

    “太酷了吧!”

    一个女生率先走来,向他递出手中的珍珠奶茶。

    她脸色微红:“陆念,天气这么冷,喝一杯珍珠奶茶暖和下吧。”

    这个男生是前些日子才从大城市江城来的,一到宁城就在女生圈子里出了名,因为不仅有钱还长得帅,而且特别拽,让人很有征服欲。女生们前仆后继,却都铩羽而归。

    这可就更让人着迷了。

    谁都想做最先搞定他的那个。

    少年没接奶茶。

    一只脚踏着滑板,他上下打量对方,不客气道:“你们宁城的女生都这么闲?”

    天天都有人来送奶茶。

    女生脸色微白:“陆念,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对啊,交个朋友而已,我们都特别想和你交朋友。”

    其他几个小太妹也纷纷附和。

    陆念懒洋洋转动护腕:“为什么想跟我交朋友啊?”

    几个女生都是大胆的。

    一个立刻说:“因为你帅啊!”

    其他也接上。

    “对啊,现实中看过最帅的!”

    “明星都没有你帅!”

    少年嘲讽地勾了勾唇,凉声道:“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然后拎起滑板就要上楼梯。

    虽然目的确实如此,谁都没料到他能这么直白地戳破。

    女生们有点脸红。

    眼看少年拎着长板就要上楼梯,一副不想再理人的架势,那个最先回答的女生急了。她几步跑来,扯住少年卫衣袖口,索性放开说:“陆念,我们谈恋爱很放得开的,什么都可以做的!”

    被扯着袖口,陆念没有回头。

    目视前方,他眼神泛冷:“放开。”

    女生却把他的袖口扯得更紧。

    她撒娇说:“不放,除非你和我们交朋友。”

    下一秒少年猛地回头,瞳仁漆黑:“滚!”

    小太妹吓了一跳,连退几步。

    她脸上的羞红彻底褪成惨白。

    ……

    宁城学院。

    下课铃打响,江恬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一抹夕阳斜照,给教学楼、操场以及下课的人群都披上一层金纱。周围的一切那么真实鲜活。

    她心里充满重获新生的感动。

    江恬先打个电话给爸爸。没有人接,她只好把手机放回口袋,去南门和发布兼职的学姐碰头。

    学姐已经在那里等着。

    江恬走过去。

    学姐打量她。

    少女穿得严严实实,还戴着一只口罩,但身形纤细,露出的一双杏眼形状优美,皮肤也好到不可思议,像是能掐出一把牛乳,一看就是个美女。

    她把说好的十五块给江恬。

    江恬收钱,轻柔地道谢:“谢谢学姐。“

    “不用谢,”学姐摆摆手,又夸她说,“小妹妹,你声音好温柔,人也好温柔啊,充满着古典美人的气质。”

    江恬有点手足无措。

    上辈子总是被吸气运然后无缘无故招人讨厌,比起被夸,江恬更习惯被人讨厌。

    耳根泛了点红,她又轻柔地道谢。

    等学姐走后,江恬去南门对面的公交站等车。

    她没乘坐回城区的车,而是登上了开往郊区方向的4路车。

    记忆完全回笼后,江恬已经想起上辈子的这天,自己除了接到点名的兼职外,其实还接到另一个兼职,只是最后没去成——因为课堂上又被程玉珠吸气运,太过虚弱。

    这份兼职是去天禧酒店递情书。

    天禧酒店是早些年就废弃的一间酒店,但公交站没拆,4路车还停靠那里。

    发布兼职的男生是宁城交职的一位学生,姓黄。他的女朋友移情别恋要另投他怀,他气到吐血,决定找那个男生单挑,同时雇佣一个女生在打架时给自己递情书。

    ——“毕竟我就算没有他帅,但也是魅力四射的男人啊!”,这是他的原话。

    ……

    天禧酒店,废弃大堂。

    玩滑板的少年始终无动于衷,小太妹女生们灰败着脸,不甘心地离开。

    4路车到达站点,江恬下车后往天禧酒店的方向走。

    一辆电动车擦身而过。

    黄振海一路开进酒店,把电动车停在荒草地里。

    取出储物箱里的双节棍,他气势汹汹冲进大堂:“陆念,今天我就要和你决一死战!”

    陆念刚好滑落大堂的地面。

    拎起滑板他看向黄毛。

    下一秒,少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嗤。”

    然后扭回头继续朝楼梯走。

    黄振海:“……”

    站在原地,他拎着双节棍气抖冷。

    拽你妹啊!

    江恬匆匆走过荒芜的草地,离酒店大堂的入口还差十几米的距离。

    这一年她的视力没有被毁,还有1.0。

    她看见陆念。

    这一年他还只是个少年,江恬还是一眼认出。

    江恬转身就跑。

    而这一秒,像是感应到什么,拎着滑板的少年也转身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