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恬看到他靠坐在床头,头顶有一只黄色头套帽子:皮卡丘的造型,卡通布灵灵的黑色大眼,红腮红,耷拉的耳朵,两侧垂下一对长条。


    正要问,忽然忆起那日吃面时与季烨的对话。


    ——“我也喜欢看这两个,小时候过生日最希望有一只皮卡丘做礼物。”


    这一刻,心中的甜蜜如同涌泉。


    陆念单手撑床换一个坐姿,帽侧皮卡丘的耳朵也跟着动了动:“蛋糕收到没?”


    江恬看着他:“嗯,刚拿到。”


    然后脱口而出:“怎么现在才打电话呀?”


    说完的顷刻既后悔又羞窘。问出这句话,就好似怨妇一般。


    陆念不以为意,斜靠在床头:“刚刚在弄别的,才忙完,打晚了一点。”


    “嗯。”江恬低低地说。


    没忍住好奇她又问一句,“在忙什么呢?”


    视频里的少年看着她。


    俄而,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微笑。陆念手抵住唇边,轻咳一声:“我先挂一下,等会打给你。”


    江恬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心中嘀咕,他在卖什么关子呀?


    等了一分钟左右,再次有视频请求响起。


    江恬没有犹豫,按接通键。


    下一秒,少年坐在电脑前人体工学椅上的画面重新占据手机页面,他依然戴那顶黄色皮卡丘帽子,身后是大半个卧室。


    曾经多次视频通话,江恬早目睹过他的卧室全貌。


    然而,这一次,却是以一种陌生的全新方式。


    吸顶吊灯散出的光芒抚亮卧室的每一个角落,光线之中,墙壁的吊顶线挂满粉色气球。同样,一簇又簇的气球紧紧拥抱在一起,开在房间的好几隅,如同拔地而起的巨大粉色野莓。


    就连床铺上也泛滥着粉红。


    一只只粉色公仔脸色无辜,无助挤躺在气球的间隙里,而正对床头的墙面上,粉红字母和数字气球活泼地排列组合,以一种跳着恰恰舞的姿态。它们的下方,是上短下长排成两行,用麻绳系挂的粉色生日横幅。


    他的卧室成了粉色的海洋。


    更致命的是,这片粉色的海洋里,江恬看到自己的照片。


    ——那些在邹燕自拍时被强迫着一同拍下,附加上这年夸张非主流特效的自拍照,一张张被打印成巨大的尺寸,挂在四周空白的墙上。


    有比着剪刀手的,歪头的。


    甚至嘟起嘴唇的……


    一瞬间,看着那些照片,江恬的呼吸都停止了。


    下一秒,她丢开手机捂住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喂,我弄了好久的,你那是什么反应啊,不喜欢到手机都扔了,要不要那么夸张啊。”少年有点纳闷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江恬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她小声地撒谎说:“不是,没不喜欢,手滑了一下没拿稳。”


    说话的同时,眼神尽量撇开,不触碰到那些照片。


    陆念身子前倾,俊脸放大。盯着她看了几秒,他慢吞吞说:“那你干嘛不看我?”


    江恬连忙看回他。


    于是,目光不得不又碰上他背后的那些放大的自拍。


    啊啊啊啊啊啊!


    江恬强忍住不撇开视线。


    陆念又盯了她几秒,没看出撒谎的痕迹,于是靠回椅背,说:“真的喜欢啊?”


    江恬用意志力不去看照片,只看他的脸:“嗯。”


    少年靠着椅背,忽然懒洋洋地说:“都是我一个人弄的,没人帮忙。”


    江恬一顿,看着他说:“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弄完。”


    少年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肘臂搭在椅子上,他用轻描淡写的声音说:“也没什么,但因此花了点时间,现在才打给你。”


    江恬:“吹这么多气球一定很累吧?”


    “谁还一个个吹?”陆念说,“是用氦气罐充的,第一个送来的氦气罐是坏的没法用,打电话让送新的用了点时间。”


    江恬看着他:“嗯。”


    “但新氦气罐送来前的气球都是我自己吹的,”他停顿一下,忽然又道,“吹了好多个,我嘴唇都吹肿了。”


    说完,不再说话,只盯着她看。


    像是在等待什么。


    江恬会意地关心道:“肿得厉害吗?”


    陆念身体再次前倾,靠近镜头怼近唇:“你自己看。”


    于是,这一刻,少年的大半张脸怼满屏幕。


    江恬看到他挺拔的鼻,偏薄的唇,皮肤在夜灯和镜头的曝光下白了好几度,像用上很多年后那种校园复古校草滤镜。


    这一年的像素不够高,江恬看不清楚。


    江恬说:“我看不清。”


    陆念:“你手机拿近点啊。”


    江恬把手机拿近,离脸庞十厘米不到的距离。


    陆念:“这下看到了吗?”


    江恬:“没有。”


    陆念盯着她,低声道:“再近点。”


    江恬再把手机拿近,仔细瞧。屏幕几乎贴上脸。


    “现在呢?”


    “还是没——”


    下一秒他突然亲一口屏幕。


    江恬顿住。


    然后,连同脖颈,脸全部红了。


    心跳的声音那么吵闹。


    ……


    江恬重新拆开十六寸的蛋糕包装,把代表岁数的十八根蜡烛插进蛋糕里。今天过去,从今往后,她就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因为月份小,江恬上学晚一年。


    由于刚才的那个偷袭,她脸上还有残红的余韵。


    陆念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看着她说:“不把皇冠戴上?”


    江恬不太想戴那个,但看一眼他头上的皮卡丘,还是乖乖去折那只纸皇冠。折好戴上后,点蜡烛,关灯,唱生日歌和许愿。


    重新开灯。


    陆念:“许的什么愿?”


    江恬说:“不告诉你。”


    希望家人身体健康。


    还有,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这么小气?”陆念啧一声,“亏得我又给你买蛋糕,又准备这么多,还特意去买了这个帽子,商场里找半天。”


    他抬头指一指那只皮卡丘。


    江恬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问:“你生日是哪一天呀?”


    她也可以给他买蛋糕。


    上辈子结过婚,但时间太短,江恬不清楚他的生日。


    陆念:“不告诉你。”


    江恬:“……”


    陆念:“一月一号,我不过生日。”


    江恬就要发问,想起那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他不过生日,因为那也是母亲的忌日。


    江恬垂眼。


    陆念忽然道:“不如你提前也送我一个生日礼物?”


    江恬抬眼:“你想要什么呀?”


    陆念:“你给我唱首歌?”


    江恬下意识拒绝道:“不要。”她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刚才那首生日歌都是小声唱的。


    陆念盯着她几秒,忽然,慢条斯理地问:“你不会是唱歌跑调吧?”


    江恬:“……”


    没有为难她,少年起身消失在摄像头的范围内。再次回来时,江恬看见他怀中抱着一把白色电吉他。


    插电,接上音响,陆念抱着白色电吉他:“今天你生日,我大发慈悲,你点我唱。”


    什么叫大发慈悲呀……


    但江恬没想到他还会击他和唱歌。


    陆念怀抱击他,冲她挑眉:“怎么一脸惊讶的样子?”


    江恬如实道:“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在国外被冻了卡,没有钱的时候我可是靠这个吃过饭的。”陆念微微低头,左手三指按住品柱,右手拨了下弦。和弦发出一阵如泣如诉的声响。


    然后,下巴冲她抬抬:“点吧。”


    江恬平时不怎么听歌,一时想不到。她说:“你随便唱一首吧。”


    陆念:“那我随便唱了。”


    江恬:“嗯。”


    陆念继续弹起电吉。


    少年坐在那里边弹边唱,偶尔低一下头。背景的粉色海洋早已融入灯光,将他的周身也镀上一种梦幻的色彩。


    他正经时是清冷声线,带着磁性。


    江恬看着他,微微出神。


    他很会唱歌,这也是上辈子江恬所不知道。


    他的生日她也不知道。


    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少年弹唱的动作忽然一顿。


    忽然,他抬头,有点坏地笑一下:“色眯眯地看着我干嘛?”


    江恬:“……”


    江恬:“你还唱不唱了呀?”


    于是陆念低头,继续按弦把这首歌唱完。


    等最后一个音符的旋律消失在空气中,江恬想起什么,担忧道:“电吉他声音这么大,会不会吵到你爸爸?”


    陆爸爸还在生病。


    陆念说:“他不在家,在医院。”


    江恬犹豫一秒,问:“你爸爸还好吗?”


    “不太好,”他说,“医生说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


    江恬沉默。


    陆念:“我其实有点害怕。”


    江恬看向他。


    少年还怀抱着电击他,微微垂着眼睛。他周身还是梦幻的粉色调,却仿佛一瞬间落满苍寒大雪。


    “不想害怕也不能害怕,但还是有点害怕。”他低声。


    江恬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忽然,陆念又垂着眸,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但他要是死了,我是不会为他哭的。”


    江恬一顿。


    陆念抬头:“他再婚的时候我就当面跟他说过,等你死了我是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的,还要开两箱最贵的香槟庆祝。”


    江恬:“……”


    江恬:“你爸爸没当场打你呀。”


    “又不是谁都像你那么暴力的。”他抱着电吉他抬眼觑她,理所当然地说,似乎这是什么众所周知的事情。


    江恬:“……”


    陆念:“我很多年没哭过了,”


    江恬说:“上次你哭了。”


    “哪次?”


    “你喝醉我去看你那次。”


    江恬还记得他红着眼圈的样子。


    陆念:“那肯定是你趁我喝醉把我打了一顿,把我打哭了。”


    江恬:“……”


    陆念:“难怪后来醒了发现身上青青紫紫的。”


    江恬:“……”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欺负我呢?”少年盯着她看,唇角微勾,面不改色地说。


    江恬:“……”


    她忍不住小声反驳:“明明是你喜欢欺负我。”


    少年随意又拨弄下吉他的弦,等音符停歇后他说:“我怎么欺负你了,KTV出来那一次,不是你打了我一巴掌?”


    江恬确实理亏,无力反驳。


    她轻声道:“对不起。”


    陆念:“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计较。”


    江恬:“……”


    陆念:“刚才那首歌喜欢吗?”


    “喜欢,”江恬说,“是什么歌?”因为是粤语,她一个字没听懂。


    陆念:“《我们的天空》,歌迷纪念黄家驹的歌。”


    江恬:“Beyongd的主唱?”这位歌手很有名,不常听歌的也知道。


    “嗯,”陆念说,“我最喜欢的歌手。”


    陆念让她点一首Beyongd的歌。


    江恬第一个想起的是那首如雷贯耳的海什么,但她突然记不起全名,于是点另一首同样有名的。


    江恬:“《真的爱你》。”


    陆念坏笑:“我不信,除非你证明一下。”


    江恬:“……”


    ……


    十六寸的蛋糕太大,江恬吃了一小块,把剩下的分给了省队的其他同学和带队老师。


    第二天早上是开幕式,结束后她独自去附中看了考场,静待二十八号的考试。


    二十八号一早,考试正式开始。


    和历届冬令营一样,考试分两天举行,每天三道题,限时四个半小时完成。第一天的三题是两道证明和一道求解,几何题证明四点共圆、数列题证明无穷多项是素数,求解题则是在指定条件下求绝对值的最大值。


    从考场出来拿回手机,群里有消息不断弹出,都是在谈论题目的。江恬没参与。


    既然考完,她就不去想。


    二十九号早八点,考试继续。


    这一天同样有两道证明,外加一道综合题,但难度增大。


    考试结束后是午餐时间,江恬带上餐券去酒店的自助餐厅吃午饭。


    又碰到季烨。


    看到同桌,他远远扬起一个和煦的笑容,端着餐盘走过来,在江恬身边坐下,温声说:“今天又这么巧。”


    因为滤镜破碎,江恬看到他很不自在。


    但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季烨:“写的怎么样?”


    江恬本能地说一般。


    季烨自我感觉还不错,安慰她道:“说不定结果还可以,不要提前灰心。”


    江恬点点头。


    季烨又问她下午要不要出去玩:“晚上出去吃火锅?就当落后两天替你庆生了,刚好考完了无事一身轻。”


    江恬摇头,找到拒绝的理由:“成绩没出来,我不大有心情。”


    季烨垂眸,掩盖住眼中的失望。


    再次抬起头时,他表情如常,微笑着问:“那明天闭幕式后出不去去玩?”


    江恬打马虎眼,含糊道:“看成绩再说吧。”


    匆匆吃完午饭,她用餐巾纸拭拭唇,与季烨说再见,起身离开自助餐厅回到酒店客房。整个下午江恬在看电影中度过,晚上则早早入睡。


    第二天还有闭幕式。


    三十号早上,冬令营闭幕式在师大附中的大礼堂准时开始。


    闭幕式上,举办方当场宣布考试成绩并举行颁奖仪式。冬令营与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类似,设出金银铜三项排名,每项数人。


    排前六十的参赛者可以入选国家集训队,获得高考保送的资格。


    江恬拿到金奖,顺利晋级,而季烨感觉良好,但最终真实成绩一般,无缘集训队和保送。


    上台领奖前,江恬远远看他一眼,抿抿唇,心中莫名有一种“明明准备充分考得不错,但成绩出来前非要垂头丧气说感觉一般”的心虚感。


    江恬记得上辈子这种会被骂学婊。


    但让人高兴的是,季烨似乎不再有心情找她玩了。


    闭幕式结束后是合影,结束后江恬独自回到酒店客房。手机里,省队群中有人组织下午出去玩,落选的人都不大有心情。


    组织者一个劲地劝“来都来了”。


    关掉会话,江恬打电话给爸爸还有班主任报喜。等和班主任的通话结束后,她想一想,也拨打陆念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少年低低的嗓音传来:“喂?”


    江恬告诉他结果。


    陆念听完,先是恭喜她,又随口问一句:“那下午回去?”


    江恬:“下午不回去,太匆忙了,明天早上和省队一起回去。”这是集体活动,要一起来一起走。


    陆念嗯一声:“那下午干什么?”


    “还没想好。”江恬说。


    她想起群里的活动,顺口又道:“群里有人组织下午去市中心玩,在犹豫去不去。”


    附中不在中心区。


    陆念停一下,然后,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都有谁啊?”


    江恬微顿:“不知道,我看一看。”


    她缩小通话界面,打开省队的群。


    组织者的劝说下,大部分人都报了名。季烨居然也在。到现在,只剩下她和隔壁市高级中学的一个同学还没回复。


    江恬回视频页面:“几乎都去。”


    “你同桌也在啊?”少年冷不丁问。


    江恬一愣,说:“在的。”


    陆念:“你要去?”


    江恬没有立刻作答,她还在犹豫去不去,毕竟是集体活动。


    下一秒,陆念突然说:“山城不好玩的。”


    江恬:“嗯?”


    “我以前去过几次,去了就再也不想去,”陆念煞有其事道,“夏天热冬天冷,也没什么好玩的,路还陡,坡子也多,你体力多不行你自己也清楚。”


    江恬:“……”


    这一年的山城还没有成为网红城市,但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旅游目的地。何况,她也没有那么菜吧?


    江恬小声反驳他:“山城的旅游还挺有名的。”


    陆念不动声色:“都是媒体骗你的,专门骗你这种没怎么出过远门的无知少女,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多,比你清楚。”


    江恬:“……”


    他就是不想她和季烨出去,单独不行,集体活动也不行。


    江恬说:“好,那我不去了。”其实她比较宅,也不怎么喜欢出门,尤其和一群陌生人一起。


    那头传来少年心满意足的一声嗯。接着,陆念又问:“保送资格什么时候下来?”


    江恬:“大概十二月或者一月的样子吧。”


    “那之后你不就不用去上课了吗?”


    “应该还要的,还要拿高中毕业证。”


    “那集训呢?什么时候?”他追问。


    江恬思考一下:“还不清楚,但一般都是三月份或者四月份。”


    “不用担心高考,集训又在三、四月份,那明年寒假你是不是挺闲的?”少年忽然懒洋洋地冒出一句。


    江恬:“嗯。”


    怎么了吗?


    他低笑一声:“寒假来江城找我玩,江城才好玩。”


    江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