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作品:《我俩青梅竹马

    处置柳云的圣旨下来了,三日后午时在东街的菜市口问斩。因谢蕴在其中周旋的缘故,柳云在问斩前,可与柳正团聚三日。

    谢蕴将父子俩安置在槐花胡同里的一处旧宅中。老师就在眼前,谢蕴每次下朝后都必须来看望老师一眼。

    近几日柳正的精神越来越好,面颊处也渐渐有了红润的光泽。柳云对父亲也是无微不至的关心,仿佛想将这么些年的亏欠通通补回来。

    谢蕴衷心的为老师感到高兴。

    这日他离开宅院时,突然看见陆商在院门口站着,他心猛的提起,上前一步,与陆商对立站着,小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跟我走。”

    柳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进来吧。为师也刚好与他有话说。”

    陆商大步跨进院落中,谢蕴离开的步子也顿住了,转身跟上了他。

    柳正对他温和的笑笑,“啊蕴,你先离开,老师有话想与他单独说。”

    谢蕴不想离开,但还是顺从的离开了。他虽已是位高权重的首辅,却还是如从前一般,对老师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看着谢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柳正才开口叹息道,“可惜了。”

    这句可惜了却让陆商面露鄙夷之色,他是恨着眼前这个老人的,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话语将他的心肺戳成烂泥,“确实可惜了,毕竟是老师唯一的儿子。恕徒儿无能为力,不能救了老师唯一的儿子,也阻止不了老师绝后的惨剧。”

    柳正不再清澈的眼神定定的望着陆商,陆商毫不畏惧都对视,并且不掩饰眼中的讥笑,现如今面对这个老人,他才是胜利者。

    柳正叹息一声,“我早已不是你的老师,你不必如此唤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学生不敢僭越。”

    柳正唇角微微上扬,却是对着陆商笑开了,他缓缓道,“真是可惜了,你与谢蕴从前是我最信赖的学生,是我从众多朝臣中选出来的,我对你们寄于厚望,想我离开朝堂后,你们两个能相互扶持,共创大许盛世……”

    他画风一转,又呵呵笑两声,仿佛在说什么有意思事,“没想到,你当了佞臣,与宋颖狼狈为奸。”

    陆商并不觉羞耻,也笑开了,“徒弟当佞臣,怎会没有老师的功劳呢?若不是当年老师往死里逼学生,学生也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走上如今的位置,这样说来,我还要谢谢老师当年歹毒的用心了。”

    柳正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唯留下一抹遗憾,他道,“当年我若是发现你身上的偏执,便不会收你为徒,或许我们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你与谢蕴不同,谢蕴此人不是绝顶聪明,却最得我看重,你可知为何?”

    “谢蕴遇事沉着冷静,有条不紊,有耐性,唯一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若不是太重感情,怎会任你走上次辅的位置?他如此得太后与皇帝的信任,收拾一个你,虽难了些,却还是能办到的。我承认,你比谢蕴聪明,一些事情做的比谢蕴漂亮多了,可你没有他那样坚定的心,你当年虽有报负理想,却不坚定,这才会被小人利用。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也正是证明了这一点,你若心够坚定,不被小人利用,当年我选的接班人就该是你。”

    陆商道,“事到如今老师还在为自己的其心不正找借口吗?不知你真面目者都敬仰崇拜你,我只恨他们被你蒙蔽了眼睛,你伪善至极,狠毒至极,我当年也是真心敬仰你,可是你却想将我逼上死路,那时我还是你的徒弟呀,但我如今看你落的这个下场,也算是我报了当年之仇,我心真是畅快不少……”

    陆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唇角轻勾,意味深长道,“柳正,你活该。”

    突然他的笑意有些凝滞,因为面前的柳正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那枯草般的触感,瞬间占据了他的心神,他反应过来后,就想立即甩开,他嫌恶心。

    但他却没有甩开。

    因为这个他曾经真心敬仰的人,用手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混浊的眼中渐渐流出两滴热泪,他颤抖的喊出他的名字,带着痛心道,“当年你是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啊,害你岳丈入狱之人正是宋颖,他企图离间我们的师徒关系,而你恰好上了他的当。”

    陆商立即回道,“不可能。”

    “事情已过去多年,其中的细节我们早已模糊,但我柳正没做过的事,绝不承认。当年你岳丈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我为何揪着他不放?”

    陆商已经渐渐熟悉柳正手上的凉意,他不甘心的问道,“那当年要贬我去蜀地的旨意,可是老师为徒儿求来的?”

    柳正点头。

    陆商又笑开了,仿佛自己多年并没有恨错人。

    柳正却继续说道,“当年你和谢蕴还年轻,官场上的规矩还未摸清,就算当年为师与你解释,你也不会明白,但你现在一定能明白。当年宋颖与我争锋相对,想要夺我手中权,他见从我身上没有机会下手,便将矛头对准了你,为师看的分明,便想先将你调到蜀地避祸,但为师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等为师与宋颖的战争结束,也一定会将你从蜀地调回来。”

    陆商还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柳正继续道,“当年谢蕴还未被宋颖盯上,为师便想法将他调往江南。调被盯上的你去蜀地,不在情理之中吗?只是没想到我们师徒会因为此事而出现隔阂。”

    却如柳正所说,事情已过去多年,其中种种细节早已模糊,唯有恨意是一直存在的,如今听柳正这么说,他的恨意仿佛有了出口,一点点的从胸间流走,他甚至有些不明白他这些年在恨些什么。

    他反握住柳正的手,扑通一声在柳正面前跪下,唤了一声,“老师,原来这么多年,是我误会了你。”

    “快起来,快起来,误会说清楚了就好。”

    陆商站起。

    柳正继续道,“这些年为师在乡下一直记挂着你,现如今看到你这般模样,甚好,甚好。”

    ……

    与柳正话别后,陆商心情沉重的走出小院,转弯处却看到一个身影。

    是谢蕴。

    他未走,一直沉默的听着柳正与陆商之间的谈话,一开始是怕陆商伤害柳正,后来便是专心听他们谈话了。

    陆商缓缓朝谢蕴走过来,谢蕴也转身,沉默的朝前走,两人一前一后,院墙处漏下来的碎光照在二人身上,光阴流转,四季变换,他们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

    只是一路沉默,再也不似初识人那般多话。

    ……

    柳云也在屋中听着二人的谈话,他自小在乡间长大,对于官场的事是不太懂的。他沉默的走出来,扶着父亲躺着躺椅上,温和道,“爹,累了休息会吧。”

    柳正身子笨重的躺下,他闭上双眼,阳光直射在他的面颊处,说不出的安逸与自在。

    柳正站在躺椅旁看着自己的父亲许久,他眼珠流转,想着,他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好像一直都不了解他。

    日后,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了。

    很久很久,久到柳云以为柳正已经熟睡。

    柳正却突然开口了,“云儿,你知道战胜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

    柳云立即回答,“杀了他。”

    柳正轻轻笑了,“不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是想方设法,攻取他的心。”

    柳云立即反驳,“攻取一个人的心比杀了他还难,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

    “攻取一个人的心很简单,只要足够了解那个人就行。为父为何能打倒段瑞,靠的不是绝顶聪明,而是洞察人心。”

    柳云没有说话。

    柳正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或许是想在这最后的时日与他多说些话,他继续道,“刚才为父说谎了。陆商的岳丈确实不是为父害的,但在陆商上了宋颖的当后,为父就抛弃了这个后辈,为父早就看出了他的偏执,他若是成为宋颖手中的一把刀,必会危害大许,所以为父想法将他调往蜀地,路上的杀手为父也已经找好了,只是他命大,逃过了一劫。”

    柳云震惊的望着自己的父亲,“那你刚才为何与陆商说那番话,可是怕他日后加害于你?”

    柳正笑着摇了摇头,“自身安危不算什么。我只是想在最后为大许,为我的好徒儿做一件事而已。”

    柳正是什么样的人呢?柳云彻底分不清了。

    他是慈祥的,却也是狠毒的,他是聪明的,却也是愚钝的。

    柳云想,罢了,不想了,总归两日后自己便要身归黄土了,人世间所有的情感都会消散于风中。

    “云儿,两日后,为父便不去刑场送你最后一面了,为父年龄大了,见不得那场面。”

    柳云心里空落落的,“好。我也不想让父亲面临如此血腥的场面。孩儿不孝,欠你的生养之恩,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微风吹过,柳正安逸的躺在躺椅上睡着,双眼紧闭,再没有回答柳云的话,这个老者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