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作品:《蔫儿玉

    诀别很艰难,硬生生将自己与一直攀援生长的土壤撕开,疼痛和不适既锐利又绵长。

    即便是自己主动离去,也仿佛是被抛弃一般。

    戴着一身冰霜离开京城时,胜玉前路无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或许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掉。

    那时的孤独是钻心的,比铺天盖地落下来的冰雨还要刺骨,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迫人。

    如今知道原来当时见最后一面的少年是特地跑过来挽留她,原来她踽踽独行以为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深夜,还有人在身后找她。

    胜玉抚了抚心口,指腹和胸口之间升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仿佛连当初的害怕都抚平了一些。

    有遗憾吗?

    胜玉不知道。

    她常常觉得,或许是自己幼时过得太美满,美满得成了一种罪过,所以为了赎罪,她从那之后都在不断地失去。

    错过和失去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的常客,如果每一桩一件都要遗憾,那她需要难受的事也太多了。

    她只好迅速地学会了接受,或许人各有命,她生下来时已经把所有的福气用尽了,之后要受多少罪,都是应得的。

    至于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事……

    俊朗的将军朝她剖白心迹,少年被雨淋湿的眉眼和如今倔嘴又欠打的神情慢慢重合。

    胜玉眸色忍不住掺上几分温软。

    但,这暖意来得浅,很快又如潮汐般退下。

    就如胜玉拿到那玉雕小像时一般。

    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有震惊,有羞窘,这羞意掺着少女春情也似是喜意,不过,也就只是看看。

    而且不能多看,很快就把盒子关上,收进箱子里去,与己无关了。

    因她心里清楚,这些撩人心魂的饴糖是天边月映在地上霜,美丽却无法饱腹,她吃不起,也不愿意去吃。

    李樯的剖白似不灭火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取暖,但是她却不能那么做。

    李樯仍是天之骄子,她却已不是当年的傅胜玉,李樯对她的情意还可当真吗?

    就算当真,这份情谊又能抵什么。

    她根本无心去想情爱之事,对于婚姻也很悲观。曾经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是嫁去一个憨直郎中家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想了。

    她凭什么去想李樯?

    李樯放在她眼前,她也只能看一看,听一听,然后收进盒子里,啪嗒关上盖子。

    胜玉长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神色虽还有动容,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

    绿园。

    落花被剑意扬得纷纷,围观之人连忙喝彩,唤来几声不冷不淡的嗤笑算作回应。

    但清朗的嗓音显然比平日要高昂几分,无论哪个路过的仆从都能听出其间的主子今日心情极佳。

    李樯收了剑,自然有人上来替他擦拭剑刃,即便剑上除了残瓣与花汁便什么都没有。

    李樯自己也取了一张干净布巾,左右擦着手,嘴角挂着浅笑。

    管事蒋喜德侍立一旁,一边弓着腰随时准备接帕子,一边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嘿笑:“大人,可仔细着些,脚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提及脚伤,李樯难得感兴趣,立刻低头看了一眼。

    只是那一眼不甚担忧,反而眉飞色舞。

    这脚伤得很好。

    若非如此,胜玉怎会在绿园留住。

    天时地利人和,他近来是占尽了。

    原本还打算再按捺按捺,但胜玉实在是把他逼急了。

    胜玉是全然不在乎他,他在胜玉面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贱妇。

    这哪里能忍,他得让胜玉明白,他也是有脾气的。但这脾气也不能撒得太狠,否则以胜玉的性子,或许真就与他不相往来了。

    所以李樯又刻意让胜玉拿到那枚小像,先攻为上,打乱她的思绪,叫她措手不及。

    那突然冒出来的陈氏妇人,原本他是想当个臭虫踩死,但转念一想,又暂且留着能用。

    五十两银子打发了,再拿去胜玉面前假作不经意地邀功,果然胜玉心软,叫他捡了好大的一个便宜。

    只有一处失算了。

    原本,他还想再钩着胜玉,再磋磨一阵子。

    要磋磨得她心软骨头也软,习惯性地倚靠着他才好。

    但到头来,是他自己先心痒难耐,忍不住地,半真半假露了心迹。

    不过露就露了,李樯也并不后悔。

    毕竟那些话早在五年前就该让她听见,他自己憋了五年,多么辛苦,现在再忍不住,也是正常。

    就是眼下的瘙痒忐忑有些难捱。

    李樯坐不住,时而站起来四处晃晃,时而托腮出神,仔细思索着胜玉的反应。

    他刻意先走,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这会儿她应该已想定主意了吧。

    就算她原先是个木头,看不明白他的示好,如今也定然要懂了。

    既然懂了,就该欢欢喜喜,扑到他这里来,才好报偿他五年前的相思之苦。

    他现在已不是孱弱少年,能保她护她,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李樯想来想去,实在觉得自己没有被拒绝的道理。

    李樯又偏头,看了一眼院子正中的日晷。

    又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找他。

    李樯喊来蒋喜德,问:“门口有信来吗?”

    蒋管事出去看了,又快步回来,恭声答道:“没有。”

    李樯横了他一眼,靠椅背坐着,双脚翘着架起踩在扶手上,叮嘱道:“有信来——或者有人来传口信,即刻叫我。”

    “晓得,大人。”

    过了一会儿,李樯又换了个姿势。

    偏头盯着那日晷,日影怎么走得这么慢。

    好不容易,又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

    也没来信。

    李樯气得快饱了。

    甚至过了一夜,李樯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哪怕胜玉是个蜗牛,也应该要有回答了。

    他再忍不住,把蒋喜德推出来,支使他去找胜玉。

    “你去,就说——说我脚疼得厉害。”

    蒋喜德深深看了一眼主子,低头作揖,不敢耽搁地去了。

    因他动作麻利,一个时辰内就又回了。

    李樯看他回来得这样快,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空空如也。

    便开口指责道:“没见着人?那就多找找,附近林子找了没……”

    “大人,见着姑娘了。”蒋喜德行了一礼,斟酌着道,“姑娘说,说您脚疼得看大夫,她就不来了。”

    李樯听得一懵。

    不来了。

    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蒋喜德又从身后马车里取出一个布包裹,给李樯复命。

    “大人,姑娘还让奴才把这个带给大人,许是大人要的。”

    蒋喜德边说着,边拆开那布包,两边布料一松开,露出里边儿的一只纸灯笼,一个宝珑球。

    是花月宴上李樯“罚”给胜玉的。

    除了一碗八宝粥她已经吃进了肚子,其它的都还回来了。

    李樯眉宇骤然一沉,阴山押界般地压着,原本还有几分少年急性的面容霎时收得一干二净,透出几分狞厉。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明白得不得了了。

    胜玉要拒绝他。

    他步步为营了这许多,甚至不惜挖出珍藏的几句真话说给她听,她却以拒绝回应。

    胜玉好样的。

    真是回回都叫他意外。

    李樯神色沉沉地站了一会儿,牵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只是这回笑,蒋喜德没再敢凑上去讨好。

    而是缩着肩膀,赶紧把那惹事的布包绑起来,藏到身后。

    绿园里的天色好像也凉了些。

    李樯转身往里走,轻飘飘喊了一声。

    “喜德。”

    蒋喜德连忙跟上。

    “收拾东西,去郡里赴任。”

    “大人,朝中的文书似乎还要过几日才能到郡中。”

    “我需要那种东西?”

    “当然不需要……知道了,大人。”

    -

    李樯走了。

    这消息不用胜玉自己去看也能知道,绿园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上村子里人人讨论,早传得沸沸扬扬。

    胜玉神色麻木,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或许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一人来往,只不过现在比以前更独。

    有时经过陈颖儿门前时,胜玉会稍稍驻足。

    她收到了陈颖儿托人送来的手信,她的确到了姨母家,平安团聚,也开始好好治病了,大夫说她身子亏虚,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况且还年轻,养一养就能养回来的。

    随信附来的还有三两银子,原来那时胜玉给她去买药的钱她一直没花。

    她还同胜玉致歉,但为什么致歉,她没说,只说希望胜玉将来一切都好。

    胜玉彻彻底底变成独自的一个人,每日依旧是赚钱,捡柴,吃饭。

    忽然有一个小僮找上门。

    “请问是流西子吗?”

    胜玉愣了愣,点点头。

    小僮松了一口气。

    “郡守府开始选贡了,正等着姑娘坐镇呢,还请姑娘收拾东西,跟我去吧。”

    开始选贡了?

    胜玉稍稍警醒了些,打起精神,拿起早有准备的包袱,跟着那小僮出门。

    路上验过了小僮的铭牌,的确是郡守府的人,胜玉才跟他多说了几句。

    “怎么这么早便开始了?往年不都要先张榜布告十日以上吗?”

    小僮摇头晃脑。

    “这等事情,小的就不明白了。”

    胜玉也只好不再多嘴。

    那小僮招呼她上了一辆马车,走着走着,胜玉忽然觉得不对劲。

    “选贡都安排在湘竹院,这是往哪儿去?”

    湘竹院在繁华街上,最方便商户往来,大集会一般都在这里,这马车显然不是往那条路。

    “今年定在郡守府啦,当然是往郡中去!”

    小僮在前边赶马车的声音遥遥传来。

    去郡守府。

    胜玉怔怔放下车帘,莫名其妙按着心口。

    咚咚似乎有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