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六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十四)

作品:《大理寺小饭堂

    “可是那位温夫人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尽而死的,”入殓婆子说道,“当时小民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挤的还算靠前,离那温夫人极近,是以看的很是清楚。毕竟同死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一般而言是瞒不过老婆子这双眼的。”


    “那温夫人自尽之意颇为坚决,那一记匕首扎的那么深,不可能活命的。”入殓婆子说道,“以老婆子这双眼来看,那抬下来的温夫人就是个死人无疑了。”


    “可明明白日里人已经死了,夜半被抬进来时人居然又活了!”入殓婆子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一丝惧色,既是个下九流行当中的行家,先前一番交道打下来自是已然清楚面前这两位不好瞒,开口说实话才是正经,是以一开口便俱是大实话,“大人先时斥责小民那些话倒也不假,我等这些行当中人,同死人交道打的多了,自也不再惧怕死人了。就似那些个大师,也不知道手头有没有真法力,同鬼交道打的多了,自也见怪不怪,不怕了。是以老婆子我其实是不怎么信那等神神叨叨之事的,所见的这等事多数时候也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那一次,当真是将老婆子我吓了一跳。”入殓婆子说到这里,伸手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死人竟然还阳了!”


    “这等死人还阳的情形可真真是吓死我了。”入殓婆子瞥了眼对面长安府尹同林斐面上的神情,见两人面上俱是凝重之色,不由唏嘘道,“只是吓归吓,毕竟那么多年不曾见过这等事,是以老婆子我本能的认真打量起了那位被抬进来的‘圣女’,想寻些那‘圣女’同那温夫人之间的不同来。认真打量了半晌之后,老婆子我总算是发现了其中的区别。”


    “那‘圣女’的手同那温夫人不一样。”入殓婆子说着抬起自己的手,给长安府尹同林斐看了看,说道,“说来也是有趣,那货真价实的第一美人那双手我白日里见过一次,再看那‘圣女’的手,说实话,看那名头与手,或许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


    “那出身书香门第,后来又嫁那位大儒的温夫人老婆子这等常人以为必然是养尊处优的,那双手漂亮的很。光看手背也确实如此,那温夫人的手也生的好看,可老婆子曾离的那么近,看到过温夫人那双手的掌心,里头是有茧子的。”入殓婆子指了指自己的掌心,说道,“那‘圣女’便不一样了,虽那长生教是西域教派,听闻那‘圣女’出身都是寻常,甚至不少身份曾是奴籍被买进的教派,按说这等吃过苦头的出身那双手当是糙得很的,可老婆子所见那‘圣女’那双手真真是手如柔荑,一点茧子都看不到。这两方全然是反着来的。”


    “不奇怪。那位温夫人虽不需操持家务,可不管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还是嫁与温玄策之后,那双手都是需要握笔的,是以那掌心之中有茧也不奇怪。”林斐说着,看了眼自己的手,说道,“我母亲手中也是有茧的,不定操持家务,却亦有旁的事要做,会留下薄茧也不奇怪。”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不需要做旁的事,那双手上连茧子都看不到?”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转头朝林斐比了个口型:“雀儿?”


    林斐点头,说道:“若不是刻意为之,很多人并不会在意掌心之中的薄茧。只有那等特意为之的,方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刻意将一双手养的如传闻的一般,以求担的上那些传闻中的美人名头。”


    虽是没有直说,入殓婆子显然是听得懂两人的怀疑的,闻言点头道:“还真是这般!那长生教有些魔怔的信众见老婆子在看那‘圣女’的手,当即说什么‘他们圣女只负责饲养神鸟,其余的什么也不消做的。’让老婆子别乱看,而后便为那圣女上了入殓妆。”


    “那也是老婆子头一回见到为活人上敛妆的,说实话心里也有些害怕,不敢多说什么。”入殓婆子说道,“就这般看着他们上罢敛妆,带着那圣女离开,老婆子那金子实在是不敢拿的。”


    这世间喜欢占便宜的人不少,这入殓婆子也不免俗。可自那下九流的行当中摸爬滚打着爬上来,那人情世故与人心险恶,入殓婆子也是早早就领悟透彻了的。


    这邪里邪气的长生教的金子,她本不敢拿的。


    “若不是那些发疯信众走至一半突然折身回来叮嘱了一声老婆子,老婆子怕是当晚便要去衙门将金子双手奉上了。”入殓婆说道,“那长生教的人折身返回之后,叮嘱敲打我道‘既收了钱,有些事就要烂在肚子里了。那位美人是死绝了的,众目睽睽之下盯着的,断无那还阳的可能。’他们说罢之后,还问我可明白这‘收钱办事,童叟无欺’的道理?我一听这才乐了,这金子也敢收了。”


    “原本那群教众又疯又邪气,实在叫人看不出深浅,让人害怕。可这话一出,我便知道收了不要紧,因为他们连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位温夫人都没弄清楚就将人抬来了。”入殓婆子笑着说道,“傻子的便宜,很多人看到都是想着去占上一占的,更遑论还是这送上门来的傻子的便宜,岂有不收的道理?”


    整件事说到底就是一番抽丝剥茧之后,入殓婆子发现能欺软,便心安理得的收了这个便宜。


    “过后也查了一番,还小心翼翼了好一段时日,发现还当真没什么人上门,我便知晓这群人确实是个傻子,所以这第二回上门,也心安理得的收了这个便宜。”入殓婆子说到这里,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对上面前的林斐同长安府尹,嘀咕道,“也不知这回是大人们太厉害了,还是那群傻子其实是装的傻子,头一回演那一出只是为了叫老婆子放下戒心,第二回才是他们真正要做之事,将老婆子诓在里头了。”


    到底是个行当的行家,便是一不留心中了招,那清醒的也远比旁人要快。再看这统共打过两回交道的长生教信众,自是得出了这群人不是真傻子,就是装傻子的结论。


    “若是个装的,怕是至少要比寻常人更聪明些的那等人了。”入殓婆子叹了口气,说道,“不过,看他们人又已经死了,估摸着还是个傻子,毕竟没有哪个做局的会死在自己的局里的。”


    “不错!没有哪个做局的会死在自己局里的。”长安府尹缓缓开口,重复了一遍入殓婆子的话,说道,“若是故意寻死的,怕是有后招。若是有后招,那这群发疯的信众怕是真聪明的;若不是故意寻死的,而是没有料到被人设计寻了死,管他之前知不知道那些事,都是个真的傻子。”


    “老婆子也是这么想的。”入殓婆子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那托盘中的百两黄金,神情沮丧,“若是老婆子比他们聪明,这钱自是敢收的,可眼下出了这等事,被大人们戳破了,老婆子也不敢胡乱收这银钱了。”


    “我等做这等玄玄乎乎行当的最忌走在路上胡乱捡钱这等事了,因为有一种说法是能用这种法子买到那贪便宜之人的命呢!”入殓婆子说道,面上那演出来的对死者的敬意直至此时才多了几分真切之感。


    林斐同长安府尹沉默了下来,低头再次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梁衍’,沉默了半晌之后,林斐忽道:“这长生教的圣子圣女为什么都是被毁了脸的?”


    “那什么饲养神鸟的说辞或许有些魔怔信众会信,可一开始设计了这套说辞之人必然不是因为‘信’这等事,”林斐说道,“那设计这套说辞之人为何要在长生教的教义中设计这一套毁脸的教义?”


    长安府尹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比了个划拉的动作:“难道那设计这规矩之人自己那脸没法见人?”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那张脸是没法见人的?


    露娘攥着衣角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看着眼前这两个红袍大员开口说出的种种话语,更是害怕。


    他们并不曾问她什么话,作为一个活着的人证,原本以为的百般问询竟一句都未被问过。下意识的低头看向那被刨根问底的局中过客——入殓婆,面前这两个红袍竟恍若她如此重要的一个人证根本不存在一般,什么都没问。


    这合理吗?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露娘此时就处在那最不合常理的中心之处,仿若不存在一般被对面两个聪明至那般境地的红袍大员直接忽视了。


    心中惶惶,一阵后怕。低头看向躺在那里人事不知,身体受了极刑的郭家二郎,露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虽不曾似郭家二郎那般受了苦楚,可心里的煎熬与害怕便不曾断过。


    正惶惶害怕着,忽听那位大理寺少卿突地开口说道:“迷途巷那里几个暗娼也被毁了脸,是巧合吗?”


    “看来要走一趟迷途巷看看情况了。”一旁那位长安府尹说道,“也不知这群被毁了脸的暗娼里头有没有那没被毁脸的混于其中。”


    露娘心头一慌,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她的脸没有被毁,好得很!若此时她在迷途巷那里,怕是将要面对的就是面前这两人的诘问了。


    好在,眼下迷途巷那个露娘是被毁了脸的,不会被揭穿……念头才转至此,露娘心中忽地一阵大骇,一股幽幽的寒气自脚下生出,刹那间涌遍全身。


    今日,她才同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换了身份,两个露娘,自此互换,没有快一日,也没有慢一日。就在今日!


    看着眼前两个商量着要去迷途巷的红袍官员,露娘双唇颤了颤,眼底浮现出一丝茫然之色,那一丝茫然的背后藏着的则是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似是在那黑暗中摸爬滚打了许久,一直以为自己摸索了那么久,早就摸清了周遭的种种情形,却是直到此时,方才见到一束光自头顶照下,让她看清了自己周围的模样。


    那是一团迷雾,她身处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她看清了,却又根本无法看清。


    自己那一双眼明明目力极好,可任凭她的眼睛生的再好,却同先时没什么两样。


    自己这所处之地那一双眼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昔日自己在黑暗中那么多年的摸索到底得到了什么,又摸清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好似一直在原地打转,根本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到底是何等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于黑暗中摸索着练出的无底洞的本事如她所愿的困住了面前这‘郭家二郎’,自己却早被一只更大的无底洞困于其中而浑然不知。


    不迟不缓,就在今日。露娘颤了颤唇,只觉得抬眼所顾,自己前头所有的路都早早被吸入那无底洞内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了。


    “究竟是谁布的这个局?”想到这一切,再想到自己领的这圣女同农女的身份,露娘眼睫颤了颤,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眼底一片悲凉。


    直到此时才陡然发现自己早被困入局中了,可她竟连怎么还手都不知道。


    怎么办?露娘泪眼婆娑的看着转身离去的两道红袍的背影,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身旁则是她的无底洞困住的那个猎物——郭家二郎,此时如活死人那般躺在床榻之上,连那郭家二郎的身份都回不去了。


    “真是一群……妖魔鬼怪啊!”露娘伸出拳头胡乱挥舞了一下,忽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腿,喃喃道,“我真的想要个神通广大的猴子来救我一救了,我有些怕了!”


    若是跳不出这个局,那她的结局……想到那结局早已注定的杨氏,露娘无力的瘫坐在了那里。


    她真的是怕了,方才当真是想开口唤住那两位红袍,如那私收百两黄金的入殓婆一般将话说出来,讲清楚的。可她同那私收银钱的入殓婆不同,她手头私收的,那可是人命债啊!况且自己这条命……还在那老大夫手里拿捏着。


    如此一想,说与不说好似也没什么两样了。露娘颓然的坐在那里,同身后的郭家二郎紧紧的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