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合卺礼

作品:《临高台

    册封大典之后,皇帝于太极殿与群臣饮宴尽兴,女史则引魏云卿乘一软舆,先至显阳殿休息。


    直至此刻,魏云卿紧绷了一天的情绪才终于松弛。


    显阳殿是皇后正殿,与正南方向的皇帝正殿式乾殿,大朝殿太极殿,三殿为中心构成了建安宫的中轴线。


    宫廷内外官员,悉承宋太师之意,显阳殿的布置,自然也不会委屈了魏云卿,一应陈设,务求精美。


    殿中四壁均以椒涂之,芬香扑鼻,珊瑚制树,翡翠镶屏,珍珠串帘,所陈珍奇宝玩,琳琅满目,莫不精巧。


    魏云卿目不暇接,过往在家中,陈设一贯以清雅为贵,她实不习惯如此奢靡做派,不由喟叹,无怪乎天下人都愿生帝王家。


    女史引她至凤榻,香檀床上镶以黄金、翠玉、象牙、螺钿雕成山水楼台之画,红罗帐内锦衾绣枕,织金描银,光彩盈室,不可名状。


    甫一沾榻,魏云卿就陷入松软的床褥之上,全身的骨头,瞬间松弛了下来,没有一处不舒爽。


    女史端来一盅红枣桂圆茶,魏云卿早已是口渴难耐,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都没喝一滴水,吃一口饭了。


    可女史只捧着给她喝了一口后,便制止道:“殿下不可多饮,恐多饮欲登厕。”


    魏云卿心中叫苦,礼服拆解繁琐,为了防止新妇在典礼上内急,婚礼前夕就要挨饿空腹,直至婚礼结束。


    如今典礼结束了,可是天子未至,尚未合卺,她还是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


    她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会来?”


    可话刚一问出口,便觉得不妥,显得自己不够端庄矜持,迫不及待的等着见天子。


    又解释道:“我只是有些累了,饿了。”


    女史浅浅一笑,回道:“奴婢知道殿下今日辛苦劳累,可规矩如此,还请殿下耐心等待。”


    魏云卿欲哭无泪。


    天色渐暗,宫人开始掌灯,显阳殿点起一对对龙凤高烛,灯火摇曳,珠帘轻泠,红纱曼舞,影影绰绰。


    皇后盛装于灯火阑珊中,更显容色妩媚,艳光灼灼。


    昼漏尽,夜已深,百官离宫。


    殿外的小内监来传话,说前殿饮宴结束,陛下要过来了。


    女史们忙碌了起来,纷纷就位准备着合卺的器物。


    魏云卿整襟端坐,静候天子到来。


    萧昱缓步至显阳殿,脚步沉稳,神色清醒,身上带着清冽的酒气,混合着馥郁含蓄的沉香气息,轻轻在魏云卿身旁坐下。


    床榻一陷,魏云卿心底一沉,不由并拢双腿,往一旁避了避。


    她紧抿着唇,手指微攥,与萧昱并坐无言。


    女官先是念了几句吉利话,然后请帝后举觞,行合卺礼。


    司礼女史端着置有酒觞的玉盘,跪倒在二人面前。


    女官示意魏云卿捧觞,帝尊后卑,应由卑者先捧觞向尊者敬酒,故要魏云卿先举觞。


    魏云卿正欲端起,萧昱突然开口——


    “能饮酒吗?”


    魏云卿闻声,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能。”


    “那喝吧。”萧昱语气平淡,没有情绪。


    魏云卿心中微微忐忑,摸不清天子情绪,从容举觞至萧昱面前,“臣妾贺陛下万年。”


    其声幽然,清风拂面。


    萧昱淡扫了她一眼,从女史盘中端过酒觞,却没有回敬她,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皇后端艳绝伦的容颜。


    她无疑是个绝色,令人望而生悦。


    魏云卿举觞的手微微发酸,可天子不举觞,她亦不敢动。


    “做朕的皇后,你不高兴吗?”萧昱突然问她。


    魏云卿微微错愕,恭谨回道:“来归陛下,臣妾欢喜无尽。”


    “那你为什么都不笑呢?”今日从太极殿至此,她一直都是这副沉默端静的表情,没有丝毫情绪变化。


    魏云卿一怔,笑?


    她抬眸看向天子,认真端详着他的容貌,比在斋宫那一日,看的更清。


    天子的皮肤白皙明净,一看便是自幼养尊处优的贵人,平静无波的脸上,五官峻秀标志,被影绰幽暗的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在面庞上倒映出棱角分明的阴影。


    四目相对,天子目光深邃,不可见底。


    母亲说,她的美,她的笑,只能给天子一人看。


    她,也只能对着天子笑。


    现在,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笑了。


    她动了动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极标准又不失体面的微笑。


    萧昱看着她那勉强做出的标准笑容,心中不由嗤笑,鼻腔冷哼一声后,不再勉强,对她举觞,二人同时饮尽。


    合卺之后,女官又念了几句龙凤相随、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后,尽数退散,独留司寝女史与傅姆于殿。


    酒气上涌,魏云卿垂首,面色潮红。


    萧昱眼眸微垂,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了她外袍的衣带。


    魏云卿心口狂跳如鼓,重缘袍袖中的手指也不由攥紧。


    萧昱面无表情地解开了她礼服的第一层腰带后,便停手,不再动作。


    天子示意宽衣后,女史便扶侍魏云卿至翠屏后更衣,傅姆便趁着解衣梳妆时,低声询问皇后可知该如何侍寝?


    魏云卿茫然地摇摇头,大婚前,母亲都不愿见她,自是无人告知她这些事情。


    傅姆见此,便取出画册,让女史手捧展于皇后面前,自己则在她耳边低语侍寝注意之事。


    乍见那些超出认知的靡靡画面,魏云卿神色大惊,脸颊绯红,滚烫一片。


    傅姆柔言安抚,“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帝后乾坤合乐,乃天下苍生之福,皇后无需矜持羞涩,应当欢喜相迎。”


    魏云卿腼腆一笑,再羞耻的事情,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本正经讲出来,似乎也变成了一件为天下计的壮举。


    帝后是天地的象征,天地交泰,孕育万物,泽被苍生,这是责任。


    这样一想,紧张便散去了几分。


    待她洗尽脂粉,除去簪钗,重回床帏之时,却已不见了天子身影。


    清寂空旷的宫殿内,只见高烛荧荧,红帐阑珊。


    她茫然坐于床侧,手指微攥着大红描金龙凤锦被,一时无措。


    那一侧还有着他的体温。


    上一刻,她还在为侍寝之事紧张,这一刻,却开始为天子的不告而别忐忑。


    就在她不安无措时,一个年长的女官走了进来。


    请安后,回禀道:“陛下让奴婢转告皇后,礼法曰,三月庙见,而后行夫妇之道。皇后未见于太庙,故合卺之后,陛下不宜留宿显阳殿,现已返回式乾殿歇息。”


    魏云卿一怔,古人定下三月庙见,是为了防止新妇婚前有孕,混淆血脉。


    春秋礼乐崩坏,后世多不遵循此礼,只是皇室为天下臣民表率,一言一行莫不合乎礼法,故皇后入宫后,需足三月之期,方见于太庙。


    天子此时不留宿,亦合乎古礼,魏云卿也未做他想,只当是皇室规矩多罢了。


    毕竟,他们还不算熟悉,跟不熟悉的女子做那样亲密的事,他可能会有些勉强。


    因为就连魏云卿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


    女官接着道:“陛下还说,今日大婚皇后辛苦了,让皇后好好歇一歇,祝皇后好梦。”


    魏云卿有些意外,无论是客套还是真心,起码皇帝对她表现出了关心的姿态,宫人谁也不能因为大婚之夜,天子不圆房而轻视她,便道:“我知道了,替我多谢陛下,也祝他好梦。”


    天子不留宿,反倒是让魏云卿轻松了几分,她轻舒一口气,正准备躺下就寝之时,女官却又突然道——


    “陛下临走前,说他得了一灯谜,百思不得其解,想请皇后为他解答。”


    “灯谜?”魏云卿复又坐直身子,天子搞什么名堂?面惑不解,“谜面是何?”


    女官一字一句道:“三三横,两两纵。”


    魏云卿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清溪水岸,一幕一幕,走马灯般在她脑海浮现,身子猛然绷直,惊起一背冷汗。


    那是帝后大婚之前,她在宫外过的最后一个上元灯节。


    清溪水岸浩如烟海的花灯,再度涌入记忆,灯火倒映在脑海的水面,漾起澎湃波浪。


    岸上的花灯,每盏都书一灯谜,全部解出者,可以得到一盏五彩琉璃灯为彩头。


    缘溪而行的看客都在那最后一个灯谜前抓耳挠腮,饮恨止步,是她,赢得了最后的彩头。


    那最后一个灯谜,谜面正是——三三横,两两纵。


    谜底是——習。


    她提着琉璃灯,对身旁的男子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莲。


    那笑容,绝对比今日对天子笑的真实、灿烂。


    原来那一夜,他也在。


    他都看到了。


    他在怀疑自己。


    他怀疑自己大婚前就与他人有染,才不肯留宿。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有别属,才会在大婚之日不笑不乐。


    魏云卿猛然意识到,天子,可能误会了什么。


    式乾殿——


    萧昱闭目沉思。


    大婚之夜,孤枕而眠。


    他想起与魏云卿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正月初一,太庙斋宫,少女冒雪而来,让自己验明正身,粉碎无牙谣言。


    第二次见面,是在正月十五,清溪灯节,她行于灯火阑珊中,自己隐于暗处,一路随行,看她对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


    第三次见面,便是在这帝后大婚的盛典。


    她本该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却被一群争权夺势的老狐狸,推向了这漩涡的中央。


    可若她早已心有所属,又为何要来此呢?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魏云卿躺于凤榻上,睁着黝黑明亮的双眼,听着烛花哔拨噼啪的爆裂声。


    分处两宫的帝后,此刻却是一般无眠。


    萧昱以为,二人的初见是在正月初一,可她知道,她第一次见萧昱,是在永平十年,冬至。


    是日,天气肃清,大雪初停。


    她于南郊,伏见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