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作品:《云叶翩

    落云的手指在光滑的拄拐面上轻轻抚摸着,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掌下的拄拐无论是高度还是大小,都十分契合她的身形和手型。


    也不知颜云玦是何时来量了这些,又是何时做的这副拐——自己被门槛绊倒,也不过是昨天的事儿。


    她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抓心挠肺的,像是缕缕青烟,很是缥缈虚无,却萦绕在心底,如何都消散不了。她莫名烦闷,不想回屋,便拄着拐朝后院挪去。


    “落云姑娘怎的下床了?”正在灶间准备午食的平儿看她在后院晃荡,忙放下了手中的碟盘,出门扶着她,“可是饿了?平儿准备好膳食之后就送过去,再等一会儿便好。”


    “没事,我没关系的。”落云按下了平儿扶着她的手,才想起什么,问道,“这阵子我受伤卧床,可有人替君上试食?”


    她这么一提,平儿才记起她帮君上试食的事儿来。这份差事在颜府前无古人,她可是头一个。


    但这话她可不敢对落云说,只扯着谎道:“这个……福笙哥做着呢,落云姑娘莫担心。”


    “那便好。”落云点了点头,又道,“平儿姑娘去忙吧,我且在这后院走走,不碍事。”


    “那你小心些啊。外头天冷,落云姑娘身子骨还没好全,别在外面呆久了着凉。”平儿满怀担忧地嘱咐道,看她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回了灶间准备伙食。


    可平儿边准备伙食,边注意着外头落云的情况,一心二用,动作自然慢些。等她端了饭菜上桌,才发现颜云玦的脸色不甚好看。他还在为刚才落云那疏远和客套的态度生着闷气。


    福笙瞅了眼颜云玦严肃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因为平儿做饭晚了而不悦,便先一步佯装质问道:“今日饭菜怎上得如此慢?”


    平儿看了眼颜云玦,他只沉着脸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饭菜,一言不发。颜云玦虽不喜说笑,但面上表情也不常绷着,加上他俊美面庞和温和气质,平日相处倒也不让人发怵。可他表情若真变得严肃深沉起来,便是不怒自威。


    平儿有点害怕颜云玦这幅模样,只得从实道来:“落云姑娘刚在后院走动来着,我担忧她不能视物,怕出意外,便小心地盯着她,饭菜做得稍久了,还请君上恕罪。”


    颜云玦冷哼一声:“她倒真闲不下来啊。”


    看来他不是因为饭菜上晚了而生气。福笙朝平儿使了个颜色,她立马意会,退了出去。


    落云受伤之后便被细心照料着,好吃好喝好药一个都没落下。如今除了依旧无法清楚视物,身上伤口已悉数愈合,无力昏沉的现象也已缓和了许多。这待遇搁以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奢望的,但她现在甚至觉得可以多替颜云玦受几回伤,不亏的。


    落云开始能较为自在地活动了,便不愿只是窝在床上混吃等喝。颜云玦既有棋要下,那势必有风险。若有人要对他下手,便不会给她去祁鸣山治毒恢复的机会,肯定会赶在他们到达祁鸣山之前动手。其中诸多凶险,不说保护君上,自己总得不拖他们后腿才是。


    于是落云又恢复了每日的练功。拳脚功夫一日不练就会生疏,更何况她在床上瘫了这么久,加之自己视物困难,想要重拾以前的身手,就更得加倍勤奋。不能清楚视物,她干脆就把眼闭了起来,练习自己听音辨势的能力。


    好不容易逮着颜云玦出府,平儿又刚好出府置办日常家当,四下一时没人看着她。恰巧风和日丽,阳光洒在草地上甚是明亮。她正想飞上屋檐静心看看云,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使用内力了。一使力胸口就疼得慌,脑子也开始嗡嗡作响。


    落云抬头,模糊视线里灰绿色屋檐与蓝天相交,色彩对比得甚是好看。


    可她也只能找个树荫位置,舒服地躺在草地上,让半截身子晒着温暖的太阳,远远这么看着罢了。


    “在看什么?”颜云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落云忙爬了起来行礼:“君上。”


    颜云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让落云免礼:“躺着吧。”


    落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无法从面上揣测他的想法,但在君上面前大咧咧地躺着,未免有点太没礼数了。落云僵着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颜云玦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身旁躺下,只转头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落云见他躺下,也依他所言又躺回草地上。虽是躺了回去,可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自然不像之前那般自在。


    她不敢乱瞟,只直勾勾地看着天上的那团洁白答道:“在看云。”


    颜云玦收回了视线,双手抱在脑后,直视着蓝天。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偶尔只见一小朵白云,在风的推动下缓缓飘着。他以前并不觉得看云能让他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只是这会儿,他莫名觉得就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云卷云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儿,心里平和许多。


    福笙替他拿来了薄毯,他接过,盖在了落云身上。福笙叹气,只得又从房里再拿一张薄毯子来。


    颜云玦只看着眼前那朵云从左飘到右,眼见着就快消失在他视线里了。


    “喜欢看云?”他问道。


    落云应了声,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没等颜云玦问原因,便复又开口道:“它们很自由,又不太自由。”


    “此话怎讲?”


    “云看似飘忽不定,可这都是风的作用。若无风,云便不动;风起,云便顺着它飘。也不知是风推着云动,还是云借着风飘。所以呀,它们很自由,又不太自由。”


    “原来你是这样看它们的。”颜云玦轻笑出声,落云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苦涩之感。


    她转头看他:“那君上是如何看它们的?”


    他感受到了她投来的视线,却并未转头看她,只直直地盯着天空:“变化多端,难以捉摸。”


    落云看着颜云玦的侧脸,抿着的嘴角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回他,或者是安慰他——她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悲伤是因那番悲剧的变故。


    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他。或者说,她没有立场安慰他。自己不过是个近侍下人,同他也不如福笙那般亲近。妄自出言安慰君上,未免有点太过自以为是了些。


    沉默了许久,他才转了话题,问道:“落云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落云移回了视线,双手同他一样垫在脑后,“我年幼便已离亲,又是他人家仆,早已忘却了本名。”


    “那这名是罗回翎给的?”


    落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是我自己起的。”


    他没接话,落云却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我本姓叶,幼时离家不仅忘了本名,也忘了生辰,只隐约记着是生于深秋,便擅自把见到第一片红叶落下的那日定为生辰,并定了‘落’字为名。又因我喜欢看云,看云卷云舒,看它们自由自在,有宁静安心之感,便定了‘云’字为名。”


    “叶落云。”颜云玦喃喃地道着她的名字,“倒也甚是有意境。”


    “多谢君上夸奖。”落云侧头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问道,“请恕落云冒昧,能问君上取如今这名,有何寓意吗?”


    “你怎知道这不是我本名?”颜云玦惊讶地转头看她,和她清澈的眼眸撞了个正着。


    “之前和思思姑娘闲聊时,她无意间说的。”


    颜云玦沉了眼眸,面上的光采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消失。


    想必是勾起他伤心事了。落云一骨碌起了身,向他弯腰拱手致歉道:“是落云多嘴,君上恕罪。”


    “和你说也无妨……”颜云玦开口,却在看到落云惊诧的眼神时停下了说话。他伸手,一把将落云拽回草地上,不甚自然地道,“你别那样看我。”


    “不看你。”落云正诧异于他竟愿意告诉她那些自己不为人知的事儿,就被他一把拽下。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便转头只看天,嘴角扬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笑。


    “你可知我本名?”


    “听思思姑娘提起过。‘颜瑾瑜’,怀瑾握瑜,这名字她甚是喜欢。”


    “那你呢?喜欢吗?”


    “我没怎么读过书,不懂这词的由来和含义,只觉得念起来好听。”


    “念起来确实好听。”颜云玦自叹着笑道。这名字许久未听除了墨珣文之外的人喊起,感觉甚是奇妙,“怀瑾握瑜,这‘瑾瑜’二字皆为美玉之意。我爹娘为我起这名,便是希望我能有那如玉般的高尚品性。”


    原来这二字皆有美玉之意。玉……落云条件反射地皱了眉头。


    爹娘取的名字中既有玉,一下还来俩,想来他也该喜欢玉。可仔细一回忆,落云这才注意到,颜云玦本人似乎并不是很喜欢玉。高门大户子弟,凡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都心向这玉之美德。腰间佩玉或是以玉为簪,都是很常见的,美玉几乎可以算是人手一块。


    落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思考着每次见到的颜云玦,确实没在他身上发现一丁点儿玉的踪迹来。


    “既有如此寓意,君上为何改名?”


    话问出口,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


    颜云玦看着眼前另一朵云从左飘到右,逐渐消失在他视线里,复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继续道:“你可知我如今这名字,有何寓意?”


    “落云不知。”她摇了摇头,又笑着道,“我只知道这名字读起来也甚是好听。”


    他转头看着落云,真情实感地笑着戏谑她:“你这判断标准还真是简单。”


    “当然。让我舒服的自然就喜欢,不舒服的自然就不喜欢。”


    “这么单纯坦荡,挺好的。”颜云玦点着头,双手复又交叠在脑后欣慰地道,“可我是无法像你这般纯真自然了。”


    落云侧头看他:“君上此话怎讲?”


    “我颜府上下皆被政敌所杀,我若想为父母报仇,就必入朝堂。朝堂风起云涌,牵扯利益众多,若想在这洪流之中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我爹娘洁身自爱,一生光明磊落,不曾亏欠嫁祸他人任何,最后又得了个什么结局?”


    颜云玦自嘲一笑,复又继续道:“在那朝堂之上,并无胸无城府之人的容身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落云不喜过问朝堂上尔虞我诈的费心事儿,也不喜这些虚伪假面的官家公子哥。这些人心机深重,说一做二的本事更是一流,看不见他们的真心和灵魂,整个人就仿佛被权钱操纵的傀儡。


    而这些傀儡,又以权钱操纵着其他人,让其成为他们的傀儡。


    有所追求自然无妨,可偏生他们又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仿佛自己无欲无求。这幅双重面孔甚是虚伪,一点儿也不洒脱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