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

作品:《许你长夏

    徐青澍在这种持续的尖锐疼痛里,走下楼来。


    秦蔓回头时,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有些僵硬的、缠着一些白色纱布的脚腕,青白的骨骼突出,很细瘦,灰色的长款睡裤晃晃荡荡,仿佛其下包裹着的,是一个受了极刑后,憔悴又嶙峋的囚徒。


    她的视线上移,猝然对上徐青澍平静又压抑的眼眸,一愣。


    祁岩川也循着秦蔓的视线回身,意外了一瞬后很快问他:“哎?蒙骆老师也是下来吃宵夜?”


    徐青澍看了一眼祁岩川:“嗯。”


    祁岩川笑说:“可见晚饭的那个汤好喝是好喝,但是真不太顶饱。”


    他看到徐青澍的眼睛在看桌上的两碗面,有些尴尬道:“这个面我刚刚煮的,但是就煮了两碗,老师你也想吃一碗吗?”


    徐青澍不做声,秦蔓从刚刚起,筷子尖就在挑着的那几根面条,挑了半天还没挑起来。


    刚出锅的清汤挂面还冒着热气,面香飘飘摇摇钻进几人的鼻尖。


    徐青澍像是在和谁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起来挺好吃。”


    祁岩川只当他是在夸赞自己的手艺:“刚刚和秦蔓老师在说话呢,我都没顾上吃,好吃吗秦蔓老师?”


    在外人面前,他会叫一声秦蔓老师,但不会和姜珍珍一样,叫他秦蔓姐。


    徐青澍忽然想起来,当时高考完,两人一起给陈景阳做家教的时候,他也常常叫她“小秦老师”,但没有半分尊敬,反而更像昵称。


    这让祁岩川的这句称呼显得更加刺耳了。


    秦蔓被问到,抬起头,素着一张脸,对祁岩川温温柔柔地笑:“好吃呀。”


    祁岩川笑开,还未等说什么,就听到徐青澍说:“那我也想来一碗。”


    祁岩川:?


    秦蔓也侧头看他。


    祁岩川最先反应过来,把自己面前还没动筷的面往徐青澍面前推:“蒙骆老师,你吃这一碗吧,我还没吃过。”


    徐青澍表现出几分歉意:“那你呢?”


    “我再去煮一碗就好了,很快的。”


    “那麻烦你了,多谢。”


    徐青澍在秦蔓旁边拉开椅子坐下,把面拿到面前,看了一眼秦蔓,然后像她刚刚一样,夹起几根,慢慢卷在筷子尖上。


    秦蔓:……


    总觉得,这个人的行为,越来越不在她的预料和把握之下了。


    祁岩川又去厨房重新开火了。


    餐厅灯光暖黄,身边的男人穿着深灰色的睡衣,沉默地吃面。


    秦蔓脑海里却总是闪过,刚刚他站在楼梯上的那个眼神,以至于觉得这沉默里,都饱含着他的某种情绪。


    秦蔓挑起几根面,均匀沾了面汤,正欲开始在筷尖上卷一卷,就瞥见身边徐青澍和她如出一辙的吃法,果断放弃,直接挑起来一口放进嘴里。


    不论是Jorian对他常去宛城的描述,还是这些天来在这座城市里的单独相处,亦或是在雪茄烟叶种植园的对白,以及他为她受的伤,这些,在她原本的计划里,都不该存在。


    工作就是工作,工作应该和生活完全、彻底地分开,尤其是对于他们两个。


    但是他们两个的生活里,好像总也剥离不开对方的影子。


    那些她明确感知到,他故意提起的话题,和像刚刚楼梯上的那种眼神,都让秦蔓有些惶惑无力。


    她想起,朝花公馆的走廊里,再重逢的那一天,他攥着她的手腕,和叫她的那一声“蔓蔓”。


    尽管后来他解释了,那只是想要一个好好的了结,好好的告别。


    但此时他的所作所为,让秦蔓不得不去考虑某种可能性……他还想和她纠缠在一起的可能性。


    这是她绝对忌讳的事情。


    她好不容易有了自我的人生和事业,根本没有任何关于情爱的心思。更何况两人之间的裂缝和天堑存在过就是存在过,甚至此刻也依旧存在着。


    被放弃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受。


    她绝对、绝对不能再跳一次曾经的陷阱。


    祁岩川那边的水声依稀传来,徐青澍吃了几口就停了筷,看着她。


    秦蔓抬头,对视上那个眼眸,没有说话,但眼睛里的情绪是防备的、谨慎的。


    徐青澍的脚踝再次灼痛起来。


    明明今天白天在种植园,她还非要查看他的伤口,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还发信息给Jorian让他来上药。


    现在为什么又要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颓然地向后,倚靠着椅背。


    “这面并不好吃。”


    秦蔓:“……”


    “我吃起来很苦。”


    秦蔓:“可能只是青菜的味道。反正我觉得很好吃,你可以不吃。”


    徐青澍:“我们谈一谈吧。”


    秦蔓默了一瞬,淡淡垂眸看着桌面:“如果是谈片子的话,可以。”


    徐青澍有些沉哑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空间:“如果不是谈工作呢,我们之间,有很多早就应该直面的问题……”


    秦蔓心里一沉,祁岩川还在厨房,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他谈这些。


    于是她几乎立刻开口,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以至于音调都高了几度:“我觉得没有。”


    徐青澍戛然收声,沉默了。


    秦蔓也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尖利和不善,哽了一瞬,放低声音:“我并不觉得我们两个之间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只知道,当初决定合作时共同达成的共识,就是相互之间配合好工作。”


    秦蔓放下了筷子,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你没有关于工作的要紧事,拜托你和我拉开距离,就当我请求你。”


    她的琥珀色瞳仁被暖黄的灯光一照,徐青澍将那认真之下的痛苦和焦灼看得一清二楚。


    他让她痛苦。


    他现在的靠近,和当年一样,让她痛苦。


    这个认知,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无痛无感了,面香气消失了,脚腕的刺伤也消失了,好像陷入了某种真空状态。


    行将窒息。


    “我知道了。”


    他避开她暗含痛苦的眸,去捞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沉默而快速地进食,就好像刚刚说这面发苦的人不是他。


    秦蔓一时之间,觉得他真的像是一个受了极刑的人,不由得回想自己刚刚的话,很……伤人吗?


    她一边卷面,一边默默说:“我今晚把记录的一些片段发到微博了,第一条就流量很好,说起来要多谢你。”


    “不用谢。”


    “你……被荆棘伤到的地方严重吗?”


    她其实已经知道严不严重了,但此时必须要说点儿什么,总不能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着——明天还有外拍。


    “不严重,Jorian处理过了,多谢关心。”


    两人之间的对话,又恢复到了刚来的时候,他有问必答,但客气又官方,从不主动。而秦蔓点到为止,绝不越过工作的界线。


    秦蔓无言地勾了勾唇角,也没见得多开心,只是心里觉得安全了些。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安稳和寻常,就是最珍贵的生活状态,如果能赚些钱,让弟弟秦诺读个研,让李金兰和秦兆杰能安心而松弛地过活,那就算是成功。


    她再也不奢求别的了。


    祁岩川端着一碗面出来,他在厨房隐约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但云里雾里,出来之后,这两人早已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刚落坐,徐青澍刚好吃完,又对他道了声谢,就端着餐具去厨房洗碗,很快上楼去了。


    祁岩川:“你们怎么了?刚刚好像有争吵。”


    秦蔓:“你听错了,就是讨论片子,说激动了一点。”


    祁岩川:“好吧。明天有什么安排?”


    秦蔓想了想,说:“明天你去跟拍吧,采访稿我发你,我明天休息一天。”


    祁岩川怔了怔,以往他从没有单独跟着徐青澍外拍过,但还是没有多问,只是应好。


    *


    秦蔓休息了一天,打电话和杜心荔说了最近的事情。


    毕竟这么些年过去,她还是相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老话的。


    她细数身边人,发现能全然知晓她和徐青澍从头到尾种种的人,除了杜心荔,竟再也找不到别人。


    可见两人之间的牵绊,说脆弱,也实在是脆弱不堪。


    只言片语很难解释清楚现在这种理不清的状态,好在今天杜心荔只有个广告代言要拍,于是拍摄前和拍摄后的所有时间就都留给了秦蔓。


    很多东西,可以找到情绪的出口,但就算是抒发完,往往也未必能找到答案。


    杜心荔问:“我们抛开他的想法不管,你认真想一想自己,你还在意他吗?”


    秦蔓望着楼下咖啡屋门口徘徊的黑白色小奶猫,那只猫自从得了徐青澍第一天的照拂,常常来附近呆着,姜珍珍他们几个也都照料有加,一来二去这猫儿就认准了这里。


    她看着小猫舔舐柔软的爪子,在心底想起徐青澍今时往日的千万种模样。


    她以为那些模糊的、淡忘的、陈旧的,竟都在最近这些天的接触里,悄无声息地鲜活起来。


    甚至那些焦虑的、不安的、悲伤的,也都因为曾经在最最脆弱自卑时,得了他妥善的几分照拂,而格外怀恋起来。


    她苦笑一声,不再对心底的波动装聋作哑,对杜心荔坦白:“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自认为早已释怀,但确实不能忘怀。我想,我就算这辈子真的再也不见他,大概也会一个人过一生。”


    杜心荔在那边轻轻同她说:“蔓蔓,你只是没有爱过别人。”


    说完又觉得太过沉重,轻俏地又添了一句:“也怪他这些年没能变成油腻大肚男。”


    秦蔓被她逗笑:“所以现在解决问题的方案就是,等他变成油腻大肚男?”


    杜心荔:“或者来个比他更帅更优秀的。”


    秦蔓:“那可能有些难。”


    杜心荔:“……我怎么感觉你已经放弃抵抗了?!不可以啊蔓蔓,你清醒一点!”


    秦蔓忙保证:“好了好了,清醒着呢。”


    杜心荔:“对了,我看到你们工作室微博,最近挺火的嘛。等我忙完休假,你也把那狗男人身上的剩余价值榨干,咱们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了,旅游去!”


    秦蔓也觉得多想无用:“好……谢谢你荔荔,我就是找人说说话,最近这些事情让我有些惶恐,但现在好多了。”


    “那你可要守好自己的阵地,以及随时告诉我新情况!我要先去忙了,临时有个采访。”


    “好,你快去吧。”


    *


    秦蔓只休息了一天,就回到了工作状态,更努力地研究访谈,问题设置、在什么情景下插入、需不需要加上同当地人的对话,每天除了外拍,就是在房间里粗剪,以及叫姜珍珍和祁岩川都去她那里开短会讨论。


    她把分工更加细化,姜珍珍和祁岩川都忙前忙后,他们和老板一起,要做的工作一个接一个。


    国内有蒋骅照看,最近因为在微博的曝光,新合作也接连找上门来,接还是不接,档期如何安排,都需要秦蔓定夺。


    她工作起来,比“工作狂”般的徐青澍不遑多让。


    和大学那四年一样,足够充实,就不会多想。


    他们骨子里都是用冷漠麻痹自己的人。


    直到去周边村子外拍这一天。


    两人在村子里步行,同人交谈,并被邀请去吃了晚饭。


    结束工作准备回去,正是傍晚,棕榈树轻轻摇曳,池塘的水映出夕阳的颜色,一池金黄在晃荡。


    秦蔓想起,她的手记本因为做访谈时从包里拿出来了,被落在了刚刚的人家里。


    “我回去找,你先去车里吧。”她停下脚步,对先她半步的徐青澍说。


    徐青澍停住转身,毫不犹豫:“我和你一起。”


    秦蔓站在原地看着他:“不用,我自己去。”


    在她似有似无的僵持里,徐青澍:“……好。”


    秦蔓折返回去,有些气闷。


    事实上,自从那天从雪茄烟叶种植园回来,以及晚上的吃面风波过后,他就隐隐有些不容拒绝的架势,对她的特殊越发明显,但又很尊重。


    会在诸如开关车门、拿取东西这些小事上,让她感觉到一种和当年一般的关注和重视。


    她不是不想拒绝,只是毕竟她也没怎么见过他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样子,这些细节的说法可进可退,只是出于绅士和礼貌也未尝不可。


    但不论行为的亲密度,就单单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就教她总是招架不住。


    那些行为一旦伴上他安静的、似有火焰在燃烧的黑沉眼眸,就再也不能被简单理解。


    开始还好,越到后来,秦蔓越能一眼看穿他眼里的悲伤和珍重,那样坦白,那样深重。


    两人没再开诚布公过,就那么让敏感的话题消失在那天的面香气里。


    秦蔓总想着,就快拍完了,无论是纪录片官博、“漫月频道”,还是她的个人微博,都涨粉不少,这次合作的最大目标并没有偏离,不是么?那么坚持完最后这几天就好了。


    但又着实经常被他这些主动搞得无措。


    她只经历过暗恋他的年岁,并没有过被他单方面“喜欢”的经验,即便在那几年,她都因为种种顾虑和心思,纠结着、拧巴着、自卑着,难以主动靠近他半步。


    而他现在,难得地没有如当年一般,搞得她既惶惑又紧张,他这次没有再把距离精密而冷静地划分成一百份,没有再用他高超的技巧,把控两人之间似是而非的暧昧程度。


    他只是坦荡地、直白地,对她展示他的心,并尊重她所有的不为所动和明确拒绝。


    秦蔓偶尔会在夜晚,看着天花板流泪——他就睡在隔壁,一个或许依然喜欢她的他。


    但她毫无办法地听着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宣告:拍摄项目结束,就是永远告别的时候。


    他们会各自走向正确的轨道。


    过各自正确的人生。


    再无交集。


    这次拍摄,才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真正的告别。


    *


    秦蔓边胡思乱想着,边抱着手记本往停车点走,她眼眶有些泛了红,直到再次路过那片晃荡着金黄色的池塘。


    隐约看见她刚刚被他执意拿过去的双肩包,就这么放在了路边的地上,心下微动。


    总不能是觉得她不识时务,后悔帮她拿包了吧?他……厌倦这样的戏码了?


    忽然,那片连绵的色彩被打碎,“砰——”地一声,重物入水。


    秦蔓心下狠狠一悸。


    有些动物的慌乱叫声从池塘边繁茂的植物后传来,或许是野鸭之类,秦蔓心脏疾跳着,快步跑到前面查探,只见双肩包放着的地方旁边,是一片被踩倒的植物,延伸下去,一直到池塘边缘。


    水面晃荡地剧烈,但什么都看不见。


    秦蔓心头涌上巨大的不安。


    她知道徐青澍决不会丢下自己的包,她扔下手记本,沿着倒下的植物形成的小路,快速滑下池塘边,然后眼神巨变,再也顾不得小腿肚上被草叶划伤的痒痛,因为——高高的草丛掩映后,是徐青澍的外套和鞋子。


    他跳下池塘了!


    傍晚十分,又距离村子有些距离,四处只有动物、昆虫和风吹植物的声音,水面的霞光破碎不堪。


    没有徐青澍。


    秦蔓刚刚就泛起红的眼睛瞬间浮起水汽,心跳的速度飙到了极限,夹带着无尽的慌乱和疼。


    她在他面前常常刻意压制的嗓音放开来,冲着水面大喊:“徐青澍!徐青澍!!”


    “徐青澍——!”


    “徐青澍———!”


    水面的涟漪越来越小,没有路过的人,她也不敢贸然跑回村子。


    一边喊着,一边尽力保持镇静,从手边捡拾了加勒比松垂落下来的长长树枝,但水面没人,她无计可施。


    她此刻恨死了自己的不会游泳,只能流着生理性的眼泪,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和“HELP!”。


    他如果是救人,为什么湖面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是……那两个字……


    秦蔓叫着他名字的声音发起抖来。


    她一直知道,他大概也不好受。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那痛苦已经到了让他寻死的地步。


    他不是关心世界的人吗?


    为什么还会凉薄到,毫不犹豫地选择告别?


    他们的纪录片甚至都还没拍完啊……


    秦蔓脑袋里白茫茫一片,早已无法理智思考。


    这场拍摄是告别不错,但不应该、真的不应该是这种告别。


    忽然,水面波动了起来,或许过了五分钟,或许只有三分钟,某个扑腾着的身影,“哗啦”一声从水面钻出来。


    满池金黄被搅得稀碎,但秦蔓根本无暇去看。


    秦蔓瞳孔紧盯着那处,手中刚拨打完紧急电话的手机还被手指紧攥着。


    她终于看清,那是徐青澍承托着一个清瘦的混血女孩儿,在水中央向这边游来……


    他没有。他没有那样。


    秦蔓站起身,把手中的松枝向里伸,大喊他的名字,她看到,徐青澍在水中一起一伏,游得很慢很慢,慢到她差点以为他就要沉下去了。


    她的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他,嘴唇都在颤抖,直到他攥住了那根伸向他的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