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二更)

作品:《许你长夏

    2016年夏天,秦蔓重感冒,烧了一周。


    彻底病愈的那一天,是个艳阳天。


    李金兰让她出门和杜心荔、马西婕散散步,不要一直闷在屋里。


    许是天气好,秦蔓终于从那个潮湿拥挤的居民楼走了出来。


    两个好友已经带了奶茶等在楼下,久违的阳光刺得她闭了闭眼。


    她们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秦蔓勾着唇淡淡开口:“你们不用这样避讳,我没关系的。”


    她早上就发现了,李金兰把她的房间彻底整理过了,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已经通通被处理掉。


    譬如一本影集,一只玻璃花瓶,压得平整的糖纸,还有高中的草稿本、笔记本——大概是因为某些页面上重复写了某个名字。


    但其实这些苦心孤诣都没用。


    在老城区,街头巷尾都有那人的影子。


    回忆不会说消失就消失,她知道,只有时间才能给她想要的结局。


    2017年暑假,考试周结束,秦蔓刚买好回家的车票,秦诺给她打电话。


    他说:“姐,中考录取结果出来了,一中明德班。”


    秦蔓笑着夸他:“果然是我弟,真有出息。”


    电话挂断,她转头就退掉了后天回C市的车票,给李金兰发消息,说暑假要留校做社会实践。


    当时的她依旧很害怕重温那场梦。


    害怕到只是听到相关的名词,就忙不迭地做个鸵鸟,把自己深深埋起来。


    于是秦蔓真的忙着社会实践,忙着学生工作,忙着各种大创比赛,把自己一个人掰成八瓣,恨不能一分钟都不闲着。


    这样生活的正面效果就是,秦蔓大学比高中要耀眼得多,甚至隐隐找回了初中时那种所向披靡的感觉。


    她不光文化成绩专业第一,综合素质测评也年年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她想,大概只有当她的生活里没有他时,才能找到那个最好的自己。


    *


    事实证明,时间它的确有魔力。


    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的时候,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2019年夏天,高中和初中都组织同学聚会,秦蔓第一次决定参加。


    这些年过去,某些东西早就淡得品不出味来了,她也长成了坚定又自信的姑娘,总不能一直为了他和自己的整个过去割席。


    初中聚会办得热闹,就在老城区拆迁后新建的那条商业街,烧烤店的烟火气里,秦蔓和阔别许久的老友们一起举杯。


    但总归有人此生再难见,一顿饭吃到最后,大家笑着笑着就哭了,还是抱头痛哭的那种。


    明明只是几瓶啤酒,所有人却都醉了。


    至于那些“再难见”的人是谁呢?


    比如当年人缘很好的体委李盛,听说为了还家里的债务,去年休学去南方打工了。


    再比如跑步很好的马晓阳,曾经和秦蔓一起跑过接力,似乎是高考发挥失常,如今竟已经结婚了。


    还有杜心荔,她的荔荔。


    杜心荔考上央舞,因为正好是近两年风靡的甜妹长相,机缘巧合之下拍了几部小网剧,虽然没有大火,但好歹也算是跻身了十八线。因为没资源,后续发展全靠勤奋和积累,所以她常年在各地剧组混脸熟,平时很难见到一面。


    去年,她阴差阳错上了个选秀节目,本也打算混个脸熟罢了,但没想到居然就这么一路进了决赛圈,最后卡位出道了。公司对她们的管理严格到变态,如今秦蔓只能看着她离年少时的这片老城越来越远。


    秦蔓三年来只见了杜心荔三面。


    她们“三朵金花”,当时各自去不同的地方上大学时,开开心心地约好假期聚会,造化弄人,彼时没人能想到后来的种种。


    最近这些年,毕竟网络发达,秦蔓好歹知道杜心荔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和杜心荔相比,马西婕那爽朗仗义的丫头却是只留下了念想。


    18年初,马西婕骑摩托从店里回家,一个皮卡司机疲劳驾驶,没看到盲区的她,那个瞬间,她们的西西永远留在了20岁。


    秦蔓如今坐在这家烧烤店,作为当年的班长,桌上的人都和她关系不错,只是那两个陪她长大的姑娘,却找不到了。


    从烧烤店出来,一群晕乎乎的年轻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散步去了昌平街。


    街道早已拓宽,学校却没怎么变。


    他们站在栅栏外朝里面看,龙爪槐变得高大了许多,牵牛花也更加枝繁叶茂,教学楼翻修过,比当年气派许多。


    邢浩然一直跟在秦蔓旁边,时不时搀扶她一下,寸步不离。


    秦蔓的口红在刚刚的饭局上已经被抹掉了,此时素着一张脸,竟有些像是当年青涩的模样。


    她眼神不甚清明,愣愣地看着红色塑胶跑道发呆,忽然对他说:“改天陪我去看看西西,可以吗?”


    2011年秋天,冒着小雨为她加油助威的那个姑娘,她得去陪陪她。


    邢浩然已经比当年长高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闻言低头看她的发顶:“可以。”


    他虚扶着她的肩膀,叫她:“秦蔓,你抬头。”


    秦蔓照做。


    夜空瞬间倒映进眼底。


    原来,今夜也是漫天繁星。


    当年停电后围坐在操场许愿的人们,此时在场的还不到一半。


    秦蔓安静地仰脸看着,半晌轻轻念出一句老生常谈的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同样是在19年夏天,和初中聚会那天不同,明德班的聚会办得非常体面,在江兴区顶顶气派的圆容会馆。


    秦蔓本不想去,但又觉得不去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再加上当年的事情到底传出了些流言蜚语,她想,也是时候该坦坦荡荡地回去面对了。


    席间竟还真的有人提起当年的事,秦蔓端着酒杯扫过去,是景思佳,她曾经的舍友。


    虽然林晏、李沅君,还有他,所有能称得上相干人等的“知情人士”,今天都没到场,景思佳却还是执着地把她架起来追问。


    秦蔓知道,当年录音里既然有她不认识的男声,那就一定能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她不意外。


    她淡笑着看向景思佳,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从容而得体地,遥遥向她举杯。


    “的确谈过几天。需要我说感想么?”


    席间沉默。


    景思佳眼线飞扬,硬是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可以啊,跟大家说说吧。”


    秦蔓抬了抬下巴,清冷精致的眼妆下,一双清亮的眸,衬得她更加高不可攀。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红唇微张,一字一句,传遍全场。


    “当年明月,不过尔尔。”


    席间刹那死寂。


    看着秦蔓施施然坐下,仿佛刚刚的那句话与她无关,现在不可能还有人继续把她当成当年那个小透明。


    她现在既不卑不亢,又坦然大方,预想中的尴尬和难堪,全都悉数奉还给了发难者。


    景思佳看着秦蔓窈窕的身影,在丝绒桌布下攥紧了手指。


    秦蔓其实也很意外自己的话,但那个瞬间,这八个字就这样到了嘴边。


    或许是真的释怀了。


    有人出来打圆场,席间很快又恢复了小声交谈、觥筹交错的声音。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杜山川悄悄放下了正在录像的手机。


    大洋彼端,徐青澍刚刚吃过午饭。


    短短八秒的视频,杜山川拍得又晃动又模糊,他却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站定,反复看了三遍。


    那一小段视频里的她,亭亭而立,雪肤莹润,晃动的镜头里,面色清冷,却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直到胃部突然抽痛,痛得他弯腰蹲在了地上。


    依旧在播放的视频里,正好传来她无所谓的那一句:


    “当年明月,不过尔尔。”


    *


    秦蔓没想过再和他扯上关系。


    但明德班一聚后,不知道是哪里传出了消息,说秦蔓如今在B大跟着德高望重的严符老师做课题,深耕目前正值热点的跨文化传播学,手里已经出成果的项目可圈可点,毕业很有可能直接进中央台或大报。


    于是……很多当年不怎么说话的同学,都会时不时来联络一下,互相之间分享一下近况。


    秦蔓对这种事情并不介意,一一礼貌而得体地应对。


    但,她在同学会上的那句话貌似被大家误会了什么。


    她只是想很有逼格地撇清关系,并不想天天听到别人提起那个人啊!


    有和林晏、李沅君他们几个相熟的女生,偶尔和她聊天,因为不在一个圈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于是每每转着圈地聊完一遍之后,话题总会回到当年的那件事。


    他们说:徐青澍确实不如当年了,听说好像都休学了,似乎是因为学业警示什么的,真是伤仲永现实版啊。


    他们说:徐家?徐家那位掌权者对徐青澍早就不管不问了。本来就是养子,现在他妈妈都艰难过活了,徐家怎么可能再管他。夏桐?夏桐不还是因为当年那场病么,如今都快撑不住了。


    他们说:啊?你居然不知道吗?16年徐青澍走之前,他外公突然去世,他在徐家发了疯一样大闹了一场,夏桐进了医院,他像变了个人一样,很快就被送去国外了。


    在他们口中,当年的那场风波,让天之骄子跌落神坛——原来他也有那么狼狈不堪的一面。


    所有人都在吃瓜看热闹,也没人在意秦蔓这个小配角,这些事情竟然几年后才传到她这里。


    秦蔓串联拼凑起大致后,只是有些慨叹,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情绪。


    她不是圣母,过去的事情也早已随风消散,无论当年是怎样的波诡云谲、千钧一发,如今时过境迁,无论是爱和恨,都统统不存在了。


    她如今忙着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旁人再如何提起他,在她这儿也不过是某某同学。


    毕竟2016那一年,她的少女情怀就随着那场大雨彻底死去了。


    *


    毕业那一年,秦蔓回C市帮着秦父和李金兰搬家,整理出的旧物里,有一箱封得严实的杂物。


    撕开胶带的时候,看着那一箱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陈年旧事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秦蔓随意翻看了一下,忽然发现一个未曾打开过的牛皮信封。


    她皱着眉拿到李金兰面前,李金兰回忆了一下,总算想起来:“哦,你那时候发着烧,他来送信,我直接收拾起来了。”


    秦蔓顿了顿,回到房间继续整理了一会儿,还是坐在床边,撕开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