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教王者班》 第一章 废后,糖果与小贼 这里是冷宫。 林知意,不,现在应该叫林曦,正蜷缩在一张用薄稻草铺成的硬板床上,瑟瑟发抖。 胃似火烧,喉咙快冒烟。她穿越来此已经三天了,除了第一天有个聋哑的老太监送来一桶馊掉的饭菜,之后便再无人问津。 “责任心爆棚的卷王……死于连续一周每天只睡三小时的公开课备赛……这算工伤吗?”林曦,或者说林知意,在心里苦涩地自嘲。 作为省重点高中的金牌语文老师,带出过三个省状元的班主任,林曦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躺平”二字。她习惯了高强度的竞争,习惯了将每一个问题学生都纳入自己的“改造计划”,习惯了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和他人。 可眼下这局面,别说改造学生了,她自己都快要被改造成一具真正的尸体了。 原主林知意,罪臣之女,十五岁入宫,十六岁被册封为后。听起来风光无限,实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悲剧。她的父亲在朝堂上是景昭帝晏辞的政敌,晏辞登基后,为了稳固朝局,不得不捏着鼻子立了她这个前朝重臣的女儿为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入宫三年,她甚至没见过晏辞几面。一年前,林家倒台,她被毫不意外地废黜,打入这比掖庭还不如的冷宫,成了皇宫里一个活着的禁忌。 “开局就是地狱难度……连个新手教程都没有。”林知意费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蛛网横结,桌椅蒙尘,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破了洞的窗户,冷风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 饥饿和寒冷让她阵阵发晕,意识都开始模糊。 难道她林曦,一个把无数“问题少年”拉回正轨的王牌教师,就要这么窝囊地饿死在一个被历史遗忘的角落? 不甘心。 她的学生们还在等她押的作文题,她的班级还需要她去开最后一次班会…… 就在她意志力即将崩溃的瞬间,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突兀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强烈求生欲及“为人师表”的执念,符合绑定条件。】 【“读书强国”系统正式激活。】 【本系统旨在通过教育改变世界,培养栋梁之才,以知识之火,点燃文明之光。】 林知意猛地一怔,混沌的大脑瞬间清明。 系统?网文里烂大街的金手指? 她不是在做梦吧? 【新手任务发布:杏坛之始。】 【任务内容:为三名学生进行开蒙教育。每成功招收一名学生,将获得新手奖励。】 【任务时限:七日。】 【失败惩罚:系统解绑,宿主将进入不可逆的虚弱状态。】 林知ou=意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虚弱状态?说得倒好听,不就是饿死吗! 但有任务,就意味着有生机。这是她作为“卷王”的本能——只要有目标,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 可问题是,这鬼地方是冷宫!别说学生了,连只活老鼠都快绝迹了,她上哪儿找三个人来开蒙?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紧接着,是一个瘦小的黑影,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沾满污渍的粗布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警惕得像林地里的小兽。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原主被废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破烂。他在那堆东西里翻找着,似乎想找出点什么能换钱或者果腹的东西。 林知意的心脏猛地一跳。 学生!这不就是送上门的学生吗? 她按捺住激动,没有出声,而是悄悄观察着。男孩的动作很灵巧,但身体却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当他终于从一堆破布里翻出一个没来得及上锈的铜手炉时,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色。 就是现在! 林知意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用她所能发出的最温柔,也最不具威胁性的声音开口:“你……是来找吃的吗?” 那男孩浑身一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他抓紧手炉,猛地回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 是个狠角色,不好对付。林知意立刻在心里下了判断。 “我这里没有吃的,”她坦然地摊开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但是,我或许有比食物更好的东西。” 男孩不为所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警告。 林知意知道,对一个饿坏了的孩子来说,任何说教都是苍白的。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在心里对系统默念:“系统,有没有什么……能立刻拿出来的奖励?或者能赊账的东西?比如,一颗糖?” 【新手大礼包中包含“抚慰类”物品,检测到宿主急需,可提前预支一件。是否确认?】 “确认!” 下一秒,林知意感觉手心一暖,一颗晶莹剔透、用精美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凭空出现。 那是一颗草莓味的大白兔奶糖——不,在这个世界,它只是一个无人认识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神奇造物。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郁的奶香和果香,对于一个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人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男孩的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警惕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林知意笑了。她太懂这种眼神了,就像她班上那些叛逆期,嘴上说着“我不在乎”,眼睛却死死盯着奖状的学生一样。 她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将那颗粉红色、圆滚滚的糖块放在掌心,递了过去。 “尝尝?这叫糖果,是我家乡的特产,吃了它,心情会变好哦。”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是在哄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男孩的目光被那颗糖牢牢吸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也从未闻过如此香甜的气味。这比御膳房赏下来的那些已经有些融化的麦芽糖,要诱人一万倍。 他犹豫着,往前挪了一小步,又警惕地停下。 林知意极有耐心,保持着递出的姿势,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这是她身为班主任的绝技之一——用强大的耐心和温柔,瓦解学生最后的心理防线。 终于,男孩抵不过诱惑,猛地蹿上前来,一把抢过糖果,又闪电般地退回墙角,警惕地看着她,仿佛生怕她反悔。 他把糖塞进嘴里,一股前所未有的香甜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男孩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纯粹的惊喜和满足。 “好吃吗?”林知意适时地开口。 男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那凶狠的表情,因为嘴里含着糖而显得有些滑稽。 “想不想要更多?”林知意抛出了她的诱饵。 男孩的眼睛亮了。 “做我的学生,”林知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不仅可以给你更多的糖,还能教你识字,教你明理,教你……如何不再需要来这里偷东西,也能活下去的本事。” 男孩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她明明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囚服,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自信”和“笃定”的东西。 识字……活下去的本事…… 这两个词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知意以为他要拒绝了。 然后,他用一种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知意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又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权衡,在挣扎。最终,他对糖果和“活下去的本事”的渴望,战胜了所有的疑虑。 他低下头,小声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晏明。” 林知意的心猛地一颤。 晏?皇姓? 这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跑到冷宫偷东西的小贼,竟然是当朝暴君晏辞的儿子——一位皇子? 在她震惊的片刻,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宛如天籁。 【滴——系统提示:成功招收一名学生,晏明。奖励:新手大礼包一份。】 第二章 少年中国说 新手大礼包的开启,给林知意的绝境带来了一缕曙光。 没有金光四射的特效,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一张厚实的棉被,十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壶水,外加一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线装书,凭空出现在她床边的空地上。 食物和水的出现,瞬间缓解了生理上的濒死感。林知意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地塞下两个馒头,又喝了几口温水,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而她的第一个学生——七皇子晏明,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以及那些突然出现的“神迹”。 他嘴里的糖早就吃完了,但那股香甜的滋味似乎还萦绕在唇齿间,让他看向林知意的目光,除了警惕,又多了一丝复杂的好奇。 林知意将一个馒头递给他。 晏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却极快地吃着,像只护食的小狼。 “从今天起,卯时到申时,你来我这里上课。”林知意恢复了一些力气,教师的职业病立刻就犯了,开始制定教学计划,“我教你识字、读书、算术。只要你每天按时完成课业,不仅顿顿有白面馒头,每天还能有一颗糖作为奖励。” 晏明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低声道:“我……白天要替浣衣局的宫人干活,只有晚上才有空。” 林知意心中一沉。 皇子要去浣衣局干活?这宫里的腌臢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个孩子,恐怕不仅是被遗忘,更是在被刻意地欺凌和作践。 “那就晚上。”林知意立刻调整了计划,“从酉时到亥时。现在,就是我们的第一堂课。” 她拿起系统奖励的那本线装书,封面是空白的。她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隽秀的楷体浮现出四个大字——《少年中国说》。 林知意深吸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激动。 来了,她的主场来了。 她没有直接让晏明看书,而是走到那扇破窗前,指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枯败的庭院,问道:“晏明,你告诉我,你眼中的大晏,是什么样子的?” 晏明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到的只有压抑的宫墙,凋零的草木,还有远处偶尔走过的,面目模糊的宫人。 “……破败,没有生气。”他诚实地回答。 “说得好。”林知意点点头,没有反驳,“很多人都这么看。他们觉得,这个国家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步履蹒跚,暮气沉沉,处处都是腐朽和衰败。就像这冷宫一样,对吗?” 晏明默然。他虽然年幼,却早已尝尽世态炎凉。在他眼中,世界就是冷酷而绝望的。 林知意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看法。一个国家,是老是少,看的不是它存在了多少年,而是看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尤其是少年们,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激起回响。 “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心如死灰,那他就是‘老年人’;有的人,皓首穷经,心中却仍有火焰,那他就是‘少年人’!所以,决定一个国家未来的,不是皇帝,不是将军,而是千千万万个像你一样的少年!” 晏明被她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论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林知意没有停顿,她将《少年中国说》的精髓,用最通俗、最富激情的故事化语言,向他娓杜撰起来。 她没有讲枯燥的道理,而是讲了两个“少年”的故事。 一个,是家国破碎时,投笔从戎,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少年书生。 另一个,是出身贫寒,却凭借智慧和勇气,最终建立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少年商贾。 她讲得声情并茂,时而激昂,时而婉转,将现代教育中“情景代入”和“故事教学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晏明仿佛真的看到了那金戈铁马的战场,看到了那波澜壮阔的商海。 最后,林知意回到了文章本身。 她走到晏明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念道: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亮,仿佛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当念到最后一句时,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晏明从未见过的,名为“理想”的光芒。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整座冷宫,仿佛都被这振聋发聩的声音所撼动。 晏明彻底呆住了。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那双黑沉沉的,如同古井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潜龙腾渊,乳虎啸谷…… 这些词句,像一道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是无用的,是阴沟里的烂泥。可这个疯疯癫癫的废后却告诉他,他是“潜龙”,是“乳虎”,是决定国家未来的“少年”! 这太荒谬了,却又……太有吸引力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绪,从他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冲刷着他经年累月的自卑与阴郁。 原来,他不是只能在黑暗中偷窃和苟活。 原来,他也可以拥有“与国无疆”的未来。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手背上。他猛地用袖子擦掉,仿佛那是什么羞耻的东西。 但他眼中那死寂的灰败,却真真切切地,被点亮了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林知意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这就是教育的魅力。点燃思想的火焰,远比灌输知识更重要。 她知道,这一刻,她不仅完成了一次教学,更是在一个未来枭雄的心里,打下了一枚永不磨灭的思想钢印。 而就在此时,长春宫那破败的院墙外,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提着一桶散发着恶臭的泔水,艰难地走过。 他叫陈烬,是掖庭里最低等的小太监,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各宫的秽物,受尽了欺凌和白眼。 今天,他又因为动作慢了些,被管事太监狠狠踹了一脚。他忍着痛,麻木地走着,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读书声吸引了。 那声音,高亢,激昂,充满了力量,与这死气沉沉的皇宫格格不入。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贴近了冷宫的墙根,侧耳倾听。 断断续续的词句钻入他的耳朵。 “……少年强则国强……”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陈烬的心猛地一颤。 他只是个阉人,是个卑贱的奴才,未来注定是在这宫里无声无息地烂掉。可那声音里描绘的壮丽景象,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灰暗的人生。 潜龙……他这样的人,也配称之为“龙”吗? 他看不到院内的情景,只能听到那个女声,和偶尔夹杂着的,一个稚嫩的、带着些许激动的呼吸声。 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里有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崭新的世界。 当那激昂的诵读声停歇,周围重归死寂时,陈烬还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将那句“潜龙腾渊,鳞爪飞扬”在心底反复咀嚼,仿佛要将这八个字,连同那股不屈的意味,一并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第三章 皇子的反击 冷宫学堂的第二天,林知意开始教晏明最基础的东西——他的名字。 她没有笔墨,就折了根枯树枝,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晏明”两个字。 “‘晏’,是天清气朗,是安定祥和。你的父皇给你取这个姓,是希望你治下的江山,能如是。” “‘明’,日月为明,代表光明和智慧。合起来,就是希望你成为一个能给天下带来光明的君主。”林知意用她最擅长的“说文解字”法,赋予了这两个冰冷的文字以温度和期望。 晏明抿着唇,看着地上那两个字,眼神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自己名字的含义。过去,它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与耻辱和冷遇捆绑在一起的标签。 “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吗?”他低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 “当然。”林知*意*肯定地点头,“名字,是父母对子女最初的祝福。无论你现在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要忘了这份祝福。” 她的话,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晏明心中最阴暗的角落。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意用尽了她作为语文老师的所有看家本领。她用树枝当笔,大地作纸,教晏明拼音,教他偏旁部首,教他最基础的算术。 她的教学方法与这个时代的夫子截然不同。她从不要求死记硬背,而是将每一个字都拆解成一个故事,将每一个算术题都变成一个有趣的游戏。 在她的引导下,晏明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他几乎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短短五天,就掌握了近百个常用字和基础的加减法。 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面貌。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郁之气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眼神也从过去的躲闪畏缩,变得坚定而有神。 每天的“课堂”结束后,他都会得到一颗珍贵的糖果和两个白面馒头。他总是先将馒头小心翼翼地藏好,再把糖果含在嘴里,让那甜蜜的滋味,成为他对抗黑暗长夜的慰藉。 这一日,晏明照常去浣衣局干活。他的工作是清洗最脏的那些衣物,冬天里,刺骨的冷水常常将他的手冻得通红开裂。 正当他埋头苦干时,一个嚣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冷宫里出来的七弟吗?还在洗这些下人的东西呢?真是跟你那个罪臣娘一样,天生的贱骨头。” 来人是三皇子晏珣,比晏明大三岁,生母是如今正得宠的淑妃。他带着两个小太监,一脸的倨傲与不屑。 若是从前,晏明要么会惊恐地低下头,任由他欺辱;要么会压抑着怒火,用怨毒的眼神瞪着他,换来更变本加厉的羞辱。 但今天,他只是慢慢地直起身,平静地看着晏珣,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林知意的话。 “面对挑衅,愤怒是最低级的应对方式。它只会让你失去理智,正中对方下怀。最高级的应对,是逻辑。用逻辑找出对方的破绽,用语言瓦解他的攻势。” “三哥说笑了。”晏明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儿臣奉父皇之命,居于长春宫。父皇未曾下旨,三哥怎可称其为‘冷宫’?这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吗?” 晏珣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没想到,这个向来只会低头或瞪眼的窝囊废,今天竟然敢还嘴,而且还句句带刺。 “你!”晏珣有些恼羞成怒,“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会攀扯!一个被父皇遗忘的废物,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晏明不卑不亢,继续道:“父皇勤于政务,日理万机,偶有疏忽在所难免。但‘遗忘’二字,从何说起?我身为皇子,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如今体验宫人疾苦,正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辅佐父皇,体察民情。三哥锦衣玉食,怕是不能理解这份苦心吧?” 他将自己的处境,巧妙地上升到了“为君分忧”和“体察民情”的高度,瞬间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这番话,全是这几天林知意在教他《论语》时,掰碎了揉烂了讲给他的“君臣父子”的道理。他现学现卖,竟然有模有样。 晏珣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本想羞辱晏明,却反被对方不痛不痒地将了一军,显得自己既不懂事,又不知民间疾苦。 “你……你一个罪臣之子,也配谈‘体察民情’?”晏珣气急败坏,只能拿他的出身说事。 “先生说,有教无类,出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晏明平静地回道,“三哥若是有时间在此与我争论口舌,不如多读些圣贤书。不然,日后在朝堂上,怕是也要像今日这般,被人问得哑口无言。” “你敢教训我?!”晏珣彻底被激怒了,扬手就要打过来。 晏明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坦然。 就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三位殿下这是在做什么?陛下的御书房,可不是让你们来争吵的。” 是景昭帝晏辞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王德。 晏珣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回头一看,只见王德正领着一队侍卫,冷冷地看着他们。 “王……王总管……”晏珣结结巴巴地行礼。 王德没理他,目光落在晏明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微微躬身:“七殿下,陛下宣您去御书房问话。” 整个浣衣局,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晏明。 那个被遗忘了整整一年,活得连下等宫人都不如的七皇子,竟然……被陛下記得了? …… 御书房内,香炉里燃着顶级的龙涎香。 晏辞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沉如水。他刚处理完一沓紧急军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 他今年二十八岁,登基十年,以铁血手腕肃清了朝堂,平定了边疆,一手缔造了大晏朝如今的强盛。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令人望而生畏。 “陛下,七殿下带到。”王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让他进来。”晏辞头也未抬,声音冷得像冰。 片刻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跪在殿下。 “儿臣晏明,叩见父皇。” 晏辞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如刀,落在那个孩子身上。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儿子。 记忆中,这是个阴郁、怯懦,只会用怨恨眼神看人的孩子。但眼前的晏明,虽然依旧瘦弱,跪在那里的身姿却异常挺拔,不带一丝怯懦。 “听闻你今日在浣衣局,与老三起了争执?”晏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父皇,儿臣并未争执,只是在与三哥探讨孝悌之道。”晏明从容回答。 “哦?”晏辞来了点兴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探讨法?” 晏明便将下午的对话,不加任何修饰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晏明说出“体验宫人疾苦,正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辅佐父皇”时,晏辞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还是那个他印象中的儿子吗? 这番言辞,条理清晰,不卑不亢,进退有据,别说一个八岁的孩子,就是朝堂上许多老臣,都未必有这份口才和急智。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晏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将晏明看穿。 晏明心中一紧,想起了林知意的叮嘱:“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在书中自行领悟。记住,你的变化是你自己的努力,不要将我牵扯进来,否则,我们的课堂就到此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叩首道:“回父皇,是儿臣近日在冷……在长春宫中,偶得一卷前人遗留的残书,日夜诵读,略有所得。” “残书?”晏辞的疑心更重了,“什么残书,有如此大的效用?” 他挥了挥手,王德立刻会意,转身对门外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晏辞不再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朕考考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作何解?” 这是《孟子》里最尖锐的一句,也是历代帝王最忌讳的一句。 晏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林知意前两天才刚刚给他讲过。 他稳了稳心神,按照林知意的教导,恭敬地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社稷是承载百姓的土地,而君王,是治理国家、守护百姓之人。若根基不稳,土地流失,君王这只舟,便也无所依附了。所以,百姓的安乐,比君王一人的尊荣,更为重要。” 这番回答,四平八稳,却又精准地抓住了核心。 晏辞死死地盯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被遗弃在冷宫一年,无人教导的皇子,竟能有如此见地? 这绝不可能! 那所谓的“残书”,到底是什么?那个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废后林知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被挑衅感,在晏辞心中升起。他掌控着整个帝国,绝不容许有任何脱离他掌控的变数存在,尤其是在他的后宫里。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晏明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终于,晏辞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下去吧。从明日起,搬出长春宫,跟其他皇子一起,去上书房读书。” “……儿臣,遵旨。”晏明叩首,起身,默默退下。 待他走后,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晏辞靠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风暴汇聚。 一个被废的皇后,一个被弃的皇子,一座被遗忘的冷宫…… 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转头,对一直垂手立在身侧的王德,用不容置疑的冰冷口吻,下达了命令。 “去查。” 第四章 第二位门生 晏明被接走的消息,像一阵风,第二天就传遍了长春宫。 送他离开的是御前总管王德,那排场,虽算不上浩浩荡荡,却也足以让所有看见的人心中掀起巨浪。被遗忘的七皇子,一夜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权力的牌桌上。 林知意站在窗边,看着那扇被晏明每日推开的破门,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为晏明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孩子终于走出了这片泥潭,去往了更广阔的天地。他就像自己亲手种下的一棵小树苗,终于破土而出,迎来了第一缕真正的阳光。这是身为教师,最纯粹的成就感。 但另一方面,浓重的焦虑感紧随而至。 【新手任务:杏坛之始。】 【任务内容:为三名学生进行开蒙教育。】 【当前进度:1/3。】 【任务时限:剩余两天。】 晏明走了,她的学生名额瞬间空缺了一个。系统冰冷的数据提醒着她,她的生存危机远未解除。两天之内,她必须再找到两名学生。 “冷静,林曦,冷静。”她对自己说,“你是卷王,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越是逆境,越要保持头脑清醒。” 她开始复盘。晏明的成功,证明了她的教学方法在这个世界是行之有效的。知识,尤其是被现代教育理念包装过的知识,拥有着跨越时代的强大力量。 她的产品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渠道和客户。 这冷宫,就是她的渠道。而她的客户,就是那些像晏明一样,被困在底层,渴望改变命运,却又无路可走的人。 比如……那个在墙外偷听的孩子。 林知意清晰地记得,那天她讲《少年中国说》时,墙外有一个微弱却执着的气息。那气息里,带着和晏明初见时相似的,一种深藏的渴望。 她不知道他是谁,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会再来。 她要做的,就是等待,并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这一整天,林知意都在为她的第二堂课做准备。系统奖励的物资里,有一小沓草纸和一支炭笔。这在外面是粗劣之物,对她而言却不啻为至宝。她将《海权论》的核心思想,用最简单的图画和故事,一点点地描绘出来。 她画了一艘扬帆的船,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海,还有代表着财富的金币,从大海的一端,源源不断地流向拥有船只的国度。 她知道,对于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古代人,讲复杂的地缘政治无异于对牛弹琴。但只要让他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够了:*控制了海洋,就等于控制了世界的财富命脉*。 夜幕降临,冷风呼啸。 林知意将最后半个馒头吃完,静静地坐在床沿,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院门处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吱呀”声。 来了! 林知意的心提了起来。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所有的感官都已调动到了极致。 一个比晏明还要瘦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他没有像晏明那样去翻找东西,而是径直来到林知意那间屋子的门外,然后,用一种让林知意都感到心惊的姿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就那么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一言不发,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林知意知道,这是他的投名状。他在用这种最卑微,也最决绝的方式,表达他的决心。 她缓缓起身,推开门。 月光下,那个跪着的身影更显单薄。他穿着一身洗得泛白、打着好几块补丁的内侍服,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你等了很久?”林知意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柔和。 那孩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借着月光,林知意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约莫十岁上下,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尚未消退的指痕。他的眼神,不像晏明那般带着攻击性,而是充满了被生活碾压后的麻木,与麻木之下,一丝几乎要熄灭的希冀。 “奴才……奴才陈烬,见过夫人。”他嘴唇哆嗦着,声音细弱蚊蝇,“奴才……听过夫人的课。奴才也想……也想当那条‘潜龙’。”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才说出口。 林知意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她蹲下身,扶起他冰冷的胳膊:“进来说话,外面冷。” 陈烬惊恐地往后缩了一下,似乎不习惯任何人的善意触碰。林知意也不勉强,只是将自己的那床薄棉被取来,披在他身上。 “为什么想读书?”林知意问出了和对晏明同样的问题。 陈烬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得更厉害了。 “奴才不想像现在这样活着。”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血泪般的恨意,“奴才不想每天被管事太监随意打骂,不想吃别人吃剩的馊饭,不想在这宫里烂掉、臭掉,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夫人,您说少年强则国强……奴才……奴才虽然已经是个废人,可奴才也曾是少年!奴才不甘心!” 这番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胸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林知意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与欣赏。 这个孩子,比晏明更惨,也比晏明更早地认清了现实。他没有晏明的皇子身份作为最后的遮羞布,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只有这条随时可能被碾碎的贱命,和一颗不甘沉沦的心。 “很好。”林知意递给他一壶水,“你的不甘心,就是你最好的入学凭证。但是,你要想清楚,跟着我读书,不但辛苦,而且危险。一旦被人发现,你我可能都会万劫不复。” “奴才不怕!”陈烬猛地灌了一口水,像是给自己壮胆,“烂泥一样地活着,和为了看到光而死,奴才选后者!” 林知意笑了。她从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太监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些为了考上理想大学而拼命刷题的学生们的影子。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任何天赋都无法比拟的。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第二个学生。”林知意正式宣布。 她将那张画着帆船和海洋的草纸,铺在陈烬面前。 “你叫陈烬,对吗?灰烬的烬?”她问。 陈烬低下头,羞耻地点了点头。这是他入宫时,管事太监随口给他取的名字,意为烧剩下的废物。 “不。”林知意拿起炭笔,在“烬”字的旁边,写下了一个“尽”字,“从今天起,你叫陈尽,穷尽的尽。我要你记住,你的未来,不是化为灰烬,而是要去穷尽这天地间的万般可能。” 陈尽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个崭新的“尽”字,眼眶瞬间红了。 “现在,我来给你上第一堂课。”林知意指着纸上的画,“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比土地更广阔,比黄金更宝贵。这样东西,能让最贫瘠的国家变得富庶,能让最弱小的民族变得强大。它,就是海洋。” 她用充满诱惑力的语调,开始讲述那个关于海洋的,宏伟而壮阔的梦想。 她告诉他,世界不只是脚下这片土地,在遥远的东方,有无尽的碧波,有数不清的香料和瓷器,等待着船队去贸易。 她告诉他,权力不只来自朝堂和兵戈,谁控制了连接世界的航道,谁就扼住了世界的咽喉。 “……一个国家,可以没有广阔的疆土,但绝不能没有出海的港口。一支强大的水师,它的价值,甚至超过百万雄兵。陈尽,你记住,陆地的尽头,不是结束,而是更伟大征程的开始。” 陈尽彻底听傻了。 他的人生,一直被局限在紫禁城高高的宫墙之内。他所能想象到的最遥远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乡。可现在,这个女人却为他拉开了一道通往无垠世界的帷幕。 海洋、船队、航道、贸易……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颗颗璀璨的星辰,点亮了他灰暗的天空,构建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的新世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第一次为了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而剧烈跳动。 原来,一个被阉割的奴才,也可以做这样伟大的梦。 他可以不一辈子屈身于宫墙之内,他可以去驾驭那比陆地更广阔的蓝色疆域! “夫人……”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奴才……奴才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林知意反问,她的目光坚定而有力,“我说了,你的名字,是穷尽的尽。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就在陈尽被这宏大的蓝图彻底震撼,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中时,林知意的脑海里,响起了系统那熟悉的提示音。 【滴——系统提示:成功招收一名学生,陈尽。奖励:新手进阶礼包一份。】 【礼包内容:高级文房四宝一套、基础伤药一套、大米五十斤。】 林知意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第二个学生,到手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个遥远的梦想而浑身颤抖的小太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那个掌控着大晏水师,经略四海的大都督的雏形。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专注于点燃这颗未来将星的火种时,另一场针对她的风暴,正在皇宫的权力中心酝酿。 第五章 帝王之疑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景昭帝晏辞,正翻阅着一卷来自边关的密折。烛光在他俊美而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浅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石雕像。 王德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热茶放在他手边,然后垂手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查得如何了?”晏辞没有抬头,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王德的心猛地一紧,连忙回道:“回陛下,奴才派人查了。长春宫那边……并无任何异常。” “无异常?”晏辞终于放下密折,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锐利的目光让王德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是。”王德硬着头皮,将调查结果一五一十地禀报,“长春宫只有一个聋哑的老太监负责洒扫,每日送饭的也是掖庭的粗使宫人,并无任何可疑人员出入。奴才还查了内务府的记录,废后林氏这一年来的份例,都是最低等的,从未有过任何增补。我们的人还在宫里搜查过,除了些破旧衣物和日常用具,没有任何书籍、字画,或是与外界联络的痕迹。” 王德顿了顿,补充道:“奴才也侧面询问了七殿下身边的宫人,他们都说,七殿下搬出长春宫时,身上除了一件旧衣服,什么都没带。而且……七殿下似乎对那位林氏,并无太多孺慕之情,言语间甚至颇为冷淡。” 这番话说完,御书房内陷入了令人窒管息的寂静。 晏辞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王德的心上。 没有异常。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无人教导,食不果腹的情况下,被关在冷宫一年。出来时,非但没有变得疯癫或更加阴郁,反而脱胎换骨,拥有了连朝中大臣都未必具备的逻辑与口才。 现在,调查结果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凭空发生的?是他自己“偶得残书”,然后“自行领悟”? 这种鬼话,骗骗三岁的孩子也就罢了。 晏辞不是一个轻易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他信奉的是权谋,是实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因果。晏明的变化,背后必然有一个“因”。而这个“因”,就被巧妙地隐藏在了那一层“无异常”的表象之下。 那个女人,林知意。 晏辞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她入宫时,总是低眉顺眼,安静得像个影子,毫无存在感。他从未正眼看过她,因为她代表着他最不愿妥协的那段过去,是政敌塞给他的一个符号。 可现在,这个被他遗忘的符号,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展现出惊人的能量。 她到底是谁?她想做什么? 晏明的变化,是她的手笔吗?她的目的,是想通过晏明重新获得关注,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无数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晏辞的心头,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似乎正在脱离他的掌控。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 “陛下,”王德见他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奴才再派人,将那林氏提来审问?” “不必。”晏辞冷声打断了他,“打草惊蛇,只会让她藏得更深。”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皇宫在他的脚下,安静而驯服,每一处角落都在他的监视之中。可现在,那座偏僻的冷宫,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他是一个实干家,习惯了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既然暗中调查不出结果,那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了。 “给朕准备一套落魄宗室子弟的衣服,要旧的,不起眼的。”晏辞忽然下令。 王德一愣,随即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万万不可啊!龙体金贵,怎能亲身犯险?” “朕意已决。”晏辞转过身,眼神冰冷而不容置喙,“朕倒要亲自去看看,那座小小的冷宫里,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他要伪装成一个渴望识字的上进青年,去接近她,去旁观她,去撕开她所有的伪装,看清她最真实的面目。 他要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猎物,在她最放松警惕的时候,看穿她所有的秘密。 与此同时,上书房内,也正上演着一出暗流涌动的戏码。 晏明第一天来上书房读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皇子常服,面容清洗干净后,竟也透出几分与其父皇相似的清俊轮廓。 但他一年的冷宫生涯,早已让他与其他皇子格格不入。他沉默地坐在角落,与周围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哟,这不是我们从浣衣局里出来的七弟吗?怎么,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三皇子晏珣带着几个跟班,阴阳怪气地走了过来。 晏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书本。那是太傅刚刚发下来的《礼记》。 他想起了林知意的教导:“*当狗对着你叫的时候,你难道要趴下去跟它对叫吗?无视,是比任何反击都更具杀伤力的武器。因为那意味着,你在心里,从未将他视为与你对等的存在*。” 晏珣见自己被无视,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抢过晏明的书,扔在地上:“一个罪臣的儿子,也配读圣贤书?我让你读!” 晏明终于抬起了头,他没有看晏珣,而是看向了刚走进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太傅。 他站起身,对着太傅深深一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上书房:“学生请教太傅,‘有教无类’,何解?圣人言,凡真心向学者,无论其出身贵贱,皆可受教。敢问太傅,此言可对?” 他没有争吵,没有辩解,而是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在场的最高权威——太傅。 太傅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臣,为人古板方正,最重规矩。他看着地上的书,又看看一脸嚣张的晏珣和不卑不亢的晏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晏珣!”太傅厉声喝道,“捡起来!皇子之间,理应兄友弟恭,你竟敢公然损毁书籍,欺凌兄弟,成何体统!罚你将《礼记·曲礼》抄写十遍!” 晏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这个窝囊废竟然学会了借力打力,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他咬着牙,不情不愿地捡起书,狠狠地瞪了晏明一眼。 晏明却始终平静如水,再次对着太傅一揖:“谢太傅解惑。”然后从容地坐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幕,被不远处一个正安静喝茶的少女尽收眼底。 她穿着一身异域风情的华美裙装,五官深邃,眼眸是罕见的琥珀色。她便是来自西域的和亲公主,萨兰。 她端着茶杯,掩在袖中的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 来大晏和亲已近半年,她早已摸清了这宫里的人际关系。这位被遗忘的七皇子,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一个任人欺凌的阴郁孩童,变成一个逻辑清晰、懂得借势的少年。宫里都在传,是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亲自提点了他。 可萨兰不信。 帝王之爱,何其凉薄。她看得分明,晏明那份从容与智慧,绝非一日之功,更像是受过某种系统而独特的教导。 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力量,都值得她去探究和利用。 她的目光落在晏明身上,仿佛在看一件稀有的珍宝。她放下茶杯,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她要查清楚,这位七皇子变化的根源,到底在哪里。 第六章 不速之客 冷宫的夜晚,万籁俱寂。 林知意正提着炭笔,在一张草纸上为陈尽讲解基础的几何学。 “你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在行军打仗、修建水利时,都是最基础的道理。但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必须学会走曲线。” 她画了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图:“找到一个支点,你就能用最小的力气,撬动最重的东西。这个支点,可以是权力,可以是金钱,也可以是……知识。” 陈尽听得如痴如醉。 这些天,林知意为他打开了一扇又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从浩瀚的海洋到精密的算术,从实用的格物之学到高深的权谋之道,每一堂课,都让他感觉到自己在飞速地蜕变和成长。 林知意也十分欣慰。陈尽不像晏明那般有悟性,但他身上有一股惊人的韧劲和执行力。他会将林知意教的每一个知识点都牢牢记下,然后不折不扣地在现实中寻找应用的机会。 比如,他利用课堂上学的观察法和逻辑推理,发现了一个管事太监私吞宫中木炭的证据。他没有声张,而是将这个秘密,悄悄地卖给了那个太监的对头,为自己换来了三天不用挨打的安宁,以及一小包珍贵的盐。 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却有效地,实践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真理。 除了上课,林知意还用系统奖励的伤药,悉心为他处理身上的旧伤。当温暖的药膏敷在他后背狰狞的伤口上时,这个在宫里受尽折磨、从未感受过半分暖意的孩子,第一次红了眼眶。 他对着林知意,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他没说谢谢,但林知意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彻底拥有了这个学生百分之百的忠诚。 就在师生二人沉浸在教学的乐趣中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同于陈尽的轻巧和晏明的鬼祟,它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这冷宫格格不入的优雅与镇定。 陈尽瞬间警惕起来,一把抓起身边的木棍,闪身躲到了门后。 林知意也皱起了眉头,她示意陈尽稍安勿躁,自己则走上前,沉声问道:“外面是何人?” 门外,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说的却是一口略带异域口音的官话:“西域萨兰,冒昧来访,求见林夫人。” 萨兰?和亲公主? 林知意心中一惊。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问道:“公主殿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此处是冷宫禁地,殿下千金之躯,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门外的萨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少女的娇俏,和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果决。 “夫人不必紧张,我既然能找到这里,自然有办法不让任何人知晓。”萨兰的声音依旧平静,“我来,只为求一事——我听说,夫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我想向夫人,求一份这样的‘神奇’。” 林知意的心沉了下去。 消息,还是泄露出去了。晏明的变化太大,终究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拒绝?直接拒绝一个公主,固然能暂时撇清关系,但也可能会得罪一个潜在的强敌。 接受?接受一个身份敏感的和亲公主做学生,其中的政治风险,比教导一个失宠皇子和一个小太监要大上千百倍。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公主说笑了。”林知意语气不变,“我不过一介废后,在此苟延残喘,哪有什么神奇本事。” “夫人不必过谦。”萨兰的声音贴近了门板,带着一丝诱惑,“七皇子在浣衣闹事,又在上书房巧辩太傅。这份急智和口才,可不是一个被遗忘在冷宫一年的孩子能有的。我不好奇他是如何学会的,我只想知道,我是否也能学到。”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夫人,你我都是这深宫里的笼中鸟,唯一的区别是,我的笼子比你的更华丽一些。但本质上,我们的命运都握在别人手里。你甘心吗?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来交换——金钱、珠宝、西域的特产,甚至是我在宫中的人脉。我只要你教我,如何在这座牢笼里,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甚至……撬动这座牢笼的本事。” 这番话,说得坦诚而又野心勃勃。 林知意沉默了。 她从萨兰的话里,听出了和陈尽相似的决绝,但又多了一份政治家的清醒和筹谋。这不是一个求知者,这是一个寻找武器的盟友。 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摇摆。 如果说,教导晏明和陈尽,是为了完成系统任务,获得生存的资本。那么,教导萨兰,或许能为她织就一张意想不到的保护网。 【系统任务:杏坛之始。】 【当前进度:2/3。】 【任务时限:剩余一天。】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冰冷地响起,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门栓。 门外,月光之下,一个身着异域华服的少女俏生生地站着,她的身后只跟了一个同样作侍女打扮的亲信。少女的琥珀色眼眸在看到林知意时,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志在必得的光芒。 “我凭什么相信你?”林知意问。 萨兰笑了,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令牌,递了过去:“这是我西域王族的信物,见此令如见我本人。从今天起,它属于夫人。此外,从明日起,每日酉时,会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冷宫后门,为夫人送来您需要的一切。这是我的诚意。” 林知意看着那枚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令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明晚酉时,你一个人来。”她收下令牌,冷冷地说道。 萨兰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多谢先生。”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侍女,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林知意捏着那枚冰冷的令牌,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从收下这枚令牌开始,她就不再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废后,而是真正地,踏入了这个时代最危险的权力旋涡。 而就在萨兰离开后不久,在她完全没有察觉到的另一处墙角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正是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悄悄潜入此处的晏辞。 他将刚才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 一个西域的和亲公主,竟然在深夜,秘密拜访一个冷宫女人,还称她为“先生”? 这个林知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不仅能让他的儿子脱胎换骨,还能让一个心机深沉的外国公主折节下交? 她到底在图谋什么?拉拢失宠皇子,结交外国公主……她是在编织一张什么样的网? 浓烈的危机感和被冒犯的怒意,在晏辞心中交织。他原本只是想来探查一个秘密,却没想到,撞见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立刻、马上,出现在这个女人面前,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审视,去剖析,去弄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别扭的粗布衣服,压下心中翻涌的帝王怒火,换上了一副落魄潦倒却又带着几分倔强的表情,大步从阴影中走出,向着那间还亮着微弱灯火的破屋子走去。 陈尽刚刚送走萨兰,正心有余悸地对林知意说:“夫人,这个公主,恐怕不简单……” 话音未落,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住了整扇破门。 林知意和陈尽同时抬头看去。 来人是个陌生的男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他脸上虽然沾了些灰尘,却难掩其俊美无俦的轮廓和与生俱来的贵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的冷意,让人不敢直视。 他站在那里,明明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林知意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男人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屋子,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林知意身上,薄唇轻启,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上好的古琴被缓缓拨动。 “听说,这里教人识字?” 第七章 入学测试 这句“听说,这里教人识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陈尽护在林知意身前,紧紧攥着那根细弱的木棍,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从这个陌生男人身上,嗅到了比之前那个和亲公主更加危险的气息。那不是寻常人的气息,而是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威压,即便被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衫包裹,也依然刺得人皮肤生疼。 林知意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作为带过无数问题学生,处理过各种校园突发事件的金牌教师,越是紧张的场面,她反而越冷静。 她轻轻按住陈尽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自己则上前一步,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是。但我的学堂,有我的规矩。不是什么人都收。”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男人绝非等闲之辈。他身材高大,肩宽背直,行走间自有一股龙行虎步的气度。脸上虽沾了些灰,却掩不住那刀削斧凿般的深邃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似平静,深处却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一个落魄潦倒之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这更像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上位者,为了某种目的,刻意伪装成底层人。 是晏辞派来试探的探子?还是某个对“冷宫学堂”起了疑心的政敌? 无论他是谁,现在都不能露怯。她必须掌握主动权。 男人似乎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玩味:“哦?什么规矩?” “我的规矩很简单。”林知意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竖起一根手指,“想入学,先要通过我的测试。我需要确认,你不是一块顽石,而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 这是她身为老师的自信,也是一种试探。如果对方真是来找茬的,多半会在此刻发作。 男人闻言,非但没有动怒,眼中的兴味反而更浓了。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用这种口吻说话,更不用说将他比作一块需要“测试”的石头。 有意思。这个废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可以。”他言简意赅地答应了,“你考。” 他倒要看看,一个被困在冷宫一年的女人,能考出什么名堂来。 林知意心中微定。对方接招了,说明他至少在表面上,愿意遵守她的“游戏规则”。 她沉吟片刻,没有考四书五经,也没有问经义策论。那些东西,对一个真正的上位者来说,不过是掌中玩物,考不出任何东西。她要考的,是思维,是这个时代的人最容易忽略的逻辑与格局。 “问题很简单。”林知意缓缓开口,“假设有一锅粥,要分给十个人喝,但没有尺子、没有秤,也没有任何可以精确计量的工具。要你来分,你如何能保证,每个人都觉得公平,没有人会抱怨?” 这是一个经典的博弈论问题,但在此时此地,却显得无比新奇。 陈尽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分一锅粥,和读书识字有什么关系。 男人,也就是伪装成落魄宗亲“阿辞”的晏辞,则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算什么问题?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 “这有何难?”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由地位最高,或最受敬重之人来分。分多分少,皆是他的决断,余者听从便是。若有怨言,惩之。” 这是最典型的君主思维。权力就是规则,秩序来自威慑。 林知意听完,心中对他的身份猜测又清晰了几分。这是一个习惯了用权力和威严解决问题的人。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孺子不可教也”的惋惜表情。 “不对。”她断然否定,“你这种方法,看似简单,实则后患无穷。它依靠的是分粥人的权威和品德,但人心是会变的,权威是会动摇的。一旦有人质疑他的公正,哪怕他真的做到了公平,也会埋下猜忌和分裂的种子。长此以往,矛盾必将爆发。” 晏辞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当面否定。他想反驳,却发现她的话竟有几分道理。历朝历代的纷争,不正是起于对分配不公的猜忌吗?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压下心中的不悦,冷声问道。 “我的方法,不依靠任何人的品德,只依靠规则。”林知意微微一笑,终于抛出了她的答案,“让负责分粥的那个人,最后一个去拿属于他的那碗粥。” 最后一个……拿? 短短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晏辞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 如果分粥者最后一个拿,那么为了保证自己能拿到最大或至少不小于任何一碗的粥,他在分的每一碗粥时,都会竭尽所能地让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 这个规则,不依赖于监察,不依赖于道德,它巧妙地利用了人最根本的“自利”之心,去驱动他做出最“无私”和“公正”的行为。 这……这已经不是分粥的技巧了。 这是一种制度的设计,一种权力的制衡! 用规则来约束人性,而不是用道德来教化人性。 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她的脑子里,怎么会藏着如此精妙绝伦的训人之术? 晏辞死死地盯着林知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深弃后,而是在面对一个手握治国大道的顶级谋臣。 而林知意,看着他那副震惊到失语的模样,心中却下了另一个判断。 嗯,脑子不笨,一点就透。但思维僵化,被固有的阶级观念束缚得太死,凡事只知用强权压制,缺乏变通和系统性思维。 是个好苗子,但毛病不小。是个典型的“问题学生”。 不过,她林曦是谁?省重点的金牌班主任!她最擅长的,就是改造这种自以为是、思想偏激的问题学生! 想到这里,一股久违的职业兴奋感涌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晏辞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掩去眼底的波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阿辞。” “好,阿辞。”林知-意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班主任招收新生时特有的、和蔼又充满威严的微笑,“恭喜你,通过了我的入学测试。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第三个学生了。” 她话音刚落,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终于如期而至,带着圆满的喜悦。 【滴——系统提示:成功招收第三名学生,阿辞。】 【新手任务“杏坛之始”圆满完成!】 【任务奖励发放:新手终极礼包一份。】 【礼包内容:便携式教学黑板一块、无尘粉笔一盒、系统空间扩容至一立方米、《百科知识图鉴(基础版)》一本。】 林知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了七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活下来了。 而且,还收获了一个看起来最棘手,也最值得“改造”的学生。 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穿着破衣烂衫,却掩不住一身桀骜帝王气的男人,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等待被攻克的教学难题。 而晏辞,迎着她那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的“教师”目光,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这一次的“微服私访”,恐怕……不会那么轻松收场了。 第八章 思想偏激的“重点关照对象” 新手任务的完成,让林知意的“冷宫学堂”一夜之间鸟枪换炮。 当一块光滑的小黑板被支架立在屋子中央,当林知意用一根洁白的粉笔在上面写下“第一课”三个隽秀的楷书时,一种久违的仪式感油然而生。 陈尽看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物事,那黑色的板子光可鉴人,白色的笔写出的字迹清晰无比,还能轻易擦去,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宝物。 而新来的学生“阿辞”,也就是晏辞,表面上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认得那板子的材质,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光滑坚硬。这种东西,就算是皇宫内造的贡品里,也从未有过。还有那粉笔,细腻无尘,更是见所未见。 这个女人身上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今天,我们讲《孟子》。”林知意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课。萨兰公主今晚才会来,现在是她给两个“插班生”开小灶的时间。 她没有选择那些温和的篇章,而是直击核心,在黑板上写下了那句历代帝王都讳莫如深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陈尽,你先说说,你如何理解这句话?”林知意先点了基础最好的学生。 陈尽如今对林知意的教学模式已有些了解,他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回先生,奴才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百姓是国家的根本,比江山社稷和君王个人都更重要。就像先生说过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就是水,君王就是船。” “很好。”林知意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比喻她前几日才教过,陈尽记得很牢。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大身影上:“阿辞,你呢?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晏辞缓缓抬起眼皮,目光与林知意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闪动。 他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不认同。” 陈尽吓了一跳,竟敢当面反驳先生? 林知意却丝毫不意外,反而饶有兴致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说你的理由。” “‘舟水之喻’,看似精妙,实则本末倒置。”晏辞冷冷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没有舟,水不过是一滩散沙,或泛滥成灾,或干涸枯竭。唯有坚固的巨舟,才能规束水流,令其汇入河道,载舟前行,灌溉万里。所以,‘君’才是核心。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是社稷安稳、万民生息的唯一保障。若君王软弱,权威尽失,则社稷动荡,百姓流离,‘民贵’又从何谈起?” 这番话,是他十年帝王生涯的真实写照。他登基之初,朝堂腐败,地方割据,民不聊生。正是他以铁血手腕,斩权臣,平叛乱,才换来了如今大晏朝的暂时安宁。 在他看来,“君为轻”简直是天下最荒谬的笑话。 陈尽听得心惊胆战,他觉得阿辞说得好有道理,但先生的教诲又言犹在耳,一时间竟不知该信谁。 林知意静静地听完,没有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说得很好。”她先是肯定了晏辞的逻辑,“你看到了君主作为‘秩序建立者’的重要性,这确实是大部分统治者的想法。但是……” 她话锋一转,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 “你的思想,太偏激了!” 晏辞的瞳孔猛地一缩。 偏激?他?九五之尊,天命所归,他的思想,竟然被一个废后评价为“偏激”?一股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冲破他伪装的外壳。 “你将‘君’和‘民’放在了对立面,认为‘君’是‘管束’民的,‘民’是需要被‘规束’的。这是典型的人治思维,而非德治与法治。”林知意完全没在意他即将喷火的眼神,自顾自地开始她的“降维打击”。 “一个健康正常的国家,君与民,应该是‘契约关系’。” “契约关系?”晏辞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陌生的词汇。 “对。百姓将治理天下的权力,通过赋税和拥护的形式,‘委托’给君主。而君主则有义务,为百姓提供安定的生活、公平的法度,以及抵御外敌的保护。君主是‘受托人’,是这个国家最高级的‘管理者’,而百姓,才是这个国家的‘所有者’。” 她顿了顿,用一种更通俗的比喻说道:“这就好比,你开了一家大商号,你是东家。但你没时间管理,于是你花钱请了一个能力最强的掌柜。这个掌柜的职责,是让你的商号生意兴隆,让你这个东家赚更多的钱。如果他做得好,你给他更高的薪水和尊敬。如果他中饱私囊,搞得商号乌烟瘴气,你是不是有权换掉他?” 这番“商号掌柜论”,让晏辞和陈尽都彻底愣住了。 将君王比作“掌柜”,将百姓比作“东家”? 这……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又是何等的……一针见血! 晏辞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无情地颠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有力的论据。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个比喻精准地戳中了他作为一个“勤政帝王”的自我定位——他日夜操劳,不正是为了让大晏这个“商号”更加强盛吗?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只是个“掌柜”。 “所以,‘民为贵,君为轻’,并非否定君主的作用,而是在阐明一个最根本的‘权责归属’问题。”林知意做出总结,“你的思想症结在于,摆错了自己的位置,将工具当成了目的,将掌柜当成了东家。这是原则性的错误。” 她看着陷入巨大思想混乱中的晏辞,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心里给这个学生打上了标签:*阿辞,男,年龄不详,有一定学识基础,但思想偏激,个人英雄主义倾向严重,缺乏对底层民众的共情能力,有潜在的“暴君”倾向。需要进行一对一的重点思想矫正。* “阿辞。”她严肃地叫了他的名字。 晏辞猛地回神,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今天的课后,我给你留一个特殊的作业。”林知意不容置喙地说道,“从明天起,我需要你去观察。去观察那些你平时根本不会注意的人——浣衣局里最累的那个宫女,御膳房里最胖的那个火夫,掖庭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小太监。去看他们一天到晚在做什么,听他们休息时在聊什么,了解他们最大的烦恼是什么,最想要的又是什么。三天后,给我交一份报告,口头的就行。报告的主题是:*一只蚂蚁眼中的世界*。” 晏辞的拳头在袖中瞬间攥紧。 她让他,堂堂大晏天子,去观察“蚂蚁”?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羞辱! 他死死地盯着林知意,那眼神仿佛要将她凌迟。然而,林知意却坦然地回视着他,那目光清澈、坚定,没有半分畏惧,只有属于“老师”的期许和不容置疑。 “怎么?做不到?”她微微挑眉,“如果你连弯下腰看看脚下蚂蚁的耐心都没有,又如何能指望自己未来能看懂整片山河?” 山河…… 这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晏辞一半的怒火。 是啊,他想探究她的秘密,不就是想知道她那套“治国大道”到底是什么吗?如今,她已经把“第一课”摆在了他面前。如果他连这个最基础的“作业”都拒绝完成,那他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 最终,理智战胜了帝王的尊严。 “……好。”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让他心绪不宁的破屋。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林知意露出了一个“计划通”的微笑。 对付这种浑身是刺的傲慢学生,讲大道理是没用的,必须让他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 她相信,当一个帝王,第一次真正以“人”的视角,去观察他治下的“蝼蚁”时,那份冲击,足以撼动他整个思想的根基。 第九章 帝王的“田野调查” 回到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御书房,晏辞身上那股伪装出来的落魄之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都出去!”他声音冰寒,吓得当值的宫人和太监们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王德站在门口,感受着里面传出的低气压,心惊胆战,不敢进去。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烦躁又憋屈的模样。 御书房内,晏辞一把扯下身上那件别扭的粗布衣衫,狠狠地扔在地上。 “蚂蚁眼中的世界?”他低声怒吼,一拳砸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跳动。 那个女人,那个该死的废后!她竟敢如此羞辱他!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课堂上的一幕幕。她否定他时的决然,她讲“契约关系”时的自信,她布置“作业”时那理所当然的眼神……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帝王尊严上。 可…… 愤怒的火焰之下,另一股更深沉的情绪却在悄然滋生。 那就是无法抑制的好奇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说服的动摇。 “去观察那些你平时根本不会注意的人……”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试图将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他是天子,他要处理的是军国大事,是朝堂权衡,是万里的江山社稷!他哪有功夫去关心一个宫女、一个火夫的烦恼? 然而,越是想压制,那个念头就越是清晰。 “如果你连弯下腰看看脚下蚂蚁的耐心都没有,又如何能指望自己未来能看懂整片山河?” 最终,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决断。 罢了。 他倒要看看,这“蚂蚁”的世界里,到底藏着什么能“看懂山河”的秘密! 他没有真的跑到浣衣局或御膳房去。那样太刻意,也太容易暴露。他有他自己的方法。 “王德。”他沉声唤道。 “奴才在!”王德一个激灵,连忙小跑着进来。 “把内务府近一个月所有宫人、内侍的伤病记录、用度损耗、以及告假缘由的档册,全都给朕搬过来。要最原始,未经修饰的。”晏辞冷冷下令。 王德虽然满心不解,但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一摞摞积满灰尘的陈旧卷宗被搬到了御书房。这些都是最琐碎、最底层的记录,平日里连内务府总管都懒得多看一眼,更不用说呈到御前了。 晏辞挥退左右,独自一人在灯下,翻开了第一本。 卷宗上的字迹潦草,内容枯燥无比。 “咸福宫粗使宫女翠儿,告假半日,因其弟在宫外患病,求请出宫探望,未获准。” “上驷院杂役张三,喂马时被踢伤左腿,领伤药一贴,扣半月月俸。” “钟粹宫小太监刘福,打碎茶碗一只,罚廷杖十下。” …… 一条条,一桩桩,全是晏辞过去绝不会入眼的鸡毛蒜皮。他皱着眉,耐着性子往下看。起初,他只觉得这些记录充满了愚蠢和卑微。但看得越多,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他发现,仅仅是一个月,宫中记录在案的伤病就有一百多起,其中一半以上是因为过劳、饥饿或是被责罚。告假的请求,十有八九都未被批准。而那些损耗的记录里,一个茶碗的价值,竟等同于一个杂役半个月的口粮。 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而痛苦的个体。 他想起了林知意的那个词——“蚂蚁”。 是啊,在他眼中,这些人就像蚂蚁一样,数量庞大,面目模糊,死了再换一批就是了。他从未想过,每一只“蚂蚁”,都有家人,会生病,会害怕,会为了一个打碎的茶碗而丢掉半条命。 深夜,他放下最后一本卷宗,走出御书房,鬼使神差地没有乘坐御辇,而是独自一人,朝着皇宫最偏僻的北门走去。 那里是处理宫中泔水和垃圾的地方。 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酸臭味。他隐在暗处,看到几个衣衫单薄的小太监,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在成堆的垃圾里翻找着什么。 他听到了他们压抑着声音的交谈。 “……找到了吗?今天御膳房给贵妃娘娘做的烤羊腿,骨头上应该还剩点肉……” “嘘……轻点,被管事的听见,腿都要打断。我妹妹下个月就及笄了,我想攒点钱,给她扯块像样的花布……” “攒钱?我们这辈子,能攒下自己的棺材本就不错了……” 一声长长的,充满绝望的叹息,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晏辞站在黑暗中,如遭雷击。 “民为贵,社KPI为次之,君为轻。” “君主是‘受托人’,是最高级的‘管理者’,百姓才是‘所有者’。” “一只蚂蚁眼中的世界。” 林知意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地割开他固有的认知,让他看到那“强盛王朝”光鲜外袍之下,早已溃烂生疮的内里。 他一直以为,他的“巨舟”坚固无比,足以乘风破浪。却从未发现,构成这“巨舟”的每一块木板,都已经在被这些“蚂蚁”的血泪,悄无声息地腐蚀着。 这一夜,晏辞彻夜未眠。 第二天傍晚,他再次换上那身粗布衣衫,踏入了冷宫的破屋。 屋里,林知意正在给陈尽讲解杠杆原理。而另一侧,一个身着异域华服,眼眸明亮如琥珀的少女,正安静地坐着,认真地听讲。 正是昨天约定好,前来求学的和亲公主,萨兰。 萨兰的到来,让这间小小的教室瞬间显得拥挤而……复杂。 晏辞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他的“先生”,竟然又收了新的学生?还是一个身份敏感的外国公主? 一股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晓的烦躁与占有欲,从心底升起。 这个女人,和她那些惊世骇俗的知识,应该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宝藏。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与他人分享? 林知意看到了他,停下讲解,问道:“阿辞,我的作业,你做得如何了?” 晏辞压下心中的波澜,迎上她的目光,也看到了她身旁那个正用探究眼神打量自己的萨兰公主。 他沉默片刻,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而沉重的声音,缓缓开口。 “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林知意追问。 “看到了……无数只快要被淹死的蚂蚁。”晏辞一字一顿地说道,“也看到了,那艘千疮百孔的船。” 第十章 千疮百孔的船 “看到了……无数只快要被淹死的蚂蚁。也看到了,那艘千疮百孔的船。” 当“阿辞”用一种沙哑而沉重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小小的破屋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尽怔住了,他不太明白“千疮百孔的船”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晰地听懂了“快要被淹死的蚂蚁”。这个比喻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一颤。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一只。 萨兰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眸中,则闪过一丝惊异。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名为“阿辞”的男人。他明明穿着最破旧的衣服,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而他此刻说出的这番话,充满了上位者才有的悲悯与沉重,绝非一个普通的落魄宗亲所能言。 这个人,不简单。 林知意的心中,却是掀起了一阵惊喜的波澜。 成了! 她的“休克疗法”竟然如此有效!仅仅一夜之间,这个思想偏激、傲慢自大的“问题学生”,就已经开始学会用她的视角,去俯瞰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是那副为人师表的平静与严肃。她知道,现在不是表扬的时候,而是要趁热打铁,将这刚刚萌芽的同理心,深植于他的思想根基之中。 “哦?那你具体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那些蚂蚁,为什么快要淹死了?那艘船的破洞,又在哪里?”林知意循循善诱,像一个引导学生解剖实验品的导师。 晏辞,或者说阿辞,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屋里的人。他没有看林知意,而是看着因他的话而脸色发白的陈尽,以及一脸探究的萨兰。 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不带感情的语调,开始了他的“报告”。 “我看到,一个叫翠儿的宫女,因为弟弟病重想出宫探望,被拒绝了。我看到,一个叫张三的杂役,被马踢伤了腿,不仅没得到好好的医治,还被扣了半个月的月俸。我还看到,一个叫刘福的小太监,仅仅因为打碎了一只茶碗,就被处以廷杖十下,生死不知。” 他没有说自己是翻阅了卷宗,只说是“看到”。每说一句,陈尽的身体就颤抖一下。因为这些名字,这些事,他都听过,甚至亲眼见过。这些就是他们这些底层宫人每日都在上演的,无声的悲剧。 “一只茶碗的价值,等同于一个杂役半个月的口粮。一次小小的过错,代价可能就是一条人命。”晏辞的声音愈发低沉,“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船底的蚂蚁,船身上任何一道微小的裂缝漏下来的水,对他们而言,都是足以致命的洪流。他们日夜劳作,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能在绝望中,等待着被下一滴水珠淹死的那一刻。” 他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陈尽死死地咬着下唇,眼眶红得吓人。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林知意和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先生……阿辞大哥……”他声音哽咽,带着血泪般的控诉,“刘福……刘福他没挺过去,三天前就咽气了。他才十二岁,入宫前,他娘对他说,进了宫就能吃饱饭了……他临死前,还在说,他好饿……” 这番泣血之言,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萨兰公主的脸色也变了,她那份属于政治家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怜悯。 而晏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卷宗上冰冷的“廷杖十下”,背后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和一个母亲对“吃饱饭”的卑微期盼。 他一直以为自己勤政爱民,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强盛。可他从未知道,就在他脚下,就在他眼皮底下的紫禁城里,人命竟如草芥,卑贱至此! 那艘他引以为傲的,名为“大晏”的巨轮,外表看似光鲜亮丽,乘风破浪,可船底的舱室里,早已积满了腐臭的污水,浸泡着无数“蚂蚁”的尸骨。 他这个船长,对此,一无所知。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凝重压抑的气氛中,林知意开口了。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像***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很好。”她看着陷入巨大冲击的晏辞,说出了两个字。 “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病灶。船,确实是千疮百孔。那么,作为这艘船的……‘管理者’,”她特意强调了这个词,“你们认为,该怎么办?” 她走到黑板前,用粉笔画了一艘简陋的船,船身上画了好几个漏水的洞。 “是像以前一样,发现一个洞,就堵上一个洞?今天淹死了一个刘福,就去惩罚那个打他的管事太监。明天饿死了一个张三,就给浣衣局多拨些粮食。这样有用吗?” 她不等他们回答,便自问自答:“有用。但只能管一时。因为你堵住了一个洞,船体其他脆弱的地方,很快又会因为水压而出现新的破洞。人治,就是这样。它依赖于管理者的眼睛和良心。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良心是会变化的。今天你看到了,你堵上了。明天你没看到呢?或者你累了,不想管了呢?” 晏辞的心猛地一震,她说的,正是他过去十年一直在做的事情。杀贪官,平叛乱,就像一个疲于奔命的补锅匠,哪里漏了补哪里,却发现漏洞越补越多。 “那……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萨兰忍不住开口问道,她已经被林知意这闻所未闻的理论深深吸引。 林知意在黑板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将整艘船都圈了进去。 “堵洞,是‘术’。而我们要做的,是‘道’。”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要做的,不是修补这艘破船,而是要从根本上,重新设计这艘船的‘结构’!” “结构?” “对,结构。也就是我之前说的,‘制度’。”林知意解释道,“我们要建立一套规则,让这艘船能够自我修复,自我运转,而不是全靠船长一个人。比如,我们要设计的,不是如何保证每个管事太监都心怀仁慈,而是要建立一套制度,让他就算心如蛇蝎,也不敢随意欺压下属。因为一旦他越界,会立刻触发惩罚机制,让他得不偿失。” “再比如,我们要设计的,不是如何保证每一次朝廷拨款都能准确发到灾民手中,而是要建立一套公开、透明的流程,让每一笔钱的去向都有迹可循,让任何人都难以从中牟利。” 她的话,由浅入深,从一个小小的冷宫,讲到了整个国家的治理。 “记住,一个伟大的国家,依靠的从来不是一两个圣人君主,而是良法与制度。前者,可遇不可求,人亡则政息。而后者,一旦建立,便能如江河般万古长流,福泽百代。” “良法与制度……”晏辞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全新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敞开。 他过去所有的困惑,所有“为何杀了张屠夫,还有李屠夫”的无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他错得离谱。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这柄剑不够锋利,却从未想过,是他铸剑的方法,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一刻,他对林知意的观感,彻底变了。 不再是探究,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知识与智慧的敬畏。甚至,是一种近似于求道者仰望真理般的虔诚。 他忽然意识到,他潜入这座冷宫,想探寻的所谓“秘密”,根本不是什么妖术或阴谋。 这个秘密,伟大到足以改变一个时代。 而他,何其有幸,成为了第一个听到这个秘密的人。 第十一章 帝王的第一次“实践” 带着林知意那番关于“制度”与“结构”的惊世之论,晏辞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御书房。 王德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上龙袍,却发现这位素来冷峻如冰的帝王,今日竟有些失神。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深邃的地方。 “陛下,西北急报。”王德低声提醒。 晏辞回过神,接过密折,打开。 密折的内容,仿佛是为林知意昨夜的课堂量身定做的一般。 西北大营负责修建的军用粮道,因偷工减料,前几日被一场暴雨冲垮,数万石粮草毁于一旦。负责此事的工部侍郎与当地将领互相推诿,都称是对方的责任。西北边防军的粮草,瞬间告急。 若是放在以前,晏辞的反应会非常简单:将工部侍郎和涉事将领全部下狱,严刑拷打,追查主谋,然后下令户部紧急调粮,不惜一切代价补上缺口。 简单,粗暴,有效。 但今日,他看着那份奏折,眼前浮现的,却是林知意在黑板上画的那艘千疮百孔的船。 杀了侍郎和将领,就能保证下一条粮道不出问题吗?紧急调拨的粮食,在层层转运中,又有多少能真正送到前线士兵的手中? 这不就是“堵洞”吗?一个更大,更致命的洞。 他烦躁地将奏折扔在桌上。满朝文武,几十年的圣贤书,到头来,除了杀人、推诿、和稀泥,竟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办法。 而那个女人……她口中那些“公开透明”、“制衡”、“流程”……听起来荒谬,却又似乎直指核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滋生。 他想试试。 他想用她的方法,来修理这艘破船上这个巨大的窟窿。 “传朕旨意。”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 当值太监连忙执笔待命。 “其一,将工部侍行郎孙志,西北都尉李莽,暂时革职,留于原处待查,不准下狱,不准用刑。” 此令一出,王德就愣住了。不杀?不审?这可不是陛下的风格。 “其二,命御史台、大理寺、户部,三司各派一人,即刻赶赴西北,成立‘联合查勘小组’。御史台负责审查账目往来,大理寺负责勘验工程质量,户部负责核算物料成本。三方独立调查,分别上奏,不得互通声气。” 王德的眼睛瞪大了。三司联合办案,还独立上奏?这是从未有过的规矩。 “其三,”晏辞的声音愈发坚定,“将此次粮道修建的全部预算、图纸、物料采买清单,就地张榜公布!允许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民夫、士兵,匿名向联合查勘小组举报任何与清单不符之处。凡举报属实,能挽回重大损失者,赏银百两,并可由其家人代领!” “轰”的一声,执笔太监的笔都吓掉了。 张榜公布预算?鼓励底层小民举报官员?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这是要将朝廷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踩踏啊! “陛下,三思啊!”王德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此举,恐动摇国本,令官心不稳啊!” “国本?”晏辞冷笑一声,眼中闪过林知意那清亮而笃定的眼神,“被蛀虫啃空的木头,算什么国本?朕意已决,照办!” 这道史无前例的旨意,如同一颗巨石,在平静的朝局中砸出了滔天巨浪。 而颁布了这道旨意的晏辞,却在当晚,再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发现,这个“制度”的框架虽然搭起来了,但里面的细节,却有无数的漏洞。 比如,如何保证三司派去的人不被收买?如何保护那些匿名举报者的安全?赏银百两,是太多还是太少?如何防止有人恶意诬告? 每一个问题,都让他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虽然贵为天子,但在“制度设计”这个全新的领域里,他就像一个刚刚入门的学徒。 而他唯一能请教的“先生”,就在那座偏僻的冷宫里。 夜色深沉,他再次换上那身粗布衣衫,踏入了那间破屋。 林知意正在给陈尽和萨兰补课。今日讲的是基础的数学,从九九乘法表到鸡兔同笼,这些对现代小学生来说最基础的知识,却让两个古代的“高材生”听得如痴如醉。 看到“阿辞”来了,林知意并没有停下课程。 “来得正好,一起听。”她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晏辞沉默地坐下,心却完全不在那些数字游戏上。他满脑子都是西北的粮道和那道惊世骇俗的圣旨。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陈尽和萨兰识趣地告退。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先生。”晏辞站起身,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谦卑的语气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说。”林知意正在收拾粉笔,头也没抬。 “我……我听闻了一个故事。”晏辞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说有一个大商号,外派的掌柜贪墨了银钱,将一件重要的货物给弄坏了。东家很生气,想建立一套新的规矩来管束外派的掌柜们。他想让账房、护卫、伙计三方互相监督,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货物的成本价,鼓励大家举报。可他又担心,这三方会串通一气,也担心没人敢真的举报……” 他将西北粮道一事,笨拙地套进了林知意那个“商号掌柜论”的模型里。 林知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这个东家,想法不错嘛,有点‘系统思维’的雏形了。”她随口夸了一句,却让晏辞的心猛地一跳。 她走到黑板前,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企业顾问,在给一个菜鸟CEO做咨询。 “你说的这些问题,很实际。这在管理学上,叫做‘制度的执行成本与风险控制’。” “第一,监督者如何被监督?很简单,引入‘交叉审计’和‘任期轮换’。从京城派去的三个监督员,每年从不同部门随机抽调,任期一年,查完即刻返回,绝不让他们在地方上形成利益关系网。” “第二,如何保护举报人?要设立一个‘绝密渠道’。比如,让举报人将信件投入一个只有东家本人或者他最核心的亲信才能打开的信箱。同时,严惩任何打击报复举报人的行为,一经发现,罪加一等!” “第三,如何激励?除了给钱,还要给‘名’和‘利’。比如,那个挽回重大损失的举报人,他的儿子是不是可以获得一个进入商号核心部门学习的机会?他的家族是不是可以获得跟商号做生意的优先权?” “至于诬告,也好办。所有举报都必须有凭有据,不能空口白牙。查勘小组的职责,不是听信一面之词,而是根据线索去寻找证据。无证据的举报,不予采纳即可。” 她三言两语,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将晏辞纠结了一整天的难题,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 晏辞彻底听呆了。 交叉审计、任期轮-换、绝密渠道、非金钱激励…… 这些他闻所未闻的词汇,每一个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治国理政中一道道生锈的门锁。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废后讲故事,而是在聆听一位经世济民的大贤,为他描绘一幅清明吏治的宏伟蓝图。 原来……国家,还可以这样治理。 他几乎是贪婪地,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直到她讲完,他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多……多谢先生解惑。”他声音干涩地道谢,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必须立刻回去!他要将这些宝贵的建议,立刻补充到他的旨意里去!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林知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他的名字“阿辞”旁边,画下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嗯,这个学生,虽然思想偏激,但胜在勤学好问,孺子可教也。 而她不知道,她今夜这场即兴的“案例分析”,即将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晏朝堂的政治风暴。 第十二章 先生的“课堂点评” 关于西北粮道的新政,经过晏辞一夜未眠的补充和完善,第二天清晨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发往了西北大营和沿途各州府。 这道堪称大晏开国以来最详尽、最颠覆的“彻查令”,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早朝时,整个太和殿吵得像个菜市场。 以丞相为首的保守派官员,痛心疾首,纷纷上奏,称此举“有违祖制”、“自乱阵脚”、“失尽体统”,认为将朝廷的账本公之于众,无异于将脸面剥下来给人看,会使官府威信扫地。 而一些新晋的,没有太多利益纠葛的年轻官员,则隐隐觉得此法虽“离经叛道”,却似乎是整治积弊的一剂猛药,因而持观望态度。 晏辞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底下百官的众生相。 若是从前,他或许还会与他们辩论一二。但现在,他脑中回响的,全是林知意那句“一个伟大的国家,依靠的是良法与制度”。 跟这些满脑子都是“祖制”和“脸面”的老古董,有什么好辩的? 就在此时,站在皇子队列前排的三皇子晏珣,眼珠一转,出列奏道:“父皇,儿臣以为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我皇室威严,岂能容宵小之辈指手画脚?此例一开,天下百姓岂不人人都要来非议朝政?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啊!”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引来不少老臣的赞许目光。 晏辞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皇子队列的末尾响起。 “三哥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那个沉寂许久,最近才重回众人视线的七皇子,晏明。 晏明出列,身姿挺拔,他先是向晏辞行了一礼,随即转向晏珣,不卑不亢地说道:“先生曾教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的议论,如同江河之水,堵塞它,只会让其积蓄力量,最终冲垮一切。唯有疏导,让其畅流,才能使河道安稳。”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父皇此举,正是‘疏导’之法。将预算公之于众,是让百姓这‘水’,来监督和冲刷渠道中的‘淤泥’。淤泥被冲走了,渠道才能坚固,朝廷的威严,才能建立在真正的功绩之上,而非虚假的脸面之上。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这番“防川疏导论”,引经据典,又结合了时政,逻辑清晰,见解深刻,别说出自一个八岁的孩子,就是许多翰林院的学士,也未必能说得如此透彻。 满朝文武,瞬间雅雀无声。 晏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完全没想到,这个他眼中的窝囊废,竟能说出这番大道理来,让他根本无法反驳。 晏辞看着自己这个脱胎换骨的儿子,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而欣慰的光芒。 他知道,这番话,必然是出自那个女人的教导。她的思想,正在通过她的学生们,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开始影响这座朝堂。 与此同时,这股风暴的余波,也扩散到了皇宫的各个角落。 掖庭里,陈尽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清点新入库的木炭。他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杂役,凭借着从林知意那里学来的记账法和管理能力,他被提拔成了库房的一个小管事。 当他从一个相熟的御前侍卫口中,听到那道新政和七皇子在朝堂上的“防川疏导论”时,他激动得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账本。 是先生!这一定是先生的智慧!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在那间小破屋里学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道理,都拥有着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的力量。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与使命感,在他胸中激荡。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更努力地学习,同时,利用自己身在宫中,消息灵通的优势,为先生搜集更多有用的信息。 而在另一边,和亲公主萨兰的宫殿里,她正把玩着一枚来自西域的绿松石。 “公主,您听说了吗?陛下颁布了新政,七皇子还在朝堂上……”她的贴身侍女兴奋地禀报着。 “我听说了。”萨兰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位林夫人,果然是个深不可测的宝藏。她不仅在教我们知识,她还在……教导皇帝如何治国。”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能影响皇帝决策的老师,其价值,远胜千军万马。 “传信回王庭,”她放下宝石,眼神变得锐利而果决,“告诉我的王兄,大晏的政局可能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让他密切关注,我们与大晏的盟约,或许可以谈得更深入一些了。” 她知道,紧紧跟随那位“先生”的脚步,将是她未来在西域立足,乃至登顶权力的最大筹码。 当晚,冷宫学堂再次开课。 学生们都到齐了,气氛却与往日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兴奋和探究。 萨兰第一个忍不住,她将一份抄录的新政条陈递给林知意,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先生,这是今日朝廷颁布的新政,听闻在朝堂上引起了巨大争议。学生愚钝,想请先生评判一二,这新政……究竟是好是坏?” 陈尽也紧张地看着林知意,而“阿辞”,则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背,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林知意接过那张纸,快速浏览了一遍。 当她看到“三司独立调查”、“张榜公布预算”、“鼓励匿名举报”等字眼时,饶是她,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这……这不是她昨晚给“阿辞”讲的那个“商号管理”案例的翻版吗?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阿辞”。只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 林知意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她压下心中的惊奇,重新恢复了老师的身份,将这张“新政”当成了一份新鲜出炉的“课堂作业”。 “嗯,这份‘作业’,做得还算有点章法。”她拿起粉笔,走到黑板前,开始了自己的“课堂点评”。 “‘三司分立,互相制衡’,这个思路是对的,能有效防止监察权一家独大,形成新的腐败。” 晏辞心中微微一松。 “‘预算公开,全民监督’,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有魄力。能从根本上震慑那些想中饱私囊的人。” 晏辞的嘴角,几乎要忍不住上扬。 “但是……”林知意话锋一转,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 晏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份方案,还是太理想化,犯了‘急于求成’的毛病。”她毫不留情地指出,“第一,监督员的‘交叉审计’和‘任期轮换’制度写得很模糊。只说抽调,没说具体细则,这给了吏部极大的操作空间,很容易形成‘名为轮换,实为指定’的局面。” “第二,对举报人的保护措施,形同虚设。只说严惩报复者,却没有说由谁来执行,由谁来裁定。一个普通民夫,如何与一个地方官吏抗衡?他连将状纸递到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知ou=意加重了语气,“它只说了如何‘查’,却没有说如何‘审’和‘判’。查出来的贪官,是按照旧律处置,还是另立新法?这个案子,是由大理寺审,还是由那个临时的‘联合查勘小组’审?权责不清,是制度设计的大忌,最后只会变成一笔糊涂账!” 她每指出一个问题,晏辞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构思了一整夜的完美方案,在这个女人眼中,竟是漏洞百出,幼稚可笑。 她的每一句点评,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在他方案最脆弱的关节上,让他无所遁形。 更让他感到惊骇的是,他竟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有一种醍“醐灌顶的畅快感。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里还需要细化……原来这个环节我完全没考虑到……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她散发出的智慧光芒。 林知意做完点评,将那张纸还给萨兰,总结道:“总而言之,这位‘出题人’,有想法,有魄力,但缺乏实践经验和系统性规划。方案可以打六十分,刚刚及格。但若想真正推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六十分……及格…… 晏辞,大晏朝的开国以来最勤政、最自负的帝王,他呕心沥血的治国方略,在他的“先生”这里,只得到了一个勉强及格的分数。 他走出冷宫时,夜风吹在脸上,竟让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 羞耻,激动,挫败,以及前所未有的,对知识的渴望,在他心中交织成一片复杂的风暴。 他握紧了拳头。 六十分又如何? 只要她肯教,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从她手里,拿到那剩下都四十分! 第十三章 帝王的“补丁” 子夜时分的御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晏辞退回了冷宫那身粗布衣衫,重新换上了绣着沧海龙腾的玄色常服。可不知为何,他觉得这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此刻穿在身上,竟有些沉重,甚至……有些滚烫。 “六十分,刚刚及格。” 那女人清冷平静的点评,如同魔音贯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王德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敏锐地感觉到,今夜的陛下,与昨夜截然不同。昨夜的陛下,是烦躁中带着一丝茫然,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而今夜,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亢奋与专注。他的双眼亮得惊人,仿佛一位找到了绝世棋谱的棋手,正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一场新的对弈。 “王德,研墨。传旨,八百里加急,发往西北‘联合查勘小组’及沿途各州府,此为前旨之补充,并令其广而告之,一体遵行!” 晏辞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冰冷,而是多了一股不容置喙的、金属般的质感。 王德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领命,亲自为皇帝磨起了那锭徽州贡墨。他心中充满了惊涛骇浪,一道圣旨刚刚发出,便立刻追发补充?这在大晏朝史上,也是闻所未闻之事。陛下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惊诧,他抓起御笔,铺开一张新的诏书,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一行行清晰而冷峻的文字便在笔下流淌而出。他此刻写的每一个字,都对应着林知意昨夜课堂上指出的每一个“漏洞”。 “补充条陈其一:关于‘联合查勘小组’人员之选派与任期。自即日起,凡此类跨部司联合办案小组,其成员不得由各部主官直接指派,须由吏部将其部司内所有符合资格(官阶、履历)之官员列出名册,呈至御前。朕将亲自于名册之上,以朱笔随机圈定。凡赴地方查案者,任期最长不得超过一年,事毕即刻返京述职,三年之内,不得再往同一地方任职。此谓‘随机抽调,定期轮换’,以防内外勾结,滋生腐败。” 王德的眼角狠狠一抽。他看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将吏部的人事指派权,直接收归到自己手里,而且还定下了如此严苛的轮换制度。这道旨意,看似只是针对西北一案,实则是在撬动整个官场的人事规则! 晏辞的笔锋没有丝毫停滞。 “补充条陈其二:关于‘匿名举报’之保护与落实。‘联合查勘小组’所设之‘登闻箱’,须设内外双层。外箱由小组三方共同掌管,每日开启。内箱之钥匙,则由京中特使掌管,与小组同行。所有举报信件,须投入内箱。内箱每隔三日,由特使取出,以火漆密封,不经小组之手,直接通过军驿渠道送抵京城,呈于朕之御案。凡泄露举报人身份者,罪同谋逆!凡对举报人及其家属施以报复者,一经查实,无需审理,主犯立斩,家产充公,其家族三代不得入仕!朕,决不让为国除弊之义士,流血又流泪!” 这番话,杀气腾腾,掷地有声。王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陛下这是在用最严酷的律法,为那些最底层的“蚂蚁”们,撑起一把前所未有的保护伞。这已经不是在查案了,这是在与整个官场的潜规则宣战! “补充条-陈其三:关于案件之‘查’、‘审’、‘判’权责划分。‘联合查勘小组’之权,仅在于‘查’。其职责是审查账目、勘验工程、搜集人证物证,并将三方独立的调查结果,分别撰写成卷,密封上奏。此案之‘审’与‘判’,权归大理寺。待证据确凿,朕会下令将所有涉案人犯,尽数押解回京,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会审。以京城之法,审地方之案,以天下之公,判一家之私。务求案情清晰,权责分明,不枉不纵!” 写下最后一个字,晏辞掷笔于案。 一份逻辑严密、权责清晰、细节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补丁”诏书,就此完成。它如同一件精密的机械,每一个齿轮,每一颗螺丝,都对应着林知意昨夜的“课堂点评”。 “发出去!”晏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觉的疲惫,和更深层次的兴奋。 “遵旨!”王德小心翼翼地将这份还带着墨香的诏书捧起,交给了门外待命的太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晏朝的天,真的要变了。 而晏辞,则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冷宫教室,看到了那个女人站在黑板前,用粉笔指点江山的模样。 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她看到这份“补充条陈”,会是怎样的表情。或许,她会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然后说上一句:“嗯,这份补充作业,有进步。可以给到七十五分了。” 想到这里,这位铁血帝王的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从不及格到七十五分,这种感觉,竟比打赢一场边境战争,更让他感到满足。 与此同时,冷宫深处。 林知意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独自坐在孤灯下。她面前也摊着一张纸,上面是她默写下来的,萨兰带来的那份“新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张榜公布预算”、“鼓励匿名举报”这几个字上轻轻划过。 太像了…… 这套路,这思维方式,简直就是她昨晚那个“商号掌柜论”的翻版。 难道,那个“阿辞”,真的把她的课堂故事,当真了?还通过某种渠道,说给了某个能影响朝政的人听?一个落魄宗亲,哪来这么大的能量? 或者说…… 一个大胆却又荒谬的念头,第一次在她心头闪过。 她抬头,目光望向了“阿辞”今晚坐过的那个角落。那个男人,虽然穿着破烂,但他身上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掌控感,以及他看问题时那种天然的、自上而下的君主视角…… 林知意的心,猛地一跳。 她甩了甩头,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堂堂皇帝,怎么可能跑到冷宫来,当她的“插班生”?这比她穿越本身还要离奇。 但无论如何,“阿辞”这个人,绝不简单。他就像一个信息传递的中介,将她的理论,带到了一个能够实践它的地方。 这让林知意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兴奋。这不再是纸上谈兵,这是真实世界的“社会实验”! 她拿起笔,在自己的备课本上,写下了一行新的标题:《论制度推行中的阻力与应对策略——以“西北粮道案”为例》。 她决定,从明天起,将这个活生生的案例,正式纳入她的课程体系。她要带着她的学生们,一起“云监工”这个项目的进展。 她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目光炯炯。 管他“阿辞”是谁,只要他能将她的知识转化为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她就教!她不仅要教他如何“设计制度”,还要教他如何“推行制度”! 她倒要看看,她的这些“现代管理学”,究竟能在这个古老的帝国,催生出怎样一朵惊世骇俗的花来。 第十四章 学生们的“作战室” 当晏辞的第二份“补充诏书”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向西北时,它的抄录版本,也通过各种渠道,在京城的权力圈内悄然流传。 第二天傍晚,冷宫学堂的课还没开始,气氛就已经异常热烈。 萨兰公主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份极其详尽的补充条陈抄本,将其平铺在唯一那张还算平整的桌子上。陈尽则捧着一个破旧的食盒,站在一旁,食盒里没有饭菜,而是他利用职务之便,从各处打听搜集来的、关于朝中各派系对新政反应的零碎消息。 就连一向沉稳的晏明,今日也显得有些激动,小脸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先生,您快看!”萨兰的琥珀色眸子亮得惊人,她指着抄本上的文字,对刚刚走进屋的林知意说道,“这……这简直是神了!您昨天才说过的‘任期轮换’、‘绝密渠道’、‘权责分明’,今天这份补充条陈里,竟然全都写进去了!而且写得如此详尽,简直像是……像是您亲笔写的一样!” 陈尽也连连点头,激动地补充道:“是啊,先生!奴才今天听御膳房的公公们议论,说陛下这两道旨意下来,朝堂上都炸开锅了!那些老大人们,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说陛下这是在挖大晏朝的根基。可奴才觉得,陛下这才是真正在为我们这些‘蚂蚁’着想啊!” 林知意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了然。她平静地接过抄本,目光快速扫过,心中的那份猜想,愈发清晰和强烈。 那个男人……“阿辞”,他所扮演的角色,绝不仅仅是一个“传声筒”那么简单。这种将理论迅速转化为实践,并且补充得如此滴水不漏的执行力,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中介”的范C=围。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角落里已经坐下的“阿辞”。 晏辞今日依旧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他低着头,仿佛在研究地面上的一道裂缝,刻意回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林知意的。他心中正翻江倒海,既为自己的“补充作业”能如此完美地复刻先生的教诲而自得,又为这种近乎“抄袭”的行为感到一丝心虚和窘迫。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林知意直接点他的名,问他是不是跟“出题人”认识。 然而,林知意并没有。 她只是将那份抄本放在黑板下,然后转身,对三个兴奋不已的学生说:“看来,这位‘东家’,是个执行力很强的学生。但光有好的方案还不够,真正的考验,在‘执行’二字。” 她拿起粉笔,没有继续昨天的课程,而是指着那份抄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现在,方案已经完善。假设你们就是那个‘联合查勘小组’,你们带着这份‘尚方宝剑’到了西北,你们觉得,会一帆风顺吗?你们会遇到什么?” 一句话,将学生们从对“完美方案”的兴奋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这……当地的官员肯定不会配合!”晏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皱着小眉头说,“工部侍郎孙志和都尉李莽虽然被革职待查,但他们在西北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底下的人肯定都听他们的。查账?他们肯定会给假账。勘验工程?他们会找各种理由阻挠。找人举报?恐怕没人敢开口。” “没错。”萨兰立刻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她不知从哪弄来的、简易的西北边境地图。她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叫“凉州”的 garrison town 点了点,“凉州是西北的军事重镇,李莽在那里当了十年都尉,整个凉州的军政商,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查勘小组就像三只闯进狼窝的羊,就算手里有陛下的旨意,也斗不过地头蛇。” 她的分析,充满了政治家的冷静与洞察力。 “我……我打听到一点消息。”陈尽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却很清晰,“听说那个工部侍郎孙志的侄女,是吏部尚书的儿媳妇。吏部尚书这几天,一直在宫里宫外活动,好像在想办法给查勘小组使绊子。” 三言两语,一个盘根错节、从地方到中央的利益网络,便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小小的冷宫破屋,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个运筹帷幄的“作战室”。 林知意看着眼前这一幕,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的学生们,已经开始自发地运用她教的思维方式,去分析和解构一个复杂的现实问题了。 “说得都很好。”她走上前,拿起一根木棍,在萨兰的地图上轻轻一点,“你们看到了困难,看到了阻力,这非常重要。这在战术规划上,叫做‘威胁分析’。但是,光看到威胁是不够的。我们还要看到我们的‘优势’,我们的‘劣势’,以及藏在危机之中的‘机会’。” 她没有用“SWOT”这个词,而是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引导着他们进行一场更深层次的战略推演。 “我们的优势是什么?”她问。 “是父皇……是东家的决心!”晏明立刻回答,“两道诏书,天下皆知,这代表了不可动摇的意志!” “劣势呢?刚才你们已经说了很多,远离京城,人生地不熟,敌人盘根错节。” “那机会呢?”林知意追问,“机会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三个学生都陷入了沉思。 机会……面对如此强大的利益集团,机会在哪里? 晏辞在角落里,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发现,这个问题,同样也是他忽略的。他只想着如何用雷霆手段去“查”,去“压”,却没想过如何去“借力”。 林知意看着他们思索的模样,微微一笑,用木棍在地图上,轻轻画了一个大圈,将凉州城外的村落、兵营、工匠聚居地都圈了进去。 “机会,就在这里。”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那些被克扣了军饷的士兵里,在那些被迫使用劣质工具的工匠里,在那些被无偿征用、目睹了偷工减料全过程的民夫里。在所有被孙志和李莽的贪婪所伤害的,那些你们口中的‘蚂蚁’身上。” “我们的敌人,看似强大,但他贪婪的根基,恰恰建立在对无数人的盘剥之上。他得罪的人越多,我们的盟友就越多。父皇……哦不,‘东家’的诏书,最大的力量,不是给了查勘小组多大的权力,而是给了这些沉默的‘蚂蚁’一个发声的希望,和一笔能改变他们命运的赏银。” “所以,查勘小组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查账,不是去勘验,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取得这些‘蚂蚁’的信任。让他们相信,小组不是来走过场的,是真的能为他们做主,并且有能力保护他们。信任,才是撬动这块铁板的唯一杠杆。”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屋里的所有人都豁然开朗。 晏明、萨兰、陈尽的眼中,都迸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光彩。他们终于明白了,那份看似激进的“全民监督”,其真正的核心,竟是在于发动群众的力量! 而角落里的晏辞,更是如遭雷击。 他再一次被震撼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了“制度设计”的精髓,此刻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学了其形,未得其神。那个女人,她不仅懂得如何设计规则,更懂得如何驱动规则背后的人心! 她口中的“信任”,这个他过去嗤之以鼻,认为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在她的战略里,竟然成了最关键的一环。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正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的女人。灯光下,她的侧脸专注而柔和,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一切复杂的乱局,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道清晰的几何题。 这一刻,晏辞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看着这间小小的“作战室”,看着这些被她点化得脱胎换骨的学生,再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先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骄傲、敬畏、恐慌与强烈占有欲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意识到,这间破屋里正在酝酿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这所有力量的源头,就是她。 一个他曾经弃之如敝履的废后。 第十五章 西北的第一次交锋 凉州,大晏朝的西北门户,风沙终年不息。 城墙被风沙打磨得斑驳发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马粪的混合气息。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粗粝而彪悍的边塞之气。 由御史中丞宋岩、大理寺少卿裴文、户部主事钱枫三人组成的“联合查勘小组”,在数百名京营禁军的护卫下,抵达了这座压抑的城市。 迎接他们的,是凉州的大小官吏,以及被“暂时革职”却依旧穿着一身软甲的都尉李莽。 李莽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脸上有一道从眉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他对着三位京城来的大员,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声音洪亮如钟:“末将李莽,见过三位大人。西北苦寒,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他的态度,看似恭敬,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桀骜。他身后的那些凉州本地将领和官吏,也个个神情冷漠,像是在看三个不速之客。 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无形的对抗。 按照规矩,查勘小组入驻了官驿。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被“保护”得太好了。官驿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李莽手下的亲兵,美其名曰“保护大人安全”,实则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小组的第一次会议,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召开。 “欺人太甚!”脾气火爆的御史宋岩一掌拍在桌上,花白的胡子都气得发抖,“老夫当了一辈子御史,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地方官!这哪里是待查,分明就是此地的土皇帝!” 户部主事钱枫则是一脸愁容:“下官刚刚派人去府库索要粮道修建的账目,他们倒是给了,厚厚的一大摞。可我粗略翻了翻,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天衣无缝,干净得……就像是刚刚重抄了一遍。” 假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大理寺少卿裴文,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也是心思最缜密的一个。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下官的人去现场勘查,也被拦了回来。他们说,前几日暴雨,山体松动,粮道沿线时有落石,为了我们的安全,暂时封路。我看,我们若强行要查,他们就会有一万个理由等着我们。”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就像三只拳头,卯足了劲,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对方不跟你正面冲突,就是用各种软钉子,让你寸步难行。 “圣旨呢?”宋岩怒道,“把陛下的圣旨贴出去!尤其是那份补充条陈,‘匿名举报,赏银百两,严惩报复,主犯立斩’!老夫就不信,重赏之下,还没有一个敢说话的勇夫!” 很快,数十张盖着皇帝玉玺大印的皇榜,被贴满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城外的军营和劳工营地。那鲜红的印章和触目惊心的赏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布告栏前,人头攒动。那些衣衫褴褛的民夫,面带菜色的士兵,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听着识字的人念着上面的内容。当他们听到“赏银百两”时,眼中都爆发出贪婪的光芒,可当他们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些抱着臂、冷笑着监视着这里的李莽亲兵时,那点光芒又迅速熄灭,化为了深深的恐惧。 人群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查勘小组在布告栏旁设立的“登闻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无人理睬的笑话。 一天过去了,箱子是空的。 两天过去了,箱子还是空的。 凉州的官吏们开始在背后嘲笑这三个京城来的“钦差”,说他们是没牙的老虎,中看不中用。那种无声的蔑视,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人难受。 官驿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宋岩急得在屋里团团转,钱枫唉声叹气,只有裴文,独自坐在窗前,反复看着那份详细到极致的“补充诏书”,眉头紧锁。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陛下的思路,不会这么简单。” 他想起了诏书里反复强调的“取得信任”、“依靠百姓”的字眼,又想起了临行前,陛下在偏殿召见他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此行,你们不只是钦差,更是朕的眼睛和耳朵。要去看,去听,去想一想,那些连奏折都上不了的人,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赏银百两?或许是。但比银子更重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相信“钦差能赢”的信心。 如果他们看不到查勘小组有与李莽抗衡的实力,谁敢拿全家性命去赌那一百两银子? “我明白了。”裴文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明白什么了?”宋岩和钱枫同时看向他。 “我们错了。”裴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该坐在这里等别人来投靠。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向所有人证明,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当摆设的!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有能力解决问题!” 当天下午,凉州城的百姓惊奇地发现,那三位京城来的大官,竟然在城门最显眼的位置,搭起了一个粥棚。 他们没有高坐堂上,而是亲自带着从京城带来的侍卫,用自己队伍的军粮,熬起了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免费分发给那些饥肠辘轆的民夫和城中贫民。 裴文甚至脱掉了官服,只穿着一身布衣,亲手将一碗碗粥递到那些人手里。他一边分粥,一边跟他们聊天,问他们家里几口人,今年的收成如何,有没有吃饱饭。 他的态度温和,没有丝毫官架子,就像一个邻家的长辈。 宋岩和钱枫虽然拉不下这个脸,但也按照裴文的建议,在粥棚旁立起了一块新的告示板,上面写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北将士、民夫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粮道被毁,非尔等之过,乃贪官之罪。朕已下令,不日将有新一批粮草运抵,由联合查勘小组监督发放,务使人人足食。凡参与粮道修建者,皆可在此登记,待新粮抵达,可凭身份证明,优先领取三日口粮。” 这一手,釜底抽薪,精准无比! 李莽他们可以扣下军饷,可以阻挠调查,但他们不敢公然违抗皇帝“赈济灾民”的旨意。 消息一出,整个凉州都沸腾了。 与虚无缥缈的“举报”相比,实实在在的白米粥和即将到手的口粮,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东西。这意味着,钦差大人不仅有心,更有力!他们能绕开本地官吏,直接从皇帝那里调来粮食! 原本空无一人的登记处,渐渐排起了长队。人们的眼神,从麻木、恐惧,开始一点点地,生出了一丝希望和信任。 李莽在都尉府得到消息,气得摔碎了心爱的茶杯。他没想到,这三个文官,竟然会用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直接跟他抢夺民心! 而就在这天深夜,当疲惫不堪的裴文回到官驿,准备休息时,一个值夜的侍卫匆匆来报。 “大人!您快看!” 只见院子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包袱。 裴文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将其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信件,而是一本被泥水浸泡过,边缘已经磨损的陈旧账册。 账册的第一页,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几个字:*凉州大营,丙三库房,军械物料出入账*。而在账册的封底,赫然按着一个乌黑的,还带着泥土的指印。 裴文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盘棋,终于活了。 西北的风,依旧凛冽。但在这寒风中,一点星星之火,已经被点燃。 第十六章 撬动铁板的杠杆 夜色如墨,凉州官驿之内,一盏孤灯如豆。 裴文、宋岩、钱枫三人围坐在灯下,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本散发着潮湿泥土气息的陈旧账册上。这本薄薄的册子,此刻重逾千斤,是他们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 “丙三库房……军械物料出入账。”裴文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上潦草的字迹,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的突破口,就在这里。” 脾气火爆的宋岩此刻却冷静了下来,他皱着眉头问道:“只有一本账册,如何能定李莽和孙志的罪?他们大可以推说是库房管事记错了账,或者干脆来个死无对证。” “宋大人所言极是。”户部主事钱枫也面带忧色,“这本账册本身,或许能证明库房有问题,但要从库房牵扯到都尉和侍郎,证据链还远远不够。更何况,这账册来路不明,在公堂之上,其效力也要大打折扣。” 他们的担忧,正是官场老吏的经验之谈。一个孤零零的证据,在强大的利益集团面前,很容易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裴文却没有丝毫气馁,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光芒,仿佛一位棋手,终于等到了对手露出的第一个破绽。他想起了那位“先生”在课堂推演中所说的——“信任,才是撬动这块铁板的唯一杠杆。” 而这本账册,就是那个递来杠杆的人,对他表达出的第一丝信任。他绝不能辜负。 “二位大人,我们不能只把这本账册当成‘证据’。”裴文的声音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我们要把它当成一张‘地图’。一张通往真相,也通往更多‘盟友’的地图。” 他将账册翻开,油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 “你们看这里,”裴文指着其中一页,“景昭三年秋,出库‘百炼精钢’五百斤,用途:打造骑兵营佩刀。入库‘民用熟铁’一千斤,用途:修缮农具。这笔记录,乍看之下没有问题。但是,我打听过,军中佩刀的损耗,远没有这么大,反倒是那段时间,凉州城最大的铁匠铺‘张氏铁行’,突然挂牌售卖一批‘据说是从京城运来的上好精钢’。而‘张氏铁行’的东家,是李莽的小舅子。” 他又翻到另一页:“这里,景昭四年春,出库‘南洋上等硬木’三百方,用途:修补城防器械。可据我所知,那年春天根本没有任何战事,城防器械也无大规模损坏。反倒是工部侍郎孙志,在城外的庄园里,新盖了一座完全由硬木搭建的观景楼。这三百方木头,怕不是都用来给他观景了。” “还有这里,克扣士兵冬衣的棉布,换成廉价的芦花;将朝廷调拨的药材,换成发霉的陈货……桩桩件件,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裴文的声音越来越冷,“这上面每一个字,背后都浸着普通士兵和民夫的血汗。这不仅仅是一本贪腐的账,更是一本罪恶的账!” 宋岩和钱枫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发凉。他们没想到,这本小小的账册里,竟隐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黑幕。 “这本账册,不能立刻拿出来。”裴文做出了决断,“我们一旦出示,李莽他们就会立刻知道是谁送来的,那个冒死送来账册的人,必死无疑。我们不能让第一个信任我们的人,就此寒心。” “那我们该怎么办?”宋岩问道。 “按图索骥,精准打击。”裴文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明天一早,宋大人,您以御史的身份,直接带人去查封‘张氏铁行’,理由是‘涉嫌偷漏税款’。钱大人,您以户部的名义,去孙志的庄园丈量土地,核查田产,理由是‘清查全国隐田’。这两件事,都是我们职权分内之事,他们找不到理由阻拦。” “我们不去碰粮道案,不去碰军械案,就用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小事,去敲山震虎。我们查封铁行,不是为了查税,而是为了保护里面的账本和工匠。我们丈量田产,也不是为了查田,而是为了让孙志明白,他的老底我们已经开始摸了。” “而我,”裴文深吸一口气,“会继续施粥,继续登记民夫。同时,我会放出风声,就说‘联合查勘小组’已经掌握了部分官员贪腐的关键证据,不日将有大动作。我要让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开始恐慌,让他们内部出现猜忌和裂痕。” 这一套组合拳,有明有暗,有打有拉,逻辑清晰,环环相扣。宋岩和钱枫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同僚,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这已经不是在办案了,这是在用阳谋,下一盘大棋。 他们不知道,这套“外围施压,中心开花,制造恐慌,分化瓦解”的策略,正是数日前,在千里之外的冷宫“作战室”里,那位林先生对着地图,为学生们推演过的标准战术之一。 深夜,都尉府。 李莽听着亲信的汇报,脸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扭曲着,显得愈发狰狞。 “施粥?登记民夫?”他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妇人之仁。由他们去折腾,我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然而,第二天上午,当“张氏铁行”被御史台的人贴上封条,下午,户部的人出现在孙志的庄园门口时,李莽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三个京城来的文官。他们没有一头扎进粮道的案子里,反而像三条经验丰富的毒蛇,开始从最意想不到的外围,向他们这条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发起了攻击。 一个更让他感到不安的念头浮上心头。他们……是怎么知道“张氏铁行”和孙志的庄园有问题的?这两个地方,与粮道案毫无关联,账面上也做得干干净净。 除非……有人告密! 想到这里,李莽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杀机。那个孤零零立在布告栏旁的“登wen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桶。 “传令下去。”他对着阴影里的一个亲信低声说道,“盯紧所有靠近布告栏和官驿的人。尤其是那些领了粥、登了记的贱民。给我查,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他决定不再被动等待。他要主动出击,将那只敢于伸出头来的“蚂蚁”,狠狠地碾死在自己脚下,以儆效尤。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凉州的街头巷尾,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十九章 帝王之怒与先生之忧 当凉州城被血腥和肃杀笼罩时,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也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了京城晏辞的御案之上。 密报只有寥寥数行,却字字泣血。 “王二麻子,无辜惨死。民心惧散,事态危急。臣已动用密旨,亲率禁军,围都尉府。不成功,便成仁。臣,裴文,泣血叩首。” 晏辞看完,捏着纸条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然一片青白。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怒火,从他心底轰然引爆,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好!好一个李莽!” 他猛地将手中的纸条拍在桌上,御书房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王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死死地抵着冰凉的金砖,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盛怒。那不是平日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而是一种被触及了逆鳞的,真正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怒。 “朕的子民,朕的义士……”晏辞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中回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竟然敢……他竟然敢如此羞辱朕,屠戮朕的子民!” 王二麻子,这个他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底层民夫,在这一刻,却成为了压垮他心中那根名为“容忍”的弦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已经不是贪腐,不是对抗,这是挑衅!是对他这个天子,最赤裸裸的蔑视! 更是对他那位“先生”所教导的“民本”思想,最血腥的一次践踏! 他刚刚才从林知意的课堂上,学到了“信任”与“保护”的价值,转眼之间,他派出去的学生,和他想要保护的“蚂蚁”,就遭到了如此残忍的打击。这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混杂着羞辱与无能的愤怒。 “传朕旨意!”晏辞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机毕现,“调动京畿三大营,命镇国将军陈武为帅,即刻开赴西北。朕要……踏平凉州,诛李莽九族!” “陛下,三思啊!”王德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晏辞的腿,“陛下!西北是边防重镇,李莽在军中根基深厚,仓促进兵,恐致边关大乱,给西戎可乘之机啊!届时,生灵涂炭,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王德的哭喊,像一盆冷水,让暴怒中的晏辞,恢复了一丝理智。 是啊,边关……他可以为了一个民夫的死而愤怒,但他不能为了这份愤怒,而将千千万万的边关将士和百姓,置于战火的危险之中。 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向他袭来。他贵为天子,坐拥万里江山,却连一个远在边陲的“土皇帝”都无法立刻制裁,甚至连保护一个想为自己说话的子民都做不到。 这算什么君主? “滚出去!”他烦躁地一脚踢开王德,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 杀,不能立刻就杀。但若不杀,如何对得起王二麻子的在天之灵?如何稳住裴文在西北的阵脚?如何挽回那已经散掉的民心? 就在他心烦意乱,如困兽一般时,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林知意的身影。 他想起了她站在黑板前,分析问题时那清冷而笃定的眼神。他想,如果是先生遇到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 她会愤怒,但她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她会分析,分析李莽此举的真正目的,分析他最大的软肋。 李莽的目的是什么?是震慑,是切断查勘小组与底层民众的联系。 他的软肋是什么?王德刚刚已经说了——边防。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依仗的无非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和朝廷对边防稳定的依赖。他笃定皇帝不敢轻易动他。 那么,破局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在不动摇边防的前提下,彻底剥夺他这份依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晏辞的脑中,逐渐成型。这个计划,同样不是来自他过去的帝王之术,而是源于林知意课堂上讲过的,一个关于“权力制衡”与“舆论战”的案例。 “王德。”他停下脚步,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却压抑着更深沉的杀意。 “奴……奴才在。” “拟旨。其一,追封凉州民夫王二麻子为‘义士’,赐银百两,由其家人承袭。其事迹,着史官录入起居注,并以邸报形式,传遍天下。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义士,为国而死。朕,没有忘记他。” “其二,着兵部八百里加急传令,命驻扎在凉州以东三百里,甘州大营的都尉张承,即刻接管凉州防务。李莽抗旨不尊,残害忠良,着即刻解除其所有兵权,原地待缚。凡凉州军中,有敢追随李莽作乱者,一概以谋逆论处。” “其三,”晏辞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密诏送至裴文手中。告诉他,朕只要李莽项上人头!至于孙志及其党羽,给朕连根拔起,所有罪证,押送回京!朕要办一场让全国都看到的世纪大审!” 这三道旨意,一道攻心,一道夺权,一道授意杀伐,如三把利剑,直插李莽的要害。 第一道,是舆论战。将王二麻子塑造成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将李莽钉在残害忠良的耻辱柱上,彻底占据道义的制高点。 第二道,是釜底抽薪。甘州都尉张承,是晏辞登基后一手提拔的寒门将领,忠心耿耿。用他来接管兵权,既能稳住边防,又能彻底架空李莽,断掉他的爪牙。 第三道,则是给裴文的尚方宝剑,让他放手去做,再无后顾之忧。 一套组合拳,精准,狠辣,直指核心。 当晚,处理完一切的晏辞,怀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心情,再次踏入了冷宫。 他需要从那个女人的课堂上,获得更多的智慧,也需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种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力量。 然而,今晚的课堂,气氛却异常凝重。 林知意已经从陈尽那里,听说了凉州发生的一切。她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忧虑。 她没有讲课,只是将“王二麻子之死”这几个字,写在了黑板上。 “今天,我们的‘案例’,出现了一个牺牲者。”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悲悯,“这是一个无辜的人。他的死,提醒我们,任何变革,都不是纸上谈兵的游戏,它必然会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而我们作为‘设计者’,肩上扛着的,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最终,落在了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阿辞”身上。 “我不知道那个‘东家’,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或许,他会雷霆震怒,想要立刻报复。但是,”她加重了语气,“我想告诉他,愤怒,是最高昂的成本。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永远不能被情绪左右决策。他需要做的,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要思考,如何利用这次‘危机’,去达成最初的‘目标’。” “如何将一个牺牲者的悲剧,转化为推动制度前进的动力?如何让他的血,不白流?这,比杀掉一个凶手,要重要得多。也,难得多。”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再次狠狠砸在了晏辞的心上。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下午那番堪称完美的“复仇计划”,在她眼中,似乎依旧停留在“情绪化”的层面。 她关心的,不仅仅是“如何赢”,更是“赢了之后,能留下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她的“术”,却发现,自己离她的“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走出冷宫时,心中的那份自得与杀意,已经被一种更深沉的思考所取代。 是啊,杀了李莽,然后呢? 如何安抚那些被吓破了胆的民心?如何重建凉州的吏治?如何建立一套新的制度,来防止第二个、第三个李莽的出现? 这些,才是先生真正想让他思考的问题。 他握紧了拳头,第一次感觉到,做她的学生,真的……好难 第十七章 帝师的“证据链”教学 京城,御书房。 夜色已深,晏辞却毫无睡意。他面前的御案上,放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官方驿站送来的,来自西北“联合查勘小组”的例行公文。上面写的都是些场面话,诸如“已抵达凉州,一切顺利”、“正按部就班展开调查”、“当地官府尚算配合”云云,干巴巴的文字,看不出任何波澜。 而另一份,则是一张小小的纸条,由王德从一只信鸽的脚环上取下,恭敬地呈了上来。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写就,需以微火烘烤方能显形。 “粥棚已立,民心初附。夜获一册,如获地图。明分三路,敲山震虎。静待其变,请陛下安。” 字迹,是裴文的。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约定好的秘密渠道。 看着这简短却信息量巨大的密报,晏辞那张冰封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弧度。 好一个裴文!好一个“敲山震虎”!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更重要的是,他深刻领会了林知意教学中的精髓——“先取信于民,再借力打力”。施粥是取信,账册是杠杆,分路出击则是撬动铁板的第一步。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点上。 这让晏辞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骄傲感。仿佛取得这阶段性胜利的,不是远在西北的裴文,而是他自己,以及……那位在幕后指点江山的先生。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这个消息传到冷宫的课堂上时,那个女人会如何点评。她或许会微微点头,说上一句:“嗯,懂得利用信息优势,打出漂亮的组合拳,孺子可教。” 想到这里,晏辞的心情愈发愉悦。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换上那身粗布衣,去旁听第二天的“战况分析会”。 第二天傍晚,冷宫学堂。 气氛比前几日更加热烈。陈尽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御史查封铁行、户部丈量田产的消息,此刻正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讲述。虽然他不知道核心的“账册”之事,但仅凭这些外围的行动,已经足以让学生们兴奋不已。 “先生,先生!查勘小组真的按您说的那样做了!”晏明激动地站了起来,小脸通红,“他们没有直接去查粮道,而是先从外围下手了!这……这简直跟您推演的一模一样!” 萨兰公主的眼中也异彩连连,她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嘴角勾起一抹深思的弧度:“这一招确实高明。看似不相干,却招招都打在蛇的七寸上。现在凉州的那个李莽,恐怕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正在疯狂地寻找是谁泄了密吧。” 林知意安静地听着学生们的讨论,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里的“阿辞”。 她发现,这个男人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虽然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消散了不少,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知(yi)心中那份关于他身份的猜测,又一次浮现,但她仍旧不动声色。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能将这场“教学实验”进行下去,她便乐于奉陪。 “很好,你们已经学会了从战术层面分析问题。”林知意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画了一个点,又从这个点延伸出数条线,连接到其他几个点上。 “但是,光有战术是不够的。一场成功的‘诉讼’,或者说‘博弈’,更关键的是‘战略’。今天,我们就来讲一讲,在取得了初步优势后,如何构建一条让对手无法挣脱的‘证据链’。” “证据链?”学生们,包括“阿辞”在内,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没错。”林知意解释道,“就像你们说的,一本孤零零的账册,是‘孤证’,很容易被推翻。我们要做的是,用这本账册作为起点,去找到人证、物证、旁证,将它们像链条一样环环相扣,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无法辩驳的逻辑闭环。到了那时,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她指着黑板上代表“账册”的那个点。 “第一步,‘以物证引人证’。账册上记载,‘百炼精钢’被送到了‘张氏铁行’。那么,查勘小组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查封的铁行里,找到那些被替换下来的‘民用熟铁’,找到当初亲手用精钢打造兵器、又卖给富商的工匠。这些工匠,就是第一批人证。” “第二步,‘以人证找旁证’。工匠们或许不敢直接指认李莽,但他们可以说出,是铁行老板,也就是李莽的小舅子,命令他们这么做的。同时,还可以去追查那些购买了‘上好精钢’的富商,他们是买家,是旁证。一个一个地查,一层一层地问,压力就会不断向核心汇集。” “第三步,‘交叉验证,形成闭环’。孙志庄园里的硬木,从何而来?木材从南洋运到凉州,必然有沿途的关卡记录、运输脚夫。这些都是可以追溯的线索。士兵们过冬穿的‘芦花衣’,是否还存留?生了病的士兵,是否因为用了劣质药材而耽误了治疗,甚至……死亡?这些受害者,同样是人证。” 林知意娓娓道来,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有一种让人心神震动的力量。她将一个复杂的罪案侦查过程,拆解成了一套逻辑清晰、步骤分明的方**。 “记住,当你们把贪墨的账目、工匠的证词、富商的购买记录、士兵的血泪控诉、驿站的运输凭证……所有这一切都串联起来的时候,就不再是‘一个’证据,而是一张‘网’。一张由无数事实编织而成,任何人都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 她说完,整个破屋里一片寂静。 晏明、萨兰、陈尽都听得入了神,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千里之外的凉州缓缓张开。 而角落里的晏辞,更是心神巨震。 证据链、逻辑闭环、交叉验证……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像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猛然发现,自己之前所谓的“严查”,与林知意口中的“证据链”相比,简直是小孩子的把戏。 他过去办案,依靠的是锦衣卫的严刑拷打,屈打成招。虽然也能查出真相,但过程血腥,且时有冤案。而林知意所教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依靠逻辑和事实本身的力量,去锁定罪恶的方法。这是一种更高级,更文明,也更强大的力量。 这一刻,他对自己那位刚刚“敲山震虎”成功的得意门生裴文,甚至产生了一丝担忧。他担心裴文的手段,还不够缜密,担心他会打草惊蛇,让关键的“链条”断裂。 不行,朕必须提醒他! 晏辞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他要将今晚学到的这套“证据链”理论,立刻传给裴文。他要确保,这张网,能织得天衣无缝! 就在他思绪翻涌之际,林知意结束了“课堂点评”,她看着依旧沉浸在思考中的学生们,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织网的过程中,最危险的一环是什么?” 她没有等学生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清冷如冰。 “是保护好你的‘证人’。尤其是那些最先鼓起勇气,为你提供线索的人。因为你的对手,在发现网正在收紧时,他们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毁掉你的关键证人。接下来,凉州城里,恐怕要见血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晏辞的头上,让他刚刚升起的兴奋与急切,瞬间化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猛地意识到,就在他为自己的学生裴文感到骄傲时,那个为他们递上第一块敲门砖的“送册人”,已经暴露在了极度的危险之中。 第十八章 见血的凉州城 林知意的预言,比所有人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血腥。 就在京城冷宫的“证据链”教学结束的第二天,凉州城,出事了。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西城门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城市的宁静。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负责清理街道的杂役,正瘫坐在“登闻箱”旁,面无人色,手指颤抖地指着箱子。 那原本用来接收举报信的箱子,此刻被人从投信口里,硬生生塞进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手腕处被齐齐斩断,切口狰狞,凝固的黑血与木制的箱体黏连在一起,在晨光下显得无比诡异和恐怖。 而在这只断手的旁边,还用血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多事者!”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前几日因为施粥和登记而燃起的那点希望和信任,在这一刻,被这只血腥的断手,彻底击得粉碎。 “是……是王二麻子!我认得他手上那颗痣!”人群中,一个面色惨白的民夫失声喊道。 “王二麻子?就是那个在丙三库房当过搬运工的?” “可不是嘛!听说他前两天还领了钦差大人的粥,跟人说要过好日子了……” “天哪!他该不会就是那个……”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眼中重新被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填满。他们不约而同地后退,远离那个仿佛带着诅咒的“登闻箱”,好像多看一眼,那只断手就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李莽的报复,来得如此直接,如此残忍。 他没有去寻找到底是谁送了账册,而是直接选择了一个曾经在关键地点工作过、又和查勘小组有过接触的底层小人物,用最残暴的方式将他杀害,并用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来警告所有心怀侥幸的“蚂蚁”。 ——看,这就是与我作对的下场! 消息传到官驿,宋岩气得当场拍碎了一张桌子,须发皆张,怒吼道:“畜生!简直是畜生!光天化日,残害人命,这是在向朝廷宣战!老夫要立刻上奏陛下,请天兵来踏平这凉州城!” 钱枫也是脸色煞白,双腿发软。他一辈子都在跟钱粮数字打交道,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唯有裴文,在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紧紧握住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走到院中,看着手下士兵们抬回来的那具无头尸体——王二麻子的头颅,最终在城外的乱葬岗被发现。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王二麻子,并不是那个送账册的人。 那个真正送来账册的库房管事,在送出东西的当晚,就已经被裴文派出的心腹悄悄接进了官驿,严密保护了起来。 王二麻子,只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他或许只是在领粥的时候,多和官兵说了两句话;或许只是在和工友吹牛时,表露了对钦差的信任。但就因为这样,他就被李莽的爪牙盯上,成了那个被拉出来儆猴的“鸡”。 “我们的对手,不是在跟我们斗法,他是在用最原始的暴力,来摧毁我们建立信任的基础。”裴文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痛苦和自责,“是我……是我害了他。我只想着步步为营,却忽略了饿狼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 他想起了那份刚刚才收到的,由皇帝陛下亲笔写就的“教学笔记”,上面清晰地写着——“保护好你的证人!” 这句警示,此刻看来,是如此的沉重,又如此的讽刺。 官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士兵们义愤填膺,宋岩和钱枫则心生退意。面对这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行事毫无底线的“土皇帝”,他们第一次对自己能否完成任务,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裴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钱枫的声音都在发抖,“李莽这是在逼我们。我们若继续查下去,恐怕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王二-麻子。这案子,还怎么查?” 是啊,还怎么查? 民心,是他们唯一的杠杆。如今,这根杠杆,被李莽用一腔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也污染了。再也没有人敢相信他们,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们。他们又变回了那三只被困在狼窝里的羊。 裴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凉州那混着沙尘的空气。 他知道,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他现在退缩,不仅王二麻子白死了,那个躲在后院、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的库房管事,也必死无疑。更重要的是,皇权的威严,将在这座边陲小城,被一个地方都尉,踩进泥土里。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痛苦和迷茫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宋大人,钱大人。”他转向两位同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说的没错,饿狼,是不讲道理的。所以,我们也不能再跟它讲道理了。” “你想做什么?”宋岩警惕地看着他。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裴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李莽以为,杀一个平民,就能吓住我们。那我们就让他看看,杀害平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转身,对着自己的亲兵队长下令:“传我命令,调集所有从京城带来的禁军,着甲,备弩,佩刀!” “你要做什么?!”宋岩大惊失色,“裴文!你疯了?你要在城里动用军队吗?没有兵部勘合,私自动兵,形同谋反!” “我没有要动兵。”裴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是奉旨,捉拿杀人凶手!”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盖着皇帝私印的空白圣旨。这是临行前,晏辞交给他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裴文走到桌前,拿起笔,沾满了朱砂,在那份空白圣旨上,写下了他来到凉州之后,第一道,也是最凌厉的一道命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凉州民夫王二麻子,为国除弊,惨遭奸人所害。朕心甚恸!朕决不让义士流血。兹令‘联合查勘小组’全权负责,不惜一切代价,缉拿真凶。凡凉州驻军,敢有阻拦、包庇者,以同谋论处,先斩后奏!” 写完,他将那份朱红的“圣旨”高高举起,对着满院禁军,厉声喝道:“目标,凉州都尉府!捉拿凶手,为王二麻子,报仇!” 三百京营禁军,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报仇!” 肃杀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官驿。宋岩和钱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知道,裴文已经彻底被激怒了。 这不是两个官员之间的博弈,这是皇权与地方豪强之间,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凉州城,真的要见血了。 第十九章 帝王之怒与先生之忧 当凉州城被血腥和肃杀笼罩时,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也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了京城晏辞的御案之上。 密报只有寥寥数行,却字字泣血。 “王二麻子,无辜惨死。民心惧散,事态危急。臣已动用密旨,亲率禁军,围都尉府。不成功,便成仁。臣,裴文,泣血叩首。” 晏辞看完,捏着纸条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然一片青白。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怒火,从他心底轰然引爆,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好!好一个李莽!” 他猛地将手中的纸条拍在桌上,御书房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王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死死地抵着冰凉的金砖,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盛怒。那不是平日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而是一种被触及了逆鳞的,真正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怒。 “朕的子民,朕的义士……”晏辞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中回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竟然敢……他竟然敢如此羞辱朕,屠戮朕的子民!” 王二麻子,这个他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底层民夫,在这一刻,却成为了压垮他心中那根名为“容忍”的弦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已经不是贪腐,不是对抗,这是挑衅!是对他这个天子,最赤裸裸的蔑视! 更是对他那位“先生”所教导的“民本”思想,最血腥的一次践踏! 他刚刚才从林知意的课堂上,学到了“信任”与“保护”的价值,转眼之间,他派出去的学生,和他想要保护的“蚂蚁”,就遭到了如此残忍的打击。这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混杂着羞辱与无能的愤怒。 “传朕旨意!”晏辞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机毕现,“调动京畿三大营,命镇国将军陈武为帅,即刻开赴西北。朕要……踏平凉州,诛李莽九族!” “陛下,三思啊!”王德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晏辞的腿,“陛下!西北是边防重镇,李莽在军中根基深厚,仓促进兵,恐致边关大乱,给西戎可乘之机啊!届时,生灵涂炭,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王德的哭喊,像一盆冷水,让暴怒中的晏辞,恢复了一丝理智。 是啊,边关……他可以为了一个民夫的死而愤怒,但他不能为了这份愤怒,而将千千万万的边关将士和百姓,置于战火的危险之中。 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向他袭来。他贵为天子,坐拥万里江山,却连一个远在边陲的“土皇帝”都无法立刻制裁,甚至连保护一个想为自己说话的子民都做不到。 这算什么君主? “滚出去!”他烦躁地一脚踢开王德,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 杀,不能立刻就杀。但若不杀,如何对得起王二麻子的在天之灵?如何稳住裴文在西北的阵脚?如何挽回那已经散掉的民心? 就在他心烦意乱,如困兽一般时,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林知意的身影。 他想起了她站在黑板前,分析问题时那清冷而笃定的眼神。他想,如果是先生遇到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 她会愤怒,但她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她会分析,分析李莽此举的真正目的,分析他最大的软肋。 李莽的目的是什么?是震慑,是切断查勘小组与底层民众的联系。 他的软肋是什么?王德刚刚已经说了——边防。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依仗的无非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和朝廷对边防稳定的依赖。他笃定皇帝不敢轻易动他。 那么,破局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在不动摇边防的前提下,彻底剥夺他这份依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晏辞的脑中,逐渐成型。这个计划,同样不是来自他过去的帝王之术,而是源于林知意课堂上讲过的,一个关于“权力制衡”与“舆论战”的案例。 “王德。”他停下脚步,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却压抑着更深沉的杀意。 “奴……奴才在。” “拟旨。其一,追封凉州民夫王二麻子为‘义士’,赐银百两,由其家人承袭。其事迹,着史官录入起居注,并以邸报形式,传遍天下。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义士,为国而死。朕,没有忘记他。” “其二,着兵部八百里加急传令,命驻扎在凉州以东三百里,甘州大营的都尉张承,即刻接管凉州防务。李莽抗旨不尊,残害忠良,着即刻解除其所有兵权,原地待缚。凡凉州军中,有敢追随李莽作乱者,一概以谋逆论处。” “其三,”晏辞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密诏送至裴文手中。告诉他,朕只要李莽项上人头!至于孙志及其党羽,给朕连根拔起,所有罪证,押送回京!朕要办一场让全国都看到的世纪大审!” 这三道旨意,一道攻心,一道夺权,一道授意杀伐,如三把利剑,直插李莽的要害。 第一道,是舆论战。将王二麻子塑造成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将李莽钉在残害忠良的耻辱柱上,彻底占据道义的制高点。 第二道,是釜底抽薪。甘州都尉张承,是晏辞登基后一手提拔的寒门将领,忠心耿耿。用他来接管兵权,既能稳住边防,又能彻底架空李莽,断掉他的爪牙。 第三道,则是给裴文的尚方宝剑,让他放手去做,再无后顾之忧。 一套组合拳,精准,狠辣,直指核心。 当晚,处理完一切的晏辞,怀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心情,再次踏入了冷宫。 他需要从那个女人的课堂上,获得更多的智慧,也需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种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力量。 然而,今晚的课堂,气氛却异常凝重。 林知意已经从陈尽那里,听说了凉州发生的一切。她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忧虑。 她没有讲课,只是将“王二麻子之死”这几个字,写在了黑板上。 “今天,我们的‘案例’,出现了一个牺牲者。”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悲悯,“这是一个无辜的人。他的死,提醒我们,任何变革,都不是纸上谈兵的游戏,它必然会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而我们作为‘设计者’,肩上扛着的,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最终,落在了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阿辞”身上。 “我不知道那个‘东家’,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或许,他会雷霆震怒,想要立刻报复。但是,”她加重了语气,“我想告诉他,愤怒,是最高昂的成本。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永远不能被情绪左右决策。他需要做的,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要思考,如何利用这次‘危机’,去达成最初的‘目标’。” “如何将一个牺牲者的悲剧,转化为推动制度前进的动力?如何让他的血,不白流?这,比杀掉一个凶手,要重要得多。也,难得多。”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再次狠狠砸在了晏辞的心上。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下午那番堪称完美的“复仇计划”,在她眼中,似乎依旧停留在“情绪化”的层面。 她关心的,不仅仅是“如何赢”,更是“赢了之后,能留下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她的“术”,却发现,自己离她的“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走出冷宫时,心中的那份自得与杀意,已经被一种更深沉的思考所取代。 是啊,杀了李莽,然后呢? 如何安抚那些被吓破了胆的民心?如何重建凉州的吏治?如何建立一套新的制度,来防止第二个、第三个李莽的出现? 这些,才是先生真正想让他思考的问题。 他握紧了拳头,第一次感觉到,做她的学生,真的……好难。 第二十章 胜利的果实与带血的种子 凉州的风,吹了三天。 这三天里,凉州城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京营禁军,将都尉府围得水泄不通,黑色的盔甲,雪亮的刀锋,在日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寒气。都尉府内,李莽手下的数千亲兵同样剑拔弩张,双方就像两只对峙的猛虎,谁也不敢先动。 凉州的百姓们,则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带来的恐惧,和京城钦差与本地都尉的武装对峙带来的恐慌,交织在一起,让这座城市变成了一座死城。 所有人都觉得,一场血流成河的火并,已经无可避免。 然而,转机,在第三天清晨,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降临了。 一队快马,从城东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高举着兵部的令旗和一面绣着“张”字的大旗。为首的,正是甘州都尉张承。 “兵部令!凉州都尉李莽,玩忽职守,治下不严,致使凶案发生,民心惶恐,即刻起,解除其一切职务,收缴兵符!凉州防务,由甘州都尉张承暂代接管!凡凉州将士,即刻返回各自营地,听候张将军调遣,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传令官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凉州城。 都尉府内,原本还气焰嚣张的李莽亲兵们,在听到这道命令后,瞬间乱了阵脚。 李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皇帝和兵部,才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天。更何况,来接管的,是手握兵权、名正言顺的另一位边关都尉。跟着李莽反了,那就是死路一条。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散了。 李莽站在府墙之上,看着外面那面“张”字大旗,和他身后那些开始动摇的亲兵,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他不是败给了裴文,不是败给了那三百禁军,而是败给了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年轻皇帝。他没想到,皇帝的刀,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准,这么狠。不发则已,一发,就直接斩断了他所有的根基。 就在他失神之际,裴文亲率的禁军,已经控制了都尉府的大门。 而裴文,也收到了来自皇帝的第二份密诏。 “朕只要李莽项上人-头!” 那充满了杀意的字迹,让他再无任何顾忌。 当晚,都尉府火光冲天。官方给出的说法是,逆贼李莽,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 而实际上,他的人头,已经被裴文的心腹割下,用石灰腌制后,装入木盒,准备送往京城。 随着李莽的死,和张承的强势入驻,笼罩在凉州上空的阴云,终于开始散去。 查勘小组的行动,再无任何阻碍。 他们从李莽的密室中,搜出了他与工部侍郎孙志来往的密信,以及一本更详细的,记录着如何将贪墨银两洗白的黑账。 在“张氏铁行”里,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工匠,在得知李莽已死之后,终于放下了恐惧,争先恐后地指证李莽小舅子的罪行。 在孙志的庄园里,查勘小组不仅找到了那座由南洋硬木搭建的观景楼,更从一个花匠的口中,得知了孙志为了修建这座楼,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恶行。 那本由库房管事冒死送出的账册,就像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场势不可挡的雪崩。 半个月后,当联合查勘小组押解着孙志及其党羽,带着足足十几箱罪证返回京城时,整个大晏朝堂,都为之震动。 一场由皇帝亲自督办,三法司会审的公开审判,在京城展开。 从粮道偷工减料,到克扣军饷,再到倒卖军械、草菅人命……孙志和李莽集团的罪行,被一件件公之于众。那些从凉州被接过来的,作为人证的士兵、民夫、工匠,在公堂之上,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们的遭遇。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贪腐案审判,而是一场对过去十年,大晏朝地方吏治积弊的公开清算。 最终,孙志被判斩立决,其党羽数十人,或斩首,或流放,无一幸免。 消息传出,天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景昭帝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所有人都称颂他英明神武,不畏豪强,为民做主。 而在这场辉煌胜利的背后,冷宫学堂里,林知意却给她的学生们,上了新的一课。 她的面前,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这场审判的“胜利果实”——厚厚的卷宗,上面记录着孙志集团被追缴回来的,高达数百万两的赃款赃物清单。 另一样,则是她托陈尽,从凉州带回来的一捧黄土。她说,这是埋葬王二麻子的那个乱葬岗的土。 “我们赢了。”林知意指着那份清单,平静地说道,“我们打倒了贪官,追回了国库的损失。从结果来看,这是一场完美的胜利。” 学生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然而,林知意却拿起了那捧黄土。 “但是,我们真的赢了吗?”她的声音,让屋里的喜悦气氛,瞬间冷却。 “王二麻子死了,他再也看不到这场胜利。那些被克扣了军饷的士兵,他们残破的身体,还能恢复如初吗?那些因为使用了劣质药材而死去的病人,还能复活吗?” “我们用一个人的死,换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胜利。但这场胜利,结出的果实,是什么?” 她将那捧黄土,轻轻洒在记录着百万赃款的卷宗上。 “是这些冰冷的银子吗?不。” “我们这次的胜利,看似完美,实则……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种子。” 她走到黑板前,写下了几个字。 “以暴制暴。” “我们之所以能赢,不是因为我们的制度设计得有多好,不是因为我们的‘证据链’有多完美。而是因为,我们的后台,那个‘东家’,比我们的对手,更强大,更残暴。他用一个更强的‘暴力’,压制了一个地方的‘暴力’。” “这有效吗?非常有效。但这是‘人治’的逻辑,不是‘法治’的逻辑。今天,有王二麻子,‘东家’愿意为他出头。那明天呢?如果再出现一个李二麻子,而‘东家’恰好在生病,或者他厌倦了,不想管了呢?” “更可怕的是,”林知意看着角落里,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的“阿辞”,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种‘以暴制暴’的胜利,会在所有人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它会让人们相信,解决问题的最终方式,不是靠律法,不是靠制度,而是看谁的拳头更硬。” “这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今天可以用来对付贪官,明天,就可以用来对付任何反对自己的人。到那时,我们亲手缔造的,将不是一个清明的盛世,而是一个人人自危,只信奉强权的,更可怕的深渊。”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这场伟大胜利背后,那最危险,最深邃的内核。 晏辞坐在角落里,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引以为傲的胜利,他自以为完美的布局,在她眼中,竟然只是……一次更高级的“以暴制暴”。 他种下的,不是威望,而是一颗“暴力的种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几乎将他吞噬。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那个女人之间,隔着的,或许不是学识,而是一整个文明的差距。 他,该如何去填平这道鸿沟? 第二十一章 帝王的“学费”与新的课题 西北的尘埃落定,京城的审判终结,晏辞的声望如日中天。 然而,作为这场风暴的唯一主导者,晏辞却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他每天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接受着百官的朝贺,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林知意那句诛心之言—— “这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我们亲手缔造的,将是一个更可怕的深渊。”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过去十年,乃至最近这场辉煌胜利的本质。他所以为的“拨乱反正”,“激浊扬清”,归根结底,都未曾跳出“以强权压制强权”的循环。 他杀了一个李莽,天下人为此欢呼,并更加敬畏他的雷霆手段。可这份敬畏,敬畏的究竟是“法”,还是“他”? 答案,不言而喻。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他害怕自己穷尽一生,真的只是在为一个更恐怖的时代,埋下暴力的种子。 他迫切地,想要从林知意那里,得到真正的答案。 于是,大晏朝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白日里,景昭帝在朝堂之上,以前所未有的魄力,开始推动一系列善后改革。他不仅将从孙志案中追缴的数百万两银钱,全部用于抚恤西北受害的兵士和民夫,更设立了“英烈抚恤司”,将“义士”王二麻子的家人厚养起来,并明文规定,凡为国举告奸佞而遭不测者,其家人皆由国家供养。 他还采纳了裴文的奏请,在西北设立了第一个“工料监察处”,由中央直接派员,负责监督所有大型工程的物料使用,其人事任免,完全独立于地方官府和兵部。 这些举措,被朝臣们解读为陛下仁德与智慧的体现。但只有晏辞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学生”,在笨拙地,试图将先生课堂上讲过的内容,转化为实践。他想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懂得“破坏”,也懂得“建设”。 而到了夜晚,褪去龙袍的“阿辞”,则成了冷宫学堂里,最沉默,也最勤奋的学生。 他不再仅仅是旁听,而是开始真正地“学习”。 他会因为一个“公民权利”的概念,而和林知意争论得面红耳赤;他会为了搞懂“三权分立”的制衡原理,而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画出复杂的结构图,直到深夜。 林知意看着他的变化,心中了然。她知道,凉州案的胜利与反思,已经彻底敲碎了这个男人心中那层坚硬的帝王外壳,让他露出了一颗渴望被“教导”的,属于天才学生的内核。 她没有点破,只是将他当成一个真正的“问题学生”来教导。她的要求,也变得愈发严苛。 这天,学堂下课后,学生们都已离去,林知意却叫住了正要起身的“阿辞”。 “阿辞,你留下。” 晏辞的心猛地一跳,停住了脚步。 林知意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了几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小袋最上等的银丝碳,一匹触手生温的云锦,还有一盒包装精致的,据说是从宫中御膳房流出来的点心。 这些,都是这半个月来,皇帝以各种名义,“赏赐”给冷宫的。陈尽每次送来的时候,都挤眉弄眼,暗示这是“东家”给先生的“学费”。 晏辞看着这些东西,脸上有些发热,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窘迫。 “这些,是你让人送来的吧?”林知意开门见山地问道,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晏辞的身体一僵,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不需要这些。”林知意将东西推了回去,她的目光清澈如水,直视着晏辞的眼睛,“我的‘学费’,不收金银,也不收这些用不着的奢靡之物。” 晏辞的喉结动了动,艰涩地开口:“那……先生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答案。”林知意重新坐下,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穿着粗布麻衣,却依旧难掩卓然气质的男人,缓缓说道,“我想知道,那个‘东家’,在打倒了孙志和李莽之后,他准备如何重建凉州?如何安抚那些被暴力惊吓过的民心?如何让人们相信‘法’,而不是相信‘拳头’?”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认真。 “一份详细的,可执行的,关于‘凉州重建与法制化改革’的方案。这,就是我想要的‘学-费’,也是我给你布置的,新的‘课后作业’。” 晏辞彻底怔住了。 他没想到,她拒绝了那些世人眼中最珍贵的赏赐,却向他索要一份……治国方略。 而且,这个问题,正是他这半个月来,日思夜想,却百思不得其解的最大难题! 如何在一个刚刚经历过“以暴制暴”的地方,重新建立人们对“法”的信仰?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他看着林知意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为难他,她是在……引导他。 她用这种方式,将他从一个被动听课的“旁听生”,变成了一个主动思考的“实践者”。她逼着他,去直面那个最深刻,也最核心的问题。 巨大的挑战,也带来了巨大的兴奋。 晏辞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开始燃烧起来。他过去批阅奏折,处理政务,是为了责任,为了权力。但此刻,他想要完成这份“作业”,却是源于一种最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望,和对一个更高层次文明的向往。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会把方案,交给先生。”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必须立刻回去,他要动用他所有的智慧,调阅所有的卷宗,去完成这份,由他的先生亲自为他这位帝王,布置的独一无二的“作业”。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林知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这条名为“晏辞”的龙,终于被她引上了一条全新的,或许会充满荆棘,但终将通往真正盛世的道路。 而这条路的第一步,就是让他亲手,为自己种下的那颗“带血的种子”,找到解药。 第二十二章 新来的“旁听生” 西北的密报,是通过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辗转送到陈烬手上的。 那是一块用来包裹点心的油布,内里用特制的药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寻常人看不见,只有用灶灰水轻轻一抹,字迹才会显现。这是裴文临行前,与宫中某个“贵人”约定好的联络方式。而陈烬,正是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末端节点。 当裴文的“粥棚攻心计”大获成功,以及那本关键的《军械物料出入账》到手的消息,以这种曲折的方式呈现在冷宫学堂的课桌上时,整个破屋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 “先生!裴大人他们成功了!”晏明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力挥舞着拳头,“您说的没错,信任,信任才是那把钥匙!” 萨兰的眼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指着油布上描摹出的账册格式,分析道:“这本账册是突破口,但也是个烫手山芋。李莽肯定很快就会发现账册失窃,他会做什么?销毁所有证据?还是……杀人灭口?” 陈烬补充道:“密报上说,裴大人拿到账册后,立刻将其复刻了三份,一份藏在官驿,一份秘密送出城,还有一份,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份。原件则被他用油布蜡封,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还说,这是先生您在课堂上讲过的‘风险分散原则’。”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已经将这间陋室,当成了遥控西北战局的参谋部。林知意含笑看着他们,心中充满了为人师表的满足感。她教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思维方式,而她的学生们,显然已经青出于蓝。 “账册是证据,但它只能证明过去发生了什么。”林知意拿起一根木炭,在残破的木板上写下“人证”与“物证”两个词,“现在,他们有了物证,但还缺少最关键的人证。一个敢于站出来,指证李莽和孙志罪行的人。而这个人,一旦站出来,就等于将自己和全家都放在了屠刀之下。你们觉得,裴文他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个问题,让热烈的讨论暂时冷却了下来。 是啊,谁敢?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低沉,带着一丝嘲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纸上谈兵。”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衣衫破旧的青年。他约莫二十出頭的年纪,面容轮廓分明,本该是英武的模样,但一道浅浅的刀疤划过眉骨,给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他双臂抱在胸前,斜倚着门框,一双眼睛里,满是看破世事的漠然与讥诮。 他身上的衣服,是最低等侍卫的制式,洗得发白,手肘处还打了补丁。可他身上那股子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气质,却与这身卑微的装束格格不入。 角落里的晏辞,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瞳孔微微一缩。 卫铮。镇北将军卫骁的第三子。那个曾经在北境战场上崭露头角,却因一次兵败而被家族除名,发配到宫中充当杂役的“弃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知意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问道:“这位……侍卫大哥,你说我们在纸上谈兵,那么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解决?” 卫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如何解决?简单。既然有了账册,那就直接调动京营,封锁凉州,将李莽及其党羽尽数拿下,严刑拷打,不怕他们不招。至于人证?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他的话,简单,粗暴,充满了血腥味。 晏明立刻反驳道:“不可!凉州是边境重镇,李莽掌控军心多年,若贸然动兵,激起兵变,西北防线危矣!” 卫铮瞥了他一眼,眼神轻蔑:“妇人之仁。将在外,当以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 “你……”晏明被他噎得小脸涨红。 林知意抬手,制止了晏明的争辩。她看着卫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你的方法,快,狠,但解决不了一个根本问题。”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就是,如何让那些被你‘保护’的士兵和百姓,相信你?一支只懂得杀戮和威压的军队,与盘踞地方的恶匪,有何区别?今天你能用屠刀换来暂时的安定,明天,就会有新的李莽,在更深的不满与恐惧中诞生。你斩断的,只是冒出地面的毒草,却将那淬毒的根,更深地埋进了土里。” 卫铮脸上的讥诮之色,第一次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林知意,仿佛不认识这个身处冷宫,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废后。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内心最隐秘、最痛苦的地方。 一年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在北境,为了迅速稳定被蛮族骚扰的边境村落,他采用了最严酷的“连坐法”,凡包庇蛮族探子者,全村连坐。效果立竿见ен影,蛮族探子很快绝迹。但三个月后,当蛮族大军来袭时,那些被他用酷法震慑的村民,没有一个前来报信。他们选择了沉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部队,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 那一战,他惨败,三千袍泽,埋骨他乡。他也从天之骄子,沦为了家族的耻辱,被扔到这深宫之中,苟延残喘。 失败的原因,军事卷宗上写的是“孤军深入,判断失误”。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败给的,是人心。是那些被他视作草芥,被他用酷法压迫的村民,无声的报复。 这件事,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不在乎,可今天,却被这个女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血淋淋地撕开。 “你……懂什么?”卫铮的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一样,“你一个身居深宫的女人,懂什么叫战场,懂什么叫人心险恶?” “我的确不懂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林知意迎着他充满敌意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但我知道,任何一场战争的胜利,都不只取决于武器的锋利与否。更取决于,你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当你的士兵拿起武器,是为了保卫身后的妻儿,当一方百姓箪食壶浆,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子弟兵时,这支军队,才是不可战胜的。”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深邃。 “告诉我,你觉得,裴文他们远赴西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惩治一个贪官?是为了追回一笔被侵吞的银子?不,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要在那里,重新建立起朝廷的法度与公信,是要让那里的每一个人,从士兵到民夫,都重新相信,这天下,还有一个说理的地方。这,才是釜底抽薪。” “公信?法度?”卫铮咀嚼着这两个词,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的挣扎。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林知意看着他动摇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没有再步步紧逼,而是话锋一转,重新看向学生们。 “所以,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如何找到那个人证?我们不能逼,不能诱,而是要‘等’。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查勘小组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证人,并且,最终一定会胜利。当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我们倾斜时,那个愿意出来作证的人,自然会出现。”她拿起木炭,在木板上写下四个大字—— “大势所趋。” “从现在起,裴文他们要做的,不是去撬开某个人的嘴,而是要继续扩大自己的优势。比如,那本账册。”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卫铮,“这本军械账册,里面的门道,恐怕只有真正的行家才看得懂。哪里是正常的损耗,哪里是偷工减料,哪一种材料的替换,会在战场上造成致命的后果……如果有人能将这本账本,翻译成一份谁都看得懂的‘罪证录’,再配合即将运抵的粮食,一文一武,双管齐下,凉州的人心,就彻底倒向我们了。” 她说完,便不再看卫铮,而是开始给晏明他们讲解账册里可能存在的猫腻。 卫铮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陌生世界的莽夫,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震撼和无所适从。 他本是听闻冷宫里有个“疯后”,胡言乱语,教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一时好奇才过来看看。可他听到的,却是一场他从未接触过的,关于人心、制度与战争的深刻剖析。 那个女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他失败的根源。他心中的不甘、愤懑、绝望,在她的分析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看着那个女人专注的侧脸,看着那几个虽然年幼,却在认真思考着国家大事的学生,再看看那个一直沉默不语,却自带一股威严的“阿辞”……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年,仿佛都白活了。 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默默地退后一步,隐入了门口的阴影里。但他没有离开。 他想听下去。他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还能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道理。他更想知道,自己那场惨败,究竟错在了哪里。 林知意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 【叮!检测到特殊人才“卫铮”进入授课范围,其内心求知欲已被激活。现发布支线任务:将卫铮招收入学堂。任务奖励:沙盘推演工具包*1。】 第二十三章 帝王的“留堂补课” 这一堂课,林知意讲得酣畅淋漓。 她以那本西北军械账册为引,从后勤补给对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影响,讲到古代著名战役中“粮草先行”的经典案例,再延伸到现代军队管理中的“供应链”概念。 她的讲述,没有半句废话,逻辑清晰,案例生动。晏明听得懂其中的权谋,萨兰看到了贸易与战争的关联,陈烬则敏感地捕捉到了数字背后隐藏的巨大利润与罪恶。 而角落里的卫铮,则完全被震住了。他从小在军营长大,自诩精通兵法战阵,可林知意口中的许多概念,比如“标准化生产”、“冗余备份”、“战时成本核算”,他闻所未闻,却又觉得字字珠玑,直指核心。她就像一位真正的战略大师,将一场复杂的战争,拆解成了一个个清晰明了的管理学问题。 最让他震撼的,是林知意对账册的解读。 “你们看这一条,”林知意指着油布上的一行字,“‘长矛枪头,玄铁换熟铁,一百二十斤’。玄铁坚硬,熟铁质软。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边军的长矛,在与敌人盔甲碰撞的第一个回合,就会弯折、断裂。这不是贪腐,这是在用士兵的生命,去换取差价。再看这一条,‘牛筋弓弦,换麻绳浸油,三百条’。牛筋弦强韧有力,麻绳弦遇水则软,遇干则脆。这意味着,在一场大雨之后,凉州的三百名弓箭手,将集体变成废物。” 她每说一条,卫铮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细节,若非身处其中,绝难察觉。可这个女人,仅凭一本账册,就推演出了战场上最残酷的真实。 下课的时候,学生们都还沉浸在激烈的讨论中,意犹未尽地离去。卫铮也想走,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步子。 最终,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林知意,和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寡言的“阿辞”。 林知意没有理会卫铮,而是径直走到了晏辞面前。 “阿辞,你留下。”她的语气不容置喙。 晏辞心中一凛。他今天一整节课,都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方面,是被林知意的“战争论”所震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卫铮的出现,让他心生警惕。他没想到,冷宫这个小小的学堂,竟成了藏龙卧虎之地。 “先生,有何吩咐?”他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恭顺。 “刚刚卫铮的那个提议,‘调兵、封城、严刑拷打’,”林知意看着他,目光锐利,“我注意到,在他说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你的眼神,是赞同的。” 晏辞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确实是赞同的。甚至觉得,卫铮的方案,比裴文那些“婆婆妈妈”的手段,更合他的心意。在他看来,君王治国,就当用雷霆霹雳,以绝对的力量碾碎一切阻碍。至于人心向背,那是在绝对掌控之后,才需要考虑的点缀品。 这种想法,他隐藏得极好,可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先生……我只是觉得,对付恶人,当用重典。”他辩解道。 “重典没错,但你的问题,不是出在‘典’上,而是出在你的思维方式上。”林知意摇了摇头,拿起一根木炭,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圈,“在你眼中,解决问题的方式,似乎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从上至下,用权力去‘压’。” 她又在圈的外面,画了无数个小点。 “你只看到了圆心的权力,却没有看到,支撑这个圆的,是外面这无数个‘点’。他们是士兵,是百姓,是工匠,是这个国家最基础,也最庞大的组成部分。你每一次简单粗暴的‘镇压’,都会让这些点,离你的圆心更远一点。当所有的点都离你而去时,你这个圆心,就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孤岛。” 晏辞的呼吸,微微一滞。 “孤岛……”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从小到大,他就是一座孤岛。在波诡云谲的宫廷斗争中,他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剑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以为这是强大,可在这个女人眼中,这竟然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境地? “你的思想,太偏激,也太危险。”林知意下了结论,语气严肃得像在训斥一个无可救药的差生,“你似乎很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感觉。但你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真正的掌权者,他思考的,不应是如何更方便地‘使用’权力,而应是如何‘制约’权力,防止它被滥用,防止它伤害到构成这个国家根基的每一个人。” 这番话,振聋发聩。 晏辞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制约权力?他就是权力本身,为何要制约自己?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悖论,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可不知为何,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真理力量。 他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他那些关于“君权神授”、“生杀予夺”的帝王之术,在她这番“水能载舟”的朴素理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从今天起,你每天留堂半个时辰。”林知意做出了决定,“我要给你单独补课。补什么?补‘人性’。我会给你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让你看清楚,那些被你视作‘点’的普通人,他们是如何思考,如何爱恨,如何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政策,改变一生的命运。” “我……”晏辞下意识地想拒绝。他是皇帝,是天子,凭什么要被一个废后留堂补课? “你没有资格拒绝。”林知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转冷,“你既然进了我的学堂,就是我的学生。你的思想有问题,我就有责任给你掰过来。否则,以你这种偏激的性格,将来若是侥幸得势,只会成为一个残忍暴戾的酷吏,祸害一个。” 祸害一个……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晏辞的心里。 他,晏辞,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平定内乱,威慑四夷,自认无愧于列祖列宗。可在这个女人眼中,他竟然是“祸害一个”的坯子?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起。他几乎要当场掀翻桌子,暴露身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拖出去斩了。 可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前一秒,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轻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严苛的认真,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就像当年,他还是皇子时,唯一真心教导过他的太傅。在他因为背不出书而耍赖时,太傅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逼着他,将那篇文章抄写了一百遍。 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 取而代 F=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有屈辱,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管教”的新奇感,和一丝……隐秘的渴望。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所有人都畏惧他,奉承他,将他当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只有她,将他当成一个“思想有问题”的学生,试图将他“掰过来”。 “……是,先生。”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一旁的卫铮,已经彻底看傻了。他原以为,这个叫“阿辞”的男人,气质沉凝,绝非池中之物,没想到在这个女先生面前,竟被训得像个蒙童。而他,竟然还应下了! 林知意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才是应有的反应。 “很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第一课。”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假设你是一个地方官,你治下有一个村子,因为靠近矿山,水源被污染了,村民们常年喝脏水,生病,甚至死亡。但开矿的,是朝中权贵的亲戚,每年给你送大量的银子。你,会怎么做?” 一个简单,却直指人心的问题。 晏辞沉默了。作为皇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处理矿场。但作为她口中的“地方官”,一个身处利益纠葛中的个体,答案,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窗外,夜色渐深。 冷宫之内,一场独属于帝王的,关于“人性”与“权力”的补课,悄然开始。而门外,那个本该离去的“弃子”卫铮,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久久没有离去。他发现,这间破屋子,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