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西幻]》 1、001 海船 老旧的船帆在海风中窸窣作响,霞光浸染了天空,又斜斜坠进碧蓝的海面,荡开一片波光粼粼的红。鸟鸥们在深浅不一的艳色里穿梭着,翅膀划过黄昏渐暗的天幕,匆匆掠过冰冷的海水,倏尔溅起或高或低的水花。 甲板上的阿尔深深吸进一大口新鲜的、略带海腥味的空气,这口气吸得太用力,她似乎能够听到自己饱受折磨的肺部在享受地慨叹唏嘘。 一天之中,阿尔最期待、最感激此时此刻。 在拼命做完那堆其他水手互相推诿的腌臜活儿后,阿尔费尽心思地躲过那些只会讲荤段子的男人们,终于能够从那股古怪的、可怖的异味里短暂地躲避出来,不必忍受由汗味、体臭和霉腐气杂糅在一处、足以充当武器的污浊臭气。 她早清楚自由是代价的,明白自己势必会面对贫困疾苦,但万万没有想到,连呼吸都会成为一项大挑战。 “阿尔!” 阿尔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只海鸥俯冲向海面,它的翅膀快速拍打着,将那一小片海域变成狼藉的白色,捕猎的成败就在此一瞬间。 很快,海鸥衔起一尾银鱼落在她头顶的桅杆上,得意地享用起它胜利的一餐。 “阿尔!” “发什么呆呢?!” 一张坑坑洼洼、鼻头上生有疖子的脸猛地出现在阿尔的面前。 阿尔难得的喘息之隙将将开始,便生生被这张脸的主人掐断,中年水手巴洛不耐烦地向阿尔发号施令: “去把甲板擦干净,阿尔,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女神啊!真想不通大副怎么看上了你这个懒蛋。” 她没有辩白自己刚刚擦过了甲板。 作为一个没有航海经历、误打误撞上了海船的人,阿尔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地位可言。想要好好地在船上呆下去,她必须勤勤恳恳、毫无怨言地顺从这些指派。 “好的,我现在就去。” 炼金药水不仅使阿尔的样貌粗犷,也教她的声音变得低沉。阿尔有十足的把握,哪怕是过去的熟人站在她的面前,就算是近到鼻尖贴着鼻尖,也绝不可能将她认出。 现在的她,无论对于谁而言,都是满脸雀斑的瘦弱小子阿尔。 中年水手仰着下巴,看着阿尔小跑着去拿墩布和水桶。 他的视线分外挑剔地滑过阿尔的背影,仿佛恨不得把阿尔每一根突出的骨头、每一块活动的肌肉都掏出来挑挑拣拣一番。 “挑拣”得出的结果令巴洛不屑地咂了咂嘴,干瘪的、腌菜干似的小子,他腹诽着,大副这次一定是看走了眼。 · 雨水拍打着甲板,海浪冲撞着船身。 舱室里的鲁伯特正抚摸着怀里的母羊,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女神在上,我在海上待了这么些年,可从没遇到过那种事。” “嚯!一次也没有?不对吧——鲁伯特,你不是总夸口自己去过好几次密里扎达的三角海吗?怎么可能一次也没遇到!” 鲁伯特身旁的水手狐疑地发问,他探手要去摸那只母羊的耳朵,却被鲁伯特不耐烦地掸了开去: “裴吉,你也不是才上船的毛头小子。不要说别人,你想想你自己,你喝了酒说出的话,十句里能有半句话能信?” 鲁伯特哼了一声,他怀里的母羊身子不住地打颤,鲁伯特的语气颇为轻蔑,“密里扎达的三角海,也就是风浪更大些,只有不入流的水手才会把那些传言放在心上。” “但是——” 坐在角落里的小汤姆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我表哥……我表哥说他在密里扎达的三角海真的见到过……” “什么?见到过什么?” “你那个在乡下种地的表哥?” “嘘!让小汤姆好好说。” 和着外面嘈杂的雨声,拥挤昏暗的船舱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落在小汤姆的身上。 这个刚开始发育抽条的男孩有点手足无措,他勉强镇定下来,脸色有点发白,在众目睽睽之中吐出一个词来: “人鱼。” 没有一个船员再开口说话。 大家依旧紧紧地盯着小汤姆,舱室里的灯焰摇曳着,小汤姆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们……她们一点儿也不美!” “嘴里长着比毒蛇还可怕的尖牙,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尾巴也特别像蛇!全身上下都有毒,眼睛里喷着来自地狱的火!” “她们比魔鬼还像魔鬼!我表哥都恨自己长了双眼睛!” “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鱼怎么可能长得那么丑!你表哥骗你的吧?” “我兄弟也见过人鱼,他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跟我说人鱼个个胸比脑袋大,长得活脱脱就是位贵族小姐,身上又白又嫩,滑溜溜的,就是闻着一股子鱼腥味,呛得慌。” “怎么?又是白嫩又是滑溜的,你兄弟还摸过人鱼?这也能下得去嘴?” “怎么下不去嘴?”夸耀朋友见闻的水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在船上待久了,哪儿还有心思挑来挑去啊。再说,人鱼人鱼,再不济——起码还有半边人身子,不比羊强?” 他们嘻嘻地笑起来,话里隐晦的含义愈发龌龊。 小汤姆原本发白的脸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中蔓上浓重的红,他提高声音试图夺回注意,徒劳无功地解释: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表哥就是因为被人鱼抓了胳膊!当天没有事,可第二天整只胳膊一动也不能动,完全废掉了!” “行了行了,都别闹了!”鲁伯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雷格蒙、约克,你们俩注意点。小汤姆和阿尔还在这儿呢。” “小汤姆不小了,他该懂了。” 雷格蒙冲小汤姆挤眉弄眼。小汤姆的脸红得更厉害,他窘迫地别过脸去,缩着肩膀,不敢看雷格蒙和约克,嘴里却还在小声地嘟囔: “这都是真的,我没骗人。” “我是不在乎人鱼是贵族小姐还是丑八怪,能让我爽就够本了。” 约克笑容猥琐,他又看向此刻蜷缩着身子、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阿尔:“你呢?雀斑脸,你尝过女人滋味了没有?” 阿尔没怎么留意船员们的谈话,他们总是只顾着那档子事,她觉得既无聊又没有意义,宁可放空脑子发怔,也不愿意让那些肮脏的调笑污染自己的耳朵。 外面风雨交加,连带着船舱里的气温也下降了不少,寒气从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阿尔冷得直想打哆嗦,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张开嘴,话还未必说出口,牙齿便要先打起架来。 “我……” 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她只说了这一个字,鲁伯特就帮她把话挡了回去: “歪脖子约克,你还好意思问人家阿尔,你自己穷得叮当响,兜里有几个钱睡女人?” 约克从破锣般的嗓子里发出尖锐难听的一声怪笑,他的目光油腻腻地停留在阿尔冻得青白的脸上。 “这里也没有别人,嘿嘿,雀斑脸,你到底尝没尝过?想不想尝尝?” “没有。” 她瞪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瞧着面前仪表邋遢的男人,阿尔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适应力,这才过了多久?和这样的人对话竟然已经不再令她想要呕吐了。 “这好办,我——” “约克!” 鲁伯特忍无可忍地叱道。 船舱里除了小汤姆以外的水手纷纷偷笑起来,约克面上虽是满不在乎,心里却无疑是忌惮资历颇深的鲁伯特,不得不乖乖闭上了嘴。 “一天到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大副和船长听见了,小心给你两鞭子。”鲁伯特瞪着约克,板着脸警告这个坏心思昭然若揭的年轻水手。 “就他们姓斯皮勒的事多。” 约克用很小的声音抱怨了一句。鲁伯特放开怀里的母羊,上来就打了他脑袋一下,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他什么,而是转过身跟大家宣布: “睡觉吧!不早了,一睁眼就该轮到我们起来干活了!” 船舱里立时一片怨声载道。 鼻子上长着疖子的巴洛趁机抱住了原本待在鲁伯特怀里的那只羊,裴吉不甘示弱地要和他争抢。不过,这两个人又很快由争夺变成协商,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 小汤姆走过来,挨着阿尔。他天生皮肤生得薄,一旦脸红就不容易消掉,方才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去,脸庞很像是颗刚成熟的苹果。 他胆战心惊地,用才有点变声势头的声音问她: “阿尔,今晚咱俩还一起在边上睡好吗?” 她望着那一扇狭小的舷窗,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母羊哀哀地叫了两声,旋即淹没在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里。 阿尔的没有立刻应允使得小汤姆的脸上充满了乞求之色。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可怜,他们不远处的那片“窃窃私语”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吵闹”。 阿尔咬住嘴唇,向着小汤姆点了点头,他们没有再出声交流,低着头不去看身边的其他人。 一如之前的那些夜晚,阿尔和小汤姆轻手轻脚地把被褥搬到最角落,船上两个最渺小、最瘦弱的人紧紧闭上双眼,休憩在一处。 雨水拍打着甲板,海浪冲撞着船身。 海船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一些,他们起起伏伏,顺着波浪时而下沉,时而上浮。 阿尔蜷缩着身子,假装没有听到羊叫,同时灵巧地避开小汤姆想要牵住她、向她寻求慰藉的手。 很遗憾,绝大多数时候,她只能自私地保全自己,做个冷漠的旁观者。《 》 2、002 糖果 他伸出手去,从那只流光溢彩的水晶罐子里慷慨地抓起一大把糖果,笑着塞进她的手里。 “阿尔,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帮我分担分担。” 大副的手比阿尔大上许多,这一大把远超她的负荷,阿尔用两只手也捧不住那么多的糖果!只好狼狈地用上衣的下摆兜住,幸好她身上的这套衣服还算干净。 “大副,这太多了!我不能要这么多!” “就这几颗糖,阿尔,还用跟我推来推去?” 爱德华·斯皮勒自然不会在意这几颗糖果,他揉了揉阿尔被她自己剪得一塌糊涂的黑发——虽然没把那句“可惜”说出口,但他的目光总时不时落在阿尔参差不齐的发尾。 阿尔窘迫得几乎想缩着脖子立刻转身逃走,然而最后还是拼命忍住,僵硬地站在原处接受大副的“审视”。 本就青涩的她顶着这样古怪难看的发型,使得一张天生的娃娃脸更显得稚气,怎么看都还像是个孩子。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在船上颇为难得的孩子气,大副总对她有所纵容。 “收起来慢慢吃,你实在太瘦了,应该多吃点好东西!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是恨不得把餐盘跟刀叉都吞下去。” 爱德华眨了眨眼睛,这样的表情令他英俊的面容立时亲和许多,他总用这样不加掩饰的亲昵语气同阿尔说话,仿佛两人非常亲近。 亲近?阿尔其实对这份“亲近”始终报以疑虑。 尽管当初阿尔的确是因为被爱德华心血来潮看中,才能侥幸上了这艘船做事,来到船上之后,更是明里暗里得到了爱德华的不少照顾,船员们也看在大副的面子上,对她有所顾忌。 但是—— 可能有些人会为这种“亲近”而感激涕零,但她心中一直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 然而也由于这位大副确实始终待她很好,没有任何索取回报的迹象,阿尔总时不时怀疑自己过于警惕,认为这种警惕是糟糕的过去留下的后遗症。 直到阿尔谢过了爱德华的馈赠,大副才心满意足地走回华丽的写字台旁。他一只手拄在台面上,面朝着阿尔道: “海上的生活总是要比岸上的更艰苦些,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阿尔,我给你的东西都好好留给自己,听大副的话不会错。” 见到阿尔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爱德华回以一笑,话头一转,转而开始夸赞她: “鲁伯特跟我说,船上的活儿你都学得很快,简直不像个新人。我也发现你小子很适合在船上生活,从没见你晕过船,对于头回出海的人实在很不错。” “是鲁伯特教得用心,他给我讲演得很明白。”阿尔谦逊地解释,又补充道:“我确实没有晕过船,大副,我总觉得海很亲切。” 爱德华爽朗地大笑,拍了拍阿尔瘦弱的肩膀,语气里透着十足的欣慰: “女神保佑,看来我没有挑错人!你天生是做海员的料,以后可别让我失望!” 大副的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就乍然响了起来,爱德华皱了皱眉,显然被打扰让他不太愉快。 “进来!” 约克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语气讨好: “大副,船长要您过去一趟。” “父亲说了是什么事吗?” 爱德华依旧皱着眉,他本想从约克的神情中找出一点什么端倪,但很快被约克油腻腻的奴颜卑膝恶心到,像回避秽物一样躲开约克的那张脸。 “没有,他只说让您过去。”约克这样说着话的同时,眼睛不老实地打量着这间属于大副的舱室,他的目光滑过那些奢侈的装饰品,最后固定在爱德华身旁的阿尔身上。 “咦?瞧瞧这是谁——阿尔。”约克兴奋地像是瞧见了一只遗落在地上的无主钱袋,姿态浮夸得完全可以拧出脂粉来,“你这么跑到这儿躲懒呢?鲁伯特刚才还到处找你呢!” 这无疑是谎话,大副是在鲁伯特身边叫走的阿尔,他怎么可能会到处找她呢? “你可能记错了人,约克,刚才我叫走阿尔的时候,他才跟鲁伯特里里外外检查过一遍帆。” “哦,那确实是我记错了。大副,你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约克的笑更加谄媚,“鲁伯特是在找小汤姆呢,嗐,女神啊,瞧我这记性。” 阿尔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好像她并不存在于他们的对话里。大副没有接约克的话,而是对她露出相当温和的微笑: “阿尔,我晚上再找你,你先回去吧。” 她顺从地点头,随后不发一言地退出了大副的舱室,朝船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去了。 · 小汤姆三心二意地整理着缆绳,不知是不是他向女神的祈祷起了效,不久前才跟着大副走进船舱的阿尔兜着一堆东西走了上来。 他喜出望外,隔着老远就喊她: “阿尔!我在这里!” 小汤姆这一声喊出来,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船上那些体型彪悍的成年水手也随着他的声音看向了阿尔。 他心中立时又气又恼,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他怎么能这么蠢!这不是给阿尔添乱吗?被那些人发现了这堆好东西,他们还能留住什么?这不是白跑一趟吗! 还好鲁伯特先朝阿尔走了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阿尔点了点头,转过头冲小汤姆笑了一笑,接着便飞快地钻进了船舱。 小汤姆知道,是鲁伯特照顾阿尔,叫阿尔先把那些大副给她的东西放好再回来。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阿尔向来很会藏东西,除了她自己,从来没有人能找到她藏的东西,这下肯定能逃过一劫。 之前不见踪影的约克在阿尔再度离开后回到了甲板上来,他并不急着去做早先撂下的活,一反常态地没有去跟鲁伯特说他那些荒谬的偷懒借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到雷格蒙身边,压低声音: “你猜我刚才在大副那儿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雷格蒙马上追问,距离他们不远的巴洛留意到二人的动静,手下的动作也明显变慢了。 “大副给了雀斑脸一大捧糖,都是贵得要死的糖!”约克咂舌,坏笑起来,“你说,是不是快了?” “他对上一个也没这么好啊。我是没看出来雀斑脸有什么好的,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大副还舍得给他这么多好东西。” “你懂什么?还不是就因为他小!”约克的声音放得更低: “你看小汤姆,自从他不‘小’了,大副什么时候还单独找过他说话?” “反正我是不明白,小男孩有什么好的。我还是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那才够味儿呢!” 一旁听着对话的巴洛笑了一声,约克和雷格蒙都看了过去,打趣道: “咱们巴洛可不一样了,好兄弟!昨晚母羊的滋味还好吗?” 巴洛立刻和他们笑骂起来,甲板上充斥着他们三个人的污言秽语。 绕到船尾的鲁伯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小汤姆在拼命缩小存在感,竭力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缆绳上。 “小汤姆,我来吧。” 不知何时重新回到甲板上的阿尔主动接过了小汤姆手中的活计。 小汤姆想要拒绝,但看着她远比自己熟练利落的动作,脸忽地红了,他和阿尔比起来,实在是太笨拙了。 虽然水手们没少讲关于阿尔的坏话,却没有一个人不承认她的灵巧能干。而他自己—— “你歇一会儿吧。” 阿尔还是那么体贴,她的那双蓝眼睛永远如此温柔,他从没遇到过阿尔那样好的人。 “这些都交给我。” 他的话于是一下子都堵在喉头。 小汤姆既想告诉阿尔那些水手背着她的议论,又想说自己不用休息,他可以和她一起做,只要她不嫌弃自己的速度慢。 可一时间小汤姆就是哪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呆愣愣地站在阿尔身边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 “谢谢。” · 明媚的阳光洒在粼粼的海面上,深邃的湛蓝里仿佛裹挟着无数昂贵的金沙。海风徐徐吹来,甲板上的水手陡然唱起口音不一、甚至音调不一的粗劣乡野小调。 阿尔闭上眼,忽略掉歌词里某些腌臜低俗字眼,流连在面颊上的海风并不温柔,还夹杂着鱼腥气和汗臭味。 但这是自由的。奢侈的自由。 睁开眼睛,她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果,把一颗塞给身旁紧盯着自己的小汤姆,另一颗拆掉沙沙作响的糖衣,用力塞进嘴巴里。 腻到发齁的甜蜜在口腔里一层一层融化开来。 阿尔心知肚明,自己含着的多半是一颗糖衣炮弹。 她过去并不爱好甜食,或许是境遇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让她的口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用舌尖抵住糖果,让甜味最大程度地冲击着味蕾。 海风忽地加大了力道,从“吹”变成了“刮”,船帆高高鼓起。 水手们的歌唱戛然而止,改为声声迫切的吆喝。阿尔也当即吞下那颗还剩一大半的糖,自觉地听从命令开始做活,缆绳嵌进她早已不复柔嫩的双手。 生活。瞬息万变的生活。 阿尔望了一眼不复平静的海面,微微一笑,这是她用一切换来的生活,幸而如她所愿。 深吸一口气,她拽扯着缆绳,嘹亮的回应冲出她的喉咙,汇入水手们的吆喝之中。《 》 3、003 人鱼 银白色的闪电倏地划过被乌云笼罩的天幕,在倾盆大雨里曳下一瞬刺目的极昼般的白。狂风卷起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它们犹如汪洋竖起的森森巨齿,贪婪地、饥渴地等待将这只渺小的船吞吃入腹。 “撤帆!撤帆!” 全身湿透的阿尔已经迫近力竭的边缘。她死死拉住手里的绳索,任由雨水和海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身体。 口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然而阿尔恍若未觉,她的脑子里只剩下“绝对不能松手!”这一个念头。她痴狂地抓着那条绳索,完全无视了手掌抗议般传来的强烈痛觉。 脚下的船只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仿佛它已被这场暴风雨的威势所摄,正在啜泣呜咽。 又是一道闪电! 照亮了片刻的海面,这一瞬夜幕与海洋同色,皆是死寂的、绝望的黑,沉沉地压向这只微不足道的船。 “伙计们!”船长史蒂文·斯皮勒的声音从船的另一头响起来,他的声音嘹亮而清晰,有着鼓舞人心的力量,“大家再加把劲!我们马上就撑过去了!” 积水漫过了阿尔的脚腕,她仿佛身在冰窟。极度的寒冷使她的牙齿打颤,接着她全身都发起抖来。 再加把劲。她得再加把劲。 船只摇摆着,船员跟着东倒西歪,时不时发出的惊呼一出口就被淹没在风雨里。 大副也紧随父亲高声说了一句什么,但阿尔的神思在体力的过度消耗和船只的频繁颠簸中逐渐飘忽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成了强弩之末。阿尔怔怔地看着被水泡得苍白的双手,她仍紧紧抓着那根绳索。 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此刻唯一的凭依。 声音,触觉,思维逐渐变得遥远而又模糊,她看见父亲那张写满失望的脸,嵌满宝石的王冠之下,他的发丝白过一切的浪花。 “不,阿纳斯塔西娅。” 父亲坚决地朝她摇头,“你必须嫁给他,作为一位公主,这是你的职责,也是你最大的价值。” 晚风拍打着窄窗,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 她跪倒在王座之下,多年来她对自己能力的证明都付诸东流。 纵使日日夜夜竭尽心力地追赶拼搏,哪怕在自己最薄弱的狩猎上都创下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父亲仍然宁愿选择别人的孩子做他的继承人。 “你不是儿子。”他说,“阿纳斯塔西娅,摆好你的位置,你只是女儿。” 闪电!它匆匆地掠过夜幕,仿若一条灵巧的蛇。 轰隆隆的雷声在耳畔炸响。阿尔的脸上全是水,雨水、海水、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一阵短暂的耳鸣提醒着阿尔她还活着,把她从过去硬生生地拽回来。 她还在这条被狂风暴雨席卷的船上,生命岌岌可危。但是她此刻还活着,自由地活着,没有沦为一具任人装扮的呆板玩偶。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她用手肘狠狠擦去脸上的水,咬紧牙关,抓紧缆绳,拼尽全力地继续与风浪搏斗。 · “船长!大副!” 好不容易捱过凶险的狂风暴雨,大海的波涛终于平静了些。船上的众人也逃出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有了喘息之隙,个个正忙着恢复耗空的气力时,就听见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那人又接着急切慌乱地喊道: “海里有东西!海里有东西!” 斯皮勒父子闻声赶来,他们齐齐望向水手张皇指点的海面。 闪电恰巧再度撕裂了夜空,在伴随着雷鸣的短暂光亮之下,他们看清了那海里的东西——那是条倏尔钻进幽深海水的曼妙鱼尾,它的鳞片闪烁着宝石般璀璨鲜艳的色泽。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拿网来!” 船长毫不犹豫地下令,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了的亢奋。毕竟那是传说中的生物,一旦到手势必是泼天的富贵。 大副看了一眼父亲,他想要询问,却还是忍住了,只补充道: “把休息的人都叫过来!多来几个人!” 几个肌肉虬结的精壮水手迅速而麻利地在船长的指挥下抛下了那张船上最大的渔网。 布满细刺的网沉进海水,缺乏光照的海面像一张大张的深渊巨口,蛰伏着未知的黑暗。 在照常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水手们开始齐力拉网,起初他们的神态十分轻松,网中似乎没有什么收获。 错失猎物的可能令斯皮勒父子的神色都不大好看,两双相似的眼睛都牢牢盯着那张逐渐被拉上来的网。他们的唇瓣颤动着,正在无声地祈祷。 他们的期盼终究没有落空,没过多久,水手们拉网明显变得艰难,似乎水下正有一只强有力的手使出了极大的力气扯住了这只网,它令把网拉出海面的这方转瞬间露出颓势。 “船长!人手不够,快……快要拉不动了!” 船长立刻加入到拉网的人群中,他迅速而大声地喊出一长串人名: “爱德华、裴吉、巴洛、雷蒙格……所有闲着的人都过来!赶快过来!” 直到足有十三人前来拉扯渔网,他们才终于摆脱了相持的局面,击败了这位身处海底的未知敌手。渔网被齐力拖拽上船,网里收获少得可怜,几乎都是一些手指粗细的小鱼,甚至连海藻都没有捞上来一根。 最大的渔获重重摔落在甲板上,声响之大使得阿尔都忍不住望了过来。 没有人遗憾渔获的“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暴风雨虽然明显有了衰弱的势头,连海上的波涛都不再汹涌,但雷电却一阵紧似一阵。 夜空上那一道道稍纵即逝的银白色裂痕,协同着连绵不绝的隆隆雷声,一次又一次照亮甲板上的那只被渔网缠缚的生物—— 它绝无屈服之意,一上岸便以非人的角度张开嘴巴,露出密密麻麻的两排利齿。 比牙齿更尖锐的是它的叫声,不仅震痛了所有船员的耳膜,离它最近的几位没来得及防护的水手,竟霎时呕出血来。 但是没有人远离它,他们只舍得退后几步,捂紧耳朵,着了魔似地盯着眼前常年出现在船员夜话中的它。 对于他们而言,它既是诱人堕入深渊的魔鬼,又是填补枯燥生活的精灵。 凶神恶煞的它却无意维护他们糜烂的绮梦,不停用自己美艳的绿尾巴响亮地拍打着全是积水的甲板。 姜红色的发丝将它酷似人的全.裸上身半遮半掩。但还没等他们为它一如传说中窈窕丰腴的身姿心潮澎湃,撕扯着夜幕的闪电就照亮了它被细刺划得布满伤痕的脸庞。 黑红色的液体从它脸庞上的伤口汩汩地流出,刚上岸还白嫩的一张脸立即血肉模糊,狰狞可怕。它再一次如同蛇一样完全张开嘴巴,露出森森利齿。 哪里是什么美人?分明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讨命恶鬼! 尤其是那双眼睛!暴怒的、凶恶的绿眼睛! 看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小汤姆的话便浮现在阿尔的脑海——“眼睛里喷着来自地狱的火!” 倒吸冷气的沉默过后,人群之中响起一个尖锐的、难辨源头的声音: “人鱼!” 大副的脸先是苍白得失去了全部的血色,接着又泛起极不正常的红晕: “女神啊!我们抓到了一条人鱼!一条活的人鱼!” 是否是“美人鱼”其实并不重要,“人鱼”就足够给他们带来难以想象的富贵。 船长则显得镇定许多,多年海上生活的锤炼无疑让他有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他的语气平淡得听上去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结果: “女神保佑。” · 母羊唉唉叫个不停。 又一次尝试入睡失败的阿尔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枕头,她真的很疑惑为什么在经历了如此凶险后,这群人还能如此有精力。 她到现在都感觉自己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尤其是一双腿,沉甸甸地痛,仿佛都坠着两个巨大的沙袋。 身旁的小汤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尔没有理会他,她眼下只想要快点入睡,阿尔很熟悉自己目前的情况,知道只有睡眠能缓解她身体上的不适。 可是小汤姆却不依不饶,他又拍了她一次,见阿尔仍旧没有回应,非但没有知情知趣地停止,反倒是凑上前来,强行贴着阿尔的耳朵用气音道: “阿尔,我从来不骗人,你说,人鱼是不是和我讲得一样可怕?” 她很不明白小汤姆为什么非要挑这个时候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人鱼是否可怕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意义?担心人鱼,在阿尔眼里不如担心明天还会不会下雨。 如果明天再有这样的暴风雨,阿尔觉得自己很难撑得住。不,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明显是尽快入睡。没有充足的睡眠,即使明天无风无浪也会很危险。 “睡觉!” 阿尔偏过头,压低声音冲小汤姆道。 还好那边相当“喧闹”,她虽然没用气音,但也只有她和小汤姆两个人才能听到。 黑暗的舱室里,神情被吞没得干干净净,只有混杂在羊叫声里的低弱说话声。 小汤姆再度凑到她的耳边,以她无法理解的执着重复问道: “阿尔,你说,人鱼是不是特别可怕?特别像魔鬼?” 她回忆了一下不久前的画面。 当时她力竭浑身酸痛,全身心都在控制自己不瘫坐在甲板上,又下着雨,阿尔没有看清那条人鱼,更何况它还在不停地恐吓船员,对它最大的印象其实是它的叫声。 “嗯,挺可怕。” 非常敷衍地说完这一句,阿尔便转过头去,继续尝试入睡,不再理会小汤姆。 迷迷糊糊即将陷入梦乡时,她在羊叫声中下意识地向女神祈祷—— 希望明天能够是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一天。《 》 4、004 咬伤 阿尔的睡前祈祷竟意外地成了真。 暴风雨在睡梦中安稳度过,第二天的的确确是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一天。 祈祷的时候,阿尔并没有多想,她只是想偷点懒,以她的小身板,实在捱不了又一场暴风雨。故而她也没有料到,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一天居然也能够是暗潮汹涌的一天。 · 过去的“座谈会”中,人鱼常是水手们有意无意提及的暧昧对象。 除了幻想人鱼曼妙的身姿,他们往往不吝下流话,野心勃勃地谈论着许多“征服”人鱼的计划。不过,当甲板上真的出现了一条人鱼,一条与传说大相径庭的人鱼后,这些夸夸其谈的船员们惊人一致地闭口不言,过去的“雄心壮志”宛如见了鹰的兔子,瞬间无影无踪。 灿烂的阳光把甲板晒得滚烫。 那条人鱼卧倒着,长长的红发把它遮得严严实实,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海水的腥味,如同一块正在晾晒阶段的鱼干。 人鱼身上的一些鳞片已经干燥脱落,隐约渗出黑红色的粘稠液体。它的状态非常差,但依旧倔强地时不时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吼叫的间隙越来越长,听起来愈发像恶鬼。 爱德华·斯皮勒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它都快晒成干了!还能怎么攻击人?你们有什么不敢的?” 只敢远观的水手们听了大副的话依旧不肯上前,大多数都垂着头,摆出一副无奈沮丧的模样。 “大副,不是我们不敢。”裴吉扁扁嘴,随口就扯出理由。“小汤姆他表哥被人鱼抓伤了胳膊,第二天胳膊就不能要了,现在只能回家种地。大副,我们都想多在船上干几年,给自己攒点棺材本呢!” 爱德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裴吉的理由实在不好驳斥,可好不容易捕上来的活人鱼也绝不能就这样让它死了。他心烦意乱地看向一旁畏畏缩缩的小汤姆: “真有这事吗?” “是……是的,大副先生,我表哥……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他也确实没了一条胳膊。” 小汤姆一对上爱德华便慌张起来,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的,连看爱德华一眼都胆战心惊的,完全不敢与他对视。 爱德华不太关心小汤姆的说法是真是假,他只在乎自己的人鱼能不能活蹦乱跳。 “情况根本不同,我们这条马上就要晒死了,它哪有力气抓伤人?” 大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只要你们做好防备,就绝对不会有事。” 水手们面面相觑,依旧没有人肯应下这份搬运人鱼的差事。 “活人鱼和死人鱼可不是一个价格。” 大副的脸阴沉沉的。阿尔看到约克对着裴吉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她会读一点唇语,他说的是——“那咱们也不会多得几个子儿。” 阿尔悄悄在心里附和,以斯皮勒父子的吝啬,顶多给他们的晚餐多添一道荤菜,这道荤菜也多半是发臭的熏肉或者火腿。 “难道你们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它晒死吗?那可是一条人鱼!有多少人能亲眼见到一条活生生的人鱼?你们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 还在幻想中揣测那道荤菜更可能是熏肉还是火腿的阿尔,忽然就感到后背被人重重一推,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身后的巴洛大声地喊道: “大副!阿尔站出来了!” 被强行推出队伍的阿尔立时睁大了眼睛,他们故意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争先恐后地撒起谎,气势汹汹地把她高高地架起来: “阿尔,你果然是个讲义气的好孩子,怪不得大副一直看重你!” “女神啊,我刚才还想着站出来,阿尔,这次你可得替我好好表现。” “还是没家没业的小伙子勇敢、有志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像我们这种有儿有女的,比不了比不了!” “愿女神保佑阿尔,真是好样的!别怕,阿尔,我们永远会记得你这小子的!” …… 水手们的无耻再一次超过了阿尔的想象。 她尴尬地站在人群之外,大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他此刻的神情既熟悉又陌生。 阿尔曾在父亲的脸上看到过许多次,每一次父亲都会紧随其后地说出那句她最为痛恨的话——“阿纳斯塔西娅,你只是女儿。” 阿尔深吸进一大口空气,不太新鲜,酸臭依旧,没办法,毕竟这里站着许多水手。 “让我来吧,大副。”她说。 · 昨晚还在甲板上张牙舞爪的人鱼由于缺水完全失去了威慑力。 海底霸主的它现在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可谓是奄奄一息,甚至用“奄奄一息”这个词来形容她都是一种美化。它依旧趴卧在甲板上,但比起“生物”,它确实更像大副口中的鱼干。 因而搬运人鱼比阿尔想象中轻松许多。 失去了绝大多数水分的身体干瘪轻盈,阿尔甚至觉得同样体积的真正鱼干或许还要比怀里的人鱼更重一些。 她把它抱在怀里,如此近的距离也完全感觉不到它有呼吸之类的生命体征。阿尔不知道大副和船长是怎么确定它还活着的。 那条曾经比祖母绿还要浓郁绮丽的鱼尾从她的手臂上死气沉沉地耷拉下去,像一块褪色的滞销布匹。 阿尔还记得昨晚它用鱼尾拍打甲板时的嚣张凶狠。谁能想到不过一夜的功夫,怀里的这条人鱼就变得如此狼狈衰弱。有点唏嘘…… 阿尔一边抱着人鱼朝着目的地——船长的私人浴室走去,一边悄悄打量它。 她在书中、传言里获知的人鱼都拥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它们可以极其轻易地蛊惑人心,诱使船只触礁,在制造的混乱中进行狂欢。 是罪恶的化身,也是美貌的代名词。 然而怀里的这条人鱼已经形容枯槁,再一想到它昨晚的架势,她更是无法想象到它做这些事的模样。 或许威慑力也能算作一种魅力? 大副走在前面为阿尔引路。 她之前并没有来过这边的舱室,哪怕是正式船员也没有前往这边的资格。船上的等级其实划分得相当严格,阿尔自然是最底层,不然她此刻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大副用钥匙打开了那扇浴室的门,吩咐道: “把它放在浴池里,阿尔。” 她点了点头,走进这间装潢奢靡的舱室,才走了几步便发觉大副没有跟进来,她心下一哂,明白他果然也听进了小汤姆的话,不想以身犯险。 阿尔没有退缩,走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还不如赌一把,“鱼干”伤人的可能性想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太大。 她硬着头皮走到舱室最里面的浴池,完全无视了四周昂贵奢靡的陈设。 大得足够两人共浴的池子里积着浅浅的一层水。看了眼怀里的“鱼干”,她不太忍心把池子里的水放掉,或许它就能因为这点水活下来呢?而且大副也没有让她放掉池子里的水,她不应该多此一举…… 思来想去,好心肠的阿尔直接把怀里的人鱼放进了浴池里。 眼见着它触及水的尾巴恢复了一点原来的颜色,阿尔还在庆幸它有了一点生的希望。 上臂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鲜艳的红色滴滴坠进浴池。 人鱼朝她张开遍布獠牙的嘴巴,它的利齿上还沾着她的血—— 它咬了她! 阿尔立刻捂住受伤的手臂向后退去,脑子里本能性地只剩下“逃”的念头。她以为它还会乘胜追击,继续进攻,与她斗个你死我活,但它却忽然立即闭上了嘴。 人鱼那张属于人类的面庞已经因为那点水渐渐丰润起来,勉强可以看出神态表情。阿尔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她分明在它的脸上看到了疑惑、愧疚的神色。 疑惑?愧疚? “阿尔,快走!” 原本站在门口的大副冲进来拉住了她。 阿尔被他拖走前的最后一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人鱼最后一眼,它正像人一样死死捂住脸,背过了身去,尾巴无精打采地搭在浴池的边缘。 它很沮丧? ·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混乱不堪,犹如硬生生被调和在一起的水和油脂,无法融合,又矛盾地困在同一个容器里。 阿尔只觉得自己浑身在发烫。 热量像是一条调皮活泼的鱼,顽劣地在她的身体里遨游。它一会儿游进她的脑袋里,用鱼尾抽打她胀痛的脑仁,一会儿窜到她的手臂上,利齿贯穿了她的皮肉,一会儿又缠住她的脖颈,蛮横地不肯让她呼吸。 一半的她看着小汤姆在自己的面前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他为她包扎了伤口,给她喂食清水。 “你不要有事,阿尔,你绝对不能丢下我!” “都怪那些下贱的、地狱里爬出来的鱼!它们都是恶魔!它们都该死!” “阿尔,阿尔,你醒一醒,看看我,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另一半的她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她仍是听到有人在哭,声音是哑的,细细弱弱的。 “我真该死!我怎么能咬她呢?我怎么能做出这么坏的事呢?” “女神啊,请您保佑她平安无事!” “如果我能出去就好了,或许还能补救——” 两道不同的哭声死死搅合在一起,缠得阿尔的头疼痛不止。 咒骂和自怨自艾并驾齐驱,视角不断切换着,浓烈的情绪汹涌地向阿尔扑来。阿尔逐渐分不清声音的主人,以及他们喋喋不休的内容。 上船之后阿尔没有晕过一次,没有因为船的颠簸感到过半点不适。 但却因为这种怪异的喧闹恶心得越发厉害,身体上的疼痛甚至在这种眩晕般的强烈恶心下逐渐微不足道了。 “阿尔,阿尔——” “女神啊,求您——” 阿尔猛地坐起身,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 “我没死!别哭了!”《 》 5、005 名字 阿尔身体力行地证明了小汤姆关于人鱼的说法并不准确。 尽管她刚从高热中苏醒时相当虚弱—— 但在饱饱地吃过丰盛的一餐,喝掉了大副特地送给她用来压惊的一小杯白兰地后,阿尔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脸颊也泛出健康的红晕。 而她胳膊上的那道咬伤更是在好好睡了一觉后就差不多痊愈了,身体活动如常。和小汤姆所说的——他的表哥因为被人鱼抓伤废了一整条胳膊的情况相去甚远。 这使得斯皮勒父子心情大好,危险性大大减少的人鱼无疑有了更多的“商业用途”,意味着更多的价值。 船员们因此接连得到了两次加餐,每个人都很高兴。哦,不,准确地说,是除了小汤姆以外的每个人都很高兴。 “你不应该这么冒险,阿尔!” 小汤姆的脸前所未有的红。 之前他关于人鱼的说法如今被船员们认为相当可疑,很多人觉得小汤姆对真正的人鱼实际上一无所知,完全是为了哗众取宠,船员们明里暗里地讽刺他。 但“备受奚落”似乎激发了小汤姆隐匿已久的勇气,他多次向大副提出他有关于人鱼的重要情报要汇报。不过大副并不欣赏他难得的勇气,每一次连舱室的门都不肯让小汤姆进,不愿听他多说一个字。 在人鱼身上的多次受挫逐渐令小汤姆对人鱼反应过激,他现在甚至听不得“人鱼”这个词,厌恶“人鱼”以任何方式接近他的生活。 “你才被那畜生咬过,怎么能还揽下喂它的差事呢?女神在上!万一你下次运气差一点——” “小汤姆。” 阿尔不客气地打断他,有时候她真觉得小汤姆有些过于幼稚。 她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人鱼那么反感,明明被咬伤的人是她,阿尔自己还没有对人鱼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厌恶,小汤姆就已然有了对人鱼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架势,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她冷淡而平静地反问小汤姆:“这种不讨好的差事不是我做就是你做,难道你想替我做吗?” “我……” 不出阿尔所料,刚才还满脸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能够冲出去、拔刀捅死人鱼的小汤姆立刻变得畏畏缩缩,眼神躲闪起来。 “我还能比你更灵活一些。”阿尔无奈地笑笑,她对小汤姆的反应习以为常,“小汤姆,我想我更能应付得来。” “可你上次就被它咬伤了!他们是怎么想的?要我说,这种没心没肺的畜生那天晚上就该把它——” 她没心思听小汤姆后半段演变成咒骂的话语,神思又飘到那条搭在浴池边无精打采的鱼尾巴上。 阿尔鬼使神差地把怀疑的念头说出了口: “其实我觉得它不是故意的……” “什么?阿尔,你疯了吧!它是个活生生的怪物!它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 小汤姆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真的非常抗拒阿尔和人鱼接触,可这是小汤姆自己的想法,阿尔并不打算因为他过于激烈的反应改变自己的决定。 阿尔揉了揉耳朵,看了眼小汤姆,不想跟他继续争辩,实在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于是,阿尔迅速端起一大托盘专门给人鱼准备的食物,揣好大副给她的浴室钥匙,便道: “快要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回来再说!” · 人鱼袭击阿尔之后,虽然阿尔最终有惊无险地脱难,但任何与它相关的差事依旧没有人愿意接下。 大多数船员的确不再相信小汤姆关于人鱼的说法,不觉得人鱼有着“一触即死”的能力。可他们毕竟都在不久前亲眼目睹了人鱼的凶悍暴躁与尖牙利齿,谁会去傻到怀疑如此凶兽的攻击力呢? 没人想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更何况船长还不愿意付上足够诱人的筹码。 受伤的阿尔倒比其他瞻前顾后的船员平静得多,她不仅没有因为遭受攻击而对人鱼产生负面情绪,再想起人鱼,她还是既不怕它,也不厌恶它。 反而阿尔一直着了魔似地反刍着人鱼咬伤她后的古怪反应,她怎么也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人鱼会进攻后表现得非常沮丧? 如果她是人鱼,她一定只会愤恨。 阿尔敏锐地察觉到那条人鱼有着绝不亚于人类的细腻情感。她对那条浴池里的人鱼越来越好奇。 甚至感觉到冥冥之中有某种奇妙的、不可言说的指引,正不停诱惑着她去接触那条人鱼。 可能是自我毁灭的冲动吧!阿尔在心底自嘲。 .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一圈半,她打开了浴室的门。 舱室里静悄悄的,阿尔看向浴池,人鱼似乎沉到了池底,不见踪影。 这里的一切都和几天前没有任何区别,仍是富丽堂皇。人鱼并未如她想象地去破坏什么,阿尔有记忆的几件摆设都还在原处纹丝未动。 阿尔轻手轻脚走向里侧的浴池,把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浴池边,她没有试图去叫人鱼,或许它在睡觉,她不该打扰它。 然而,正当阿尔转身准备离开,准备回去继续投身于那些枯燥劳累的活计时,阿尔听到鱼尾拍打池壁的响动—— 她猛地转过身子去,看见那条刚才还没有踪影的人鱼露出了水面。 人鱼倚在浴池边,一只手托着腮,姜红色的头发蓬松地流泻一肩,那双原本喷着火似的眼睛安静了下来,满含惆怅和关切地望着她。 她的眼睛变成两汪倒映着密林的深潭,幽静、惆怅。 “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你还好吗?” 暴风雨中被捕上岸时人鱼脸上的累累伤痕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如所有流转在坊间的传说,人鱼拥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能够引诱海船触礁的声音比夜莺更婉转,比山泉更清泠。它肆意牵动人类的心神,恍若传说中大师炼制的魔药。 阿尔情不自禁地想起游吟诗人歌颂人鱼的卷卷诗篇。 过去她觉得它们过于旖旎浮华,但此刻被人鱼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她又非常确定地认为所有那些诗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眼下这条被狼狈困在狭小浴池里的人鱼的一个眼神。 可惜本该“咄咄逼人”的高傲人鱼现下却显得分外心虚,不知所措。人鱼不敢直视阿尔,眼神飘忽,语速时快时慢。 “我以为,嗯……我的姐姐都说水手全是一帮龌龊的臭男人。对不起!我当时实在太害怕太生气了,完全没有注意你其实是——” 人鱼瞄了阿尔一眼,没有直接点破她的身份,语声惭愧地低弱下去: “让你白白流了那么多血……” “你……” 阿尔被她倾吐人言的流利震撼到了,发觉人鱼识破了自己的女扮男装后,更是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不怪你,你当时的状况不太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人鱼抬起因沮丧垂下的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阿尔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心底里对人鱼的判断——眼前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它”。 “那你好一点了吗?我这几天都在想着你。你有用草药吗?我知道海里有一种很合适。”她甩了甩尾巴,“但我现在没办法去采给你。真的对不起。” “别这样。” 阿尔轻轻摇了摇头,她微笑着,克服了心中最后的那一丝恐惧,走近了人鱼。 人鱼收回托腮的手,鱼尾紧张地拍打着水面。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阿尔,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纯净的期待与信任。 “我没生气,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被活活晒死了。”人鱼反驳道, “他们都很怕我是不是?那帮臭男人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伸出手触向阿尔的脸颊,阿尔没有回避,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 人鱼的手掌上生有人类指节大小的蹼。她好奇而温柔地看着阿尔,目光像来自某种凶恶却单纯的幼兽。 阿尔感觉被她抚摸过的地方凉凉的,有一点湿润。如此近的距离,让阿尔再次嗅见了人鱼身上的味道,不太像是鱼,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莉塔。” 人鱼离阿尔太近了,她感觉到莉塔微凉的、带着海洋味道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但阿尔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到一种婴儿回到襁褓中的安心。 莉塔不等阿尔与她互通姓名,就已经按耐不住急性子迫切地追问: “我吃了一点你的血,发现你的炼金药水已经快要失效了,他们会发现的!你还有备用的吗?”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知道你和那些恶心男人不是一路人,但你是打算要怎么办?” “你喝下药水来到这条船上,是想把这些垃圾全部处理掉吗?” “还有还有,为什么你——” “我……” 阿尔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确信人鱼的魔力。 她鬼使神差地在浴池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就是不想让人鱼仰视自己。 而莉塔那一长串的古怪问题也完全没有让阿尔感到冒犯。她只觉得这条“未经世事”的人鱼对事情的刨根问底非常可爱,莉塔问出什么都是正常的,她也乐于为她逐一解惑。 莉塔比阿尔更加主动,她完全没有询问阿尔什么,就已经先行解开了阿尔勉强束在脑后的头发,动作之熟稔之自然,仿佛莉塔同阿尔早已重复了千百次。 阿尔与夜同色的发丝瞬间披散在肩头,人鱼亲昵地以手代梳地为她整理头发。莉塔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人鱼的眼睛里好像又燃起了火,令人口干舌燥的火。 她们挨得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近到她们的心跳似乎在悄然之中同步了节拍。 “我叫阿纳斯塔西娅。” 她垂下眼睫,以为会同自己一起埋葬的故事势不可挡地顺她的声音流了出来。《 》 6、006 故事 你或许听说过,在海的那一边,有一个终年鲜花不败的王国。 游吟诗人常在他们的诗篇里喟叹这个王国的强盛,赞美它的蜜酒和佳肴。偶尔,他们富有韵律的诗行里也会出现我父亲的名字——骁勇善战、曾经无数次率领骑兵开拓广袤疆土的国王。 他们说,他是个英明的、宽容的国王。 但对我来说,他是严苛的、无情的父亲。 · 酒红色的床幔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声。 她站在角落里,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忙。 有人低声地、惴惴不安地追问: “陛下呢?有人去通知陛下了吗?王后恐怕——” 那句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像是一粒意外浮上水面的气泡,乍一冒头,就消弭无踪。 床幔之后的咳嗽声变得更为急促。 她抓着袖口上的花边。可能是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也可能是房间里的味道,她总觉得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进出的人开始悄悄摇头叹气,她盯着纹丝不动的床幔,恐惧到了极点,再也等不下去,直接朝那座密不透风的四柱床奔过去。 “母后!” “女神啊!公主殿下怎么在这儿?负责照看殿下的人呢?” “她不该在这儿!谁来带殿下出去!” “来人来人!殿下,您必须离开这儿!” 有人急急拦住她,他们无视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和止不住的眼泪,惶恐地抓住她,不许她再走近那张床。 “殿下,您不能过去,王后殿下身体虚弱,现在急需休息。” 咳嗽声越来越响。 她扭过头,哭着问: “母后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一直病着?你们还一直不让我见她?” 他们面露难色,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脚步声。她听见走廊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但她不在乎,眼泪流得更凶,死死拽住宫人的衣襟。 她声嘶力竭地问,不管不顾地说: “母后到底怎么了?不是说我马上就要有弟弟了吗?为什么母后突然生病了?她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 “我不要什么弟弟了,能不能让母后好起来?我不要这个坏弟弟了!” 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 “阿纳斯塔西娅。” 他冰冷冷地、不带一丝情绪地叫出她的名字——这是不必多言的警告。 她转过头去,看到戴着王冠的父亲,象征着王权的硕大宝石在他的冠冕上熠熠生辉,深深刺痛了她不停流泪的眼睛。 国王碧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温情,他看向那道床幔时,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嫌恶。 她松开宫人的衣襟,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再说出一个字。 头发花白的医官跪倒在国王脚边。 “陛下,王后这一胎没保住,以后可能……可能很难再有孕了。” 她看着国王带着那一大队人马又匆匆离开。 在即将离开时,国王仍没有靠近那道床幔,而是非常失望地看了她一眼。 失望。还是失望。 床幔后的咳嗽声渐渐低弱下去。 今后,他用那个失望的眼神填满了她的人生。 · 最开始,只是禁止她靠近那道床幔,接着,又禁止她靠近那个房间,最后,索性禁止她靠近整栋塔楼。 母后像是被生生从她的生活中剜去,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母后。甚至所有人都刻意避免提起母后,仿佛这个王国不曾拥有过一位王后。 那些负责照料母后的宫人们噤若寒蝉,对母后的事三缄其口,也极少离开那栋被视为禁地的塔楼。最终,她竟然只知道母后还活着,除此之外,她再得不到任何一点消息。 国王开始频繁地过问她的日程,他把她的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既要学习做一位得体的淑女、完美的妻子、优秀的母亲,又要学习做未来王位的继承人。 他压在冠冕下的头发已经夹杂了许多银丝,国王看着她的神情,没有一刻像一位父亲,倒越来越像一位商人正在评估他滞销的商品。 “如果你做得足够好,能够令我满意,阿纳斯塔西娅,我会修改继承法,让你做未来的国王。” 这番话说得如此轻飘飘,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承诺。 可她别无选择,为了床幔后的母后,为了不成为一份嫁奁的附属品,为了……他充满失望的眼神,她付出了无数日夜的努力,数次因为伤病卧床不起。 国王从来没有探望过她,他永远只在她取得成绩时出现。 不管是她写出了传唱整个都城的诗篇,还是她在狩猎比赛中捕到了最多的猎物,国王的蓝眼睛都没有半点温度。 他只会说: “还不够好,对于未来的国王,尤其是第一任女王,你还差得远。” 她跪倒在他的王座下,顺从于他所有的挑剔。 那时却也会忍不住想—— 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国王,也会对王宫之外他那十七个私生女,如此挑剔吗? 她很早就知道,国王私生女中年纪最长的那一个,比她还大上三个月。 · 王冠上嵌满的宝石流动着华贵的光辉,陪衬它们的无数钻石、珍珠,更是年年换新,生怕损伤国王的半分威仪。 然而钻石、珍珠这类珍宝,可以随时调换,可国王王冠之下变白的发丝却没有一根能够再变回黑色。 条条皱纹爬上了他的脸,骁勇善战成为了遥远的过去时,那双蓝眼睛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国王老了,老得迅速而仓促。 王宫之外的私生女,再没有增多,他盼望的私生子,始终没有来。 可他也没有再跟她提过继承法,没有再说起“未来的国王”、“第一任女王”。 国王的话变得更加简短: “你还不够好,阿纳斯塔西娅。” 曾经请来教导她的名师被国王统统遣散,她身边负责侍奉看护的宫人、侍卫隔三差五就要更换。 逐渐地,她发现自己没有了朋友,甚至也没有熟人。 王宫紧紧包围住她的四面围墙,像一具没有加盖的棺材。 在又一次得到国王充满失望的眼神后,她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终究会成为淑女、妻子、母亲。 用她的王室血脉和价值不菲的嫁奁,保住他这顶不知将会落往何处的冠冕。 ·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她无情的父亲,冰冷的国王,一如之前考校她功课时那样,特地派人把她叫到了内殿。 他坐在王座之上,殿堂内的窄窗被狂风吹得呜呜作响。 她觉得他的蓝眼睛不像是真正的眼睛,而像是一块绝不融化的坚冰。 “邻国的新王已经攻下了我们十座城,他们的士兵太过强悍,为了尽快结束这场令我们损失惨重的战争。阿纳斯塔西娅,我决定把你嫁给他。你不必担心,我会给你最丰厚的嫁奁。” 商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价格售卖他滞销的商品。 她以为自己会情难自已地大笑,笑自己早预料到了这份隐现端倪的命运。 可人就是这样古怪,明明早已懂得、早已清楚。 跪倒在王座之下的她,眼眶里依旧蓄满了泪。 这一次,最大的长进是,这些泪水没有立刻夺眶而出。 “父王,邻国的新王暴虐非常,就算您给我再多的嫁奁,也没办法停止这场战争。他只会更加嚣张,继续大肆攻城。请您让我发挥我的价值吧!我可以亲自带兵上阵——” “不,阿纳斯塔西娅。”国王坚决地朝她摇头,“你必须嫁给邻国的新王,作为一位公主,这是你的职责,也是你最大的价值。” “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你不要再说什么带兵的话了,那和说笑话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女人,怎么能打好仗呢?” 他语气严厉到了极点,跪着的她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由于不忿。 “您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她终于反驳了他,无视他的惊愕,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无论我做到多好,您都觉得我不够好。可现在您却打算要把王位交给巴泽尔继承!” 巴泽尔是国王病故弟弟的儿子,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做得好,那恐怕只有做草包做得很好。 王座之上的国王愤怒地站了起来。他的怒气如此强烈,她怀疑如果不是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国王现在就会走下王座,毫不手软地掐死她。 “你不是儿子。阿纳斯塔西娅,摆好你的位置,你只是女儿。”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这一次,她没说任何敬语,语气也极强硬。 “我要见我的母亲。” · 十余年的杳无音讯,让她很长一段时间怀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还好人生还没有悲惨到底,床幔之后的母亲一切都好,只是身形比记忆里消瘦了些。 见带她前来的宫人已经退下,她连忙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有那么多话曾计划着要跟母亲说,可真的见到母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倒是不停地流。 母亲也并没有问她什么,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柔声细语地道: “原来纳斯佳已经长这么大了,我总觉得你是个孩子呢。” 母亲用她早已忘记的昵称呼唤着她,目光温柔而温暖,她觉得母亲棕色的眼眸里流淌着蜜糖。 国王根本不愿意给她们多少相处的时间,短暂地聊过几句后,宫人便已经开始敲门催促。 她抱着母亲,想把这个“最后的拥抱”尽力再延长一些,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正疑惑茫然间,母亲贴着她的耳朵说: “纳斯佳,喝掉它,抓住机会跑吧。” 她赶紧去看手里东西,那是一支炼金药水,能够让人变幻模样的药水。 “一直向前跑,千万别回头。” 母亲抱着她,笑着做了“最后的叮嘱”。《 》 7、007 敲门 她们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晕在莉塔的浴池里,把水波也染上了朦胧的黄色。 阿尔去了鞋袜,把裤脚挽上了膝盖,和莉塔一同坐在池边。 她握着莉塔生有蹼的手,那些沉寂许久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五味杂陈之际,阿尔的声音却意外的平静。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刻意表现得很顺从。等所有人都以为我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以后,我在一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趁黑逃出了王宫。” 她的顺从轻而易举地骗过了所有人。 毕竟过去为了成为他眼中合格的王位继承人,对于他列出的一切要求、规矩,不管多么严格、多么不近人情,她也从来没有过半分违逆。 他们都以为她是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人,无法拒绝国王下达的任何决定。 “服下母亲的炼金药水后,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顺利离开了都城。听从母亲的建议,我不断地前进,来到了海边。” “过去我只在画册上看到过海……但当我真的看到大海后,第一眼就爱上了她。我非常渴望到海上去,想离大海再近一些,但是,因为我没有任何航海经验,找到一艘肯要我的船并不容易。” “在我即将花光身上全部的钱时——说真的,那时候我几乎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口袋里只剩下几枚铜币。这条船的大副看中了我,允许我到这条船上做学徒。船驶出码头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终于自由了,那是我想,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莉塔碧绿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阿尔只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阿尔轻声补充: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热情的人鱼非常满意阿尔最后这句平平无奇的话,她很兴奋阿尔会在自己的经历中提到自己,仿佛这是一种天大的荣誉。莉塔当即便抱住了阿尔的手臂,用滑溜溜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阿尔。 她半是好奇、半是雀跃地发问: “所以,你其实是一位公主?” “更准确地说,我曾经是一位公主。” 阿尔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解释道:“国王不会容忍我在订婚前逃跑的丑事,他多半会对外宣称我突发急病去世,现在我这位‘公主’,在蒲沙克威王国一定已经不存在了。” “他可真小气!”莉塔情不自禁地评价。 但说完这句话,莉塔又担心惹得阿尔不快,她小心地打量着阿尔的神情,有点心虚地补充: “在我们海底,无论是公主还是王子,都有资格继承王位。你这样优秀,他却非要王位交给一个能力远不如你的家伙,我不明白!他就不怕王国毁在一个蠢蛋手里吗?” 阿尔注意到了莉塔的小心,她握了一下莉塔的手以示无碍。 “你不用这么小心,我选择逃跑,就已经代表我不会再在乎他。” 什么都干不好的巴泽尔,哪怕在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的皇室贵族里,他也一向是公认的草包。 阿尔垂着眼眸,轻轻摩挲着莉塔的指尖,她还是对莉塔能够收放自如那双堪比利刃的爪尖感到惊奇。 “谁知道呢?或许他觉得,王国在一个蠢蛋手中毁掉,比亲手把它交给一个女人,更容易接受些?” 过去他的耳提面命言犹在耳,只是阿尔再也感不到过去的那份战战兢兢的钦佩,她只觉得荒诞可笑。 所有的“好”都是以他的意愿为基准,她无法想象,他暗中掺了多少水分。 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想法——可能他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好”才不肯让她做继承人,而是因为她“过于好”,迟迟不肯放权,以至于他最终选择无能的巴泽尔。 大概在巴泽尔的衬托下,他会更加英明、宽和吧! 走廊里忽地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耳力极好的莉塔当即止住了话头,没有再接着阿尔的话说下去。她和阿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门后的人敲得并不重,他把力道控制得很小心,声音却很清晰。那人像是生怕激怒了什么,但还要勉强自己行动。 莉塔沉在水池里的尾巴不再来回摇动,她的一双尖耳微微颤动着,神情格外严肃。池边那盏灯晕开的昏黄色扑在莉塔的脸上,倒给她增添了几分迫人的妖魅气。 她留意到阿尔看向了自己,一板一眼的神色倏地荡然无存,仿佛是迫不及待地朝阿尔露出带着尖牙的笑容。 明明这个笑容看着有点狰狞,阿尔的心下却是一震。她总觉得莉塔有种令人挪不开眼的魅力,哪怕利齿森森,也自有一番可爱。 门后的人不满足于得到的这段冗长的沉默。良久之后,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直接问: “阿尔?” “你……你还在里面吗?” 莉塔生满尖牙的嘴巴立时犹如毒蛇般张开! 人鱼两只手撑住水池边,似乎稍一用力就能窜出去,咬断门后那人的喉咙。 莉塔的杀意浓到阿尔不得不把她死死搂紧,按住她,不许她再动作。 在这个船员对人鱼高度紧张的节点上,杀人对莉塔绝不是件好事! 水波荡漾着,圈圈被灯光染黄的涟漪一层一层地绽开。 阿尔听见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飞快。 她贴住莉塔的耳朵,轻声低语时呼出的热气搔得人鱼的耳朵不停颤动。 “我认识他,他不是坏人,他应该只是担心我。” 尽管门后的人刻意压低了音量,但他的音色变化并不大,阿尔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就认出了他。 细微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门后没等到回应的人最终还是离开了。 保持高度戒备的莉塔终于放下了警惕,阿尔感到怀里的她一下子变得格外柔软,软得好像已经融化,阿尔甚至有点担心莉塔,担心她下一刻会不会突然从自己怀中流出去。 莉塔盯着那扇阖紧的门,尖牙利爪没有完全收回,她说: “就算他不是坏人……你也要小心他。” · 又和莉塔说了几句话后,阿尔从水池边起身,准备回去了。她收拾着空掉的碗碟时,莉塔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阿尔: “你还会再来吗?你跟我说了你的事,我也想跟你说说我的事——就是我在海底的生活,你想知道吗?” 阿尔刚把那几个碗碟叠在一起,放到托盘上,还没来得及回答莉塔,就听这条笨拙的人鱼又急急忙忙地补充: “如果你很忙,只待一会儿也行!因为没人和我说话,我实在太孤单了,我一点儿也不习惯……只要你愿意陪我,这些食物我可以分你一半,我吃不完的!” 看看托盘里一干二净、连点骨头渣滓都没有的碗碟,阿尔忍住笑没有揭穿食量惊人的莉塔。 “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你送饭,会尽量多陪你一段时间。你的那份食物,不用特地给我留一半,我自己有东西吃。” 莉塔兴高采烈地点头,恋恋不舍地游过来,绿眼睛里满是期待: “那我等你,说好啦,你一定要早点来!” · 阿尔回到舱室后,发现舱室里的其他船员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 尤其是约克和雷格蒙,他俩肆无忌惮地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还你捅我一下,我拍你一下地私下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他们的笑容油腻腻的,阿尔觉得船上那位厨子穿了十年的围裙都比这两张脸上的笑容清爽。 鼻子上长疖子的巴洛剔着他的大黄牙,也跑去约克他们身边听了两耳朵,随即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朝阿尔的下半身看去: “就他?” 约克笑得诡异,拍了巴洛肩膀一下,道: “巴洛,你可别不信。要不然你说这瘦巴巴的小子,凭什么那么‘招人喜欢’呢?大副铁了心地要他到船上做学徒,成天不是送这个、就是给那个的。” 越笑越张扬的约克使劲眨了一下眼睛:“他总得有个‘长处’吧?” 船舱里立刻爆发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哄笑。 几乎每个人都朝阿尔亵昵地望过来,神态轻佻且猥琐。 但约克预想之中的那一幕迟迟没有发生,阿尔既没有崩溃大哭,也没有怒火上头。阿尔非常镇定,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自顾自回到常待的角落。 舱室的其他人也惊讶于阿尔的反应,窃窃私语起来。 约克心中不忿,他试图继续跟巴洛、雷格蒙细谈阿尔征服大副和人鱼的“长处”。一直沉默观察的鲁伯特却开了口: “约克!安静点,准备睡觉了。别天天满脑子里都是那些脏事臭事,实在忍不住,就赶紧找只羊去!” 有人嬉笑着把咩咩叫的母羊推进约克的怀里,约克羞恼得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阿尔,便一把抱住了母羊,约克硬为自己圆场。 “我这还不是照顾咱们兄弟!要是我不忍着点,这羊啊,嘿嘿嘿,可没几天活头了!” “噗嗤,歪脖子约克,你就嘴硬吧!” …… 银白色的月光自舷窗洒进舱室。 阿尔感觉到身边的小汤姆又翻了一个身,很快,他凑上来,轻声问: “阿尔,你晚上只去了人鱼那儿吗?” 阿尔没吭声,装作自己已经睡熟。她隐约嗅见小汤姆身上多了一种甜腻腻的玫瑰香气,这味道熏得她头脑发涨。 可她的不应答,却阻止不了小汤姆念念叨叨。 “你千万别被人鱼那种坏东西迷了魂儿。阿尔,我告诉你,人鱼这东西只是脸长得好看点,其实一肚子坏水。” “要是你不小心信了它们的鬼话,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会被那种没心没肺的东西害死的!” 她背对着小汤姆,看着被褥上映着的那一小片月光。不知怎的,无论小汤姆说再多关于人鱼的坏话,阿尔都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莉塔不会骗她。 阿尔没有任何依据,却异常坚定地这样相信着。 更何况,就算骗她又怎么样呢?莉塔无非是想要自由,而同样向往自由的阿尔,并不认为这是错的。 如果阿尔能给莉塔自由,她—— “阿尔,你真的睡了吗?” 身后的小汤姆突然紧紧地贴了上来,那股玫瑰的香气蓦地浓郁得呛人。 阿尔马上警惕地翻过身去,与小汤姆生生拉开几个拳头的距离,她看着小汤姆的身体明显一僵,他似乎非常不能理解阿尔的反应。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指责,只道: “很晚了,好好睡觉吧,小汤姆。”《 》 8、008 距离 见阿尔连着给人鱼送了几天餐食,不仅能全须全尾回到舱室,面上还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些曾大谈特谈人鱼的水手们心思迅速活跃起来,对阿尔的态度纷纷热络了许多。 阿尔第七次拒绝雷格蒙塞给她的黑面包后,她索性直接问他,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雷格蒙,你最近为什么总围着我转?” 雷格蒙的笑容一瞬间变得不堪入目,他搓着两只手,眼神飘忽,道: “我……我听说你和那条人鱼相处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虽然阿尔没有刻意去留意,但也知道船上目前关于自己和人鱼的传言越发下流,哪一条都脏得让她想去洗耳朵。 要是按照“听说”来,不仅仅是“相处得不错”,阿尔和人鱼都已经生下了三条长满鱼鳞的怪物。 “我还有活要做,鲁伯特吩咐我下午——” “我的意思是——”雷格蒙想凑过来揽住阿尔的肩膀,却被阿尔躲了开去,他扑了个空,不太高兴地瘪了瘪嘴,“雀斑脸,既然你和人鱼那么好,也介绍咱们跟它认识认识呗。” 他说到“认识”这个词时,冲阿尔好一顿眨眼。 只要一谈起人鱼,这些船员们无一例外地丑态百出。在他们眼里,人鱼从来不是可以和人类相提并论的智慧生物,而是应该任由他们发泄、消遣的玩意儿。 和莉塔相处越久,阿尔越无法容忍他们的这种态度。此时此刻,阿尔不得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才能勉强让自己强烈的厌恶不流露出来。 “雷格蒙,我只是个学徒。现在人鱼可是船上最贵重的宝贝,除非有大副的准许,不然我绝不能让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人鱼。” “雀斑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裴吉的酒槽鼻子差点顶到阿尔的脸上来,她急忙避开,鬼知道碰一下会不会染上什么脏病?但却避不开他气势汹汹的大嗓门。 “怎么?你这是想拿大副压我们?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敢这么嚣张?老子们风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挑衅般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裴吉妄图展现的“男子气概”,阿尔没感受到,她只嗅见一股口气与咸鱼发酵的腥腐味道! 这下阿尔可忍不了,她不想再闻他们的臭气,一个人同这几个壮汉硬碰硬是行不通的,阿尔快准狠地踩了裴吉一脚。只听他“哎呦”一声,阿尔便趁着周围的人看向他时,灵巧地钻出了人群。 “抓住他!抓住那个满脸雀斑的混蛋!” 狭小的舱室立刻喧闹起来,这些强壮的水手们犹如一只只暴怒的野兽,毫不留情地朝瘦小的阿尔扑来。 然而“瘦小”也有“瘦小”的好处,阿尔灵活轻盈,也不是那些“野兽”能够比拟的。 受过名师指点过的阿尔,跑起来又快又稳,加之她专往狭窄、阴暗的地方钻,五大三粗的水手起先还能将将够到她的衣角,但转过几个拐弯后,他们便应付不来,把她跟丢了。 “这小子!还没教训到他,就让他跑了!” 裴吉咬牙砸了一下身旁堆着的木箱。 雷格蒙安慰他:“你别急,他这会儿是跑了,可晚上还不是得回来。正好最近羊也病了,咱们到时候——” 话说到这里,雷格蒙朝裴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其余没追上阿尔的水手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躲在一堆木箱之间的阿尔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冷汗涔涔。 · 喜怒难测的大海再度翻涌起重重波涛,船身左摇右晃,阿尔扶着船壁,脸色苍白。 大副爱德华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阿尔,他惊讶极了。 “阿尔,你怎么在这儿?我刚才还听到鲁伯特在找你。你脸色这么不好,是生病了吗?” 阿尔的手没有离开船壁,看上去像是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稳。爱德华走上前,体贴地扶住了阿尔,她抬起头看爱德华,漂亮的蓝眼睛里似乎噙着泪。 “大副,我能跟您商量个事吗?” “你说,阿尔。”爱德华想顺势去攥阿尔的手,却被阿尔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有点失望,却也没有继续强求,“只要是合理的,答应你没有问题。” “今晚我能在您的浴室里住吗?最近,最近……”阿尔的脸上忽地显出一抹酡色,她低下头去,很难为情地隐晦道: “羊病了之后,舱室里有点太吵了。” “这个……” 如果是别人提出这个请求,爱德华绝对会想也不想地拒绝,可阿尔把人鱼照顾得很好,现在整条船的货物都没有那条人鱼值钱。 而且爱德华也深知那帮水手的德行,清楚没有羊的他们会做什么。他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只住一晚可以。还有——阿尔,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最近给人鱼送饭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阿尔没想到爱德华会注意到这个,她微微一怔,小心地向爱德华保证道: “大副,我之后一定快去快回。” “你不要和那种畜生走得太近了,它们长得再好看,总归也不是人,你懂我的意思吧,阿尔?” 她盯着爱德华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上面雕刻着蛇的纹饰,蛇眼处镶嵌着两枚闪耀的宝石,这条华贵的蛇仿佛在冰冷冷地盯着她。 “我明白,我会和她保持距离的。” · “所以,你再也不能陪我聊天了吗?” 莉塔失望地沉下了水池,只露出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阿尔从餐碟里取出一枚果干,递到她面前。 “可能是有人不爽我偷懒吧,船上的杂活总需要人干的。没关系,送饭时我不能陪你聊天,但我可以找别的机会溜出来。” “溜出来?”不知道果干和阿尔的陪伴,哪一个更吸引莉塔,她听了这话,便立刻浮了上来,亲亲热热地要来挽住阿尔,阿尔却摇头拒绝她: “不行,他们之前闻到了我身上有你的味道,都生出了怀疑。那次我废了好大劲才圆过去,要是再来一次,你就麻烦了。” “我才不怕他们!” 莉塔炫耀似地亮出自己的尖牙,阿尔苦笑着摇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莉塔的红发。 “你不了解他们,有些坏人,即便你有尖牙利爪,对付他们,也非常困难。” 阿尔不忍心见莉塔情绪如此低落,“不过,也没必要想那么久之后的事了,我们该想当下的事。起码今晚我们能待在一起,这可是一整晚呢。” 莉塔的脸因这一句倏地变红了,她又想往池子里沉,阿尔笑着唤她: “快点上来嘛!你还没给我讲完那件事,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到底在尾巴上缀了几个大牡蛎?” 先回答阿尔的却不是莉塔,而是敲门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依旧是力道不重但声音清晰的三下。 莉塔破水而出,她刚想咆哮,就被阿尔拦住。阿尔坚定地朝她摇了摇头,莉塔失望地闭上嘴巴,这回不肯再回到池子里去,烦闷地用尾巴拍打着水面。 门外的人或许是听到了浴室里方才的说话声,又不死心地敲了三下。 那人这一次没有再喊阿尔的名字,但等了比昨天更久的时间,才不情愿地离开了。 阿尔叹了口气。 一直保持警惕的莉塔显得很愤怒,她非常讨厌别人来打扰自己和阿尔的独处时间,阿尔和那帮臭哄哄的男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过他,阿尔,你太心软了,你应该打开门,让我把那个讨厌的人撕碎!” “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尔松开紧攥成拳的手,对莉塔,也对自己说。 “下一次,我一定打开门。” 莉塔气恼地背过身去,阿尔取了自己的梳子来哄她。 出逃以后,阿尔把齐腰的头发剪到了刚刚过肩。身上的值钱东西卖来卖去,只有这把木料好但造型朴素的梳子还留着。 阿尔本想把自己最值钱的这把梳子送给爱美的莉塔,莉塔却没舍得收,于是她便总用这把梳子帮莉塔梳理红发。 没梳几下,气鼓鼓的莉塔便笑了起来,她扭过头来,绿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宛如经过雨水洗刷的新叶,生机勃勃,楚楚动人。 “如果这不是最后一次,我就在你的腿上缀上十个大牡蛎。” 莉塔抢过阿尔手中的梳子,按住她,强行给阿尔梳起头发。 鱼尾摆动在水池里,时不时溅起一点水花,莉塔又雀跃地讲起海底的事,阿尔听得如痴如醉。 · 海上的天气,总是不可捉摸。 不久前还是狂风大雨,这几天便成了大晴天,太阳晒得厉害。 阿尔擦着好像怎么也擦不净的汗,觉得这一天晒下来,自己的脸上势必要脱掉一层皮。 天实在太热了,船上的水手们都光着膀子,穿着宽松的短裤。甲板上只有阿尔和小汤姆两个人还捂得严严实实,上衣都被汗水浸成了深色,很是狼狈。 “喂!小汤姆,雀斑脸!你们俩怎么回事啊!都是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怕人看啊!” 小汤姆瑟缩了一下,他的眼下积着淡淡的青紫,他往阿尔的身后躲了躲,阿尔又闻见了那股浓郁的玫瑰香。 水手们对阿尔和小汤姆的调侃越发肆无忌惮,两人都没有回应,一如既往地用沉默打消他们的兴趣。 过了一会儿,水手们的调侃还没有完全结束,船那头的鲁伯特便招呼阿尔过去帮忙,阿尔如蒙大赦,毫不犹豫地就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阿尔!带我去吧。”小汤姆乞求地看着阿尔,他甚至隐隐带了点哭腔,“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他们那群人简直就像是疯了。我……我真的很害怕!求你了,就带着我吧。” 鲁伯特又叫了阿尔一声,这是个急且难的活儿。阿尔知道小汤姆最讨厌这种类型的活计,她如实道: “小汤姆,我可以带着你,但是你必须和我一起干活,这样你能接受吗?” “我……我……”他支支吾吾起来,勉强点了点头,小汤姆低低地抱怨道: “阿尔,自从那条人鱼来了,你好像对我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 9、009 谎言 鲁伯特交代阿尔干的活,小汤姆最终还是干不了。那些活既繁重又需要用巧劲,小汤姆试了几次都干得一塌糊涂,他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小汤姆哀求地望向忙得不可开交的阿尔,却被一旁嫌他碍手碍脚的鲁伯特喝住: “走开!走开!小汤姆,你在这儿太碍事,什么都干不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鲁伯特,我……”干不好活的小汤姆跟鲁伯特没法辩解,鲁伯特也完全不吃他那一套,铁了心要轰他走。 但如果真回到船那头去,只小汤姆一个人面对那群水手,他不敢想象那该有多痛苦、多可怕!水手们的话会讲得更难听,说不定—— “阿尔,求求你,帮我说说好话吧!你知道,这个时候……我要是一个人回去就完了!” 他一把抱住阿尔的胳膊,让她动弹不得,姿态语气说是“求”,倒不如说是“逼”。 鲁伯特最厌恶这种拉拉扯扯,他立刻嚷了起来: “小汤姆,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快点滚开!别耽误别人干活!” 阿尔的衣服上已经沾了小汤姆的眼泪,她心里也知道小汤姆的确是走投无路,他没有旁的办法。闻着他身上甜腻的玫瑰味,阿尔拍了拍他抱住自己胳膊的手,平静地问: “这次我帮了你。下一次我遇到麻烦,你会帮我吗,小汤姆?” 直白的发问让哭哭啼啼的小汤姆整张脸都烧了起来,他的脸红透了,说不好是羞愧还是羞恼。他一直以为阿尔不在意这些……当其他水手为难阿尔时,小汤姆总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这是小汤姆多年来领悟的生存智慧,他没有什么力量,一个人受苦总比两个人受苦要好。 如今被阿尔当面戳破,小汤姆觉得很难堪。原来……阿尔也是在意的呀…… 抱住阿尔的手一下子松开,仿佛阿尔的胳膊上猛地着起了火,狠狠地烫了小汤姆一下。他低着头,声音低若蚊鸣: “我……我会帮你的……” “你想好了,我今晚就需要你帮忙。”阿尔不依不饶地道。 那头鲁伯特已经走了过来,将要把小汤姆赶走,小汤姆连忙使劲点头,满口答应: “好,我一定帮!阿尔,求求你,帮我这一回吧!” “小汤姆!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走过来的鲁伯特伸手抓向小汤姆,想要把他从阿尔身旁拽出来。 阿尔及时护住了小汤姆,好言好语地同鲁伯特商量: “鲁伯特,小汤姆虽然干不了这个活儿,但可以给我打下手,我好好看着他,您放心,我不会让他碍您的事的。” 鲁伯特对聪明能干的阿尔还是很信任的,听到她的话,眉毛皱得紧紧的,额头上现出一大片皱纹,看向小汤姆的眼神充满探究,明显不信任他的能力。 “我跟您保证,有小汤姆给我打下手,太阳落山前我就能把活干完。” “真的?”鲁伯特惊讶地看向阿尔,见她自信满满,这才松了口,“要是你能那么早干完,让他呆着也行。” 他要赶小汤姆其实只是因为看小汤姆不顺眼,如果阿尔为了留小汤姆,能够早点干完活,鲁伯特便也不在意身边多小汤姆这一条没骨气的“鼻涕虫”了。 “我能干完,鲁伯特,您记得在日落前来验收!” 听到鲁伯特代表默许自己留下的笑声,小汤姆如释重负,他双腿还在隐隐打颤,几乎就要瘫坐在甲板上。 阿尔眼疾手快地往小汤姆怀里塞了一圈绳子,小声提醒:“你赶紧随便干些什么,不然一会儿鲁伯特瞧见你什么都不做,我就真保不下你了!” 小汤姆慌里慌张地收拾起绳子来,小声道谢: “谢谢你,阿尔,没有你帮我说好话,我肯定留不下来。之前……之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也是自身难保……” 阿尔笑了一下,微风吹拂着起她耳边的碎发,她碧蓝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像阳光明媚、风平浪静时的海面,看得小汤姆微微一怔。 “晚上我需要你帮忙,今晚我不会回舱室了,需要你帮我瞒过去。” 小汤姆的脸色煞白,他嘴唇颤抖,连连摇头:“阿尔,这……这……我怎么做得到呢?” 他压低了声音,“他们都准备晚上堵住你呢。” 阿尔平静地看着他,小汤姆的身上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那股格格不入的玫瑰香气,那种香气来自于一种价格不菲的油膏。 “我知道他们要堵我,所以我才不回去。小汤姆,你自己有办法晚上溜出去,让他们都绝口不提这件事。我想,帮我混过去几个晚上,对你不会是问题。” “我……我……”小汤姆颤抖得厉害,像是害了疟疾,“你不是睡熟了吗?你居然知道!” 阿尔没有答话,她很早就知道,在这条船上,最无依无助的其实还是她自己。 走远了的鲁伯特不知呵斥了谁一声,小汤姆不再颤抖了,他艰难地朝阿尔点了点头。 · 一天之中,阿尔最喜欢能来找莉塔的时刻。 船上虽然远比王宫里自由,但这种自由始终不够完全,还散发着惹人厌烦的臭气。 只有在莉塔身边,阿尔才能感觉到她是她自己,体会到无拘无束的自由,犹如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羊水之中,有种难以形容的自在和甜蜜。 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推开门时,阿尔看到莉塔正无聊地用尾巴搅弄着池子里的水。自从阿尔给她定时定点地送饭、时不时地给她的池子里换上新鲜的海水后,莉塔的鱼尾变得更加闪亮迷人。 可能是阿尔对莉塔的感情作祟,她甚至觉得莉塔尾巴上的鳞片比王冠上的宝石还要璀璨夺目。 “你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莉塔急不可待地游向阿尔,此时她的眼睛比她身上的鳞片还要亮。她在浴池的边缘撑起只披着红发的上半身,依恋地靠近阿尔,却又因为阿尔之前的嘱咐,不敢和阿尔有直接的身体接触,尾巴烦躁地拍打了一下水面。 阿尔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拿到莉塔面前,柔声安慰: “今天我也能陪你,我找到了人帮忙,等下我就不回去了,在这里陪你一晚上。” 莉塔听到这里,又是惊喜又是迟疑: “他们都是一群坏心眼儿的烂东西,怎么会愿意帮你呢。你没有答应什么不好的事吧!” 比起担心自己的安危,莉塔此时更担心阿尔。近来,莉塔意识到阿尔格外能牵动自己的情绪,而她私下里想了很久也想不到确切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尝了阿尔的血,对自己的牵连无辜仍心有愧疚?也可能是因为在这条船上只有她们是一个性别?亦或是由于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只能和阿尔交流? 莉塔说不清,她觉得这些原因都很合理,又觉得它们离真正的原因还有一段距离。 当阿尔把奄奄一息她从炎热的甲板上抱起来;当她咬了阿尔,阿尔依旧迟迟没有走;当每天都被困在这方浅浅的池子里,阿尔却尽其所能地来探望她、陪伴她…… 莉塔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再靠近阿尔一点,她的心总在阿尔出现时跳得厉害,那种感觉——恰似莉塔在海底捕猎时遇到了一只庞大的、美味的猎物,她兴奋而忐忑地想要冲上去,一展身手。 但这和捕猎又在有些方面截然不同。作为一个成熟而优秀的猎手,莉塔的心只会随着越来越靠近猎物,和她刻意控制的呼吸同步,心跳的节奏变得平缓。然而莉塔越靠近阿尔,她的心就跳得越快,仿佛它不愿意再在她的胸膛里呆着,想要跃进阿尔的胸膛里似的。 再者,莉塔无法容忍,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对阿尔造成任何一丝伤害!只有女神才知道,莉塔现在有多后悔自己在最开始就咬伤了阿尔。直到现在,莉塔还会愧疚地抚摸阿尔的伤处,那里还结着厚厚的血痂呢。 关心则乱的莉塔忘记了最好不要和阿尔有身体接触,她匆忙地检查着阿尔的上上下下,直到阿尔无奈地把她按了回去,让她在池子边坐下才消停。 “我没有事,只是帮他说了几句话,多干了一些活。”阿尔展开自己的手掌,她的掌心微红,“你不信可以摸摸看,我都没有破皮。” “真的可以摸吗?你不怕被他们闻到吗?” 莉塔提心吊胆的,她不是怕自己出事,只是怕给阿尔添麻烦。 阿尔见她犹犹豫豫的,索性握住了莉塔的手。莉塔的手凉凉的、滑滑的,阿尔忍不住摩挲几下,莉塔立刻笑出了声,人鱼的笑声比人类歌者的歌唱还要接近于天籁,让阿尔不禁晃了一下神。 “我被派去干其他活了,要干上好一阵子,不和那些人挨在一起,这些日子我也不打算回去住了,就算沾上你的味道也不会有事了。” “你那么久不回去,那些坏家伙不会找你麻烦吗?之前他们可是连你给我送饭久一点都不高兴!” 得知可以和阿尔直接接触,莉塔立刻没骨头般地偎了上来,她贴着阿尔,漂亮的绿眼睛眨呀眨。 阿尔嗅着莉塔身上的海洋气息,感觉到了一种怡人的安谧,她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她的手指陷进莉塔的红发里,一寸又一寸: “船上的大副很照顾我,我来这里住不会有事。” 阿尔垂下头,看着很快就偎进自己怀里的莉塔,她的蓝眼睛里只映着这条倒霉的人鱼。 还有几个晚上的时间,阿尔想,该怎么把莉塔救出去?《 》 10、010 姐姐 小汤姆远比阿尔预想的还厉害。 他不擅长干船上的活计,却很擅长和那些暴躁粗鲁的水手们周旋。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阿尔都没有回去,但没有一个水手说什么,他们也没有再提要整治阿尔的事。 因而当小汤姆把更多应该他自己的干的活推给阿尔时,阿尔没有拒绝。 交易这件事,总要双方都有所付出,且付出对等。 “阿尔,最近一到了晚上,你就没影儿了。” 小汤姆小声地埋怨着,他偷偷瞄着阿尔的神色,问:“你是不是一直和那条人鱼混在一起?女神啊!你就不觉得它很恶心很可怕吗?它光是牙就那么吓人!哪里有鱼长着那么恐怖的牙?!” 阿尔没应声,她还在想昨天临睡前,莉塔像抚摸珍宝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低低哼唱了一首不知名的歌。阿尔做了一夜的好梦,梦里开满了馥郁美艳的鲜花。 小汤姆见阿尔没有回应,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这边,大着胆子推了阿尔一下。 这一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使出的力道很重,根本不像笑闹,没提防的阿尔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小汤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不小心。” 话虽如此,阿尔的蓝眼睛再看向小汤姆时,小汤姆主动别过了脸去,不敢与阿尔直视,小汤姆继续苍白而尖锐地发表观点: “反正你不应该跟那种恶心的坏东西走那么近!那种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掏出你的心吃了。我……我劝你离它远点,是为了你好。” 随即,小汤姆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许多,语气也变得有些甜蜜,但他还是不敢与阿尔对视,局促地盯着鞋尖: “女神在上,阿尔,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多把心思和时间花在身边的人身上。”他顿了顿,耳根有点发红,“你看,你对我好,我就会对你好。你对臭鱼烂虾好,你能得到什么?” 能得到什么? 阿尔想起每一次推开门,急急向她游过来的莉塔。 人鱼那双原本犹如喷了火的眼睛因她而温柔缱绻,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情意脉脉,捂得阿尔被海风吹得疲累焦灼的一颗心都柔软、平静下来。 等阿尔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拿到莉塔的近前,莉塔也绝对不会第一时间奔向食物。 有时莉塔会趴在她的膝上,用两只柔韧的胳膊揽住她的腰,有时则会在池子边坐起身子,嬉笑着环住她的脖颈,像一根缠绕她的藤蔓,总要偎着阿尔,黏着阿尔,同阿尔亲亲热热地诉说一会儿思念,才肯好好去吃饭。 饭后,莉塔会神采飞扬地同阿尔讲海底的生活。昨晚莉塔告诉阿尔,她祖母的花园里盛开着一种比火焰还要红、还要美的花。 那时莉塔枕着阿尔的膝盖,鱼尾在水池里摇摆,时不时带起的水花飞溅到阿尔挽上去的裤脚上,“罪魁祸首”莉塔恍若未觉,她沉浸在曾经的美好岁月里,瞪着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遗憾地说: “如果你也能来海底,我一定偷偷给你采来很多那种红花,做成花环戴在你的头上,绝对比那个谁的王冠还要美!” 阿尔从莉塔那儿得到了什么? 一颗真心。 她回答她自己,一颗完美无瑕、纯洁动人的真心。 海鸥发出一阵鸣叫,它们拍打着翅膀,朝着无边无际的蓝天飞去。海鸥们身影越来越小,但它们恣意的叫声却似乎一直回荡在阿尔耳边。 “阿尔,你不要一时冲动昏了头,你得好好搞明白什么是值得的,不要费了半天力气,到头来什么也没得着。”小汤姆还是在坚持劝告她,倾身向前,他身上那股浓烈的玫瑰香气又张牙舞爪地扑上了阿尔,阿尔依旧选择避开。 小汤姆很不满意阿尔的反应,这才与阿尔对视上,他压低声音:“那条人鱼,最后肯定会被卖掉!阿尔,你动脑子想想,你又买不起它,等它被卖出去,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还不过日子了?” 阿尔直勾勾地看回去,她的眼神莫名令小汤姆有些想躲闪。 “你说的很对。” 阿尔淡淡一笑,她抓住手里打了结的绳子,绳结陷入她的皮肉。 “我买不下她,必须另做打算。” 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只剩下那把梳子,可一把梳子纵使用料再考究、再名贵,终究只是一把梳子,卖不了几个钱。 而倒霉的莉塔,目前在斯皮勒眼中恐怕是一座金山,船长只会漫天要价。 阿尔再次避开靠近自己的小汤姆,她没去留意小汤姆的神情,她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如何让莉塔恢复自由”上。 莉塔应该像那些海鸥,回到属于她自己的地方去,而不是在这里,做一条被评头论足的“观赏鱼”。 · 莉塔的歌只唱到一半,她蓦地停了下来,一双尖耳急速地颤动几下,随即,她异常激动地揽住阿尔的肩膀,差点没控制好自己的音量。 “她们来找我了!我的姐姐们来找我了!” 阿尔拼命安抚着莉塔,生怕她过于激动吼出一声,船上始终都有人守夜,他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到各处巡逻,这也是阿尔一直没能偷偷放走莉塔的原因。 那些人巡逻非常随机,完全凭借他们的一时兴起,没有固定的时间,根本无法判断。 “你现在没法出去,该怎么回应她们?”阿尔指出了最重要的问题,“如果我代替你出去,能让她们信任我吗?” 莉塔使劲点头,“她们闻到你身上的气味,就会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她们会信你的话的!” 说到后半句,莉塔的脸倏地红了。 可莉塔还是依偎在阿尔的怀里,搂着阿尔的腰。她总觉得阿尔可能是一个法术高超的女巫,对自己施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咒语。不然为什么自己总是每时每刻都想贴着阿尔,靠得更近一点? “你放心,我的姐姐们都会喜欢你的。” 莉塔悄悄吞下了后面的话,毕竟她每天都乐此不疲地黏着阿尔,在阿尔身上留下了这么明显的气味……姐姐们只要靠近一点阿尔,就会知道她有多喜欢阿尔。 既然她喜欢阿尔,姐姐们自然也不会不喜欢。 听到莉塔语气坚定,阿尔很是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脸上也不自觉地有了笑容,她怜爱地看着莉塔,忍不住抚摸莉塔的红发。 莉塔把祖母花园里的红花夸得天花乱坠,阿尔听得认真,心中却暗自腹诽,她并不觉得最美的红色会属于任何一种花,阿尔觉得没有任何一种红色能比得过莉塔发丝的颜色。 “那我这就出去回应她们,我站在甲板上,她们就会来见我吗?” “是的!你不用担心她们会被捉住,我的姐姐们都是非常厉害的猎手,那群坏家伙可对付不了她们!”莉塔说完这话,又连忙为自己圆场,“我……我被抓住是因为那天太贪玩了!纯属意外!这次姐姐们来找我,一定会特别警惕,不会出事的。” “好,你等着我,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的。” 阿尔没有再为难莉塔,她担心莉塔的姐姐们等不及离开,简单收拾了自己,整理好衣装就踮着脚往甲板去了。 · 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洒着一片银白色的月光。 海面起起伏伏,把月亮的影子漾成无数斑驳的碎片,像一面破碎的、流动的镜子。 夜深时分的大海安静极了,白天里挥之不去的汗臭味已经荡然无存。 阿尔站在甲板上,看着月光爬上自己的衣衫,她专心致志地瞧着海面,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她正盯着的那片海面传来一阵响动,几条发色各异的人鱼从大海中露出上半身来,她们不失警惕地望着阿尔。 人鱼之中有条金发人鱼率先问道: “你是谁?你身上怎么有莉塔的味道?” 金发人鱼皱着眉,神色不悦地盯着阿尔,一旁的棕发人鱼忽然扑哧一笑,她推搡了金发人鱼一把,劝道: “你仔细瞧瞧,再仔细闻闻!” 金发人鱼面色大变,身旁的其他人鱼也跟着笑了起来,金发人鱼脸色微红。 “抱歉,我刚才太急了,没看出来你其实是女人。” 她有些惊疑地靠近了一些,试图把阿尔看得更清晰。 “莉塔真是的,她也太任性了!”金发人鱼喃喃自语。 阿尔没时间深究人鱼们话语里隐晦的意思,她急着想让莉塔恢复自由,担心随时会有其他船员发现她们,于是言简意赅地道: “莉塔现在被关了起来,我有钥匙可以开门,但问题是这条船上人太多了,我和莉塔合力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没办法放莉塔走。” 她又把船上的情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快得出了结论,“你们能带来大剂量的迷药或者毒药吗?只要让他们失去行动力,莉塔应该就能顺利逃出去。” “对了,最好还要有一件利器。”阿尔补充道:“万一有人没有失去行动力,我们需要武器防身。” 棕发人鱼很快跟上了阿尔的思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能够从海巫那里换来你说的那种魔药,祖母也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匕首,正适合你们用。但是配置魔药需要几天时间,你们能坚持下去吗?” 阿尔正想说没问题,金发人鱼就先开了口,她显得忧心忡忡: “都怪莉塔太任性了!她在你身上留下了太重的气息,冲撞了你服用的炼金药水的药性,你身上炼金药水的作用也会在这几天消失。” “要是魔药还没配好,炼金药水就失效了,那你该怎么办?” 月光如水,阿尔站着的位置恰好只有半边身子能沐着这片银辉,继对莉塔说谎后,她又对莉塔的姐姐们说谎: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我还有一支炼金药水。”《 》 11、011 好孩子 听到阿尔说还有一支炼金药水,人鱼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金发人鱼看着阿尔,神情比最初见到阿尔时柔和了许多,她朝阿尔认真地道: “好,那你和莉塔再耐心等一等,魔药一配置出来,我就会想办法拿给你,到时候我们再谈剩下的计划。” 说罢,她又向阿尔诚恳地致谢: “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们的妹妹,我们人鱼会报答你的。” 阿尔从未考虑过什么报答,她帮莉塔,只是因为她想。 她笑了笑,没有反驳,把被海风吹散的黑发拢回耳后。阿尔站在瑟瑟风中,那一套肥大的衣衫间或裹覆在她的身上,显出少女纤弱的轮廓。 “我不需要报答,只要莉塔能够自由就好。请你们以后看好她,别让她再糊里糊涂被抓住了。” 海里的那位棕发人鱼笑着摇头,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一罐上好的蜜糖。 “以后嘛,我们恐怕更看不住她了!” 如此意味深长、充满打趣意味的一句话,还没等阿尔揪住话头发问,那些人鱼便朝阿尔身后看去一眼,接着,她们纷纷匆匆跃入了大海。 海面只剩下粼粼的银色月光,以及一些转瞬即逝的泡沫。 那些美丽的、散发着宝石般光泽的鱼尾迅速地隐没在深蓝色的波浪里,犹如一个虚幻的、从未真正发生的梦。 “阿尔,你怎么在甲板上?” 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十足的困倦。 阿尔没有转身,感受着那股玫瑰香气靠近再靠近,她垂着眼眸,看着那些泡沫逐渐消散。 “小汤姆,你不是也来了甲板上吗?” “我……”小汤姆脸上的笑容一僵,但还是没有停止追问,“我是见看见在甲板上,所以过来看看。” 阿尔的视线仍逡巡在海面上,从看到海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自己喜欢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于是她登上了这条海船。 现在,小可怜莉塔也即将回到大海的怀抱之中,阿尔忍不住为莉塔高兴,能回归这片蔚蓝色的美丽世界,阿尔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船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然而阿尔这一句随口的解释,不知怎的,让小汤姆误会了另有其意。他异常兴奋地靠了过来,差点抓住了阿尔的手腕。 阿尔皱着眉,努力偏身避开了小汤姆,但小汤姆似乎没有看出她的不悦,兴致勃勃地开始大讲特讲: “是吧?我就说那些人鱼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白了它们就是一堆臭鱼烂虾,味道肯定很冲,和我们人类比不了。阿尔,你以后还是别和那么脏那么臭的东西呆在一起了。” 小汤姆的脸上显出病态的红晕,似乎是由于过度兴奋,也好像是因为羞赧,“你回舱室里,晚上我们继续挨在一起,不好吗?” 他伪装的困倦像是一张不堪一击的纸面具,没能维持多久便倏地破裂了。 看着精神勃发的小汤姆,阿尔并不讶异。 能在海船上讨生活的人,又是像小汤姆这样瘦弱的半大小子,绝对不可能是一张简单的白纸。 毕竟就连阿尔自己,不也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平平无奇”吗? “我很困了,小汤姆。” 阿尔极其委婉地拒绝了他,“我要去睡了,明天还有很多活必须要干。” 她在“很多活”上加了很重的音,小汤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不情不愿地给阿尔让开了路,嘴里嘟囔着,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刻意说给阿尔听: “你会知道它们都是什么贱种的,你也会知道只有我才是对你最好的,其余的都是假的……” 阿尔装作没听见小汤姆的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现在,真真假假对阿尔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还有几个晚上……阿尔又提醒自己。 她现在只想在这几个晚上里,尽可能地“任性妄为”一下。 ·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阿尔才吞掉半个黑面包,鲁伯特便告诉阿尔,大副爱德华要见她一面。 “你最好收拾一下自己再过去!”鲁伯特皱着鼻子,“我的女神啊!你自己闻不着吗?你身上都是一股海腥味!” 阿尔佯装没懂他的意思,故意笑得有点憨: “鲁伯特,大家身上不都有海腥味吗?毕竟是在海上讨生活嘛。” 鲁伯特剜了她一眼,这段时间阿尔的能干灵巧深得他意,他隐隐有收阿尔做徒弟的意思,对她也渐渐照顾了几分。 “你自己晚上跑哪里去混,还要我再说一遍?”他面露嫌弃,“我不说破,还不是为了给你留点脸?真不明白你,竟然能被一条鱼迷得神魂颠倒。啧,如今的小伙子都怎么了?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哎!阿尔,你千万别忘了换身衣服再过去,我不介意这事,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介意,悠着点吧!” 阿尔含糊地应了一声,鲁伯特才摇着头离开了。 躲起来的小汤姆冒出了头,他这几天一直在躲着鲁伯特,生怕鲁伯特不让他挨着阿尔。 “大副……大副找你干什么啊?” 今天的天气很好,海风和煦,阳光明媚,就是行进的这片海域,暂时没有瞧见一只海鸥。 阿尔看了看天空上一片类似鸟鸥形状的云朵,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回答: “谁知道呢?可能是还要给我点什么东西?” “会是糖吗?还是饼干?你那次拿回来的那罐饼干真好吃!可惜后面受了潮,全变软了,味道也有点奇怪了。” 小汤姆比阿尔急切多了,一双眼睛放着光,他迫不及待地推了推阿尔,“你赶紧去换衣服吧,早点去见大副!早点带东西回来!” 他连推了几下没推动阿尔,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讪讪地收回手,苍白地解释: “我……咱们最近的伙食都不太好。我看你都瘦了,阿尔,我是怕你吃亏。” 怕谁吃亏?小汤姆应该是怕自己吃亏。 每次从爱德华那里拿到食物,阿尔都不会自己独享,她总会多少分给小汤姆一点。 那时,她体谅小汤姆的不容易,加上小汤姆是这条船上唯一一个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人。阿尔对他是有几分出于同病相怜的好感的,毕竟她和他在船上都是受所有人欺压的。 不过,这几分好感,在莉塔被捕上船后,随着小汤姆日益暴露的、对人鱼近乎疯狂的恨意,以及他基本上只愿意从阿尔这里索取,而从不想着回报什么的态度,让阿尔感到非常寒心。 过去她或许不懂得什么叫真心相待,什么叫虚与委蛇,现在,阿尔多多少少体会到了。 阿尔与小汤姆对视,看得他踉跄地倒退了一步。 “阿尔,我……” “抱歉,小汤姆,我急着去见大副,回头见。” 小汤姆不敢再追阿尔,一如昨天夜里,他站在原地,咬着嘴唇,不甘地放任阿尔的身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 装潢最华贵精致的舱室,其实不是船长的那一间,而是大副爱德华的这一间。 作为船长最骄傲、最疼爱的长子,爱德华·斯皮勒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论是海上还是在陆地,他的一切愿望都会被尽可能地满足。 阿尔又看了眼写字台上的那只水晶罐子,船员们大多垂涎于罐子里盛装的糖果。在船舱的夜间谈话里,他们总猜测那些美味的糖果来自于什么异国王庭,说那是只有王室才能够享用的珍馐。 他们都不知道,糖果只是价格有些贵的普通糖果,这只水晶罐子倒是名副其实的古董。阿尔未出逃,还冠着“公主”的头衔时,她也有出自同一位匠人的类似罐子,只不过她的罐子里装的不是糖果,而是镶嵌宝石的首饰。 和爱德华的数次接触后,阿尔发现他是一个极其自我的人,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但得到之后,他却未必会珍惜。尤其那些让他付出巨大代价得到的东西,爱德华的态度更糟糕,他往往更不会珍视它们,反而会“轻贱”它们。 就像他桌子上的这只水晶罐子,爱德华只用它来装糖果,堂而皇之地摆在写字台上,完全不担心它是否会被外人、或因意外不小心损坏。 “哦,不好意思。”爱德华·斯皮勒急急写下最后一笔,收起了他的航海日志,他冲阿尔温和地笑了笑,示意她走近一些。 “拖着好几天都没写完,刚才终于有了点想法,就想着赶紧写完。真抱歉,让你站着等了我这么久。” “没关系。”阿尔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笑容,声音放低,“大副,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阿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你这小子嫌弃我?” 爱德华促狭一笑,拉过犹犹豫豫的阿尔,使劲揉乱了阿尔的头发。 阿尔连忙否认:“大副,我没有!我只是怕耽误了您的事。” “是吗?那看来鲁伯特说的是真的,你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像你这样的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 说着,爱德华打开了水晶罐子,抓了一大把糖果塞给阿尔。 五颜六色的糖果占据了阿尔拼命伸开的两只手,较硬的糖纸剐蹭着她的掌心。阿尔很讨厌吃爱德华给的这种糖,它融化得非常快,剥开糖纸的时候,如果不多注意,两只手都会变得黏黏糊糊的。 但眼下,阿尔只能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用喜悦的语气说话: “大副,谢谢您给我这么多糖果,您对我实在太好了。” 年轻的大副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将阿尔笼罩得严严实实,他的语声依旧带笑: “那么——好孩子,拿了我这么多糖果之后,也该老老实实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 》 12、012 伪装 阿尔不知道爱德华为了得到那只水晶罐子花费了多大的气力,她只能看到水晶罐子的结局。 而她自己恰好相反,阿尔只知道爱德华在她身上付出了不小气力,而不知道他未来打算给她安排的结局。 此刻爱德华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充满了质问,他深棕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阿尔知道,他把她看作自己势在必得的所有物。 她垂下眼睫,掩下一切细微的情绪,任由泪水扑簌簌地,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再睁开眼,阿尔那双碧蓝色的、与海同色的眼睛,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您……您问我去了哪里?” 她啜泣着,身体颤抖着,格外楚楚可怜。 “舱室里——您知道,那只羊已经快要病死了。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怕……” 她的眼睛里写满无声的乞求,瑟缩的身体显得她更加娇小,爱德华俯视着她,贪婪地将她的神态都看在眼里。 “而且气味——我真的受不了那股气味!昨天晚上我实在是忍不了了。女神啊,您根本想不到他们都在做什么!我……我不想成为亵渎女神的罪人,可就算什么也不做,躲在角落里,我还是被熏得想吐!” 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红着眼眶道:“大副,我只有这一身衣服稍微干净一点,我不想再把它弄脏了,所以我就到了甲板上去,吹了一会儿海风,透了一会儿气。” 爱德华没有开口,他锐利的眼神在阿尔身上滑动着,阿尔屏气凝神,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坚定地把左手压在胸口上,做出一个标准的向女神起誓的动作。 “我,阿尔,向女神发誓,昨天晚上我去了甲板,如果我说了假话,是跑去和别人厮混,就罚我——” “阿尔,不用这么紧张。” 爱德华拍了拍阿尔的肩膀,他和颜悦色地安慰:“别怕,我只是好奇,这不过是件小事。昨天晚上路过你们的舱室,我却没瞧见你,就想问一下你跑到哪里去了。” “晚上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一点,尤其是你,阿尔,可千万不能乱跑。” 他的手按在阿尔的肩膀上,阿尔觉得仿佛担上了什么千斤重担,毫无疑问,爱德华在威胁她。 泪水依旧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阿尔怯生生地朝他点头,“我知道了。大副,您放心,您说的话我都听。” 爱德华脸上的笑意因阿尔最后的一句话变得真切许多,他心情大好地坐回了座位上,随手拿起一边的烟斗,点燃了其中的烟草。 他吸了一大口,英俊的五官短暂地狰狞了一瞬,仿佛一只怪兽偶然拨开自己的伪装,露出了真面目。 “那条人鱼我刚才也去看过了,它被你照顾得很好。阿尔,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灰青色的烟圈吐出来,带着一股似有而无的臭气,熏得阿尔的胃囊蠕动,她没吭声,等着烟雾后的人继续说话,但她垂在腿侧的手却攥紧了。 “我有个好主意,不应该就这样把你埋没了!”爱德华看向阿尔,烟圈也扑向她,野心让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不如就用现在的这条人鱼做诱饵,把它吊在海里,靠它多抓几条人鱼,到时候都交给你养。” 他的话语比烟草的臭味还令阿尔恶心。 “反正你养一条也是养,养十条也是养,说起来都一样嘛。” “大副,池子里放不下那么多条人鱼。” 阿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她盯着爱德华,灰青色的烟雾熏得她眼睛火辣辣地痛,但她依旧睁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他当下的神情。 他是认真的吗?他真要用莉塔做鱼饵吗? 不,放轻松,就算他真这么做了,她也会想到应对的办法的,就是时间—— 只有几个晚上了…… “也是。”爱德华面露失望,他又抽了一大口烟,方才高涨的热情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皱着眉熄灭了烟斗,“啧”了一声。 “这可是个赚钱的大好机会啊——” 要放弃这个“好主意”,爱德华怎么也不舍得,他想来想去,仍是不松口,又道:“我再和船长商量一下吧。” 阿尔怕自己控制不住语气,只是点头回应。爱德华摆弄着烟斗,朝阿尔眨了眨眼: “你放心,不管怎么样,以后你在船上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只要——” 他顿了顿,用带笑的语气强调:“只要你乖乖地听我的话,明白吗?阿尔。” 阿尔点头,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爱德华露出满意地笑容,随手从抽屉里掏出一盒东西,塞到阿尔的衣兜里。 “拿去用,你还小呢,好好搽脸,别被海风吹皴了。” 尽管他掏出的东西骨碌碌地滚进了衣兜里,阿尔只来得及匆匆看上一眼,她却很清楚爱德华给自己的是什么。 那是一盒玫瑰油膏—— 和小汤姆用的那种一模一样。 · 当阿尔去取莉塔的餐食时,厨师压住了她的托盘。 他犹豫着,眼神躲闪,说: “这些吃的,那条‘鱼’能吃得完吗?” 她顿住,盯着厨师: “什么意思?现在船上的食物已经这么缺了吗?” 近来船上本就不大好的伙食缩水得严重,白面包几乎绝迹,主食是日复一日的黑面包,而且就连黑面包也有缩水的趋势。 再就是各种做法的鱼,因为舍不得放香料,腥味的大小完全取决于当天能钓上什么样的鱼。哦,今天好像还没有新鲜的鱼,吃得是腌咸鱼。 厨师没想到一向低调顺从的阿尔会反问自己,他一时哽住,用围裙擦了擦手,低声道: “不是船上缺,是有人想换换口味。” 是呀。从咸鱼配黑面包换成奶酪、熏肉配白面包,的确算是一种换口味,不能说是“缺”,毕竟餐盘上还有“丰富”的咸鱼配黑面包,这怎么能算是没有东西吃呢? 阿尔瞄了眼身材壮硕的厨师,知道这个想“换口味”的人绝对不是他。 厨师每天都在厨房里来来去去,就算被盯得很紧,没法夹带吃的出去,但想喂饱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光是打着尝味道的名义随便吃几口,也能混得肚满肠肥。 “您不知道!人鱼的食量很大,这些还有点不够她吃呢。”阿尔发愁得叹了口气,“船上要是不缺食物,您能再多给她点吃的吗?她天天跟我要更多的食物。您应该见过那条人鱼吧?她要是没吃饱——” 阿尔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寒颤,像是被什么极其恐怖的事吓住了似的,“那条人鱼绝对会发疯的!她会张大嘴巴,露出一口尖牙,还有她的爪子——” “停停停!” 不停缩着脖子的厨师一直往后退,他连连摇头。厨师是个胆小的人,正因如此,他想靠莉塔的餐食谋利,没有直接就开始调换,而是先来对阿尔旁敲侧击,想拉阿尔下水。 “你别说了!船上的吃的虽然不缺,但也没多到哪儿去,你要是想给那条‘鱼’多弄点吃的,别来找我,千万别找我!我说了可不算。你得找大副说去!大副要是批准了,我就给你加。” 他忍不住做出赶人的手势,恨不得现在就把阿尔从厨房里轰出去。阿尔一动不动,目光还一直落在一篮黑面包上。厨师实在没办法,从篮子里精准地抽出一块最小的黑面包,骂骂咧咧地扔进阿尔的托盘。 “滚吧你!你这臭小子,真是饿疯了!连块破面包都馋!” 阿尔忸怩地笑了笑,退出了厨房,她捏了捏托盘上的黑面包,好像确实更干更硬了。 到达下一个能够补充物资的码头,至少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之后船上的伙食只会越来越差劲。 很好,阿尔知道要怎么尽可能地让他们同时吃下魔药了。 · “咦?你口袋里装的什么?” 阿尔放下装食物的托盘,就抱了一下扑向她的莉塔。结果莉塔被她口袋里的东西硌了一下,便疑惑地、下意识地摸向她的口袋,直接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是爱德华·斯皮勒送的玫瑰香膏。 玫瑰香膏的包装很精致,是一个圆形的金属盒子,上面镂空雕刻着重重叠叠的玫瑰,很符合莉塔的审美。 莉塔用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红发,兴奋得耳根都泛出淡淡的红色,想当然地问: “这是送给我的吗?女神啊,你给我准备了礼物?!可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你再等等,等我回到海里,我要把我所有的宝贝都送给你!” 阿尔无奈地揉了揉莉塔的头发,解释道: “这不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这是别人给我的东西。” “啊?别人?”莉塔的绿眼睛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有点恼怒地亮起来,“什么人?他和你关系好吗?你和这个人,也像和我一样亲密吗?” “真讨厌!他为什么要送你东西,这个玩意儿丑死了!” 上一刻还很心爱的玫瑰油膏,下一刻就要被莉塔愤怒丢掉,阿尔只得从她手中接过,重新塞回衣兜里。 “当然不是,我很讨厌那个人。他今天跟我说,想用你做诱饵,去抓其他的人鱼,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把他丢进海里。” 阿尔看了眼自己的衣兜,叹了口气。 “但是暂时还不能教训他,这东西也不能随便乱扔,不然你想逃出去就更难了!” 尽管知道了阿尔并不喜欢送礼物的人,莉塔心里还是莫名的很难受,她搂住阿尔,把头埋进阿尔怀里。 “那等我离开这条破船,你就赶紧把这东西扔掉。能想出这种坏主意的绝对也是坏家伙!” 她哼哼了几声,像是气恼自己现在的无力,又像是在对阿尔撒娇。 莉塔转了下身,改为躺在阿尔的怀里,绿眼睛像盈着水珠还未完全舒展的新叶,她向阿尔的脸颊伸出手来,十指纤纤,犹如洁白的花瓣。 “欸,阿尔,你好像还没跟我说过—— “等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 13、013 匕首 怎么办? 阿尔没有立即回答,她的手指交缠着莉塔的发丝,莉塔的红发恣意地披散开来,既像是一团热烈张扬的火焰,又像是一朵艳丽华美的花。 她的目光轻柔地抚过莉塔的眉眼。 阿尔看过许多笔法高超的宫廷画,也亲眼见过画师们如何“扬长避短”,将一个朴实无华的人画得耀眼夺目,却还能够不失本人的特色。 但阿尔依旧觉得,技艺再卓绝的画师,哪怕他呕心沥血,使用最惊艳最费力的技法,也无法将莉塔的美完全绘于纸上。此时此刻,阿尔只能用眼睛努力地记住莉塔。 “你怎么不说话?” 花瓣般的手指触上阿尔的脸颊,莉塔的手指微凉,眼神却滚烫。 “你不会现在就想甩掉我吧?”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阿尔无奈地握住莉塔的手指,轻声道: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毕竟我还完全没有想好,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莉塔盯着阿尔,像是在辨认她有没有说谎,她凑到阿尔的耳边,搂着她的脖子说: “等我回到海里,我会再来找你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走,跟我到海里去生活。” 她们挨得太近了,呼吸相闻,阿尔觉得莉塔呼出的不是气,而是火星,它们迸进阿尔的肺里,让她难以呼吸,目眩神迷。 身为人鱼的莉塔是不是不必唱歌,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够轻松魅惑人心?阿尔觉得,就算知道莉塔要将自己引入深渊,只要她开了口,自己就没办法不继续跟着她走。 “可我不是人鱼。” 阿尔攥着莉塔的手不自觉的收紧,莉塔一声痛也没有喊,反而更柔顺地依偎上她。 在阿尔的面前,莉塔总是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条海藻,莉塔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样温柔。 “我不是人鱼,我没法和你一起走。”阿尔的声音颤抖着,甚至隐隐约约带了几分哭腔,莉塔吃了一惊,撑起身子要看她的眼睛。 “你不是人鱼也不要紧,只要我——” 莉塔的话还没有说完,她都没能再安抚性地摸一摸阿尔的肩胛,一阵气势汹汹的敲门声便猛地响了起来。 “雀斑脸!你个倒霉催的臭小子,快给老子滚出来!” 阿尔立即起身,莉塔只看到她似乎背着身擦了一下眼角。 “别装死!谁不知道你在这里躲着?雀斑脸,你要是敢不理老子,老子现在就去找大副——” “我出去一下。”阿尔匆匆整理好衣服,她的声音听上去又恢复了正常,“你别出声,我能应付他。” “我——” 莉塔的鱼尾阻止了她拦住阿尔。阿尔走得太急,几乎是扑上了那道门,她看着阿尔手忙脚乱地开了门。阿尔走出门的那一刻,莉塔清清楚楚地看到阿尔的神情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刻,莉塔第一次憎恨自己那条美丽的鱼尾。 ·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雀斑脸,那条臭鱼的滋味就这么好?好到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啊?” 约克气势汹汹地质问阿尔,阿尔垂着头,一副瑟缩软弱的模样。 “好到你连兄弟都不顾了,就护着那个鬼东西是吧?” 尽管约克只说了几句话,但阿尔已经大概猜到了约克前来的原因,她依旧故作不知,畏畏缩缩地请求道: “咱们到甲板上说话吧,这里……这里……”她故意不把话说全,还很是害怕地看了眼身后的浴室,“里面的才睡下,要是把它吵醒了——” 人鱼被捕到甲板上时,约克正是在场的船员之一。在那之后的三个晚上,他都梦到那个怪物张大嘴巴,呲着一口流淌着毒液的尖牙向自己扑来。 他可不是雷格蒙他们那种傻大胆!不管那个怪物长得有多么美,爱惜性命的约克见过了它狰狞的模样,就绝不会傻兮兮地往前凑。 约克难耐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觉得自己被阿尔含含糊糊的话,刺激得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到甲板上就到甲板上,雀斑脸,你可别想混过去,不然老子高低让你好好尝尝挨揍的滋味。” 约克嚣张地向阿尔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阿尔怯怯地点头。见阿尔惧怕自己,约克得意极了,他本就不太正的脖子更歪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甲板上走去,他还心情颇好地吹了两声口哨。 一走到甲板上,约克便说出了来找阿尔的原因,和阿尔猜的一样。 “你兄弟我——歪脖子约克要换换口味,吃点‘鱼食’,雀斑脸,你怎么说什么也不肯?居然还敢拿大副的名头吓唬厨师!” 月光照在约克的左脸上,阿尔有点可惜这束月光,如此丑陋贪婪的表情实在不该出现在清亮的银辉之下。 “你是真不怕把我惹急了啊!要是我干脆不管不顾,把你和那条鱼的事告诉大副——” 约克气焰嚣张地威胁着阿尔,一双眼把阿尔的周身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哼哼,到时候不仅那条臭鱼没有好果子吃,你这小子也肯定要玩完了!大副可不是什么大度人。你知道小汤姆是怎么——” 阿尔的眼睛越过约克,朝他身后望去,目光好像落在了海面上的某处,这令约克分外不满,他马上揪住阿尔的衣领,威胁道: “雀斑脸!老老实实听我说话!”他高举着伤痕累累的拳头,神情凶狠,“老子这一拳下去,能把你的鼻子打歪,以后你就不用叫雀斑脸了,得改叫歪鼻头了!” 阿尔的目光又落回了约克身上,月光轻柔地洒在她的面庞上。明明眼前的只是一张生着雀斑的寻常面容,除了眼睛,阿尔的其他五官寡淡到没有记忆点。 但那双眼睛,女神在上,约克觉得自己没见过比那更美丽的蓝色,清澈明朗,任何的污浊出现在这片蓝色前,都会显得格外突兀、丑恶。 约克不由自主为这抹蓝色晃神的一瞬,他听见阿尔笑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约克。” 盛满笑意的蓝色更为动人,约克心神一荡,扯着阿尔衣领的手一松。 几乎是下一刻,突然响起一道重物撞击甲板的声音。 没能及时回过神来的约克,错失了以最快速度望向发声处的机会,使得身材娇小的阿尔凭借惊人的柔韧从他的身前躲开。 接着,阿尔飞快地窜出几步,俯身拾起了甲板上的什么东西!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的两三秒钟。约克还在纳罕阿尔捡起了什么,奇怪他准备搞什么花样,就感到胸口处一阵森森寒意。 他低下头。 月光折射在那把插在约克胸口的匕首上,清亮的银辉纠缠着艳丽的血色。 剧痛后知后觉地伴着眼前的一幕席卷了约克。 但这一匕首插得实在太准了,准得约克甚至无法高喊呼救,他吐不出任何能连贯的字句。 滚烫的血液怎么捂也捂不住,汩汩地、不详地流淌。 阿尔的蓝眼睛依旧那样干净,干净得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约克,你误会了,这条船上,从来没有人是我的兄弟。” 约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他试图说些什么,徒劳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想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阿尔,“啊啊”地叫着。 受过名师指点的阿尔并不是花架子,她不仅躲开了约克强弩之末的攻击,只用了一点巧劲,她就把濒临死亡的约克推进了海里。 粉红色的泡沫翻涌上来,很快被海水涤得雪白,没过多久,泡沫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柔和的月光洒在甲板上,照亮那一滩刺目的红。 阿尔面不改色地提起水桶,一桶一桶的海水冲下去,直到把那滩红色冲得看不见多少痕迹,她才拿起一旁的墩布,慢条斯理地拖了起来。 “砰”! 匕首跃出海面,再度砸在了甲板上。 “你反应真快!” 金发人鱼笑着浮出水面,这次她露出了一截鱼尾,与月光同色,也是清亮耀眼的银白。 “我都没出声,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显然她非常欣赏阿尔刚才的行为,“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干脆地杀掉他。” 阿尔检查着这把匕首,两次被从海里扔到甲板上,竟没对它造成任何损伤。 匕首的鞘身上没有镶嵌任何珠宝,只雕刻着一些阿尔看不懂的图纹,或许是人鱼的图腾,也可能是什么神秘的咒语。 她抽出匕首,寒光泠泠,刀刃上没有残留一丝血色,海水将一切的罪孽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尔非常平静,这其实是她第一次亲手把利刃送进别人的胸膛,但她的心跳甚至都没有乱上半拍。 “我很讨厌他的威胁。” 金发人鱼甩了甩她银白的尾巴,对此不置可否。 “哦,关于怎么让他们吃下魔药的事,我已经有计划了。” “什么计划?”金发人鱼这才恢复了兴趣,凑上前。 甲板上的痕迹擦得及时,阿尔仔细用墩布来回拖过几遍后,已经什么都看不出。她把灰扑扑的墩布塞进水桶里,蹲下来,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道明了自己的打算。 金发人鱼的眼睛亮起来,赞许地连连点头。 平白无故地,阿尔想起白天在爱德华航海日志上看到的一句话——“今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她忍不住露出灿烂的笑容。《 》 14、014 疑心 而第二天,其实也能算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约克的彻夜未归并没有使船上变得热闹多少,每个人都在自顾自地忙手头上的活,只有雷格蒙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找约克。 一大清早,雷格蒙发现约克不见踪影后,他便不仅躲着船长和大副,自己苦苦找起了人,还揪着几乎所有船员问了个遍儿,想方设法地打听约克的下落。 最后,虽然没找到约克,雷格蒙却也终于抓到了点线索—— 裴吉似乎是最后一个见到约克的人,他说约克早在临睡前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拿着墩布的阿尔专注地拖着甲板,她身旁整理绳子的小汤姆倒总是探头探脑,眼睛控制不住地望雷格蒙那边瞟。 “裴吉,你再好好想想,你还记得约克往哪儿溜了吗?他就没跟你说点什么吗?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哎哟!雷格蒙,这点事,你快要问我八百遍了!我都说歪脖子鬼鬼祟祟的,他咋可能还跑来跟我说话?他肯定是躲着我啊!你知道的,我和他平时关系本来就没有特别好。” 雷格蒙的不停追问把裴吉惹烦了,他瘪了瘪嘴巴,“再说,他手脚不干不净的,还和厨师沾亲带故的,我当时还以为他又要溜去厨房摸点东西吃,他不是没少这么干嘛!所以根本没多想,就扫了他一眼!” 小汤姆听到这里,偷偷用极小的音量“呸”了一声,他压低声音对阿尔抱怨: “上次你分给我的糖,就被约克摸走了一半!” 阿尔“嗯”了一声,她全神关注地清理着甲板,今天阳光明媚,海风也只是微微地吹,在这种天气干着这样简单的活,反而有些惬意。 小汤姆不满意阿尔的反应,却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自己的意图,他憋了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绕着弯问: “阿尔,大副昨天叫你过去,就没有给你点什么吗?” 之前的每一次,阿尔都会跟他分享那些好吃的,可自从那条该死的臭鱼来了后,阿尔似乎……开始和自己隔了一层……这个认知让小汤姆很恐慌。 在这条船上,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直到阿尔来了,小汤姆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光亮。如果阿尔……不,他绝对不能让阿尔离开自己。 小汤姆攥起了手里的绳子,尽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云淡风轻,仿佛他只是随口一问。 但小汤姆的这番拼命粉饰,没有换来他想要的关注。 “小汤姆,你还没把绳子整理好吗?” 甲板已经清理干净了,阿尔收拾好墩布和水桶,她没回答小汤姆之前的话,而是皱着眉催促他干活。 “你得抓紧一点了,不然被鲁伯特看到,你肯定会挨训的。” “我——” “阿尔,你来我这一趟!” 不远处鲁伯特喊了一声,朝阿尔急急招手,这是有活要派给她了。阿尔赶紧出声回应,临走前还不忘再次提醒小汤姆。 “你好好干活,别再偷懒了,我不可能永远帮你。” “我不可能永远帮你”? 他咀嚼着她最后的话,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绳子。 · “咱只是一个普通人,又不会什么预言啊魔法啊。咋可能知道歪脖子约克那么个大活人,出去一趟就不见了!” 裴吉很不耐烦地强调着,用力把雷格蒙企图搭上自己肩膀的胳膊掸开。 “别问了,雷格蒙,我知道的已经全都跟你说了。我昨晚上真没怎么注意歪脖子,就只看到他溜了出去。你非要问我他有什么异常,我也说不上来。而且在海上待久了,谁都多少有点不对劲。” “他好像确实有点不太高兴,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歪脖子那家伙,最见不得别人好。谁要是有点好事,他都不高兴。歪脖子不高兴很正常,他高兴才不正常。” 雷格蒙被他的话一噎,一张脸沉了下来,裴吉趁机远离了他,挨着巴洛坐下。巴洛看看裴吉,又看看雷格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歪脖子不见的事,咱们也该告诉船长和大副了吧?好端端地,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总得有个说法。” 巴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雷格蒙。 今天是雷格蒙最先发现约克失踪,但也是他拦住了大家,说约克可能是偷喝了酒,躲到那个角落里睡死了,没必要现在就急吼吼地去找船长和大副。不然等约克醒了酒,醉醺醺地回来,闹得大家都不好看,说不定还会惹怒船长,把他们本就差的伙食克扣得更差。 由于约克的确有过喝醉酒,倒在船上某处回不来的前科,船员们都觉得雷格蒙说得有道理,没有急着去跟船长他们汇报。 不过,非常耐人寻味的是,雷格蒙嘴上劝大家再好好等一等,别急吼吼地去找船长他们,他自己倒是费尽心思避着船长和大副,急吼吼地不停找约克。 “再等一等吧。”雷格蒙还是试图拖延,他的神色很难看,“等到晚上——” “不能再拖了!等会儿吃完饭我就去找船长说。” 这回鲁伯特否决了雷格蒙的想法,他语气很硬地做出了决定。雷格蒙有些不服气,但没等他再说出什么来劝鲁伯特,坐在一旁啃着黑面包的巴洛便突然开口问道: “雷格蒙,你这段时间不是跟约克处得很好嘛?你找他也这么用心——我真不懂,干嘛一提要上报约克失踪的事,你就变得这么推三阻四?” 巴洛看似无意地点出了雷格蒙的异常,雷格蒙立刻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他脸色异常难看地坐下,随手从篮子里拿了一片黑面包。 阿尔瞥了眼雷格蒙拿的那块黑面包,啧,果然,再不如意他也没忘了吃,雷格蒙眼疾手快地挑了最大的一块。 巴洛打了个嗝,笑眯眯地看向了干啃黑面包的阿尔: “雀斑脸,你的咸鱼干呢?要是你还是不想吃,让给我算了。”他咧出一口大黄牙,自认为和蔼可亲地道: “那咸鱼干又硬又臭的,没什么吃头,我帮你都解决吧!” 阿尔难为情地笑了笑,看了看自己身边皱着眉的鲁伯特,“不好意思,巴洛,我把咸鱼干孝敬给我师傅了。“ “师,师傅!” 先不淡定的是小汤姆,他的脸莫名其妙地全白了,他喉头颤动着,声音比平时尖细了许多。 “你……阿尔,你什么时候拜了鲁伯特做师傅?” 鲁伯特冷冷地扫了小汤姆一眼,他一向最看不上什么都干不好的小汤姆。拖到现在才收阿尔做徒弟,就是因为看不惯阿尔和这种货色混在一起,怕她也是个偷奸耍滑的。 “怎么?小汤姆,现在我鲁伯特收谁做徒弟,还要提前跟你说一声?” 小汤姆的脸倏地涨红了,他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低着头,指甲深深陷进黑面包里。 其他的水手都哄笑起来,一边咬着黑面包,一边非常不屑地打量着小汤姆。他感到很窘迫,向阿尔投去求助的眼光,却发现鲁伯特正拉着阿尔,小声地跟她说着些什么,阿尔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小汤姆。 雀斑脸——阿尔明明长得比自己普通多了!为什么她得到的越来越多,他却失去得越来越多? 这不对。这不应该……这不可能! “小汤姆。” 小汤姆不知道阿尔什么时候靠近了自己,他有些惊慌失措地挥去脑袋里的灰暗念头,努力朝阿尔露出笑容,可阿尔却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她是厌倦他了吗? “上午鲁伯特喊我过去干完那个活,就决定要收我做徒弟。他不让我先跟别人说,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我不是想瞒着你。” 小汤姆的手心里全是汗,湿漉漉的,眼睫颤动着,他还是在笑。 “哦,原来是这样。” 敏锐的阿尔看出了他的敷衍和不甘,可她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说假话安慰他,鲁伯特那么厌恶小汤姆,显然绝无可能收他为徒。 她又是叹气,再一次劝告小汤姆。 “如果费力气的那种活你干不了,就在别的地方再下下苦工吧!只要练得够多够久,再笨也迟早能变得灵巧起来。” 阿尔想起了小汤姆连基本的绳结都经常打不好,倍感头痛。 “先从绳结开始练起吧,小汤姆,你——” 推心置腹的劝告没有任何效果,倒让小汤姆“忍无可忍”似地起了身,他抓着那片吃了一半的面包,狼狈地往外走。 “我有点不舒服,阿尔,我先走了。” 巴洛吃着本应属于约克的那条咸鱼干,饶有兴致地看着小汤姆离开的背影。 坐在他身边的裴吉没注意小汤姆,他还在一门心思地抱怨伙食差。 “前段时间,隔三差五还有熏肉、奶酪吃,现在除了鱼还是鱼!吃得老子想吐!非要给我们吃鱼,搞点新鲜的也成啊,这硬邦邦的咸鱼干,配干巴巴的黑面包——” 裴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颇为不忿,他小声骂道:“天杀的斯皮勒,真是抠门抠到家了,周围全是海,钓鱼能有多费劲?去他的斯皮勒!老子自己钓鱼吃!” 说着,裴吉推了一把巴洛。 “今晚上咱们钓鱼去啊?改善改善伙食,咸鱼干太难吃了!” 鲁伯特听到裴吉嚷嚷着要钓鱼,刚想反对,就听身边的阿尔主动道: “师傅,咱们也去钓鱼吧。我保准给您钓条大的,让您好好吃一顿。” 这声师傅叫得鲁伯特身心舒畅,看着面前又能干又伶俐的徒弟,他到底忍不住点了头。 不过,见雷格蒙还是沉着一张脸,鲁伯特怕撇下雷格蒙,他再搞出什么事来。这小子找约克好像有点找魔怔了,真没想到他和烦人的约克感情这么好。 “晚上你也来钓鱼吧,雷格蒙,咱们多钓几条。”《 》 15、015 钓鱼 心事重重的雷格蒙没听见鲁伯特的问话。 鲁伯特连着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鲁伯特说什么,雷格蒙敷衍地点了点头,匆匆道: “好。我再出去找找歪脖子,你们先吃。” 说完这话,雷格蒙便走了。这令裴吉瞪大了眼睛,他困惑得都没顾上嚼完嘴里的黑面包,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问: “总不能是歪脖子背着我们,偷偷救了他一命?” 他顶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语气越来越诧异。 “我记得雷格蒙之前也很看不上歪脖子啊!歪脖子也偷走过他不少东西,光裤子就偷了两条。雷格蒙那会儿还说要把歪脖子掐死呢!” “前阵子他俩好起来我就觉得奇怪,啧啧,真是想不到啊,雷格蒙居然有一天能对歪脖子这么上心!” 巴洛把最后一点咸鱼干极其珍惜地多嚼了几下,依依不舍地咽下了肚,漫不经心地评价: “他是对约克上心,却不一定是关心。” 留意着船员们反应的阿尔看了眼巴洛,正好巴洛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她,他冲她一笑,又露出了那口让人恶心的大黄牙,配着他鼻子上的疖子,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邪恶巫师。 “晚上见,雀斑脸,希望你能多给鲁伯特钓上几条大鱼。” 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脊背生寒。 · “鲁伯特,你的意思是,我的船上,莫名其妙丢了一个四肢健全、年轻强壮的水手?” 船长史蒂文·斯皮勒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的语气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神情也毫无变化,但鲁伯特却不停地冒冷汗,无形的压力让他连答话都困难。 “船长,丢的人是约克,您应该知道他,就是那个总偷东西的。”鲁伯特解释着,想竭力撇开自己身上失职的嫌疑,“他上上个月,偷喝了厨房的酒,也是不见了一天——” “就是他呀!” 大副爱德华恍然大悟,他嫌恶地皱了一下鼻子。 “那次倒吊了他一天一夜,也没见他长记性,一双眼睛还是不规矩,贼兮兮的。我看他这回未必是真丢了,没准还是又喝大了!” “这次不太一样……” 鲁伯特面露难色,道:“我们把船上他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见到他,恐怕——” 史蒂文已经想起了这个约克是谁,之前儿子爱德华跟他多次提起过这个惯偷。 一个星期前,约克还试图偷过爱德华一支笔,虽然根本没有成功,他只碰到了那支笔一下,但爱德华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为此,史蒂文已经答应儿子,尽快找个理由,把约克从船上撵出去。 所以,如果这回约克是真的丢了,史蒂文倒觉得是件好事,省得他再费心想什么借口。但他可不会把这种心思摆在脸上,反而皱紧眉头,非常严肃愤怒地道: “不管他是小偷还是大盗,他既然是我的船员,在我这条船上,我就得对他负责!告诉所有的船员!今明两天,在船上的各个地方留意约克的踪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鲁伯特连连点头,微微躬身表示敬意。 “是!船长。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他急着要去跟其他的船员传达船长的指令,就被船长再度叫住。 “鲁伯特。” 在船长史蒂文身边干了快二十年,鲁伯特对船长了解颇深,船长的任何一点语气的变化,鲁伯特都揣摩了无数回,他知道船长所有的言外之意。 “记住了,这两天,你们要分清主次。” 分清主次……“主”当然是这条船,“次”自然是——约克。 “是!船长,您放心,我们不会浪费精力做没必要的事。” 没人会费心去找约克,找他就是“没必要的事”。 果然,史蒂文欣慰地笑了笑。 “去吧,鲁伯特,留你在这条船上,是我做过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 见鲁伯特走了,原本站得还算规矩的爱德华,马上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姿态很是随意散漫,他同自己的船长父亲抱怨道: “那个什么约克,最好是喝多了酒掉进海里淹死了!他总是有事没事就想往我的舱室里钻,不是盯着这个看,就是盯着那个瞧,真把我恶心坏了。” “好了!你别埋怨了,现在怎么看,那个约克多半都是凶多吉少。” 史蒂文习以为常地扫了眼儿子糟糕的坐姿,自己也坐了下来,他坐的时候,腰杆倒是挺得很直。 “约克几乎把船员们都偷了个遍,谁都和他有点芥蒂。”史蒂文想着自己留意到的一些小事,原本打算把约克失踪的事就此轻轻翻过的心思立刻动摇了,“这样看——说不定是船上的谁故意把他给害了。” “爱德华,你最近多到甲板和舱室去看看,注意安全,要是约克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可不简单。你得多留意一下,别再闹出什么更大的岔子。” 船上的这拨船员,爱德华其实一个都看不起。在他的眼里,那些人绝大部分时候跟不会思考的牲畜没什么区别,哦,有时候还有点价值,他们勉强可以充当一下爱德华的玩具,帮他消磨一下时间。 因此,爱德华没有太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觉得那帮人能有脑子悄无声息地害死一个人,爱德华还是觉得约克是喝酒喝多了,失足掉下了海。 “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去转一圈。船长,关于我说的那个抓人鱼的点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坐没有坐相的儿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斯蒂文只想叹气,如果这点子是其他船员提的,他肯定要好好骂上他一顿。 可看着儿子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面容,斯蒂芬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他甚至还放柔了语气,想在说服爱德华放弃那个破点子的同时,心中不会留下半点不快。 · 天空尚未黑透,犹如一块深蓝色的天鹅绒,繁星点点隐约地点缀其上。 钓着鱼的阿尔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裁一块这种颜色的料子给莉塔做斗篷,会不会衬得她红发更红?但是仔细考虑后又觉得不合适,红色和蓝色的对比太鲜明,凑在一起可能会显得怪异或者太抢眼。 “雀斑脸!想什么呢!快收竿!鱼咬钩了!” 裴吉比阿尔更着急,一巴掌就呼在阿尔肩膀上,阿尔没有防备,被激动过头的他拍了个实实在在,她没有呼痛,皱着眉收了竿。 “嚯!好大一条鱼!” 巴洛看得眼睛放光,他搓着手走过来,对着桶里活蹦乱跳的鱼好一通打量。这是种从未见过的海鱼,不仅白如羊脂,鳞片还隐隐流转着类似贝壳内部的梦幻色泽,瞧着比起拿来吃,更适合用来观赏。 “咦?这条鱼长得怪好看的!就是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鱼?能吃吗?会不会有毒啊!” 裴吉扔下鱼竿,他对这种没见过的鱼很感兴趣,还笑嘻嘻地朝水桶里伸出手指逗弄它。 “哎哟!这鱼好凶,还差点咬了我一口哈哈!” 同样打量着鱼的巴洛得出了结论,他兴奋得眉毛都要飞起来: “这好像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白贝鱼?听说这种鱼特别特别少,不过味道好得不得了!我同村的一个老头小时候吃过一口这种鱼,他到现在还总提这事!” “啊?这就是白贝鱼?” 裴吉又多看了那条鱼几眼,他反而越看越不放心。 “这鱼长得太好看了,感觉吃了会被毒死。” 阿尔也附和着点头,“那再钓会儿吧,钓几条认识的鱼上来。这条鱼——” 她看着桶里的鱼,非常不舍地叹了口气。 “这么好看的鱼也先别扔吧。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一会儿让羊吃口这个鱼试试,看看它会不会有事。”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说得不对劲,裴吉和巴洛对视一眼,齐声大笑起来。裴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雀斑脸,你要喂羊吃鱼?啧啧,我还以为你一直不碰羊,是对它有什么娘们兮兮的心思呢,不舍得让它受罪。看来你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嘛。” 巴洛笑得古怪,他冲着裴吉说话,却其实是在打趣阿尔: “雀斑脸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谁家好人天天搂着鱼睡觉啊?” 阿尔什么话也没说,她直接气鼓鼓地提起那只装鱼的水桶,拿着她的鱼竿,换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钓鱼去了。 她的动作非常迅速,根本没给裴吉和巴洛挽留她的机会。不过这俩人,显然也不在乎阿尔去哪里钓鱼。 “啧,雀斑脸居然还真是个大情种,就这样被一条鱼迷得找不到北。”裴吉感叹道,语气里夹杂着一点居高临下的鄙夷。 巴洛耸耸肩,拿起鱼竿继续钓鱼,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以为意地道: “他就是年轻,年轻嘛,总少不了干几件蠢事。你看着吧!等那条鱼被卖掉了,雀斑脸顶多难过几天,只要给他找个正儿八经的姑娘,他保准把这条鱼抛到脑后去。” “也不用等这条鱼被卖掉。”裴吉笑嘻嘻地朝巴洛使了个眼色,“等到下一个码头,我们就骗雀斑脸出去,让他正儿八经开个荤,到时候——” 两人正乐呵呵地计划着龌龊事,还没等他们计划完全,就看见鲁伯特骂骂咧咧地、硬拽着雷格蒙来到了甲板上。 接着,他们亲眼看着,鲁伯特给了雷格蒙异常响亮的一耳光!《 》 16、016 肩伤 鲁伯特抽雷格蒙的这一耳光声音特别大,惊得裴吉差点没拿稳鱼竿。 “哎哟!他们这是怎么了?巴洛,我这有鱼上钩了,走不开身,你快替我去看看!”裴吉一边紧紧抓着剧烈摇晃的鱼竿,一边抻着脖子往鲁伯特他们那边看,又焦急又兴奋。 巴洛咂咂嘴,他有点失望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鱼竿,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雷格蒙,我再警告你一遍,你不要到处乱窜了!” 鲁伯特愤怒地用手指着雷格蒙,压低了声音强调。 “你没必要再找约克了!他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你就当船上没有过这个人!” 雷格蒙不服气地攥着拳头,他太过用力,指节时不时咔咔作响。 “我就是想看一眼!万一约克就在里面呢!求你了,鲁伯特——” 雷格蒙努力柔和声音乞求,但他的嗓音太粗粝,这样反而让听的人觉得有点恶心。 “你就跟雀斑脸说一声,让他把门打开一下,我进去看一眼,我只看一眼,要是约克不在里面,我马上就走!” “你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那是大副的浴室,就算阿尔有钥匙,也不能就这么随便地给你开门!” “雀斑脸!你过来一下!你师傅叫你!” 雷格蒙像是被鲁伯特不久前的那一耳光打聋了,不但假装完全没听出鲁伯特话里明显的拒绝,还故意高喊阿尔。 情况之外的阿尔当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应了一声,她提着装鱼的水桶走了过来。 鲁伯特气得还想再抽雷格蒙一耳光,“你是不是疯了?你真不怕我告诉大副你跑去撬他浴室的门?雷格蒙,约克总不能是给你下咒了吧?” 雷格蒙盯着向自己走过来的阿尔,他紧张得把嘴唇咬出了血,嘴巴里都是铁锈味,他喃喃道: “你不懂,我必须得找到约克……” “师傅,我钓上了两条白色的鱼,不过它们都不算很大。” 阿尔一走到鲁伯特近前,就笑着把水桶里的鱼给鲁伯特看。 “我没见过这种鱼,听巴洛说,好像是白贝鱼,味道很好。” 水桶里的两条鱼活力十足地挣扎着,它们通身雪白,鳞片流动着缤纷的、梦幻的色泽。 “确实是白贝鱼!”鲁伯特认真看了看,惊讶地道:“阿尔,你运气真好!这种鱼很难捕到,我也只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看到别人钓上来过一条,那条还没有你钓到的一半大!” “是吗?”阿尔腼腆一笑,挠了挠头,非常大方地表示,“师傅,那我钓上来的这两条鱼就都孝敬给您吧!我没有那么爱吃鱼。” “阿尔,你这——” 白贝鱼是千金难求的美味,哪怕是锦衣玉食的贵族,也抵挡不住它的诱惑,更何况眼下船上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连咸鱼干都是可贵的美味,哪有几个人能拒绝白贝鱼呢? 鲁伯特当然没有傻到认为阿尔说的是真话,他心知肚明,阿尔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说这话完全是想让他把鱼收下。 “阿尔,你现在身上带着大副浴室的钥匙吗?” 等在一旁的雷格蒙耗光了他所剩无几的耐心,不等鲁伯特开始和阿尔就着这两条鱼推来推去,就急急开口问道。 “是,我带着呢。”阿尔迷茫地答完他的话,见到鲁伯特的脸色不对,她立刻补充道: “雷格蒙,如果你想进浴室的话,必须先得到大副的同意。我之前跟你说过了的,这是规矩,我不能违反!” 又是要得到大副的同意! 雷格蒙气得直咬牙。 如果浴室里真有约克,大副势必要问约克是怎么溜进去的,约克那家伙,绝对扛不住审问,一准儿把他供出来。 要是浴室里没有约克,他这么白折腾一通,肯定要被小心眼的大副记恨上,多半要被有意无意穿好久的小鞋! “雷格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鲁伯特真不明白今天的雷格蒙是着了什么魔,好好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发癫,“别再找了,你就好好做自己的事,干脆当没有约克这个人。” 有没有约克这个人,本来对雷格蒙一点儿也不重要,但是—— 雷格蒙的委屈没法言说。他见和鲁伯特说不通,也劝不动阿尔,直接臭着一张脸走人了。 巴洛乐呵呵地看着雷格蒙的背影,语焉不详地道: “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喽!” 阿尔一脸疑惑地看向突然发声的巴洛,而巴洛盯着阿尔手里的水桶,完全不见外地道: “雀斑脸,你钓了两条白贝鱼,干嘛两条都孝敬给鲁伯特。嘿嘿,我特别爱吃鱼,你分一条给我吧!” “去你的!”鲁伯特见此,也不再为了面子好看,和阿尔搞什么推让了,立刻接过了那桶鱼。他仔细留意了一下阿尔的神情,发现她非但没有不情愿,脸上的笑容反而很灿烂。 嗯,收阿尔做徒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件十足的好事。 “小气鬼!”没占到便宜的巴洛翻了个白眼,他又把阿尔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不情不愿地回去钓鱼了。 “谢谢你,阿尔。” 虽然徒弟孝敬自己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孝敬”那么值钱,饶是鲁伯特,也不好意思大剌剌地收下,还是同阿尔讲了几句客套话。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会好好带着你的,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随时问我!” 鲁伯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和蔼,阿尔没再看装着白贝鱼的水桶一眼,她谦卑地点头。 “师傅,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用这么客气。” 这句话无疑令鲁伯特更加安心,他笑着拍了拍阿尔的肩膀,可他拍错了地方,正好拍到了先前裴吉拍痛阿尔的位置,阿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满心满眼都是白贝鱼的鲁伯特没留意到阿尔发出的这点声响,他还在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合不拢嘴。他很清楚阿尔对白贝鱼的价值全无概念,也不想让自己过于兴奋的反应惹起阿尔的怀疑。 虽然阿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从他这要回鱼了,但鲁伯特还是怕她再来闹,他可没那么多精力应付她。 “阿尔啊,没什么事你可以先回去了。”鲁伯特头也不抬地建议道,“早点休息,你明天还有活要干呢。” “喂!巴洛,裴吉,你们再钓两竿就赶紧回舱室吧!差不多行了!” “啊!鲁伯特,你吓跑了我的鱼,我都看见了。那可是一条白贝鱼?”没钓上鱼的巴洛气坏了。 “什么?白贝鱼?阿尔,你的鱼竿借我一下,我也去钓一下试试!” 鲁伯特拿了阿尔的鱼竿,急匆匆地往巴洛那边赶,他跃跃欲试,也想亲手钓上一条白贝鱼。 他走得太急了,急到根本没有看见,在他接过鱼竿后,阿尔笑得更灿烂了。 · 莉塔搂住阿尔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身体微微一僵,莉塔吓得连忙松开她,急急追问: “你怎么了?是身上哪里受伤了吗?有没有流血?还是我抱你抱得太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太想你了!” 人鱼的绿眼睛里盛着不加掩饰的委屈和嗔怪,莉塔不敢再搂阿尔,就偷偷去牵她的手,还非要与她十指相扣,每根手指都得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阿尔根本腾不出手去揉肩膀,她无奈而纵容地笑,赶紧同委屈巴巴的莉塔解释。 “肩膀被人不小心拍了一巴掌,他没注意力道,现在一碰就觉得疼,可能是被他拍青了。” “他该死!” 莉塔的尖牙当即就呲了出来,她忘了自己还和阿尔十指相扣着,就这么冲动地想要往外冲,于是,被阿尔很轻易地拽住了。 “好了好了,他不是故意的,你别那么生气。” 莉塔松开和阿尔缠着的手,她恼怒极了:“我要杀了那个混蛋!管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居然敢用他的脏爪子碰你,让你那么痛!他该死!” 阿尔着实没想到一点淤青——莉塔甚至没有看到那块淤青,会让莉塔如此激动。 显然,莉塔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尽管莉塔现在还是阶下囚,却仍然想为她讨回公道…… “莉塔……” 她的目光扫过莉塔的尖牙利爪,此刻莉塔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在别人眼里,或许是狰狞的、不讨喜的。 但是对于阿尔—— 她只觉得心中万般柔情,一时间难以言说。阿尔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莉塔才好,她笨拙地搂住莉塔。 肩膀受伤的位置贴着莉塔,疼痛依旧,但听着她们的心按照相似的节拍跳动,阿尔觉得喜悦。 除了莉塔之外,还有人曾这样珍视过阿尔吗? 或许只有留给她炼金药水的母亲了,而阿尔与母亲生生分离了十几年。 “莉塔,现在你的安全最重要,你不要铤而走险。”她捧起莉塔的脸,却发现莉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尖牙利爪已经无影无踪,但那双绿眼睛却格外水润,好像含着泪似的。 阿尔急忙安慰莉塔。 “你别难过,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逃出去的,你一定会自由的!” 绿色的鱼尾轻轻拍打了一下水面,溅起一片水花,莉塔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尖,她的声音很轻,手紧紧攥着阿尔的衣襟。 “我……阿纳斯塔西娅,现在那些都不重要,给我看看你的伤。”《 》 17、017 起誓 一片淤青。 那顶多是一片淤青。 阿尔已经记不得自己为了成为国王眼中合格的继承人,苦练不擅长的骑射和格斗时,受过多少次比淤青重得多得多的伤。 她只记得自己有一次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地出现在国王面前,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关心,也没有嘲讽,他只是漠视。 “阿纳斯塔西娅,你听没听见?快给我看看你的伤!” 莉塔揪着她的衣襟,紧紧皱着眉毛,急切地要求着,人鱼的绿眼睛里只倒映着她。 “只是一点淤青,没关系的。” 阿尔压抑着起伏的心绪,微笑着安慰莉塔: “等我把它揉开,没几天就会好的,你不要担心。” “你怎么老是要忍来忍去的?真讨厌!” 莉塔咬牙切齿地嗔怪她,绿眼睛里似乎喷着火,阿尔觉得这两簇火一定不来自于地狱,它们灼烫着阿尔的心,带来一种怪异的甜蜜。 人鱼的忍耐力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她的利爪倏地变长,似乎就准备这样撕开阿尔的衣服,直接查看阿尔肩头上的伤。 阿尔慌忙避开莉塔的利爪,无可奈何地自己把衣服褪下了肩头。 “好了好了,你别恼,我给你看!真的是小伤!” “你早就应该给我看了!哼!” 尖锐的爪尖立即收了回去,莉塔轻柔地抚上阿尔的肩头。 幸好炼金药水也改变了阿尔的肤色,那块半个掌心大小的青紫在蜜色的肌肤上并不非常可怖。 阿尔悄悄松了一口气,刚想调笑着说这只是小伤,就发现莉塔的眼睛忽地变得异常水润,定睛一看,这回竟有泪水在莉塔的眼睛里打转。 “莉塔,你……你别哭!真的只是小伤,很快就会好的。”她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要不……” 阿尔急得双颊酡红,竟直接抓着莉塔的手按在了肩头的那片淤青上,急声道: “要不,你帮我把它揉开吧!我每天都会给你看这块地方。这样你总会放心吧?” 莉塔抬起眼睛,控诉般地望着她。阿尔又连忙想要帮莉塔擦去眼泪,可是指腹刚碰上莉塔的眼角,便发现那双绿眼睛里的眼泪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神啊!莉塔耍了她。 调皮的人鱼朝她狡黠一笑,连句解释都不给她,就凶巴巴地按住阿尔的肩膀,开始替她揉开淤青。 “那个打伤你的混蛋是谁?你一定要告诉我!” 方才还楚楚可怜的垂泪人鱼,转眼间又开始构思“复仇”计划了。 阿尔直叹气,一边忍着痛,尽量不显出呲牙咧嘴的窘态,一边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莉塔的红发。 人鱼的红发带着点波浪般的弧度,摸起来比丝绸还要顺滑,长长地披散下来,仿佛想把她和她一同拢住,永远缠在一起。 “这只是小伤,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阿尔再一次强调,但一看到莉塔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再怎么强调都是徒劳无功,“好吧,如果你真的要帮我讨回这个公道——” 火红的发丝倔强地缠住阿尔生了薄茧的手指,正如此刻莉塔徘徊在她面容上的目光,阿尔一点一点理顺莉塔的红发,用自己最温柔的眼神回望过去,语气轻柔得犹如春风: “那就等你真的自由了吧。莉塔,等你回到了你的家园,回到了那片海,等你成为一个真正厉害的猎手,你再来帮我讨回这个公道。” 莉塔讨厌这个“等”字。 明明阿尔说的话全是莉塔盼望的事,阿尔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如此…… 莉塔很难描述那种感觉。 她只觉得此时阿尔的蓝眼睛,像是自己成人礼那天跃出的海面——明媚的阳光织就一片绮丽的、金灿灿的粼波,海水澄澈透亮,好像一眼就能望到最深的海底,可最终能望到的却还是单调的蓝。 她也觉得自己的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不过出于猎手的直觉,她改用一只手揉着阿尔肩膀上的青紫,另一只手空了出来,她用它死死捂住了阿尔的嘴唇。 莉塔没有再用虚假的眼泪迷惑阿尔,她用一种不知是盛气凌人、还是恃宠而骄的语气说话,同时,她紧紧贴着阿尔。 人类的心在胸膛里“砰砰”地跳,节奏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人鱼的心似乎被它误导,也循着这段局促的节拍。 “砰”,“砰”,“砰”。 阿尔的唇瓣抵着莉塔的掌心,柔软得叫她总也静不下心神。 真讨厌!为什么阿尔要长这样的嘴唇! 难道人鱼的能力也能传染到人类的身上? 她们都成了绯色,仿佛同时失足掉进了某个染缸里。 “你不许再说‘等’。”莉塔色厉内荏地威胁,“也不许说‘未来’和‘以后’!我只想听你说我们的‘现在’,是‘我们’的现在!” 她的绿眼睛气势汹汹地盯着阿尔,阿尔觉得自己要融化在她的目光之下。 阿尔搂住莉塔,搂住这条咄咄逼人的人鱼,明明人鱼的体温要比人类凉一些,阿尔却觉得自己抱着一团火焰。 一团永不熄灭、拼命温暖她的火焰。 “莉塔……莉塔……” 有些话阿尔想要说,但她却不敢说。 还有几个晚上了。 她似乎听得到沙漏计时的声音。 “我向你保证。” 肩膀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但阿尔的声音却是甜蜜的。 莉塔不错眼地盯着她,像是在审视她誓言的可信度,而人鱼纤长白皙的手指正认真揉捏着她的淤青。 “不过,你不想我说的词有点太多了,不能说‘未来’和‘以后’有些太苛刻了,可能会很影响我们无拘无束地交谈。”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跟你说‘等’了。” “好吧……可如果你说了怎么办?” 好吧,这不仅是一条任性的人鱼,还是一条较真的人鱼。 莉塔故意加重了手指的力道,阿尔“嘶”了一声,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指。 人鱼柔软微凉的手指毫无警惕地蜷在阿尔的掌心。 阿尔想,如果莉塔的鱼尾没有那么明显,她一定会猜莉塔是个花精灵。 不过她确实不清楚,会不会有莉塔这样“凶狠”的花精灵。 “快说!”假装恼怒的莉塔向阿尔呲牙,那根本不像怪物,倒像一只恣意撒娇的幼兽,“如果你说了,要怎么罚你?” 阿尔把握着莉塔手指的左手压在胸口上,人鱼眼中的绿色翠嫩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来,她的嘴唇颤动着,轻声起誓: “女神在上,莉塔,我任你处罚。” 人鱼笑起来,绿色的鱼尾肆无忌惮地扫了过来,带起的水花淋湿了阿尔卷上去的裤脚,阿尔嗔骂了她几句,人鱼恍若未觉,薄纱般的尾鳍轻轻抚过阿尔的小腿。 莉塔的绿眼睛里又燃起了什么火?阿尔说不清,但这火也一定在她的心底里熊熊燃烧着。 她听见她狡诈的人鱼说: “这是你答应我的,我的阿纳斯塔西娅。” · 她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吃着熏肉和火腿,莉塔对食物的热情,远没有欣赏阿尔吃东西的热情高。 她总想要把更好、更多的给阿尔。 “都给你吃!” 莉塔的尾鳍纠缠着阿尔的小腿,尽管阿尔的小腿浸在池水里,体温有所下降,但终归要比莉塔的尾巴更热一点。 阿尔的体温染上莉塔的尾巴,莉塔不觉得不适,反而有一种怪异的得意?或者是雀跃? “你要吃得更多一些!只吃黑面包,你可应付不了那些混蛋。” 莉塔看着阿尔的眼下,那里已经积了一层淡淡的青紫,她用柔软的指腹轻轻触碰着,像是想把这份疲惫的痕迹从阿尔的脸上擦去。 “我吃得多了,你就没得吃了,我们平分吧。” 口腹之欲对阿尔没有那么重要,这也是她能一次次把零食让给小汤姆,毫不迟疑“孝敬”鲁伯特的原因。 当然,她把食物谦让给莉塔主要并不是因为她不重视吃食,而是她希望莉塔能过得更舒适一些。 “你知道吗?有时候,在某个刚下完雨的夜晚,我和姐姐们会收集很多漂亮的大贝壳,抓几条白贝鱼,来到沙滩上。” “我们会把那些贝壳洗刷干净,把白贝鱼的鱼肉切成各种形状放在贝壳上。”莉塔叉起着自己面前的一片火腿,声音里透着她自己意识不到的深深怀念。 “有几个姐姐还会给贝壳上的鱼肉做些点缀。要我说!有没有那些花瓣呀海藻呀,区别都不大,毕竟最后都是得吃进肚子里去的嘛!” “把鱼肉放在贝壳上之后呢?” 阿尔握住莉塔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人鱼的每一根手指,人鱼吃掉一片火腿,娇气地依偎着人类。 “之后,我们会唱歌,如果那天晚上的月亮明亮,我们就唱月亮的歌。如果星星很多,我们就唱星星的歌。谁唱得最好,谁就可以选一片贝壳,吃掉上面的鱼肉,不过她们——” 莉塔讲到这里,忽然气鼓鼓地不肯讲下去。 阿尔听过莉塔唱歌,她认为那就是天籁,她固执地认为莉塔是歌喉最动人的人鱼,所以她直接问道: “难道是没人吃你准备的鱼?” “你怎么知道?”莉塔一时失言,捂了一下嘴巴,很快意识到现在捂自己的嘴已经没用了,就索性松开手,叉了一小块熏肉递到阿尔嘴边,示意她吃下去。 见阿尔乖乖吃下,莉塔得意极了。 “我真搞不懂她们,我只是把鱼切得丑了点,味道明明都一样,真是的,她们真讨厌!” 阿尔明白莉塔的言外之意,她笑着,轻轻拍了拍莉塔不老实的尾鳍,惹得莉塔身子一颤。 “知道啦,放心,你切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吃光的。”《 》 18、018 漠视 这一晚,莉塔同阿尔讲了不少她们姐妹之间的琐事,又断断续续说了好几回“真讨厌”。 尽管莉塔多加“埋怨”,几次“嫌弃”地皱起眉毛,那些遮掩不住的幸福仍是感染了阿尔,让她睡了个黑甜一觉。 虽然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干活,被迫醒来的阿尔依旧压不下上扬的嘴角。 “别走。” 给阿尔唱了好几首摇篮曲的莉塔本来也酣睡着,可由于阿尔松开了和她相握的手,她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她的尾鳍还要纠缠阿尔的小腿,阿尔险险躲过。 谁会不想留下来陪着莉塔好好睡上一觉呢?阿尔当然想留下。可是再晚一点,她就要迟到了。 阿尔深知鲁伯特的为人,她的确是送了珍贵的白贝鱼给他,但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这个老水手胃口奇大,就算是送一座金山给他,鲁伯特也不会觉得满足。 “我晚上会回来的,你——” 阿尔差点儿说了她们之间的禁词,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她咽下剩余的话,小心地摸了摸莉塔的红发,亲眼看着人鱼的眼睑支撑不住地阖上,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浴室。 · 阿尔锁上门,把钥匙放进衣兜里的那一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果不其然,是雷格蒙朝着她来了。 她原以为昨天晚上,雷格蒙就会想方设法地来对她死缠烂打,没想到自己和莉塔倒是幸运地过了平静而甜蜜一夜。 阿尔猜想这可能是因为昨晚鲁伯特把雷格蒙盯得很紧,又或者是这附近有人巡逻。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现在显然已经不重要了,目前最重要的是——赶紧溜走! 阿尔掉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走,这周围她可比雷格蒙熟悉多了!再加上阿尔本来就比雷格蒙敏捷,只追了几十步,雷格蒙就意识到自己绝对追不上阿尔了,他马上大声喊道: “雀斑脸,不,阿尔!你别跑,我不找你要钥匙,我,我只是想找你谈谈!” 谈谈?阿尔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看着很好骗,还是雷格蒙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她个人认为应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雷格蒙那么执着于找到约克。或许,可能是约克又偷走了雷格蒙某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不管阿尔的事,她自然要躲得越远越好。 阿尔速度不减,继续往甲板上跑。 雷格蒙跑得气喘吁吁,他昨天累了一整天,估计晚上也没怎么睡好,现在跑得这么猛,实在有点吃不消。 “阿尔,你听我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急着要找到约克吗?我,我可以告诉你。”他扶住了船壁,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费劲,还在尽可能地提高音量: “我愿意让你跟我一起发大财!你难道不想过上大副和船长那样的日子吗?阿尔,我不相信你能拒绝黄金和宝石。你会成为一个有钱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阿尔被他近乎发癫的语气惹得一怔,正巧她还在爬一段绳梯,脚下一绊。 雷格蒙误会了她的反应,以为她是为自己的话心动了,立即踉跄着又朝阿尔走了几步,神态和语气都越发癫狂。 “听着,阿尔,只要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们都能吃香的喝辣的,日子绝对能比见鬼的斯皮勒过得好!只要你愿意,拿金币洗澡都没问题,连漂亮姑娘都排着队随便你睡——” “你要是还迷恋那种鱼,会有一堆人专门给你抓!女神在上!阿尔,泼天的富贵和随心所欲的好日子等着你呢!你可千万别犯傻!” 阿尔抓紧绳梯,说实话,雷格蒙说的话对她没有半点吸引力。 “泼天的富贵”,她已经拥有过了,那并不能让她快乐。 而“随心所欲的好日子”,阿尔从来不觉得那是真正存在的。 来到船上之后,她的确得到了自由,但这自由依旧有着诸多限制,不过现在对她倒是足够了。 “雷格蒙……你,你让我再想想。” 阿尔对雷格蒙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她的喉头紧跟着一颤,佯装的纠结正合时宜,安抚了仿佛随时要陷入狂暴状态的他。 “行!但你尽快给我答复!迟了!一切都泡汤了!” 雷格蒙急急地催促阿尔,阿尔皱着眉点头,随即抓住绳梯,来到了甲板。 · “你今天来得有点晚了!阿尔。” 毫不意外,她一上来就听到了鲁伯特的埋怨。 鲁伯特叮嘱她: “下一次来得再早点,你还是年轻人呢!别犯懒,快!干昨天的活去。” 阿尔神色犹豫,“师傅,我……” “你怎么了?”鲁伯特习惯性地以为阿尔是想偷懒,语气一开始很凶,但很快记起阿尔平时的脾性,觉得她更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怎么了?你不是故意来晚的?” 阿尔点点头,往左右看了看,才拉着鲁伯特去到没人的一边,轻声道: “刚才雷格蒙又来找我,他跟我说了很多特别奇怪的话,而且他的状态好像也不太正常。” “这小子!” 鲁伯特愤声骂道,他皱着眉毛追问阿尔: “那混蛋都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说‘特别奇怪’?” “这……”她犹豫了片刻,叹出一口气,局促地原地踱步,刻意显出几分隐约的心动。 “雷格蒙说,只要我帮他一次,他会让我成为有钱人。”阿尔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还念叨着什么黄金、宝石,还有漂亮姑娘——” “什么有的没的?” 鲁伯特斥道,随手给了阿尔后脑勺一巴掌,他控制了力道,阿尔只是短暂地痛了一下。 “他说的鬼话你还信啊!他要是真那么能耐,自己早发达了,咋可能管你?谁能这么‘好心’?哼,他更不至于在这儿做个水手。” 阿尔几不可察地留意着鲁伯特的神色,发现这个消息确实没有触动他。雷格蒙和约克之间的事情,鲁伯特完全不感兴趣。 也是,作为斯皮勒的心腹,“虚无缥缈”的宝藏不足以打动鲁伯特。 “离他远点,阿尔。” 鲁伯特皱着眉提醒她:“还有,好好干活!你是个好小伙,别学其他水手,赚点钱就去码头上鬼混,把钱都攒起来,抓紧成家,先娶个老婆才像话!” 阿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张脸一下子红透了,她支支吾吾地应了鲁伯特的话,便同手同脚地跑去干活了。 “这小子!” 鲁伯特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笑,很快他又转过身,瞄了一眼慢吞吞来到甲板上的雷格蒙。 雷格蒙失魂落魄的,连走路都有点摇摇晃晃。 鲁伯特暗自嗤笑,这种不中用的东西,就算有一场金雨下在他头顶,也别想发财,雷格蒙注定了是一辈子受穷的命! · 直到晚饭时,阿尔才见到小汤姆。 今天一整天,小汤姆都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到她身边——假装给她打下手,实则让她干两人份的活。 阿尔甚至没有看到小汤姆,她还是因为后面听到鲁伯特骂小汤姆干的活太差劲,才知道小汤姆也在甲板上。 小汤姆在躲着她。 当阿尔去拿小汤姆身边篮子里的黑面包,他故意把头低下来,避免和她有任何视线接触时,阿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汤姆记恨上了她。 很好,他没有记恨那些伤害他、嘲笑他的人,而是选择记恨她这个向他伸以援手的人。 阿尔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跟小汤姆来往了。 而且今天的小汤姆搽了更多的玫瑰油膏,味道太浓太夸张,熏得阿尔直犯恶心,闻着这股味道,吃掉干巴巴、硬邦邦的黑面包都变得更艰难了。 阿尔连忙把自己的那份咸鱼干夹给鲁伯特,低声道: “师傅,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阿尔正要带着半块黑面包躲回浴室找莉塔,巴洛便出声拦住了她。 “雀斑脸,你一会儿不跟我们钓鱼去了?” 裴吉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一只被捕鼠夹夹住的耗子在叫,“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一口鱼也没吃着,谁还愿意钓鱼啊?” 说着这句明显有着潜台词的话,裴吉朝鲁伯特望去。 “鲁伯特,白贝鱼的味道是不是好极了?哎呀,咱们都是快十年的交情了,就不能让老伙计我也尝一口?” 鲁伯特当然知道裴吉说的这两句话都是在揶揄自己抠门,嫌弃他捂着那两条白贝鱼不拿出来分享。可他凭什么分享?那么宝贝的鱼,鲁伯特肯定要用在刀刃上。 “阿尔今天干了不少活,快回去休息吧!” 鲁伯特冲阿尔笑着摆了摆手,阿尔如蒙大赦,点了头,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说酸话。裴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就两条鱼吗?就馋成了这样?”鲁伯特咬了一口咸鱼干,语气里带着隐约的轻蔑。 “哼,我只是馋鱼,有的人啊——胃口可大得吓人!” “瞎说什么呢,裴吉?什么胃口大不大的?” 鲁伯特和裴吉吵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巴洛却没心思理会他们。 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汤姆,阿尔一走,小汤姆就抬起了头,现在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门口: “小汤姆,别看了,雀斑脸就是个傻的,除非你也长条鱼尾巴。要不然人家的眼睛里可看不见你!” 小汤姆咬着嘴唇—— 白天,他以为阿尔就会来找自己,可阿尔没有。 挨完骂后,他又觉得阿尔会来帮自己,可还是没有。 吃饭的时候,他想阿尔肯定会来跟自己说好话,可始终没有。 整整一天,阿尔都没有过问他,关心他,帮助他。仿佛他们挨在一起睡的日子是假的,互相帮助的时光从来不存在,好像阿尔从来没有在乎过他。 为什么?凭什么?阿尔怎么能漠视他? 阿尔会后悔的。 小汤姆双手紧攥成拳,他坚定地对自己说。《 》 19、019 运气 白如羊脂的瓷盘上盛着数片新鲜的鱼肉,雪白的鱼片透着淡淡的粉色,被精心按照花朵的形状摆放,构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爱德华·斯皮勒满意地叉下一片,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尝到白贝鱼,那种无与伦比的鲜美还是如同第一次一样瞬间征服了他。爱德华又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美味到连舌头都想吞掉”。 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但瞄到身旁胆战心惊等着自己答复的鲁伯特,他立即收敛住了自己,勉强按耐了抖动大腿的欲望。 在下等人面前,爱德华总会更矜持更体面一些。 “白贝鱼的味道确实不错。” 爱德华朝鲁伯特友善地笑了笑,很快便在鲁伯特的脸上瞥见夹杂着忐忑的欣喜。 呵,只是这样简单的夸赞,这个老水手就已经快失态了。 “大副,那您看——” “我会和船长好好说的,相信他自有判断。” 这么好的鱼肉,不配上一杯好酒真是可惜。 爱德华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珍藏许久的葡萄酒。他一边端详着上面的标签,一边漫不经心地同鲁伯特道: “你也在船上干了这么多年了,要我说,的确应该把你往上提一提了。且不说什么功劳苦劳——” 爱德华走到鲁伯特身边。 老水手年轻时干了太多苦力活,已经开始腰背佝偻了,现在矮了爱德华快一个头,他又讨好地缩着脖子,低着头,更显得爱德华高大威猛。 这种反差令爱德华心神舒畅,他拍了鲁伯特肩膀两下。 “这条船上就没有比你更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了,我和船长都对你很满意。鲁伯特,你是斯皮勒最忠诚的朋友。”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速放得极慢,端着符合自己身份的“腔调”,鲁伯特脸上的忐忑尽去,欣喜成了狂喜。 “谢谢大副!谢谢船长!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爱德华点了点头,他笑而不语。鲁伯特读出这是要他离开的意思,马上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礼貌告辞。 鲁伯特才走到门口,便听倒着红酒的爱德华道: “哦,我觉得你选徒弟的眼光也很不错。” 深红色的酒液渍染了透明的杯壁,他握着杯脚,嗅闻着那股馥郁的酒香。 这瓶酒的标签已经模糊难辨,爱德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得到的它,它又被自己冷落在架子上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迟早都能得到。 “替我照顾好那个小家伙。” 他抿了一口葡萄酒,兴趣盎然。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 出了门,鲁伯特就卸下了脸上的狂喜,每次应付完斯皮勒父子,他都觉得自己累得起码要少活十年。 一条珍稀的白贝鱼送出去,爱德华那小子竟然还在说“应该”,半点给他准话的意思都没有。 还好没有把两条鱼都送出去,鲁伯特暗自庆幸。不然他估计,顶多就是再多几句好听话。 在心底里悄悄痛骂了不要脸的斯皮勒好几句,脏话忍不住越骂越多。忽地,鲁伯特似乎瞥见了什么,他先是脚步一顿,接着连忙快走几步,从拐角揪出了一个鬼鬼祟祟、企图躲藏的人。 “小汤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大副可不会叫你过来吧?” 鲁伯特这个“你”字说得极其阴阳怪气,被逮个正着的小汤姆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鲁伯特……” 小汤姆的眼眶红了,话一句都没说完整,眼泪就掉个不停,“求您可怜可怜我,我是真没办法了,鲁伯特,我就想找大副说几句话。” 说几句话? 鲁伯特可知道大副的性格,像小汤姆这种他没弄到手就甩掉的货色,爱德华可不会再多看一眼。对于爱德华那种冷心冷肺、且自视甚高的人而言,小汤姆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这要是真让小汤姆找过去烦爱德华,万一又让爱德华知道——是他鲁伯特没拦着小汤姆,那条有价无市的白贝鱼就算是彻底白送了!爱德华不因此记他一笔,他都该为此去在女神像前祷告一个月。 “你别去了!” 鲁伯特牢牢抓住小汤姆的手腕,让他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声音非常严厉。 “小汤姆,你有这力气,就该全用在干活上,收收你的龌龊心思!你再这么糊涂下去,迟早惹怒了女神,有你倒霉的!” “我……鲁伯特,我也不是什么活都干不好。”小汤姆反驳的声音跟蚊虫闹出的声响差不多。 鲁伯特回忆了一下小汤姆的干活水平,嗤笑一声,不留情面地指出: “是啊,你只是连最基本的绳结都打不好。” 这一句怼得小汤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任由鲁伯特拉扯着自己,认了命似地随着鲁伯特往舱室的方向走。 距离舱室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小汤姆突然开口问: “鲁伯特,如果没有阿尔,你会收我做徒弟吗?” “你?” 鲁伯特轻蔑地把小汤姆从头看到脚,看得小汤姆如坠冰窟。 最终,鲁伯特也没说“会”或者“不会”,但他无声的答案已经砸得小汤姆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为什么?凭什么? 所有人都选阿尔,而撇下他。 · 白贝鱼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更何况巴洛和裴吉都坚信自己差点钓上了一条。于是,今晚他们俩和鲁伯特,哦,还有被鲁伯特当犯人一样抓在身边的雷格蒙,四个人又到了甲板上钓鱼。 巴洛和裴吉都对钓白贝鱼这件事信心满满,尤其是裴吉——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跟女神祷告,祂肯定会保佑我的!” 他把左手搭在胸口上,神态异常虔诚。 巴洛和鲁伯特相视一笑,明白对方眼里的淡淡讥嘲——裴吉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起自己信奉女神。 “女神在上!保佑我一定钓上白贝鱼!”裴吉口中念念有词。 鲁伯特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警告依旧神魂不属的雷格蒙: “这几天你都必须跟着我,什么时候你不犯傻了,什么时候你才不用跟着我。” 雷格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抛竿的时候也颇为随意。 巴洛看着他,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他装作随口一提地问道: “雷格蒙,你前段时间跟歪脖子走得近。他没跟你说那些疯话吧?” 神思恍惚的雷格蒙似乎没听见巴洛说什么,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起起伏伏的海面。 鲁伯特倒是应和了巴洛,反正等鱼上钩还要好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听点疯话就当解闷了。 “约克说什么疯话?”鲁伯特回忆着,只能想起约克说的层出不穷的荤段子和脏话,“我怎么不记得他说过什么疯话。” “他说疯话,可是挑着人说的,歪脖子只是看着不聪明,他啊——” 巴洛一阵挤眉弄眼,裴吉急急接过了他的话茬。 “行了,巴洛,你别卖关子了,这事很简单!就是歪脖子总悄悄跟人说,他知道一处大宝藏的下落。” “只要谁愿意请他吃肉吃到饱,或者给他找个姑娘睡,他就愿意分享这个能改变人命运的消息。” 裴吉瘪了下嘴,嘲讽道:“歪脖子也真是张嘴就来,要是真有这么处宝藏,我可不信,他还能——” 他还要再点评,却见有鱼上了钩,裴吉欣喜若狂,立刻把没说完的话抛到了脑后,手忙脚乱地收起了竿。 “女神保佑!女神保佑!一定是白贝鱼!绝对是白贝鱼!” 然而“临时的”虔诚不大灵验,裴吉的希望落了空,他钓上来的是一条赤红的海鱼。 若是平时,他一定兴高采烈,毕竟这种红鱼的滋味也不差,但他眼下是冲着白贝鱼钓的,两者相比,差别也太悬殊。裴吉叹着气坐下了,整个人肉眼可见打了蔫。 巴洛拍了拍裴吉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们谁也没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在乎,自从裴吉说了歪脖子和宝藏的事——坐在他们身旁的雷格蒙就死死抓住了鱼竿,手臂上绽出条条青筋。 “行了,裴吉,有条鱼吃就不错了,这红鱼熬汤很不错,正好配黑面包吃。” “唉,我怎么就钓不上白贝鱼呢?难道是我没有雀斑脸那小子运气好?” 刚说到雀斑脸,就真的传来了雀斑脸的声音—— “师傅,我来给你们送水喝。” 裴吉大吃一惊,转过头看向越走越近的阿尔,调侃道:“嚯!头一回啊,你小子还能舍得抛下那条鱼,出来看看我们啊!” 巴洛仔细打理着阿尔,毫不客气地接过阿尔递来的水,咕噜噜喝了半碗: “雀斑脸,你还想再钓几条白贝鱼?” “不是,昨天能钓上那两条,我现在都不敢细想呢!我哪敢指望天天运气都那么好?”阿尔笑着摇头。 裴吉直接从巴洛手中抢走了那只水碗,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阿尔晃了晃手里的双耳壶,示意壶中还有不少水,她问: “要不要再添点?师傅,您喝一碗水够吗?” 这个新收的徒弟办事真是妥帖,鲁伯特很满意阿尔准备了两只碗,还特地把明显更好一些的碗先给了他。 “够了,你给雷格蒙倒点吧,就他一口水没喝。” “先给我倒!”裴吉霸道地先凑了过来,“我还要再喝一碗。“ 阿尔只好无可奈何地先给裴吉满上,刚要问雷格蒙时,雷格蒙的鱼竿忽然有了动静。 死气沉沉的雷格蒙完全没有想到会有鱼上自己的钩,他吓了一跳,险些把鱼竿扔了出去。 “笨蛋!雷格蒙!快收竿!语气好说不定是条白贝鱼,你可别犯傻!” “怎么会是白贝鱼?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雷格蒙苦笑着反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他机械地收竿——终于,那条鱼甩到了甲板上。 通身雪白,隐有彩光。 正是白贝鱼! 裴吉不知是恼怒,还是嫉妒地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去他的!怎么个个运气都比老子好!”《 》 20、020 臆想 雷格蒙怔怔地盯着甲板上活蹦乱跳的鱼,他紧攥着鱼竿,嘴唇颤动着。 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却似乎没有半点欣喜或者兴奋的意思。 雷格蒙更像是在震惊,尽管钓上的白贝鱼就在甲板上扑腾着,他却站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反正就是没瞧见雷格蒙为此笑上一笑。 倒是裴吉和巴洛兴奋得不得了,他俩主动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帮雷格蒙把那条白贝鱼投进了水桶里。 白贝鱼挣扎得太厉害,刚把它安置在水桶里,它的尾巴就猛地一摇,溅起的水花直直扑在裴吉的脸上。 裴吉赶紧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语气酸溜溜的: “嚯!雷格蒙,你的运气倒是不错嘛!” 阿尔从鲁伯特手里接过喝光水的碗,故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海面,低声跟鲁伯特道: “师傅,不是都说白贝鱼少见得很吗?两天我们就钓上了两条白贝鱼,这附近会不会生活着一群白贝鱼?要是这样的话,咱们是不是应该在这附近多钓几回鱼?” “这——”鲁伯特之前只当阿尔是运气极好,偶然钓上了两条白贝鱼,但见雷格蒙也钓上了一条,他也觉得不该是“运气好”或者“巧合”了。 “很有可能。”鲁伯特肯定地点头,道:“明天我去跟大副和船长聊聊。看看咱们能不能多在这片海域待一阵子,最好还能再多钓上几条白贝鱼。” 他压低了声音,“阿尔,到时候你小子机灵点,别再傻大方了,多钓两条白贝鱼,你就有钱成家了。” 阿尔憨笑,语气异常诚恳,她说的每个字听着都很实心实意: “孝敬师傅可不是傻大方,这是我该做的。” “你这小子——” “哎呦!上钩了上钩了!” 巴洛猛地站了起来,两眼放光地收起了竿,他虽然没像裴吉一样不停地喊着女神,却也在收竿前吻了一下胸前挂着的女神像吊坠。 这条鱼力气惊人,飞溅起不少水花,折腾得那一片蓝色的海面荡起圈圈涟漪,涌出了不少白色的泡沫。 “这鱼真有劲!” 裴吉笑着感叹,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巴洛一把推开了。 “小小一条鱼,我不信我巴洛搞不定它!” 巴洛的胜负欲被激起,他用出了全身的力气,连脖子上的血管都略显狰狞地凸了出来。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巴洛的眼睛里闪动着势在必得的光。 这条鱼异常难缠,折腾到巴洛快要脱力,才被勉强钓了上来。 看到收获的巴洛欢喜极了,他恨不得抱住那条鱼亲上好几口: “女神保佑!真是条白贝鱼!我就知道我一定能钓到!” 这条白贝鱼在目前钓到的鱼中最大,长度几乎赶上了一个孩童的小臂,它鳞片上流转的光泽也最为明显、最为梦幻。 如果它没有不停地挣扎,试图回到海里,这条美得不像活物的鱼,怎么看都更像是用珍稀宝石堆砌出来的艺术品。 巴洛如获至宝,阿尔第一次看到总做壁上观的巴洛激动得手舞足蹈。 他兴奋地拽出戴在脖子上的女神像吊坠,响亮地吻了一下,这才美滋滋地把有些泄力的鱼放进水桶。巴洛抓起白贝鱼时,不小心被它美丽的尾巴抽了一下脸,他依旧笑得嘴巴快咧到耳后根去。 “哈哈!真是个够劲的宝贝儿!女神在上!再让我钓上几条吧!” 钓上白贝鱼的尚且不知足,一条没钓上的自然更是心痒难耐。趁着他们为钓鱼心烦意乱,阿尔悄悄打量了一番鲁伯特和裴吉。 鲁伯特还好,虽然他自己没钓上来过,但毕竟他从阿尔那儿得到了两条,眼下他只是脸色有些沉。 裴吉的神情则难看了许多,这条船上的人就属他最在乎吃,裴吉无论如何也没法抵挡白贝鱼的诱惑,那可是传言中最美味的鱼!他昨晚做了一晚上钓到白贝鱼的美梦。 阿尔看了眼裴吉攥着鱼竿的手,他的指节已经由于用力过猛开始泛白。裴吉还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小声嘀咕着什么,虽然内容一个字也听不清,但只要看一眼裴吉的表情,没人会猜不到他在嫉妒。 人精巴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他可不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嫉妒,委屈了自己,亲手钓上来的白贝鱼个头再大,巴洛都不想“分享”。 于是他干脆提上装了白贝鱼的水桶,换了个位置钓鱼,巴洛还假惺惺地劝慰裴吉。 “来来来,裴吉,你也沾沾我的好运气,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你,你来钓会儿,说不定下一竿就是白贝鱼。” “我才不去!”裴吉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恼怒,他盯着海面,咬牙切齿地道:“去他的!你们都钓到了,老子也早晚能钓上来一条,保准比你们钓的都大。” “到时候老子坐在甲板上抱着白贝鱼生啃,那滋味绝对爽得很,馋死你们!” 阿尔看到裴吉的反应,假装若无其事地拿好双耳壶和两只碗便要走人,这时,震惊了许久的雷格蒙终于回过了神。 雷格蒙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自己和巴洛的水桶,忽地站起了身,颇为热情地请求道: “我去厨房拿些黑面包吧,说不定换个鱼饵,白贝鱼会更容易上钩呢。鲁伯特,你看——” 他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一下子有了表情,看着有些怪异。似乎是怕被鲁伯特拒绝,雷格蒙还笑着补充道: “要是您担心我乱跑,可以让雀斑脸跟着我。” “拿黑面包有什么用!鱼饵起码得整点带肉的吧。”鲁伯特还没说话,钓鱼急得抓耳挠腮的裴吉先开了口,他同鲁伯特急切地道:“让雷格蒙去弄点什么香肠熏肉回来,要是厨师不答应——” 裴吉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直接喊没怎么出声的阿尔,“雀斑脸,你小子能不能嘴巴甜点,哄哄厨师?说不定他一高兴,能给你小半根香肠呢。” “裴吉!”鲁伯特皱着眉打断了裴吉的话,但他也觉得裴吉说的拿肉制品做鱼饵是个好主意,从口袋里翻出三枚锃亮的银币,交给阿尔。 “阿尔,你把这个给厨师,管他要点带肉的东西,拿回来给我们做鱼饵。” “鲁伯特,那我呢?”雷格蒙立刻插嘴道,他满脸堆笑,急切地保证,“我拿我水桶里的白贝鱼做保证,我绝对不乱跑,就是想起来走走,也让我跟着去吧!” “要是我乱跑了,那条白贝鱼就归你们了。” 这个许诺诱人极了,鲁伯特想着那条雷格蒙水桶里的白贝鱼,那条鱼个头也不小!谁会嫌弃自己手头上有价无市的宝贝多呢?乖乖,鲁伯特现在甚至盼望着雷格蒙乱跑,他很想把雷格蒙的那条鱼占为己有。 “那——” 然而正当鲁伯特想要同意时,他又想起了大副爱德华嘱咐自己的话——小斯皮勒要他照顾好阿尔。 最近的雷格蒙怎么看都不太正常,说不定真可能对阿尔做出啥不好的事。鲁伯特立刻把答应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去。不行,不能让雷格蒙和阿尔单独相处。 万一雷格蒙对阿尔下手,他也得跟着倒霉。 “这么点活,哪用得了那么多人?阿尔!你别犯懒!快抬起你的屁股,往厨房跑一趟!” 他板着脸,极其严肃地吩咐道。 阿尔立刻抱着双耳壶和两只碗起身: “是!我一定快去快回!” 她灵巧得犹如一只海鸟,“嗖”地一下窜起来,又“咻”地一声跑得不见人影。 雷格蒙面上的笑意也随着阿尔身影的消失荡然无存,他又变得阴沉沉,百般不愿地继续钓鱼。 巴洛觑着雷格蒙的神色,他这会儿因为收获颇丰而心情大好,难得没有阴阳怪气或者四处挑拨,压低声音朝雷格蒙说了些正儿八经的“好话”。 “雷格蒙,你可别盯着雀斑脸!人家又没招惹你,再说他这会儿在哪儿都很吃香。你要是非挑这个时候对雀斑脸使坏,你未必能真害了他,反而更可能把自己给害了。” 见雷格蒙的眉毛微微一挑,明显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巴洛是心情好,却也没那么多心思提点蠢货,看在认识了几年的份上,巴洛最后说了一句: “雀斑脸,看着有点憨,但他可是个精的,你玩不过她。” 一旁的裴吉大呼小叫起来,似乎有鱼上了他的钩,巴洛跑去凑热闹,雷格蒙的视线从海面落回了身边的水桶。 多么美丽的鱼,多么珍贵的鱼。 但是他雷格蒙轻而易举地钓了上来,不久前,他甚至没有想过要钓它,可白贝鱼还是上了钩。 雪白的海鱼甩动着鱼尾,桶中的水哗啦啦地响。雷格蒙沉着一张脸,却心潮澎湃。 他钓这条鱼时,已经认定了自己是个注定倒霉的人,是个被女神抛弃的人,他甚至已经在为自己计划最后的结局了。 然而下一瞬,真的是下一瞬,不是下一刻,他就钓到了这条白贝鱼。 年幼时,雷格蒙的父亲把他抱在膝头,不止一次地跟他讲过自己钓上白贝鱼的情形,父亲就是用卖白贝鱼的钱,迎娶了母亲。 父亲亲口告诉他,白贝鱼是女神的眷顾,只要钓到一条,今后的日子就不用愁。 雷格蒙在最绝望的时候得到了女神的眷顾,他不觉得任何人会比自己更幸运。 他会发大财的!这条白贝鱼就是女神给他的讯号!《 》 21、021 骗局 “女神在上,这是他自己作的孽,和我没关系啊!我只是……这事和我没关系……我,我是被逼的呀!” 厨房的门半敞着,隐隐传来忏悔的声音,时不时还伴随着几声清脆的耳光声。正絮絮叨叨忏悔着的人似乎跪在女神像前,微弱的光线把他蜷缩着的狼狈身影映成长长的黑影,一直拖到阿尔的脚下。 “您要罚,就罚他一个人吧!女神啊!我真是无辜的!” “鲍里斯!” 阿尔调整了一下拿双耳壶的姿势,响亮地喊了那人的名字,他就是那个和约克是亲戚的厨师,前不久约克想偷吃莉塔的餐食,还找了他来试探。 那道拖到阿尔脚下的黑影猛地一缩,阿尔的话似乎是一根淬了火的长针,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门后的鲍里斯立刻起了身,端起一盏油灯,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只是他的笑,怎么看都带点苦味。 “哈哈,雀斑脸,是你啊?怎么了?你没吃饱,想来讨一块黑面包吗?”他没拿油灯的那只手局促地抓着围裙,笑容像一张拙劣的面具,“剩的那几块硬得像石头,你要是牙口好,可以拿两块回去啃。” 阿尔笑了笑,摇了摇头,目光在鲍里斯脸颊上极淡的巴掌印上掠过,知道他忏悔时还抽了自己几巴掌。 “不是,鲁伯特他们让我来讨点带肉的东西做鱼饵。” 她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进,把拿着的双耳壶和两只碗都放回了原处。 “反正也是要喂鱼的,就是要个肉腥味,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发了霉的熏肉,或者长了毛的香肠?我好带回去给他们。” “哪有这种东西,就算是有,我也早——” 厨师的语气隐含不满,他刚要抱怨着拒绝,就瞧见阿尔向他摊开了掌心——嚯!是三枚银币。亮闪闪的银币! 鲍里斯急忙从阿尔的掌心接过那三枚银币,笑得见牙不见眼,不住地点头。 “行行行!哎呀!雀斑脸,你运气不错。我刚好有几块这种肉准备扔,这下便宜你们了!” 阿尔笑而不语,跟着厨师往储藏室去。 刚到手的三枚银币美得鲍里斯昏了头,他心里只盘算着要怎么花这笔钱,完全没想起来阿尔是不能跟着自己进储藏室的。 犯糊涂的人只有掉进钱眼里的鲍里斯,阿尔小心地留意着储藏室里的食物。 做黑面包的材料多得很,咸鱼干剩得也比较多,只是香肠、熏肉之类油水充足的食物,以及奶酪和优质面粉等好东西,确实都剩得不多。要是专供船长和大副两个人吃倒是绰绰有余,可如果让食量惊人的水手们都吃,绝对吃不上几顿。 鲍里斯好一顿翻翻找找,终于找出小半截长毛的香肠、一块巴掌大小、变了色的熏肉和一块发臭的培根。 “只有这些了!”厨师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直视阿尔眼睛,阿尔猜到多半还有,但那些东西鲍里斯应该是打算留给自己打牙祭,不舍得拿出来给她。 这些东西哪怕是新鲜的,在陆地上,在任何一个码头上都值不上三个银币。但在物资匮乏的此刻,在一艘行驶中的海船上,三个银币,已经算是很公道的价格。 阿尔笑着接过那包气味不咋美妙的肉,她觉得那帮水手应该会很满意,他们肯定觉得气味大一些,更容易钓上鱼来,虽然—— 她忍住心中的腹诽,没有让讥嘲显现在脸上。 “谢谢您,我这就拿给他们去。” 然而阿尔才走出几步,就听厨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叫住了她: “雀,雀斑脸!你……你看雷格蒙今天怎么样?他是不是也被鲁伯特抓去钓鱼了?” 阿尔以为厨师会跟自己打听约克的下落,毕竟他们是亲戚,没想到厨师开口问起的却是雷格蒙。 “啊?雷格蒙?”阿尔假装回忆,她发现鲍里斯因自己刻意的停顿,紧张得喉头不停颤动,“他心情好像不太好,但刚才他钓上了一条白贝鱼,这会儿应该很高兴吧!” “白贝鱼?!” 厨师惊呼一声,随即死死盯住阿尔手里的纸包,“所以鲁伯特他们还真把白贝鱼钓上来了?女神啊!怎么全都这么走运,就我——” 阿尔眨了眨眼,直截了当地问: “鲍里斯,您怎么突然提起雷格蒙了?我还以为你要问我约克的下落。” 这话问得太直接,厨师又一向笨嘴拙舌,耳朵马上变得红彤彤,很拙劣地回答: “哦,这……船长都下令找约克了,找到他肯定是迟早的事,我,我当然不担心这个。”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但提起雷格蒙时,吐字立刻清晰了许多,还隐隐带了点“劫后余生”的味道。 “可雷格蒙那家伙!他这几天太不正常了!我撒个尿他都来堵我,还莫名其妙地要我对女神发这个誓,许那个诺的。我真怕他突然疯掉了,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鲍里斯嘴里说着雷格蒙莫名其妙,他的话听着却没什么底气,一双眼睛一会儿看这儿,一会儿盯那儿,紧张极了。 结合不久前水手们的谈话,阿尔已经对约克和雷格蒙之间发生的事有了大概的猜测,而眼前厨师的反应,也在无声说明,他自己也搅合到了这桩事里。 “可不是!”阿尔垂头丧气,忧心忡忡又担惊受怕,她压低了声音,同厨师埋怨:“雷格蒙也来找我发疯了!说什么能让我发大财,我没办法,就跑去告诉了我师傅。” “鲁,鲁伯特怎么说?” 鲍里斯急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他现在看阿尔的眼神,活像是盯着块滋滋冒油的烤肉,恨不得现在就不顾烫,把阿尔一口吞下去。 “师傅还能怎么说?让我离他远一点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厨师急得额头全是汗,“他没说那些发大财的事吗?” 阿尔用清澈的蓝眼睛望着厨师,明显感觉到厨师的身子又僵了一下。像他这样胆小的人,真不应该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阿尔想,不然暴露只是早晚的事。 “哦!这还用师傅说嘛?肯定是假的喽!鲍里斯,您不会被雷格蒙说心动了吧?” “没,没有,我只是好奇。”鲍里斯磕磕绊绊地强调。 “行了,雀斑脸,我没有别的事了,你快带着鱼饵回去吧,要不他们该着急了。” 阿尔回以一笑,挥了挥手,便朝甲板上跑去。 鲍里斯应该是帮助亲戚约克骗了雷格蒙,不过雷格蒙可能不太清楚鲍里斯有掺和进这件事里。 不管是约克还是鲍里斯,都并不特别擅长骗人。 约克总偷东西,但他毛手毛脚,总被人发现,想必也说不出什么十分完美的谎话。而鲍里斯胆子很小,他和约克的关系虽好,却远没到愿意为约克铤而走险的地步,不然他也不会在忏悔时把错误都推到约克身上,坚称自己无辜。那么,鲍里斯又能给约克提供什么帮助呢? 再说雷格蒙,他也不是傻子,聪明谈不上,小聪明应该还是有的,更何况他之前又很厌恶约克,什么样的骗局会把他迷惑成这样呢? 阿尔一时间想不出答案,她隐约觉得,是因为自己还不知道某个重要线索。 · 然而更换了鱼饵,还是没能捕到更多的白贝鱼。 无论是谁,再钓上来的都只是普通的海鱼。 最气恼的莫过于裴吉,他的水桶里挤满了各种颜色的海鱼,一个比一个味道好,但再钓一百条这种鱼,都比不上白贝鱼的尾巴尖贵。 气得裴吉直接甩了鱼竿,狠狠骂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脏话,很是愤怒地道: “呸!老子今个儿走背运,不钓了!哼,老子回去睡大觉了!” 巴洛美滋滋地戏弄着自己钓上来的白贝鱼,头也不抬地戏谑道: “裴吉,明天你还是别来了,你看,不就一条鱼嘛,至于这么气吗?我真怕你晚上睡着了还气这件事,想不开再踹上我两脚。” 但裴吉听了巴洛的调侃,心里不仅没有好受些,反而更气了,他干脆气冲冲地去拽雷格蒙。 “哼!用不着你怕这怕那!老子挨着谁睡不行?今晚我就要挨着雷格蒙睡!” 才收拾完鱼竿的雷格蒙颇为诧异,没想到裴吉会闹这么一出,他呆怔怔的,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就听巴洛和裴吉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不就钓了条贵一些的鱼吗?巴洛,你难不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看不是我忘了自己是谁,是有人犯了眼红病!” …… 阿尔见他们俩吵着吵着,就开始拉扯起了雷格蒙。无处可逃的雷格蒙面露痛苦,阿尔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为了遮掩,她连忙打算帮鲁伯特提水桶,鲁伯特竟然没肯让她提: “我自己来吧,阿尔,你把甲板上好好擦一擦,就赶紧去休息吧!” 好吧,原来是准备把更劳累人的活推给她。 阿尔依旧没有推拒,点头应下。 · 这几个人终于吵吵闹闹地回了舱室,鲁伯特忍无可忍地叱了好几声,那些埋怨和指责仍然没减少多少。 直到这群人彻底从甲板上离开,阿尔才感到久违的宁静。 她用墩布擦着甲板,月光在未干的水迹上跃动着,像给甲板镀了一层融化的白银。 过了好一会儿,当只有海浪和海风的声音包围着阿尔时,忽地响起一阵水声,接着,有人小心翼翼地喊阿尔: “雀斑脸,我来了!”《 》 22-30 第22章 022惩罚【倒V开始】 泠泠月光之下,不知何时,一道窈窕的身影浮出了海面,她银白色的鱼尾在碧蓝的海水下摇摆,那头金发在银辉里灼灼逼人。 金发人鱼兴奋地望着阿尔,压低声音询问: “怎么样?我们干得不错吧?” 阿尔赞许地点头,她放好墩布,走到甲板的边缘,蹲下身子与莉塔的姐姐低语: “我今天去看过了,确定这条船上不缺食物,但缺好的食物。只要按照我们的计划,肯定能成功!” 想到这里,阿尔想起昨晚莉塔的抱怨,忍不住笑了,“我跟莉塔说了这个计划,她说她也馋白贝鱼了,要你们给她带一条。” “‘给她带一条’?!” 金发人鱼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美艳的面容立刻变得狰狞,愤怒地露出一口尖牙。 还好她面前的是阿尔。阿尔早对人鱼的这副模样习以为常,不然换做其他船员,哪怕是船长,或者鲁伯特,现在的心跳都要倏地快上不少。 “她还好意思提这种要求!哼!我们为了救她这个蠢蛋,先是劳心劳力地找白贝鱼,现在又费尽心思地把这些白贝鱼挂到那帮混蛋的鱼钩上,忙得我们谁都没时间打理鱼尾!” 想想这几天忙活的事,金发人鱼就很是来气,莉塔这个小妹妹,总是能闯出各种各样的祸,她们只能不停地替她善后。 “雀斑脸!”金发人鱼用偷听到的称呼叫阿尔,她的脸颊气得有点发红,阿尔还以为她会给莉塔非常严重的惩罚呢! 结果却听她道: “你跟莉塔那个蠢蛋说!我们才不‘给她带一条’,等她回来了,她必须得负责给我们抓一整年的白贝鱼!” 平心而论,这个惩罚真不算重,更何况莉塔的姐姐们是在如此费心地准备营救她。阿尔也觉得莉塔提的这个要求有一点点任性。 可一想到莉塔要苦哈哈地帮姐姐们抓一整年的鱼,还是又少又难抓的白贝鱼,阿尔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偏袒她,替莉塔说说情。 阿尔迟疑着,有点忸怩地开了口: “抓一整年是不是有点太久了?能不能再短一点,莉塔她——” 金发人鱼盯着阿尔泛红的耳根,噗嗤一笑,她的鱼尾响亮地拍了一下海面。金发人鱼的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溅起的水花正好落在阿尔的旁侧,只有几滴海水飞到了阿尔的裤角上。 “你替她讲好话才没用!我可不想酸掉了牙。”她理了理自己的金发,语气里的嫌弃不加掩饰,最后看了阿尔一眼,脸上又不自觉地露出笑来,“好了,最后告诉你个好消息,两天后魔药就能做好了。” 与月光同色的鱼尾轻轻一甩,下一刻,这条言笑晏晏的金发人鱼便跃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天后。 阿尔默念着这个时间。 银白色的月光照亮重归平静的海面,那些剧烈摇晃过、破碎过的粼波又恢复如初。 两天后,莉塔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月光勾勒出阿尔的倒影,它又细又长地从她的脚下蔓生出去。 瞧着有一点孤独。 自从被抓上了这条船,莉塔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异常的简单。 过去,每天睁开眼睛,从巨蚌做成的床铺上醒过来,莉塔都不知道今天会是怎样的一天。 她会捕到什么样的猎物?会不会和姐姐们吵上一架?晚上又会到哪里去唱歌? 她的生活充满了未知,也充满了自由。什么事情,只要她想做,她随时都可以去做。 莉塔甚至并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忧愁,虽然她总闯祸,但忧愁的人不是她,而是替她收拾乱摊子的姐姐们。作为最小的妹妹,她向来是恣意妄为地生活。 被抓到这条船上,她不仅失去了自由,生活也被千篇一律的等待填满。 莉塔日复一日地待在单调的、勉强能伸开她鱼尾的池子里,这么小的池子,她连转身都要小心翼翼。 当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莉塔的人类就必须离开她,去和一群脑子里装满污秽的混蛋打交道。 莉塔的这一天,只做一件事—— 等太阳从海平面上落下,等她的人类带着每天都相似的食物回来。 莉塔不知道,明明自己挑剔到连着三天吃白贝鱼都觉得无法忍受。 可只要待在她的人类身边,就算每天都做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事,看着完全不会变化的环境,吃着普通而乏味的相似食物—— 任何的无法忍受都会因为她的人类变得妙趣横生,莉塔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能从短暂的一瞬中咂摸出无穷无尽的趣味。 尤其当她的人类向她微笑,她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时,她会完全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囚徒,她的心里满是难以言说的幸福。 昏黄的灯光照亮阿尔的脸,她低垂着眼睫,用梳子替人鱼细细打理着红发,尽管她已经把莉塔的发丝梳理得很顺,可阿尔的手指还是舍不得离开莉塔美丽的红发。 难道连人鱼的发丝里都藏着令人上瘾的魅力吗? “她们真小气。” 听了阿尔替姐姐转达的话,莉塔有点发蔫,她皱着眉毛,想要抱怨,可一想到姐姐们正为了救自己忙前忙后,她一时间连“真讨厌”这种娇嗔的话都说不出了。 她心知肚明,自己这回确实犯了大错,应该好好挨顿教训。 “要抓一年的白贝鱼,是不是会很累?” 阿尔的指尖轻轻点在莉塔的眉间,迫使她舒展了眉宇。 不再皱眉的莉塔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把下颔靠在阿尔的肩膀上。 “抓白贝鱼需要很细心,它们很会藏,还游得特别快,要是稍微没注意,它就跑走了。” 她直起身子,怨念很大地朝阿尔比划着生了蹼的手指,“我抓十次,顶多能抓到三次,而我刚好有三个姐姐。” 莉塔想了想,一拍手,脸上的神气忽然回来了些。 “对了!反正我也没有那么爱吃白贝鱼,这一整年我就不吃它好了,这样我就只用抓三条,也不算特别难!” 她兴高采烈地又问阿尔:“你呢?你爱吃白贝鱼吗?我还有个好主意,要是你爱吃——” “到时候我就把白贝鱼切好了给姐姐们送,悄悄把最嫩的那块肉挑出来给你。这么干还是只用抓三条鱼!我真聪明!” 饶是阿尔再偏心莉塔,听了莉塔的“好主意”,也不由得短暂地偏向莉塔的姐姐们一瞬。 “莉塔,你该庆幸是我听到了这段话,不然你的姐姐们肯定要罚你罚得更严重!” 正义的阿尔决定要惩奸除恶,她笑着轻轻掐了莉塔的脸颊一把。掐的时候莉塔没反应过来,掐完过了好一会儿,莉塔才后知后觉地叫起痛来。 “你好坏!阿纳斯塔西娅!你是个坏人!你居然掐我!” 于是莉塔煞有其事地露出尖牙利爪,阿尔笑得身子直打颤。 “我是不是坏人我不知道,莉塔,要是我告诉你的姐姐们,你刚才说的话,你一定是一条板上钉钉的坏人鱼。” “你说什么?!” 假装受惊的阿尔憋着笑看着莉塔张牙舞爪,她以为莉塔顶多扑上来搔自己的痒,谁料莉塔却一头扎进了池子里,好半天也不肯露出头来。 这下可让阿尔慌了神,她误会是自己说错了话,开玩笑开过了头,令莉塔真的伤了心,忙不迭地道起歉来。 “对不起,莉塔!我真的只是跟你开玩笑!真的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好,我说的都是胡话,你别难过!莉塔,对不起,求你别生我的气。” 阿尔道了半天的歉,也没见池子有动静,莉塔还是躲在池底不肯出来,这让阿尔更慌了,她急得要直接下水找莉塔。 然而,还没等她换下衣服,水里便猛地伸出一只带蹼的手,阿尔都没能反应过来,就被这只手抓住了脚腕,“嗖”地拽下了水。 “莉塔!” 狡诈的人鱼笑得好大声,她的尾鳍紧紧缠住阿尔的双腿,她把完全没有防备的人类搂进怀中,像是捕获到了绝世无双的奇珍异宝。 绿眼睛望着蓝眼睛,蓝眼睛望着绿眼睛。 莉塔抱着阿尔破水而出,水珠犹如珍珠般滚落,她们相拥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尔肥大的衣服湿透了,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原本这是极不舒服的,但阿尔此刻却完全感觉不到这点不舒服,她只能感受到自己变得越来越烫。 池子里装着的真是她亲自打回来的海水吗?阿尔总怀疑它是沸水。 它顺着她的袖口、裤脚流进她的心底,烫得她的一颗心起起伏伏,像是害了什么怪病。 “阿纳斯塔西娅。” 莉塔轻声唤着阿尔的名字,池边的灯被人鱼胡闹时带起的水花浇灭了,只有舷窗照进来的一缕月光。 那缕银白色荡在水波里,漾在她们变化的眼波里。 阿尔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掐了一下莉塔的脸颊,小声而亲昵地嗔怪: “莉塔,一定没有比你更坏的人鱼。” “呀!你别闹!” 不服气的人鱼立即再度用鱼尾卷起新一轮的“风浪”,“坏心眼”的她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坏”的,非要逼“诚实”的人类改口。 她们再度沉进池底,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作者有话说:写一点打情骂俏,大剧情快来了~ 感谢在2024-05-1818:46:19~2024-05-20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喵喵喵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8537676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853767640瓶;秋水云8瓶;嶽kc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023即兴隔着那道雕…… 隔着那道雕着繁复纹饰的门,小汤姆觉得自己依稀听见了水声和笑声。 他垂落在腿侧的双手又一次紧攥成拳,稍长的指甲陷入皮肉,把才结好的痂刺破。 而这一次,小汤姆没有勇气再敲响这道门。 前两次,当时与他关系尚好的阿尔都没有回应。而这次,与他近乎决裂的阿尔又怎么可能理会他? 长着鱼尾巴的怪物,到底有哪点讨人喜欢? 不管是什么时候,小汤姆都想不通,也不愿去想。 对于这种堪称水手梦中情人的生物,小汤姆虽身为水手,却只有无法纾解的愤恨。 他咬着嘴唇,血液的铁锈味在唇齿间徘徊不散。小汤姆的愤恨熊熊燃烧,烧得他眼眶通红。 他瞪着那扇门,犹如瞪着自己的仇人。 就是这种臭鱼烂虾!都怪这种丑陋非常的、连人都不是的怪物!它们把表哥迷得神魂颠倒,也迷得阿尔无情地把他抛到脑后! 小汤姆把手搭在门上,用指腹抚过繁复的雕花,他脸上的笑越发狰狞,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的眼眶里滚落。 他觉得门后似有而无的水声越来越大,笑声也越发欢乐放肆。 那是排除他的,那是拒绝他的。 阿尔不要他!只要那条该死的臭鱼! 嫉恨席卷了小汤姆的心,纵横的血丝交错在他的眼白,他使劲用指腹压住那些雕花,像是在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气碾碎什么。 “该死的怪物!” 他用气音坚定地骂道。 接连两天没有捕到白贝鱼,显然让裴吉大为恼火。 这船上本就没有几个真正大度的人,而心情不好的裴吉,无论说话、做事都有意无意地刻薄了不少。但裴吉也没什么背景,只是个普通水手,和他资历差不多的水手哪里愿意受他的气? 于是很快,船上就起了争执,乱成了一锅粥。这可比大家发现约克消失的那天热闹多了! 鲁伯特资历最老,这段时间又一直惦记着被提拔,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高声叱道: “别闹了!都是点小事,至于这么计较吗?” 见这帮人争执的声音小了些,鲁伯特又特意揪住罪魁祸首裴吉教训,想要借此给自己立威。 “裴吉,不就是没钓上来一条鱼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鲁伯特的语气少有的严肃,眉毛紧紧皱着,像是对裴吉的行为极其厌恶。 “你犯得着冲别人发脾气吗?这些人可是和你一起拼命的兄弟!就为了一条说不准今天就能钓上的鱼?裴吉,你真该好好想想!” 阿尔冷眼旁观着这场不算高明的即兴戏。 果然,如她所料,裴吉才不会因为鲁伯特佯装的语重心长而动容,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白贝鱼。就算鲁伯特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一百遍,裴吉再开口,提的第一个词仍然还会是白贝鱼。 “白贝鱼!我倒是希望我今天就能钓上白贝鱼,可它又不是那么好钓的!要是你是我,看着别人都有了白贝鱼,就自己没有。哼!我不信你会忍住不发脾气。” 裴吉忿忿道,同时几不可察地瞄了一眼鲁伯特的神色,道: “而且我钓白贝鱼,又不是为了挣什么大钱,我就只不过是想尝一口它到底是什么滋味,想知道它凭啥卖得那么贵。” 他话中的试探意味变得更浓,“我说鲁伯特,只要能让我尝一口,甭管是不是我自己钓的鱼,我这颗心也算是安下了,哪还会再发什么脾气?” 阿尔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为了从鲁伯特手里讨一条白贝鱼,居然连裴吉这种人都学会了蹩脚的拐弯抹角,阿尔觉得这是一种堪比魔法的奇迹。 终于,裴吉一双嘀里咕噜乱转的眼睛消停了下来,他直直盯着鲁伯特,盯得鲁伯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 “我已经和船长和大副说了,咱们最近晚上都可以出来钓鱼,钓到多少都归我们自己。虽然白贝鱼味道好,但其他鱼味道也不差。” 这话直接避开了裴吉的试探,鲁伯特仿佛没看见裴吉难看的脸色,还主动问他:“我记得你昨天钓上来的不少海鱼,都是有名的味道好,鱼刺还少。可以拿去让鲍里斯给你加个餐嘛!” “加餐?!” 意识到鲁伯特绝无可能给自己尝一口白贝鱼后,裴吉恼羞成怒。 气得昏了头的他才不管鲁伯特背后是不是有人撑着。他先是指着鲁伯特的鼻子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最后竟直接在众人面前揭了鲁伯特的老底。 “你这一肚子坏水的烂东西,别以为现在装成个人样,自己就是个人了,你办的那些缺德事,大家都记着呢!” “之前你的那个徒弟到底是怎么没的?你这活该被女神扒皮烧死的贱种,口口声声说那小孩是身体弱,害了风寒!好嘛,什么风寒是在大副——” 鲁伯特一巴掌抽在裴吉脸上,的确成功阻止了裴吉继续说下去,却引得他直接把自己扑倒。鲁伯特被年轻他几岁的裴吉按在甲板上好一顿打,裴吉不光挥拳头,口中的辱骂不断,句句囊括鲁伯特的家人。 阿尔见裴吉越打越凶,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害了疯病。她着实吃了一惊,巴洛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的身旁,适时地推了阿尔一把,在船员们越来越响亮的叫好声中,巴洛压低声音提醒她: “想你刚认的师傅死呀?愣着干嘛?快去找大副!” 计划之外的变故让阿尔很是手足无措,但经过巴洛的提醒后,她很快镇定下来。 没关系,不会影响她们的计划的。 她一边连声安慰着自己,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往大副的舱室里冲。 尽管答应了父亲,最近要多到甲板和舱室去看看。 但爱德华只去转了一次,就继续在自己的舱室里待着了。那帮船员不仅有着牲畜般的身体和牲畜般的头脑,连气味也和牲畜相差无几。 爱德华向来以文明人自居,要是和那帮牲畜般的家伙待久了,他很怕自己被那股难闻的味道熏出什么不得体的表情。 为了他们都好——为了爱德华的体面,和那帮人或许可能存在的自尊心,爱德华一直不喜欢和他们走得太近。 砰,砰,砰! 敲门声一声重过一声,打断了爱德华品酒的好心情,他烦躁地把精美的水晶雕花高脚杯往写字台上一砸,完全不在意是否会损伤那只精巧的造物。 是谁非挑这种时候来打扰他?一天之中,就属午后这个时候他的舌头最灵敏,最适合品酒。爱德华完全不想理会这个大煞风景的“莽汉”。 但“莽汉”不依不饶。 砰,砰,砰! 又是三声。 船长的舱室离大副的舱室不远,照这位“莽汉”敲门的势头,很容易惊动父亲。要是真的惊动了他,少不得要挨一通数落。 爱德华骂了一句很冷僻的脏话,快步走到门前,黑着一张脸拉开了门。 “到底什么事?哪有你这么敲门的!” 阿尔抬起一张吓得发白的脸,慌里慌张,有点语无伦次地道: “大,大副,裴吉和我师傅,不知道说了什么,说什么小孩风寒,什么体弱的,好像是说谁死了,然后他们就突然打了起来。裴吉好像疯了!按着我的师傅不停地打!”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映出来的爱德华脸色有一瞬比她更白,神色比她更仓皇,她心里悄然叹了一口气,继续佯装惊恐地道: “他好像想把我师傅打死!大副,您快去看看!再不去就要出人命了啊!” “人命”这个词让爱德华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英俊从容的模样,只是他的嘴唇还是毫无血色。 爱德华扶起阿尔,他的手指不经意间碰了一下阿尔的手背,又湿又冷,像是某种在阴暗处蜿蜒爬行的毒蛇。她感到强烈的恶心,但眼下却不是能够任由她展现自己真实情绪的时刻。 再等等,她提醒自己,不能再破坏计划了。 今天得知的消息是他的催命符。这条毒蛇,她不会让他再猖狂太久了。 “你别怕,阿尔。”爱德华拍了拍她的肩膀,放柔了声音安慰。 数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学会如何完美地掩饰真正的情绪。爱德华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厌恶,还想当然地认为她身体的颤抖是恐惧,他贪婪地盯着她碧蓝的眼睛。 虽然雀斑脸的长相非常平凡,但一双眼睛真的是越看越出彩,每当爱德华看见这小子的眼睛,潜在的摧毁欲就会蠢蠢欲动。 “别怕!只要看见我,裴吉就不会再敢动手,他就是个空架子!” 事实证明,爱德华不了解阿尔,却很懂裴吉。 几乎就是在爱德华刚一踏上甲板的时候,裴吉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地回过了头,一见到爱德华,他脸上的血色就倏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下一刻,裴吉便猛地昏了过去,他的额头直直撞在甲板上,发出很闷地一声响。 即兴戏。阿尔在心中评价道。 随即她演起了自己的即兴戏——朝着胸口剧烈起起伏伏的鲁伯特扑去,泪水说来就来,声音也悲伤得刚刚好。 “师傅!”—— 作者有话说:预估了下,大剧情应该在两三章之后?大家不要急,因为那部分剧情很多,必须把铺垫都铺好,不然会很突兀! 感谢在2024-05-2020:00:00~2024-05-21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传秘药专治红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藤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024眼花这条船上资…… 这条船上资历最老的鲁伯特,还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裴吉那小子精得很,每一拳都砸在不会出人命的地方,力道也控制得刚刚好。 他现在一呼吸就感到火辣辣的痛,一时间根本起不来身,只能躺在甲板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虽然看着很严重,但鲁伯特心里很清楚,自己没受什么重伤,多养几天就会好。 而裴吉闹的这一场,与其说是揍他,不如说是恐吓他。刚才裴吉状若失控地提及那个短命鬼,吓得鲁伯特一颗心到现在都砰砰乱跳。 他真不明白,当初瞒得那么紧。裴吉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师傅!” 阿尔朝鲁伯特扑了过来,正好压在他受了伤的腹部,伤处立刻更痛了。鲁伯特呲牙咧嘴地推开阿尔,因着大副爱德华在场,他还不敢对这没长眼睛的笨徒弟训话,只是倒抽了一口凉气,让她自己体会自己的错误。 谁知平日里挺机灵的阿尔,这会儿却犯起了糊里糊涂,非但不起身,还哭嚎起来: “师傅,您怎么样了?怎么还不起来?您身上的伤重吗?” 爱德华已经去了裴吉那边,正在查看裴吉的情况,试图把他叫醒。裴吉的额头撞出了一块好大的青紫,人似乎昏迷着,看不出是不是装的。但鲁伯特在心中直咬牙,他断定裴吉绝对没昏!裴吉就是想逼他! 裴吉知道这件事,就意味着是鲁伯特没替爱德华善好后。如果裴吉真的发了疯,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爱德华饶不了裴吉,也不会放过鲁伯特。 “不重!没事!” 压抑着满肚子怨气,鲁伯特终于忍着剧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挨了一顿揍,可他却不能处置那个揍自己的人。 鲁伯特觉得自己在船上的这些年简直太憋屈了。不仅要给抠门斯皮勒父子卖命,还要被资历不如自己的懒蛋连揍带威胁,甚至对自己收的这个徒弟,都不好说什么重话。 这种憋屈,加重了鲁伯特想要往上爬的决心。 他忍着连绵不断的疼痛,朝向自己走过来的爱德华露出讨好的笑容,鲁伯特身旁的阿尔小声啜泣着。 爱德华见了,竟不是先问问受伤的鲁伯特怎么样,而是先来同阿尔说话,那张英俊的脸上还浮出了体面而温柔的笑容。 “别怕,阿尔,你看,鲁伯特只是受了点小伤,裴吉和他只是闹着玩,没掌握好分寸。” “可是……”阿尔很迟疑,她显得十分恐惧,“可是裴吉刚才说什么人没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是谁没了?” 爱德华立刻给鲁伯特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让鲁伯特心里一寒。鲁伯特还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句子,就好一顿咳嗽,裴吉绝对不是第一次这么揍人了,分寸把握得太折磨人!鲁伯特觉得嘴里的血腥味特别浓,他有点吃力地解释道: “是裴吉吓唬人的,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他在胡说八道。应该是因为这几天没钓上鱼,害得他发了癔症,等他钓上鱼了就好了。” 然而爱德华看过来的眼神还是很灼人。要想安抚住裴吉,那必须得给他白贝鱼。可爱德华就在面前,鲁伯特要是把剩下的那条白贝鱼不给爱德华,而给裴吉,就算解决了这件事,爱德华也会因为自己没得到鱼而记恨他。 所以思来想去,鲁伯特只得咬着牙道: “算了,我和裴吉这么多年交情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发癔症。这样吧,今天晚上我钓到的鱼,全归裴吉了!” 他看着阿尔瞪大了眼睛,她的困惑毫不掩饰。别说阿尔困惑了,鲁伯特自己也很不解,明明是裴吉失控揍了自己一顿,到头来不是裴吉补偿他,而是他去补偿裴吉。怎么想都不合理! 可爱德华才不管什么合理不合理。他现在只想着把几年前自己做过的那件事严严实实地捂住,谁在这件事里受了委屈都不重要,只要不是爱德华自己受委屈,他都不会过问。 他拍了拍鲁伯特的肩膀,完全忽略了鲁伯特脸上那一瞬的痛苦,爱德华自顾自地欣慰道: “不错,鲁伯特,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同在一条船上,你们和兄弟没什么区别。女神在上,你们要互帮互助才对!” 鲁伯特低下了头,再抬着头看着爱德华的那张脸,他很担心自己会失控。 “是,大副,您说的对。” 看起来不明白状况的阿尔并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她轻轻扯了扯鲁伯特的衣服,在爱德华离开后,压低声音道: “师傅,今晚我也跟你们一起钓鱼吧,到时候我钓到的鱼,都孝敬给您。” 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处不痛的鲁伯特,听了阿尔这话,心里终于感觉好受了些。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孩子,真不枉我收你做徒弟。” 阿尔腼腆地笑了笑。 她觉得这句话,鲁伯特应该也对那个死了的徒弟说过。 爱德华走了没多久,裴吉就“醒”了过来。他一定是听到了鲁伯特的话,自以为抓到了鲁伯特的命脉,一时间变得很嚣张。 这种嚣张愈演愈烈,他很快就得意过了头,竟开始对鲁伯特吆五喝六起来。 “喂!鲁伯特,把那卷绳子给我拿过来!” 攀着桅杆的阿尔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海风从她身边拂过,她耳边的碎发时不时擦过脸颊。 自这个高度望下去,甲板上忙碌的船员都显得渺小,他们的神情被高度模糊了许多。不过裴吉的洋洋得意依旧浓得可笑,她看到不少水手都在偷偷对他指指点点。 阿尔一边干着手头上的活,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面。 受了这么久的气,再窝囊的人也忍不下去。更何况鲁伯特一向自视甚高,瞧不起裴吉这种能力远不如自己的水手。虽然有把柄在裴吉手中,但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一味退让,裴吉只会越来越嚣张。 鲁伯特怎么可能甘心被裴吉捏在手心里呢? 他猛地上前,一把揪住裴吉的衣领,威胁道: “别给我蹬鼻子上脸!再揪着不放,想继续要好处,没门!你不要命!老子也可以不要命!裴吉!你自己想清楚了。反正我要是死了,保准拉你给我垫背!” 阿尔第一次见鲁伯特把佝偻的身子挺得那么直,他说的每个字都很大声,震得裴吉瑟瑟发抖,说完最后一个字,裴吉明显腿软了。 如果鲁伯特真的不在乎裴吉抓住的那个把柄了,裴吉的下场只会比鲁伯特更难看。 这回裴吉终于不敢再得意了,但他的胆子还是不小,竟一把抓住了鲁伯特的手腕,声音有点发颤地追问: “那你先前说好的事呢?你今晚钓到的鱼,还能归我吗?” 阿尔忍不住轻声嗤笑,她的那声笑很轻,转瞬间就被海风卷走,又被海鸥的叫声遮掩得严严实实。她这一刻有点遗憾自己没能在甲板上,她很想看看鲁伯特的神情。 “给你!裴吉,你究竟长了个什么脑袋?你的脑袋里除了吃饭,喝酒和睡觉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啊?有这三样还不够吗?” 海鸥们飞向与海水同样湛蓝的天空,太阳的艳色还没有在天幕上晕开,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晚上,她想着晚上,深深吸进了一大口气。 “阿尔!你还没干完活吗?” “马上!师傅,就差一点!” 阿尔提着双耳壶,给来钓鱼的每个人都倒了一碗水。 雷格蒙嚼着黑面包,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阿尔假装没听见,继续提着双耳壶往前走,而不远处的巴洛刚好把碗里的水喝完了,阿尔适时上前,又给他的碗里倒满了水。 巴洛笑了一声,问:“阿尔,你今晚还不钓鱼吗?就专门给我们倒水喝?” “不是,我今晚钓,我特地早早选了一根鱼竿出来。”阿尔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应该是鲁伯特,他是真盼着她把钓上来的鱼“孝敬”他呀!于是阿尔又笑着补充道: “最近师傅很照顾我,今晚钓的鱼我还是打算都送给师傅。” “嚯!鲁伯特,没想到你这么会收拢人啊。徒弟才收了几天,就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了!” 这会儿的裴吉像是完全忘了自己都和鲁伯特发生了什么,还想着像往常一样同鲁伯特开玩笑。但鲁伯特不仅一个字都不回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把他视若无物。 裴吉讪讪摸了摸鼻子,不敢继续试探问鲁伯特,阿尔给鲁伯特的“孝敬”,是不是有他的一份,他闭紧嘴钓起了鱼。 “别去你师傅那边挤了。” 雷格蒙终于把嘴里的那块黑面包全部咽了下去,指了指自己身旁刻意给阿尔留出的空位。 “你来这坐吧,雀斑脸,我保准你今晚能钓上白贝鱼!” 阿尔朝鲁伯特那边望了一眼,见他左边坐着裴吉,右边坐着小汤姆,小汤姆旁边倒是还有位置。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且不说自己和小汤姆决裂了,就说小汤姆身上一定又用了那种玫瑰油膏,阿尔觉得还是坐在雷格蒙身边好。 “好,我去把鱼竿拿过来。” 雷格蒙很是高兴,“你快去!我给你留着位子!” 阿尔对雷格蒙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银白色的月光拂过她的面庞。 有那么一瞬,雷格蒙觉得阿尔脸上的雀斑全部消失了,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发现那些雀斑还在,可刚才看到的那一眼真切得又不像是幻觉。 “奇怪,我眼花了?”雷格蒙小声嘟囔了一句—— 作者有话说:就要来了~快的话下一章会有一些大剧情~ 感谢在2024-05-2120:00:00~2024-05-22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100瓶;@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025大鱼拿好鱼竿的…… 拿好鱼竿的阿尔在雷格蒙身边坐下,雷格蒙刚想跟她说几句闲话,他的鱼竿就有了动静。 “女神啊!是条大鱼!” “哈哈!我也有鱼上钩了!力气也不小。” “咬了老子的钩,嘿嘿,什么鱼都别想跑!” 甲板上好不热闹,每个人的鱼钩都有了动静,水手们吵吵嚷嚷的,还有人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雷格蒙用尽全身力气收竿,即将钓到白贝鱼的可能让他控制不住地狂喜,使得他涨红的一张脸更加狰狞,竟与圣像画里正在受刑的罪人有几分肖似。 阿尔的鱼竿最后有了动静,与此同时,甲板上的其他水手差不多都钓了上鱼。 一条条白灿灿的鱼在甲板上甩着尾巴,鱼鳞那多变而梦幻的色泽连在一处,构成了一片绮丽的“彩霞”。 白贝鱼!全是白贝鱼! 喧闹声短暂地消失了片刻,水手们便大呼小叫起来。 “发达了!真是白贝鱼!” “乖乖,我就说跟女神祈祷有用!” “附近一定是有鱼群!”终于捕到一条白贝鱼的裴吉笑得合不拢嘴,他不说这话大家也知道,所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附和他。 而且除了裴吉,别的水手都赶紧又下了竿,想要抓住机会,争取再钓上一条白贝鱼。 裴吉钓到的那条白贝鱼个头很大,快赶上他的小臂长。他的一双眼盯住了那条鱼,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再下一刻,他竟死死抓住那条还在摇头摆尾的鱼,毫不客气地朝鱼身上咬了一大口! “裴吉!你疯了?你这是干嘛?”巴洛不经意瞥见了这一幕,惊愕地出了声。 吃痛的白贝鱼没给裴吉足够的时间回应巴洛,它有力的鱼尾直接给了裴吉一记“耳光”!那力道绝对不轻,只一下,就在裴吉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红痕。 裴吉被这一下抽得发懵,没能立即反应过来,便连着被鱼尾抽了七八下,那声音又响又脆,惹得不少水手都望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裴吉的左脸明显红肿了起来,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那种火辣辣的疼。 然而这点疼痛对此刻的裴吉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两眼放光,抓着那条鱼,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它无法再用尾巴抽自己的“耳光”。挨了鱼抽的裴吉语气颇为亢奋: “女神在上!这种鱼!白贝鱼!它真是神仙的滋味!” 感叹完这一句,裴吉就继续埋头生啃那条白贝鱼。 那条可怜的鱼,起先还继续努力用鱼尾抽裴吉,想把他赶走。但被抽肿了脸的裴吉完全无视它最后的攻击,依旧不依不饶。没多久,那条神气的鱼尾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雷格蒙看着裴吉肿起来的脸,抓紧了手中的鱼竿,吞了口唾沫,问阿尔:“雀斑脸,白贝鱼真有那么好吃吗?裴吉至于这么急吗?” 阿尔把刚钓上来的白贝鱼放进水桶里,她钓上来的鱼又瘦又小,阿尔怀疑是莉塔的姐姐们在跟自己作对,怕她偷偷拿鱼给莉塔吃。 不过她也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听说白贝鱼有价无市,就算是国王,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呢。”阿尔一边答话,一边又遗憾地看了眼水桶里的白贝鱼,实在太不像样了,她肯定不能拿这种鱼给莉塔吃,她的人鱼得吃好的。 “那你——”雷格蒙看了看四周,发现大家不是在专心钓鱼,就是在一脸震惊地看裴吉生啃白贝鱼——不,已经不是啃了,裴吉已经把那条白贝鱼身上的肉吃得干干净净,他现在在嚼鱼骨头! 雷格蒙觉得裴吉和害了癔症没什么区别,急急避开他,目光重新落回到阿尔的身上。 不知怎的,可能是因为今晚月光很明亮?雷格蒙总觉得阿尔好像有哪里看着不太一样,但他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 或许是雀斑淡了些?也可能是阿尔平平无奇的五官悄然长开了些? “那你今天抓到的鱼,还打算都给鲁伯特吗?” 这条航道,雷格蒙他们走了许多次,从来没遇见过什么白贝鱼。这回船上有了阿尔,他们才钓到了白贝鱼。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雷格蒙隐隐约约觉得,阿尔应该也和自己一样,是受女神眷顾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今晚他非要阿尔来他旁边钓鱼。 两个受女神眷顾的人聚在一起,对钓上白贝鱼肯定很有帮助。结果也和雷格蒙预测的差不多。唯一让他不太满意的是,他和阿尔受到的神眷也让其他水手钓到了很多白贝鱼。 要是这些白贝鱼全归他和阿尔就好了,这样不仅能补回他之前亏掉的那些钱,还能再赚上一大笔。 “是啊!我已经答应师傅了,当然要给他。” 阿尔的语气很坚定,听得雷格蒙都忍不住替她窝火。 “阿尔!这可是白贝鱼,你自己都说它有价无市。干嘛还眼巴巴送给那糟老头?留给自己不好吗?” 银辉之下,雀斑脸的蓝眼睛更为清澈透亮,雷格蒙怀疑就算是国王冠冕上镶嵌的宝石,也未必比她的眼睛更无暇。 如果这双眼睛属于一个女人——雷格蒙忍不住想入非非,哪怕那个女人也和阿尔一样相貌平平,身材干瘪。但只要有这双眼睛——雷格蒙的脸染上了可疑的红色。 “雷格蒙!” 一双手突然拍了一下雷格蒙的肩膀,吓得走神的他一个激灵,他对上了鲁伯特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这是嫉妒我收了个好徒弟?别跟我的好徒弟说这些有的没的,大副不会喜欢的。” 雷格蒙脸上的红色尽褪,眼神躲闪,他抓着鱼竿,强装镇定地道: “我,我只不过是给雀斑脸提提建议。再说哪有你这么做人家师傅的,我可没看你给过雀斑脸什么。” 鲁伯特被雷格蒙说得心虚,他看向阿尔,却发现阿尔正努力和鱼搏斗,非常费劲地收着竿。这下他可不管雷格蒙说了什么了,大声给阿尔鼓起劲来。 “雀斑脸!真有你的!居然钓上了这么大一条白贝鱼!” 夸奖阿尔的时候,雷格蒙的语气隐隐有点与有荣焉的意思。他自认为自己和阿尔是一路人,不同于其他的水手,他们可是受神眷的人。 而鲁伯特的注意力完全被甲板上的白贝鱼吸引住了,这条白贝鱼和一个成年男人的小腿差不多大小!对于普通的海鱼,能长到这么大就已经相当惊人了,更何况这还是白贝鱼! 瞧见这条鱼,鲁伯特的心情大好。尽管今晚他钓到的白贝鱼要全归裴吉,但有了阿尔的这条大鱼,他这一整天的郁闷痛苦都算不了什么了。 在海上讨了这么多年生活,鲁伯特从来没听说过谁钓上过这么大的白贝鱼。他心下一动,要是足够幸运,没准他不用再过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日子了。 “这么热闹啊!” 然而爱德华的声音却将鲁伯特的幻梦击得粉碎。鲁伯特把那条鱼扔进水桶里,一颗刚刚滚烫的心也似乎随着它一同坠进那桶冰冷冷的水中。 只要有斯皮勒父子在,他想赚上一大笔钱,回到岸上过逍遥日子,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鲁伯特刚想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却见爱德华直直朝裴吉走去。 “裴吉,你这是在生啃白贝鱼?” 爱德华的声音透着十足的诧异,还有几分隐藏得很深的嫌弃。鲁伯特觉得好笑,爱德华自己不也是生吃白贝鱼?他只是让厨师替他切成了薄片,和裴吉的吃法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裴吉自己钓上来的那条白贝鱼,早连骨头都嚼干净,咽进了肚子里。 这会儿,他正抱着鲁伯特那只装着白贝鱼的水桶,在里面挑挑拣拣,他像是一只正在掏蜂窝的熊,只不过他嘴角粘着的不是蜂蜜,而是鱼血。 还没说话,裴吉就先打了个嗝,他毫不扭捏地道:“大副,这白贝鱼味道这么好,就应该这么原滋原味地吃。” 说着,裴吉从水桶里抓出一条最小的鱼递给爱德华,示意他也生啃一条试试。爱德华皱了一下鼻子,脸上亲切的笑容差点没绷住,他向后退了一步,正好看见擦汗休息的阿尔。 “阿尔,你过来!” 爱德华朝阿尔连连招手,他朝裴吉手里的那条鱼看了一眼,对她继续道: “你没吃过白贝鱼吧,拿这条回去尝尝?” 裴吉的神情因爱德华的这句话有点不好看,阿尔看到裴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发觉他是吃鱼吃上了瘾,这会儿就差只认鱼不认人。 “大副,我不爱吃鱼。”阿尔摇摇头,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仿佛随时要窜起来咬人的裴吉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 被婉拒的爱德华只当阿尔是不想占裴吉的便宜,他嫌弃裴吉吃相邋遢,身上沾了太多鱼血和鱼肉碎屑,绕开裴吉,准备去看别人的收获。 这时,一个有点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大副!” 向来喜欢躲躲藏藏的小汤姆第一次走了出来,他先是深深看了阿尔一眼,才对变得有些不耐烦的大副道: “您该先看看阿尔的水桶,阿尔今天可是钓上了一条最大的鱼呢!” 这句话没让阿尔的神情有所变化,却让鲁伯特脸上的笑容一僵—— 作者有话说:进了一点点大剧情,下章会热闹起来~ 感谢在2024-05-2220:00:00~2024-05-23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026报复见到爱德华…… 见到爱德华亲自来了船上,鲁伯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条阿尔孝敬给他的鱼,很快,他就得满脸堆笑地孝敬给贪得无厌的斯皮勒了。 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人总是难免有些妄念。爱德华朝另一边走去时,鲁伯特很希望出现点奇迹,自己能留下这条鱼。 可是小汤姆!鲁伯特咬紧了牙,他真不明白这个平日里畏畏缩缩的蠢货,为什么要横插一杠,小汤姆不可能不知道阿尔要把今晚钓到的白贝鱼都给他。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不少水手都在夸鲁伯特收了个好徒弟。 “最大的白贝鱼?那是有多大?”爱德华来了兴趣,笑着问阿尔。 大副的目光没有施舍给小汤姆半分,直直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好像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小汤姆,小汤姆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或者一滩洒在甲板上的水。 小汤姆脸上精心练出的笑容凝固了,他感觉船员们都在悄悄对他指指点点,尤其是鲁伯特——甚至还满怀仇恨地瞪着他。 人总要往上爬,鲁伯特不给小汤姆往上爬的机会,那就别怪小汤姆踩着他往上爬了。 小汤姆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裴吉猜可能这附近有鱼群。”阿尔小心地看了眼鲁伯特,尽管鲁伯特心中极不情愿,但还是殷勤地把水桶提了过来。 阿尔接过水桶,给爱德华展示那条白贝鱼,“大副,您看,这条鱼的确要大一些。我觉得裴吉说得有道理,大家基本都钓上了白贝鱼,这附近很可能真的有鱼群。” 啃鱼啃到一半的裴吉听到这话,立刻张开一张猩红的大嘴,急急忙忙地附和道: “是啊!大副,咱们可不能错过这个鱼群!得抓住机会多抓几条。这么好的滋味,这辈子要是没尝过,那就算白过!” 有人嗤笑一声,骂道:“裴吉!你这是啃生鱼把脑袋啃坏了吧?脑子里就想着怎么吃了!吃个够和赚个够哪个更重要?” “你要是尝了这个鱼!你就知道到底是哪个更重要了!”裴吉不甘示弱,与那人争辩起来,一时间吵嚷得厉害。 爱德华看过了那条白贝鱼,暗暗咂舌,他当然知道这种大小的白贝鱼,身价只会翻番地涨。“有价无市”的翻番,他怎么可能不心动?爱德华瞥了一眼佝偻着脊背的鲁伯特。 鲁伯特立即笑着道: “这么难得的白贝鱼,大副,要不还是您拿回去?跟船长一起尝尝鲜?” “我拿回去?这不太好吧?阿尔今天钓上来的鱼,不是说都要送给师傅吗?”爱德华故作惊讶,推辞道。 心如刀绞的鲁伯特没心思继续跟爱德华推来推去,给了阿尔一个眼色。这回阿尔脑子没犯糊涂,说的话还算不错。 “大副,您也算是我的师傅,这条鱼送给您也一样。”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月光下的阿尔,爱德华觉得今天的阿尔看着分外顺眼,好像她的皮肤更白净了些?难道黑面包和咸鱼干也能养人? 爱德华蠢蠢欲动,阿尔这条小鱼,他已经钓了有段时间了,送出去了不少饼干和糖果。阿尔很合他的心意,又伶俐又乖巧,比某些蠢货讨人喜欢得多。爱德华觉得是时候准备收网了。 这双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要是为他含着两汪眼泪——爱德华笑起来,英俊的面容散发着令人如沐春风的魅力。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夸奖道: “不错,当初让你这小子上船,真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阿尔也回以略显腼腆的微笑,爱德华见了更为心动,但“痛失大鱼”的鲁伯特可不愿意让爱德华继续在自己面前得意,喝道: “好了!阿尔,快去多钓几条鱼去!再钓到好的鱼,也赶紧孝敬你的‘大副师傅’!” “是!师傅,我这就去!”阿尔自然盼着离爱德华远一些,听了这话,提上一只空水桶就跑。 没能如愿多和阿尔勾搭一二的爱德华很遗憾,不满地看了鲁伯特一眼,心有愤懑的鲁伯特假装不明白爱德华的意思,还感慨道: “阿尔这小子还年轻着,他是机灵,但也不能惯得他太得意,还得压一压他。” 爱德华意味不明地一笑,随即指了指桶里那条大白贝鱼,“别忘了把它送去我那儿。” 他并不在乎被自己夺去“富贵”的鲁伯特怎么想,此刻得了“富贵”的他没了再和这帮穷酸水手周旋的兴致,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鲁伯特忍了又忍,才终于忍住没对着爱德华的背影吐口水。 当阿尔钓上今晚的第五条白贝鱼时,一股浓烈得过分的玫瑰香气扑了过来。 一转脸,就看见小汤姆似怒似怨地盯着自己,阿尔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小汤姆。 小汤姆猛地凑了上来,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了阿尔的鼻尖。阿尔皱着眉偏开头去,小汤姆怒气冲冲地质问: “阿尔,我有那么可怕吗?我身上有毒吗?为什么你非要躲着我?!” 阿尔觉得小汤姆的愤怒非常可笑,他的语气仿佛她是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将他玩弄过后,又残忍地抛弃。然而在过去的相处中,分明一直都是小汤姆在占阿尔的便宜,对阿尔实际的付出少得可怜。 现在回忆起来,她发觉小汤姆甚至没有对自己说过什么让她觉得愉悦的好话。 今晚的小汤姆可能把盒子里剩下的玫瑰油膏用了个干干净净,那种俗艳的脂粉气不停地往阿尔的鼻子里钻。这让阿尔更觉得与小汤姆对话——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她抿紧唇瓣,一个字都不想说。 “你为什么不回答?” 小汤姆压低声音,他的眼睛牢牢盯着阿尔,眼神隐约带着几分贪婪。和阿尔距离近到如此,小汤姆居然仍不满足,还试图来抓阿尔的手腕,却被阿尔灵巧地躲了开来,忍无可忍的她这才开口警告: “小汤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他看着她起了身,刻意与自己保持了距离,心底的那团火不由得越烧越旺,指甲再次戳破了掌心,血痂一次次撕裂的滋味并不好受,但眼下对小汤姆而言,这点不适什么也不算。 “阿尔,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银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或许是连日来忧思过重,小汤姆憔悴了许多,一双大眼睛下积着浓重的青黑,而他的眼睛此刻又出奇的亮,一边质问,一边不断地向阿尔逼近,有几分阴郁的骇人。 很好,阿尔在心中哀叹,小汤姆应该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负心汉。 她问心无愧地直视回去,身子站得笔直,反问他的每个字都咬得很清。 “小汤姆,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问的是同样的话,仅仅是换了个称呼,但小汤姆一下子便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脸倏地红了,她无心去想那红色意味着什么情绪。阿尔讨厌和小汤姆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再虚与委蛇。 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 阿尔用小汤姆的招数回敬他,一步又一步向他逼近,她问: “难道不是你先躲开的我吗?小汤姆,我不明白,我究竟在哪里得罪了你?是我有好的东西没分给你?还是你遇到困难,我没有帮你?” 小汤姆的耳尖也红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阿尔看着他,小汤姆发觉她的那双蓝眼睛里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就像他们身旁的这片大海——冰冷而沉静。 “小汤姆,我自认为,我对你完全尽到了做‘朋友’的责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满?为什么要突然无视我,又莫名其妙来质问我?” 阿尔在距离小汤姆一步的位置停住脚步,小汤姆喘着粗气,好像阿尔刚才不是在一句一句地说话,而是在把他的头一下一下往水里按。 她站在月光里,明明月光是柔和的银白,小汤姆的眼睛却感到强烈的刺痛。 为什么?凭什么? 阿尔怎么能不理解他的痛苦? 小汤姆觉得嘴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可能又不当心咬破了嘴唇或者舌尖,但那都不重要。 “那条鱼。”他看着阿尔,磕磕绊绊地说,“阿尔,只要你离开那条鱼,回到我身边,我们就像以前那样。我就原谅你。” “阿尔,离开那只怪物,我会原谅你的!你只是被怪物骗了,我知道,你需要的一直是我!” 他说着荒诞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原谅”,神情一会儿像是乞求,一会儿像是仇恨。 阿尔看着他,坚定地摇头。 她说: “不,小汤姆,我一直知道我需要什么,那绝对不是你。” 小汤姆发出一声短促的、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冷笑的声音,刺得甲板上一心钓白贝鱼的水手们都忍不住扭头看过来。 他说: “你会后悔的!阿尔!你一定会后悔的!” 扔下这句话,小汤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如此坚决,竟连钓上来的那几条白贝鱼都没有拿。 这可便宜了裴吉,他跑到那只水桶前,颇为血腥地大快朵颐起来。 刚才忙着钓鱼的鲁伯特晚来了一步,没能呵斥小汤姆两句,他神情复杂地拍了拍阿尔的肩膀,低声提醒道: “今晚你还是回舱室住吧!睡我边上。得罪了这么个疯子,你得小心点。” 阿尔正有此意,点了点头。 钓上来的白贝鱼装满船员们的水桶后,意外来了一场大雨。 这场雨来得又大又急,雨滴简直不像是在“下”,而像是在“砸”。一滴一滴地追着人,竟砸得人有些痛。 有个别人不在意这点痛,也不在意身上淋了个精湿,还想冒着雨再钓几条白贝鱼。但这些人都只坚持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大雨倾盆,几乎泼出了一片发白的水帘,别说钓鱼了,睁眼睛都很费劲,于是船员们纷纷叹气摇头,提着一水桶的鱼往回走。 阿尔是最后一个回来的,鲁伯特抻长了脖子,左等右等,才等到她提着满满一桶白贝鱼回来。 亲眼看到阿尔湿得仿佛才从水里捞上来的模样,鲁伯特一时竟失了语。 “师傅,我没能再钓到那么大的白贝鱼。”她冻得嘴唇发白,身体瑟瑟发抖,沮丧地垂着头,语气里满是愧疚,“不过这里有几条鱼也不小,您瞧瞧?” 阿尔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片水迹,她说着话,雨水还在不停地从她的发梢往衣服上淌,仿佛仍有一片乌云停留在她的头顶。然而不停颤抖的她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状况似的,一心里只记挂着把鱼孝敬给鲁伯特。 恍惚间,鲁伯特觉得面前这个狼狈的雀斑脸小子,是曾经的自己。 “你……” 终于找到自己声音的鲁伯特依旧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下一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全身湿透的阿尔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那是暴怒的爱德华,他平日里的英俊、体面荡然无存,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丑陋而狰狞。 舷窗外的大雨如瀑,一道明亮的闪电透过重重雨水,炫目的白色紧随着怒发冲冠的大副而来,晃得人眼睛生痛。 他的咆哮声霎时间充斥在整个过道,船身似乎都跟着微微一颤,雷声湮灭在爱德华的污言秽语之中: “你这个婊。子养的贱货,你他X的背着我跟谁鬼混?”——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使用了一些具有辱女意味的词汇,纯粹是为了剧情需要和人物塑造,在此强调我绝无恶意qwq 终于要正式开始大剧情了~为了早点进剧情,这章特意多补了一些。阿尔会吃点苦头,但不会太多,很快就会虐船上的恶人啦! 感谢在2024-05-2320:00:00~2024-05-2419:4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027星星刚刚淋过一场…… 刚刚淋过一场大雨,又是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爱德华这个与自己身材差距悬殊的对手,阿尔毫无招架之力。 爱德华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略长的指甲刺着阿尔的皮肉,他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剥皮拆骨,再一口又一口地吃进肚子里。 “下贱坯子,我就不应该救你!像你这种没有脸的狗东西,就该被卖到窑子里去,被千人骑万人跨!” 这场大雨远没有停下来的势头,闪电炫目的白色透过舷窗映进来,一次又一次照亮爱德华的脸庞,逼迫阿尔把他的凶恶和杀意看得分明。 “大副!” 回过神来的鲁伯特走上前来,他向爱德华笑得谄媚,然而还没等他替阿尔说几句什么,爱德华便以极轻蔑、极厌恶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难得善心大发的鲁伯特就退回了舱室里。就算阿尔再像过去的自己,她也毕竟不是自己,他没必要为她冒这么大的险。鲁伯特没有再看阿尔一眼,他只顾着匆匆提走了那只装着白贝鱼的水桶。 “每一天晚上?!” 爱德华抓握她手腕的力度更大,指甲陷进了阿尔的皮肉里,他的语气里满是羞愤、恼怒。 “不要脸的贱种!你还好意思跟女神发誓?居然背着我,天天晚上跑去和那条长着尾巴的怪物厮混!你他X的得意坏了是不是?敢这么骗老子!女神怎么没来道雷把你劈死?!” 他平日里的友善、亲和荡然无存,骂出的话越来越脏。阿尔的手腕被他攥得疼痛难忍,却一声痛也不呼,一个字也不说。 光影在阿尔的脸上交错,那些雨水依旧不断自她的发丝、袖口、衣角滴落,但阿尔不再颤抖,身子挺得笔直。她发白的面庞上有一种令爱德华更为憎恨的“坚毅“和“淡然”。 有那么一瞬间,爱德华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座冰雕。 无处宣泄的愤恨令他一把抓住了阿尔的头发,与夜同色的黑发被他泄愤、施虐般拽扯着。情绪失控的爱德华直接拖着阿尔往前走。 他脏污不堪的咒骂混在隆隆雷声里,那些始终吵闹的水手们似乎在这短暂的一刻迅速学会了如何保持安静。 剧烈的疼痛通过每一根发丝警告着阿尔,但她却挣不开爱德华,就算挣开了,在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她又能逃去哪里呢? 阿尔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知道爱德华要把自己带去哪里,不知道他会如何“惩罚”自己。她把全副心神都用来想—— 没了她,她们的计划该如何继续? 在如此危急的时刻,阿尔脑子里拼命思考的事,竟没一件是关于她自己。 莉塔,她的人鱼,她该怎么办? 钥匙插进锁孔里旋转一圈半,爱德华斯皮勒时隔多日,打开了自己浴室的门。 尽管一路上爱德华没有收敛半分力气,动作相当凶残,辱骂的话更是片刻也没断过,但挣扎数次无法逃脱的阿尔始终一声不吭,她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向爱德华求饶。这场毫无道理的“虐待”让爱德华意外发现这穷小子竟是有骨气的。 可再有骨气又如何?爱德华会摧毁它,最后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阿尔像处理废物、垃圾一样丢掉。 只要是他看中的东西,爱德华不允许任何人再沾手。阿尔已经触碰了他的底线。 在把阿尔推进浴室前,咬牙切齿的爱德华狠狠给了她两记耳光。用尽全力的两下抽得他自己掌心都生疼,可那双蓝眼睛却死死地、不屈地盯着他。爱德华在这双眼睛里没看到半分的乞求或者畏惧,双颊的红肿没有对她的坚毅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 阿尔甚至微微抬高了下颔,她坚决不向他低头。 她以为自己是谁?!这个肮脏的、龌龊的只配跪下来给他舔鞋的玩意儿!她难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 “他X的!狗杂种!” 爱德华怒火攻心,狠狠踹了阿尔一脚,让她摔倒在浴室的地面上,语气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动用私刑,把阿尔的皮生生剥下来,再抽走她的筋。 “就你这种玩意儿?还敢这么看我?” 他嗤之以鼻地冷笑,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阿尔,问话充满了恶意: “天天晚上你都跑来睡这条该死的人鱼?贱东西!你他X的早被榨干了吧?毛都没长齐就敢玩这么花,老子看你是欠X!” 那双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爱德华,他俯下身子,正要去撕扯阿尔胸前的衣襟——他打算当着那条阿尔迷恋的人鱼的面,将阿尔彻彻底底地征服。 等阿尔被迫在他的身下哀叫求饶,他不信这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还能如此坚毅。爱德华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看到这双眼睛为自己蓄满泪水,盛满讨好和恐惧。 可爱德华的指尖刚碰到阿尔的纽扣,某种冰冷冷的东西就猛地扇到了他的脸上,滑溜溜,带着点鱼腥味。 剧痛袭来时,爱德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尔怎么可能只对他撒了一个谎? 阿尔没有每晚都安安份份地待在水手们的舱室里,而那条人鱼也绝非阿尔向他所说的那样——奄奄一息,只能勉强进食。 用鱼尾狠抽了一下爱德华后,莉塔没有乘胜追击,她趁着爱德华怔愣,抓住阿尔搭在浴池边的手,直接把阿尔拉进了自己的池子里。 阿尔的脸颊受了伤!那个恶心的、卑鄙的、下流的混蛋,居然还踹了她的人类!无论阿尔再如何给她使眼色,莉塔都决定不再忍耐,为此,她还故意不与阿尔对视。 为什么阿尔一定要忍来忍去?见到自己的人类受了伤,又被百般折辱,莉塔的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发狂的大鸟猛地抓走了,那只可恶的鸟还在不停地用尖利的鸟喙啄食她的血肉,让她感到不断加剧、仿佛永无尽头的痛苦。 忍耐?莉塔最不擅长,也最讨厌忍耐! 莉塔匆匆吻了吻阿尔受伤的脸颊,随即死死捂住阿尔的耳朵,冲着爱德华张开满是利齿尖牙的嘴巴,发出极其尖锐的叫声。 爱德华万万没想到这条人鱼居然恢复得这样好,他之前以为它顶多是半死不活的状态。爱德华处于深深的震惊之中,他无法相信看起来如此乖顺的阿尔,竟对自己谎话连篇,一时间完全忘记了防备。 莉塔的叫声并不是简单的示威,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莉塔终于能进行特定的声波攻击。 只听了莉塔的这一声嚎叫,爱德华就呕出了一口鲜血,他痛得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呼吸也夹杂着异响。爱德华是傲慢,但他并不蠢笨,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没有对付这条人鱼的能力,正要拔腿就跑,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间浴室。 可莉塔怎么可能放过他,看着爱德华吐血,莉塔如遭鸟啄的心终于好受了些。但莉塔觉得那远远不够…… 他如此折辱她的人类,莉塔觉得这个恶心的、卑鄙的、下流的混蛋死不足惜! 爱德华睁大了眼睛!莉塔直接从水池中跃出,带起的水珠飞溅了整个浴室,有几滴还直接砸进了他的眼睛里,痛得他眯起了眼睛。 那条凶神恶煞的人鱼直直挡在了爱德华的面前!他逃无可逃! “我……你……” 这张时常耀武扬威、春风得意的脸顷刻间失去了全部的血色。舷窗外又划过几道闪电,把他的惊惧照得清清楚楚。 爱德华吓得支支吾吾,他眼睁睁看着人鱼原本只是比人类多了蹼的手掌生出了利爪,爪尖闪烁着泠泠寒光。它的嘴巴!爱德华一见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尖牙,就感觉喘不上来气,腿也软得厉害。 这是一只彻彻底底的怪物!哪怕再像人!长得再美!它生着这样的爪,这样的牙,就是来吃人的!阿尔真是疯了! 怪物一步一步向爱德华走近,他看到它刻意向自己张牙舞爪,却吓得连呼救也做不到——爱德华心中也清楚,浴室刻意隔得与其他舱室很远,而今天他又摆出了要教训阿尔的架势,自然不会有人来这边巡逻。现在他哪怕叫破了喉咙也没人能发现,说不定还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他立即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了阿尔的身上,扭着头,抻长了脖子去瞧阿尔。 “不许看她!” 怪物的利爪已经按住了他的胸膛,在即将掏出爱德华的心脏的前一刻厉声喝止他。莉塔的绿眼睛里烧着熊熊的怒火,看得爱德华几乎要厥过去。 就在这濒死之际,爱德华听见阿尔清晰地道: “别杀他,莉塔。” 她从水池里起身,原本就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现在更是湿得不能再湿。阿尔只向莉塔走了几步,就被莉塔急不可耐地用鱼尾缠住,紧紧地揽进了怀里。 人鱼冰凉而柔软的嘴唇再次吻过阿尔红肿的脸颊,莉塔似乎是出于某种兽类的本能,希望用这种极度亲昵的方式缓解阿尔的疼痛。阿尔轻轻拍抚着莉塔的后背,做无声而温柔的安慰。 阿尔湿透的衣服裹住了自己的身体,也贴住了莉塔的身体,那些下落的雨水和池水润泽了莉塔的鳞片,那条绿色的鱼尾流动着比祖母绿更华贵的光。 莉塔舔了舔自己的尖牙,她很想咬一口阻拦自己除掉混蛋的阿尔。 “他该死!该被撕成碎片,扔到海里喂鱼!” 怪物竟然在用娇嗔的语气说着如此恐怖的话语!吓得爱德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别杀我,别杀我!阿尔,是我把你救了出来,是我把你带到了船上!阿尔,别让它杀我!想想看,我过去一直对你很好!阿尔,你不能对不起我!” “不。” 阿尔摸着莉塔的红发,转头朝爱德华抛去轻飘飘的一眼,她漂亮的蓝眼睛此刻亮得像藏了无数星星。 “留着你,不是为了我。”—— 作者有话说:船上的恶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大家再等一等~这部分阿尔和莉塔的互动不是很多,从船上离开就会粘在一起了~ 感谢在2024-05-2321:09:25~2024-05-2504:2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10瓶;渔舟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028命运蜷在角落里…… 蜷在角落里的爱德华小声抽泣着,他的整张脸都被莉塔打肿了,往日的英俊在此刻肿胀的五官上看不出半分痕迹。 他攥着被莉塔打掉的两颗牙,嘴巴附近还有没擦干的血迹,尽管悲痛欲绝,却不敢崩溃大哭,生怕再招来一顿毒打。 阿尔和莉塔在浴室的另一边低语,音量小到只有彼此听得清。 莉塔搂着阿尔的脖子,鱼尾不停地蹭着阿尔的腿,人鱼皱着眉,非常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不要,除非我们两个一起走。” 阿尔觉得自己快被莉塔搂得不能正常呼吸,可她也不舍得让莉塔松开自己,轻轻拍抚人鱼的肩胛,柔声解释: “魔药还没有做好,船上的人太多,我们应付不来,所以现在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留下来拿他做人质。” 她冷静地强调,“这里离陆地还有很远,我没办法独自在海水里活下来。我们之中,走的那个必须是你。” “我不明白。”莉塔的眼眶有点发红,阿尔的解释并不能说服她,“你不是说那个船长很看重这个混蛋吗?为什么还不能让我们一起走?阿尔,我游得很快的!只要下了水,我可以马上带你离开这儿,他们根本拿我们没办法!” 她的手指穿过人鱼的红发,明明莉塔的头发仅仅只是有着烈火般的颜色,可阿尔总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烈火般的温度。 “我的莉塔,你不懂,斩草要除根。” 如果她们就这样搏一把,未必不能一起跑掉。但这条船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有人鱼的事,倘若就这样离开,放任这条船把人鱼的消息散布开去,后患无穷。 她的人鱼还没有成为高明的猎手,万一下一次莉塔又倒霉地被捉住怎么办? 那时……可不会再有她了……还会有人像她一样救莉塔吗? “如果让你留下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莉塔没那么关心以后,她只在乎眼前。她凑近阿尔的耳朵,在爱德华抽泣的间隙里发问: “你的炼金药水很快就要失效了,要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被莉塔生生咽下去,她执拗地看着阿尔的蓝眼睛,却发现阿尔低下了头。 此刻莉塔的鱼尾缠绕着阿尔的双腿,她们近得呼吸相闻,甚至能够数清对方的睫毛。可在这一瞬,一种巨大的惶恐袭上莉塔的心头。 为什么每当她问到阿尔炼金药水失效后该怎么办,没有一次阿尔正面回答她?阿尔总是轻描淡写地绕开这个问题,用其他的话题勾住她……莉塔是条粗心的人鱼,正因如此,她倒霉地被捕上了这条船。 可就算是再粗心,她也知道——阿尔如今的回避绝对有异常。 “回答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极其不妙的预感令莉塔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她大声诘问,吓得被她暴打过的爱德华抖得把手里的两颗牙掉在了地上。 但阿尔却掰开了她的手,莉塔想要更用力地去抓住她,利爪却不受控地冒出,划伤了阿尔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那道伤口没让阿尔如何,却吓住了莉塔。 趁着人鱼愧疚,下意识地松开了对自己的缠绕,阿尔灵巧地从她怀中离开,几步就奔到浴室门口。阿尔用莉塔姐姐给她的匕首抵住爱德华的喉咙,逼迫他跟着自己走。 阿尔看着莉塔,露出一个全无苦涩的笑容。 “莉塔,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自由。对我而言,我的自由是由我自己来掌控我的人生,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只要离开了高高的宫墙,结局是什么都不重要,因为那都是我自己所选择的。” 她抓住门把手,如饥似渴地用眼睛对莉塔做最后的记录——阿尔还从没见过莉塔这样震惊,真可爱,她的人鱼永远都那么动人,让她怎么能舍得?可她必须舍得。 就在这里结束吧,这场绮丽的幻梦。如此甜蜜、幸福的时光,就算真的是自己人生的终曲又如何?阿尔觉得这是值得的。 “我也会让你自由的,莉塔。” 抢在莉塔扑过来的最后一瞬,她扭开门把手,把爱德华先推了出去,接着,她最后看了一眼莉塔。 真可惜,莉塔察觉得太快,她们不能拥有一个告别吻了。 阿尔关紧那道门,听着莉塔在门后嚎叫,抓挠门板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一圈半。 她一定会让莉塔自由,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爱德华的双腿也挨了阿尔的鱼尾好几下抽,他倒是想趁机逃跑,站起来却发现连走路都蹒跚。他才踉跄着跑出去几十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便催命般地响在身后。 寒气逼人的利刃再一次抵在爱德华的喉咙,他听见阿尔带着笑说: “放她走,我就留你一命。” 那场如瀑的大雨已经停了,或许是错觉,洗刷过的夜幕似乎格外闪亮,繁星点点,圆月高悬。 阿尔望了望天鹅绒般的夜幕,心中没有忐忑,只有坦然,她拿着匕首的手很稳,又往爱德华的脖子上更贴近了一分。 “放了那条人鱼,我就放了他。” 甲板上,船长和船员们高举着火把,橙红色的火焰照亮他们神色各异的脸。 斯蒂文斯皮勒看着被身材瘦弱的男孩挟持的儿子,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羞耻。一直以来,他都对儿子爱德华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保持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他觉得爱德华是有盘算的,绝不会让他的癖好发展出什么不好的影响。没想到今天却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船上的仅有的两尊魔晶炮,一尊对准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尊对准被船员们看守的人鱼。但那小子和人鱼都全无畏惧之色,阿尔依旧笑容镇定。反倒是自己的儿子爱德华看着魔晶炮,双腿一个劲地打颤。斯蒂文既恨得咬牙,又羞恼得脸上发烫。 “我不会伤害爱德华,只要你们让那条人鱼走,我就放过他。之后你们对我要杀要剐,都任凭处置。”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史蒂文扬声问道。他紧紧盯着那小子,之后如何处置这小子不重要,他就怕这小子言而无信,放走了人鱼再对爱德华下手。 史蒂文最疼爱的就是爱德华这个儿子,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舍不得见他受半点苦。 阿尔把空着的左手放在胸口上,当着所有的船员面高声宣誓: “我,阿尔弗格森,以女神的名义发誓,刚才的话如有半句虚言,教我暴毙当场,死无全尸,受永世焚身之苦。” 阿尔的毒誓令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有人为一条不相干的人鱼立下这样的誓言?那只是一条长得比较像人的怪物,它甚至还吃人!这小子居然甘愿为她豁出命去! 站在前面的鲁伯特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看向小汤姆,顶着一脸青紫的小汤姆原本笑得很得意,听到阿尔的这番毒誓立刻沉下了一张脸。鲁伯特看着小汤姆,心里直犯恶心。 斯蒂文被阿尔的胆气所摄,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尽管这个小子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斯蒂文绝对会让阿尔得很难看。但眼下,他真的很想看看这个胆气过人、迷得爱德华方寸大乱的小子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别过来!”阿尔厉声道,她的匕首迫得更紧,爱德华的脖颈上立时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大副立即惊慌失措地对着自己的船长父亲大喊: “父亲!别过来!你别过来!” 怜爱儿子的船长赶紧回到原位,连声应允,“好好好,我们可以放了那条人鱼,只要你别伤害爱德华!”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阿尔望向被几个船员围住的莉塔——他们全提心吊胆地站在莉塔的三步之外,生怕张牙舞爪的她撕咬自己。 阿尔微笑着,目光依恋: “你自由了,莉塔。” 传说中冷血无情的人鱼没有立刻就跳入自己的家园,隐入无边无际的大海。莉塔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阿尔的话似的,她显得十分恍惚。自从来到甲板上,莉塔就好像在冥思苦想着什么,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阿尔的身上。 直到船员们开始窃窃私语,痴痴望着阿尔的莉塔才仿佛如梦初醒,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又好像只是没有意义的颤抖。 随即,红发绿眼的人鱼跃进了那片阔别已久的海洋。 阿尔注视着莉塔冶艳夺目的鱼尾消失在海浪之中,皎洁的月光照在海面上,雪白的泡沫在起伏的海水中逐渐消弭。 大雨过后,夜幕上瞧不见一片乌云,银辉在甲板上铺下一片缎子似的光影,海风也清新凉爽。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阿尔自顾自地想。 过去,她一次次地预测自己的结局——她想过自己会在狩猎中被误杀,或是被夺权的人榨干傀儡的价值后以荒谬的罪名处决,也可能死于为不爱的人孕育生命…… 逃离王宫后,她为自己写好了结局——等炼金药水的效力耗尽,她就投身大海,让海洋替她决定她最后的去留。 阿尔曾认为她不在乎自己生命的长短,但是自从那条人鱼,她的人鱼来到这条船,倒计时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如此喜悦而不舍。 只可惜阿尔不是一条人鱼——她想起有一夜,莉塔冰凉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生着蹼的手抚摸着她的背部: “我多希望你也是一条人鱼,阿纳斯塔西娅,在海里,我们有那么多可以一起做的事,我们该有多自由!多快乐!你能想象吗?” 那是阿尔第一次憎恨自己写定的结局,她第一次那么强烈地盼望“以后”。 但是那都不重要,如果这就是她的“结局”,只要它能换来莉塔的“以后”,这依然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刀柄上刻满花纹的利刃掉落在甲板上,举着火把的众人争先恐后地朝阿尔涌过来。 阿尔朝他们张开手臂,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她昂首挺胸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怕大家误会,我解释一下,这篇文绝对he,莉塔不可能扔下阿尔的,她俩都挺恋爱脑(应该能看出来吧? 阿尔一开始来到船上,的确是有轻生的念头(所以她不在乎被小汤姆他们占便宜,因为根本没打算长久过日子)。但是遇到莉塔之后她就后悔了,开始比较认真地生活了,也疏远了小汤姆。 感谢在2024-05-2504:26:42~2024-05-2523:2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20瓶;李木10瓶;希溪5瓶;68537676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029挠痕莉塔失魂落…… 莉塔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她的姐姐们面前时,忙着抓各种海鱼的她们都吃了一惊。 金发的阿芙拉惊得放跑了刚捕到的一条白贝鱼,直接朝莉塔扑了过去,抓着她上上下下地好一顿瞧,没有发现莉塔身上有什么伤口。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我们才拿到海巫做的魔药,还没来得及用呢。” 莉塔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显得极其痛苦,所有的言语都被澎湃的情绪堵死在喉咙里,她说不出,也不愿说。 棕发的葛瑞丝和黑发的琴柔声安慰她,可无论这两位姐姐说什么好话,莉塔依旧是一个字也不说。 阿芙拉一把抓住莉塔的手,怒声问道: “是不是因为那个‘雀斑脸’?是不是那个人类!她骗了你?我就知道人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莉塔,你别难过,我——” “不。” 莉塔抬起头,眼泪在她的绿眼睛里打转,她流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眼泪。晶莹剔透的泪水一离开眼眶,就化为璀璨耀眼的晶石。莉塔把自己化成珠粒的眼泪攥在掌心,硬物硌进皮肉里,微微地作痛。 “她为了我。”莉塔向来喜欢说话,因为聒噪多话被家人们嫌弃了无数次,但她这一次说话,总觉得每说出一个字,都有一片锋利的刀片插向自己的喉管。 “她为了我能够回来,连她自己的命都不顾了!我根本拦不住她!而且炼金药水马上就要失效了,她只有那一支,我……” “她……她不是说自己还有炼金药水吗?”莉塔的姐姐们立刻大惊失色,尤其是和阿尔打交道最多的阿芙拉,她惊惧地道: “船上的那群人没有一个人是好的,根本不会有人帮她,她在想什么?!” 莉塔极其痛苦地解释: “她说她要让我自由。” 四条人鱼齐齐沉默了,莉塔的眼泪不停地流。 莉塔回到了姐姐们的身边,她该快乐,或者,向来任性自我的她该为阿尔完全无视她的意愿,独断专行地为她“牺牲”而愤怒。可这些情绪都被浓重的悲伤压住了。 阿尔如此毅然决然地要为她付出一切,莉塔心里满是无法言喻的痛苦,她宁愿此刻在船上的是她自己,为什么要让她的人类受苦? 只要一想到阿尔可能面对的情况,尽管阿尔很少跟她说自己在船上的境遇,但仅仅是只言片语,莉塔就清楚阿尔在船上过得举步维艰。除了莉塔,阿尔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两句话的人。那些混蛋,个个都想吸阿尔的血!眼下阿尔“犯下大错”,莉塔不敢想她会面对什么。 “祖母还没有回来吗?”莉塔强打起精神问道。 葛瑞丝立即察觉了莉塔的意图,“没回来。你难道是想要求祖母去救那个人类?莉塔,你知道祖母对人类是什么态度,更何况这次你还是被人类抓走的。” 寡言少语的琴也出声道: “就算你相信她是真的为了救你而牺牲,祖母只会认为她是诱饵。” “她怎么可能是诱饵?如果她是诱饵,她绝对不可能对我那么好!我已经办过成人礼,我不是一条幼鱼了!我不至于连她对我是不是真的好都分不清!” 琴挑起眉毛,虽然她是莉塔最小的姐姐,但她在四姐妹中性情最保守稳重,她和祖母的观点一致,都认为人类心思狡诈,不可接近。 “就算她是对你真的好,她不想做诱饵来抓人鱼,但你怎么保证那些人不逼她做诱饵。” 莉塔的脸立时涨红了,“我……她不是……” 琴冷笑一声,还要再说话,就被葛瑞丝拦住。而阿芙拉则来安慰莉塔: “从海巫那里要来的魔药还没用,之前雀斑脸的计划应该改一改还能用上。莉塔,你别着急,雀斑脸那么机灵,她不会有事的。” “阿芙拉,为什么我们非要救一个人类?”任凭葛瑞丝怎么阻拦,琴依旧质问道:“你怎么能确定她不是诱饵,你别忘了,祖母她——” 眼见着莉塔便要一气之下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阿芙拉死死捂住了莉塔的嘴巴,对她接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莉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 “祖母不是还没有回来嘛,琴,接下来我们按着雀斑脸的计划走,全程不需要露头,几乎没有危险。而且只要雀斑脸有异常,我们就马上离开。琴,你可是高明的猎手,连应对这点危险的自信都没有吗?” “问题是我的确是高明的猎手,可莉塔却未必是。她已经被抓到过一次了,现在又这么情绪化,要是又冲动误了事,再一次被捉走。等祖母回来,我们该怎么同她交代?” 莉塔一把挣开阿芙拉的手,琴的话语刺得她的尖耳都成了绯红色,然而她说起话却很镇静,语气颇为坚定。 “阿尔救了我,我一定要救她。琴、阿芙拉、葛瑞丝,这件事不用你们帮忙,我自己来做。如果我真的被抓走了,那是我自己活该,你们不用再管我!” 说完这番多少带有赌气意味的话,莉塔便头也不回地游走了,她速度奇快,不给姐姐们劝说她的机会。 “莉塔连魔药都不拿,她这还救什么人?!”阿芙拉攥着魔药瓶子,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葛瑞丝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琴,见琴紧抿着唇瓣,毫无说话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 “莉塔应该是去找水息藻了,她对那个人类——” 一提到“人类”,琴似乎便忍无可忍。不等葛瑞丝把话说完,琴就皱着眉离开了,只留下阿芙拉和葛瑞丝面面相觑。 “这样看来,莉塔对雀斑脸是动了真感情,她一定是想把那个人类带回来。”阿芙拉神色复杂,“我……我其实也觉得雀斑脸是个好人,但救她并不容易,光靠莉塔一个人肯定不行。” 葛瑞丝露出了然的笑容,她用贝壳磨成的梳子梳理着自己的棕发。有几条颜色艳丽的小鱼一直在她的身边游来游去,时不时亲昵地轻轻碰撞葛瑞丝的脸颊和指尖。 “阿芙拉,你跟我说话还要这样藏着掖着?我既不是祖母,也不是琴。”葛瑞丝挥了挥她的贝壳梳子,把它插进了阿芙拉的金发间,阿芙拉嗔怪地看了眼自己的这位二妹妹,阿芙拉摸着那把梳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打算偷偷帮一帮莉塔,你来不来?” “当然来。不过我可不只是为了莉塔,我也挺喜欢那个人类。” 发觉阿芙拉的神色有异,葛瑞丝无奈地甩了一下尾鳍,“女神啊!你想到哪里去了,难道就只能有莉塔的那种喜欢吗?” “我……我在想莉塔把那个人类带回来该怎么办。虽然雀斑脸不是坏人,但要让祖母接受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芙拉连忙转移话题,葛瑞丝抚摸着一条热情的美丽小鱼,笑容灿烂。 “阿芙拉,你还是先把该抓的海鱼都抓完再发愁吧,你刚才不是还说要继续按那个人类的计划来?” “哎呀!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今天太晚了,钓鱼差不多耗光了船员们的全部体力,于是他们只是草草地将阿尔绑起,把她关进了那间曾经囚禁莉塔的浴室里,决定明天再来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那些船员们都纷纷用意味难明的眼神看着阿尔,或惊诧或鄙夷。但阿尔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任由他们处置自己。哪怕有人趁机悄悄推搡阿尔,吹着口哨大声问她人鱼的“滋味”,说她是个可笑的“大情种”,阿尔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小汤姆一直盯着阿尔,不停地往她身边凑。等到所有的船员都走出了浴室,小汤姆还是拖拖拉拉地不肯走,他不停地回头看向坐在浴池边的阿尔。小汤姆似乎觉得阿尔一定会同他说几句什么。 “小汤姆!你在磨蹭什么!明天还干不干活了?!”鲁伯特一声大吼,吓得小汤姆抖了抖,他不甘地走上前,压低声音同阿尔道: “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的!” 小汤姆怕再耽搁下去会让鲁伯特罚他干更多的活,话音刚落便夺门而出,狼狈得像一只四处逃窜的老鼠。 门被锁上,阿尔清清楚楚地听见钥匙在锁里旋转一圈半的声音。 过去,她是那个在门外锁门的人,而莉塔才是这个在门内听着锁门声的。 门外的嘈杂逐渐远去,那些层出不穷、充满恶意的挖苦和讥讽终于从耳畔消失。阿尔从浴池边起身,一步又一步地走到那扇门前。 不久前,莉塔疯狂抓挠着这扇门,在门后撕心裂肺地嚎叫,她坚决不同意阿尔为自己牺牲。 阿尔的双手被绑到了身后,她学过专门的脱困办法,但此刻她身心俱疲,只是倚着那扇门,用额头轻轻贴着门板上那一道道交错的、可怖的挠痕,阿尔从中努力地汲取莉塔的气息。 她想着莉塔在跃入大海前嘴唇的颤动,感觉一颗心在沸水和冰水之间辗转。 身上的这套衣服依旧湿漉漉的,仿佛莉塔还没有离开,恰似过去的每一个夜晚,阿尔与莉塔亲密地依偎在一处,好像什么也无法将她们分开。 一束月光颤巍巍地映在阿尔身边,她闭上眼睛,时隔多年,阿尔再一次向女神祈祷: “女神保佑——”—— 作者有话说:这章主要交代一下小姑子的反应(?为以后铺垫一下~ 感谢在2024-05-2523:29:07~2024-05-2615:2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鲤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030宝藏“你再说一…… “你再说一遍。” 爱德华用匕首挑起小汤姆的下巴,男孩的整张脸都被他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小汤姆依旧讨好地捧着那罐药膏,卑微地跪在爱德华的面前。 小汤姆张开少了四颗牙的嘴巴,有点吐字不清地道: “大副先生,我看见雷格蒙在偷偷看一张地图。女神在上,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张地图背面的花纹,和阿尔这把匕首上的一模一样!”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膝行着靠近爱德华,小汤姆把那罐消肿化淤的药膏恭敬地举得更高,方便爱德华随时取用。 爱德华舔了舔缺了两颗牙的牙龈,那里还在隐隐渗血。幸好掉的这两颗牙位置靠后,脸上用了药膏,完全消肿后,即便不镶牙,也不会非常影响他引以为傲的英俊。 大副斜睨着小汤姆,接过药膏,漫不经心地涂在伤处。 “你有话直说。” “我……”小汤姆的笑容更加谄媚,配上他这一脸的青青紫紫,看着活像个小丑,“之前约克莫名其妙失踪,依我看,大副先生,搞不好是阿尔和雷格蒙一早串通,把约克给害了!” 听了这话,爱德华嗤笑一声,“你和阿尔有仇,想让他更不好过,我没意见。但你为了搞他,跟我编这么离谱的事——” 套着鞘壳的匕首再度抵上小汤姆的下巴,那把匕首的确是难遇的好武器,隔着鞘壳,仍能隐约感受到它的寒气逼人。 “你是没挨够揍吗?” 小汤姆吓得瑟瑟发抖,连声告饶: “大副……大副先生,我错了!女神在上,我,我就是觉得阿尔他是个天杀的、不识抬举的贱人,受了您的恩惠还不知足,竟然还和——” “够了!小汤姆!我再警告你一次,别在我面前耍花招!还想好好活着,少挨几顿揍,就别跟我玩什么心眼!” “是,是……”小汤姆的头垂下来,贴着柔软的地毯,诚惶诚恐地道: “阿尔被抓进去之后,雷格蒙非常着急,那张地图他以前隔三差五才看两眼。但昨天晚上,他掏出来看了好几遍,不停地往您的浴室那边瞄。如果不是鲁伯特拦着他,雷格蒙一定会跑到那边去!” “他和阿尔平时没什么来往,甚至谈不上有关系。我觉得问题绝对出在那张地图上!要是您吩咐,我一定尽快把地图弄到手。” 他越说越兴奋,但却始终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着。 爱德华越看越觉得小汤姆像一只老鼠,每多看他一眼,就多生出一分反感。 虽然小汤姆一直对爱德华毕恭毕敬,还特地来告发了阿尔的“不忠”,可爱德华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依旧瞧见他就恶心。 甚至,爱德华还在心中暗自埋怨,如果昨晚小汤姆没有那么火急火燎、添油加醋地告发阿尔,他也不至于一怒之下跑去抓阿尔惩治,那怎么可能还会发生如此耻辱的事?!让他鼻青脸肿,丢人丢到了家! 父亲到现在还没有来跟他说一句话,爱德华明白,父亲对自己很失望。一想到自己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姐妹,爱德华又是惶恐,又是愤怒,当下他便狠狠踢了小汤姆一脚,把小汤姆从自己的脚边踢到了门口。 小汤姆先是痛呼出声,又急忙捂住嘴巴,流着眼泪再次朝爱德华的方向跪好,连声告罪。 爱德华的目光嫌恶地从小汤姆身上挪开,现在他觉得说小汤姆是老鼠都是在抬举他,这分明是一条毫无骨气、黏黏糊糊的鼻涕虫。 “你赶紧想办法把那张地图给我弄过来。先不要惊动雷格蒙,如果他还想要去浴室,别再喊鲁伯特,先来告诉我。” 昨晚确实是小汤姆把雷格蒙要去浴室的事告诉了鲁伯特,才让鲁伯特拦住了雷格蒙。小汤姆没想到自己没有提及,却也被爱德华识破了。 他的脸泛出了窘迫的红色,“是,大副先生,我一定先来告诉您。” “另外——”爱德华又从药罐里挖了一大块药膏,涂抹在自己肿胀的脸颊上,他不再看小汤姆一眼,毕竟很快他还要用午饭,“告诉鲁伯特一声,今后他负责给阿尔送食水。” 他咬牙切齿地强调:“之前给那条烂鱼吃什么,就给阿尔吃什么。” “可,可是……您不是说要狠狠惩罚阿尔吗?船长还说必须要断他的食水!”小汤姆大惊失色,话都说不利索,慌得抬起头来,焦急地盯着爱德华。 “惩罚可以放到后面去。”爱德华狞笑,这一笑不仅让他没恢复好的面容显得格外扭曲可怖,也痛得他又开始拼命抹药膏。 用了小半罐药膏后,爱德华轻蔑地补充: “这么一个绝世‘大情种’,这样一段跨越物种的爱情,我怎么能不成全他们呢?” 小汤姆瞪大了眼睛,就听爱德华恶狠狠地道: “等我用那个贱种把那条烂鱼‘钓’上来,就把他们统统撕碎,让他们在同一条鱼肚子里长长久久!” 鲁伯特端着托盘要进浴室时,第一下没能推开门,感觉有什么重物沉沉压着门。直到多用了些力气,推了第二下,才把那扇门推开。 门一开,鲁伯特才反应过来,那个压着门的重物是阿尔。 阿尔的手被紧紧捆在身后,面色微红地倒在地上。 鲁伯特连忙把托盘放到一边,探出手一摸,发现阿尔体温明显偏高,十有八九是生病了。也是,闹了那样的一场,怎么可能不生病? 想起昨晚的一幕,鲁伯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的语气很有些“恨铁不成钢”: “就为了一条鱼,你这小子,居然连命都不要了!” 他伸出手去拍阿尔的脸颊,硬生生把疑似昏睡的她叫醒:“别睡了!快醒醒!错过这一顿,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有下一顿饭吃!” 阿尔胡乱地挥舞了几下手,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爱德华的掌印。鲁伯特看看阿尔的脸,又想想爱德华那张肿得变了形的脸,立即感到一种阴暗的畅快。那条长着鱼尾巴的怪物看来真的很在意阿尔,为了阿尔,它把趾高气昂的爱德华揍得形象全失。但鲁伯特还觉得不太够,要是能揍得更狠一些—— “莉塔,莉塔……” 没等鲁伯特幻想完爱德华痛失整口牙,满脸是血的模样,阿尔便从昏睡中醒来。她喃喃念叨着那条人鱼的名字,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四处寻觅人鱼的踪影。 “别看了,不是你豁出一条命把那个怪物送回去的吗?还找什么找?” 鲁伯特不留情面地道,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情情爱爱,尽管亲眼目睹阿尔为了那条人鱼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依然觉得阿尔是太过年轻,一时冲动昏了头。 他把那一托盘的食物朝阿尔的方向推了推——当然,鲁伯特可不是阿尔那种傻蛋,这份食物鲁伯特都挨样挑拣了一番,把好的都留给了自己。他对此很是理直气壮,一是阿尔得罪了斯皮勒父子,离死绝对不远了,没必要浪费好东西。二是无论如何鲁伯特都还是阿尔的师傅,孝敬师傅是应该的。 阿尔接过那个托盘,拿起黑面包,把又干又硬的黑面包攥在手心。鲁伯特看着她一口东西没吃,就先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 鲁伯特恶声恶气地问道: “怎么?你后悔了?现在知道自己犯蠢了!就为一个怪物——就算那是个真女人,你也没必要连命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在码头上睡一个漂亮姑娘才花几个钱?” “不,师傅,我没后悔。” 阿尔抬起头,直直望向鲁伯特,因发热而绯红的脸颊,配着她流泪的眼睛,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可阿尔的眼神却又是坚毅的,看得出她说的是心里话。鲁伯特一时语噎,他只在狂信徒那里看到过阿尔这种眼神。 最近船上的人不正常的越来越多,雷格蒙最近天天念叨着女神,还总是鬼鬼祟祟地偷偷看着什么,昨晚不是鲁伯特看着,他可能还想来把阿尔放跑!裴吉吃生鱼吃上了瘾,连鱼骨头都不肯放过,睡觉天天磨牙。还有那个恶心人的小汤姆——爱德华也是真不挑,连小汤姆都能捏着鼻子收下去,小汤姆不好好干活,天天就想着怎么害人。 鲁伯特“啧”了一声,决定船到码头后,就立刻去多买几只羊,有了羊,船上的人多少会正常一点。 阿尔似乎并不在乎鲁伯特会不会回应,她自顾自地说话: “我只是可惜我没有听莉塔的话,早点跟她走。我真傻,要是早知道会是这个下场,还不如拼一把,现在要什么都有了。” 她啃了一大口黑面包,一边费力地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旁若无人地道: “莉塔说有堆成山的金币,晃人眼的宝石……她都告诉我它们在哪儿了,假如我的胆子能再大一些,就大一些……” “你说什么!?”鲁伯特一把抓住阿尔的肩膀,她滚烫的体温让他怔了一下,这小子怕不是在说胡话! 可鲁伯特又忍不住生出妄念,万一要是真的呢?他就不用再过这种糟心日子了,犯不着和这群疯子混在一起。就算是假的,鲁伯特也顶多就是白忙活一场。 他立即摆出一副亲切和蔼的模样,主动把一块有点变色的奶酪递给阿尔,柔声问道: “阿尔,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跟师傅好好说说,什么金币宝石的。你做了梦吗?” 阿尔把那块奶酪捏在手里,尽管害着高热,她的神思依旧清明,她游刃有余地做出烧得糊涂的模样,迷迷蒙蒙地回答: “是宝藏,人鱼的宝藏。” 她瞧见鲁伯特浑浊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 30-40 第31章 031梦呓从舷窗投进…… 从舷窗投进来的阳光洒满一地,鲁伯特看着金灿灿的地面,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满地的金币。 他立即凑近了阿尔,抓住她的手腕,迫不及待地追问: “什么宝藏?你说得清楚点!” 话音刚落,鲁伯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也太过急切。他只得勉强按耐住自己的兴奋,把脸上浮出的狂喜收敛一二,“是那个人鱼亲口告诉你的吗?阿尔,你现在还清醒着吗?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师傅——” 阿尔神思恍惚地轻声回应,鲁伯特觉得自己手里抓着的不是一截手腕,更像是一块滚烫发红的炭。这小子烧得好像随时都要睡过去,比起说胡话了,阿尔更像是在说梦话!真的能信吗? 可想到自己在船上的境遇,既要被斯皮勒父子当作不要脸的狗使唤,又要被迫管着那么多害癔症的人,一年到头还见不到几回漂亮姑娘,只能拿羊凑活。鲁伯特受了这么多气,忍了那么多不如意,眼下仅仅是想要往上爬一点,涨一点薪水,居然比登天还难!送白贝鱼都没有半点用处。 不管阿尔说的是胡话还是梦话,被逼得焦头烂额的鲁伯特都想信上一信了。鲁伯特咬了咬牙,再次坚定了要赌这一把的决心。 “阿尔,你醒一醒,再跟师傅说一会儿话。” 他又把住阿尔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身体。阿尔的眼睛逐渐变得空洞疲惫,似乎下一刻就要合上。鲁伯特忍不住斟酌给她搞到药物的可能性。如果阿尔烧傻了,那笔不知是否存在的宝藏可就真泡汤了! 然而在鲁伯特思考如何去偷爱德华的钥匙时,阿尔终于断断续续地说道: “莉塔……莉塔说,人鱼把从沉船里找到的东西都囤在了一起,她……她们偶尔会去那里拿几样东西装点巢穴,那就是她们的宝藏。只要我跟她去海里,她就告诉我,这笔宝藏在哪里……” 鲁伯特听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交错的皱纹里写满了激动和期待,整个人立即有了勃勃生气。他还想要继续问下去,搞清楚人鱼宝藏的下落。可发着烧的阿尔不争气地倒了下去,任凭鲁伯特再怎么叫她,都全无回应。 拍了阿尔十几下脸颊,喊了她几十次名字,依旧不见阿尔有反应后,鲁伯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叹出一口气。 阿尔身上这样烫,不吃药肯定退不了热。但小气的斯皮勒父子才从她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愿意给阿尔药? 鲁伯特不死心,又摸了一下阿尔的额头,还是滚烫依旧。好吧,为了那笔宝藏,他必须想想办法…… 一动不动地任由鲁伯特反反复复摸了自己好几下额头,才等到鲁伯特离开。 阿尔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耐心地听着鲁伯特锁好门,确定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鲁伯特绝对走远了以后,阿尔才坐起身来。 她过去因为课程过于辛苦发过许多次高热,很多时候都是靠自己捱过去的。这种不算严重的病症对她的影响也并不大,阿尔的头脑基本上还可以照常思考,只是可能没有平时反应那么快。 阿尔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拉到面前,从奶酪中挑出一块看上去最好的,配着干噎的黑面包费力地咀嚼。她瞧见托盘里若有若无的油渍,却看不到托盘里有一样带肉的东西,心里很清楚,知道那些好东西多半都被鲁伯特挑拣出去,留给了他自己。 果然,她不能奢望这条船上的任何人心中有一点温情,在利益和好处面前,这帮人永远只会考虑如何让自己过得更惬意。 阿尔把托盘挪到门边,她摸着门板上的挠痕——只有这条拼命抓挠门板的人鱼会记挂着自己,与她分享来之不易的食物。 门板上凌乱疯狂的挠痕甚至一直延伸到了门槛,阿尔一寸寸地抚摸着。她触到那道挠痕的那一刻就反应过来——最后莉塔一定是悲伤地瘫坐在了地上,所以整块门板没有几处逃过莉塔的利爪。 深刻的凹凸不平摩挲着阿尔的指腹,她以此作为陪伴,慢慢地吃着乏善可陈的食物。 莉塔现在应该回到海底了吧?阿尔想。她的三个姐姐都很疼爱她,这两天她一定在忙着吃各种美味的海鱼。 过去,她们依偎着分享熏肉时,莉塔总爱发牢骚,这条人鱼认定新鲜的鱼肉才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食物。莉塔反复跟阿尔强调,等她回去了,她一定要先把各种颜色的海鱼都吃上一遍,莉塔坚信那些艳丽多彩的鱼能让她漂亮的绿尾巴更动人。 想到“等”这个她们之间的禁词,阿尔的心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眸,又在托盘里取了一块发潮的饼干嚼了起来。 那些夜晚里,她们总在讲往事,那些事往往全无意义,琐碎而渺小,却能让依偎着她们相视一笑。 比如饼干,阿尔就曾告诉莉塔,饼干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满屋子都是迷人的香气,诱人得不得了。在阿尔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被那股香气蛊惑,顺着它偷偷溜进厨房,意外看到厨娘正在忙活,给自己的女儿做饼干。 厨娘为了让阿尔不说出她私用厨房的事,用一大袋饼干贿赂了阿尔,那时,厨娘的女儿红着眼圈看着阿尔。于是张皇失措的阿尔收下了那些饼干,去和母后分享了它们,那些饼干和闻起来一样美味。 讲到这里时,莉塔的鱼尾把阿尔的双腿勾得紧紧的,她要阿尔发誓,等阿尔学会了饼干,要第一个做给她吃。 “等”——又是这个禁词。彼时的阿尔抓住了莉塔的尾鳍,笑着搔她的痒,莉塔抱住阿尔,笑得一直在抖,池子里的水漾出去,溅湿了阿尔搁在池边的衣服。直到莉塔发誓将会给阿尔抓很多白贝鱼吃,她才放过了这条人鱼。 莉塔,她的莉塔,她的人鱼。 阿尔用甜蜜的回忆佐着乏善可陈的食物,她把饼干一口口吃掉,把黑面包一口口咽下,阿尔尝不出它们都是什么滋味,也不在乎它们是什么滋味。 莉塔还在吃海鱼吗?她吃过白贝鱼了吗?阿尔很想知道,她想看莉塔吃海鱼的表情。因为阿尔从来没见过莉塔吃鱼的样子。 这条有格调的人鱼坚决拒绝吃咸鱼干,莉塔坚持只吃最新鲜的、活蹦乱跳的鱼。 回忆到这里,一直保持警惕的阿尔听到了门后有动静。她看了眼托盘里的食物,只剩了一些不太好的奶酪,擦了擦嘴角,倒在地上继续装模作样。 门后的人似乎很是慌张,明明拿着钥匙,却半天才插进锁孔,打开了那道门。 “雀斑脸!”那人一进来就低声叫起她的绰号,笨手笨脚地关上了门,他太不小心,关门的声音极大。 阿尔没睁眼睛,假装因为发高热昏睡了过去,她听出来人是雷格蒙。她和雷格蒙关系很一般,阿尔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小汤姆。 不过雷格蒙总归要比小汤姆好一些,而且——阿尔再度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计划,觉得还是雷格蒙对自己更有帮助。 “我记住了……莉塔……” 她梦呓般地说出零碎的句子,雷格蒙手忙脚乱地把阿尔扶起来,一碰到她的皮肤,就吓得一缩手,差点让阿尔摔倒地上去,还好他又及时扶住了。 “雀斑脸,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雷格蒙心里直打鼓,自从昨晚看到那把掉在地上的匕首,他就想来找阿尔。可小汤姆多管闲事,害得昨晚他没来成,倒挨了鲁伯特一顿骂。 今天他抓住时机,趁鲁伯特心神不属,前脚偷走了浴室的钥匙,后脚就跑来了浴室。他的心一直砰砰乱跳,可一见到阿尔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雷格蒙滚烫的心就凉了半截。 但接着,他听到阿尔不停念叨着的话,雷格蒙的心倏地又热了起来。 “那片海……是,莉塔,我,我记住了……珊瑚……红珊瑚……金币,宝藏……很多很多……” 这些话没什么逻辑,可暗示的内容非常明显,阿尔一定从那条人鱼那里得知了一笔宝藏的下落!没错!这小子和那条人鱼爱得死去活来,肯定没有任何秘密。 阿尔能够为了人鱼付出生命,那条人鱼对阿尔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告诉她一笔宝藏在哪里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金币对人鱼用处不大,对人类用处可非常大! 雷格蒙想着那些海鱼为了求偶什么招数都能使上,更觉得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 而且阿尔那把匕首上的花纹,和约克给他的那半张藏宝图背后的花纹非常相似。说不定,阿尔知道的那处宝藏,就是约克意外得知的那一处。是的,时至今日,雷格蒙仍坚信约克真的知道一处宝藏的下落。 他拍了拍阿尔的脸颊,试图和阿尔对话。 “雀斑脸,我是雷格蒙!看在女神的份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阿尔似乎烧得很严重,十分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雷格蒙注意到阿尔的眼神涣散,她恍惚得像是仍处于梦中,他正打算多叫阿尔几声,就被阿尔抓住了两只手腕。 雷格蒙没想到瘦弱的阿尔力气这么大,他的手腕简直像是两只烧红的铁钳夹住了! “我记住了,莉塔,我不会忘的,人鱼的宝藏……”阿尔喃喃着,离得这么近,雷格蒙觉得阿尔身上的热气直往他身上扑,他忽地感到一种怪异的、难以言说的恐惧。 “莉塔,我会把宝藏的事……宝藏……带到坟墓里去!”—— 作者有话说:写一些贴贴~接下来阿尔主要就是做大忽悠hhh 感谢在2024-05-2721:26:38~2024-05-29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渔舟9瓶;白云一片去悠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032雀斑太阳升到正…… 太阳升到正当头,才拖过一遍的甲板水迹全无,踩在上面,火烤般的炙热透过磨薄的鞋底,烫得脚板生疼。 小汤姆擦了一把不停滴落的汗,狂喜让他青紫肿胀的一张脸更加丑陋狰狞。 裴吉瞄了一眼小汤姆,对一旁的巴洛嘟囔: “也没见雀斑脸对他怎么不好,他看到雀斑脸倒霉,居然比谁都兴奋。” 巴洛笑了笑,压低声音,不以为然地道:“他啊,也得意不了多久,等雀斑脸被喂了鱼,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好日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也叫好日子?”裴吉嗤之以鼻。 船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于小汤姆这种背后捅刀子的小人,可没谁能看得上。从昨晚起,是没人再欺负小汤姆了,然而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 巴洛看着小汤姆,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被水手们推搡着带上来的阿尔,活脱脱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巴洛偏过头,对裴吉意味深长地道: “比起他今后的日子,现在被打得鼻青脸肿也绝对算好日子了。” 一左一右的水手逼迫阿尔跪在地上,她的脸颊酡红,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阿尔退烧。在场的人都看得出阿尔的情况不好,她连睁开眼睛都费劲。 “阿尔弗格森,你是我儿子爱德华亲手选到船上来的。没有他,你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日子吗?” 船长斯蒂文斯皮勒站在跪地的阿尔面前,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也想把站在自己面前的阿尔连带着一起咬碎。 但发热的阿尔垂着头,毫无回应。见到她病怏怏的模样,斯蒂文更为气愤。 “像你这种兜里一枚铜子都没有的男孩,要想在码头上讨生活——女神在上!你只能做最下贱、最肮脏的活计,说不定哪天就要死在臭气熏天的巷子里!” 他由衷地为自己心爱的儿子不值得,如此低贱的货色,竟然差点害得爱德华没命!爱德华脸上的伤到现在都很可怖,根本见不了人。 如果不是爱德华反复跟斯蒂芬强调不能杀阿尔,告诉了他用阿尔引人鱼上钩的计划——虽然斯蒂文一个字也没跟儿子说,表面上瞧着很不赞同爱德华的计划。但实际上他很欣赏这个计划,不然斯蒂文也不会让阿尔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斯蒂文自己都不舍得打爱德华一下,怎么可能容忍别人伤害他最得意的儿子? “而你——这个龌龊的、不知道感恩的东西,居然还来害你的恩人!你知道女神会怎么惩罚你这种不要脸的玩意儿吗?祂会剥了你的皮,把你架在火上不停地烤,罚你永生永世地**德华的畜生,永远受爱德华的鞭打!” 阿尔垂着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斯蒂文的话,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斯蒂文恨得牙痒痒,他恨不得现在就拿鞭子把阿尔身上的皮肉统统抽烂。 但是很快他就要把阿尔装在笼子里,吊在船头做鱼饵,如果真把阿尔抽得遍体鳞伤,她身上的血腥味很可能引来鲨鱼。 于是他抓住阿尔的下巴,全然不顾自己平日里的船长形象,朝着阿尔的脸颊就是狠狠的两耳光。 “阿尔弗格森,你对得起爱德华吗?你对得起船上的其他船员吗?为了一条长着鱼尾巴的怪物,你背叛你的恩人,还背叛和你一起对抗风雨的兄弟!” 这饱含怒气的两巴掌不留半分情面,抽得阿尔一阵耳鸣,这回她脸上的红肿一时半会是消不下去了。阿尔总觉得时冷时热,发热似乎更严重了,胸膛里的一颗心也跳得比平时快,她悄悄调整着呼吸。 不能慌,也不必慌。 斯皮勒父子是连一片黑面包都要斤斤计较的角色,他们个个钻进了钱眼里,只要她利用好这一点,就可以苟延残喘,甚至—— 阿尔抓住斯蒂文的裤子,用了极大的力气往下拽。斯蒂文完全没料到阿尔会莫名其妙地来扯他的裤子,他连忙两只手都去扯自己的裤腰,厉声呵斥: “阿尔弗格森,你疯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 “船长,阿尔可能是发高热糊涂了!”发觉斯蒂文即将怒不可遏,鲁伯特赶紧冲了过来,使劲去掰阿尔抓着斯蒂文裤子的手。 “阿尔,快松手!这是船长!你醒醒!” 阿尔的手抓得很紧,鲁伯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的手指都掰下去,他急得满头大汗,担心斯蒂文一怒之下杀了阿尔,连忙解释: “刚才我去给阿尔送吃的,就发现他不太正常,他还一个劲说胡话,说什么——” “宝藏……我不说!” 阿尔忽地开口打断鲁伯特的话。“宝藏”一词,让船上一双双眼睛全部紧紧盯住了她,每一双眼睛都如饥似渴,盛满势在必得的野心。 “没有……别问!没有……金……” 鲁伯特慌忙地把阿尔的嘴巴捂住,他如芒在背,无济于事地勉强解释: “他……船长,阿尔他糊涂了,女神啊!他这是又开始说胡话了!” 阿尔这场病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还没想到要怎么给她搞到药的鲁伯特,就又被阿尔扯进了新的麻烦里。鲁伯特冷汗涔涔,对上斯蒂文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快要打起颤来。 还没等鲁伯特再想出什么话搪塞一二,阿尔就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女神在上!阿尔!你给我回来!” 眼见着阿尔就要往海里跳,甲板上站着的水手纷纷上前拦住了她,来拽阿尔的人眼睛一个比一个亮,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水手们都希望从阿尔这里得到更多的关于“宝藏”的信息。 “阿尔,你醒醒!” “嚯!这小子身上怎么这么烫!” “他是不是烧傻了?喂!” 然而没能跳入海中的阿尔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倒在滚烫的甲板上,眼睛也睁不开,任凭水手们是拍她的脸,还是往她身上泼海水,阿尔都没有反应。 斯蒂文阴沉沉地看着那些大呼小叫、想要唤醒阿尔的水手们,心里无比烦躁。高傲的船长觉得阿尔像一只藏在毛发里的跳蚤,肮脏、下作,搞得他又痛又痒,可想要捏死阿尔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她却总有办法让他捉不住她,拿她无可奈何。 鲁伯特战战兢兢地偷瞄着斯蒂文的神情,在斯蒂文看过来时,乖顺地垂下眼睛,只盯着自己脏污不堪的鞋尖。 “把他带给大副。” 斯蒂文咬牙切齿地脱下了自己的手套,他把碰过“跳蚤”的白手套直接扔在了甲板上,再狠狠地踩了过去,把自己的鞋印留在了原本干净雪白的布料上。 “叫他注意点,别把这么好的‘鱼饵’玩坏了。” 鲁伯特深吸一口气,很好,现在他的问题不是如何给阿尔搞到药了,是尽快在阿尔还算是个“人”的时候,想办法问出来宝藏的下落。 他望向不远处倒在甲板上的瘦小男孩,鲁伯特的心中掠过一丝遗憾,只有一丝——毕竟他已经见过十几个“阿尔”了。 起初阿尔是装昏迷,但昨夜替莉塔担惊受怕,睡眠严重不足,再加上她的确生了病,身体虚弱,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真的晕了过去。 阿尔是被一阵音乐声唤醒的。 音乐并不清楚,影影绰绰,像是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听人唱歌,歌词的内容完全听不出来,但旋律却很优美,和莉塔唱的歌有点相似。 阿尔蜷着身子,眼睛只睁开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她看见熟悉的花纹——哦,她躺在大副会客厅的地毯上。 音乐的间隙里,阿尔听见卧房里的爱德华肆无忌惮的笑声,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很大声,隔着墙壁,阿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听得清他命令的强硬语气。 那阵曼妙的音乐声结束时,爱德华的笑声也停止了,打开门往会客厅里来,他朝卧房里的另一个人冷冰冰地道: “行了,你该滚了。” 这语气和他方才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尔对此并不惊诧。她知道爱德华就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和他相处,可以顺着他,但绝对不能让他得手,不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感受着爱德华一步步地走近自己,他穿着一双绸缎做的拖鞋,上面还颇为奢华地缀着许多金珠,走动时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没看出阿尔已经醒来,阿尔的呼吸没有因他的到来紊乱半分。 “你不是爱那条臭鱼爱得死去活来吗?” 爱德华凑近阿尔,在她的耳边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会成全你的,现在我就需要你这样的大情种,等我用你把她——最好再多钓上来几条那种臭鱼,让我好好看看,这样你们还能不能继续爱下去。” 擅长忍耐的阿尔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忍住不朝爱德华的脸上挥拳,她很清楚,此刻朝他的脸上挥拳无法打破他卑鄙的计划。阿尔需要更多,更有价值的砝码,对于见惯好东西的斯皮勒而言,虚无缥缈的空话恐怕没什么作用。 下一刻,她感觉到爱德华掐住了自己的下巴,他惊疑不定地质问: “你的雀斑呢!你的雀斑都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920:00:00~2024-05-30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纱瑜七五折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033怪物阿尔的这张…… 阿尔的这张脸又挨过斯蒂文的两巴掌后,再度红肿起来,五官或许有所变形,但雀斑怎么也不该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德华惊诧地掐着阿尔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她那种平平无奇的脸,他想不通,阿尔的雀斑为什么会消失。 阿尔似乎还陷在高热里,对他的问话毫无回应,一双眼紧紧闭着,呼吸平缓。 爱德华非常讨厌被无视,他根本不理会阿尔是不是在生病,他的手离开阿尔的下巴,死死掐住了她的喉咙,用窒息逼迫阿尔醒来。 这一招仍然很有效,没过多久,求生的欲望就使阿尔不得不开始尝试掰开爱德华的手指。那点聊胜于无的力道,让爱德华不屑地嗤笑一声。他松开了她的喉咙,饶有兴致地欣赏阿尔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呼吸的狼狈模样。 “别睡了,贱种,以后你就要在海底里长眠了。趁着还没进海里,少睡点觉吧!” 阿尔撑起身子,此刻她的呼吸终于恢复了正常,她勉强坐起身,竭力跟爱德华拉开一些距离。说实话,尽管阿尔的脸也肿了,但每每看到爱德华这张更惨不忍睹的脸,她总是很想笑。 她想,莉塔一定很得意自己的“杰作”。 “我做出的事的确无法被原谅。”阿尔垂下眼眸,声音里满是痛苦,“您已经足够大度了。如果我是您,我绝对会立刻处死我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但是——” 她苦笑一声,“莉塔对我实在是掏心掏肺……我也没办法辜负她。大副,您和她都对我有恩情,我……您还是杀了我吧!” “恩情?!那条臭鱼对你能有什么恩情?” 爱德华气得抓住阿尔的衣领,阿尔被迫离他肿胀青紫更近了,她特别想说莉塔把他打成这样,对她就算是一种“恩情”。 阿尔故意吞吞吐吐,目光闪烁: “她……莉塔她……” 雀斑!爱德华灵光一闪,语气急迫地追问: “你脸上的雀斑,是不是因为那条该死的鱼?它怎么把你的雀斑变没的?它会魔法?还是给你吃了什么东西?” 越想越觉得可能,但爱德华越想越不知道人鱼到底跟阿尔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呼吸急促,爱德华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发现一个关于人鱼的惊天秘密。 那帮表里不一的怪物很可能不仅仅只有美貌,或许它们也能把自己的美貌带给别人。 而爱德华向来对自己的英俊非常骄傲,所以眼下被那条人鱼害得无法露脸见人,他相当介怀。要是确定了人鱼真能让他的英俊更上一层,就算要把人鱼剥皮拆骨,爱德华也很乐意干,甚至这对他而言,这无疑还是个解气的好机会。 “怎么……我……不不不,怎么会是因为莉塔呢?”阿尔语无伦次起来,她显得极为慌乱,还想要把衣领从爱德华的手中解救出来。 “你想好了,贱种。” 爱德华的声音冰冷而满是威胁,和过去打开水晶罐子、送阿尔饼干糖果时的语气截然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他把阿尔的衣领拽得更紧,阿尔的呼吸有些困难。 “你到底还想不想活着?嘘,先别回答我。你自己慢慢想,那个长着鱼尾巴的,它可是怪物,根本不是个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爱德华盯着阿尔的蓝眼睛,不放过她流露出的任何一丝情绪。虽然他现在极其憎恶这个害他出尽洋相的小子,但他不得不承认,阿尔的眼睛拥有着最迷人的蓝色。真可惜,杀了她以后,这种蓝色就没法看得到了。哪怕留下她的眼珠,也是白费功夫。 “它是个长着尖牙利爪的怪物,不仅流的血是冷的,也比人类冲动得多。你无论对一个人类女人做了什么,她一般不仅不会反抗,还会为你生儿育女,做饭洗衣。但是这个怪物——”爱德华笑得恶意森森。 “恐怕你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它,有一天,这个怪物就会突然咬破你的喉咙,把你撕成碎片,一块一块地咽进肚子里。它根本不会后悔,不会悲伤,它还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对它而言,只是个消遣。” “莉塔她——” “嘘,别说话,我还没说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个怪物是生活在海里的。阿尔,你长的是肺,不是腮,你要怎么和这个怪物‘在一起’?是它抱着你的尸体?还是你抱着鱼干?” 他说得越多,眼睛越亮。阿尔看着他,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她怀疑爱德华已经先把他自己说动了。 “别跟我说什么浴池!你自己可也是看到了,那个怪物到底有多凶。你敢把一条鲨鱼养在池子里吗?哼,你要是真这么干了,你迟早还是会被发狂的它咬死。” 说来说去,爱德华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阿尔如果选择和莉塔在一起,就是死路一条,而要是愿意配合他,或许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且不说阿尔对死亡并没有什么恐惧,只说爱德华说的这一番话,他只是隐晦地表达了会放她一马,但是完全没有明确地提及。阿尔很了解爱德华,她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在他手里不会有活着的可能。 到时候无非是在“死得难看”和“死得没那么难看”之间抉择。 爱德华看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逐渐蓄满了眼泪,那两泓蓝色愈发动人,他不耐烦地抓住她的脖颈,手下满含威胁意味地用力: “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 “大副。”她异常艰难地开了口,身子微微地颤抖,“我跟莉塔发过毒誓,如果您一定要我说,能不能只让我告诉您一个人。” 阿尔在“一个人”上加了很重的语气,爱德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卧房里的那个人还没有“滚出去”。这时阿尔才有点可惜爱德华的脸被莉塔打肿了,不然她此刻一定能欣赏到爱德华非常精彩的神情。 他把阿尔推搡到地上,阿尔顺势在柔软的地毯上躺倒,阖上眼睛,她细细听着爱德华拖鞋上的金珠又碰撞在一起。爱德华怒不可遏地奔向卧房,他把门摔得很响,接着便朝着卧房里的人一顿连打带骂,那人哭泣着向他求饶,却反而招来了更疯狂的打骂。 莉塔会对她这样做吗?阿尔觉得不会。 她还记得莉塔见到自己淤青时的神情,那条人鱼珍惜她的一切。在阿尔的面前,莉塔的利爪尖牙从来不是武器,也不是威胁或者警告,它们只是她们嬉闹时的调剂品。 是否会施暴根本与种族无关,现下在卧房里对人大打出手的爱德华才应该是怪物,他真真切切地在残害一个人。而莉塔从来没有,她还为自己对阿尔的误伤愧疚了许久。 卧房的门打开,尿骚味和艳俗的玫瑰香气混合着扑出来。阿尔把眼睛闭得更紧,她蜷着身子,感受着爱德华警告般地把那个人从她身边拖过去,那人一直在低低地啜泣,爱德华的脏话却是一句接着一句。最后,爱德华索性把那人踢到了舱室之外,还不忘厉声警告: “再有下一回,我剥了你的皮,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爱德华处理过那人后,嫌恶地舀了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手,才来到阿尔身边。 阿尔瑟缩着,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眼眶里蓄着的眼泪将落未落。爱德华明显对她的这种反应很满意,他高高在上地站着,趾高气昂地俯视阿尔。 “说吧,现在这个舱室里只有你和我了。阿尔,我相信你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他笑了笑,“要是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很有办法让你明白。” 舱室里安静了片刻,阿尔抓着地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颇为吃力地开口: “你们能抓到莉塔,其实是因为我。几年前,我的家里还没有败落的时候——” 阿尔的言谈举止确实完全不像贫苦出身,但沦落到码头讨生活的人数不胜数,要让他们诉苦,随便挑个人都能说上三天三夜。爱德华没兴趣过问别人的苦难,所以他没对阿尔的身世上过心。就像这舱室里的所有好东西一样,爱德华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将它们得到。 “我的父亲包了一条海船带我出来庆生,但船开到一半,船员毫无征兆地内讧。我父亲被交战的船员们失手杀死,为了不走漏风声,霸占我父亲带到船上的钱财,那些人竟联合起来,把活着的我和死去的父亲一起丢进了海里。” 她低垂着眼,显出悲怆的神情,说到后面时,声音微微哽咽: “那时我非常害怕,以为我就要和我的父亲一起死了。我当时根本不会游泳,呛了一肚子的海水,每一次挣扎我都在想,下一次我一定浮不上来了,下一次我绝对死定了——” “所以那个怪物救了你?”爱德华不耐烦地打断,“你知道我想听什么,阿尔,说我想听的。” 阿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爱德华,道: “是,莉塔救了我一命。在那之后,她还告诉了我人鱼真正的宝藏,是比金币和宝石珍贵无数倍的宝藏。”——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切莉塔视角~感觉现在西幻色彩不是很浓,等离开船会有其他魔法生物的,比如精灵什么的! 第34章 034深海终年不见阳…… 终年不见阳光的深海,总是笼在莫测的深色里。哪怕是经验老道的猎手做足了准备来到这儿,也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 看不透的黑暗里隐藏的危机远远多于机遇,祖母曾告诫莉塔,踏足深海,一定要万分小心。 彼时,莉塔自顾自地摆弄着她收集的贝壳,在亲人庇佑下恣意生活的她没有远大的志向。对于莉塔而言,去不去深海实在无关紧要。 “深海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鱼倒是一条比一条长得奇形怪状,我才不会往那儿跑呢!” 祖母嗔怪她的不思进取,姐姐们笑成了一团,和莉塔关系最疏远的琴讥嘲道: “莉塔,你连深海都不去,要什么时候才能成为高明的猎手?” 高明的猎手…… 仅仅半天功夫,游向深海的莉塔就已经遍体鳞伤,她的鱼尾因虚弱不再绮丽夺目,那些伤口各有各的可怖,有一条伤口甚至从她的左肩头一直划向了右腰侧! 哪怕是被捕上那条该死的海船时,莉塔也没有眼下这样渴望成为一个真正高明的猎手。如果她能更厉害一些,阿尔就用不着为她牺牲…… 一想到阿尔可能的处境,不眠不休的莉塔游得更快了,她身上无一处不痛,但却影响不了她分毫。 在船上,莉塔的鱼尾拖累了她阻止阿尔为自己牺牲,莉塔对着门板再如何抓挠嘶吼都无济于事。在海中,这条尾巴总算找到了戴罪立功的机会,纵使伤痕累累,也在拼命摆动,倾尽全力地想要尽早中止阿尔的牺牲。 快一点,莉塔不停地督促着自己,她向女神祈求,许下许许多多的承诺,只希望阿尔能够平安无事。 在莉塔绕过一条年头久远的沉船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水息藻。 黑漆漆的深海里,水息藻那一点隐隐约约的淡绿色光亮异常醒目。莉塔想起阿尔曾同自己提过的萤火虫,阿尔告诉她那是一种会发光的飞虫,它们飞舞在夜晚的空中很美。 大海里会发光的东西不少,莉塔没觉得有什么那有什么稀奇,也不认为那可以称之为美,她只觉得阿尔谈起萤火虫时,眼睛亮晶晶的模样才配称作很美。不过,莉塔没有反驳阿尔的话,反而是向一无所知的阿尔许诺: “海里有一种会发光的海藻,吃起来甜甜的,等我采来给你尝尝。” “等”——莉塔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故意说了她们的禁词。每当阿尔惩罚她,搔她的痒,让莉塔笑得控制不住鱼尾时,莉塔非但没有半点挫败感,还感到一种强烈的满足和雀跃。 阿尔能不能离自己更近一点?和她更亲密无间一些?莉塔时常会生出这种充满躁动的期望,但她不知道要如何满足自己的期望,她只有不断地用尾巴把阿尔的双腿缠得更紧。 莉塔伸出手要去摘水息藻,尽管她跟阿尔提及这种海藻时非常轻描淡写,似乎它很平平无奇。但实际上,水息藻是一种只生长在危险海底的魔法植物,想采到它很不容易——莉塔身上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只要吃下这种珍贵的魔法植物,任何生物都能在水里自如地呼吸、生活。 “年少无知的塞壬啊!情爱蒙住了你的眼——生着腮的和生着肺的,应谨遵女神的旨意,各走各的路,两不干涉,互不相扰!” 莉塔的指尖刚碰到水息藻,就见水息藻旁边那块巨石毫无征兆地一动——那竟是一只巨蚌。 巨大而朴素的蚌壳倏地完全张开,在难以视物的深海里流泻出一片纯洁无暇的白光。这样璀璨耀眼的光束,配上那段古怪死板的话,倒像是在重现什么先知、圣徒受了女神的感召,代传神谕的景象。 莉塔被晃得眼睛生疼,揉了揉眼睛,吃了一惊,差点以为那只巨蚌里侧坐着一个穿着兜帽的人类——深海怎么可能会有人类?直到瞧见那家伙紧紧与蚌壳连在一起的下半身,莉塔才反应过来。 “您就是海巫摩忒斯缇吧?”虽然莉塔使用了敬称,但她的眼神充满了戒备,莉塔并没有收回伸向水息藻的手,还用身子护住了它们。 莉塔之前并没有见过摩忒斯缇,但对她的“事迹”都有所耳闻。海巫的名号响彻整片大海,摩忒斯缇最出名的是两件事,一是她精妙昂贵的魔药,二是她对女神近乎狂热的信仰。 “昏了头的塞壬!女神放逐罪孽之草在无光之处生长,你不该违背祂的指令。” 蚌壳里的海巫一身雪白的斗篷,她的脸也盖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只露出一双浅金色的眼睛,说出的话文绉绉,绕得急需休息的莉塔差点没听懂。 “如果女神认为水息藻是罪孽之草,为什么还要放任这种罪孽存在?又为什么还让这种罪孽在漆黑的海底闪闪发光?” 直性子的莉塔立刻反驳道,她不喜欢摩忒斯缇这种狂信徒,但摩忒斯缇好像也很不喜欢“不够虔诚”的莉塔。 “狂妄愚昧的塞壬,你知道你在反驳谁?女神——” 莉塔没心思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精力听摩忒斯缇传教,她当然信奉女神,但她实在受不了摩忒斯缇这种张口闭口就拿女神压人的行为。 她在摩忒斯缇大段大段引用祷词时,直接摘下一大把水息藻就要走,然而这似乎激怒了向来被吹捧、被簇拥的海巫摩忒斯缇。 莉塔才游出去一小段,就被一群黑压压、奇形怪状的鱼围住了。 “摩忒斯缇,我非常感谢您为我制作了那份魔药。”莉塔把摘到的水息藻护得死死的,她没有转过身回望海巫,而是冲着那群被海巫的鱼说话,“但我必须把这份水息藻带给我的……我的朋友。不管您怎么拦我,这件事我都做定了!” 说完这话,莉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背后那条长长的伤口,人鱼极佳的自愈能力已经让那道伤结好了痂。不过下一瞬,结痂的伤口就随着莉塔显露尖牙利爪再度撕裂。 围住莉塔的怪鱼不少也在隐隐发光,数不胜数的它们聚集在莉塔面前,犹如一片庞大而骇人的雷雨云,正酝酿着一场能够随时带来天翻地覆,撕碎一切的风暴。 而莉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如此壮大的鱼群面前多么渺小脆弱。她忍着无数伤口撕裂的痛苦,凶神恶煞地露出她蓄好毒液的尖牙,爪尖晕着泠泠寒光。莉塔的脸上有恼怒、有急切、有担忧……唯独没有恐惧。 她想也不想,摆出战斗的姿态后,就一头朝那团庞大的“雷雨云”冲去。 大量从莉塔伤口渗出的血液将周围的海水染得变了色,那头张扬明艳的红发把无所畏惧的莉塔装点成了一团炽热、滚烫的火焰,她仿佛可以燃烧一切,能够灼穿所有的黑暗与阴霾。 摩忒斯缇大惊失色,她一边急急控制自己的鱼群,一边跟躲在自己贝壳里的琴诧异地道: “你的小妹妹不是才跟那人类相处了几天吗?她至于为了那人类连命都不要了吗?!” 琴咬着嘴唇,眉毛皱得紧紧的,她看着浑身是伤的妹妹势不可挡地往鱼群外冲。平日里娇气怕痛的莉塔,此刻为了尽快冲出重围,竟任由那些鱼撕咬自己。卯足劲往外冲的莉塔只对那些挡住自己路的鱼下手,每次攻击都完美地诠释了快准狠,几乎每一回都是一击毙命,远远超出了她平时的能力。 而莉塔能一反常态地做到这个地步,琴很清楚,自己任性的妹妹完全是为了早点去救那个人类! “她……”琴被这意料之外的一幕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琴故意联合摩忒斯缇,让摩忒斯缇演这么一出,就是想叫莉塔吃点苦头,赶紧放弃救那个人类的计划。没想到最后毫无用处,倒害莉塔受了更重的伤,琴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冲出去了!” 摩忒斯缇一把扯下自己的面纱,如果她能离开蚌壳,眼下摩忒斯缇肯定要惊得跳起来。这群鱼是她耗费无数心力养出来的,摩忒斯缇最清楚,它们不光模样惊人,战力更惊人。 假如方才是摩忒斯缇被这群鱼围住,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这么快脱身。更何况这么快脱身的是名不见经传的莉塔!莉塔的能力一直很平平,摩忒斯缇也没少从人鱼那里听到莉塔不思进取、贪玩躲懒的事迹。 可莉塔却能够为了一个人类一反常态至此……摩忒斯缇看看沉着一张脸的琴,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是为了一个人类…… 如果不是人类,而是海里的谁,摩忒斯缇相信,琴绝对不会愁眉不展,她现在绝对会有意无意地炫耀起来。 人类……唉…… “别看我了,走吧,摩忒斯缇。”琴把摩忒斯缇摘下的面纱又给她戴了回去,言简意赅地道。 “走?往哪儿走?” 整理着面纱的摩忒斯缇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琴狠狠敲了一下头。 “女神啊!还能往哪儿走?她浑身都是伤,我们不继续在后面跟着,任由她自己在深海里跑,难道等着她被什么一口吞掉?” 看着琴板着一张脸说完这番话,摩忒斯缇很想劝她改一改这种“表里不一”的行为,不然绝对只能永远做莉塔最讨厌的姐姐了。 可话到嘴边,第六感让摩忒斯缇没有说出来,她合上了蚌壳,召唤剩下的鱼群驮着她们,不远不近地跟在不断向前冲的莉塔身后。 唉!莉塔要不是为了个人类要死要活该多好!—— 作者有话说:这章卡好久,所以来晚了。 祝大家六一快乐呀! 第35章 035难缠葛瑞丝按住…… 葛瑞丝按住莉塔,给她上上下下都敷了层厚厚的草药。 她的指腹刚碰到那条跨越了莉塔整个背部的伤口,就感到手下的身子一僵,莉塔还倒吸了一口凉气。阿芙拉把一条剔好刺的白贝鱼递到不省心的小妹妹面前,见莉塔仍是忧心忡忡,恨不得冲到那条船上的模样,她和葛瑞丝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吃点东西吧,再怎么样,起码也得做个饱死鬼吧?” 莉塔的脸上也有伤,她怒气冲冲抬起那张被草药染得发绿的脸庞,把阿芙拉递过来的鱼一把推开,语气很硬,怎么看都像是在跟她们赌气。 “我说过了,不用你们帮忙,我自己可以!”红发凌乱不堪的莉塔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疲倦和狼狈。葛瑞丝一给她涂完药,莉塔根本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这就急着要走,“阿芙拉,你把海巫的魔药给我,等会儿我抓完鱼要用。” 阿芙拉看着强撑的莉塔,如果不是莉塔一如既往的任性语气,她快要觉得莉塔被什么给顶替了。这个最小的妹妹,平日里别说做正经事了,莉塔连和大家一起嬉闹也常常偷懒,现下如此“勤奋”,阿芙拉一时不知该是悲是喜。 尽管她觉得雀斑脸不会是一个坏人,阿芙拉并不像琴那样多疑,她不认为雀斑脸牺牲自己救莉塔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阱。可就算雀斑脸的确表里如一,那条船上除了雀斑脸,实在没有一个人能和“好”挂钩,一个比一个龌龊,一个比一个贪婪。 即便雀斑脸没有和船上的人串通一气,不打算用自己诱捕人鱼,她们想把雀斑脸救出来,也依旧非常危险。那条船上的人类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那两尊魔晶炮。 附魔武器的威力不容小觑,赤手空拳的她们完全没有与之对抗的可能。尽管人鱼也备有几件附魔武器,但想要动用它们,必须得到祖母的许可。而祖母对人类的警惕比琴对人类的警惕还要高上许多,如果知道莉塔要借附魔武器救一个人类,以阿芙拉对祖母的了解,她只会把莉塔关起来。 阿芙拉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把小妹妹乱七八糟的红发理顺。 “需要的鱼我和葛瑞丝已经帮你抓完了,魔药也给那些鱼都喂下去了。你不用这么着急,趁着还有时间,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不然雀斑脸没救出来,我估计你十有八九还要被抓上去,雀斑脸肯定不希望你这个蠢蛋又去陪她。” 莉塔的绿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的神情诧异得过了头,仿佛阿芙拉在说的不是什么贴心话,而是没有逻辑的梦话。 葛瑞丝眼见阿芙拉的脸要沉下来,急忙推了莉塔一下,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道: “莉塔,我和阿芙拉为了帮你的忙,今天忙得自己的事都没空做,你怎么就知道发愣,话都不会说了?” 莉塔的脸立时红了,她看看葛瑞丝,又瞧瞧阿芙拉,那次听姐姐们说话的意思,她以为她们顶多不拦着自己救阿尔,没想到她们还会出手帮助自己。 “我……谢谢。阿芙拉,葛瑞丝,以后我给你们抓两年的白贝鱼!对不起,我太着急救阿纳斯塔西娅了,对你们的态度太不好了。” 葛瑞丝笑了笑,她本来也不打算跟莉塔计较,看到阿芙拉的脸色恢复如初,立即给双方找了台阶。 “好了,阿芙拉说得很对,莉塔,你把这些鱼吃了,好好去睡一觉,有了精神再去救那个人类。” 阿芙拉瞪了莉塔一眼,嗔怪地道:“别逞强了,你再不休息,绿眼睛都要成红眼睛了!”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 目送着莉塔的身影远去,葛瑞丝才小声地同阿芙拉道: “琴在深海给莉塔使了个绊子。” 她捧起一条来贴自己脸颊的小鱼,奖励般地安抚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它。 “她特地带上了海巫,但忙了一场,还是没打消莉塔要救人类的心思,琴和海巫都很吃惊莉塔的决心。” 阿芙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琴紧跟着莉塔往深海里去,不是就是想让莉塔少受点伤吗?结果这么一闹,反而让莉塔受的伤更多。女神啊,我的妹妹怎么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同为阿芙拉妹妹的葛瑞丝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有什么不对。葛瑞丝也对有一个这样不会说话的姐姐很无奈,她无心再去让阿芙拉更加烦躁,葛瑞丝抚摸着小鱼,道: “琴就是看着靠谱,做事总是不稳妥,尤其海巫还总是跟她一起胡闹。等莉塔去救那个人类,我们必须跟着。你今天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吧?” “现在什么事都得为这件事让步,女神保佑,让祖母再晚几天回来吧!” 阿芙拉纠结得想要抓自己的头发,可看看自己美丽的金发,又是万分舍不得,只好去抓葛瑞丝的手。但她刚抓起葛瑞丝的手,妹妹身边那些不断对她示好的小鱼就很有敌视意味地朝向阿芙拉,它们好像恨不得立刻扑过来撕咬阿芙拉。 这可是她的亲妹妹!抓一下手怎么了?阿芙拉示威般地朝小鱼们露出尖牙,唬得那些艳丽多彩的小鱼倏地躲到了葛瑞丝身后,有几条小鱼甚至还缩进了葛瑞丝柔顺的棕发里,不住地瑟瑟发抖。 阿芙拉假装没看到葛瑞丝谴责自己幼稚的眼神,刻意严肃起来,道: “葛瑞丝,你去盯着点莉塔,别让她睡过头,也别让她睡太少。要是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我。” 葛瑞丝有时候觉得自己比阿芙拉更像是年纪最长的姐姐。 “我知道了,琴那边我也帮你盯着点,我觉得她还不会死心。只她一个还好,海巫总对她百依百顺,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 阿芙拉又想抱怨自己作为姐姐的苦楚,忽地对上葛瑞丝似笑非笑的眼睛,这才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特别省心、还帮自己收拾过不少回乱摊子的也是自己的妹妹。 她连忙补救,抱住葛瑞丝的手臂,满脸堆笑地讨好: “辛苦你了,葛瑞丝。等这件麻烦事办完了,我们把莉塔抛下,你不是说还想到冰山那边去吗?我陪你去!上次莉塔收集的那些白贝壳我全要过来,亲手给你磨一串手链。” 躲在葛瑞丝棕发里的小鱼探出头来,它们吐着气泡,好奇地打量着态度大变的阿芙拉。 葛瑞丝把一左一右的两条小鱼又赶回自己的棕发里,眨了眨自己琥珀色的眼睛,故作为难地道: “可我最近觉得还是红珊瑚手链更漂亮。” “那就再给你做一串红珊瑚的!” 见阿芙拉不假思索地应下,葛瑞丝满是笑意的眼眸里像是盛着蜜糖,更多艳丽的小鱼游过来,簇拥住葛瑞丝。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看着莉塔去。” 有几条小鱼没有跟着葛瑞丝一同离去,它们躲在石头后悄悄观察着阿芙拉,每一条都对阿芙拉有点敌意。 好吧,葛瑞丝不仅盯着莉塔和琴,也把阿芙拉盯上了。 阿芙拉揉了揉额角,她就知道,这几个妹妹,没一个不是难缠的。 葛瑞丝轻轻拂开挡住莉塔洞穴的海草帘,一进来就看到满地的鱼骨头,她摇着头帮莉塔一一捡起来。 地上的鱼骨头好多都残缺不全,一看就知道是太饿太急,吃的时候索性连鱼刺都嚼碎咽掉了。葛瑞丝想着莉塔气鼓鼓地推开阿芙拉递去的鱼的模样,心里又是唏嘘又是心疼。 她把捡起来的鱼骨头交给身旁的小鱼,让它们带出去扔掉,自己轻手轻脚走到了莉塔的床边。 躺在巨蚌床铺上的莉塔睡得一塌糊涂,她的手里还抓着一条吃了一半的鱼,葛瑞丝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条鱼。看着累坏了的妹妹,葛瑞丝慢慢坐到莉塔的床边,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莉塔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地念叨着那人类的名字,听得葛瑞丝直想叹气。当听到莉塔第十三次用近乎哀怨的语气叫“阿纳斯塔西娅”时,葛瑞丝再也坐不住了,她起了身,忍无可忍地拉开海草帘游了出去。 莉塔身为家族里最年幼的人鱼,没有谁不偏爱她。别看她们嘴上嫌弃莉塔,可每一次都主动把最好的让给她,舍不得莉塔有半点不如意,所以这才养得莉塔单纯天真,不知进取。 葛瑞丝看着莉塔洞穴外生长着的那些花朵,它们更像是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是祖母最喜欢的花,她特意把它们种在她最疼爱的莉塔身边。 如果祖母得知自己最疼爱的莉塔要豁出命来救她最不喜欢的人类,该多么愤怒?从昨天起,葛瑞丝就在想要怎么安抚住祖母,但到现在都毫无头绪。 葛瑞丝慢慢走到火焰般的花朵旁,抚摸着它们娇嫩的花瓣,对着另一边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石头道: “摩忒斯缇,别跟着琴胡闹了,不用藏了,我早就发现你们了。” “大石头”先是假装没听见葛瑞丝的话,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没多久,“大石头”就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正当一头雾水的葛瑞丝要询问发生了什么时,“大石头”,不,是海巫摩忒斯缇的蚌壳,猛地打开了—— 作者有话说:发现写起水手那边就各种猥琐,人鱼这边就很温馨,还是更喜欢写人鱼hhh 感谢在2024-05-3123:37:05~2024-06-0122:2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椰粒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036得逞自蚌壳流泻…… 自蚌壳流泻出的白光刺得葛瑞丝伸出手去揉眼睛,还没缓过来,琴便从摩忒斯缇的蚌壳里走了出来,面色很不好看。 “葛瑞丝,你和阿芙拉居然要帮莉塔救那个人类!难道你们忘了祖母受到的教训吗?祖母当初救的那个人类,差点给人鱼带来灭顶之灾!如果不是当初祖母痛下决心,灭了那个男人,你我今天甚至都不会存在。” 摩忒斯缇用恳求的眼神望着葛瑞丝,她示意葛瑞丝,现在琴的情绪不太对,希望葛瑞丝说话能更委婉些。 女神啊!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阿芙拉,每次帮她的忙都没有什么好事,葛瑞丝竟然总是长不了这个记性。 只要下一次阿芙拉对她说几句好话,许一点好处,葛瑞丝就没办法对阿芙拉说“不”。 “你误会了,琴。” 葛瑞丝和她的小鱼们凑近了琴,一只橄榄绿色的小鱼听从葛瑞丝的指示,温柔地去贴琴的脸颊,却被琴皱着眉头避开。 “如果你和阿芙拉没帮她,莉塔怎么可能甘心不去救那个人类,跑回来睡大觉?在深海我——” 琴咬牙切齿地说到一半,发觉即将泄露自己做出的蠢事,主要这蠢事还惹得莉塔受了一身的伤。虽然人鱼的自愈能力很强,这些伤算不了什么,但是—— “我和阿芙拉帮她,不是帮她救人类。” 葛瑞丝发现琴的目光黯淡下去,立即开口打断琴的胡思乱想,“你知道,她现在最应该就是这么好好睡上一觉。要是我和阿芙拉不帮她,莉塔肯定冲到海上了,就她这个困得吃鱼都能睡着的状态,不是送上门给人抓吗?” “我和阿芙拉只是不想再让她重蹈覆辙,想叫她少受点苦。” 一直没敢出声的摩忒斯缇也开了口: “女神在上,愿祂保佑——” “行了,不用替她祈祷。”琴瞪了摩忒斯缇一眼,摩忒斯缇打了个哆嗦,大有要闭紧蚌壳的架势。琴转过头继续对葛瑞丝道: “那等她醒了,你和阿芙拉只是悄悄跟在她身后护着她?旁的事都不做?你们不管那个人类?” 那个人类——听着琴充满嫌弃的语气,葛瑞丝很想说自己对“那个人类”挺有好感的。可感受到琴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葛瑞丝立刻把话咽了下去。 坦白地说,虽然除了莉塔,琴是年纪最小的,但她的气势有时候反而比最年长的阿芙拉还要大。不过琴的气势再怎么大,也镇不住向来我行我素的莉塔,琴总是拿莉塔没有任何办法,所以压力总是莫名其妙地跑到了她和阿芙拉身上。 好吧,每当这种时候,葛瑞丝就会非常懊恼自己是姐姐。看看最小的莉塔,她过得多自在啊!然而一想到这种自在是建立在自己的烦恼上,葛瑞丝更痛苦自己是姐姐了。 “当然,我又不是莉塔,我和那个人类也没有什么交情,只不过和她说过了几句话。”葛瑞丝笑着道。 眼见着琴难看的面色终于好了起来,还没等她舒出这口气,就听琴轻描淡写地道: “这样的话,也加我一个吧。我们三个都护着莉塔,她也能更安全些。” 更安全些?! 葛瑞丝几乎要尖叫,但感受着两双眼睛都牢牢盯着自己——真不明白摩忒斯缇是怎么回事,连她们姐妹间的事都要参与。葛瑞丝勉强维持住镇定,悄悄派出一条小鱼朝阿芙拉通风报信。 “哦,那确实,不过琴,我记得祖母离开前给我们都布置了任务,你完成了吗?要不然你先去忙那些事。莉塔这边,有我和阿芙拉完全足够了。” “那些任务我一早就完成了。况且什么任务能比莉塔更重要?” 琴的神色相当坚定,看得葛瑞丝很心虚。 “本来莉塔……莉塔就总说我冷淡,和我不如和你们亲近,要是这种时候,你们都去护着她,而我不去……她那个性子,绝对要和我发脾气……” 说着说着,琴的声音逐渐变小了,低垂着眼帘,流露出几分脆弱来。这让葛瑞丝怎么拒绝她? 葛瑞丝只好笑着道:“别难过,琴,那就一起来吧。我只是怕你太忙,抽不出时间。” “为了莉塔,我什么事都可以推后。” 葛瑞丝眼睁睁看着琴当着自己的面给了摩忒斯缇一个眼色,随即那海巫便开了口: “我也没什么事可忙的,葛瑞丝,也把我带上吧。我是法师,更能护住莉塔。” 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但更不占理的葛瑞丝只能装作不知道,笑盈盈地应下。 毕竟无论如何,更重要的都是莉塔。 莉塔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待在那个狭小的浴池里,她无聊地在池子里摩挲着自己的尾巴,数着尾巴上有多少块鳞片配称之为完美。 数到第五百一十七片时,莉塔又潜到了浴池底,专心致志地想,她的人类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门后似乎有人走来走去,那些人说着粗俗的话,语气越来越兴奋。莉塔听到他们提到“阿尔”,但更多的、更详细的内容被他们的大笑声和脏话淹没,莉塔再一次冲到门板前,拼命抓挠着门板,竭尽全力地嘶吼—— 再一次……为什么是再一次? “莉塔,莉塔你醒醒,别怕,你现在安全了,莉塔,你在家里!” “摩忒斯缇,莉塔是不是需要吃点药?!她从来没害过梦魇!她抖得厉害!” “琴,你放松,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这很正常,只要她醒过来——” 莉塔从巨蚌床铺上猛地起身,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的心脏仍跳得过快,每跳一下,都似乎被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缚住,紧紧地往下拽。 阿纳斯塔西娅,她的人类! 葛瑞丝和琴关切地望着莉塔,琴出声安慰: “莉塔,你还好吗?噩梦都是假的,你醒过来就没事了。” 而葛瑞丝则道:“你再好好休息一会儿,现在还早,到时间我会喊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走!” 莉塔急得一刻也等不了,那个梦对于别人而言或许什么也算不了,但莉塔却因它心慌得厉害,在她眼里,那就是个噩梦。 阿尔发生了不好的事,她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无法去帮助阿尔。如果阿尔现在真的深陷危机怎么办?莉塔万分自责,她不该休息的,她应该更早一些动身。 “我是从噩梦里醒过来了,可她还留在噩梦里。我不能再休息了,我必须要去救她!” “莉塔!”琴皱着眉厉声呵斥她,莉塔却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葛瑞丝看着琴面上的表情在短时间内变化了多次,最后她听见琴认命地叹出一口长气,琴朝莉塔高喊: “我帮你!莉塔!我和海巫都帮你!你不能一个人去!” 才撩开海草帘冲出去的莉塔,又撩开海草帘折了回来,莉塔什么话也没说,望着她们,又像是什么话都说了。 她的绿眼睛里盛满得逞的笑意,那片鲜嫩的绿色犹如沾着晨露的新叶,湿漉漉,亮晶晶。 葛瑞丝看了一眼不情不愿的琴和欲言又止的海巫,她替得意的莉塔催促: “走吧!别耽误时间!” 莉塔当然最清楚她自己的重要,她不必用什么精妙的办法,就能让她们对她妥协。 葛瑞丝不敢再去看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琴对上莉塔,就像海巫对上琴,真是一物降一物! 逐渐西落的太阳依旧不依不饶地散发着烤人的温度。 几个被安排来钓鱼的水手,钓了将近一个下午,仍一无所获。他们被晒得满头大汗,心浮气躁,不由自主地小声抱怨起来。 “我看白贝鱼今天是钓不上来了,昨天那些多半是最后一波,鱼群可能已经都游走了。”裴吉摘下帽子,用力给自己扇风。 雷格蒙有些嫌恶地躲远了些,他钓鱼钓得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想着阿尔提过的宝藏。 巴洛看了一眼雷格蒙,又看了一眼同样若有所思的鲁伯特,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 “昨天最不亏的就是你裴吉了,加上你吃掉的那些鱼,没人比你得的白贝鱼最多。” 昨天船上的水手都钓上了不少白贝鱼,为了能安安生生地多留几条在手上,他们都各自“知情识趣”地给斯皮勒父子送鱼。虽然谁也没明说,但也都清楚,钓到的鱼多,送出去的鱼也必须多。 而算上鲁伯特钓到的鱼,裴吉本应该是手上有白贝鱼最多的人。但裴吉自从尝过一次白贝鱼就上了瘾,昨天他几乎是一边钓鱼,一边生啃鱼,手上的白贝鱼并没有很多。所以最后他不仅不用送出去太多鱼,自己还吃了个痛快。 裴吉对自己的“机智”很得意,他还劝巴洛道: “我跟你说,巴洛,你真该好好尝一尝白贝鱼。反正你现在手里也不止那一条。你要是不尝,就算拿它赚了大钱也是亏,那种滋味,哎!尝过了这辈子采没白活。” 巴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故作无意地回答: “嗐!女神在上,裴吉啊,我可不是什么重吃穿的人。嘿嘿,说句实话,我还是更喜欢黄金!要是你跟我说什么宝藏,我倒是感兴趣,吃的嘛,再好吃也还是算了。什么也没有赚钱让我高兴。” “那你可真是不识货,这白贝鱼的滋味——” 巴洛根本不在乎裴吉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只在乎自己说到“宝藏”时,雷格蒙和鲁伯特的状态都齐齐不太自然。 难道真的有宝藏? 第37章 037吃鱼裴吉眉飞色…… 裴吉眉飞色舞地说了好半天,却见巴洛似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不满地撇撇嘴: “巴洛,你这人!别人要钱是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你要钱不还是为了自己快活吗?吃白贝鱼这种美事,咱们这种小喽啰,以后就算是攒够了钱,也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哼,你们觉得我过嘴瘾是犯傻,我觉得你们盯死那点钱才是犯傻!” 然而裴吉身边的这几个水手,无论是巴洛,还是鲁伯特和雷格蒙,他们的心思可不在这几条鱼上,都在惦记着那处真假存疑的宝藏。 倒是离裴吉远一些的水手们,听了裴吉的话,都有些蠢蠢欲动,彼此交换着眼神,有几个还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 裴吉并没有留意那些离自己远的水手,他只瞧见自己周围的人都反应平平,不忿的他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忽地,裴吉的鱼竿有了动静。 他立刻笑得无比灿烂,兴奋地开始收竿: “乖乖!女神保佑,最好还是一条白贝鱼!让老子馋死你们这群掉进钱眼里的。” 阿尔站起身,在爱德华灼灼的目光下,掬起盆里清水擦洗脸庞。 “你确定那条臭鱼不是说谎话骗你?” 尽管爱德华的语气透着十足的怀疑,但阿尔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对自己的话已经信了七成。不然爱德华绝不会让阿尔用盆里的清水,他是个极度吝啬的人,只肯在有价值的人或事物上投入。 冰凉凉的水拍打在红肿的脸颊上,阿尔还有些低烧,一时间因这份清凉,感到几分恍惚的惬意。不过她很快便把自己从这份惬意中抽出来,脑子里极速地思考自己该如何应对爱德华。 她没用爱德华的布巾擦拭脸上的水珠,只用自己的袖子随便擦了擦,她仰起头来,很笃定地回答。 “您也看到了,最近大家钓上了那么多白贝鱼。这不仅仅是附近有白贝鱼鱼群的缘故,最重要的是因为专吃它们的人鱼被抓住了,所以水手们才能钓上一条又一条的白贝鱼。” 阿尔一边说着话,一边给爱德华展示自己的脸庞。 洗掉昨天沾染的灰尘脏污后,阿尔这张脸虽然依旧红肿,相貌平平,可还是能看得出,阿尔的脸比之前白皙细腻了许多。被叫做“雀斑脸”的阿尔,脸上甚至连一颗雀斑也没有了。 爱德华按耐着自己的吃惊,没有直接上手碰触阿尔的脸颊,心思不属地听她继续解释。 “不过只吃一条白贝鱼是没有用处的,要吃很多条才能有那种效果。” 她看着爱德华眼中的光亮大盛,暂时顿住了话头,故意吊着爱德华的胃口。 果然,爱德华立刻追问她,不过与阿尔预料的不尽相同,他并不是揪着到底要吃多少条算“很多条”追问,爱德华对吃下“很多条”后的效果更感兴趣: “你的意思是——只要吃了很多条白贝鱼,人类也能拥有和人鱼一样完美的脸?如果没有继续吃白贝鱼,脸能保持住吗?还是会变回没吃之前的样子?” 对于生来就衣食无忧的爱德华,金银财宝固然有吸引力,可远没有得之不易的“完美容貌”更叫虚荣的他心动。 爱德华一向最为自己的英俊而骄傲,他凭着这份英俊赢得了父亲更多的目光,也成为了不少夫人、小姐的梦中情人……如果这张让他获得无数优待的脸能够更加完美,爱德华相信自己会活得更加轻松自在,他的人生绝对能因此更加顺风顺水。 阿尔的蓝眼睛澄澈明亮,爱德华没有从中看出一丝因说谎而生的心虚、恐慌。他觉得自己的警惕有点小题大做,阿尔不仅没有武器,她还如此瘦弱。基本上任何一个船员,都可以轻松将阿尔制服,更何况阿尔现在还生着病! 而且钓白贝鱼这件事,对爱德华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毕竟他绝不会亲自动手,受累的只会是别人。 “是的,不管是什么生物,只要吃下的白贝鱼足够多,就能拥有和人鱼一样完美的脸。” 她清晰地瞧见爱德华脸上的狂喜,自诩上等人的他,这一刻并不比他瞧不上的水手们更体面。阿尔继续道: “但是如果吃下的白贝鱼不够多,或者干脆停了白贝鱼,那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甚至变得更丑。” 爱德华瞪大了眼睛,阿尔再一次看到了他的恐惧,上一次他的恐惧是因莉塔的力量而生,这一次则是被她的谎言所催发。如果莉塔还在,阿尔一定会同莉塔炫耀,她比她花费的力气少得多,却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她忍不住恶作剧般地道:“您看到我脸上之前的雀斑了吧?其实最初,我的脸上根本没有一颗雀斑。可自从我断了白贝鱼,脸上的雀斑就一颗接着一颗地长……” 听到雀斑,爱德华的脸色果真变得更为精彩,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如阿尔所料,雀斑确实会吓到他,却不会吓住他。 过了好一会儿,爱德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像是极力压抑下了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威胁阿尔: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想跟我耍花招。骗我你只会死得更惨。”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蔑视,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同类,而是在俯视一只大难临头的虫子。 “要是你跟我说的这个什么人鱼的秘密、宝藏的,都是假的。贱种,我告诉你,船上的羊正好这几天就要死了,我觉得你很适合顶替它。机灵点,千万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爱德华的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他不耐烦地用目光剜了阿尔一眼,随即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语气很不善地问道: “敲什么敲!有什么事这么急?!谁又丢了,还是死了?” “大,大副先生……” 敲门的人似乎被爱德华吓了一大跳,本就吐字不太清晰地他,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 阿尔忍受着那股钻进来的玫瑰香气,她紧紧闭着眼,连余光也不想沾到敲门的人。 “他们,他们钓到了好多鱼!白,白贝鱼特别特别多!您……大副先生,您快去看着他们!要不……要不他们肯定会把那些鱼全吃了!” “吃白贝鱼?” 爱德华骂了一句极其污秽的脏话,他刚想冲出去教训那些不知好歹、吃了“他的鱼”的水手,猛地想起自己这张脸眼下的状况,匆匆折回舱室。他好一顿翻找,总算找到一条面巾戴上。 “一群只配在粪坑里打滚儿的猪猡,居然还想往餐桌上爬!还真是把自己当人了!” “大,大副先生,我钓到了一桶白贝鱼,等会儿就给您送过来。只有您这么英——您这样的人物,才配吃白贝鱼!” “行了,别说这种废话。都有谁吃了我的白贝鱼?” “裴吉最先吃的,他钓上来一条吃一条,您不知道,今天的白贝鱼特别多,好像恨不得直接往甲板上扑,好几个水手都是看到裴吉——” 舱室的门被关紧,反锁,谈话声变得模糊不清,接着脚步声也远去。 阿尔瘫坐在地毯上,身子蜷成一团,她盯着地毯图案上点缀的华贵金线,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犹如擂鼓。 她又闭上眼睛,紧攥的双手慢慢地松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莉塔跳入大海前的那一幕,人鱼干裂的唇瓣颤动着,那不是单纯的颤动。阿尔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莉塔在跳入大海前,无声地跟阿尔说: “等我。” 一只只水桶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海鱼,当然,最多的还是白贝鱼。 那些有价无市的鱼此刻由于数量太多,太过活跃,不少都不在水桶里,而是在甲板上扑腾着,像是努力想要跃回海里。 巴洛把又一条白贝鱼扔进自己满满当当的水桶里,很快,那条鱼自己挣扎出来,在水桶边上的甲板甩着尾巴,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巴洛的裤脚。他皱着眉,很不耐烦地又把那条白贝鱼塞进水桶里。 不远处,又有一个水手在裴吉的怂恿下生啃起才钓上来的白贝鱼,围着他的几个水手,嘴边都沾着没擦干净的鱼血,笑容里透着几分癫狂。 巴洛嫌恶地移开眼,朝鲁伯特的水桶看去,意外地发现不仅那只水桶里塞满了鱼,水桶外的甲板上也堆满了鱼,巴洛赞叹道: “女神啊!鲁伯特,你今天也太走运了,钓了这么多白贝鱼。要是这些鱼全能归你,不不不,就算只有一半是你的,你都不用再过这种不是受苦、就是受气的日子了!” 鲁伯特拿着鱼竿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巴洛的话狠狠地刺了他一下。他强撑着朝巴洛笑了笑,有些敷衍地道: “你钓上的白贝鱼也不少,今天肯定是咱们整条船的幸运日。” 裴吉和那几个生啃白贝鱼的水手猛然大笑起来,还莫名其妙地吹起了口哨。 巴洛推了一下身旁的雷格蒙,笑道: “想什么呢?雷格蒙,那边闹得声音那么大,你怎么还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在想要是找到——”神思恍惚的雷格蒙差点被巴洛套出话来,他连忙改了话头,“要是找到更多的白贝鱼鱼群就好了,咱们总能分到一口汤喝。” 鲁伯特听得直皱眉,要是斯皮勒真能留给他们一口汤,鲁伯特也不至于钓上这么多条白贝鱼还笑不出来。 生啃白贝鱼的水手们笑得很畅快,鲁伯特心下也微微一动,要不,他也尝一尝? 第38章 038失踪左挑右拣,…… 左挑右拣,鲁伯特从自己的水桶里拿起了一条最小的白贝鱼,他正踌躇要不要直接生啃时,就见爱德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爱德华的脸上缠了一条面巾,完全看不到表情,不过他身后的小汤姆,青紫变形的脸上笑容灿烂,很有小人得志的意味,小汤姆替爱德华扬声道: “你们好好数一数今天钓上来的白贝鱼,一会儿都交到我这儿。至于其他的海鱼——大副先生说了,你们都可以自己留着,大家今天这么辛苦,应该吃顿好的补一补!” 小汤姆的声音因为提高音量,显得有些尖细,刺得好几个水手都皱起了眉。裴吉那边的几个水手瞥了爱德华一眼,见大副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们的手飞快地伸进水桶里,想要抓紧时间,尽快再多啃几条白贝鱼。 “喂!裴吉,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这些白贝鱼都是斯皮勒的财产。你们几个,有谁姓斯皮勒?大副先生大度,不计较你们之前吃的,你们也别给脸不要脸,继续占斯皮勒的便宜!” “占便宜?我们顶着大太阳,满头大汗地钓这些鱼的时候,还不知道姓斯皮勒的在哪儿逍遥呢!说什么我们占斯皮勒的便宜?明明是斯皮勒占我们的便宜!” 水手里有人冷笑一声,粗声粗气地骂道: “小汤姆你这个没骨头的,我看你生来就是给人做奴隶、做沙包的命!你一个连脸都没有的狗东西,被打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凭啥骂我们‘给脸不要脸’?” “骂小汤姆是狗东西,这不是侮辱狗吗?他明明是在阴沟里吱吱叫的臭老鼠。瞧他天天鬼鬼祟祟的那模样!” “可不就是老鼠?!阿尔才关进去一个晚上,小汤姆就把人家的铺盖偷去自己盖了。” …… 水手们不敢对站在甲板上的爱德华发难,你一句,我一句地骂起了小汤姆,骂得小汤姆一张脸上的颜色更是奇异,时红时白,配上那些瘀伤的青紫,衬得小汤姆竟像个潦倒的、妆容花掉的小丑。 “你……你们!” 小汤姆愤怒地瞪视着那些辱骂他的人,他们的话语越来越下流,开始涉及小汤姆的隐私。自从阿尔来到这条船上,小汤姆很久没有被这样折辱过了,他们更喜欢揣测阿尔。这种好久没经历过的侮辱让小汤姆倍感不适,手足无措。 “你们就是在占斯皮勒的便宜!这条船是斯皮勒的,你们在船上得到的一切都应该归斯皮勒!女神可都看着呢!别想耍赖!” 等不到爱德华解围的小汤姆只好色厉内荏地编话吓唬水手,然而水手并不信他的这一套,开口回怼他的人越来越多,水手们都睨着小汤姆,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 “女神在上,耍赖的可不是我们!这些鱼也根本不是从船上得来的,明明都是我们辛辛苦苦从海里钓出来的。” “它们都是女神赏给我们的!女神就想让我们吃。” “小汤姆,别把话说得那么绝,不然什么时候你又‘不小心’回到咱们舱室里,日子可没法过!” …… 小汤姆忍受着水手们越来越大声的奚落,忍不住朝爱德华投去了求助的眼神。爱德华却刻意把脸扭开了,仿佛小汤姆是块顽固、丑陋的污渍,他对小汤姆的不屑和厌烦不加掩饰。 爱德华完全不在乎小汤姆是因为他才受到了那些侮辱,他只觉得小汤姆办事不力,不配和自己站在一处。 眼睁睁看着爱德华往另一边踏出一大步,明明白白地跟自己划清了距离。小汤姆如坠冰窟,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爱德华,似乎希望爱德华能念着点过去的情分,如果那算情分的话。却没想到,这反而让爱德华躲得更远了。 “这些鱼,大副……”小汤姆连忙向爱德华走去,结果爱德华依然在躲着他。没有办法的他只好站住脚,“大副先生,您……” “我什么我?小汤姆,你有话好好说,别打那些不正经的主意。”爱德华连忙打断他,用眼神警告小汤姆,让他不要随便说话,他自己则清了清嗓子,朝一众盯着他的水手道: “大家钓上来的白贝鱼,自己都可以留一条。钓上来的其他海鱼收拾收拾,直接送去鲍里斯那儿!让他做顿好的。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等上了码头,我再请大家喝一杯!”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斯皮勒只可能请大家喝几个铜子一杯的酒。而用水手们钓上的鱼做大餐?算来算去,斯皮勒父子也就花点调料钱——所谓调料,不过是杂质很多的粗粒盐,吃起来总有股苦味。 爱德华想用这么廉价的东西来换一桶又一桶有价无市的白贝鱼,甲板上的水手们眼睛都变红了。 裴吉从水桶里抓起两条白贝鱼,不顾鱼的拼命挣扎,当着爱德华的面,一手抓着一条,在每条鱼背上都咬了一大口,挑衅地笑了: “小斯皮勒,要是按你说的办,那和抢劫有什么区别?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爱德华刚想要厉声斥责裴吉,就见水手们在慢慢朝着自己靠拢,这些人高马大的“下等人”,看他这个“上等人”的眼神,隐隐让爱德华感到很不妙。 他把要出口的话又咽进肚子里,本能令爱德华慢慢朝后退去。 这时,瑟瑟发抖的小汤姆忽地跳了出来,强忍着恐惧挡在爱德华身前。他的体型可比爱德华小得多,看上去有种莫名的滑稽。 “大,大副先生!您先走,别管我!我替你拦着他们!” “你这老鼠就该好好在阴沟里呆着!别出来恶心人了!” 一个水手冲上前,朝小汤姆的腿狠狠踢了一脚,小汤姆立刻瘫倒在地,不住地痛呼。 “哎哟!您快走!大副先生!我给您挡着!” 小汤姆的痛呼招来了更多的白眼和辱骂—— “喊什么喊,人家早走了,才没空管你死活呢!” “女神啊,这老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甲板上的水手互相交换着眼神,既像是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又像是因愤怒而自发。 总之,一见爱德华逃走,水手们就以很快的速度分成了两拨。一拨去追赶逃走的爱德华,另一拨则留在甲板上看守钓上来的白贝鱼,那些留在甲板上的人不少都围住了小汤姆,对他推推搡搡,言语极尽嘲讽。 “小汤姆,就是你跑去告诉小斯皮勒,我们钓上了很多白贝鱼的吧?” 裴吉走上前,粗鲁地掐住小汤姆的下巴,“你怎么就长不了这个记性呢?上次你想靠告我们的密,得到他的欢心。结果怎么样?你才告完密,人家就把你一脚踢开,你在大副那连老鼠都不算,你就是一滩臭哄哄的垃圾!” 有人大笑起来,嘲笑着小汤姆的不自量力。巴洛悠闲自在地又开始放下鱼竿钓鱼,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明明声音不大,小汤姆却觉得有刀子在往他心口扎。 “没人会喜欢两面三刀的人,小汤姆,你告的密越多,越没有好下场。你以为小斯皮勒真不知道你也向老斯皮勒告了他的密吗?那时候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你居然想了这么久,都没搞明白。” 小汤姆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水手们的哄笑声越来越大。 爱德华一早就知道了自己跟斯蒂文说的那些事?爱德华是因为这个才踹掉他的?真的不是因为阿尔来到了船上? 裴吉看了眼小汤姆脸上的震惊,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拿起一条没啃过的白贝鱼,走到巴洛身边坐下,往巴洛手里塞去。 “尝尝?你咬一口就知道咱们这么干,有多值得!” 巴洛的喉头动了动,终于,他没禁得住诱惑,接过了那条白贝鱼。 甲板上的白贝鱼挤挤挨挨地躲在一起,鱼鳞折射着夕阳的余晖,显出更为曼妙的色彩。 此刻风平浪静,巴洛朝手里的白贝鱼咬下去,他惬意地想,天气真不错。 鲁伯特和雷格蒙都没留在甲板上,他们虽跟着另一拨人追进了船里,却没有继续追爱德华,而是悄悄离了队,往爱德华的舱室方向走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也清楚对方多半是知道了人鱼宝藏的事。眼下他们都抱着同一个目的——尽早找到阿尔,把她放出来。 起码在这个目的上,两人完全可以合作,所以也都没有给对方使绊子,一路相安无事地来到了爱德华的舱室前。 看着那道厚重的雕花门,雷格蒙识趣地给鲁伯特让开一步,他手上没有钥匙,但雷格蒙觉得鲁伯特说不定会有。 “没有钥匙,你就敢往这边冲?” 鲁伯特压低声音问雷格蒙,又白了他一眼,随即鲁伯特便颇为得意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同样雕花的钥匙——这可是他废了一天功夫,才想方设法摸到的,爱德华肯定早把这把备用钥匙忘到了脑后。 他把钥匙在雷格蒙面前晃了晃,看到雷格蒙惊得合不拢嘴,才慢条斯理地用钥匙打开了舱室的门。 一进门,他们就开始四下寻觅阿尔的身影,可奇怪的是,无论是鲁伯特,还是雷格蒙,都没有看到阿尔的身影。 “人呢?雀斑脸哪去了?” 第39章 039骄傲装潢华贵的…… 装潢华贵的舱室里瞧不见其他的人影,雷格蒙推开了卧房的门,一张脸倏地变红了,他进去瞧了又瞧,还打开了衣柜,在里面匆匆翻了一通。 “里,里面没有人。”雷格蒙走回鲁伯特的身旁,支支吾吾地道。 站在酒架前的鲁伯特又白了雷格蒙一眼, “仔细找找,阿尔说不定藏起来了。” “雀斑脸干嘛要藏起来——”想到卧房里的情景,雷格蒙立刻转了话头,道:“那里面能藏人的地方,我都看过了,没有雀斑脸,他应该是躲在了外面。” 两人的视线同时盯住了那张笨重昂贵的写字台,鲁伯特刚要伸手去推雷格蒙,让他先去看看情况,但就在他的手碰到雷格蒙手臂那一刻,两人齐齐感到脖颈处一凉。 这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写字台上那只流光溢彩的水晶罐子不见了,它从名副其实的古董变成了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 水晶罐子的碎片就抵在他们的脖颈,狰狞而锋利的它们折射着从舷窗映进来的余晖。 金灿灿,冰冷冷。 莉塔焦急地游来游去,要不是阿芙拉她们都盯着她,说不定她随时都能“一不小心”窜到海面上去。 不管是嗅觉最敏锐的阿芙拉,还是听力最敏锐的葛瑞丝,都告诉莉塔,她心心念念的阿尔还不在甲板上,这让莉塔非常紧张。 “为什么她不在甲板上,那些混蛋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还没来!” 莉塔的语气满是控诉,她抓住葛瑞丝的胳膊追问: “葛瑞丝,我的好葛瑞丝,你千万千万别骗我!我的人类,她还好吗?” 葛瑞丝感觉到莉塔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知道莉塔是担心那个人类遭遇不测。莉塔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担忧点明,像是生怕一旦说得更明白,自己的担忧就成了真。葛瑞丝柔声安慰惊慌的妹妹: “他们肯定是把雀斑脸关起来了,不要紧,等他们吃了那些喂了魔药的鱼,我们——” 琴开口打断葛瑞丝的许诺,莉塔表现得越在意阿尔,琴脸上的表情越少。摩忒斯缇似乎拉着她劝了好几次,但琴不为所动。 “鱼尾不方便在船上活动,我们谁去都会很危险。我已经跟摩忒斯缇商量过了,她会替我们去救那个人类。” 作为法师的摩忒斯缇,虽然本体是蚌,但能够用法术暂时化为人形,摩忒斯缇用双腿行走当然更方便,救阿尔也更容易。 摩忒斯缇浅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莉塔,她把左手搭在胸口上,当着莉塔的面向女神起誓: “女神在上,我发誓会尽全力救出那个人类。” 橙红色的阳光晕进波澜起伏的大海,被粼波析成无数碎片,被暖色笼住的海巫身着一身素白,裸露在外的仅有那一双金色的眼。她显得如此神圣,像随时要替女神下达神谕的使者。 海巫把每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莉塔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她觉得脑子里有一个声音正随着摩忒斯缇的起誓,不停地催促着自己答应。 好像……确实也没有理由不答应…… 摩忒斯缇那么厉害,她去救阿尔一定不费力气,阿尔也会更安全。而要是莉塔自己去救阿尔,说不定又要被那群可恶肮脏的混蛋抓住,到时候姐姐们又得为自己忙前忙后。 不,如果再被捉到一次,那些混蛋绝对不会像之前那样仅仅只是关着她,让她那样安安稳稳地活着。莉塔知道,光是那个被自己打得脸见不了人的混蛋,就一定会把她剥皮拆骨,那个混蛋恨透了她! 莉塔的绿眼睛变得恍惚而茫然,像生了浓雾的密林。正当琴准备舒出一口长气,放下高高提着的心时,就见自己这个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妹妹,竟无师自通地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切断了与摩忒斯缇的对视。 海巫的法术对莉塔失了效!琴万万没想到,在那个人类的事情上,莉塔居然有着非比寻常的意志力。 “我和你一起去。” 莉塔坚定地说,不,琴觉得莉塔甚至不是在说,她是在向她们通知。 接着,莉塔的行为印证了琴的猜测。莉塔抬起头,与她的姐姐们一一对视,琴明显感觉到,莉塔与自己对视的时间最久。 这条才过成年礼不久的人鱼,甩了甩自己引以为傲的绿尾巴,语气极为认真,神态却很轻松,像只是在谈论自己准备去抓什么鱼。 “她救了我,我必须去救她。” “你很清楚摩忒斯缇完全能够救出她,你这是在捣乱!” 琴厉声呵斥,身旁的海巫怎么也拦不住她,琴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她认为莉塔做出的所有关于那个人类的决定,都大错特错。 “莉塔,你在别的时候任性也就算了,这种时候你还不懂事?要是你再被抓住怎么办?” 阿芙拉急忙搂住琴,和摩忒斯缇一起拦着她,不让她扑到莉塔身上去,“莉塔,琴是为你好,既然摩忒斯缇要去帮你救雀斑脸,你就等着好了,没必要再冒险。” 海巫也抓住时机说道: “如果你不满意我誓言的内容,莉塔,我可以随时改。你知道我对女神的信仰有多虔诚。” 但莉塔依旧不松口,她铁了心一定要去救阿尔,她非常肯定地道: “我有一种预感,必须是我去救她。” “预感?莉塔,你可不是先知,我们家族里也没人有过预知的天赋。”琴立即反驳。 “琴,我当然不是先知。这只是我的直觉。”莉塔先看了看琴,又看了看摩忒斯缇,“你当初不也是靠着‘直觉’救下的海巫吗?难道我们家族里只有你的‘直觉’是可靠的?” 这句话让琴的脸色更加难看,她闭口不言。倒是海巫摩忒斯缇的眼睛因此亮了起来,海巫与琴低语了几句什么,琴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葛瑞丝悄悄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拍抚了几下琴的背脊,发觉海巫还想和妹妹说几句什么后,葛瑞丝游到了莉塔身边,试探着问道: “你和那个雀斑脸只不过分开了一两天,莉塔,你就这么急着去救她?” 莉塔没理解葛瑞丝话中更深层次的含义。她的成人礼才过去,身边的家人朋友,眼下也都没在恋情中,尚算稚嫩的莉塔还理不清自己对阿尔的情愫,她只是从心回答: “她豁出她的命救了我,我再怎么急都是应该的吧?葛瑞丝,我觉得我根本不够急。那天晚上,我就应该拼一把,带着她一起走!” 说到这里,莉塔满怀期待地看向了摩忒斯缇,问: “摩忒斯缇,你的法术能把你自己变成人形,那要是对人鱼呢?你能把人鱼也变成人形吗?我也想暂时有双人的腿。” 摩忒斯缇感觉琴好像在隔着自己厚厚的白袍偷偷掐她,琴不愿意让莉塔去救那个人类。为此,琴刚才还让她用法术迷惑莉塔,不过最后没能成功。 她对那个人类的看法其实和琴完全不同。摩忒斯缇一直认为,琴的这几个姐妹里,就属最小的莉塔最聪明,她从来都知道她自己想要什么,尽管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莉塔偶尔任性,但从来没有犯过什么错——哦,除了这次意外被人类抓到。 短短的几天,那个人类能让聪明的莉塔为她如此执着,摩忒斯缇相信那个人类绝对向莉塔付出了真心。毕竟莉塔最不缺的就是爱,如果只是虚情假意,不可能把莉塔唬得神魂颠倒。摩忒斯缇觉得琴把她的妹妹看得太幼稚、太糊涂了。 而既然双方都是真心相待,也都情愿为对方付出,为什么还要从中阻拦呢?的确,任由莉塔去那条船上救那个人类很危险,可那是在莉塔独身一人的情况下。 如果有她们掩护,再加上那个人类之前制定的计划,其实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摩忒斯缇看着莉塔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想着莉塔刚才提到的“直觉”,海巫朝她笑了笑,死死抓住了琴还在作乱的手。 “可以让你有一双人的腿,不过维持的时间不会太长。” 爱德华跑得满头大汗,然而他纵使再健壮,也没办法跑过身后那些每天都在做重苦力活的水手。 没过多久,他就被那些水手围住了,爱德华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这里距离船长的舱室还有好远,他就算喊得再大声,斯蒂文也不可能听到他的呼救。爱德华连忙自腰间拔出那把从阿尔手里缴获的匕首,但才拔出来,就有水手走上前,一脚踩住了他的手背。 “你疯了!我可是你们的大副!我是爱德华斯皮勒!” 爱德华又是羞恼又是恐惧,脸上却只敢展现出愤怒,他努力挺直脊背,希望用气势吓退这些不知好歹的水手。 “你们要想活命,就赶紧给我退下去。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情全都没发生过,不然我告诉你们,船长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我可是他最疼爱、最骄傲的儿子!” 乌压压的人群里忽地有人笑了一声。爱德华恼羞成怒,大声质问起来: “是谁在笑?有什么可笑的!偷偷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当着我面笑!” 踩着爱德华手背的水手用了更大的力气,爱德华痛得没法继续耀武扬威,不住地哀叫着。 “小斯皮勒,别把我们当傻子,放了你我们才没活路。” 有人抽走了那把匕首,见上面一颗宝石也没有,嫌弃地远远丢到一边去。 “说实话,我们都很好奇,老斯皮勒要是见你连着两次被人抓,还会不会最疼你,把你看作骄傲。” “哈哈!老斯皮勒可不只你一个小斯皮勒吧!”——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她俩终于要见面了! 感谢在2024-06-0422:00:09~2024-06-06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吾皇的最佳子民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秽土重生10瓶;吾皇的最佳子民5瓶;纱瑜七五折2瓶;哈哈哈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040重逢巴洛忍不住…… 巴洛忍不住又从水桶里捞了一条白贝鱼,不顾形象地生啃起来。 他实在没想到,一条鱼居然能够好吃到这种地步,好吃到巴洛没心思再想东想西,只想一口接着一口,永远不停地吃下去。 裴吉洋洋得意地看着甲板上狼吞虎咽的水手们。在他的怂恿下,他们终于都知道了白贝鱼的好。那些水手们一个个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剩下的白贝鱼。 啃了这么久的黑面包和咸鱼干,乍一吃到白贝鱼,没有人能禁得住如此诱惑。 早知道白贝鱼是这种滋味,他们绝不会把它们留给斯皮勒父子,且不说这些鱼要值多少钱!这辈子要是真和这种让人恨不得吞下舌头的美味错过,和白活有什么区别? “姓斯皮勒的真不要脸!咱们累死累活钓上来的白贝鱼,居然一开始连一条也不打算让咱们留!女神啊,这一家的心肠绝对黑透了!” “哼!就没见过像他们这么贪的人,自己都知道必须要跟咱们松口了。看见没?刚才小斯皮勒牙都快咬碎了,费这么大劲,才说让咱们每人留一条鱼。他以为自己是谁?” “他X的!老子在海上拼命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行了行了,别骂了,有那功夫多吃两条鱼。喂!那边那几个,你们也别搓磨那谁了,哎呀!留着以后慢慢玩嘛。” 虽然钓上来的白贝鱼被这些水手吃了不少,但剩下的数量还是很可观。 他们越骂斯皮勒,越觉得愤怒,只好将这种怒气化为食欲,把有价无市的白贝鱼填进自己的胃囊。就算那拨人没能逮到小斯皮勒,他们也算够本了,毕竟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斯皮勒就算再抠门,也不至于要弄出来。那么这些他们亲手钓上来的白贝鱼,也算是真正的归了他们自己。 裴吉瞄了眼那边奄奄一息的小汤姆,拍了埋头吃鱼的巴洛一下。巴洛抬起头,他长着疖子的大鼻子差点撞到裴吉身上,裴吉匆匆避开,嫌恶地皱了皱眉。 等巴洛看向裴吉时,他的眉毛便早已松开了,面上的嫌恶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巴洛,你瞧!”裴吉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雀斑脸还没被喂鱼呢,那只老鼠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船上最后一只羊已经“病死”了。照巴洛先前的猜想,他以为阿尔会被送来顶替“羊”,但看眼下这架势,应该是小汤姆先倒霉。啧,阿尔的运气的确非同一般的好。 女神竟然会眷顾这么干瘪、腌菜干似的小子! 巴洛把嘴边沾着的鱼血舔得干干净净,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倒在甲板上的小汤姆,在小汤姆那张肿得变形的脸上扫了好几眼: “你当心点,巴洛,这只小老鼠还没认命呢!搞不好还要咬人一口。你可别栽在这种货色身上。” “嘁!我才看不上这种玩意儿,脏得很,你不知道——” 裴吉凑近巴洛,在他的耳边好一阵嘀嘀咕咕。小汤姆用指甲抓挠着甲板,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二人。 他们时而大笑,时而低语,甚至还一边手上比划着,一边往小汤姆这边看。 小汤姆知道,这两个平时就看不起自己的人,正在肆意嘲笑自己。他们把他的“伤疤”当作趣事来讲,他们认为他龌龊、低贱、肮脏,觉得像他这种人只配老老实实地被他们踩在脚下。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呢?小汤姆觉得自己完全是被迫的,他仅仅是像他们一样践行那些丑陋的“规则”。 但为什么当他们那样做时,就能获得“奖励”。做了同样的事的小汤姆却只能在这个泥沼里越陷越深。 他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更多。 身体没有一处不在痛,小汤姆咬着牙,把眼泪和痛呼都生生忍回去。 总有一天,他想,小汤姆咬牙切齿地想,他一定会把这些踩自己的人,用力地踩下去,让他们也好好尝尝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喂!裴吉,你怎么了?怎么说话就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巴洛疑惑地看向裴吉,发现他瘫坐到了地上,眼皮直打架。 “我,我好困……” “困?好好的,你怎么可能突然犯困?别闹了,你装得一点都不像!” 巴洛笑起来,他以为裴吉在开什么蹩脚的玩笑,然而接着,他就听见周围相继传来几声重物落地的响动。 他连忙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那些本来还精神奕奕,骂骂咧咧聊着斯皮勒父子丑事的水手们,竟一个接一个倒在了甲板上。 “这是怎么了?你们别闹!” 巴洛不仅拍不醒昏睡过去的裴吉,其他倒在甲板上的人就算被他拍肿了脸,也同样没有任何反应。 他惊诧地站在甲板上,发现其他没有昏倒的人,包括他自己,也都开始困倦起来。 除了——一口鱼都没吃到的小汤姆。 鱼有问题! 在巴洛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秒,与终于挣扎着爬起来的小汤姆对视时,他绝望地察觉到。 自恃看透一切的巴洛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只是松懈了这么一次…… “老鼠”要咬人了,巴洛猜到了。但他没猜到,自己将会是被“老鼠”第一个“咬”的人。 摩忒斯缇用魔法把莉塔从海里捞到船上时,莉塔非常不能适应那双人腿,险些一头栽倒甲板上。 海巫及时把她扶住,但摩忒斯缇看着莉塔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的模样,忍不住劝了她一句: “莉塔,其实我一个人也能救出那个人类,你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莉塔头也不回,朝海巫使劲摆了摆手,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不!我绝对不回去!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海风吹拂着莉塔卷曲的红发,太阳已经有小半沉下了海平面,尚显青涩的人鱼侧过脸看同样年轻的海巫。莉塔漂亮的绿眼睛满是决绝,衬得那些垂落在她脸庞的红发不像是发丝,更像是熊熊燃烧、誓不熄灭的火焰。 “我才不许那个笨蛋自作主张!让我永远欠她一条命!” 用魔法换来的双腿有着可怖的副作用,莉塔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莉塔一从驳杂的气味中嗅见阿尔的鲜活的气息,再锋利的刀刃也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反而每踏出一步,莉塔的笑容就更得意,更耀眼一分。 “应该她永远欠我的才对!” 她信誓旦旦地说。 爱德华用来遮丑的面巾被人一把扯下,水手们看着那张别说英俊,连说“面目全非”有点恭维的脸,先是都齐齐惊得噤了声,而后都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小斯皮勒!怪不得你要遮得这么严实!老子还以为你要做娘们了,啧,原来你是跑去当巨怪的表哥了!瞧瞧,这小模样。” “别听他瞎说话。”有人趁机在怒目圆瞪的爱德华胸膛上摸了一把,揶揄道:“巨怪哪有身材这么好的表哥?小斯皮勒,你不用怕,脸就算是毁容也没关系,把脸挡住,照样有人疼你。” “哈哈别人不好说,老斯皮勒应该是疼不了你了!谁能愿意有这么一个废物儿子?” “你们这群下贱的猪猡!活该烂了肠子——” 爱德华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才将将喊到一半,有水手就掐住他的下巴,把整条面巾和那水手的一只全是破洞的臭袜子塞进了爱德华的嘴里。 “嘘!别嚷嚷。老实点,等见了老斯皮勒你再使劲叫唤!” 水手颇具侮辱意味地拍了拍爱德华的脸颊,或许是前面那俩水手的污言秽语给他留下了阴影。爱德华总觉得这个拍自己脸的水手,虽然力道用得不大,看他的眼神却黏黏糊糊的,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无法忍受的恶心。 在即将被水手们五花大绑时,爱德华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他当然知道这种挣扎可笑且无用,但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屈辱迫使他无法不挣扎。 那些水手们都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他们的眼神中满是轻蔑,仿佛爱德华并不是他们的同类,而是一只注定要被宰杀,烹饪后端上餐桌的猎物。 这种眼神,熟悉得让爱德华背脊生寒。 过去,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不计其数的人,最终他们无一不葬身于大海。死得悄无声息,比大海的泡沫湮灭得更彻底。 大海—— 在绝望和痛苦之间徘徊的爱德华,忽地看见不远的拐角处探出了一张美艳的脸! 他记得那张脸! 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它朝他露出狰狞的、毒蛇般的尖牙,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 在那个最黑暗、最耻辱的夜晚。它向他狰狞展示了什么是怪物,与死亡擦肩而过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它想杀了他!那不是玩笑,而是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 它来了!那条被阿尔这贱种放掉的人鱼!那条恨斯皮勒的人鱼!它只离开了短短的一天,它就这样轻而易举、悄然无声地回来了! 它要杀了谁?谁还能从这只怪物的手下逃过一劫?! 被绳子绑得难以动弹的爱德华像虫子一样怪异地扭动着,被塞住的嘴巴不停地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他想警告船员们—— 那个该死的怪物回来了!它甚至还有了一双人的腿! 但抬着爱德华的那些水手都没看到那个怪物,他们误会了爱德华的反应,只以为他还是不甘心受到这种对待,还把自己当作高贵无比的上等人。 有人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抽了爱德华一耳光,骂道: “消停点!闹什么闹!再闹,老子这就把你的腿全打断!” 于是船员们又嘻嘻哈哈地谈论起该打断爱德华的那条腿,要用什么手法去打断这位“上等人”的腿。他们不光热火朝天地聊着,还扛着爱德华往船长的舱室方向去。 目中无人的爱德华在这一刻,成了这群他最看不起的人的战利品和筹码。 当然,没人在乎爱德华这个“物件”在想什么,在试图表达什么。这群船员们只在乎能用这个“物件”换到多少好处。 甲板上的船员们昏睡着,船舱里的船员们狂欢着,莉塔和摩忒斯缇很容易地混进了船里,还旁观了一场滑稽剧。 摩忒斯缇看着莉塔笑得无比灿烂,有点担心琴这个妹妹的审美,只能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终于,这群滑稽剧的演员们退了场,莉塔和摩忒斯缇对视一眼,一同循着阿尔的气息往前走。这会儿莉塔已经能适应用双腿走路了,尽管偶尔有些踉踉跄跄,但至少不用摩忒斯缇随时准备扶住她了。 阿尔的气息是从一间最华贵的舱室里传来的。 海巫刚用魔法打开那扇紧闭的雕花大门,还没来得及嘱咐什么,那条年少轻狂的人鱼就扑了进去。 一只白皙的手用一片锋利的玻璃碎片抵住了莉塔的咽喉!摩忒斯缇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那片玻璃掉落在地。 那只手的主人也扑向了莉塔,她们紧紧相拥,如此契合,简直犹如两片相接的拼图。 “莉塔……我的莉塔……”——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接下来就是一直贴贴啦!《 》 40-50 第41章 041计划直到帮她们…… 直到帮她们关上门的海巫轻咳一声,相拥的两个人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同对方有些过于亲密。 然而尽管察觉到了不妥,莉塔还是舍不得放开阿尔。她没有回头去看摩忒斯缇,而是耍赖般地蹭了蹭阿尔的脸颊,洋洋得意地宣布: “我来救你了!别怕,这回我带了帮手,我们俩绝对都能走!” 莉塔说“我们俩”时狠狠加重了语气,接着便又是嗔怪,又是威胁地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哼!这种傻事你居然也做得出!快点!给我向女神发誓,你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犯傻。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莉塔忽地后知后觉地发现,怀里正搂着的阿尔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可她又非常肯定,阿尔的气息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怎么也不像是假的。 粗心的人鱼这才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这个“亲密无间”的拥抱,焦急地打量起了怀里的人类。 方才莉塔的整颗心都在担忧阿尔的安危。毕竟这间传出阿尔气息的舱室太过华丽,莉塔很敏锐地感觉到,这间舱室十有八九属于那个被她狠狠教训的混蛋!要是那个混蛋因为记恨莉塔而迁怒阿尔,对阿尔下手怎么办? 莉塔一想到这种可能,就觉得有只手一把攥住了自己的心。她完全不能接受阿尔再为自己受半点苦!所以莉塔如此急切地扑进了舱室。 那一刻阿尔明明就在莉塔的面前,她们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几步,但焦急的莉塔居然都没工夫好好看上阿尔一眼,她急得连抵在自己喉咙上的玻璃碎片都不顾,仿佛那不是能够夺取性命的利器,而是一块马上就会化掉的冰。 当阿尔的气息近在咫尺时,莉塔的脑子里便全都只有阿尔!她急着尽快抱住她的人类,渴望着能与阿尔贴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明明她们只分开了一天,莉塔却觉得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急得无法再等待。 莉塔的时间在极度的焦灼和担忧中凝固,与阿尔紧紧相拥后,她的时间才恢复了流动。 “但你……你这是——” 莉塔只认真看了阿尔一眼,就惊诧得瞪大了眼睛。阿尔忍不住伸出手,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太阳最后的、最艳丽的余晖自舷窗张扬地泼进来,恰好淋了阿尔一身。 阿尔的身上依旧还是那套肥大臃肿的老旧衣衫,无数次同阿尔嬉闹、弄湿她衣服的莉塔对它很熟悉,这已经是阿尔那两三套衣服里最体面的一套,但瞧着一如既往的寒酸。 可眼下,衣衫没有变化,却因穿它的人有所变化,竟倏地与“寒酸”完全绝了缘。 艳色的夕阳晃得阿尔似乎白得发光,过于宽大的衣袖滑落到她的手肘,露出来的小臂比初生的羊羔还要洁白,散发着珍珠般莹润的色泽。雀斑已经从阿尔的脸上全部褪去,显出她过于精致秀丽的五官,与夜同色的发丝海藻般地披散在肩头,配上那双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人鱼莉塔怀疑自己和阿尔搞混了身份,阿尔才应该是传说中用美貌引诱人赴死的海妖。 只说阿尔的蓝眼睛,似乎只要与那双澄澈的眼睛对视得久一些,就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被拉进了什么漩涡里,很难对着这双澄澈的眼睛说出半个“不”字。 阿尔见莉塔看自己怔了神,不仅眼睛越瞪越圆,脸颊也都红透了。 她瞧瞧一旁穿着白袍、用咳嗽提醒过自己和阿尔的女人——显然白袍女人就是莉塔请来帮她脱逃的帮手,这位帮手又咳嗽了一声。 阿尔知道现在必须抓紧时间,她捏了捏莉塔的手,凑到莉塔耳边,语速很快地低语道: “我的炼金药水失效了,所以模样变了。你放心,我没吃什么苦。我骗他们我知道人鱼的宝藏,他们都惦记着宝藏,没有人敢为难我。” 最后那半句谎话,阿尔说得毫不心虚,她甚至还是直视着莉塔的眼睛说的。 不知道是阿尔胡乱从爱德华架子深处翻到的一盒药膏有奇效,还是那支失效的炼金药水还有什么残余的魔力。总之,阿尔恢复原貌后,脸上的红肿就彻底消失了,看不出一点痕迹,阿尔就干脆把脸上挨过巴掌的事情瞒了下来。 没必要让莉塔知道这种小事,为斯皮勒父子这种人渣愤怒并不值当。而且阿尔自己的报复已经见了效,船上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阿尔从鲁伯特他们那里得知,白贝鱼的分配不均致使船员们内讧,一大拨人现在都跑去抓小斯皮勒,准备拿他威胁老斯皮勒——这正是这段时间阿尔推波助澜想要得到的结果。 而根据阿尔的推测,就算最后斯皮勒父子侥幸从愤怒的船员手下逃过一死,他们也肯定要脱层皮。 “你说的‘他们’是指那两个被关在卧房柜子里的人吗?” 一道陌生的女声响在阿尔的耳边,让她吃了一惊,那声音显然是那位白袍女人发出的。可白袍女人站着的位置距离阿尔还有几步,但方才的声音却像是凑到阿尔耳边发出的,极低也极清晰,与阿尔同莉塔的耳语没有区别。 莉塔看出阿尔的惊诧,也非常知情识趣地低声道:“这是我们的海巫,她是个法师。” 怪不得莉塔会请白袍女人做帮手!阿尔不仅明白了刚才的情况,也大概猜到了莉塔的尾巴是怎么变成的双腿。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阿尔继续快速地小声道: “正好船员们在内讧,我们趁乱逃出去不会很难。不过——”阿尔指了指关紧门的卧房,一如海巫所说,卧房的柜子里还绑着鲁伯特和雷格蒙。 “不过什么?你不敢动手吗?没关系,我可以帮——” 莉塔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这条向来恣意妄为的人鱼明显已经沉溺于阿尔的眼波。摩忒斯缇瞧了又瞧,替琴她们牙酸了好几回。 “不是,莉塔,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尔抱住莉塔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莉塔的蠢蠢欲动。 摩忒斯缇浅金色的眼睛注视着阿尔,还好,莉塔的心意没有落了空,这个人类看莉塔的眼神也同样黏黏糊糊。海巫不觉得今天最倒霉的是柜子里那俩吓得直哆嗦的人类,而应该是自己的牙。 “我们没必要沾上这么脏的血。”阿尔笑着摇了摇头,她习惯性地拍抚着莉塔的背脊,而原本适应了双腿的莉塔陡然大为退步,像是忘记了如何用腿走路、站立。莉塔没骨头般地偎住阿尔,非要让阿尔支撑着她站立。 阿尔不光纵容着莉塔偷懒,她眼中的笑意还浓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溢出来。阿尔盛满笑意的眼眸犹如春日天气最好时的海面——无边无际的碧蓝折射着金子般的阳光,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但这双漂亮的蓝眼睛望向卧房紧关着的门时,立即笑意全无,变得冰冷而幽深。 “这种事,其实也完全用不着我们动手。” 被关在柜子里的鲁伯特只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那个长得像海妖的女人不知道在那学的打绳结,竟把他和雷格蒙捆得结结实实,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该死的!这女人到底哪来的?她怎么会在爱德华的舱室里?发着高热的阿尔又跑到哪去了?总不会是被那个越想越邪乎的女人搞死了吧? 阿尔那小子要是真死了,鲁伯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知道什么人鱼宝藏的下落了。就算姓斯皮勒的被他们这帮船员弄死了又怎样?船上的人这么多,更何况鲁伯特又没出什么力,能分到的钱再多,也没办法成为“上等人”。 接下来的生活,无非是跑到另一条船上去,找到什么姓赫尔曼的、姓马尔罗尼的——那些和姓斯皮勒的差不多抠门、虚荣的上等人,忍着恶心做他们的狗,然后继续跟一群不是疯、就是坏的人一起受着风吹雨淋,在无穷无尽的啃黑面包的日子里,计较着谁能吃到一块没长太多霉的熏肉,或者多吃一条硬邦邦的咸鱼干…… 这样的日子,不再年轻的鲁伯特实在过不下去了!一想到要永远困在这个独属于下等人的无限循环里,鲁伯特就觉得绝望而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得过这种日子? 鲁伯特觉得,在这条船上,不管是论能力,还是论品行,自己都算数一数二的。就连船长斯蒂文斯皮勒,鲁伯特也觉得他没资格跟自己比。 船长总把活推给别人干,鲁伯特不觉得比起多年在船上讨生活的自己,船长算多有能力! 而品行,就冲着老斯皮勒对小斯皮勒毫无下限的纵容,鲁伯特想想自己老实听话的子女,认为自己肯定更胜一筹。哦,话又说回来,无论如何,鲁伯特也算帮了阿尔,船上的其他人可绝不会有这种好心。 鲁伯特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发财,那笔人鱼的宝藏就该属于他。 和他关在一个柜子里的雷格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哆嗦得厉害,鲁伯特踢了他好几脚,非但没能让他不发抖,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打起了颤。 有人一把拉开了门,外面模糊不清的声响突然清晰了起来,鲁伯特听见那个海妖般的女人烦躁地说道: “……我直接把那个小子丢进了海里,哦,他被我丢下去前什么都说了,他说他把人鱼宝藏的地图给了那个什么大副。”—— 作者有话说:一开始就不太想让阿尔她们直接动手,觉得这帮恶心人的家伙不配。 感谢在2024-06-0622:00:07~2024-06-08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之一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弈的痣16瓶;渔舟9瓶;希溪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042演技“你说的地…… “你说的地图就是这张吧?” 屏住呼吸的鲁伯特听见纸张摩擦的声音,接着一道沙哑古怪的人声便响了起来。 他听不出那说话的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那人的嗓子里像是含了一大把沙子。也正因为这人的声音太过怪异,鲁伯特连他的语气都不太能辨认出来。 “对!就是这张!”女人兴奋地肯定道。 这两人一边摆弄着一张满是折痕、泛黄脆弱的纸,一边走进了卧房,他们正好在关着鲁伯特和雷格蒙的柜子前站定。 鲁伯特像一只嗅见肉腥味的鬣狗,急不可耐又小心翼翼地扑到了柜门上。他竭力不发出一点动静,眼睛紧紧地贴着柜子的那道无比狭小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那个海妖般的女人,以及另一个穿着白袍的—— 那个说话怪声怪气的人被白袍遮得严严实实,鲁伯特还是搞不清楚那人的性别。 而那个白袍人好像是觉得女人拿着那张疑似的藏宝地图时间太久,担心那女人起了坏心思,霸住“地图”不肯归还。很快,白袍人就伸出手,粗鲁地把女人手中疑似人鱼宝藏地图的纸抢了回去。 “行了行了,随便看几眼就够了!我警告你,这笔宝藏绝对不是小数,别想那些不该想的事,一两个人可吞不下这笔大宝藏!” 白袍人警惕地把“地图”叠好,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说那些话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尖利,明显是在忌惮女人走了“歪路”。 “再说,上面还有那么多大人物盯着呢,无论你私底下搞什么小动作,都会被他们马上发现。” 女人的神色很难看,一张脸上满是不情愿,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像是对白袍人的话很不屑,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哪有这么多歪心思?我只是好奇上面为什么这么急着找这张破纸。” 她的语气有几分目中无人的骄纵,但瞧见女人那张摄人心魄的脸,任何人都会觉得她的骄纵情有可原。而且这样的女人再骄纵,都只会令人心神荡漾。 不过,这女人接下来的话,更令这两个困在柜子里的水手心神荡漾。 “而且这张地图怎么看都只有一半,就算我翻来覆去地看,看得背下来,也没什么用。你从那个大副那儿,就只找到这半张?这和没找到有什么区别?” “他身上只有这半张。你应该晚一点把那小子扔进海里,说不定他把那张‘地图’还给了别人。” “不可能!” 女人咬牙切齿地反对,白袍人的质疑让她很愤怒,连脸都泛起了红,“一定是你那边出了问题,保不准是那个什么大副,他自己把另外半张地图藏起来了。” “那不可能,我都找过了。你怎么又这样,只要是任务出了岔子,就——” 还没来等皱起眉头的白袍人说完话,那个女人的目光落到了白袍人身后的柜子上,偷窥的鲁伯特心下一紧,暗叫了声不好,他觉得一定是这个女人,突然想起了柜子里的他和雷格蒙。 果不其然,长得酷似海妖的女人打断了说话的白袍人,道: “先别说了,那个柜子里我还关着两只‘老鼠’!” 白袍人立刻停止了对女人的数落,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继续争执。 偷窥的鲁伯特趁着这一点间隙,赶紧像被人发现的老鼠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柜子的角落。 下一刻,那女人就一把打开了柜门,向他和雷格蒙投去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屑和嫌恶。她同白袍人简单地解释道: “柜子里的这俩‘老鼠’都是船上的水手,在这条破船上干了好几年。刚才他们趁着大副出去,一起混进了那个什么大副的舱室。哼,他们俩又是看又是摸,不知道盘算着要找什么!” “哦,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两只‘老鼠’。只是没偷着东西,就被你逮住了。” 白袍人的一双眼睛是少见的黑色,与他同样不同寻常的衣着和声音配在一处,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尤其是他此刻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鲁伯特和雷格蒙,没多久,他们俩就吃不消了。 那双眼睛黑得让人心慌,怎么看都觉得它们是两个永远填不满的洞,也可能是两个永远停不下来的漩涡,随时要把人俘获,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先崩溃的似乎是这阵子始终精神恍惚的雷格蒙,他早在还没听到女人自述“杀”掉阿尔,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眼下更是恐惧非常。 雷格蒙的直觉敏锐地告诉他,面前的这两个人随时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而他在心中向女神祈祷了几百次,女神都完全没有回应他、解救他的迹象,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是因为最得女神眷顾的阿尔死了?女神为此迁怒了他?但阿尔的死可和雷格蒙没有半点关系,女神总不能这么不近人情…… 难道是因为那份宝藏? 直到心事重重的雷格蒙听到柜子外的两人谈到从大副身上找到的地图只有半张,他才恍然大悟。那份传说中的人鱼宝藏,一定包含着某种极为毒辣的诅咒! 于是当柜门打开后,感受到外面那两个人浓郁的杀意后,雷格蒙颤抖得更厉害,他像是精神一下子出了问题—— 雷格蒙痛苦地“发现”,和这份“人鱼宝藏”沾上边的人都没有好结果——约克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尔被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扔下了海,至于爱德华,雷格蒙觉得他就算没死在白袍人的手上,也很可能要死在那些愤怒的船员手上。 那么,唯一一个还没有遭难的他,恐怕也要在劫难逃了! 他疯疯癫癫地往站在柜子前的那两人脚下扑: “女神在上!女神保佑!我不要什么宝藏了!对!女神,我都不要了!我只要活着!求求您,放过我。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给您舔鞋子,让我给您舔鞋子!我,我什么都能干!” 雷格蒙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声音时高时低,逐渐语无伦次。他刚凑近女人的鞋子,那个白袍人就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踢倒了。没有防备的雷格蒙直接往后面的鲁伯特身上倒去,鲁伯特刚想要躲开,就听雷格蒙又道: “那半张,女神啊,它就在我——哎哟!” 鲁伯特一见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雷格蒙开始挣扎,似乎想用被捆住的手去够些什么。他立时反应过来,急急朝雷格蒙的肩头咬了一大口。这狠狠咬下的一口使得雷格蒙痛呼起来,先前的话只说出了一半。 白袍人他们好像没听见雷格蒙那句话,也好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两只“老鼠”为什么打闹。白袍人他们极其傲慢,甚至没打算直接杀掉这俩水手。 “真恶心,这两只‘老鼠’真倒胃口。”那个女人高高在上地打量着他们,雷格蒙不知是不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着什么,吐字越来越不清晰。 身上压着雷格蒙的鲁伯特感受着那女人和白袍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再一次体会到那种压抑的、痛苦的耻辱。 小汤姆在他们眼里是“老鼠”,而他们又在这些人眼里是“老鼠”。 明明眼前这两人也是冲着宝藏来的,凭什么他们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难道他们就不是“老鼠”吗? “另外半张地图还得再找找。” 白袍人没再去看那两个水手,他好像确实把他们看作微不足道的老鼠。 “这边你自己处理一下。” 女人打了个哈欠,很是不耐烦,“处理什么?没必要了。一会儿不是要烧船吗?不用再费这个力气了?” “那你怎么有力气把那小子扔进海里?” “我那是为了逼他把地图的事都说出来嘛!” 白袍人和女人旁若无人地走出了舱室,那道沙哑古怪的说话声和女人清脆傲慢的笑声揉杂在一处,刺得鲁伯特眼睛都发了红。 他不受控制地又踢了雷格蒙好几下,雷格蒙哀哀地闷哼,但走出卧房的那俩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始终没回头。 鲁伯特也不敢看过去,怕自己再惹怒将要离开的那两人。且不说那女人毫不犹豫地杀死了阿尔,就说不久前玻璃碎片抵在喉咙上的感觉——见过风浪的他很清楚,那女人当时真的考虑过要杀了自己。 他不敢拿自己的命打赌。 鲁伯特朝雷格蒙的身上摸去,然而方才还疯癫崩溃的雷格蒙却一下瞪住了他,灵活地避了开去。 早有猜测的鲁伯特冷笑一声,讽刺他: “雷格蒙,你的演技真的很糟糕!” “鲁伯特,你X的以为你自己——” 刚要狂飙脏话的雷格蒙转过头来,可他一瞧见鲁伯特的表情,就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鲁伯特调整了下自己的位置,把自己被捆住的手腕凑到雷格蒙的嘴边,鲁伯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一张脸更是黑得让雷格蒙心慌: “雷格蒙,你要是还想活着,就别废话,把它给我咬断!” 莉塔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阿尔,兴奋得不得了。她的红发拂过阿尔的脸颊,和阿尔的黑发对比鲜明,却又亲昵地纠缠着。 “你演得真好!比琴演得好多了,我跟没跟你说过?有一次,我和琴她们一起排练一出剧,琴演什么都不合适,最后我们只好让她去演一株海藻。” 她的绿眼睛亮晶晶,没讲几句,就不由自主地笑得眉眼弯弯: “女神啊!我才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僵硬的海藻。” 摩忒斯缇把自己的形貌变了回去,有点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莉塔,你演的那条小鱼可能有点过于‘活泼’了,琴说谢幕的时候,你不小心撞坏了布景。” “她怎么连这个也跟你说!”莉塔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有点忐忑地握住了阿尔的手。 “虽然我弄坏了布景,但谁都说我演得最好!” 只握了片刻,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她们就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了。 阿尔的脸颊隐约有点红,说不清是因为高热还没完全褪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此刻她脸上伪装的倨傲尽去,瞧着判若两人。 “好啦,那些事咱们之后再聊。现在还有活要干呢!” 阿尔话音刚落,她们便听见了船长斯蒂文斯皮勒愤怒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船上的渣滓肯定会斩草除根的~只是阿尔她们可能不会直接动手hhh 感谢在2024-06-0723:57:54~2024-06-0909:1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鲤、☆天之一隅☆、西京人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10瓶;渔舟9瓶;希溪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043混乱“我再说最…… “我再说最后一遍!放开爱德华。你们这群渣滓,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船长斯蒂文斯皮勒怒目圆瞪,他急得连真丝睡袍的衣带都只是潦草地系了一下,就攥着自己压箱底的魔晶火铳,火急火燎地从舱室里冲了出来。 斯蒂文咆哮着警告那些抬着爱德华斯皮勒的船员们,他充满威慑力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对面的每一个人,心中抱怨连连。 他觉得最近的自己一定是走了背运! 或许当初就不应该抓那条长着鱼尾巴的怪物!自从那个怪物来到斯蒂文的船上,就隔三差五地出事,那些不争气的船员害得斯蒂文头痛,甚至连它逃走之后,船上的破事竟然还没停! 嚣张的船员们瞧见斯蒂文斯皮勒手中的魔晶火铳后,纷纷如临大敌,面上的不屑和得意荡然无存,他们都警惕地盯着魔晶火铳上与魔晶炮十分相似的复杂符文。 附魔武器的威力,这些船员们自然都多多少少地见识过——凡是船上的那两尊魔晶炮轰炸过的地方,总是“干净”得令人咂舌。绝大多数情况下,大部分附魔武器的攻击不会留下任何遗骸残渣,只会留下一片纯粹的“空白”。 “老斯皮勒!你也该拿出点诚意吧?我们是穷了点,但也只是口袋里干净,绝对不是脑壳里干净。要是放了小斯皮勒,你还能让我们有活路?” 一个紫红脸庞的船员大声道: “我说,你护着儿子,不想他死,我们谁都能理解。可女神啊!老斯皮勒你也该理解理解我们吧?咱们今天做这些。绝对是被你逼出来的!都怪你要逼死我们!” “这多年了,你们姓斯皮勒的从我们身上刮下去了多少油水?!还说我们是‘渣滓’?你们一家人都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皮!” “闭嘴!都给我统统闭嘴!再说话,别怪我不留情!” 斯蒂文往前推了推那把魔晶火铳,船员们的抱怨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直在看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心爱儿子。拥有附魔武器的船长根本不在乎这群闹内讧的船员们有什么意见,强烈的愤恨把斯蒂文疲惫的眼睛染得猩红。他一字一顿地厉声威胁: “别讲那么多有的没的,放开爱德华,不然我马上就开枪!” “喂!老斯皮勒,你到底懂不懂规矩?你这么逼我们,还想不想要你的宝贝儿子了?!” “我管你们什么规矩?!我最恨别人威胁我!” 斯蒂文神情决绝,怒火仿佛下一瞬就要从他的眼睛里喷出来。 “你们要是真敢动爱德华——那正好,我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好好跟你们大方一回,直接让你们这些人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附魔武器!” 斯蒂文表情凶狠,他也不得不凶狠。 船长认为之前他自己就不该向那只该死的怪物妥协,这件事明显让船上人心浮动。这还没过多久,爱德华就被这些只配给他提鞋的人给害了! 如果斯蒂文不能足够凶狠,在今天一举压住这帮渣滓,那爱德华之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这种恶心的事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斯蒂文一想到会受到那些自以为是的“老鼠”威胁,就已经快要忍不住火气。 而船长也非常清楚,这些“老鼠”他再怎么压着,他们都已经见到这种办法有有效果,估计以后仍然不会轻易死心,依旧会再试图用爱德华来威胁他。毕竟,那些可笑的“老鼠”,总会有连死也不怕的时候。 除非,斯蒂文不再带爱德华出海。 不少船员们被拿着魔晶火铳的船长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但没有一个人说要放开爱德华。 大家都很清楚——不放爱德华可能会被斯蒂文弄死,放了爱德华绝对会被斯蒂文弄死! 他们破口大骂,似乎在企图恐吓斯蒂文: “他X的!姓斯皮勒的,你们的心肝剜出来连狗都不会吃!真是一家子的贱人!小人!女神怎么能让你们这家子好端端地活着?你们连下炼狱的资格都不该有!” 而斯蒂文也不甘示弱: “渣滓!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渣滓!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没有我们斯皮勒,你们早就饿死了!连骨头都被野狗啃干净了!居然还敢站在这里骂自己的恩人?不要脸的东西!快放了爱德华!” 一时间,都不肯退让的两方陷入了争执的僵局。 藏在拐角处的莉塔趁着外面乱哄哄,贴着阿尔的耳朵用气声问道: “我没见过那个老混蛋手里拿的东西,是小型的魔晶炮吗?它很厉害吗?” 阿尔发现不只是莉塔,摩忒斯缇浅金色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用没牵莉塔的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莉塔艳丽的红发,以极小的声音解释: “不是魔晶炮,那是魔晶火铳,它勉强能算是附魔武器。虽然故意设计得和魔晶炮很像,但它在各方面都差得很远。” 逃离王宫前的最后那段时间,尽管国王早已把阿尔除了“淑女课程”之外的其他课程都统统停掉了,但阿尔并没有乖顺地任由国王摆布。她私下里一直在继续了解王位继承人该知道的事——其实阿尔那时已然很清楚,自己多半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必须知道那些事,比起做一位柔声细语的淑女,她还是更有兴趣做一位未来的国王。哪怕只是了解一些或许能用得上的知识,阿尔都觉得很振奋。 而关于魔晶火铳的事情,阿尔就知道得很清楚。 “这种魔晶火铳是最近才造出来的,外观因为很像魔晶炮,看着很唬人,但用起来有很多问题,别说跟魔晶炮比较,它的威力有时候还很可能不如一把普通的火铳。” 阿尔皱着眉,又看了斯蒂文手里那把簇新的魔晶火铳后,向莉塔和摩忒斯缇建议: “我们还是应该离得更远些,听说魔晶火铳的隐患很多,别误伤了我们。” 海巫看了眼不远处争执的人类们,他们又吵又闹,不知不觉中双方离得更近了。 每个船员的脸色都因为那把突然出现的魔晶火铳变得非常难看,作为报复,他们七手八脚把抬着的爱德华卸下来,用小斯皮勒这具“上等人”的身体挡住他们这些“下等人”。老斯皮勒一见到这一幕,他的脸色更是精彩极了。 摩忒斯缇暗自感慨,不管是海里的谁,演技再高超,也演不出这种真实龌龊的趣味。海巫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很值得。 “再等一会儿。”海巫饶有兴致、故作神秘地同阿尔和莉塔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不用急着走,“女神在上!这场乱子马上就能再加点料。” 事实证明,摩忒斯缇的海巫之名并不是华而不实的噱头,几乎就是下一刻,狭小昏暗的船舱过道里,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争执不停的船长和船员们都因为这声凄惨的尖叫停了下来。尤其是一直在蠕动挣扎的爱德华,不知怎的,他听了这声尖叫,居然吓得浑身发抖,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像是亲眼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 有人在这片刻的安静中骂了一声脏话,随即毫不留情地指明: “真他X的晦气!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吓得尿裤子!不就是叫了一声吗?” 裤子濡湿的爱德华听了这话立即反应激烈起来,他的嘴巴被布料堵得严严实实,再怎么叫喊都是含糊、没有意义的呜呜声。 斯蒂文当然为儿子的失禁感到羞耻,但眼下他更为儿子受到如此对待而愤怒。于是他实在忍无可忍,将魔晶火铳直直地对准最靠近爱德华的一个水手,恶狠狠地命令道: “放了他,不然我就崩了你!” 那水手只觉得两腿发软,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失去脑袋的剧痛。 “别听老斯皮勒胡说,你放了他,我们全都得玩完!” “你们要是现在还不放爱德华,那我现在就让你们都玩完!”斯蒂文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随时可以放弃爱德华的模样,他咬牙切齿,两眼通红,“反正除了爱德华,我还有别的儿子!你们自己想清楚!小斯皮勒有的是,你们的命可就只有一条!” 船员们的神态各异,有的明显听信了斯蒂文的话,眼睛不住地往被五花大绑的爱德华身上瞄。有的根本不信斯蒂文真能豁出去,如果船长真的不在乎爱德华,怎么可能会僵持到现在还不开枪?有的则还在犹豫,想要再努力拖一拖,多看看斯蒂文的反应。 而爱德华,也不知道颜面大失的他有没有把父亲的话听进心里去,反正他是一直在呜呜叫,吵得本就心烦意乱的众人更加烦躁。 尖叫声再一次响起来,听着更为凄厉,还伴随着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有好几个船员都忍不住循声望去。 其中有一个转过去大半个身子的船员,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倏地两眼发直,但他身边的人都没注意到他这点变化。 “到底是谁在叫?怎么叫得那么惨?”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可能是小汤姆?但声音听着也不像啊,而且甲板上那几个人,怎么可能让他溜到船舱里来?” 尖叫声一声接着一声,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那声音似乎带着极度的恐惧,仿佛能滴出血来。 连拿着魔晶火铳的斯蒂文都感觉到了这其中的诡异,他有一种非常不妙的直觉。因此,船长没有再继续催促船员们放爱德华。他甚至也跟着船员一起,朝尖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人鱼!那只怪物又上了船!它要把我们都害死!” 那个两眼发直的船员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爱德华的身边,趁看守爱德华的人惊诧尖叫声时,一把掏出了爱德华嘴里的东西,而嘴巴没被堵着的爱德华,立刻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杀了它!杀了那个怪物!不然我们都要死!” 正当众人震惊之际,那个一边尖叫一边奔跑的人也到了近前,竟然是雷格蒙! 他伤痕累累,额头还在不断流血,脸上满是惊恐,一见到众人,雷格蒙就疯癫般地尖叫道: “诅咒!一定是人鱼的诅咒!我们都要被火活活烧死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909:13:40~2024-06-10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嶽kc10瓶;yuniia5瓶;绝承启、哈哈哈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044图谋“人鱼”…… “人鱼”和“诅咒”两个词,令在场的人齐齐变了脸色,特别是船长斯蒂文,他的脸黑得像是正在酝酿暴风雨的乌云。 斯蒂文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走到雷格蒙近前。船长一把抓住雷格蒙的衣领,又拽着他来到爱德华身边。 方才还在拿爱德华威胁船长,阻止船长靠近爱德华的船员们此刻没有一个人阻拦。 他们都已经感觉到,船上似乎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个个自觉地噤了声,直勾勾地盯着失禁的爱德华和疯癫的雷格蒙。 “说!你们都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那条人鱼!” 往日里最重视形象的爱德华,今天形象尽毁,他把发生的这一切都怪在了那个长着鱼尾巴的怪物身上,认为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那个怪物害了自己。 爱德华里充满了憎恶,“刚才我亲眼看到它就在船上,而且它居然长了一双人的腿!” 说到这里,被捆得难以动弹的爱德华拼命朝父亲那边探出身子,语气急切而恐惧。 “父亲,您一定要把它抓出来!杀了它!不然那个畜生会害死我们的!它就是一个魔鬼,心里恨死了我们!要是再让它逃了,它绝对不会让我们好过!它一定会把我们都弄死!” 爱德华没有注意到斯蒂文往后退了半步,他身上散发的尿骚味充斥了整个过道。那些过得邋遢的船员并不在意这个,可过得精致的斯蒂文却相当在意。 在这一瞬,斯蒂文对爱德华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厌烦。 过去他最疼爱这个儿子,自然是因为模样英俊、做事果断的爱德华总能带给他面子,爱德华非常懂得如何保持体面。但这几天—— 斯蒂文看着披头散发,脸肿得分辨不出相貌的爱德华,他的裤子现在还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水”!一种强烈的恶心猛地袭上斯蒂文的心头。 今天的爱德华不仅丢了他自己的脸,也丢了斯蒂文的脸!船长隐隐觉得,船员们朝他们父子投来的目光都带着嘲讽。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还好他不止这一个儿子! 船长皱着眉点了点头,又离爱德华更远了些,这会儿他没再跟船员们替要给爱德华解绑的事。 一是如果那条人鱼真的混上了船,等会儿肯定是要靠船员们去抓它,那在这场对峙中,肯定还是船员们占上风,他没法提要求。二是因为眼下斯蒂文一见到爱德华就犯恶心,瞧爱德华这模样,一旦给他解绑,他绝对要斯蒂文身边凑。斯蒂文可受不了! “你呢?雷格蒙,你是怎么回事?” 雷格蒙直接用手去捂手上的额角,他的两只手上都沾着淋漓的鲜血,脏污不堪。斯蒂文也觉得恶心,但想想爱德华,他觉得雷格蒙这样还算是好一些。 感受着斯蒂文冰冷冷的视线,以及其他船员们情绪各异的眼神。雷格蒙捂着额角的手微微颤了颤,他带着哭腔道: “船长!有,有人盯上了我们的船!他们要找什么人鱼宝藏的地图!但只找到了半张,阿尔和鲁伯特都被他们害死了!” 雷格蒙一说出“人鱼宝藏”,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连萎靡愤懑的爱德华也忍不住开口问他: “什么人?真的有宝藏吗?” 没谁在乎有没有人为了宝藏死去,他们都只在乎宝藏是不是真的存在。 “快说快说!雷格蒙,你一会儿说宝藏,一会儿说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格蒙,你不会是发癔症吧?怎么可能有人混上我们的船?甲板上那么多人呢!难道他们是死的吗?” “人鱼的宝藏!那半张地图你看见了吗?长什么样?” 船长斯蒂文皱起眉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乱成一锅粥的船舱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又齐齐直勾勾地盯住了雷格蒙。 雷格蒙喉头一颤,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没看清,是一个,一个穿着白袍子的人和一个漂亮得诡异的女人!他,他们说要再找找剩下的半张地图,然后……然后就把咱们的船烧掉!” 随即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又开始尖叫,那声音特别刺耳,使得在场的众人都不得不捂住了耳朵。雷格蒙惊恐地高喊起来: “那宝藏一定有诅咒!阿尔死了!鲁伯特也死了!人鱼要把我们统统害死!我们都要被烧死了!我们全都被人鱼诅咒了!” 几个水手实在忍不了雷格蒙疯疯癫癫的大呼小叫,直接窜了上来,捂住了雷格蒙的嘴巴。有个水手顺手从地上捡起之前堵在爱德华嘴里的东西,把它们一把塞进了雷格蒙的嘴里。 船舱里终于恢复了安静,众人却个个表情凝重。虽然没有人真的信雷格蒙的话,可心里都悄悄打起鼓来。 有的人是惦记上了所谓的人鱼宝藏,而有的人则还是在琢磨这个所谓的诅咒。但不管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们都很想知道,雷格蒙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再怎么看,雷格蒙都显得疯疯癫癫的。这可能确实是被见到的事冲击过头了,也可能他说见到的那些事都是疯话。 斯蒂文略微想了想,便问船员们: “你们没人看到阿尔和鲁伯特吗?或者你们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船员们都说没有,只有爱德华急切地再次强调了自己看到人鱼的事。 爱德华非常肯定地道: “雷格蒙说的那个‘漂亮得诡异的女人’应该就是那条该死的人鱼!父亲,您让我去抓它吧!您就把那尊魔晶炮借给我,或者,把您手上的那把魔晶火铳借我也行。” 想要复仇的爱德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蠕动着想要更靠近斯蒂文,但此时一向疼爱他的父亲却态度大变,嫌恶地避开了他。爱德华一怔,呆呆地看着斯蒂文,可斯蒂文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还表现得像是完全没听到爱德华方才说的话。 “你们这几个,到甲板上去看看,把魔晶炮都搬出来,要是看到雷格蒙说的那两个人,尽量抓活的,要是抓不到,就赶紧上魔晶炮!” 斯蒂文把在场的船员们分成两拨,快速吩咐道: “其余人跟着我走,每个舱室都给我仔细地搜。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有没有诅咒!” 爱德华眼睁睁看着船长父亲扔下自己就要走,他不可思议地惊声喊道: “父亲,那我呢!您不管我了吗?那条人鱼可混上了船!您要是把我扔在这里,她会趁机把我杀了的!” 然而爱德华的呼喊没有让斯蒂文的脚步慢上半分,斯蒂文忘不掉爱德华身上传来的那股腌臜气味。他觉得理会此刻的爱德华都有损自己的体面。 如果爱德华真的那么倒霉,被人鱼杀掉——斯蒂文想了想,好像他的三儿子最近表现得也还不错,认真打扮起来似乎也比这个儿子更英俊几分…… 左右爱德华不适合再随他出海了,那么再占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位置,多少也有些说不过去。 只有几个水手的脚步为爱德华停了停,他们凑到爱德华身边,幸灾乐祸地道: “看老子说什么来着!老斯皮勒确实不只你这一个小斯皮勒啊!啧,爱德华啊,你现在可绝对不是他最疼的了!” 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下,还有人亵昵地掐了爱德华的腰一把,但他仍怔怔出着神,一双眼比瘫坐在另一旁的雷格蒙还要空洞无神。 那些水手没有在这里耽搁太久,便去追走远的斯蒂文他们了。 那些人的身影一在拐角处消失,原本还“神思恍惚”的雷格蒙就立刻吐出了嘴里塞着的东西。颇为嫌弃地呸了好几口唾沫后,“恢复正常”的雷格蒙走到爱德华身边,很不客气地开始上上下下一顿摸。 “你干什么?你找什么?!” 被绑起来的爱德华无法反抗,他惊惧而愤怒地瞪着雷格蒙:“你根本没疯!你在打什么主意,等我告诉——” 不等爱德华说完话,雷格蒙就嗤笑一声,反问道: “大副,船长都对你这个态度了!你跟他说话,他都装作没听见,甚至直接把你扔在这儿,连你身上的绳子都不给你松。你觉得——他还会给你告诉他什么的机会吗?” “不,不!”爱德华拼命地摇头,他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手却无法动弹,他苍白地反驳:“父亲只是暂时对我有点失望,他会原谅我的!我说话他一定会听的!” 爱德华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快要喘不上气来。 “而你!你这个可耻的、该被拔掉舌头的骗子!你居然说谎骗我们,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图谋什么?” 雷格蒙看着狼狈的爱德华,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得意,鲁伯特说的没错,把“上等人”踩在脚下的滋味确实更销魂,他才不要做一辈子的“下等人”。 “爱德华,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这些告诉你?” 正当他洋洋得意地想要再说几句什么话刺激一下爱德华,嘲笑他也有今天,准备尽情享受爱德华的痛苦时,雷格蒙感觉到自己的腰间忽然抵上了某种冷得像冰的东西。 雷格蒙的余光瞄见一抹艳丽的、张扬的红色,而正对着他的爱德华,面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爱德华大张着嘴巴,脸苍白得活像是死人。 一个活泼而甜蜜的女声响了起来,语声里夹杂着兴奋的笑意。 “那不如告诉我。” 抵在腰间的东西随着她的声音推进了一分,雷格蒙立刻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是一把匕首!——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喜欢~说实话每回看到大家的评论,都感觉非常幸福!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所以都回得很死板,希望大家见谅hhh 感谢在2024-06-1000:59:33~2024-06-11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凛凛喵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弈的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渔舟9瓶;MIMO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045逼供天籁般动听…… 天籁般动听的女声响在雷格蒙的耳畔,这声音似乎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 但抵在雷格蒙腰间的那把锋利匕首寒气逼人,冷得雷格蒙不仅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他的整颗心都立即高高地提了起来。 方才还在对爱德华趾高气昂的雷格蒙立刻变怂了,他不受控制地颤抖,结结巴巴地回应: “您,您别生气,我都告,告诉您。” 莉塔很瞧不起雷格蒙的这副模样,她觉得他像某种没有骨头的软体生物。不,这样也太侮辱摩忒斯缇了。莉塔没有再深想,她认为,如果自己继续把某一种动物与面前的这个猥琐的男人相联系,那种动物绝对会倾全族之力与自己决一死战。 于是厌倦的她把匕首又往前推了一分,这一分刺出了一点鲜红,雷格蒙立刻大叫起来: “别!别!我真的全告诉您!我向女神发誓!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女神现在就拔掉我的舌头,让我做十辈子不能说话的畜生!” “你的演技一点也不好,刚才就像个傻子。” 莉塔的语速放得很慢,语气也相当意味深长。忐忑的雷格蒙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怒气,他吓得冷汗直流。 那一点鲜红洇深了雷格蒙灰扑扑的衣衫,像一小块微不足道的斑点。 莉塔握紧匕首,语气很快变得比匕首的刃尖还要冷、还要利。 “你自己像个傻子也就罢了。我最搞不明白的是——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给我们人鱼造谣呢?” 那把贴着雷格蒙腰部的匕首略略一松,便慢条斯理地往上滑去。 雷格蒙感到不详的黑影已经等待着将他收殓,一寸寸靠近自己脖颈的不像是一把小小的匕首,更像是一弯巨大的镰刀。在极度恐惧之中,雷格蒙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我,我……” 人鱼!爱德华竟然没有骗人!他说的话是真的! 那条仇视他们海船的人鱼真的回来了! 此刻占据雷格蒙余光的红色无疑是最好的证明。雷格蒙那颗高高提起的心,一时间跳得飞快,他也心思百转。 人鱼是回来了,它十有八九是冲着阿尔回来的!可如果阿尔还在,或许他们这些船上的人还有一线生机。但是,阿尔……阿尔已经被那两个突然出现的怪人害死了! 而阿尔死了,这条船上显然没有人能够再哄住这个长着尖牙利爪的鱼尾巴怪物了…… 雷格蒙不敢想象,要是自己背后的这条拿着匕首的人鱼,知道为它豁出性命的阿尔已经死了…… 它——这只时不时就开始狂怒、哪怕在被囚禁时也要想法设法恐吓人类的怪物,到底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或许整条船上的人都会被它迁怒,就算是像他这种从未伤害过阿尔的人,在人鱼的手上,很可能也难逃一死。 雷格蒙的呼吸越发急促,他似乎成了个蜡铸成的雕像,一动不动,神情呆板,脑子里充斥着阴暗的、绝望的想法—— 像人鱼那样凶残的怪物,他怎么能奢望它能像人类那样灵活自如地思考?在暴怒之下,它多半只会失去为数不多的理智和智慧,把整条船上的人都送入无法回头的深渊…… 他逐渐意识到,还未娶妻生子、勉强能算年轻的自己,就要这样沉入深渊,为这份绝不是自己造就的罪孽“赎罪”。 为什么?凭什么? 明明雷格蒙的人生刚有些光亮,他刚刚感觉到自己的未来还值得期待。所有的一切就如此轻易地、草率地成了泡影。 不甘心与绝望交织着,死死纠缠住雷格蒙。他的脸立时变得和爱德华一样苍白。哦,还有更糟糕的——爱德华又一次失禁了。 莉塔因为这种难闻的气味紧紧皱起了眉,她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出不加掩饰的不满,很快,她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到雷格蒙身上。 那把匕首向上滑去的速度变快,也不再只是紧紧地贴着,而是狠辣地刺了进去。莉塔的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虽然她还不是高明的猎手,但她毕竟还能算是不错的猎手。总之,在莉塔有意地、时深时浅的控制下,那把匕首既没有完全割破雷格蒙蔽体的衣服,同时又成功使得汩汩的鲜红在他背后染出一道醒目的痕迹。 “你们到底在计划什么?” 人鱼的音色依旧甜如蜜糖,但配上她的语气,总叫人觉得,那罐蜜糖一定掺有剧毒。 “告诉我。不要漏掉一个字。” 而一直目睹这一幕的爱德华,自从看到了莉塔的那张脸,他的嘴巴大张着,怎么也合不上。尽管那条人鱼从头到尾没有看过爱德华一眼,只是为他的失禁皱紧了眉头,手中的匕首刺向的也是雷格蒙的背脊。但这位本该被风雨历练得刚毅非凡的大副,却被自己看到的画面生生吓破了胆—— 他眼神涣散,涎水淌满了前襟,身上的那条裤子,已然湿得不能再湿。 雷格蒙看着如此情状的爱德华,脊背生寒,被莉塔划破的地方正好是他流汗最多的位置。伤口沾上那些汗水,又是痛又是痒,像是无数蚂蚁正在凶神恶煞地啃食他!雷格蒙却一声痛也不敢再呼,生怕不经意惹怒了莉塔。 在匕首又有滑动的意思时,雷格蒙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他把左手搭在胸口,道: “向女神发誓,我,我下面的句句都是真话——” 阿尔将蹦蹦跳跳向自己走来的莉塔一把扯到怀里,压低声音嗔怪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好好走路?莉塔,你这是想挨罚!” 莉塔顺势搂住阿尔的脖子,听了这话,她立即“耀武扬威”般地又蹦跳了几下,像是在炫耀自己迅速且彻底地适应了这双不属于她的腿。 她撒娇般地解释道: “我就是想试试跳是什么感觉嘛。琴之前跟我说,摩忒斯缇还不会法术的时候,就总是跳来跳去。” “她怎么连这个都跟你说?!” 始终淡定沉着的海巫摩忒斯缇没想到会听到自己的糗事,她的那双浅金色的眼睛立刻睁大了,由于海巫全身上下只露出了那一双眼睛,这个反应便尤其明显,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是啊,琴还跟我说,因为你总是跳来跳去,所以每一回捕猎——” 海巫直接捂住了莉塔的嘴。哦……摩忒斯缇的眼神好像确实能杀人,莉塔听从记忆里琴的建议,紧紧闭上了嘴。但她没忘悄悄给阿尔使眼色,示意以后再跟阿尔细说。 阿尔无奈地拍了拍莉塔的后背,不再调笑,而是认真地问道: “莉塔,你刚才都问出了什么?” “那个之前被我打得不成人样的混蛋,他根本没有什么计划,只是知道我在船上。现在他整个人都被吓废了,既不可能从他那儿问出什么,也完全没有问他的必要。” 总结完爱德华的现状后,莉塔冷笑一声,才接着说雷格蒙的情况: “另一个——也是一个过得糊里糊涂的混蛋。他只知道做梦,自以为很聪明,其实别人把他耍得团团转。就是另一个老混蛋——” “是说鲁伯特?” 阿尔适时地补充,莉塔使劲地点头,又见缝插针般地蹭了蹭阿尔的脸颊,甜滋滋地继续道: “是他!老混蛋逼他回来说了那些话,什么宝藏啊,诅咒啊!老混蛋想得到剩下的那半张地图,但老混蛋知道光靠他自己,肯定找不到。所以就干脆把这个消息透出去,想忽悠船上的人都帮他找。” “但就算他们真有人找到了这半张不存在的地图,他又怎么能保证那张地图会落到他自己手里呢?” 海巫摩忒斯缇直接点出最大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老混蛋找了这个糊涂的混蛋,老混蛋要他不停地强调那个人鱼的诅咒。”莉塔流露出极度的厌恶。 “之后他们会想法设法制造一些绊子,让所有人认为这个诅咒是真的,最终会害死整条船的人。雷格蒙会假装自己得到了神谕,要求拿着地图的人交出地图。” “但按照船长斯蒂文的个性,他绝不会容忍地图落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手上!而如果地图在船长手里,这个计划就说不通了,他们要怎么给船长使绊子?斯蒂文和他的儿子一样,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舱室。” 阿尔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个计划存在漏洞,和鲁伯特的性格不太符合。 在阿尔看来,鲁伯特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他非常在乎自己,就算是冒险一搏,也一定会最大可能地追求“稳妥”,竭力让自己少受些损害。 而这个计划,怎么想都不够“稳妥”。 “那是因为我还没说完话!” 莉塔佯装恼怒地对阿尔呲了呲牙,阿尔悄悄把莉塔的每颗牙都扫了一遍,很好!每一颗都洁白无暇,莉塔长了一口整齐的好牙。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摩忒斯缇向某一处看去,她替莉塔说完了那个计划。 “那个老混蛋——鲁伯特,他让人说那些关于宝藏和诅咒的话,也是为了引船长离开舱室。现在鲁伯特就在船长的舱室——” 海巫的鼻尖微微一动,捕捉到了空气里那股极淡的药剂气息,语气颇为笃定: “他在给船长下毒。”—— 作者有话说:我争取尽快让船上的人渣下线,大家别急~ 第46章 046“老鼠”鲁伯特…… 鲁伯特把剩余的毒药全都谨慎地涂在船长的酒杯杯沿,在涂完最后一滴时,他不由自主地舒出一口长气。 为了确保斯蒂文斯皮勒的死亡,让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鲁伯特在船长的舱室里精心挑选了几个地方,一一用上了珍藏多年的毒药。下完毒的他直起身,再一次把下过毒的地方都扫视了一遍——烛台里下了毒,没喝完的酒水里下了毒,那些船长常用的餐具也下了毒。 这下就算船长再谨慎、再幸运,估计也逃不脱这些必死的毒药了。 鲁伯特饱经风霜、生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他把那块蘸着毒药的手帕从舷窗扔进大海,看着那片无边无际的碧蓝瞬间将唯一的证据吞没。 没人会知道他做了什么。鲁伯特兴奋地想着。 而传播“人鱼诅咒”谣言的雷格蒙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他会在合适的时机把雷格蒙处理掉,理由很简单,就说雷格蒙胆大包天,私自冒充女神的使者,不仅传达的都是假的神谕,还害得船上人心惶惶。 到时候,或许都不用鲁伯特亲自动手,那些被谣言吓得吃不好、睡不着的人就会一窝蜂似地冲上去,把雷格蒙撕碎,扔进大海里。雷格蒙会像鲁伯特刚刚丢弃的那块手帕一样,消失得很彻底、很干净。 然后鲁伯特自己——将会踩着这些死人的骸骨,船长的、雷格蒙的,或许还有别人的,总之,他将一步一步地朝上走,直到成为一个真正的“上等人”。 鲁伯特还在幻想着以后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同那些“下等人”说话,他就忽然感到后心一凉。 鲜红而滚烫的液体染红了整个前襟,剧痛延迟降临,鲁伯特刚要痛呼,身后的人就拔出了那把利器,又一下接着一下地拼命刺! 一口一口吐出的鲜血把鲁伯特的痛呼溺死在喉咙里,于是尖叫面目全非,成了无法被太多人听到的闷哼。 “你骗我?鲁伯特!你凭什么骗我?!” 是雷格蒙! 鲁伯特踉踉跄跄,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把雷格蒙从背后揪过来,但他终归还是老了,在经过雷格蒙一顿疯狂的乱刺后,他的血更是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此刻鲁伯特的气力已经完全无法与还算年轻力壮的雷格蒙相对抗。 而雷格蒙不仅躲过了鲁伯特抓来的手,还用那把他紧攥着的利器刺穿了鲁伯特的手。 “雷,雷格蒙……” 鲁伯特浑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像是极其不甘,又像是极其震惊。他衰老佝偻的身体连踉踉跄跄的状态也无法维持了,磕磕绊绊地向后倒去。 “女神在上!鲁伯特,就是你!你一定是恶魔!一定是你害我失去了女神的眷顾!我要杀了你这个恶魔!只要杀了你,女神就会眷顾我!” 在生命的最后,他看到雷格蒙依旧朝自己挥舞着利器,鲁伯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利器—— 那是把寒气森森的匕首,正是阿尔的那把匕首。 彼时他高举着火把,站在一众船员之中,看着那个青涩的、从不吝啬孝敬他的小徒弟张开双臂,慷慨赴死,这把匕首就掉在甲板上。 如今他被这把匕首刺得千疮百孔,濒临死亡,可他却未曾做好赴死的准备。 失血过多令鲁伯特头脑昏沉,思维混乱,有些他本该很清楚的问题,此刻他却忘记了答案。 是谁杀死了他?鲁伯特想。 是发觉被欺骗的雷格蒙?是被他利用的阿尔?还是他自己? 野心勃勃的鲁伯特没有想到最后的答案。 他倒在只有“上等人”才配享受的地毯上,依旧作为一个“下等人”死去。 在数番刺激下,真的发了疯的雷格蒙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尽管鲁伯特已经死去,雷格蒙依旧攥着匕首,不停地朝鲁伯特的尸身刺去。汩汩流出的血液遮掩了华贵地毯上原本的花纹,放眼望去,只有刺目的红。 莉塔毫不畏惧地径直走到雷格蒙身旁,她像是完全没有看到雷格蒙发红的、野兽般的双眼,就俯下身子,直接生生将那把匕首从雷格蒙手中拽了出来。 她与雷格蒙对视,语气轻蔑: “只解决掉一个罪孽,还想得到女神的眷顾?你办事这么不彻底,只会被女神厌弃。” “不!不!我不要被女神厌弃!求您,求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痛苦和绝望让雷格蒙在短时间内成为了女神的狂信徒,陷入癫狂的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女神身上。他变得极度希冀女神的眷顾和救赎——就算真的不可能活下来,雷格蒙也希望能在死后少受些惩罚。 于是他急切地想要抓住莉塔,向她求助,但却被莉塔轻松躲了开去。 莉塔有点嫌弃地握着匕首,让它刃尖朝下,努力使它把沾染的污秽血液都滴下去。如果祖母知道这把匕首用来杀了一个如此低劣的混蛋。莉塔猜测,祖母绝对会罚她一个月都没有白贝鱼吃。 “求求您,只要您告诉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雷格蒙跪倒在莉塔脚下,虔诚得犹如正面对着真正的女神,莉塔感到强烈的恶心,她想了想年幼时背的一些经文,敷衍地道: “这还要我教你?任何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都知道,女神喜欢‘彻底的洁净’。” “‘彻底的洁净’?”雷格蒙喃喃着。 跪倒的他直起身,看着莉塔头也不回地离开,人鱼火焰般艳丽的红发像是也燃烧在雷格蒙癫狂的眼眸里,他不停念叨着,咀嚼着莉塔留下的话。 “‘彻底的洁净’……女神喜欢‘彻底的洁净’……” 雷格蒙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手舞足蹈般地起身,朝写字台上的烛台冲去,一把将它抓在手中。 “火!女神说火会带来彻底的洁净,唯有火能湮灭一切的罪恶!” 他疯疯癫癫地放声大笑,把烛台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会把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对!都干干净净的!这样,这样女神就会原谅我!祂一定会原谅我!我不会被祂剥皮拔舌,女神会让我活下去!祂会让我活下去!” 舱室里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时哭时笑,经历了一次次失望,不堪压力的雷格蒙彻底疯了。 没多久,他点燃了烛台,火焰在涂满毒药的蜡烛上跃动着,照亮他恶鬼般狰狞的笑脸。 莉塔朝阿尔走过去,这回她没有蹦蹦跳跳,但还是要赖着阿尔,她依偎着阿尔,调侃道: “我觉得这条船上,女神可能最不想他死。像他这种人,要是真死了,女神肯定烦透了!” 人鱼的绿眼睛里盛满狡黠的笑意,阿尔也忍不住笑了笑,用另一只没与她牵在一起的手掐了掐莉塔的脸颊,在莉塔假装要咬自己的手指时,“惊险”地把手收了回去。 阿尔看着雷格蒙抱着烛台朝甲板上跑去,心中没有一丝波澜,而当她的目光一落回怀中的人鱼身上,那双碧蓝的眼睛立即犹如倒映着灿烂阳光的粼波。 “别拿女神开玩笑,莉塔,这回我们该往甲板上去了。”阿尔看向刻意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的海巫摩忒斯缇,有点难为情,但还是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 “海巫,这条船上的人一个也不能留,你们想好要怎么办了吗?如果你们没想好,我——” “我们谁也不用动手了。” 摩忒斯缇意味深长地笑了,声音里的愉快不能更明显。海巫很满意不必沾上如此污浊的血,她对疑惑的阿尔和莉塔解释道: “他们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 太阳早已沉下海面,湛蓝的海水也褪去了余晖渍染的颜色。 一切都浸在浓郁的深色里,云翳密密地遮掩着今晚的月光,而那些星星,也羞怯地、小气地躲躲藏藏,只有少数的几颗伶仃地亮着。 尽管这并非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但的确任何一点光亮在这一晚都显得难能可贵。毕竟此时此刻,任凭谁睁大双眼,也难以从夜幕中瞧出一丝蓝色。 于是当那些船员们来到甲板上,他们看到那一甲板晦暗的深色时,一时间竟有人没有反应过来那片神色是什么。 其中有一个水手,他或许是完全没用长在上半身的脑袋进行思考,并且嗅觉也同时奇迹般地失了灵,他居然跑去推搡小汤姆——要知道,除了这些刚刚回到甲板上的水手,唯有小汤姆是站立的。 “你这只臭老鼠!哪来的脸站着?快给老子跪下来,用你的老鼠舌头,把老子的鞋舔干净!” 他刚要去拽扯小汤姆留得稍长的头发,脸上轻蔑而猥琐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接着又急速地融化。 “小,小汤姆!你——” “你说谁是老鼠?” 小汤姆拿着那把不知从甲板上那个船员身上摸来的短刀,并不期待答案的他几乎是一说完话,就微笑着把刀捅进了命令自己舔鞋的水手胸膛。 那个水手被小汤姆刺中了要害,飞溅的鲜血都喷到了小汤姆的脸上。但小汤姆不退不让,非常平静而从容地接受着血的洗礼,甚至还似乎异常享受,甚至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你说谁是老鼠?” 很快,嚣张的水手大张着眼睛和嘴巴倒下,他不仅回答不了任何问题,也再喊不出一声,他的鲜血慢慢地、缓缓地融进甲板上那片晦暗的深色里。 那股可怖的、令船员们裹足不前的血腥气变得更为浓郁。好像再怎么拼命屏住呼吸,那缕血腥气也能找到空子,钻进他们的鼻腔,把他们的胃囊搅动得天翻地覆。 小汤姆笑着,他笑得露出唯一没有沾染上鲜血的牙齿,小汤姆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甜腻,一如他最常用的那种玫瑰油膏。 “你们怎么才来?让我等了好久。” 第47章 047泡沫本该浓郁的…… 本该浓郁的玫瑰香气却被那股刺鼻的血腥气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些才来到甲板上的船员们,个个捂住了口鼻。他们惊惧地看着仍保持着微笑的小汤姆,船员们不仅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还觉得脊背生寒,冒出的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亲眼目睹那个水手的死状,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自己脚下正踩着的那片晦暗的深色,既不是污渍,也不是阴影—— 那是人的鲜血——是那些被留下看守白贝鱼、不久前还同他们谈天说地的人的鲜血! 而凶手,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平日里任由他们嘲笑、打骂的小汤姆。 并且就在前一刻,这个挥刀杀死十几个船员的小汤姆,全无顾忌地在他们面前又杀死了一个人。他毫不犹豫,下手又快又狠,脸上的笑容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犹如一具上好发条的杀戮人偶。 既然小汤姆可以如此轻易地杀死那个水手,杀死那些船员,那他们呢?小汤姆会杀死他们这些目瞪口呆站立在他面前、不止一次侮辱过他的人吗? 答案显然呼之欲出。 寥落的星光晕在甲板上,那些堆叠、瘫倒在小汤姆脚边的人和鱼的尸体,沾着血液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黑漆漆的,连白贝鱼那样流光溢彩的鱼鳞都已然黯淡无光。 只有小汤姆攥在手里的那把短刀映着寒光,刺得那些船员们齐齐后退。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太超出船员们的认知,他们逐渐开始觉得,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而是一只体型庞大、生有獠牙的怪物。 在片刻的死寂之后,终于有人恐惧地、嘶哑地叫喊了起来: “他,他疯了!小汤姆是怪物!他是魔鬼!快跑!他要杀了我们!” 这一句话似乎打破了某种魔咒,使得这些原本手足无措的船员们忽地有了目标。他们争先恐后地朝船舱里跑,仿佛只要离开了这片沾满鲜血的甲板,就能够逃脱死亡的阴影。 然而不幸的是,那扇被他们寄于厚望的门并不宽敞,狼狈逃命的船员们也向来只懂得抢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具有什么谦让的好品格。残酷的生活只教会他们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往前冲。 于是很快,这扇唯一可能通向“生”的门就被这群互不相让的船员们堵死了。 “你们急什么?” 拿着短刀的小汤姆一步步走近,他的笑容越发灿烂。 “我们还有好多话没有聊呢!” 从另一边来到甲板上的阿尔她们,被那股血腥味熏得一个趔趄。 海巫摩忒斯缇还好,毕竟她可是个擅长制作魔药的法师,平日里没少跟味道冲的魔法材料打交道。比这难闻百倍的东西,都不会让摩忒斯缇皱一下眉。因而这点血腥味对她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但阿尔和莉塔的感觉就不怎么好了,尤其是莉塔,人鱼的嗅觉要比人类灵敏得多,她连打了几个喷嚏,非常厌恶地评价道: “臭气熏天!这群人类的味道糟透了!明明都是人类,阿纳——” 说着说着,情绪上头的莉塔一没注意,差点儿要提起自己咬伤阿尔的事,很是心虚地闭紧了嘴巴。阿尔看着她,感到很无奈,尽管阿尔已经再三跟莉塔强调过自己并不在意那次咬伤,可莉塔就是始终对此耿耿于怀。 阿尔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莉塔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小小地安抚了下这条心虚的人鱼。而被安抚的莉塔却因此得寸进尺,趁机更为亲密地依偎着阿尔。 而对于莉塔在自己的怀里依偎得更深的这件事,阿尔自然只有纵容,帮莉塔把红发拢到耳后,阿尔便朝摩忒斯缇看去。 来到甲板上没多久,摩忒斯缇就闭上了眼睛,这位海巫像是在冥想,也像是在聆听。阿尔担心影响到接下来的计划,轻声问道: “海巫,我们要往船那边去吗?” “不,再等等。” 海巫话音刚落,船的另一头就开始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更凄惨。那些船员哭泣着求饶,或讨好、或恐惧地喊着小汤姆的名字。 而摩忒斯缇则依旧紧闭着双眼,她的神态甚至逐渐变得享受,仿佛那些哀嚎痛哭是什么天籁之音。过了好久,摩忒斯缇终于睁开了眼睛,阿尔注意到摩忒斯缇那双浅金色的眼眸颜色似乎更淡了几分。海巫发现了阿尔看过来的眼神,朝阿尔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对莉塔道: “把你带来的水息藻给她吧!我们该走了。” 摩忒斯缇一开口,阿尔又发觉到——海巫不仅眼睛的颜色变浅了,连声音似乎都变得虚弱了些。尽管阿尔想要追问,但听到海巫提到的水息藻,心下不由一颤,这种海草的名字非常清晰地揭示了它的作用,它应该是一种可以让陆地上的生物在水中呼吸的魔法植物。 再对照摩忒斯缇的反应,阿尔立刻明白,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条船了,便不再追问任何事,以免浪费宝贵的时间。 “就在这!” 莉塔听到摩忒斯缇的要求,连忙拿出了一株水息藻。在这个缺乏光亮的夜晚,水息藻淡淡的绿色荧光格外明显,看着阿尔接过水息藻,莉塔忍住不去提关于萤火虫的事,柔声提醒阿尔: “阿纳斯塔西娅,你把这株水息藻全部吃掉,然后赶紧跳到海里去。不要犹豫,可能会有一点疼。” 阿尔点了点头,在莉塔和摩忒斯缇的注视下,她把那株球状的海藻全部吃了下去。这种奇异的魔法植物一碰到阿尔的舌头,就瞬间融化成了微苦且清凉的汁液,但它顺着阿尔的喉咙滑下去的时候,她却感觉自己像咽下了一块烧得火红的铁块。 难以忍受的炽热伴随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喉咙一路向下,阿尔刚要奔向甲板的边缘,朝海中跃去时,便看到有一个手拿着烛台的人朝自己扑来。 那人状若疯癫,紧攥的那架烛台上跃动着数点滚烫的、致命的火焰。 正被水息藻折磨的阿尔眼眶里满是生理性的泪水,她没能看清面前这个拿着烛台的疯子是谁,就听见莉塔厉声道: “快走!往海里跳!不然水息藻会失效!” 阿尔努力擦掉眼眶里的泪水,她看清莉塔用一把匕首抵住了疯子想要挥动的烛台,她不敢再犹豫,快步冲向那片起起伏伏的海洋,一跃而下。 直到瞧见阿尔跳入海中,莉塔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把疯癫的雷格蒙踢倒在地,任由他手中的烛台倒下,烧着了一团堆在甲板上的草绳。 “女神!不!我的火!我得帮女神湮灭一切的罪恶!” 雷格蒙慌慌张张地扑向那盏烛台,他像是完全失去了痛觉,竟毫不畏惧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从中取出了那盏烛台,他游魂般地喃喃着: “都会干净的!凡是经过火的地方,一切污秽都会涤净、消散。女神在上,引领那些罪孽通往最深深处……” 火焰自蜡烛窜上草绳,又从草绳沾上雷格蒙的衣衫。火红的焰舌舔舐着肮脏的布料,渐渐游走于他的皮肉。而雷格蒙恍若未觉,他没有去纠缠莉塔和海巫。 身上慢慢裹满火焰的他显得极度怪诞且平静,他背诵着儿时在神庙领取救济时听闻的经文,缓缓朝船的另一边,惨叫连连的另一头走去。 莉塔收好那把祖母的匕首,扶起被雷格蒙撞倒在地的海巫。 她知道,另一边之所以是如此压倒性的惨状,绝对是因为摩忒斯缇动用了某种极为厉害的咒术。而越是强大的咒术对身体损害越大,所以海巫才会无比虚弱,一时间连雷格蒙这种普通人类都无法应付。 “你看,我的直觉是对的,我必须来救她。” 但莉塔仍忍不住小声同摩忒斯缇炫耀自己的直觉。然而刚刚站稳的摩忒斯缇一听到这话,就立即嫌弃地松开了莉塔的搀扶,朝甲板边缘走去。 “只是需要再来一个帮手,但未必非得是你。” “你不懂!那个帮手必须是我!” “那你说说,为什么必须是你?” “因为……” 这条乱作一团的船上,好像正有人高喊着魔晶炮,在那些千篇一律的哭喊声之外,似乎又依稀出现了充满愤怒的辱骂声、训斥声。 但她们都没有回头,在随意地、玩笑般地争论了几句后,她们惬意地、微笑着跃进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一跃入海水,折磨阿尔的水息藻便逐渐安静下来。 可尽管那个烧红的铁块似乎终于耗光了它携带的热量,却好像依旧残留了一些带着血腥味的火星,在阿尔的身体里肆意横行,烧得她又痒又痛,苦不堪言。 阿尔痛苦地佝偻着身体时,有一双柔软的手忽地贴上她的后心,受到惊吓的她刚要攻击闪避,就听那双手的主人温柔地道: “我是葛瑞丝,莉塔的姐姐,你别怕。” 等到阿尔僵硬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体贴的葛瑞丝才开始慢慢地对阿尔的后心施力,她提醒阿尔的声音犹如拂过嫩叶的春风,或者静夜里缓缓漫过石涧的水流: “吐出来,把向上涌的东西都吐出来。” 阿尔还在困惑葛瑞丝要自己吐什么,就猛地感到后心一热,有股奇异的气流从腹部往上涌,她立即按照葛瑞丝的要求吐了出来。 她吐出了一串深红色的气泡。 那气泡以极慢的速度上升,颜色却迅速地变浅,只过了片刻,就从深红变成了浅红,又从浅红变成了粉色。 阿尔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串上升的气泡,不过,还没等她看到那串气泡从粉色变为彻底的雪白—— 莉塔——她的人鱼,便如同离弦的箭般向阿尔冲了过来,与她紧紧相拥,仿佛她俩是一对生来嵌合的瓷偶。 她听见莉塔雀跃的、响亮的声音,那声音似乎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夜晚,也瞬间照亮了她过去无数昏暗的日夜。 莉塔说: “我的阿纳斯塔西娅,我没骗你,我一定会让你等到我。”—— 作者有话说:这卷快要结束啦!主要是得再写一两章交代一下船上的人渣,以及下一卷她俩的行程hhh下一卷会有人鱼之外的异族登场的~ 第48章 048美梦刚才还带着…… 刚才还带着船员们一间一间搜查舱室的斯蒂文斯皮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那个自称侥幸从甲板上逃出来的水手,只觉得那个水手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天方夜谭。 船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揪住了水手的衣领,斯蒂文高声地、极度诧异地质问: “你再说一遍,那个小汤姆干了什么?” 水手的一张脸白得反常,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并不像是在说谎,倒像是吓破了胆。他不停地打着哆嗦,回答因此结结巴巴: “船,船长,他……小汤姆,他疯……疯了!他把之前守在甲……甲板上的那群人全都给杀了!现在那……那上面全是血!” “这怎么可能?!” 不仅是船长无法相信,那些跟在他身边的船员也个个觉得荒诞。他们附和着斯蒂文,纷纷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那个侥幸从小汤姆刀下逃出来的水手,说出的话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刻薄。 “女神在上!你要是想骗人,也得编得可信点吧?” “小汤姆那么废物,不仅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脑子,就他这种货色,要怎么把甲板上的那么多人都杀掉?光是巴洛那只老狐狸,就足够耍得小汤姆团团转!” “哎呀!别开玩笑了!上面的人那么多,还能对付不了一个小汤姆?喂!你是不是刚才打盹去了?把做的梦当成真事了?” “我没骗人,没开玩笑,也没打盹!” 脸色奇差的水手努力试图解释,但他很快就发现大家对他的解释并不感兴趣,他们仍旧想方设法地挖苦、怀疑他。 一时间,才目睹过血腥场面的水手精神脆弱,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崩溃般地喊叫起来: “我说的全是真的!我向女神发誓!要是半句假话,就让祂现在就劈死我!你们可以直接到上面去看看!小汤姆……小汤姆真的在疯狂杀人!” 水手猛地转头看向船长,显然,他认为斯蒂文有办法对付疯掉了的小汤姆,让一切“恢复正常”。 “船长!你们把魔晶炮带到上面去!今天的小汤姆特别不对劲。你们得用点狠招!”水手试图给斯蒂文出主意,但恐惧的他却也因此颤抖得更厉害,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小了: “特别奇怪……我们这些才回到上面的水手,发现小汤姆把守在甲板上的水手全杀了后,竟然……竟然每个人都只想跑……” “真奇怪,明明我们有那么多人,随便一个人都比小汤姆壮,力气都比他大得多。怎么刚才就是谁也不敢反抗?不……好像不是不敢。更像是想不起来——” 水手低声喃喃着,那张苍白的面容终于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他正皱着眉头,费力地思考方才的诡异之处。 然而还没等水手想出什么答案,斯蒂文就出声打断了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其他去甲板上的水手,现在都被那个小汤姆——被他一个人困在了上面?” “是,他们……而且小汤姆还要杀人!他们——” 话说到一半,水手便被斯蒂文的眼神看得莫名心虚,他也知道他们这群壮汉被那么瘦弱的小子困住很可笑,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船长,您没见过现在的小汤姆,只要您见了——” “行了!不用再说了!” 斯蒂文倍感心累地阻止那个水手继续狡辩,他怀疑是那群到甲板上的船员起了异心。 在这条船很可能混上了外人、或许某一处还藏着宝藏地图的紧要关头,斯蒂文没想到还会有一群船员跟自己耍心机。而他的儿子——想到爱德华的窘态,船长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那个儿子绝对算是废了,斯蒂文已然指望不上他。 既然手头上没有人可用,纵使斯蒂文知道那些据说被小汤姆困住的船员们可能在捣鬼,他也必须要上去看看。 此刻,连爱德华都决定放弃的斯蒂文并不畏惧可能的圈套。毕竟他身上带着把魔晶火铳,那两尊魔晶炮也早经过了设定,无法对斯蒂文进行攻击。 现在那些船员要是真想威胁斯蒂文,试图从他那儿讨到什么好处,绝对只会是一场空。 就当上去看场热闹了!斯蒂文不以为然地决定。 他打算顺便再把那两尊魔晶炮带走,虽然魔晶炮攻击不了斯蒂文,但随身携带显然更有威慑力。 “那我们就到上面去,好好看看小汤姆——是怎么困住的那么多人!” 伴随着斯蒂文的指令,船舱里的船员们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屑的意味很是明显,他们的笑声遮盖住了那个水手竭力的解释。 彼时,笑得恣意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即将在癫狂的笑声中画上句号。 等阿尔和莉塔结束了那个拥抱后,她们的脸颊上都晕开了一片薄红。无论是蓝眼睛,还是绿眼睛,都因成功逃离了那条船,盛满了甜蜜的笑意。 很好,一切顺利,连“有惊无险”都只是一点点。 莉塔瞧见阿芙拉的眼睛盯着自己和阿尔十指相扣的手,她不但不闪不躲,还把阿尔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模样要多得意有多得意,活像个胜利者。 不过胜利者莉塔并没有得到任何奖励或者荣誉,她只得到了阿芙拉的一记白眼,手还被阿尔轻轻捏了捏——被提醒不要太嚣张。 阿芙拉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地道: “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再说。现在,首要任务是把那条船解决干净。” 她先看了眼被琴扶住的摩忒斯缇,又看向对那条船最了解的阿尔,“海巫、雀斑脸,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出了岔子?现在是怎么回事?” 因使用咒术变得虚弱的海巫离开了琴的扶持,刚想要同阿芙拉解释。 一阵刺耳的轰鸣便忽地响了起来! 砰!砰!砰! 连身处的这片海都为之一振! 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切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阿尔牵着莉塔的手,随着人鱼快速地游向被火光浸染的海面,那片宁静的蓝成了喧闹的红。 “那是魔晶炮的声音。” 阿尔贴着莉塔的耳朵,再一次同人鱼强调。 她的蓝眼睛里倒映着那条熊熊燃烧的海船,阿尔平静地看着火焰伴随着求救、哭喊越跃越高,照亮了月无星疏的夜空。她甚至冷酷而残忍地想,这一幕有点像在放烟花。 “那群混蛋朝海里放了魔晶炮吗?” 莉塔似乎依稀感觉到了阿尔的情绪有点不太对,于是她悄悄地、慢慢地揽住阿尔,让阿尔偎进自己的怀里。 “不过那也没什么用处吧?而且放魔晶炮应该不会着火吧?” “他们不是放了魔晶炮,是魔晶炮炸膛了!” 阿尔看了看莉塔揽住自己腰肢的双臂,被人鱼鬼鬼祟祟又存在感极强的“小动作”惹笑了,她微微侧过头去看莉塔。 火光映在莉塔杂糅着艳丽和稚气的脸庞上,给人鱼精致异常的五官勾勒了一层柔光。莉塔也正望着阿尔,那双绿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春日里沾着朝露的嫩叶。莉塔看上去既像是传说中可以轻易用美貌引诱人类堕入深渊的海妖,又像是那种会误上人类圈套,被—— 阿尔立刻掐灭了自己的联想,她讨厌让莉塔受到半点伤害,如今这种“讨厌”甚至更加严重,连这种对莉塔毫无影响的想象,阿尔都已经不能接受。 “炸膛又怎么了?有那么值得你想来想去吗?”莉塔不满地嘀咕着:“想来想去,居然连看着我都要发呆。我那么无聊吗?” “不,我没在想那个——”阿尔立刻反驳道,但她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刚才一直在想莉塔,于是便转移了话题: “你给我的这种水息藻,是不是很难得?之前你都没跟我提过。” “是——也不是,主要是——” 为了不让阿尔担心自己,同时还想要得到阿尔的夸奖,莉塔拼命想着借口,“主要是这种水息藻不太多,找起来虽然不困难,但很看运气,很——比较麻烦,所以我一直没跟你提过。” 阿尔看出莉塔隐约的心虚,知道莉塔绝对多多少少说了谎,她知道直接追问,莉塔很可能会干脆回避,便转而小声同莉塔抱怨道: “你跟我说可能有一点疼,但那可不是一点——” 说着,阿尔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莉塔的手腕,“果然啊,人鱼最会骗人。” “我,我没有!”莉塔试图去抓阿尔戳自己的指尖,却没能抓住,莉塔甚至听到阿尔叹了一口气!阿尔还别过脸不看莉塔! 阿尔失望了?阿尔伤心了?阿尔对她有意见了?! 涉世未深的单纯人鱼哪里经得住阿尔的这点小招数?她立刻把想要瞒着阿尔的关于水息藻的事全都吐露了出来。 “我真没骗你!水息藻……它长在深海,别的人鱼基本上也不愿意跟陆地上的生物打交道,所以,所以……也没谁会费力气去深海采水息藻……” 莉塔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是从祖母那里知道的水息藻的事,祖母说人类吃下去会有点疼,我就以为真的只是一点。你别生我的气,我一点儿也不会骗人。” “……莉塔,深海是不是很危险?” 莉塔试探着伸出尾鳍,想要缠绕阿尔的双腿,却在听到阿尔又一声叹气后,整条鱼僵住了。 “是有一点点,但是我,我——” 没等人鱼想好拙劣的借口,就被她的人类紧紧搂住,下一瞬,莉塔忽然感觉有什么滚烫的、沉甸甸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肩头。 那些水滴太烫了,比那条熊熊燃烧的海船还要烫! 莉塔觉得那不是水滴!而是岩浆!它们一滴一滴穿过她的皮肉,坠得莉塔的一颗心火烧火燎地痛。 “阿纳斯塔西娅,你怎么了?!” 惊慌失措的莉塔想要赶紧查看阿尔的情况,却被阿尔死死搂住,无法动弹。莉塔不敢再用力,生怕弄伤了阿尔,只好学着阿尔对自己之前的样子,轻轻拍抚阿尔的后背。 人鱼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是……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无论我有哪里不好,我都可以改!” 但人类抱着她,把满是泪水的脸旁埋在她的肩头,哽咽着答道: “不,莉塔,是你太好了……” 她们相拥于火光染红的粼波,止不住落泪的阿尔用手指缠绕着莉塔的红发。 在这片绚丽的、象征着无限自由的红色里,阿尔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美好、顺利得过分,仿佛一场阿尔从未拥有的美梦——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太难写了……卡得厉害,所以来晚了……不好意思qwq 感谢在2024-06-1323:44:55~2024-06-1523: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6瓶;莫弈的痣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049沉船另一边的琴…… 另一边的琴神色复杂地看着相拥的莉塔和阿尔,她身边的海巫摩忒斯缇轻轻笑了笑,拍了拍琴的肩膀。 “你的小妹妹可没受一点伤,那条船现在也不是威胁了。琴,你别告诉我,你还是对那个人类有意见。” “我——”琴抿了抿唇瓣,目光不自然地从莉塔她们身上挪到那条正在燃烧的海船上。 她们本打算守在这条船附近,及时处理掉可能侥幸自大火中逃出的船员。却没想到火势太旺,非但没有一个船员逃出,没多久,整条船都变得“安静”得过分,连哭嚎声都听不见了。 于是在这个“无所事事”的空档,莉塔和阿尔又黏在了一起,她们看上去亲密无间,更因这份亲密无间而容光焕发,眉欢眼笑。 可这一幕越是美好,越是勾得琴犯起了老毛病,她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多想。琴对于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数或者变故都具有极强的警惕,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把一切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你刚和她打了交道,摩忒斯缇,你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琴还是没忍住,轻声询问摩忒斯缇:“她……你觉得她会伤害莉塔吗?” “没发生的事谁也没法说得准。虽然我的确是女巫,但是你知道,琴,哪怕最高明的先知,作出的每条预言也不可能完全准确。事情总是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更况且——很多的时候,这些变化也未尝不是好事。” 海巫浅金色的眼眸只倒映着一脸纠结的琴,她很了解琴的性格,便用因虚弱而变得更加柔和的声音低声安抚琴,瞧着琴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就像这次,本来是计划着等船员们吃掉下了药的鱼,被魔药迷晕后,我们再出手去救她。但由于船上起了内讧,只有一小半水手吃了鱼,原计划出了很大的岔子,没办法进行。” 摩忒斯缇仔细留意着琴的神色,慢慢地道: “可船上也因此乱成了一团,于是我们趁乱救人,反而比计划进行得更早更顺利。我觉得那个人类或许是个好变数,你不该对她成见那么深,起码你得承认,她的确非常在乎你的小妹妹。” “我承认什么对她们的作用并不大。” 琴看着那边又嬉闹起来的人鱼和人类,摩忒斯缇感觉到,琴对阿尔的态度的确有了很大的松动。在听过不久前船上发生过的事后,琴隐隐有些欣赏阿尔。 “等祖母回来,她和莉塔很可能就必须要分开了。自从那个男人骗了祖母之后,祖母对所有人类的态度,都不怎么好。”琴瞧见莉塔和阿尔说着说着话,就亲亲热热地用脸颊去蹭阿尔,模样谄媚得让琴恨不得捂住眼睛。 “而且你也说过了——‘事情总是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很可能再过一段时间,这个人类就会因为别的什么,比如金钱、荣誉、地位………或者什么原因也没有,她只是单纯地厌倦了莉塔,那时候,莉塔该怎么办?” “我觉得你现在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个问题。” 海巫对于琴的执拗相当无可奈何,但也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她刚想再劝几句什么,就见那条船上忽地坠下了什么,摩忒斯缇与琴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言语,快速地朝那边赶了过去。 小汤姆的手里还抓着那把沾满血污的短刀,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他已经痛得麻木,身上翻滚的火焰都无法再让小汤姆感觉到疼痛。 他朝大海中坠去,重伤之下,小汤姆神思恍惚,耳朵里不停地回荡着雷格蒙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肮脏的、臭气熏天的老鼠!你们玷污了女神洁白的裙摆!火!只要我要用圣洁的火,除掉你们这群罪孽!哈哈哈祂就一定会宽恕我!我!我会成为祂最得力的圣徒。” 小汤姆和按住他的两个船员都震惊地睁大了眼——那个大笑着、挥舞着烛台的雷格蒙,众目睽睽之下,他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魔晶炮。 在魔晶炮即将发动攻击的前一瞬,雷格蒙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堵住了魔晶炮黑洞洞的炮口! 火焰,冲天的火焰,吞噬了整条海船,也淹没了船上所有的人——无论是船长还是船员,无论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在这一刻,他们都成了在烈火中燃烧的一根柴。 那两个被斯蒂文派来按住小汤姆、对小汤姆施虐的水手,却误打误撞,替小汤姆承受了烈火焚身的痛苦。依然受伤不轻的小汤姆看着这两个比自己高大、平日里对他颐指气使的水手尖叫着,觉得他们活像两头挨宰的猪,徒劳而痛苦地挣扎着、蠕动着。 小汤姆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把短刀捅进人的皮肉时的兴奋,但很快,他的心头便袭上一阵强烈的遗憾。 真可惜。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种乐趣。 然而小汤姆也很清楚,就算自己更早一些发现这种乐趣,一直处于最底层的他也没办法享受这种“上等人”才配得到的快乐,他只会更不甘、更愤懑。 小汤姆一寸一寸地往甲板的边缘爬去,他感到生机正极速地离开自己的身体,他很清楚,自己的死期就快到了。 但他仍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万一呢? 就像甲板上那群莫名其妙昏倒的船员——万一呢?或许今天的小汤姆还能拥有一次那种奇迹般的运气呢? 他的血渗进甲板里,一双眼亮得吓人,执着地朝着那片唯一可能解决自己的海爬去。 过重的伤势致使小汤姆脑海中的笑声开始扭曲,他觉得正在大笑的那个人好像不是雷格蒙,有点像是自己,不,那应该是阿尔—— 他看见阿尔,第一次从爱德华那里得到糖果的阿尔朝自己走过来,在意识到小汤姆投去的目光时,阿尔主动把大半的糖果分给了他。 阿尔笑得有几分腼腆,望着小汤姆的那双眼睛明亮而澄澈,看得他莫名有点羞愧: “来,分你一半。” 小汤姆咬住唇瓣,把过剩的、自己无法分辨的情绪努力压回重伤的肺腑,他感觉有一把锥子正在不停地往自己的胸口凿。 阿尔死了!他早就该死! 而小汤姆则会好好活着,他以后会有数不尽的糖果和饼干吃,而阿尔,只能沉进海底,做永远的鱼食! 他想着想着,竟忽地吐出一大口赤红的血,接着便停不下来,一口血接着一口血地吐,他甚至吐出了一块内脏碎片…… “这人很快就要死了,还要动手吗?” 最先赶来的是金发的阿芙拉,她一脸嫌弃地打量着小汤姆,同身旁的葛瑞丝嘟囔道: “他浑身都是血,还吐个没完,感觉杀他会弄脏手。” 葛瑞丝没说话,她看了看抱着浮木的那个人——说那家伙是人无疑是一种抬举,他更像是一滩肉,一滩臭气熏天的肉。 她甚至不太想让他死在海里,葛瑞丝担心自己身边的小鱼会啃食这家伙的尸体,也变得臭烘烘。 两条人鱼正惆怅地盯着那个人形的家伙时,琴和海巫火急火燎地来了,阿芙拉刚开口叫了一个“琴”字,琴便冲到了奄奄一息的小汤姆身边,尖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一划—— 于是小汤姆没能等到又一个“万一”,他滑下那根浮木,昏暗的人生又迎来了一次下坠,并最终以这不知第多少次的下坠收束。 死得悄然无声,更无人关心。 “阿芙拉、葛瑞丝,别告诉我,你们俩现在对人类大为改观,正打算跟这个人类做一做‘朋友’。” 琴把“朋友”二字咬得极重,比她晚一些赶来的莉塔听到这话,知道琴的这话是在影射自己,莉塔想冲上去跟琴好好理论,却被阿尔拦下了,阿尔对莉塔重重地摇了摇头,莉塔气得又对阿尔呲牙。 身后的海船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开始解体。 那条船在漫天火光之中发出最后的哀鸣,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叹息着,却无论多么不甘,多么愤恨,也终将就此走向黑暗的终点,陷入无声无息的寂静之中。 阿尔看着那条她曾想方设法登上、又想方设法逃离的船逐渐下沉,心中滋味难明。 这条船曾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自由,也让她见识到了另一种肮脏的龌龊,但最终,它又的确带给了阿尔一份梦寐以求的情谊,以及带她驶向了真正的自由。 因此,阿尔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对投来关切目光的莉塔笑了笑后,她背对着沉没的海船,诚恳地向人鱼和海巫致谢。 “非常感谢各位的帮助,我知道,你们都为我耗费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我的感谢对各位给予我的援助,也实在不值一提,但这声感谢我却无论如何也必须要说。” 她与阿芙拉、葛瑞丝、摩忒斯缇以及琴一一对视,她们每个人——虽然琴显得拘谨了些,但她们每个人都在认真倾听着阿尔的话,并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现在身无分文,对各位的帮助只能回以这声轻飘飘的感谢。但我向女神发誓,之后,我会尽我所能地回报各位。如果我食言——” 莉塔一把捂住阿尔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好了好了,不用跟她们发什么誓,你天天发誓,女神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跟你说,你也没必要感谢她们!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她们都是因为我才去救你的!” “莉塔,你怎么能这么说——” 阿尔抓住莉塔的手,开始长篇大论滴教育她。 看着一反常态、竟然认真听训的莉塔,阿芙拉觉得颇为稀罕,她同葛瑞丝绕有兴趣地嘀咕: “没想到还真有人能管得住莉塔,可雀斑脸也不凶啊,莉塔怎么这么怕她?” 葛瑞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摇着阿尔手臂、试图撒娇的莉塔,敏锐的她仔细打量着阿尔和莉塔脸上如出一辙的红晕,葛瑞丝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好啦!船上的人渣全灭了hhh准备要换新地图喽~ 终于把角色卡换好了,赞美我的朋友!不过莉塔的尾巴不是这种绿色,还要更深,更艳丽一些,用这个绿色主要是为了看着更和谐,更可爱一点~ 第50章 050一张纸等到莉塔…… 等到莉塔和阿尔的这场小小“争论”结束后,阿芙拉先开了口: “雀斑脸,救你是应该的,之前你用命救下了莉塔,我们都很感激你。过去——我们跟人类之间有些过节,对人类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她顿了顿,看了眼低下头的琴,“所以一开始我们可能对你戒备太重,我也想替我的妹妹们跟你道个歉。” “不,您言重了,我很能理解你们的处境,你们对我戒备重,这很正常。实际上,我也认为很多人类——他们对于人鱼而言,就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那些船舱里肆无忌惮的畅谈,不仅下作得污染耳朵,还全都恶毒得超乎想象。 阿尔认为,如果那天小汤姆没有提起关于人鱼凶恶的传言,或者被捕到的人鱼不是莉塔,而是一条表现得没那么凶狠的人鱼,那么这条人鱼的遭遇绝对不容乐观。 阿芙拉笑了笑,没有否定阿尔的话。她游到阿尔的近旁,近得阿芙拉那头的金发似乎都能拂上阿尔的肩膀。 瞧见这一幕,莉塔便“恰在此时”,更紧地揽住了阿尔,让自己姜红色的发丝“自然而然”地散落在阿尔的肩头,最后,莉塔还扬起下巴觑了阿芙拉一眼。 另一旁认真告诫小鱼不要乱吃东西的葛瑞丝忽然笑了一声。阿芙拉按耐住自己的怒火,再次在心底提醒自己要注意形象,她瞪了装作一脸懵懂的莉塔一眼,才继续同阿尔道: “你别再用‘您’来称呼我们了,你和莉塔这么亲密,也不该对我们这么生疏。我叫阿芙拉,那是葛瑞丝,哦,和海巫凑在一起的是琴。你呢?现在叫你雀斑脸明显不合适了。” “‘雀斑脸’是那群混蛋的叫法。”莉塔的语气里透出十二分的不满,这条小人鱼又开始了惯常的“任性”,莉塔挑剔道:“你们挑了个最不好的名字叫她!阿芙拉,你不觉得这名字臭气熏天吗?” “‘臭气熏天’?!莉塔,我告诉你,今天晚上,帮你忙前忙后的好姐姐们!决定要吃白贝鱼!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捕白贝鱼!” 终于意识到自己背负欠债的小人鱼,气焰倏地全无,她甚至支支吾吾起来: “可,可是——你们这几天一直在抓白贝鱼!这附近应该没……咳,阿芙拉,我的好姐姐,白贝鱼再好吃,你们也吃腻了吧?” 看着意识到大事不妙、终于开始讨好自己的小妹妹,阿芙拉心情大好,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莉塔?于是阿芙拉笑眯眯地拍了拍莉塔的肩膀,柔声细语地道: “莉塔,我的好妹妹,白贝鱼那么好吃,为了你,这么多天,我们可是一条都没舍得吃,全送给了那帮臭气熏天的混蛋。你觉得——你忙了好几天的好姐姐们有没有资格吃一顿白贝鱼——” “有……有资格……但——” 莉塔瞪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自己得好好犒劳一下姐姐们。但是平时她抓白贝鱼就极其艰难,这附近又在短时间内被姐姐们抓白贝鱼抓了个遍儿,那绝对要比难上加难还要艰难,莉塔愁得皱起了眉。 听了这几句话,阿尔也明白了大概的问题,她捏了捏莉塔的手,主动同阿芙拉道: “也让我来帮忙吧,或许能多抓到几条白贝鱼。再说,我才是那个更应该感谢各位的人。” 这回出乎阿芙拉的意料,既没用她瞪莉塔,莉塔也没有趁机偷懒,莉塔居然一下子就窜了出去——阿芙拉甚至觉得那一刻莉塔连脑子都没用,因为莉塔窜去的那个方向根本不是白贝鱼喜欢出没的位置。 头也不回地往前冲的阿尔大喊着,声音大得吓得葛瑞丝的小鱼都藏进了她的棕发里: “我自己就行!阿纳斯塔西娅,你好好休息!” 阿芙拉嗤笑一声,偏头看阿尔,却见这个人类似乎很担忧,便安慰道: “你不用担心,捕白贝鱼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更麻烦些,莉塔也有经验,就是总爱偷懒,可能有些生疏,顶多回来得晚一些,不会有事。” “好的,阿芙拉。” 阿尔点点头,随即想起刚才阿芙拉问起自己的名字,被莉塔打断,没能回答阿芙拉,连忙补充道: “其实——如果你们继续叫我‘雀斑脸’,也没什么,我并不讨厌这个名字。我的本名是阿纳斯塔西娅,叫起来可能不太方便,有点太长了。” “是有点。”阿芙拉略作思考,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昵称,“那我们叫你阿西娅可以吗?更亲昵些。叫现在的你‘雀斑脸’,我总是觉得怪怪的。” 阿芙拉又压低声音,悄悄指了指喂小鱼吃海草的葛瑞丝,“而且葛瑞丝很不喜欢‘雀斑脸’这个名字,我觉得她以后很可能因此给你起一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所以还是干脆叫你昵称好了。” 如此近的距离,再压低声音,对听力敏锐的葛瑞丝而言,都无疑是一种掩耳盗铃。 果不其然,那边的葛瑞丝带着她的小鱼冲了过来,一条粉红色的小鱼张嘴就要咬阿芙拉的耳朵,吓得阿芙拉捂住耳朵逃窜: “猫耳朵!你自己天生就没有耳朵,又不是我害的!为什么非要跟我的耳朵过不去?!” “猫耳朵——”阿尔复述了一遍阿芙拉逃窜前念叨的名字,“这,这是那条小鱼的名字?” “是啊,阿西娅,你喜欢吗?我也可以给你起一个类似的名字,我觉得——” “不不不!” 阿尔连忙拒绝葛瑞丝的好意,她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得到一个“X尾巴”之类的名字,“不用了,葛瑞丝,谢谢你!就叫我阿西娅吧,我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 葛瑞丝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些遗憾来,但她并没有再试图游说,选择了尊重阿尔的意愿。 “确实还不错,不过可能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哦,对了,现在阿芙拉先走了,琴也要带海巫回去治伤。阿西娅,那应该就是我负责带你回莉塔的洞穴了。” 几条颜色各异的小鱼簇拥着葛瑞丝,葛瑞丝耐心地安抚着它们,同阿尔道: “不过你得等一等,我还有几条小鱼没回来,我得去找一下它们,等会儿我们再一起离开。你可以在这附近逛一逛,我们把这大片海域清理得很干净,没什么危险。” “记得也别游太远,只要听到我喊你的名字,就赶紧回应我,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阿尔点头应下,并向葛瑞丝道了声谢。 阿尔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拥有这样的自由。 被困在王宫里的时候,她觉得走出那四面宫墙,就是自由。逃到码头上、找不到活计的时候,她又觉得能登上一条船,随船驶向远方,就是自由。而来到那条船上、被有意无意地排挤的时候,她觉得能真正做自己,才是自由。 但那种自由,奢侈得她连想象一下都不敢。阿尔曾认为,那种自由距离自己无比遥远。 然而直到今天,这种自由却真的向自己扑来了—— 像一阵狂风激浪,当头击中了阿尔,让她在第一时间目眩神迷,无法及时地反应过来这是一份多么值得激动的幸运,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尔才逐渐体会到那份迟来的雀跃。 直到海巫和人鱼们齐齐离开时,阿尔终于完全品尝到了那份雀跃,当然,对于她而言,那份雀跃更像是不可思议。 她在原地呆怔怔地停留了好久,才把这份不可思议消化掉。 自由了!她真的自由了! 她捂住自己的整张脸,所幸她身处海洋之中,本身就被咸涩的水包围着。 她自由了!不是短暂的自由,也不是被困在方寸之间的自由。 现在的阿尔,就像那些她曾羡慕的海鸥,她的脚腕上再也没有任何有形或者无形的锁链。 阿尔抬起头,似哭似笑地望向黑漆漆的头顶,明明没什么光亮,她却觉得金灿灿、暖洋洋。 以极快的速度平复了情绪后,阿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不想一味等待的她按照葛瑞丝的建议,开始在周围闲逛。 不得不说,之前服下的水息藻虽然在最初确实让阿尔很不适,但阿尔在海下待得越久,越觉得忍受那份不适很值得。 水息藻不仅让她在水中自如地呼吸,阿尔还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它发生了一些变化。阿尔在水中虽然比人鱼游得慢得多,却远比普通人类灵活迅速,而眼睛看东西也更加清楚,哪怕是在这个缺乏光亮的夜晚,在大海之中,阿尔仍能清晰地看清水下的一切。 她瞧着那些形貌各异的鱼,它们有的颜色亮丽,有的颜色暗淡,全都悠哉悠哉地游来游去。倒是有几种鱼,连阿尔靠近它们都不闪不避,不过这几种鱼不是生着刺,就是过于鲜艳,阿尔总觉得它们多半有毒,便也没再靠近,索性往前方游去。 没游出去多远,阿尔就发现在近前的一块岩石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周围经过的鱼还都刻意绕过了那块地方,这让阿尔觉得很是异常。 于是好奇的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个发光物。 然而这一靠近,阿尔便觉得更异常了—— 那个发光物,既不是宝石,也不是金属,它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不,并不能说它平平无奇,毕竟没有任何一张平平无奇的纸能够在水中如此完好无损。 她大着胆子拿起那张纸,发现它根本没有湿,不仅非常干爽,展开它的感觉,也和在陆地上展开一张纸没有任何区别。 这张纸已经不再闪闪发光,把它彻底展开后,阿尔也没在上面发现什么金粉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像是能够发光的模样。 然而这张皱皱巴巴、布满折痕的纸却让阿尔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光是因为这张纸的背面,有着和莉塔祖母的那把匕首相差无几的花纹。 更关键的是——这张纸的正面,无论怎么看,都无疑是一张藏宝图—— 作者有话说:这卷结束啦~下一卷就是寻宝啦hhh 感谢在2024-06-1602:11:29~2024-06-17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渔舟9瓶;哈哈哈哈、椰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50-60 第51章 001指腹或许是方才…… 或许是方才冲天的火光惊退了云翳,在夜深时分,羞怯的月亮终于缓缓露出了一角,将它幽幽的银辉洒向与海水缠绵的细密白沙。 而阿尔和人鱼们一起坐在那片松软舒适的白沙上,她们一边传阅着那张藏宝图——更准确的说,是半张藏宝图,一边分食着新鲜的白贝鱼。 正如莉塔曾同阿尔描述的那样,人鱼们干净利落地将白贝鱼切成不同的形状,再把那些晶莹剔透的鱼肉认真摆在洗刷干净的贝壳上。阿尔注意到,葛瑞丝还在她制作的那份白贝鱼上随手点缀了几片浅紫色的花瓣,看着更为诱人。 最诱人的那份白贝鱼可能难以判定,但最不诱人的那份白贝鱼显然十分确定—— 没错,就是莉塔切的那些白贝鱼。 莉塔把每一份白贝鱼都切得惨不忍睹,完美地让每一片鱼都显得奇形怪状,有几片鱼明显叫鱼块更为合适。 人鱼们似乎对这一幕相当习以为常。她们纷纷默契地绕开莉塔面前的那几个贝壳,熟练地无视了小妹妹的一脸怨念,继续谈笑风生,毫无负担地享受着小妹妹捕来的美味白贝鱼。 然而阿尔——她实在扛不住莉塔可怜巴巴的眼神,虽然阿尔心里也很清楚,莉塔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更不愿意拒绝莉塔,别说是要阿尔吃一份卖相不太好的鱼片,就是要阿尔吃一份很可能下了毒的鱼片——阿尔都很怀疑,莉塔只要用那双水蒙蒙的绿眼睛盯她一会儿,自己就会忍不住投降,赌上自己的生死尝一尝。 于是阿尔主动拿起了一片莉塔面前的贝壳,同眼睛亮起来的莉塔笑道: “我来尝尝,看莉塔切的鱼是什么味道。” 见终于有人“识货”,莉塔立刻得意地把自己“挑剔”的姐姐们都挨个扫了一眼,语气里竟透出一点小人得志的嚣张意味: “阿纳斯塔西娅,我跟你保证,我切的鱼片吃起来绝对不会比某些人鱼的差。只要用的是白贝鱼,不管切成什么形状,味道都是一样的好!根本没必要计较那么多嘛。” 阿尔觉得盛在贝壳里的鱼片也许不这么想,它们很可能更希望自己出自于其他人鱼的手下。 看了看那十几片切得“各有千秋”的鱼片,阿尔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她甚至不由得对莉塔的捕猎能力产生了一点点怀疑,这样的刀功,莉塔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高明的猎手? 努力压下心中的怀疑,阿尔顶着莉塔满是期待的目光,竭力挑拣合适的角度来夸赞这一贝壳的白贝鱼。 说实话,白贝鱼绝对是名副其实的美味,而新鲜的白贝鱼更是美味中的美味。 过去,阿尔也曾在宫宴上尝到过几次这种珍馐,但那些盛在瓷盘或金碟中,摆盘称得上巧夺天工的白贝鱼,无一例外,都远没有眼前的这一份盛在普通贝壳里的白贝鱼美味。 新鲜的白贝鱼清甜爽口,尝起来竟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香味,仍凭谁来品尝这份鱼,都会情不自禁地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让这份美味在自己的味蕾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阿尔本不想多称赞白贝鱼的美味,但莉塔的刀功确实太过差劲,非但无法为这份白贝鱼增色。阿尔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说出的话,有任何一个角度和刀功沾上一点关系,都像是在阴阳怪气,或者明嘲暗讽。 所以阿尔不得不非常小心地挑选着出口的每个字,开口时高高提起一颗心,仔细地留意着莉塔的神情,生怕自己不经意间说错了话。 “莉塔,我吃过白贝鱼,但从来没吃到过这么美味的白贝鱼!和你说的一样,味道真的是无与伦比的好!” 思来想去,阿尔觉得还是得夸一夸莉塔,还好莉塔切鱼不行,捕鱼还是有一套。 “而且莉塔真厉害!居然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捕到了这么多条白贝鱼!莉塔,谢谢你,不仅让我吃到这样的美味,还让我能吃个够。” “谢什么?你不用谢我!其实我……倒也没有那么厉害。” 莉塔脸上残留的怨念立刻被阿尔刻意而夸张的称赞抹了个干净,小人鱼的脸颊酣醉般地微微泛出了点红色,她难得谦虚地道: “可能是因为我今天运气好,意外地遇到了鱼群,所以……所以回来得快,捕到的鱼也多。阿纳斯塔西娅,我跟你说,这种刚捕到的白贝鱼,味道最好,什么都比不了,只要随便切一切——” 莉塔说着话,忽地瞧见另一旁的阿芙拉手边有一份刚切好的白贝鱼,这份白贝鱼的每一片都薄如蝉翼,饶是灵巧如阿芙拉,也一定费了番心思,莉塔心下一动,立刻止住了话头。 而即将成为“受害者”的阿芙拉毫无觉察,她的心思此刻并不在白贝鱼上,她正在仔细研究着阿尔带回来的藏宝图,没来得及、也没想起要碰一碰自己精心切好的那份白贝鱼。 趁着阿芙拉没有防备,莉塔当即手疾眼快地端起那只盛着鱼片的贝壳,并迅速地凑到阿尔身边,莉塔没有一点“偷窃者”该有的羞愧,她热情而大方地向阿尔推荐: “你尝尝阿芙拉切的这份白贝鱼,她总能把鱼切得很薄,我——我和她的做法不一样,不过她这种做法尝着也不错。” “痛失”白贝鱼的阿芙拉抢先一脸震惊的阿尔,更早向莉塔做出了回应—— 她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有些凶恶地睨了莉塔一眼,就在莉塔以为自己至少要挨上一顿臭骂时,阿芙拉竟破天荒地大度起来。 她居然既没有计较莉塔的“偷盗”,也没有借此嘲讽几句莉塔的刀功,而是一反常态地无视了莉塔,转身与阿尔聊起了藏宝图的事。 “我怀疑这张纸是那条船上的东西,之前我们把那片海搜了许多遍,葛瑞丝的小鱼们也在那附近来来回回很多次。像这种明显不属于海里的东西,就算没像你描述的那样发光,我们绝对不可能发现不了。” 阿芙拉把这张只是看似脆弱、实则坚韧非常的纸递还给阿尔,“所以我猜它是跟着那条船一起沉到的海里,很可能是船上某个人的东西。” 阿尔有点意外,她刚开始没有想到这张纸可能属于谁,但很快,她想起了约克和雷格蒙的事: “之前船上确实有一个水手,他自称自己有一个能发财的秘密,很多人都说这个水手在撒谎,假装自己知道什么宝藏的下落,以此来骗吃骗喝。” “但他确实骗到了一个不算蠢的人,应该还从那个人身上骗到了不少钱。” 她仔细分析道:“也许这张地图就是那个水手骗人的工具,并不是一张真正的藏宝图。那个水手误打误撞发现了这种特别的纸,并用它的独特之处在外招摇撞骗,让人以为真的存在这么一处宝藏。” “但是,这种材质的纸绝对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能够得到的。” 听着阿尔的分析,一直沉默不语的琴开了口,她皱着眉回忆道: “祖母跟我说起过这种纸,它一般是神庙用来誊写女神的神谕的,制作工程极其繁琐,成本奇高。哪怕是财大气粗的神庙,也对它非常珍惜,寻常的神职人员甚至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种纸,更不要说一个普普通通的水手。” 阿尔点了点头,她也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莉塔瞧见了,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阿尔的眉头抚平。 “这张纸后面的花纹,也和祖母那把匕首上的一模一样,葛瑞丝,你还记得这个花纹代表什么意思吗?” 战胜阿尔的眉毛的莉塔扭过头问记性最好的葛瑞丝,却见葛瑞丝摇了摇头: “祖母只说这把匕首是别人送给她的,更具体的她从来没提过。” “还提过一次。” 琴幽幽补充道:“祖母说她就是用这把匕首捅死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莉塔立时搂住阿尔的脖子,虽然知道这条人鱼在身体力行地“承诺”她不会捅死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莉塔算得上很贴心。 但正在嚼最后一片白贝鱼的阿尔——是的,还是莉塔切的那一份,碰巧莉塔还把那一片切得非常厚,于是阿尔差点被小人鱼这没轻没重的一下勒得呛住。她好一顿咳嗽,才缓了过来。 “阿纳斯塔西娅!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用的力气那么大!” 莉塔焦急地替阿尔顺着背,尾鳍焦躁地拍打着沙滩,阿尔觉得以莉塔有时候的冒失劲,自己就算不“忘恩负义”,也一点小危险。 缓过来的阿尔努力朝莉塔笑了笑,捏了捏莉塔的手表示安抚,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不如等你们的祖母回来,把这张地图给她看看吧。那把匕首是她的,或许她应该知道那个花纹代表什么。” 然而当阿尔说完这句话后,她却发现人鱼们忽然齐齐噤了声,她们身体僵硬,目光也变得飘忽,仿佛阿尔方才说出口的是某种咒语。 阿尔很是诧异,她举起那张纸,追问人鱼们: “怎么了,你们觉得没必要吗?但是这张纸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背后的花纹。且不说这个花纹和匕首后面的花纹很像,只说这个花纹这么繁复,多半是有特别含义的。” 这时,一只生着蹼的手毫无预兆、轻而易举地从阿尔手上拿走了那张纸。 恰巧擦过阿尔手背的指腹像今晚的月光一样凉。 随即,一个陌生而动听的声音响在阿尔的耳畔: “的确,你猜得没错。”—— 作者有话说:突然涨了好多收藏,震惊了一下,然后发现是被推文了hhh 非常感谢推文的小可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嘿嘿嘿 感谢在2024-06-1720:00:00~2024-06-18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菅井大人会梦见中村猫6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002约瑟芬幽幽的月…… 幽幽的月光洒落在细软的白沙上,身后的那人,不,那人鱼来得太过无声无息,以至于直到她从阿尔手中抽出那张纸,阿尔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阿尔从人鱼们的反应中,依稀猜到了那条人鱼的身份,但转过身,看到那条人鱼后,她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想。 那条陌生的人鱼一头银白色的卷发,她干净利落束在脑后的发丝远比今夜的月光耀眼,并且她的下半身并不是鱼尾,而是双腿。如果阿尔不是先看到了她手上生着的蹼,一定会把这条人鱼误认为是真正的人类。她俨然一副赏金猎人的打扮,不仅穿着长靴长裤,身后还背着一把威风凛凛的大刀。 陌生人鱼朝阿尔粲然一笑,唇瓣鲜红,眼眸明亮,无论如何也不像……不像莉塔她们的祖母。 但阿尔的游移不定几乎是立刻被这条人鱼的自我介绍打碎,人鱼拿着那张疑似藏宝图的纸,非常坦荡地道: “我是约瑟芬,阿芙拉、葛瑞丝、琴和莉塔的祖母。” “您好,我是阿纳斯塔西娅,莉塔的……朋友。” 莉塔拽住阿尔,这条小人鱼终于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她没想到祖母会这么突如其来地回来,还跑到了阿尔的身后,最重要的是,拖延的莉塔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让祖母接受阿尔呢。 于是莉塔一边拙劣地把阿尔藏到身后,一边冲祖母露出一个十足谄媚的笑容,她的声音立时甜得像一罐连巨怪也搅拌不动的蜂蜜。 “祖母,您回来啦?这回收获怎么样?找到您想要的红宝石了吗?” 约瑟芬的目光扫过莉塔和阿尔紧握的双手,莉塔发觉了祖母的视线,却依旧不肯松开阿尔的手,只是把她们相握的双手往身后藏了藏。 “祖母?其实我觉得您之前找到的那块就不错,都很适合——” 实在忍受不了莉塔的没话找话说,约瑟芬主动打断了她:“行了行了,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之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这张藏宝图。” 她直直看向阿尔,约瑟芬浅蓝色的眼睛像一层薄薄的冰霜,她的语气明明很正常,却让阿尔感到一份莫名的寒意。 “阿纳斯塔西娅,你确定曾经看到这张藏宝图在发光?”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阿尔的意料,她以为约瑟芬如果向自己问起关于藏宝图的事,会首先提到约克和雷格蒙的事。这张纸是否会发光,在阿尔看来其实并不怎么重要。 但阿尔还是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回答: “是的,它闪着金光,我离它不算近的时候看到了,很好奇它是什么,就朝它游了过去。但我靠近之后,这张纸就不再闪光了。此后我也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几遍,并没有在上面发现什么金粉之类的东西。” “真是金光啊——” 约瑟芬喃喃地重复着,她似乎思考着什么,一时没有言语。 这片刻的沉默让莉塔有些惊慌,她总算舍得松开阿尔的手,上前抱住了祖母的胳膊,用屡试不爽的娇嗔语气恳求祖母。 “祖母,阿纳斯塔西娅她……她救了我,我可以向女神发誓,她绝对是个好人!只要你和她多相处一段时间,你绝对会发现她的好!你迟早会接受她的!” “说了这么一会儿‘您’就原形毕露了?” 约瑟芬把“不争气”的莉塔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看着那边自称看到藏宝图金光的阿尔,一双眼睛竟始终牢牢地沾在自己这个最赤诚的孙女身上。 她一时间竟有点感慨,但看到自己其余的几个孙女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约瑟芬无可奈何地问道: “我只是问她个问题,你们怎么好像都觉得我不会接受她?” “祖母——”最死板的孙女琴有点犹豫,但她看了一眼忐忑的莉塔后,还是说道:“你不就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人类吗?” “从小你给我们讲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的人类都死得很惨,就算偶尔有几个没死的,下场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连最好骗的阿芙拉都小声嘟囔起来: “你可别说是什么人鱼族传下来的古老故事,那些绝对都是你自己编的!我早问过别的地方的人鱼了,她们那儿都没有你那么血腥的故事。不是砍头,就是——” “咳咳咳!” 约瑟芬使劲咳嗽了几下,试图努力挽回自己可能在阿尔那儿的形象。 天啊,莉塔看着自己的眼神,为什么充满了谴责? 别的孙女谴责一下就算了!莉塔每次只是听个开头,就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她根本就没听到过那些血腥的情节! 约瑟芬气得咬牙切齿,她一把将莉塔的红发揉得乱七八糟,好吧……这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现在替莉塔整理头发的那个人类,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好像有些谴责了…… 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毫无天赋后,约瑟芬硬着头皮解释道: “我给你们讲的那些故事确实是我自己编的。但你们想想,那些故事里的人类,哪一个不是做了坏事?他们都是因为做了坏事下场才不好的。我给你们讲那些故事不代表我不接受人类,我只是不接受做坏事!” “可我一直记得有个故事里的人类,他只是偷了一株水息藻,最后他——” “好了好了!” 约瑟芬匆忙打断葛瑞丝的回忆,她有点庆幸眼下她们没在水下,不然葛瑞丝那帮分不清好坏的小鱼,一定会因为她此刻对葛瑞丝的语气,窜出来狠狠咬她一口。 “是你们把重点搞错了。我从来都不排斥人类。” 一听这话,莉塔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她先对着阿尔灿烂一笑,随即朝约瑟芬炫耀般地摇了摇她和阿尔牵在一起的手。 约瑟芬拿自己刀鞘上镶嵌的那颗红宝石发誓,她绝对听到了葛瑞丝在偷笑,但她看向葛瑞丝时,葛瑞丝又在专心致志地点缀一片贝壳,完全看不出来上一瞬在偷偷凑热闹。 莉塔迫不及待地道: “那阿纳斯塔西娅就住在我的洞穴里吧!我的床那么大,再睡一个她完全没问题!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再让阿芙拉给我们找一些家具。” “你还想要什么家具,莉塔,别总想使唤我!现在你还欠着我们的债呢!” “可我就想要个浴缸,阿芙拉,你不知道——” “莉塔,我觉得我们不需要一个浴缸,在海里用不着这个。” “不行,阿纳斯塔西娅,我们必须要一个浴缸,因为——” “莉塔,你就想折腾我吧?我告诉你——” “行了行了!” 约瑟芬大吼一声,终于止住了她们越发嚣张的七嘴八舌。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 “继续说藏宝图的事情——” 约瑟芬摩挲着那张特别的纸: “送给我那把匕首的朋友,曾嘱托我替她找一张纸和一个人,她说的纸就是这张藏宝图,而她说的人,应该就是你——阿纳斯塔西娅。” “我?” 阿尔感到极其诧异。 “您会不会是搞错了?我的……我的亲属非常少,您和他们应该都不可能有来往。而在莉塔之前,我也没有一个朋友。应该没人会专门找我的。” 约瑟芬却对阿尔的话无动于衷,她把那张纸仔仔细细地再次叠好,笑着往阿尔的手里塞。 阿尔原本想要拒绝,但一与约瑟芬那双总有些寒气逼人的眼睛对视上,她就很难说出拒绝约瑟芬的话。 于是阿尔很是无奈地发现,自己不仅拒绝不了莉塔,也拒绝不了莉塔的祖母。不过她认为,难以拒绝后者,主要还是因为对方善于运用人鱼的种族能力。 “我的朋友是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先知,她并不真正地认识你。或者说,她是从预言中认识的你。在她的预言中,这张纸是一处至关重要的宝藏的藏宝图,而你,将是唯一能开启这处宝藏的人。” “我?宝藏?” 阿尔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什么虚无缥缈的故事,她下意识地向身后退去,才退了两步,就被莉塔揽住。 尽管人鱼的体温总要比人类低上几度,可每每与莉塔肌肤相贴,阿尔总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惬意的安心。 “我听过这个预言。” 莉塔雀跃的声音响在阿尔的耳边,她的手也不老实,似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阿尔十指相扣。直到她们的手指紧紧缠绕在一处,她才会勉为其难地安分一些。 “‘当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闪烁起金光,海的女儿啊!带上你的明珠、利刃和王冠,拨动命运的琴弦,服从它,征服它,改写它!’好像……好像后面还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宝藏’?但我记不全了。” 莉塔行云流水地背出一段话来,但背着背着又卡住了,她小声地抱怨了几句自己的记性。阿尔帮她理顺最后一缕红发,轻声安慰她。 葛瑞丝看了看莉塔,又看了看阿尔,低声道: “如果这段预言里的‘你’指的是阿尔,那么‘明珠’或许指的是莉塔。” “莉塔”这个名字正是“珍珠”的意思,听到葛瑞丝的话,有点沮丧的莉塔瞬间精神焕发,她拼命地点起了头。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个‘明珠’指的就是我!” 她兴奋地看向阿尔,笑着道: “祖母,我觉得我也应该跟阿尔一起去找那处宝藏!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我应该出去历练历练吗?” “莉塔,假如那真的是‘不可思议的宝藏’,以你的能力,根本没办法去,你是该出去历练历练。但那种程度的危险,你绝对应付不了。” 琴快速地反驳道。 阿尔则显得异乎寻常的冷静,她没有纠结于“要不要去寻宝”上,而是再一次展开了那张纸,与约瑟芬对视: “您看,这张藏宝图明显只有一半,就算我真想要去找什么宝藏,显然也不太可能。” “是啊!好吧,你们好像又误解我的意思了。” 约瑟芬一脸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表述是不是存在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或许她该考虑换个职业了——做赏金猎人,可能对她的语言表述能力不太友好。 “我也没说现在就要去找什么宝藏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820:30:00~2024-06-19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红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绝承启、哈哈哈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003共枕约瑟芬假装…… 约瑟芬假装没看到莉塔绿眼睛里的不满,她可不会对她们的先入为主负责,约瑟芬可没说过要让这个人类现在就去找宝藏的话。 她向拿着藏宝图的阿尔道: “我只是想代替我的朋友邀请你去一趟雾霭密林。女神在上!如果你现在就去,那绝对是个明智的决定——这个季节的雾霭密林,哪怕是最好的游吟诗人,他最得意的诗篇,也没办法描绘它十分之一的美丽。” 约瑟芬殷红的唇瓣吐露着极具诱惑的邀请,但她在看出阿尔隐约的抗拒后,又立刻将话头一转: “但当然,你任何时候去都可以。我邀请你的那位朋友是长寿种,她说雾霭密林随时欢迎你。别说隔几年再去不是什么问题,哪怕你一百年后才去找她,也不算晚。” “雾霭密林!” 阿尔对约瑟芬的话还做出什么反应,莉塔就已经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条小人鱼一把抓住阿尔,窜到祖母约瑟芬的面前,毫不畏惧、反而兴奋非常地问道: “祖母!你说的雾霭密林,就是那群精灵住的地方吗?之前你给我们带回来过的一种紫色果子,葛瑞丝说就来自那儿!那种果子可比白贝鱼还要美味。” “是……就是那儿……”约瑟芬的目光有点闪躲,她好像莫名有点心虚,似乎怕莉塔再说出什么来,她拔高声音,继续试图诱惑阿尔:“那里不止那种紫色果子很美味,还有很多味道奇好的浆果,其中有一种果子,吃起来特别像烤肉。你应该去那儿看看,阿纳斯塔西娅。” 听了约瑟芬的话,阿尔没什么反应,但她身旁的莉塔绿眼睛却亮晶晶的,期待浓得要溢出来。 莉塔把轻薄的尾鳍甩来甩去,搅得沙滩上的沙粒纷飞,莉塔的姐姐们早已自动从她的身边退了开去,于是只有牢牢守在她身边的阿尔倒了霉,身上因此沾了不少沙子。 但阿尔毫不在意,她平静地抖掉身上沾到的沙粒,委婉地拒绝约瑟芬: “抱歉,我现在不太想去雾霭密林。” 莉塔抬眼看她,想说什么又没说——她知道假如有自己陪着阿尔。阿尔十有八九会同意去雾霭密林。 然而莉塔不能,因为她没有一双腿…… 摩忒斯缇虽然能让莉塔暂时拥有一双腿,但那依然是暂时的,它们甚至不能维持一整个晚上。 而且……出于某种怪异的情绪?或者情绪?尽管莉塔非常喜欢雾霭密林,也认为阿尔会喜欢雾霭密林,可她一点儿也不想让阿尔就这样离开。 如果她离开了……莉塔会觉得自己被剜掉了一大块,之前莉塔仅仅只是和阿尔分开了一天,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惨淡无光。要是阿尔决定定居在雾霭密林,她该怎么办? 约瑟芬没有留意到莉塔的纠结,她只顾着诧异阿尔的回应。 “为什么?难道你担心去雾霭密林的路上遇到什么意外吗?没关系,我可以护送你。那就完全不用徒步或者乘车,我们直接骑飞马过去,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哦,路上要用的东西你也不用担心,我都会帮你准备好的。” 约瑟芬又补充道:“而且雾霭密林那边真的会非常欢迎你的,他们会用最高的礼节来招待你。” “不是因为这个——” 瞄了莉塔好几眼,发现她一直在走神,阿尔实在忍不住了,朝莉塔的发丝伸出手,轻轻掸掉她红发上不小心沾到的细沙——在掸掉四颗沙粒后,阿尔开始有点犹豫要不要提醒莉塔甩尾鳍时注意些。 “抱歉,我才来到海里,中间还经历不少事,暂时可能没心思去别的地方。还有——莉塔,她刚才还说让我住在她的洞穴里,我觉得我可能不太好辜负她的好意——” 阿尔那双澄澈明亮的蓝眼睛诚恳地望着约瑟芬,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苦涩。 约瑟芬欲言又止,却也的确不好强迫阿尔去雾霭密林,但想到雾霭密林那边……于是约瑟芬还是道: “阿纳斯塔西娅,你再想想,如果你变了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 幽幽的月光一寸寸褪下沙滩,失去了光亮的细沙变得暗淡许多。 夜深了,无论是人鱼,还是人类,确实也都是时候该去休息了。 “你为什么不答应祖母,你真的不想去雾霭密林?” 莉塔把她的绿眼睛瞪得大大的,专注而炽热地盯着阿尔,把阿尔的睡意硬生生盯了回去。 没办法,这条任性的人鱼才不肯循规蹈矩地做该做的事,她迟迟不肯休息,还非要拖一个对她毫无办法的人类下水,和她一起躺在床上讲悄悄话。 莉塔勾着阿尔与夜同色的黑发,学阿尔玩弄自己红发的样子,也把阿尔的黑发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的手指上,她同阿尔强调道: “你要知道——雾霭密林这个季节的雾气最淡,普通人类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进去的机会。要是你现在不去,至少要再等上一整年。” “哦,还有我说过的那种紫色果子!虽然我忘了它叫什么名字,但它真的美味极了!你已经尝过白贝鱼了,我告诉你,那种紫色果子比白贝鱼还美味。吃过它之后,再吃其他的东西,还能尝到那种奇妙的味道——” 阿尔毫无征兆地哼了一声,讲得正在兴头上的莉塔赶紧停住,她疑惑地看向自己的人类。 “哎呀!怎么了?是我扯痛你的头发了吗?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莉塔急急忙忙地把缠在手指上的黑发又一圈一圈地解开,却听阿尔又哼了一声。但这次莉塔非常小心,她很确定自己没有扯痛阿尔。 于是莉塔撑起上半身,凑近阿尔,准备仔细打量一番阿尔的神情,瞧瞧阿尔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阿尔立刻偏过了头,完全不肯让莉塔看自己的脸。 “怎么了,阿尔?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阿尔把脸埋进了她们共枕的那个枕头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不,是我做错了。莉塔,你都厌倦我了!” “我哪有?!我怎么可能厌倦你!” 莉塔大声否定了阿尔的话,她极其急切地凑近阿尔,尝试把阿尔扳过来。 人鱼的力气大得惊人!阿尔本来还想再和莉塔僵持一会儿,可却根本扛不住莉塔使出的力道,被她一下子就按倒在巨蚌床铺上。 莉塔委屈巴巴地看了阿尔好一会儿,像是试图用目光谴责阿尔的诽谤。随即她便忽地朝阿尔倒了下来,身子像没骨头般地依偎上了阿尔,而莉塔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比她的身体还软。 “我怎么会厌倦你?只是……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雾霭密林,因为我……因为我就很喜欢!所以我不想你就这么错过它。我想,雾霭密林里住着那么多精灵,你已经见过了传说中的人鱼,或许,你还想再见一见精灵呢。” “我可没说过我想见什么精灵。”阿尔的手指钻进莉塔姜红色的发丝里。 她们各枕着同一个枕头的一端,说话的声音总是不由自主地变低、变轻,像呢喃、像情话。那些话语慢悠悠、酥酥痒痒地扫过耳际。 “莉塔,你这话说的,真是怪里怪气的。” 她们离得太近了,近得以至于阿尔本就是用娇嗔语气说出的一段话,被这过近的距离酿得更加亲昵得过分。 也许在莉塔豪爽地要把唯一的枕头让给阿尔时,她们就不应该笑闹着推来推去,而是应该想办法再去找一只新枕头来。那样的话,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变成她们挤挤挨挨枕着同一个枕头,又因此生出这么多的暧昧…… 不过说实话,这个枕头其实并不小,但对于已经成年的阿尔和莉塔而言,这个枕头还是有点局促。 此刻她们侧着身,脸对着脸,互相望着对方,近得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对方呼吸时带起的水流。 这使得莉塔反驳阿尔时毫无底气: “是你的……是你的感觉出了问题!我怎么可能怪里怪气的,我这是合理猜测。毕竟你们人类,好像都要更喜欢精灵一点。” 莉塔在“一点”上加了很重的语气,但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凶,这话说得也太软了,好像也引不起阿尔的重视。于是莉塔刻意沉下一张脸,伸出长着蹼的手,捏了捏阿尔的脸颊。 “你呢?阿纳斯塔西娅,你是更喜欢人鱼,还是更喜欢精灵?” 阿尔的脸颊捏上去像一朵温热的云——虽然莉塔没摸过真正的云,她并不清楚云究竟是一种什么触感,这只是莉塔的一种幻想般的感慨。不过莉塔很清楚,自己很喜欢捏阿尔脸颊的感觉。 “你猜呢?莉塔,你觉得我是更喜欢人鱼,还是更喜欢精灵?” 但阿尔并不肯老老实实地回答莉塔的问题。 她抚摸着莉塔又情不自禁缠上她小腿的尾鳍,指腹轻柔地、爱怜地摩挲着莉塔开始变得雀跃的尾鳍。 莉塔看着阿尔的脸,听着阿尔的声音,人鱼有点恍惚,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引诱。而阿尔似乎也没做什么,莉塔就觉得自己开始像姐姐们无数次嘲笑的那些笨头笨脑、色欲熏心的水手们,变得手足无措、神魂颠倒。 “莉塔。” 她在叫她的名字,她凑得更近,她也忍不住迎了上去。 是谁的眼睛在盯谁的唇?是谁的呼吸猝然变得急促?又是谁的心在胸膛里砰砰跳? “你猜。你猜我更喜欢什么?”—— 作者有话说:写一章贴贴~ 第54章 004称呼莉塔的脸颊…… “我……” 莉塔的脸颊倏地红透了,她与人类不尽相同的耳尖似乎红得要滴出血来。 “我,我猜你哪一种都不喜欢!” 支支吾吾的莉塔猛地把尾鳍从阿尔的手中挣出来。 她撑起身子,把这个正在引诱自己、险些害她形象大失的人类牢牢禁锢在身下。莉塔的那双绿眼睛灼灼发亮,她紧紧盯着阿尔,仿佛这一刻,阿尔是她势在必得的猎物。 曼妙的、轻盈的尾鳍诱惑般地拂过阿尔的双手。人鱼的脸庞依旧是红的,但她的神情却已然大变——这位还算不上高明的猎手似乎已经准备就绪,筹划好随时将身下的阿尔俘获,尽管她充满了进攻性,可无论是尖牙还是利爪,她都没有露出半分。 “阿纳斯塔西娅。” 人鱼挑起人类的黑发,又一圈一圈地缠上自己的手指,绿眼睛野心勃勃地望着身下的蓝眼睛,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出口,但砰砰的心跳却只让莉塔说出一句: “我猜你只喜欢我,只喜欢我这条人鱼。” 莉塔脸颊上的绯红迅速地染上了阿尔的脸,阿尔的脸也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也如前一刻的莉塔那样,失去了流畅言语的能力。 “我,我……莉塔……” 事实证明,人鱼就是人鱼,人类就是人类。这条小人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够将她的人类轻松击溃。 莉塔玩弄着阿尔的发丝,自认为论起引诱,还是身为人鱼的自己更胜一筹。 她按耐住甩尾巴的冲动,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想要去捏阿尔的脸颊,但这一次,阿尔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蓝眼睛里似乎水光潋滟,哪怕在最晴朗、阳光最灿烂的日子里,莉塔都没有见过像阿尔此刻眼睛一样美丽的海。 “莉塔。” 阿尔又一次轻声叫她的名字,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似乎涌动着粼粼的、温柔的金波,使得莉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怔怔地“嗯”了一声。 “以后别叫我阿纳斯塔西娅了。”阿尔没有试图推开莉塔,她任由人鱼禁锢着自己,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阿尔轻轻抚摸起莉塔散落的长发。 摸着摸着,她纤长白皙的手指便再一次陷进莉塔姜红色的发丝,慢慢地在美丽的红发间穿梭,如此亲昵、如此自然,仿佛她的手掌是一把独属于莉塔的梳子。 “就叫我阿尔吧。” 阿尔贴着莉塔的耳朵,轻声解释道:“以后叫我‘阿纳斯塔西娅’的人还会有很多,但‘阿尔’这个名字,我向女神发誓,从此只属于你和我。” 这回怔愣出神的莉塔没有来得及阻止阿尔,她的左手已然搭上胸口,做出了起誓的姿势。迟了一步的莉塔没能阻止她的发誓,唯有徒劳地挪开阿尔那只起过誓的左手,于是人鱼只好故作嫌弃地瞪了阿尔一眼。 然而纵使莉塔表现得再不满,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揽住阿尔的腰身,倒回那张柔软的巨蚌床铺,顺势窝进这个总能轻易左右自己情绪的人类怀中。 “阿尔,你话这么多,女神一定很嫌弃你。” 莉塔嘟囔着,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娇嗔,她摆弄着阿尔的发丝,煞有其事地强调: “说真的,我也开始有一点点嫌弃你了。” “是吗?” 阿尔语声带笑,像是完全不在意。 她们依旧枕着同一只枕头,红发与黑发交缠在一处,难舍难分,恰似某种进行到一半的编织品。 阿尔的手离开了莉塔的发丝,她慢条斯理地、仿佛正斟酌着什么似地道: “那你刚才可能猜错了——或许我更喜欢——” 莉塔一把捂住阿尔的嘴,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蛮横无理”的人鱼又瞪了人类一眼,凶巴巴地威胁阿尔: “不许胡言乱语!阿尔,总说谎话,会被女神烧掉舌头的!” 莉塔帮阿尔拍软了她那侧的枕头,“行了,好好地睡一觉吧,明天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呢。哦,你记住了,可千万别答应我祖母任何事——我们已经说好了,你绝对不去什么雾霭密林。” 原本阿尔还想再和莉塔玩笑几句,追问她是什么时候“已经说好”的,但发觉莉塔的神情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忐忑,立时不忍心再与她在这件事上调笑。 于是阿尔也象征性地帮莉塔拍了拍她那侧的枕头,两人依偎着,准备就这样一起亲密无间地睡去,不知不觉间,她们的呼吸变得绵长,两颗跳得飞快的心也逐渐平缓下来。 “你别担心。” 感受着莉塔的鱼尾把自己的双腿越缠越紧,阿尔没有半点要挣扎的意思,反而忍不住出声安慰敏感的人鱼: “其实现在去哪里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只要没有你,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现在的能力还不够。”闭着眼睛的莉塔用尾鳍蹭了蹭阿尔的脚踝,闷闷地道: “或许要再过一二百年,我才可能把鱼尾变成像你这样的双腿,可那时候——” 阿尔并不是长寿种,一二百年对莉塔不算什么,但显然已经超过了阿尔生命的极限。不过对于这件事,阿尔远比莉塔想得更开。 “如果你的鱼尾真要等上一二百年才能变成双腿,那个预言里的人就一定不是我。莉塔,我对所有的宝藏都没有兴趣,不管它到底有多‘不可思议’,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阿尔轻轻拍抚着莉塔的背脊,感受着她逐渐放松下来,阿尔看着她,目光忍不住越发温柔,她清晰而坚定地补充道: “我没必要为了如此无关紧要的东西,抛下对我至关重要的你。” “花言巧语的人类!” 然而这条人鱼却是出奇得难以讨好,不,或许只有她的嘴难以讨好。莉塔更紧地拥抱住阿尔,语气恶狠狠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不过我才不管你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只要你敢违背它,我就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温热的指腹抵住莉塔的唇瓣,像是拒绝,也像是某种邀请。 阿尔在笑。 她笑得微微发颤,颤动从她的指尖传到莉塔的心尖,一阵酥酥麻麻。 “女神在上,莉塔,我不会给你咬断我喉咙的机会的。” “自以为是的人类!” 莉塔咬了一口阿尔嚣张的指尖,力道轻得甚至完全不配称之为“咬”。 海面之上,月亮又躲进了重重云翳之后,光亮早已褪去,一切都没入了沉沉的、熟睡般的暗色里。 海面之下,在短暂的嬉闹、讨饶声之后,那条任性的人鱼同唯一的人类依偎着睡去,无梦的酣睡给她们的面颊上染上一致的红。 对于她们来说,这或许是明媚的一晚。 不过同样在海面之下,此时依旧无法安睡的约瑟芬,她的心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明媚不起来。 眼见着跪坐在巨大雕像前的葛瑞丝终于做完了对女神的祷告,离开了石柱阵的中心,等待许久的约瑟芬便立即游了过去。 葛瑞丝似乎并不意外约瑟芬一直在等着自己,见她游来,还主动靠了过去。 当然,葛瑞丝那些颜色各异的小鱼们也随着她一起靠了过去。 约瑟芬看了眼葛瑞丝身边“虎视眈眈”、时刻保持警惕的小鱼们,知道自己但凡对葛瑞丝的态度差一些,就势必要挨上一顿咬。她只得按耐住火气,竭力用最平和的语气询问: “葛瑞丝,你明明知道莉塔现在还不能变化她的鱼尾,你为什么要那么解释那段预言?刚才从沙滩上一回来,你就一头扎进了这里,你是打算躲着我?” “不,祖母,我来这里,只是觉得我该来这里。” 葛瑞丝的回答语焉不详,她朝明显不悦的约瑟芬笑了笑:“而且预言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解释,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说了出来,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听到你这么说,莉塔她只会想方设法地往雾霭密林跑!” “我不觉得莉塔会被我的一两句话左右。莉塔从小到大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她只肯按照自己的主意做事。并且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她就一定会去做。虽然,这确实多多少少和我们对她的放纵有关——” 说着话,葛瑞丝摊开手掌,任由身边的小鱼在自己的掌心里取食。她的语气很坚定,也很镇定: “但你不得不承认,我们之中,确实谁也管不住她。如果莉塔真的认定她要去雾霭密林,她不仅一定会找到办法,也一定会去成。” 葛瑞丝瞥了眼约瑟芬的头发,却因此被约瑟芬警告般地瞪了一眼,这使得葛瑞丝身旁的小鱼们马上疯狂地涌向约瑟芬,饶是葛瑞丝再三“挽留”、“劝说”那些小鱼,也有几条气势汹汹、勇不畏死地去与约瑟芬“一较高下”。 “不好意思,祖母,你也知道这种时候,我实在管不住它们——” 她把后半句“就像你管不住莉塔”生生咽进了肚子里,葛瑞丝笑得灿烂,琥珀色的眼睛总令人有种温暖而甜蜜的错觉: “还有那则预言——我记得很清楚,雾霭密林那边要找的不止是‘一张纸和一个人’,祖母,还有‘一条人鱼’,是不是?” 第55章 005缠绕被十三根石…… 被十三根石柱围绕的巨型女神像肃穆威严,约瑟芬注视着雕像的面容,对于葛瑞丝的问话,只回应以冗长的沉默。 良久,约瑟芬开口道: “你认为莉塔像是‘被选中的人鱼’吗?她刚从卵中孵出来的时候,我们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不要夭折。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她、她对自己,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太高的期许。” 此刻,夜早已黑透,月光也被云翳密密遮住,女神像的面容因此沉在一片晦暗的深色里,仿佛祂同样在为莉塔的未来而惆怅。 “葛瑞丝,你认为莉塔真的能够担得起那份重担吗?” 这句本该沉重的问话却被约瑟芬问得轻飘飘,她的语气异常平静。约瑟芬没有看向葛瑞丝,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尊巨大的女神像上,她抛出这个问题的态度,显然不在乎葛瑞丝的回答。 葛瑞丝很清楚,这是因为祖母心中早有了答案,她早就决定好了自己要如何行动。约瑟芬将剩下的半则预言隐瞒得如此密不透风,以至于阿芙拉、琴和莉塔至今都毫不知情,连葛瑞丝也是近些日子,在极其机缘巧合的条件下,才得知自己此前知道的预言居然不是完整的。 所以,约瑟芬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她很坚决地要隐瞒莉塔那份被预测好的命运——那份注定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命运。 约瑟芬只想让莉塔做一条没有烦恼、过着平淡生活的人鱼。她似乎认为,那才是最适合莉塔的正确人生轨迹。 先前那几条去“进攻”约瑟芬的小鱼,眼下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葛瑞丝的身旁。因为约瑟芬并没有对这些小鱼作出任何“回击”,使得小鱼们坚定地认为自己大获全胜,纷纷摇头摆尾地往葛瑞丝身边凑,兴高采烈地表示着亲昵。 但这时的葛瑞丝却暂时无暇顾及这些小鱼,简单地安抚了它们一二后,葛瑞丝便更加凑近约瑟芬,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约瑟芬的手臂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疤。常常外出游历、完成过无数惊险任务的她,虽有着人鱼极强的自愈能力,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转危为安,到底还是在这条人鱼身上留下了痕迹。 而且这些痕迹也不止只停留在约瑟芬的身体上。由于约瑟芬听说过的、见过的、经历过的糟心事、龌龊事实在数不胜数,约瑟芬也对陆地越来越缺乏好感。 祖母给葛瑞丝她们讲的所有关于陆地的故事都充满着浓浓的说教味,她一再强调陆地上充满着罪孽,只有海洋才是纯洁、幸福的家园。 甚至当阿芙拉和葛瑞丝相继到了可以把鱼尾转化为双腿的年纪后,约瑟芬一点相关的经验也不肯同她们分享,只让她们自行摸索如何把鱼尾转化为双腿。 更是在阿芙拉第十七次自行摸索失败时,约瑟芬特意躲出去了半年,就怕冲动的阿芙拉对她纠缠不休、问个不停。 故而直到现在,阿芙拉和葛瑞丝都没有弄清楚如何把鱼尾转化为双腿,始终拖着一条鱼尾巴。 葛瑞丝没有回答约瑟芬的话,她坦荡地直视这祖母浅蓝色的眼睛,无视了其中若隐若现的霜凌。 在四姐妹中,其实反而是看上去最为温和的葛瑞丝最喜欢质疑约瑟芬,不过,她的质疑,基本上都在她们独处时进行的。 “祖母,为什么你认为莉塔一定不能担得起那份重担?甚至——现在还没有到要她担起担子的时候,你根本不用那么紧张,她只不过是想去雾霭密林看一看。” 葛瑞丝想起莉塔第一次吃到雾霭密林的果子时的神情,那时的莉塔要比今晚的她更兴奋。莉塔一遍遍地要约瑟芬再讲一讲雾霭密林的事,葛瑞丝记得很清,莉塔连在睡梦中都在念叨着雾霭密林。 “雾霭密林对于一个脆弱的人类来说,都是非常安全的。对于一条人鱼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约瑟芬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松动,葛瑞丝立刻追问道。 “但她还不能把鱼尾转化为——” 约瑟芬还没说完这个最后的借口,就见葛瑞丝已然直直盯住了自己头发上别着的一枚发卡。于是约瑟芬立即话头一转,很是勉强地道: “我还要再考虑考虑,莉塔太容易冲动了,她自己出去会惹上很多事。哪怕是在雾霭密林,以她的性格,也未必能和那些精灵相处好。” “所以我才建议你现在放她出去,你应该看到阿西娅对莉塔的影响了,有阿西娅在,莉塔会控制住自己的。”葛瑞丝立时补充道。 约瑟芬再度看向女神像,她叹了一口气,目光变得幽深: “葛瑞丝,你先回去吧,再让我想想……” 阿尔是被莉塔的鱼尾硬生生缠醒的。 也不知道莉塔是做了什么梦,睡熟的她非但没有松开阿尔,她的鱼尾还得寸进尺,把阿尔缠得越来越紧。 由于在船上过了好一段被人有意无意欺压的日子,睡得糊里糊涂的阿尔,彼时忘记了自己身处海中,还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在那条龌龊且肮脏的船上。她自动把鱼尾缠身的疼痛,当作是某几个船员正在联合起来对自己恶作剧。 但被身体本能强行从睡梦中唤醒后,戒备非常的阿尔看到的却不是船员们不怀好意的笑脸,而是莉塔睡得红彤彤的脸颊。 “莉,莉塔?” 她梦呓般地叫了一下人鱼的名字,见到莉塔尖尖的耳朵微微一颤,嗯,很好,叫过这一声后,莉塔的鱼尾没有松开,人鱼还把阿尔搂得更紧了,搂得阿尔几乎有些喘不过来气。 无可奈何之下,舍不得弄醒莉塔的阿尔在极其有限的距离里推了推人鱼,但人鱼对此毫无反应,依旧睡得很香甜,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阿尔只好自己尝试挪开那条沉甸甸的鱼尾,但她的手刚碰上那条鱼尾,还没来得及有其他动作,就被莉塔的尾鳍倏地拂过手背。 阿尔怔了一下,起初她还以为莉塔的尾鳍在向自己撒娇,但随即就发现,尾鳍是在阻止她把鱼尾从自己的身上挪下去! 薄纱般的尾鳍耀武扬威地、时不时地扫过阿尔的手,不过它的阻挠对阿尔没什么效力,只是让阿尔觉得有点既好气又好笑。瞧这尾鳍的嚣张劲,活像是阿尔的这双腿不属于阿尔自己,而是属于莉塔的鱼尾的。 可尽管阿尔无视了尾鳍的再三阻挠,但人鱼的力气到底要比人类大一些。阿尔依旧没能把莉塔的鱼尾从自己的身体上挪开,那条艳丽的鱼尾竟还仿佛因此受了惊吓,将阿尔缠得更紧。 好吧,忙来忙去,这回不仅难以动弹,被缠得浑身发痛,阿尔连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而莉塔依旧酣睡着,完全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近前的这场“水深火热”。 阿尔捏了捏莉塔绯红色的脸颊,睡得很熟,连着大声叫了莉塔好几遍名字,依旧睡得很熟。正犹豫要不要再喊几声时,阿尔灵机一动,她立即凑到莉塔耳边,试着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 “其实仔细想想,我总觉得还是应该去雾霭密林一趟。”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绝妙的咒语,话音刚落,莉塔的呼吸就忽地急促起来,下一瞬,人鱼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开始胡乱地反对: “别去!那些……那些都是骗人的!精灵最会骗人了!” 听到人鱼的最后一句,阿尔忍不住笑着摇头,她怀疑刚睡醒的人鱼把精灵和妖精搞混了,但也没有反驳,因为这种搞混,以莉塔的性格,说不定是刻意的。 阿尔拍了拍眼神迷蒙的莉塔: “好了,那话是我骗你的,你松开点,莉塔,你把我缠得太紧了,我都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骗我?满口谎话的人类!” 睡得意犹未尽的莉塔下意识地蹭了蹭阿尔的脸颊,使得她本就没有威慑力的话更像是娇嗔。她缠着阿尔的鱼尾先是慢悠悠地松开了一点点,在被阿尔轻轻拍了两下背脊后,莉塔才又不情不愿地松开一些,这以后,她的鱼尾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松开了。 阿尔有点无奈,不过这个程度倒也足够她恢复正常呼吸,身上也不再被缠得发痛了,她就没有继续要求阿尔松开自己。 莉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涌出了一大长串珍珠般的气泡。她用自己的脸颊又蹭了蹭阿尔,吐字不太清楚地说起话来,声音也因为困倦越来越小,讲到最后,连和莉塔依偎在一处的阿尔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毫无疑问,莉塔至少半个身子扎进了梦乡。 “再让我睡一会儿,等洞穴里的珠子都暗下去,爱骗人的阿尔,你记得叫我,到时候我们,我们去……” 阿尔看着那些珍珠般的气泡在昏暗的洞穴里逐个破碎,她的目光扫过洞穴墙壁上镶嵌的每一颗珠子,它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但却有一个共同点—— 她推了推莉塔,企图把人鱼从睡梦中捞出来。 “莉塔,你醒一醒,现在洞穴里的珠子就已经都暗下来了!” “暗下来了……”莉塔迷迷糊糊地重复着,很快,反应过来的她惊讶地再度重复,“暗下来了!” 阿尔看着莉塔瞪圆了的绿眼睛,很好,眼下莉塔是真的彻底醒了过来。 嗯,如果此时莉塔的鱼尾没有因为太惊讶又把她缠得过紧就更好了。阿尔报复般地掐了莉塔的脸颊一把,笑着问: “莉塔,你现在打算带我去哪儿?” 莉塔一下从床上窜了起来,一头红发乱糟糟,配上她脸上霎时间浮出的嚣张——不,是自信的神采,阿尔险些笑出了声。 这条人鱼极其重视细节: “咳,不是‘我打算带你去哪儿’,是‘我们要去哪儿’。” “好的,莉塔,那‘我们要去那儿’?” 极其注重细节的人鱼还喜欢故作神秘: “去一个你绝对会喜欢的地方!别问那么多了,阿尔,去了你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023:12:36~2024-06-22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红柿6瓶;Kloser5瓶;哈哈哈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006山洞莉塔牢牢地…… 莉塔牢牢地牵住阿尔的手,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她的鱼尾像一朵恣意盛开的花,那片任何祖母绿都无法比拟的绮丽绿色潇洒地荡漾开去,在游动间,人鱼薄纱般的尾鳍不受拘束地舒展着、变幻着。 人鱼灵巧非常地带着她的人类穿梭在奇形怪状的珊瑚和礁石间,她的笑声远比此刻穿过海水的阳光明媚灿烂。 “再等等,阿尔,我们马上就到了!” 周围颜色鲜艳的小鱼们被莉塔的又一次大声保证吓到,惊慌失措地四下逃散,有一条还险些与阿尔撞个正着,但没等莉塔好好教训它一二,它便逃得无影无踪。 “这条鱼我好像在葛瑞丝那儿见过。” 莉塔停下来,向阿尔抱怨:“女神啊!葛瑞丝把她的那些鱼养得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有一条绿色的,总是想咬我一口!葛瑞丝跟我保证了好几次会好好管教它,可那条鱼到现在都没改,还是一见到我,就想扑上来咬我!” 然而吐苦水的莉塔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安慰,过快的游速使阿尔白皙的脸庞红透了,她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一边嗔怒地试图甩开莉塔牢牢牵住自己的手: “我,我现在也想咬你一口!莉塔!我是人类,你游得也太快了!” 被莉塔不由分说地拽着游了好久,中间始终没能休息,虽然主要出力的是这条莽撞的人鱼,但无论如何,人鱼的速度也不是一个人类能经受得住的。还好水息藻一定程度改造了阿尔的身体,故而她此刻还能气喘吁吁地说出话来。 阿尔的一张脸红得像马上要从树上坠落的果实,她急促地呼吸着,吐出一大串细碎的气泡。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大错特错的莉塔立时嚣张劲全无,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神情愧疚,却怎么也不肯放开阿尔的手,她嗫嚅道: “对不起,阿尔,我刚才游得太急……因为马上就要到了嘛……” 阳光被海水析成粼粼的光影,网住莉塔,使得她委屈巴巴看过来的那一眼更为摄人心魄。 在矢车菊色的海水里,莉塔浓郁绮艳的红发绿尾,衬得她更接近于传说中能轻而易举将人类迷得神魂颠倒、丢下一切准则的海妖。此刻的莉塔也在妄图迷惑面前的人类,竭力让她少几分对自己的怒气——起码不要再把手往外抽了! 好吧,不得不说,莉塔虽然懵懵懂懂,但这只海妖很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还很擅长死缠烂打——阿尔这个意志薄弱的人类,觉得自己被人鱼揽住的手臂也在和脸颊一同发烫,莉塔的声音恰似水波一样温柔,把她升腾起来的一点怒气淹没得分毫不剩。 “绝对不会有下次了!阿尔,我向你保证!一会儿我偷偷给你抓白贝鱼吃,我多抓几条,把最嫩最好的部分切给你。” “最嫩最好的部分给我——那其余的部分呢?莉塔,你不会真打算切一切,拿去糊弄你的姐姐们吧?” 听到莉塔的话,阿尔立即想起莉塔曾经得意洋洋地说出的那个“好主意”,立即追问她。 果然,莉塔的眼神开始飘忽,小声道: “她们不会发现的,就算……就算发现了,也肯定,嗯,也多半不会介意的。” “莉塔,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阿尔无可奈何地捏了一下心虚的人鱼的脸颊,并逼迫人鱼与自己对视: “你别总仗着你的姐姐们在乎你,就觉得她们不会介意这个,不会介意那个,一次两次或许没什么,日子久了,是会伤她们的心的。” 在阿尔的注视下,莉塔老老实实地点头,她没有结束与阿尔的对视,眼睛仍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难掩忐忑地发问: “那你呢?阿尔,你还生我的气吗?” 阿尔被她这句问话有些噎住了,她帮莉塔理了理因为游动变得有些凌乱的红发,没好气地道: “只要你能少想几个‘好主意’,我就不会生你的气!” 阿尔原以为莉塔要带自己去的地方在海里的某处,但绕来绕去,游来游去,这条人鱼却把她带到了一个小岛上。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岛的山洞里。 这个洞穴里恰好有一条水流通向大海,莉塔就是带着阿尔从这条勉强可以称之为河的水流,有点艰难地来到了这处山洞。 这个自然形成的山洞里明显有着不少生活的痕迹,阿尔仔细地逐一看过,发现这些痕迹都不是近期留下的,她猜测应该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 而她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莉塔的证实—— “琴就是在这里发现的海巫摩忒斯缇。” 莉塔熟稔地找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看得出她常常来这儿,人鱼把自己的尾鳍浸在冰冷清澈的水流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阿尔过去坐: “不过琴告诉我这个山洞之后,她们都很少来这里了。” 但把这个并不大的山洞都看过一遍的阿尔,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独特之处,这里只堆了三把有所破碎的陶壶,和两只造型很简陋笨拙的木箱。 她紧挨着莉塔坐下,把赤裸的双脚也浸在水流里,人鱼的尾鳍几乎是立刻就凑了上来,亲昵地蹭了蹭阿尔的脚踝。 “所以你为什么说我绝对会喜欢这里?现在这里看起来,好像还没有你的洞穴好。” 对于阿尔夸赞自己的洞穴,人鱼显得颇为满意。 “那当然,哪里的洞穴都没有我的洞穴好!阿尔,你真有眼光!” 莉塔非常得意地跟阿尔说起自己洞穴上镶嵌的珠子,她如数家珍地点出哪几颗是她自己费尽心思自己找来的,哪几颗又是她想法设法从别人那儿换来的。 讲着这些话的莉塔,她的眼睛可比阿尔见过的所有珠子都要亮。 “……海伦差一点就要反悔不认账!要不是当时是阿芙拉陪我去找的她,说不准那颗橙色的珠子我就拿不到了。哦,阿尔,还有我挂在洞口的海草帘,那种海草——” 没等莉塔开始新一轮的滔滔不绝,阿尔就忍不住打断了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委婉些: “莉塔,我是想问你关于这个山洞的事。” “哦。” 莉塔的眼睛明显暗了下来,连尾鳍都失落地规矩下来,不再雀跃地左右摇摆。 始终关注着莉塔的阿尔不由得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她只得急急忙忙地攥紧莉塔的手,柔声细语地道: “我之前学过一些编织,阿尔,你如果喜欢,我回去就编几种不同样式的帘子给你,我们可以时不时就换一换洞前挂着的帘子。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种红色的花,就很适合编在帘子里,我们可以一起试试。” 很好,阿尔不仅能够只用一句话就让莉塔的眼睛变得暗淡,也能够只用一句话就让莉塔的眼睛重新变亮。 莉塔那双比新叶绿得更鲜嫩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还要亮,亮得让人无法拒绝这条神气的小人鱼提出的任何要求。 “好啊!不过——阿尔,你可能得多教教我。”人鱼的尾鳍也随着莉塔快速恢复了活力,正霸道地在阿尔的小腿处逡巡,但她的眼神却是湿漉漉的,满是让人心软的央求。 “我的手可能有点不够灵巧,你也看到我切的鱼了。”她把另一只没有与阿尔牵着的手展开,“阿尔,你最好手把手地教我,不然我肯定学不好。” 自从被莉塔硬拉着游了很久之后,阿尔的脸颊上就一直蒙着层薄红,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那份热度不仅没有散去,还大有越升越高的架势。 “难道你不提,我就不会手把手地教你了吗?”阿尔嗔怪地看了阿尔一眼,见她又要用鱼尾缠住自己,轻轻推搡了她一下,催促道: “所以这里到底是有什么会让我很喜欢?莉塔,你别让我再猜下去了。” “可你昨天不还是让我猜?哼,狡猾的人类!你等一下,我——” 然而莉塔兴冲冲地刚从那块光滑的石头上下来,正准备同阿尔展示什么,人鱼的脸色就倏地沉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拽住阿尔,和她一同潜回水中。 由于这条水流很清澈,她们特意在水下找了隐蔽处藏好,这个位置既能让外面看不见水下的她们,又可以让她们清晰地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没过多久,伴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了几个人的说话声。 “你确定祭司给我们的就是这张地图?这附近只有这一座小岛!我们已经把这座岛翻了个遍儿了,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而且这里连老鼠都找不到几只,果子几乎都有毒,怎么可能有人能在这座岛上活下来?要我说,咱们还是得换个地方找找。” “但这里除了这座岛,就只剩下那片海了,还能去哪里找?人在这座岛上起码还能呼吸,在海里只会淹死!我们总不能到海里去找人吧?” “可这座岛上就是没人!再把时间耗在这里根本就是无用功,神庙那边恨不得天天都催我们!再找不到人,我们个个都要完蛋!” “哎呀!你们还真把祭司这回的预言当真了?她说的什么‘金光’,什么‘珍珠’的,这个预言越听越玄乎,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女神在上!就不该这么急吼吼地派我们来找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你们还记得上回吗?祭司她说——” 那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山洞,其中一个眼尖地发现了堆在山洞深处的陶壶和木箱,他立刻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莉塔夸自己洞穴这部分写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写完发现真的很像试图求偶的小鱼hhh 第57章 007神庙“这里待过…… “这里待过人?” 眼尖的那人走了过来,拿起了一把陶壶仔细端详,他只看了几眼,便诧异地同同伴道: “这把陶壶上居然有神庙的标记!” “不可能吧?神庙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那人的同伴想也不想就否定了他的话,但还是拿过另一把陶壶看了看,这一看,同伴也不由得大为震惊: “确实是神庙的标记!还是中心神庙的标记!可这座岛上什么都没有,中心神庙的人来这里干什么啊?” “说不定也是和我们一样,被派过来做什么事吧?再或者——是什么人偷了中心神庙的东西,碰巧路过这座岛,在这藏了一段时间。这儿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倒很适合躲躲藏藏。” 这些穿着神庙制式长袍的人就这三只陶壶聊了起来。 聊来聊去,很快,这群人便“搞清楚”了山洞里东西的由来。他们都认定是有人在偷走了神庙的东西之后,跑到这座岛上藏了一段时间,而那个“小偷”离开时太匆忙,也可能是当时的他并不方便再带上这些没什么价值、又不容易拿的东西,就把它们随便丢弃在了山洞里。 “但好像很久以前,我确实听说过中心神庙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失窃,那个小偷到今天都没有找到,而且,甚至谁都不太清楚中心神庙到底弄丢了什么。” “哦!你说的这事我也有点印象!” 另外一个人也点起了头,附和道: “当时中心神庙可因为这事被封了足足一个月!据说是有人雇暗精灵干的。为了这桩事,都城的所有神庙那一整年都禁止一切暗精灵入内!直到地下城给中心神庙赔了厚礼,那条禁令才被取消。” “就数地下城最富裕了!啧,他们一定没少给中心神庙赔好东西。” “不过也真是奇了,居然还有人能从中心神庙偷到东西!那儿的戒备,可不是一般的严。就算是暗精灵干的,那身手也是好得过分!那帮人废这么大力气,绝对没少偷好东西!” 位于都城的中心神庙是神庙之首,也是传言中最接近女神的地方,数不胜数的信徒都以进入中心神庙为毕生心愿。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地方,绝对不缺少价值连城的宝物—— 而能使得一向高高在上的中心神庙如此大动干戈的损失,自然也叫寻常人无法不动容。 于是说着说着,那几个人的眼睛齐齐盯向了另外两只木箱,喉头颤动着,想法一目了然——他们都忍不住认为,那两只箱子里有可能装着中心神庙丢失的宝物。 阿尔立刻偏头去看莉塔,果然见人鱼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好吧,看莉塔的反应,那两只木箱里多半装的是她的东西。然而看那几个人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的模样,两只箱子里的东西只要看上去不是特别微不足道,他们便绝不会手下留情——这些人只会认为那些东西只是看着普通,实则暗藏玄机,不肯把任何一件放过。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存在,阿尔没敢弄出声响,她轻轻地拍了拍莉塔的背脊,任由莉塔的鱼尾紧紧缠住自己。阿尔紧紧地搂住莉塔,生怕人鱼控制不住冲了出去。 毕竟这些人来自神庙,虽然看着远没有之前的船员们强壮,但其实要更难缠,因为他们一定会随身携带附魔武器。 莉塔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她委屈地蹭了蹭阿尔的肩头。看着失落的莉塔,阿尔别无他法,心疼地揉了揉人鱼的头。 “把这两只木箱,也……也拆开看一看吧。” 有个人终于按耐不住开了口,他的目光滚烫,说话时还因为过于激动走了音,“这个山洞里还有一条河,木箱里的东西万一不能受潮,女神啊,那可就是罪过了!” “是啊!确实得拆开瞧一瞧了,这里一看就很久没人来过了,可不能糟蹋了好东西!” “喂!你轻点,别把箱子里的东西碰坏了!” 那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箱子抬了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喜色,仅仅只是谈到箱子里的东西,他们就恨不得眉毛飞到天上去。 这气得莉塔露出了尖牙——但阿尔轻轻一碰她的脸颊,莉塔就不情不愿地把尖牙收了回去。可气不过的人鱼还是迁怒似地以极轻的力道咬了阿尔指尖一下,咬得阿尔浑身都发痒。 因此,阿尔再一次怀疑莉塔的尖牙上有某种毒素,昨晚她就为这事追问了莉塔许多次,但莉塔坚称自己的牙齿上没有一丝毒。问的次数多了后,莉塔还干脆生硬地假扮起吸血鬼,说是要惩治污蔑人鱼的阿尔,朝她的脖子咬上一大口—— 那些人失望的呼声立刻把阿尔有些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那两只箱子都已经大敞开来,他们把箱子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有不少东西都被这群人非常不爱惜地撇在了地上。 “怎么全是一堆不值钱的贝壳,这有什么用?” 堆在地上的贝壳形状不一,却个个颜色鲜亮,一看就是莉塔的珍藏,然而此刻就这样被这群人胡乱地扔在地上。别说莉塔气得腮帮子鼓了起来,阿尔也很想冲过去,直接给他们脸上来一拳。但却并不能——在他们弯腰翻找箱子时,阿尔瞧见了他们腰里都别着魔晶火铳。 “这两箱子贝壳顶多值几个铜子儿。”有个人不屑地踢了踢箱子,“怪不得这两只木箱被扔在这儿。行了,大家都收拾收拾,别犯懒了!赶紧把水囊装满,再去岛上转一圈吧。” “哎呀,我都说了!老大,岛上除了咱们,就根本没有人影!再找也是白找!” “那——等会儿我们坐船再出去看看吧!说不定还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女神在上,可不是我成心为难你们几个,神庙那边已经说了,我们什么时候找到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咱们就算再不想在这儿耗时间,也没法回去。有谁敢跟神庙那边对着干?” 提到神庙那边的命令,这帮人也知道这场无意义的找寻必须继续下去。当他们骂骂咧咧地灌好了水囊,很不情愿里往山洞外走时,阿尔听见那群人中的一个高个子说: “要不——我们再去海里找找,祭司不是说这一片住着人鱼吗?或许那个人跑到人鱼那儿去了?我听说有一种海草——” 莉塔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阿尔的情绪不对,她紧紧搂住了阿尔的脖子,同阿尔认真地分析: “阿尔,你放心,他们就算找的是你,知道你在我们这儿,也没法拿你怎么样。水息藻只有我们人鱼才能拿得到,你在海里很安全!他们绝对不可能找到你的!” 她学着阿尔的样子,也轻轻拍抚阿尔的背脊: “我们这就回去,阿尔,只要我们一直都不出来,他们迟早都会走的。” 阿尔和莉塔仍待在水下的那个隐蔽处,她们都清楚,不管那群人在找的人是不是阿尔,这段时间都最好不要再露头。 把那些人的谈话又仔细想了一遍,阿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听他们说的话,好像他们祭司告诉他们的那则预言和我们知道的这则很像。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是同一则预言,就算他们真的找到了那则预言所指的人,神庙那边无非是得到了一笔宝藏。” 阿尔皱着眉,继续分析道: “可哪一座神庙也从来不缺财富,与其大费周章来找一个不一定的存在的人,不如直接以女神的名义征集善款,这样分明更轻松、也更不会出错。” 莉塔点了点头,她也跟着阿尔皱起了眉,不知怎的,她们俩的神情竟有一种微妙的肖似。 “这样说的话——或许神庙不是图预言里的宝藏,而是因为预言形容宝藏‘不可思议’?但那也说不通……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隐约都不太相信那个祭司的能力。” 仔细一想,莉塔更觉得这件事有古怪,“这个祭司不擅长预言,不管这则预言是不是我们知道的那则。神庙为了一个祭司做的不一定准确的预言,派了那么多人到这里来,非要找到那个不准确预言中的人。阿尔,这件事肯定有什么蹊跷,我们得赶紧回去告诉祖母。” 阿尔立刻点头,她也是这个想法。 莉塔有点遗憾地朝水面上看了看,握紧阿尔的手,不知是安慰莉塔,还是安慰自己地道: “下次我们再来这里,到时候你一定会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你会喜欢这儿。” “好。” 阿尔笑着回握了莉塔的手,说实话,哪怕是在那条船上,只要有莉塔陪着自己,她都觉得那地方变得很讨人喜欢。 她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随着莉塔朝那片矢车菊色的大海游去。 这次,莉塔把速度控制得刚刚好,没让阿尔感到半点不适。 约瑟芬把女神像前萎靡不振的花朵换掉,她换上了自己最心爱的那种红色的花,祭台前像是燃烧着一团热烈的火。约瑟芬欣赏着,又难免因这艳丽的红色,想起她最疼爱的莉塔。 她摸了摸红花娇嫩的花瓣,叹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地道: “女神在上,真的该让你去吗?” 约瑟芬的话音刚落,那只作为装饰品安置在女神像前的铜铃陡然摇晃起来,发出三声轻响。 接着,阿芙拉火急火燎地闯进了石柱阵,打断了约瑟芬刚要开始的祈祷,她大声而焦急地道: “祖母,雾霭密林那边派了使者来!她说有要事要跟你亲自商量,就关于那则预言!”——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311:55:29~2024-06-24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化率百分百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008决定【倒V结束】 澄澈透亮的海水拥有着矢车菊般的蓝色,无数鱼儿成群结队地、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才跟雾霭密林的来客交谈过的约瑟芬,神色复杂地望着海面之上的那轮太阳。起起伏伏的海水晕开了它强烈的光照,将它析成无数璀璨的粼粼。阳光交错在海水一望无际的蓝色之中,犹如一针一针细细织进布匹里的金线,灼灼耀眼,明艳动人。 约瑟芬神思恍惚间,只觉得原本熟悉且寻常的景象正在自己的眼前飞速地扭曲,往日里,她最欣赏这时的美景,也总能因此心生惬意, 但这一刻,约瑟芬不仅感觉不到半分愉悦,她反而还觉得那些阳光化就的“金线”正在构成一只巨大的、令任何生物都无处可逃的牢笼,甚至——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向她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扑来。 纵然经过了隐瞒、删改,那则预言依旧沿着它最初的轨迹运转,约瑟芬之前的一切试图干扰非但没能延缓那则预言半分,竟然还促使它进展得更快。 命运,或许这就是女神亲手写就的命运,所有的外力都无法将它改变…… 停留在石柱阵正中的约瑟芬把合十的双手恭敬地举到眉心,她专心致志地向面前的女神像轻声祈祷,然而她才刚说完一半的祷词,就听见远处传来莉塔焦急的声音。 矢车菊色的海水不复平静,鱼儿们张皇失措地四散开来,有几条还游进了石柱阵。 “祖母!祖母!出大事了!” 大事? 不久前才听闻一桩大事的约瑟芬异常镇定,她坚持将祷词念诵完毕。 约瑟芬并不知道莉塔究竟发现了什么大事,或许莉塔要说的“大事”也跟那则预言有关,但也可能莉塔只不过是在夸大其词,她只是被一桩小事唬住了。 不论如何,约瑟芬有一点是非常确定的——她知道无论眼下再发生什么大事,都无法影响自己刚刚做好的决定。 “女神保佑。” 约瑟芬在祈祷的最后,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她闭上双眼,在莉塔到来的前一刻,再一次虔诚地祈求女神的照拂。 听过莉塔和阿尔对山洞中那一幕的描述后,约瑟芬依旧停留在巨大女神像前,她看起来毫不惊讶,甚至似乎平静得有点过了头。 约瑟芬再一次对女神像施了一礼,才不急不缓地游向了一脸焦急的莉塔和阿尔。 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最先望向了阿尔,在那一瞬,阿尔敏锐地感觉到这条深红色尾巴的人鱼正在毫不避讳地审视自己。这种审视唤醒了阿尔旧时的记忆——曾几何时,那个高坐在王座上、头戴冠冕、手拿权杖的人,也以类似的眼神审视过阿尔。不过——约瑟芬的审视远没有那个人冰冷,目光之中也完全没有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 这条人鱼的审视透着十足的威慑力,像是熊熊燃烧、焰光冲天的烈火,具有着令人胆颤的、任何华裳珍宝也无法包装出的强大威慑力。 约瑟芬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阿尔身上很久,又似乎只停留了一眨眼的功夫。 直到阿尔快要疑心自己将要被约瑟芬的目光灼出一个洞来,她才挪开目光,转过头,看向了依偎在阿尔身旁的莉塔。约瑟芬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直接了当地问: “莉塔,你想去雾霭密林吗?” “我?!” 莉塔的眼睛迅速地亮了起来,阿尔瞧见约瑟芬的眉头非常细微地一颤,像是对莉塔的反应并不满意。 但向来任性的人鱼完全察觉不到这点异状,她兴致勃勃地回答: “祖母!我做梦都想去雾霭密林,但是——”莉塔很是苦恼地甩了一下自己的鱼尾,“你问我这种问题干什么?你既不会准我去雾霭密林,我现在也没办法去雾霭密林……” 想明白关键所在的莉塔眼睛又暗了下来,她不满地嘟囔道:“祖母,你是不是成心捉弄我?就想看我白开心一场?” “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雾霭密林。” 约瑟芬的这句话说的声音很低,中间的停顿更是良久,可却都没有使得莉塔将这一句错过。仿佛听到赦令的她猛地朝约瑟芬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约瑟芬的手臂,兴奋地追问: “祖母,什么叫‘可以去’?!我既没到年纪,又不会法术,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办法?那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办法留给琴!我早就知道你最偏爱她!祖母,你真过分!” “我——” 约瑟芬低头看了眼被莉塔抓住的手臂,虽然她早料到莉塔会是这种反应,但一时间心中还是滋味难明。 莉塔的猜测错得彻头彻尾。 在这四个孩子之中,由于唯独莉塔在幼年时孱弱多病、奄奄一息,故而莉塔几乎是被约瑟芬一手带大的。约瑟芬对这条总黏着自己、逐渐健康起来的小人鱼,总不免多一份不加掩饰的怜爱。 所以,约瑟芬最偏爱的孩子,从始至终都是莉塔。 她过去不告诉莉塔这个“别的办法”,只是不愿意莉塔那么早离开自己的怀抱,约瑟芬不愿意让莉塔有任何受到伤害的可能。 如果可以,如果没有那则预言,甚至如果今天雾霭密林的人没有到访——约瑟芬都可以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把天真烂漫的莉塔永远留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但显然,女神已经转动了命运的齿轮,祂在高声呼唤莉塔,约瑟芬没有权利、也绝不该再拖延下去了。 于是,约瑟芬强忍着翻涌的情绪,从发间取下那一枚王冠状的发卡,把它递到莉塔的手中,她竭尽全力地维持着平静,掩饰住自己的不舍,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笑容: “戴上这枚发卡,你就可以随时拥有双腿了。” 接着,她便同阿尔和莉塔开诚布公地说明了情况: “阿尔、莉塔,是这样——雾霭密林那边有件急事需要你们,至于更具体的情况,我没有被允许向你们透露。我只能告诉你们,眼下雾霭密林情况危急,危急到他们已经特地派出飞马和使者来接应你们。” “不过我必须要强调——如果你们不愿意,完全可以不去,这并不是你们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但我向女神保证,你们选择去,绝对会是个明智的决定。帮助雾霭密林的好处非常大。”约瑟芬的笑容好像变得有点苦涩,也仿佛仅仅只是带了点揶揄的意味:“而且,我想你们会喜欢这个时候的雾霭密林的,它美得会让你们忘记经历的一切烦心事。实际上,我觉得我自己现在就该去那一趟。” “祖母,到底发生什么了?你——” 莉塔握着那枚发卡,脸上没有一丝美梦成真的喜色,她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下意识地把约瑟芬的手臂抓得更紧。 约瑟芬握住莉塔的那只手,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法再透露更多,莉塔自觉地没有再问下去。约瑟芬和莉塔都齐齐看向了阿尔,显然此刻两条人鱼都最在乎阿尔的答复。 阿尔已经快速地把那则预言、山洞中那些人的谈话,以及此刻雾霭密林急匆匆的反应串联了起来。 面对着约瑟芬明显有异的反应,阿尔立即就确定了自己之前隐约的猜测——那则预言绝对暗藏玄机。很有可能她们知道的这一版并不全,或者,也有可能被刻意修改过。 也许预言里有着更明确的、疑似指向莉塔的部分,而她们不知道的这一部分正在雾霭密林中应验,所以雾霭密林才会如此焦急,千里迢迢来找她和莉塔。 阿尔没有马上答复约瑟芬,而是同样地看向莉塔,问了她那个约瑟芬问过的问题: “莉塔,你想去雾霭密林吗?” 莉塔应该是完全没想到自己又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但这条人鱼就算是再单纯,现下她也已然很清楚,自己的回答势必关系着阿尔的决定。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莉塔,人鱼觉得自己所有的欲望在这片纯净的蓝色之下都无所遁形,面对阿尔的问话,她无法撒谎,更不愿撒谎。 莉塔握紧那只可以让她拥有双腿的发卡,她听见自己小声而坚定地道: “阿尔,我想去。” 任性的人鱼坦诚地说出了实话,她垂下头,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然而阿尔只是轻笑了一声,她拍了拍莉塔的肩膀,态度之轻松,好像莉塔只是决定了她们要去哪里游玩。 “好啊,想去我们就去吧!正好见识见识雾霭密林到底有多美。” 说了两句话,阿尔见往日里很活泼的莉塔情绪还是有些低落,低着头,闷闷不乐的,便故意话锋一转: “不过,莉塔,你要不要提前先适应一下用双腿走路,我记得你——” 发觉阿尔的话马上就要拐到自己走路的怪姿势上,有点垂头丧气的莉塔立刻重燃“活力”,她从约瑟芬的身旁窜了过来,一把捂住阿尔的嘴,火急火燎地拉着阿尔往石柱阵外游去,大声道: “祖母,你让雾霭密林那边的人再等等,我和阿尔还有点东西要收拾一下!等我们收拾好了,就可以立刻出发!” 阿尔的抗议被闷成了意味不明的音节,一串串气泡争先恐后地从莉塔生着蹼的指缝间钻出,掠过莉塔满是嗔怪的绿眼睛,人鱼不满地贴到阿尔的耳边小声嘀咕: “讨厌的阿尔!你怎么连这种事也要跟祖母说!真受不了你这种人类,我迟早要好好咬你一口,让你长长记性!” 她嘴里说着讨厌,还露出了一点点尖牙吓唬阿尔,可没多久,人鱼又别别扭扭地把什么东西塞给了阿尔。 “哦,这只发卡,放在我这可能不太保险,还是你替我收好吧!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要是我把它弄丢了,你会咬我吗?” 阿尔笑着挪开莉塔的手,莉塔听了她这话,露出的那一点尖牙反而吓得收了回去,她的绿眼睛瞪得圆圆的,这种时候,阿尔总觉得莉塔像一只小猫——但莉塔本鱼并不喜欢这种联想,尽管这条人鱼没有见过一只真正的猫,可她在约瑟芬给她讲的睡前故事里听说过猫。莉塔认为那是一种邪恶且残暴的生物,需要远离再远离。 “那当然了!你要是把……你要是把这只发卡弄丢了!我绝对饶不了你!” 莉塔的威胁又空又假,听得阿尔只想笑,而阿尔不过把下巴枕在莉塔的肩头,人鱼的数落声就停止了,她揽住阿尔,嗔怪道: “好了,阿尔,别总提些怪问题。太讨厌了!” “我知道了。”但阿尔没有向人鱼保证没有下一次,她问莉塔:“我们还要回去取什么?约瑟芬应该会给我们准备行李吧?” “要取一些水息藻,雾霭密林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不过祖母肯让我们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危险。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备点东西以防万一。” 莉塔一边解释着,一边带着阿尔朝洞穴的方向游去,人鱼游动的速度刚刚好,让涌过阿尔的水流都变得异常温柔、缱绻。 和莉塔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阿尔都觉得像一场美梦—— 作者有话说:第一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感谢在2024-06-2318:23:56~2024-06-30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喵喵喵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853767630瓶;吼吼吼24瓶;哈哈哈哈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009启程雾霭密林派…… 雾霭密林派来的使者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精灵。 与吟游诗人的描述截然相反,她非常不注重自己的打扮。这位精灵不仅没有用什么带着露水的鲜花,装点她犹如流动金子的长发,也没有穿着什么仿若云霞织就、行走间波光粼粼的纱裙,她十分朴素,连身后背着的那把长弓上都没有半点花纹。 先上岸的阿尔同这位不苟言笑的精灵礼节性地颔首示意,随即向海中伸出手,把兴奋的莉塔拉了上来——戴上发卡的人鱼还有点不适应自己鱼尾化成的双腿,自己上岸仍有些困难。虽然这已经是莉塔第二次试着走路,但双脚实实在在地踏上陆地后,她依旧不太习惯,才走了几步,就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一直紧盯着莉塔的阿尔立刻搀扶住了她,小声而紧张地提醒: “当心,注意脚下,岸边这儿长了不少青苔。” 莉塔“嗯”了一声,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在走路上,总想偷偷瞟两眼精灵——是的,尽管莉塔没少跟阿尔说精灵不如人鱼的话,但其实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什么精灵,她跟阿尔说的很多关于精灵的事,几乎不是她道听途说来的野闻,就是她自己的添油加醋、胡编乱造。 并且实际上,迷恋雾霭密林的莉塔也对那些精灵很感兴趣。毕竟在祖母的睡前故事里,人类总是代表着邪恶,而精灵向来代表着正义。这让莉塔对精灵的好奇心更重。 不过,碍于听过自己对精灵的“诽谤”的阿尔就在面前,莉塔实在不好意思将自己对精灵的好奇,直接表现出来,她只敢偷偷地朝站在飞马旁的精灵瞄去。 然而莉塔没能想到,她鬼鬼祟祟的第一眼就被精灵逮了个正着,唬得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欲盖弥彰般地朝精灵笑了笑,故作轻松、实则局促地把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回耳后,顺势同那个精灵打了招呼: “您好,我是莉塔,她是阿纳斯塔西娅。” 精灵轻轻点了点头,她仍是板着一张脸,不仅没有表情,连语气也是淡淡的,感觉不出她对莉塔偷瞄的那一眼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我是海洛伊丝,雾霭密林派我来接你们,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好的,海洛伊丝,接下来要麻烦您了。” 跟精灵笑着寒暄的阿尔没有察觉到莉塔的小动作,她的注意力被那匹健壮的纯白飞马吸引住了。 或许是让那匹明显不凡的飞马等待了太久,它正不耐烦地甩着蹄子,鼻子还时不时地喷着粗气,似乎颇为忿忿不平。阿尔的目光在它的翅膀上多停留了片刻,飞马翅膀上的羽毛闪烁着淡淡的金色,流光溢彩,华贵非常。 但小气的人鱼可受不了阿尔的目光长时间不属于自己。她并不觉得这种高大得傻气的马有什么看头,莉塔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鳞片才是最美丽的,比那种羽毛强得多。她轻轻捏了下阿尔的手,见阿尔朝自己看过来,她才心满意足。 很快便明白莉塔心思的阿尔只是笑了笑,她用指腹轻轻摩挲了莉塔的手背,见人鱼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阿尔又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约瑟芬帮她们准备的东西,自认为没有缺漏后,她看向了足足高了自己一头的精灵。 “没有别的事情了,现在可以出发了。辛苦您了,海洛伊丝。” 金发碧眼的精灵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直接走到阿尔和莉塔的身旁。这位身材高挑的精灵竟力气惊人,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海洛伊丝便轻而易举地把她们分别抱上飞马——她瞧上去轻松得像是提起了两个果子。 接着,海洛伊丝自己也翻身一跃,来到了马背上。 精灵温柔地摸了摸飞马的脖子,俯下身子低声跟它说了几句什么,才偏头提醒莉塔和阿尔: “我们必须尽早赶到雾霭密林,所以要飞一条不太常见的路线,速度也会更快。你们一定要抱紧,千万别松手。哦,可能还会有一些冷。” “‘有一些冷’?海洛伊丝,具体是多冷?” 然而莉塔的话不过刚刚出口,那匹洁白的飞马就张开它巨大的翅膀,急速朝空中飞去。 刺骨的寒风立时席卷了她们,莉塔虽然也曾去冰山附近的海域畅游过,但此刻莉塔只做好了抵御“一些冷”的准备,而且眼下她们身上的衣物都很单薄。这条人鱼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以严谨著称的精灵,口中的“一些冷”甚至比“冷得可怕”还要更高一层。 “阿,阿尔,我,我好冷!” 单薄的衣物根本抵御不了什么风寒,很快,人鱼就被冻得牙齿直打颤,她抱紧了身前的阿尔,蜷缩成可怜的一团,尽管阿尔也紧紧攥住她的手,竭力把自己的温度分享给瑟瑟发抖的她,但这点热量对莉塔来说,作用实在不太大。 而约瑟芬为她们准备的包裹里并没有任何可以取暖或者保暖的东西,阿尔认为雾霭密林绝对没有将换路的这件事告知约瑟芬。 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响起海洛伊丝高声的呼喊,精灵的声音好像比这阵寒风还要冰冷。 “阿纳斯塔西娅,马上就要加速了,不想被抛下去,就赶紧抱紧我!” 在海洛伊丝说话间,气流就明显变得更加迅猛,像刀子一样擦过阿尔的脸颊。阿尔只得倾身向前,把陌生的海洛伊丝抱得更紧,更加亲密地触碰到精灵身体的那一刻,阿尔感到有些诧异,她莫名觉得自己抱住的好像不是一具有生命的身体,而是一座冷硬的雕像。 而与此同时,身后的莉塔也更加紧密地贴住了阿尔,人鱼实在禁不住这样的寒冷,颤抖得越发厉害,这使得阿尔满颗心都只剩下了对她的担忧,立即把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惑倏地抛到了脑后。 阿尔一边勉强帮莉塔揉搓着冻得发僵的双手,一边大声询问道: “海洛伊丝,这里实在是太冷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 虽然阿尔的状态要比莉塔好上一些,但喊出这两句话后,她似乎一下子消耗了许多热气,不久前还觉得自己能再挺一挺的阿尔,这时也觉得有股迅猛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冷得浑身发痛。 “再等等,只要飞过这座山岭,就不会那么冷了。”海洛伊丝大声地回答她们,精灵的声音被狂风撕扯着,忽远又忽近。 “到了傍晚,你们可以去城镇里买一些毛毯或者厚衣裳。” 似乎是因为身后阿尔和莉塔的颤抖越发难以忽视,海洛伊丝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类似安慰的建议。但这种安慰对此刻的阿尔和莉塔显然聊胜于无。 莉塔已经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尔把莉塔冷得像冰的手攥得更紧,她知道,如果再等下去,这条人鱼恐怕要出事,于是焦急的阿尔再次高声道: “海洛伊丝!莉塔的情况非常差!这附近就没有城镇吗?要是再不能让莉塔暖和起来,她恐怕要出事了!” 海洛伊丝答复阿尔的话即刻淹没在更加狂躁的风声之中,连精灵也没能听到自己说的那句话。海洛伊丝似乎因此又用复杂的精灵语烦躁地说了一句什么,很快,她直接用行动回答了没能听懂的阿尔,驾驭着那匹洁白的飞马俯冲向下方那片茂密的山林。 “这附近有一个很小的村子。” 直到看见那些隐约的红色屋顶,海洛伊丝才再次开口道,这一次她的声音很清晰,精灵的语气颇为严肃:“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今天我们必须要飞过三座山岭。雾霭密林的事不能耽搁。” 仍没从寒冷中缓过来的莉塔虽没有恢复流畅语言的能力,但她的手指在阿尔的手心里动了又动。阿尔知道,莉塔是在催促自己充当她的喉舌,阿尔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替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旺盛好奇心的莉塔发问: “雾霭密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急?约瑟芬甚至什么都没有跟我们说,只让我们跟你走。” “你们会知道的。”海洛伊丝用精灵语又说了一句什么,这一句阿尔倒是听懂了,她正在祈求女神的保佑。 “我的任务并不包括告诉你们这件事,这个任务属于雾霭密林的其他精灵。” 飞马的速度比阿尔预料得还要快,转眼间,擦过脸颊的气流便倏地停了下来,她们安全地着了陆。 海洛伊丝纵身跃下马背,又将阿尔和莉塔从飞马上扶了下来,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村落,正是那片红色屋顶的方向,再一次同她们强调: “你们必须快去快回,我们的时间很紧。” 阿尔朝海洛伊丝点了点头,刚想去拉莉塔,便发现莉塔还没有从方才的寒冷中缓过来,仍然在发抖,别说走路,莉塔现在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虽然人鱼的恢复能力很好,很可能用不了多久,莉塔就能缓过来,但眼下需要混进村落去买东西,莉塔走路还不太稳,有一定的暴露风险。阿尔便立刻同莉塔道: “我一个人去吧,莉塔,你和海洛伊丝在这里等我。” 阿尔一边从约瑟芬准备的行囊中翻出钱袋,一边用兜帽遮住自己的头脸。 “你好好缓一缓。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捏了捏一脸不忿的人鱼的手,轻声向莉塔许诺。 饶是再不情愿,莉塔也从海洛伊丝的反复强调中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清楚此刻不是她可以任性的时候。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嘱咐阿尔: “你小心些,要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直接回来,我……我再缓上一会儿,很快就会好了,你不用担心我。” 阿尔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敢继续耽搁,同莉塔再说几句什么话。因为海洛伊丝朝她投来了目光——尽管精灵依旧面无表情,可阿尔觉得那绝对是催促的目光。 她连忙朝前方的村落奔去,头也不回道: “海洛伊丝,麻烦您照看一下莉塔,我马上回来!”—— 作者有话说:第二更~ 第60章 010卡萝飞马带她们…… 飞马带她们降落的这片森林茂密得不可思议。 放眼望去,不仅每一片树叶都至少有阿尔的半个手掌大,而且每一棵树都高得看不见树梢。 这些树的枝叶密密地遮住了蓝色的天空——阿尔觉得海洛伊丝哪怕在五感敏锐的精灵当中,视力也一定算得上极佳,不然她就算是再擅长驾驭飞马,也绝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飞马毫发无伤地降落在这种地方。 阿尔独自行走在这片静谧的山林里,林子里飘荡着似有似无的朦胧雾气,她只能听见自己的靴子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又走了好一会儿的路,阿尔仍是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听到,这片山林中的一切动物似乎都还在酣睡之中。 明明那座村落方才瞧上去离得很近,但阿尔走了许久,也没能真的接近它。走来走去,那一片红色的屋顶距离阿尔好像始终还是那么远,唯一的区别只是——阿尔从轻松变得气喘吁吁。 阿尔努力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再一次看向似乎在不远处、但实则在遥远处的村落,忍不住疲惫地叹出一口长气。她走得双腿酸痛,速度也越来越慢,想了想,阿尔扶住身旁的树干,决定暂时停下来休息会儿,等喘匀了气再继续走。 然而阿尔不过刚刚停住步子,便听见自她扶住的那棵树上,传来一个清脆的、细微的声音: “你是外面来的人吗?” 在重重绿叶之中,阿尔瞧见一双清澈的、金棕色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很快从枝叶中探出了她的脸,这是一个生着一头鬈发的小女孩,她的脸颊肉嘟嘟、红扑扑的,小女孩一脸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阿尔,又问了一次: “你是外面来的人吗?” 阿尔看着她浓密的睫毛,总觉得这个小女孩酷似自己幼时看过的某本童话书中插画里的主人公,那个主人公和这个小女孩一样,拥有着甜滋滋的笑容,仿佛是一颗裹满蜜糖的红苹果。 一时间,阿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像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总会让阿尔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什么陷阱。 所以就算是这种明显有答案的问题——阿尔的穿着打扮,就算不承认,也毫无疑问地象征着她就是“外面来的人”,可阿尔依旧不敢承认。她不知道雾霭密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很担心自己无意的一句话,就可能会对雾霭密林那边造成什么不利。 但要是就干脆同小女孩撒谎,阿尔又觉得不忍心。看着小女孩干净单纯的一双眼,阿尔感觉说谎是一种莫大的罪过,连阿尔的舌头似乎都想背叛她。 所以迟疑片刻,犹豫再三的阿尔选择试着套一套小女孩的话。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安娜。” 阿尔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这颗糖好像还是昨天葛瑞丝塞给她的,她把这颗和陆地上的糖看着没什么区别、只是不容易在水中融化的糖递给了小女孩,也朝她微笑。 但阿尔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没必要笑,她戴着遮住头脸的兜帽,小女孩看不到她的一切表情。于是,阿尔只得把无用的笑容收了回去,转而用更温柔的声音问小女孩: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外面来的人’,是指什么人?” 那双毫无阴霾的金棕色眼睛专注地瞧了瞧阿尔,小女孩只犹豫了片刻,就拿起了那颗糖果,把糖直接塞进了嘴巴里,她本来就肉嘟嘟的脸蛋立即变得更为鼓鼓囊囊。 小女孩有点含糊不清地回答: “谢谢你,安娜,我叫卡萝。‘外面来的人’……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外面来的人’。” 那颗糖果在卡萝的两边腮帮子里来回滚来滚去,她享受地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过嘛,我倒是有听见妈妈和祭司在聊什么‘外面来的人’,她们说今天这个‘外面来的人’一定会来找我们,女神告诉祭司,‘外面来的人’需要毛毯和厚衣裳,我们好久以前就把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 卡萝的话里又是祭司,又是女神,还说中了她们此刻的状况,听得阿尔心下一惊。 这使得阿尔再看向卡萝时,便不由得多了一份警惕,她也因此发觉卡萝正在打量着自己的穿着,卡萝甚至好像还打算上前来拽阿尔的袍子。 但曾经过严格训练的阿尔虽然提高了警惕,却仍没能躲避开卡萝,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人类孩童的小女孩,竟有着超乎寻常的速度。不过卡萝并没有用这种惊人的速度做什么不好的事,她并不是拽阿尔的袍子,而是轻轻摸了摸那身袍子。 卡萝很是不满地道: “人鱼为什么非要跟薄面料过不去?!像袍子这种服饰,就不该用这么薄的布料。那些人鱼,明明说好会听我的意见,结果转头就全忘了!” 阿尔惊讶地看着孩子气的卡萝以与面貌完全不符的语气大声抱怨着,而且卡萝越看这身黑色的袍子越不满,没多久,她就指出了别的问题。 “拿这种布料做袍子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这么剪裁?别告诉我,这是精灵那边现在流行的新样式,哼!这明明是我们妖精去年流行的款式,它只适合——” “所以——你不是人类,你是妖精?” 卡萝越说越起劲,讲到这里,怒气上头的她听见阿尔的这句问话,似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的不是人鱼约瑟芬,而是一个陌生的旁人。她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还好卡萝在仔细打量这身袍子前,就咽下了嘴里的那颗糖,不然,要是此刻卡萝的脸颊再凸起一块,模样绝对会有点太过滑稽,场面只会更加难堪。 “卡萝?”阿尔直视着卡萝,这使得这只自曝身份的妖精更为心虚,目光变得躲躲闪闪。 见自己的隐瞒彻底露了馅,再掩饰也没什么用处,卡萝浓密的鬈发里便颤颤巍巍地冒出了一对又尖又长的耳朵。 这对代表着妖精的耳朵要比人鱼的耳朵更尖更长,它们太有标志性,要不是卡萝的这头鬈发足够蓬松,方才她又在拼命控制,光是这对尖耳朵,绝对一早就能让卡萝露出马脚,暴露她妖精的身份。但是,卡萝显然对自己的耳朵收放自如,阿尔觉得卡萝倒不会犯露出耳朵的错误,她只是十分怀疑这位妖精平时没少出去招摇撞骗,假装自己是真正的人类小女孩。 毕竟卡萝的语气和神态,和真正的人类小女孩,确实有点过于相像。一看就知道,绝对经过了刻意的模仿。 “我……那个……我听说你们好像遇到点小麻烦……”卡萝异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她指了指那片阿尔一直没能走近的村落,“这个麻烦对我们妖精来说不算什么,我们已经帮你们准备了需要的东西,跟我一起去拿吧!” 不知卡萝之前是不是用了什么法术,或者是利用了某种她们种族的天赋,阿尔现在再去看卡萝,完全不觉得她像什么小女孩。这时的卡萝再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身量过于娇小的少女。 阿尔觉得,卡萝作为一个感官敏锐的妖精,很可能是听到了她和海洛伊丝刚才的对话,所以临时编出了女神要祭司准备东西的这件事,想以此来吸引自己。故而,尽管卡萝提起人鱼的语气颇为熟悉,仍无法让阿尔放松警惕,反而使得阿尔更为戒备。 因此,她又感受了一下靴筒里藏着的那把匕首,才朝卡萝点了点头。 “好,谢谢您,卡萝,我会付报酬的。” “报酬不重要,那种东西我们并不缺,来,往这边走。” 卡萝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脖子,带着阿尔朝另一边走去。 和卡萝耽搁的这一会儿,阿尔也算是休息了片刻。重新上路的她本来已经做好迎接再一次气喘吁吁、双腿酸痛的准备,却没想到,跟着卡萝左拐右拐,明明还是在同一片森林里穿梭,竟变得异常的轻松。 敏锐的卡萝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阿尔的惊诧,她象征着妖精身份的尖耳朵颤了颤,笑得很是得意。 卡萝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道: “别急!很快就到了,就在前面!” 爱捉弄人的妖精有一双无辜的眼睛,卡萝嘴里说着让阿尔别急,自己却是又蹦又跳,几步就窜出去了很远。 “卡萝!你慢一点!我快看不见你了!” 虽然阿尔努力地追着卡萝的脚步,但不知是卡萝的速度还是她走的那条路的问题,不一会儿,阿尔不仅追不上她,还连卡萝的背影也瞧不见了。 阿尔徒劳地又朝卡萝消失的方向追出去了好远,还是没能瞧见她的踪影。 “卡萝!你在哪儿?” 她喊了几声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不久前遇见卡萝的情形,下意识地往自己扶着的那棵树上看去。 果不其然,在重重绿叶之中,有一双盛满笑意的、金棕色的眼睛。 被发现的卡萝依旧一动不动地躲在原处,这只妖精没有再露出自己的脸,她专注地看着阿尔,笑着问: “妖精的家,只有妖精的朋友才能进。” “而真正的朋友,从不会遮掩她的名姓,所以——外面来的人,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第三更~今天的更新就是这些了!《 》 60-70 第61章 011“朋友”在绿叶…… 在绿叶的掩映之下,卡萝金棕色的眼眸显得更为清澈。 怪不得卡萝从头至尾没有用“安娜”称呼过阿尔,阿尔没有料到——擅长撒谎的妖精也擅长识破谎言。 阿尔垂落在腿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牢牢盯着卡萝,但还没等她决定好是否要向卡萝说出真名,便听见远处有人在高声地呼唤着她—— “阿尔!你在哪儿?” 那道声音犹如冰雪初融时山间流淌的溪流,带着缕缕清洌的甘甜,也仿佛是烈日当头时的一阵清风,令人由内而外地生出惬意。 “阿尔!你听得到吗?我是莉塔!我来找你啦!” 人鱼的第二声呼唤明显更近了些,但惊喜过头的阿尔一时间没能发现这一点,她连忙扬声回应莉塔: “我在这儿!莉塔!你能过来吗?!” “阿尔!”得到回应的莉塔声音立刻变得雀跃,也好像不自觉地更甜了些,“我试试看!你等等,我马上来!” 阿尔想不到对那双腿适应得还不是特别好的莉塔要怎么“试试看”。然而她刚准备再喊几句,叮嘱莉塔注意些,那个躲在茂密枝叶里的妖精便从声音认出了莉塔是条人鱼,饶有兴致地开了口: “人类,你和那条人鱼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当然是……朋友关系。” “‘朋友关系’?” 得到这个十分含糊的回答之后,待在树上的卡萝立即更为不依不饶,她直言不讳道: “听起来可不像!人鱼才不会这么跟‘朋友’说话!我们也没少跟人鱼打交道,但那些人鱼,哪怕是有事要求到我们头上的时候,也没有一条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妖精盯着阿尔,目光灼灼,有些戏谑地指出,“而且,你自己跟那条人鱼说话的语气,也很不一样。” 阿尔完全不清楚这个“不一样”究竟在什么地方,她自认为自己和莉塔的语气都很正常。 但不知怎的,听了卡萝的话后,虽然阿尔仍是怀疑面前的精灵在扯谎,可与此同时,她又倏地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有点发烫。阿尔努力企图忽略这一点,故作镇定地回答: “和最亲近的朋友说话,语气当然会更亲热些。卡萝,你可能是误会了。” 之前阿尔假称自己为“安娜”,就没能骗过热爱招摇撞骗的卡萝,现下阿尔的解释又如此单薄——更别说她自己都已经不禁红了脸,精明的妖精自然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其中的不对劲。 卡萝轻笑出声,手指又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沾着露水的绿叶,金棕色的眼睛因兴味而发亮。 她想不通眼前的人类怎么会和人鱼关系这样亲近,她一直以为按人鱼的性格,她们不会瞧得起任何一个人类,不屑于和这种热衷算计、心思毒辣的种族来往。 但显然,卡萝发现了个不同寻常的意外。 “人类,你这样可不好!虽然我们妖精确实总爱撒撒小谎,也不怎么介意自己的朋友有同样的爱好。但你要是连这种小事,都非得说假话,我觉得我们妖精——” “你觉得什么?!我警告你,妖精,离我的人类远点!” 卡萝含笑的揶揄刚开了头,正当她准备好好揪着这一点,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又借此拖住那个人类时,一道同样戴着深色兜帽的身影就突然窜了出来。 那道身影不仅语气咄咄逼人,还蛮横地挡住了人类,气势汹汹地露出了她的尖爪,寒光森森的爪尖大剌剌地横在卡萝面前,那身影厉声道: “阿尔!妖精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他们比人类还狡猾!莫名其妙跟你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一定是在筹谋着什么坏事!” 比人类还狡猾…… 身为人类的阿尔被莉塔这句情急之下的话噎了一下。不过,阿尔并没有在这上面做过多的纠结,而是关切且焦急地把莉塔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确定莉塔安然无恙后,阿尔松了一口气,她下意识地拉住了莉塔的手,低声回应: “我知道了,莉塔。” 人鱼顺势与阿尔十指相扣,这似乎已经成为了莉塔的某种本能反应。莉塔没有回头,她用力握了握阿尔的手以作回应后,便继续恶狠狠地同卡萝僵持。 猎手的直觉告诉莉塔,这只妖精绝对在惦记着什么,她极其讨厌这种被盯上的感觉。 “说!妖精!你到底打着什么坏主意?” “别紧张,小人鱼。” 卡萝认出了莉塔就是先前那条“语气不一样”的人鱼,好奇的她一把拨开繁茂的枝叶,笑容灿烂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自如地为自己找着借口,说起谎话毫不心虚: “我哪有什么坏主意?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你知道,在这里很难见到什么人类。我对她很好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妖精的计俩,你们妖精对异族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事!直说吧!你们打算做什么?” 卡萝的亲热非但没能让莉塔放下戒备,还让她更为警惕,人鱼用自己的身体更加严密地护住了阿尔,对笑着靠近自己的卡萝不假辞色。 但卡萝反而因为莉塔的这种态度,更想要去逗弄她们,她假装被莉塔伸过来的尖爪吓了一大跳,故作委屈地道。 “我们能打算做什么?人鱼,我要是真想做什么,怎么可能还在这儿跟你们好好说话!而且,我们妖精可是有原则的,不会去害任何一个无辜者。难道你和这个人类,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或者准备去做什么不好的事吗?” “当然没有!我和阿尔怎么可能做坏事,我们——” 人鱼说到一半,担心自己误中了什么妖精的“阴谋诡计”,立即回头看向阿尔。虽然莉塔戴着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的兜帽,阿尔还是感觉到了莉塔目光中浓烈的求助意味。 阿尔不禁有点遗憾她们此刻戴了兜帽,使得她错过了莉塔湿漉漉的眼神。 阿尔回握了一下莉塔的手,她隐隐察觉到卡萝似乎想要戏耍她和莉塔,如果继续和卡萝纠缠下去,也只是徒劳地浪费时间,她便接着莉塔的话,继续道: “卡萝,我们只是想来采买一些毛毯或者厚衣裳,不仅没做过任何恶事,也没有任何恶意。不过,显然你们妖精这边不太方便,我们还是告辞吧。” 起先卡萝还以为这个人类在跟自己耍什么“以退为进”的花招,但眼见着她利落地拉着人鱼离开,走出去好远,也没有回一次头。卡萝慌了神,她急急忙忙冲到了阿尔身旁,刚拽住阿尔的手,阿尔身旁的那条戴着兜帽的人鱼,就厉声喝道: “走开!不许碰我的人类!” 这一声绝对用了人鱼的能力,直喝得卡萝头晕目眩,胸口一阵闷痛。妖精心下一哂,她敢向女神发誓,这个人类和这条人鱼一定不是什么“朋友关系”! 人鱼是凡事都以伴侣为第一位的种族,要是他们对“普通朋友”就已经执着到这个地步,卡萝无法相信做他们的伴侣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她也不觉得人鱼的伴侣会允许他们拥有这么亲密的朋友。 “我也没有任何恶意!” 卡萝赶紧松开阿尔,饶是莉塔还戴着兜帽,卡萝也真切地感觉到了这条人鱼目光的灼人。妖精气得暗暗咬牙,她只不过是碰了那人类一下!明明已经松开了手,这条人鱼还在不依不饶地盯着她! 暗自不忿的卡萝清了清嗓子,露出自己最无害、最和善的笑容,她的那头蓬松的鬈发,以及那双大而圆的金棕色眼睛,总能轻易地让卡萝看上去无比真诚,也使她说出的话语极具说服力。 “我们妖精都听说了雾霭密林的事!也知道了他们特地找到约瑟芬,请了你们过去。你们别误会,我们是看那帮精灵不爽!并不是想要针对你们!” 卡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颇为不屑,配上她红扑扑的脸蛋,让人既想笑又心生怜爱。 “那群看不起人的家伙!要是我们猜得没错,他们是不是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告诉你们?就这样要你们过去!说是‘请’,我可没见过这么寒酸、这么着急的‘请’!” 妖精的怨气仿佛比阿尔和莉塔还大,阿尔明显感觉到单纯的莉塔有点认同了卡萝的话,人鱼不太愉快地把阿尔的手攥得更紧。 阿尔也认为卡萝的话是有道理的,但她并不准备轻信卡萝的话。 毕竟妖精和精灵这两个种族长年互相看不上,都自认高对方一头,双方之间时不时就会有些小摩擦——这两个种族都在差不多的领域里经营生意,双方的商品原本因为在质量上难分高下,价格起初相差无几。但由于近百年来,游吟诗人称颂精灵的诗篇远远多于称颂妖精的,这使得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打上了精灵的名号,就会比妖精所产的货物受欢迎得多,价格有时候甚至会高出好几倍! 得到优待的精灵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吃了亏的妖精当然对这种明目张胆、毫无理由的“不公平”颇为不满,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货物之间价格的差距越来越大,双方的纠葛也变得愈发严重。 于是阿尔捏了捏莉塔的手,提醒她不要情绪上头,免得被更深地卷入这场暗潮汹涌的争斗。 阿尔主动问卡萝: “卡萝,那你能告诉我们,雾霭密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入v之后,大家好像变沉默了,小心翼翼求一下评论~ 感谢在2024-06-2700:11:32~2024-07-02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853767616瓶;Kloser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012坠落问出这个问…… 问出这个问题后,不出阿尔所料,卡萝的脸霎时红透了,也不知她到底是因为窘迫,还是由于意外,总之,这只妖精现在瞧着,更像是一只裹满厚厚蜜糖的红苹果了。 阳光艰难地从繁茂的枝叶缝隙间,泄下几点金灿灿的光斑,它们遗落在卡萝的裙角,颤颤巍巍地。在这片刻的沉默之中,卡萝和这些光斑都既像是在忐忑,也像是在迟疑。 卡萝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但却始终没能描述出雾霭密林的情况。最终,她很是愤懑地摇摇头,很没有说服力地解释道: “我确实知道,也真的想告诉你们!但雾霭密林对发生的事下了禁言咒,我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出口!” 听到这话,莉塔立即警惕地拉着阿尔又往后退了几步,或许是因为卡萝刚才强行拽住了阿尔,莉塔开始对她异常戒备。甚至,如果阿尔没有一直牢牢牵着莉塔的手,这条任性的人鱼说不定随时都要冲上去,露出自己的尖牙利爪,直接同卡萝来一场不见血不罢休的决斗! 那层薄薄的兜帽,根本遮掩不住莉塔朝卡萝投去的凶狠眼神,敏锐的妖精觉得那可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自己的皮肉,脸上泛出的红色极速转为苍白。 “人鱼,真的是因为那个禁言咒,不然我绝对早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们了!” 可莉塔却笃定地把卡萝脸色的变化认为是她心虚的表现,语气因此透出森森寒意。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被下了禁言咒的事物就是无法进行任何描述的!如果雾霭密林下了禁言咒,你绝对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总不可能是亲眼目睹的吧?” 这里距离雾霭密林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哪怕是骑乘飞马,也要赶上几天。更不要说精灵和妖精因为一直存在矛盾,他们双方的居住地都无一例外地下了禁制,绝对不允许对方踏足。 所以,再怎么想,卡萝都不太可能知晓雾霭密林所发生的事,反而越来越像是卡萝撒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 “我……这次我真没撒谎!” 卡萝立刻明白了莉塔的猜疑,她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眨眼间由于羞恼和有口难言鼓了起来,整张脸更是时而泛红时而发白。妖精顶着莉塔明显透着怀疑的眼神,无比烦躁地揉起了自己的头发,卡萝生生把那一头漂亮的鬈发揉得仿佛是某种鸟类的巢穴,她闷闷地解释: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是祭司!人类,我真的没骗你,是女神告诉了我雾霭密林发生的事,也是祂要我来帮助你!要不然我才不会和跟精灵打交道的人来往呢!” 比起卡萝这种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妖精居然是祭司的这件事,更令阿尔震惊的是女神竟然找卡萝来帮她们!无论怎么看,卡萝都很不靠谱……但此刻如果把这种震惊直接表现出来,未免有些太伤人心。 于是,阿尔只好尽可能委婉地道: “卡萝,难道是女神不希望我们尽早赶去雾霭密林吗?所以你才一直在拖延时间?” “不!不是……” 卡萝猛地抬起头,面上的笑容夸张得像是某种仓促赶制的面具,她尴尬地笑了好几声,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很急着赶路啊!那……确实不应该再耽误时间了,来,跟我往这边走,取了东西,你们就可以继续往雾霭密林去了!” 有时候,不回答反而是一种更明显的答案。 阿尔叹了一口气,与莉塔相视一眼,都对卡萝的这番行为有了大概的猜测—— 十有八九是由于妖精和精灵这两个种族间长期的不愉快,使得身为妖精的卡萝,想刻意地拖延一下时间,给精灵那边使一使绊子。不过说到底,卡萝的这种“使坏”,并非是想害精灵那边真的出什么大岔子,更多的是一种泄愤。不然卡萝也不会在阿尔和莉塔打算离开时主动示弱,又在眼下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对卡萝相当不满的莉塔忽然凑了过来,贴着阿尔的耳朵,小声嘀咕: “这样看,我觉得我也可以做祭司。” “但莉塔——要是你做了祭司,摩忒斯缇该怎么办?” 无语的阿尔伸出手掐了一下莉塔的脸颊,然而这轻轻的一下却完全打消不了莉塔的“邪念”。 人鱼眼睛亮晶晶的,她顺势抓住阿尔的手,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是雀跃,像是正在兴致勃勃地畅想自己成为祭司的美好未来。 “我要是能做祭司,摩忒斯缇肯定立刻就把海巫的位子让给我。阿尔,你不知道,其实当初她就非常不愿意做什么海巫,如果不是琴跟她说——” 莉塔的滔滔不绝刚一开始,就被迫停止,人鱼一脸震惊地指着前方,问:“咦?那个妖精怎么突然不见了?!” 一如莉塔所言,方才还在她们前方不远处行走的卡萝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她消失的位置,四周怎么看都没有任何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林。 但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一幕的阿尔便显得很平静,她甚至有点麻木。阿尔拉着震惊的莉塔往卡萝消失前行走的方向走去,目光则漫不经心地徘徊在那些茂密的绿叶间。 “往树上瞧瞧,卡萝之前就是躲在树上——” 还没等阿尔说清楚,她就感觉脚下一空,整个身子向下坠去。阿尔情急之下,第一时间要松开莉塔的手,却没想到,执拗的莉塔竟死死反握住了她的手。 下方传来巨大的吸力,莉塔不但没办法凭借她非凡的力气把阿尔拽上来,倒被阿尔带着一起向下坠去。 “莉塔!松开我!等我脱险了——” “不!阿尔,我不松手!” 在即将坠落之际,人鱼依旧紧紧拽着她的人类,用尽力气尝试把阿尔拽上来。她的一缕姜红色的头发自深色的兜帽里探出,像一道倔强的火焰。那抹红色占据了阿尔的整个视野。 阿尔听见莉塔色厉内荏地道: “不许再丢下我!阿尔!我讨厌‘等’!” 人鱼的声音里潜藏着浓烈的委屈和恐惧,令这一瞬的阿尔倏地想起莉塔留在那道浴室门上纵横的挠痕。莉塔从未和阿尔谈过那一刻的感受,而此时,阿尔觉得那些挠痕也伴随着彼时莉塔的哭泣声横刻进了自己的心底,时时刻刻渗出赤红的血。 “莉塔……” 莉塔没有和海洛伊丝在飞马旁等待阿尔回去,也是因为这个吗?她只让人鱼短暂地等待了她一天有余,人鱼就如此惧怕等待。 她们在坠落,坠向未知。 阿尔攥紧莉塔的手,戴着兜帽的她看不出任何神情,语气也很平稳,但声音却很低很轻,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正跪在神殿中做祷告。 “我不会丢下你,再也不会了。” 她把莉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人鱼完全僵住了,此时此刻,莉塔似乎比在飞马上还要僵硬。 她们在全然的黑暗中向下坠落,哪怕把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清彼此的轮廓,但却听得清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攥在一起的两双手汗涔涔,是因为恐惧而流汗,却不是在恐惧这场坠落。 莉塔一把揽住阿尔的脖颈,姿态缠绵,只是喃喃着人类的名字: “阿尔……” 幸运的是,坠落的尽头并不是深渊。 在坠落到底的前一刻,她们便已经看到了影影绰绰的阳光,听见了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故而当她们从那个类似树洞的地方爬出来时,瞧见眼前那一大片宁静美丽的湖泊后,阿尔和莉塔都没有很惊讶。 这显然让特地守在入口的卡萝有些失望,她以为突如其来的坠落会让阿尔和莉塔有些不太一样的反应,但意外的是,她们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好像还更镇定了? 不,没有!卡萝瞄见阿尔和莉塔攥得更紧的手,紧到卡萝怀疑以这种力道握手,手至少要痛上好几天。手攥得这么紧,现在一定是在故作镇定! 妖精立刻露出满意的笑容,心满意足地同阿尔和莉塔介绍: “这里就是我们妖精的居所。当然,我们不是生活在地下,刚才的通道是一个临时的传送阵。” 卡萝显然还很在意阿尔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名姓的这件事,有意无意地扫了阿尔一眼后,道: “这已经是破例了!一般来说,我们只允许妖精的朋友进来。” 湖泊里有不少尖耳朵的少女们嬉笑着、推搡着,朝这边呼喊道: “喂!卡萝!为什么不把新朋友带过来?你难道想把她们全霸占了吗?这可不太好!” 这些妖精身边开满了烂漫的花,但她们的模样比这些开得正好的花还要富有生气。有几个活泼的宁芙①,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阿尔和莉塔掷来大朵大朵的鲜花,很是兴奋地招呼她们: “快来呀!新朋友,你们那边什么也没有,我们这儿不仅有花,还有新鲜的水果,我们还能一起说说话啊!” “是啊!别理卡萝了!快来和我们玩吧!” 她们异常期待且专注地望着阿尔和莉塔,神态里透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和恣意。不管是谁,在这样一群过于美丽的少女的注视下,都会有一种醉酒般的愉悦感。 但卡萝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那群宁芙与阿尔她们之间,严肃斥道: “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不要和她们说话,都给我回去!” “卡萝,你太霸道了!我们——” “再不回去,别想我再从外面给你们捎东西回来!” 这句威胁一出,宁芙们立即不再反驳一个字,她们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阿尔和莉塔,纷纷游到了湖泊的另一边去。 阿尔没敢多看那群宁芙,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莉塔一直在观察自己,而且自从那群宁芙开始呼唤她们,莉塔的情绪就好像有点不太对。阿尔悄悄打量了好几回,也没发现原因,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同那些宁芙有任何接触。 卡萝目送着那群宁芙全游到湖泊这边,才走了回来,她发现阿尔拿出了钱袋,立即摇头拒绝: “不,我们帮助你们,是由于女神的旨意,所以我们不能收取任何报酬。”—— 作者有话说:①宁芙:水妖精。 第63章 013宁芙尽管卡萝拒…… 尽管卡萝拒绝报酬,但阿尔并没有收回那只钱袋,她不太想亏欠妖精们的人情,毕竟妖精难缠的事迹,阿尔没少听说。 “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白白接受你们的好意。请别把它看作是报酬,这其实是我们理应奉上的谢礼。” 卡萝盯着那只钱袋,眼神飘忽了片刻,对于生性贪恋财富的妖精来说,拒绝这份唾手可得的金币,无异于一种酷刑。然而最终,卡萝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她蓬松的鬈发显得更凌乱,卡萝伸出手来,自己再次随便理了理,艰难地把目光从钱袋上挪开。 “不,我们也不需要这样的谢礼。女神不会高兴的!” 莉塔看了看卡萝恋恋不舍的神色,又瞧了瞧湖那头恢复欢声笑语的宁芙们,她们正忙着分享一篮新鲜的、甜蜜的浆果,说笑声隔了这么远依旧很清晰。那些水妖精们好像完全不在乎这边的卡萝正在做什么,她们自顾自地沉溺于享乐。 人鱼皱了皱眉,别过脸去不看那群过于快活的宁芙,她主动对卡萝建议道: “雾霭密林有一种紫色的浆果,味道是出了名的好。妖精,不如等我们回来,就送你们那种浆果做谢礼吧!” 莉塔认真地同卡萝解释:“送你们金币,女神或许会不高兴,但送你们这种果子,女神一定不会在意。因为我听说女神也很喜欢那种果子,你们正好可以用它们来供奉女神。祂就不会有意见了!” “紫色的浆果?”卡萝也对雾霭密林的这种浆果有所耳闻,不过那种浆果的名字,她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名字又长又拗口。 “好啊!这种谢礼,我们可以收。人鱼,你的主意很好!我很喜欢!等你们带来那种浆果,我们也会送你们这里的特产。” 果然,妖精是会服从于女神的旨意,但他们更顺从于自己的本性。知道能够得到谢礼后,卡萝明显热情多了,她没有再说旁的话,或者做旁的事来有意无意地拖延时间。卡萝迅速带阿尔和莉塔来了一处堆满纺织物的山洞,效率奇高地从无数只箱子和无数排柜子之中,精准地找到两件符合阿尔和莉塔身材的厚实毛皮斗篷,以及一张巨大松软的毯子。 莉塔当即就把那件斗篷穿上了身,但不一会儿,她便热得满头大汗,几乎要被自己的体温烹成了一条熟透了的鱼。直到阿尔出手相助,莉塔才痛苦地脱下了那件沉甸甸的斗篷。她累得想往阿尔身上瘫,但又觉得阿尔身上还是太热,苦恼地哼了几声。 “这件斗篷的内衬里织着保暖的咒纹,可能,确实,也许——有点太热了。”尽管卡萝瞧见了莉塔依旧红得过分的脸颊,她依旧坚持吹嘘由妖精亲手制作的斗篷,“不过——等你们上了飞马,就会觉得这件斗篷穿着刚刚好了!在天上飞嘛,就是要穿得越厚实越好!” 妖精的居所,温度相对于室外要高一些,这里称得上很暖和,穿这么厚实的斗篷,就算斗篷内里没有咒纹,热得受不了也很正常。 阿尔回忆了一下刚才在飞马上感受到的寒冷,觉得卡萝的话很有道理,她把莉塔的那条斗篷也接到手中,让莉塔自己去抱那条毯子,便向一旁的卡萝道别: “谢谢你们的帮助,等我们从雾霭密林回来,会第一时间给你们送浆果的。请问现在,方便送我们出去吗?我们很赶时间。” “当然方便!” 惦记着浆果的卡萝点了点头,带着阿尔和莉塔走出山洞,引着她们沿着一条平坦的小路朝前走。妖精有点得意地告知她们: “等你们再从那帮‘了不起的家伙’那儿回来,肯定没法靠自己来到这儿,我们非常重视居所的安全,所有能够通向这儿的途径都一直在变。” 她又笑着补充: “不过这也没关系,你们还是不用担心谢礼送不出去,只要你们一出现在这片山林里,我就会得到消息,绝对会第一时间来找你们的,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听了这话,阿尔没什么感受,倒是莉塔非常讶异: “你们妖精居然有那么厉害的法师吗?这种禁制对法师要求很高的!” “当然了!而且‘那么厉害的法师’,我们还有很多!人鱼,你可别以为只有雾霭密林的那些家伙懂法术,我们妖精比他们厉害得多!只是我们不像他们那么爱吹嘘罢了。” “是吗?但之前我总听说,精灵法师是最厉害的,因为他们才是女神的宠儿。” “什么宠儿!我告诉你,那些都是那群爱炫耀的家伙的谎言,他们每年都要花一大笔钱,雇上很多游吟诗人为他们造势。我可不是冤枉他们,你知道地下城那个萤火虫酒吧吗?” “什么‘萤火虫酒吧’,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萤火虫。” “哎呀!那和虫子没关系,是这么回事——” 护送阿尔和莉塔离开的路上,不久前还有点剑拔弩张的卡萝跟莉塔,突然开始聊得有来有回。在卡萝言之凿凿的话语里,精灵是一群十恶不赦、颠倒黑白的小人,他们的所有美名和荣誉都是用“肮脏的金钱交易”换来的。单纯的莉塔听得目眩神迷,似乎随时就要信以为真。 “咦?不对,妖精,你说的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但她说的和你完全不一样,她说那件事绝对和精灵没有关系,是中心神庙内部——” 直到卡萝讲得过于兴奋,不小心说得太离谱,莉塔终于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反驳了她。 “这个——哦,那可能是……咦?宁芙又游到这里来了!” 宁芙们解救了无法辩白的卡萝。随着卡萝的这句话,莉塔和阿尔都不自觉地看向了在湖泊中嬉戏的宁芙们,当然,莉塔也“不自觉地”把阿尔的手攥得更紧。阿尔无奈地用指腹摩挲着人鱼的手背,试图用这种微小的动作来安抚她。 阿尔不太理解,作为海妖的莉塔,为什么对身为水妖精的宁芙这么忌惮。海妖和水妖精的传说,阿尔都曾听闻过,平心而论,绝对是身为海妖的莉塔更凶险,她们引诱人堕入死亡的深渊,而宁芙只是把人引向放纵的享乐。 湖泊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那些美丽的宁芙,她们齐齐朝阿尔和莉塔这边游来,绸缎般光滑柔顺的发丝在明媚的阳光下晕开莹润的光泽,她们显出一种杂糅着精致和山野气的美,犹如春日里漫山遍野开满的斑斓野花。 这些手捧鲜花、鲜果的宁芙将她们所到之处轻而易举、游刃有余地装点得犹如一幅耗时数年绘就的精致油画,令人很难不为之停留。 这群宁芙嬉笑着,她们纷纷将那些开得正盛的花朵,以及正当季的果实朝岸上的阿尔和莉塔掷去,努力用这些微不足道的礼物,挽留着这两个外面来的人,语气也变得很是热络。 “别走嘛!外面来的人,你们还没有和我们好好说过话呢!” “留在这里吧!外面可没有我们这里好!这里永远都是春天!有吃不完的果子和看不完的花。” “那些精灵!他们活了几千岁,脾气都怪得很,你们不会喜欢他们的!他们无聊透顶!” 有一位宁芙似乎发觉了莉塔对她们隐约的抵触,她立刻凑到莉塔身边,一双碧蓝的眼眸像是噙着眼泪,楚楚可怜地问: “你不喜欢我们吗?人鱼,为什么?” 她的这一句话,不知因为什么刺激到了莉塔,人鱼再也无法忍受,她不顾阿尔的阻拦,朝宁芙们展露了自己的尖爪,立刻唬得那群宁芙们四散开去。 “女神啊!她生气了!” “莉塔!你怎么了?千万别冲动!深呼吸!” 人鱼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她乖顺地任由阿尔拉着,还按着阿尔的要求深呼吸了几次。但她同卡萝开口说话时,话语里仍是隐约带着杀气。 “带我们出去!我不要再在这里待着了!妖精,我不清楚你们在搞什么把戏!但我很清楚,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这……女神在上!你别生气,人鱼,我这就带你们出去!” 卡萝在这一刻异常庆幸这条人鱼还穿着那件带着兜帽的拙劣袍子,它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卡萝的眼睛,如果现下卡萝见到人鱼呲着利齿的画面,她觉得自己今晚绝对睡不了一个好觉。 阿尔把依偎着自己的莉塔揽得更紧,尽管她不明白莉塔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但她依旧选择相信莉塔,并试图用最温柔的语调安抚明显变得萎靡的莉塔: “莉塔,你还好吗?你摸上去有点冷,要不我帮你把那件斗篷穿上?” 萎靡的莉塔听了这话,终于有了点活气,她很轻地戳了阿尔一下,又嗔怪地瞪了阿尔一眼,道: “你真讨厌!阿尔,你这才不是关心我,你这是想看我出丑!” 阿尔笑了笑,没有反驳她这句话,趁着卡萝正在焦头烂额地找出口,她凑近莉塔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我不知道她们具体哪里不对劲,但我能感觉到她们确实不想让我们离开。” 莉塔皱着眉点头,下意识地握紧阿尔的手,也凑过来,同阿尔耳语,她们的脖颈靠得极近,肌肤若即若离,但她们却完全感觉不到与对方近得过分。 “我真的不明白!我们不知道很正常,但海洛伊丝不可能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妖精的村落啊!可她却叫我们来这儿找厚衣物和毯子。尤其是我告诉她,我要来找你的时候,她不仅没有拦我,还——” 莉塔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们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酷似布料撕裂的声音,依偎在一处的人鱼和人类一同朝发声处望去—— 她们看见那一处的景物像一副被撕碎的画卷断裂开来,露出之前山林的景致。 而那个“裂口处”,赫然站立着手拿箭矢的海洛伊丝—— 作者有话说:今天收到了好多评论~虽然知道是因为上了夹子,但还是好开心!希望大家可以多多留言呀~ 感谢在2024-07-0207:31:26~2024-07-0320: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绿色笔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序16瓶;光慕12瓶;Ea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014欺骗海洛伊丝手…… 海洛伊丝手中的箭矢顷刻间化为乌有,尽管精灵还如之前那样板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但莫名地,此刻的她就是让人觉得气势凛然。 精灵的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把长弓,这无疑是一种隐晦的威胁。海洛伊丝似乎动了真怒,金色的发丝无风自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牢牢盯着讶异的卡萝,语气冷得仿佛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我们已经和你们沟通过无数次了!妖精的祭司!我们再三强调,雾霭密林的事情绝不能耽搁!女神在上,你们既然收下了我们的礼物,就应该为我们让路,而不是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故意在背后给我们使绊子。是的——我们知道你们在搞的那些把戏!” 卡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海洛伊丝应当是非常艰难地按耐住了自己的怒气,她的声音甚至都难得地有了些起伏: “雾霭密林会再派精灵与你们交涉的,妖精的祭司!请你们做好赔偿的准备,我们绝对没办法原谅你们这样的‘失误’!” 海洛伊丝在“失误”上加了过重的语气,以至于纵然并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明显的情绪,依旧能够感受到精灵强烈的、濒临失控的不满。 卡萝竭力地朝海洛伊丝露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但她好像仍是控制不住地心虚,不仅目光闪躲,举止之间还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惊慌。卡萝似乎完全没料到海洛伊丝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一时间连回答都变得支支吾吾: “这件事……这件事我们可以解释,其实……女神……” “妖精的祭司,会有精灵来听你的解释的!这不是我的任务!” 海洛伊丝毫不客气打断了卡萝的话,抓紧了她的长弓,做出要立刻出发的架势,偏头看向阿尔和莉塔,道: “来吧,你们已经拿到需要的东西了!没必要在这里继续耽搁了!” 阿尔瞧见那块被海洛伊丝生生用箭矢划开的“裂口”闪烁着隐约的白光,莉塔适时地同她小声解释: “那是妖精阻挡精灵的禁制在生效,要不然,我猜海洛伊丝绝对会直接冲进来!” 感受着海洛伊丝周身不自觉散发的寒气,是的,那寒气已经一路飘到了她们这里! 阿尔觉得莉塔的猜测很有道理,瞧海洛伊丝的样子,她们的的确确应该尽快动身。于是,阿尔和莉塔,抱着斗篷和毛毯,相继跃出了那条“裂口”。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海洛伊丝在场,而海洛伊丝又非常迫人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还以“雾霭密林”的名头朝妖精施压。所以,卡萝并没有再试图阻拦,她不发一言,脸上的笑容也褪得干干净净,卡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目送着阿尔她们一行人朝山林的另一端走去。 然而走出妖精的居所后,莉塔心中的疑虑仍没有消减,她一次又一次回头向后方张望,并且她每回望过一次,眉头便会情不自禁地皱紧一分。 抱着两件斗篷的阿尔一时腾不出手替莉塔抚平眉毛,便朝忧心忡忡的人鱼投去询问的眼神。这一眼,立刻使得莉塔塌下了肩膀。她挫败而懊恼地把自己的整张脸埋在毛毯里蹭了蹭,随即才抬起头,很是低落地道: “那只谎话连篇的妖精一直都在看着我们,她好像根本不准备离开,可是我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到她在盘算什么!女神啊,我居然还答应给她送什么浆果!” “看这样子——很可能不只是她自己的盘算,应该是那些妖精有什么打算……”阿尔也皱起眉来。 行走中的她们没有控制音量,一旁的海洛伊丝也将阿尔和莉塔的对话听得分明,精灵松开自己抿得快成一条直线的唇瓣,淡声道: “他们的打算不是冲着你们,是冲着雾霭密林。我建议你们不要和这群妖精再有接触,他们一个比一个难缠。” 海洛莉丝的目光逐一掠过几棵生得高大的树木,精灵本就擅长弓术,更何况海洛伊丝还是精灵中的神弓手。因此,林间缭绕的、始终不肯消散的雾气,以及头顶繁盛得过了头的枝叶,在海洛伊丝极佳的眼力之下,完全算不了什么障碍,她能够轻轻松松地识破那些伪装,将一切明里暗里的事物都看得分明。 她冷笑一声,不再去看那几双偷窥的眼睛,同阿尔和莉塔强调道: “如果你们已经答应了妖精要送浆果,那么就不要违约,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违约,却非常在乎别人有没有违他们的约。不过,你们绝对不要再亲自来送。” 海洛伊丝的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她没有解释原因,但阿尔和莉塔还是明白了她未尽的意思。假如阿尔和莉塔再次踏进这片山林,进入妖精的领地。在没有海洛伊丝庇护的情况下,很难说清会发生什么。 尤其是阿尔,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已经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海洛伊丝的带领下,几乎完全相同的道路居然比她跟着卡萝时好走得多,也短得多。 她很快便明白过来,自己之前之所以走得那么吃力,觉得那片红色的屋顶离自己太过遥远,和实际的距离其实关系不大,多半是由于卡萝在从中作梗。 但阿尔却完全不清楚,卡萝究竟是怎样动的手脚,又是动了什么样的手脚,本就容易多想的阿尔,忍不住越想越多……… “一只妖精有什么可怕的?” 身旁的,不,紧贴着阿尔的人鱼开始大放厥词,莉塔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不久前还因妖精紧皱起来的眉毛,此刻不但舒展了开来,还很是嚣张地扬了上去。 她还极其艰难地从那张厚实的毯子下伸出手,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勉强抓住阿尔的手腕,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阿尔的腕骨,语气里透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恣意。 “阿尔,你别高看她,要是她真敢做什么,早就动手了!这种妖精呀,也只敢玩玩这种小把戏。我想明白了,她呢,刚才全都手在虚张声势。我们完全没必要怕她!等再过几年,我再厉害那么一点,哼,他们见到我们,全都得夹着尾巴,绕着走!” 阿尔忍不住笑出了声,连继续紧抿着唇瓣的海洛伊丝听了这话,脸上似乎都沁出了点若有若无的红色。 “好,莉塔,我等着你让他们‘夹着尾巴,绕着走’的那一天。” 听到“等”这个她们两人间的禁词,莉塔目光闪烁了一下,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好像是碍于身旁还有海洛伊丝,她们齐齐同精灵一起保持了沉默。 然而在沉默之中,人鱼和人类的手却不知不觉攥在了一起,还越攥越紧,阿尔感受着莉塔薄且凉的蹼,莉塔感受着阿尔掌心因训练生出来的茧,她们亲昵地、依赖地分享着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温度。 山林里与妖精地居所大为不同,这里要更加干燥、寒冷,最主要的是——这片山林时时刻刻浸没在一片怪异的宁静里,既听不到任何一声鸟叫,也没有任何野兽发出嚎叫。只偶尔能听见近处的枝叶随风飘摇、或者自己踩踏落叶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属于自然的声音都没有。 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之中,她们把对方的心跳声,通过那只狼狈相牵的手,感受得清清楚楚。 热衷于撒谎和捉弄人的妖精,倒在有一件事上并没有欺骗阿尔和莉塔,那两件斗篷在骑乘飞马时穿着,确实暖和得刚刚好。之前受不住寒、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莉塔,此刻神采奕奕。她的胳膊紧紧搂住阿尔的腰,兴奋地东张西望,贴着阿尔的耳朵讲话讲个不停,自人鱼身上散发的热气,把阿尔的半张脸都熏得绯红。 “……阿尔,你瞧!那座山可真高,女神啊,这座山上全是雪,山顶的雪好像从来没有化过!对了,我和阿芙拉小的时候,还拿这座山打过赌,比过一次谁能先游到它的山脚下。” 人鱼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话头,阿尔看了眼那座皑皑雪山,虽然根据莉塔的停顿,立时猜出了答案,但还是侧过半张脸,带着笑看她,明知故问: “所以——你和阿芙拉,是谁赢了?” 莉塔的脸颊因为那件斗篷的威力,一时间比阿尔还要红,以至于她嗔怪地瞪来的那一眼,让人觉得软绵绵的,非但毫无震慑力,还使得阿尔很想空出一只手,再用力捏莉塔脸颊一下。 但人鱼恍若未觉,她自认为她投向阿尔的瞪视,和投给旁人的瞪视相同,都足够令一个人类双腿发软。莉塔凶巴巴地为自己辩解道: “那次打赌——一点都不公平!阿芙拉大我几十岁,那个时候,她虽然也没成年,但怎么说也是快成年了!她那不叫赢!连她自己最后都承认她是投机取巧,求我原谅她——” “哦,莉塔,我明白了。” 自耳边呼啸刮过的风声比莉塔这几句狡辩有气势得多,阿尔拼命忍住想笑的冲动——莉塔正搂着她的腰呢!阿尔哪怕只是轻笑,也足够惊动这条偶尔情绪会异常敏感的人鱼。 “我想知道的是——那时候,你和阿芙拉受得了那片海水的温度吗?雪山下的海水,一定冷得很吧!” “那时我和阿芙拉都带了魔晶,当然没这么怕冷。真是奇怪,以往我们游去远一点的地方,祖母就会给我们带魔晶的。这次去那么远的雾霭密林,她居然忘记给我们准备了。” 莉塔忍不住抱怨道。 这句非常寻常的话,却令总是面无表情的海洛伊丝微微一颤,精灵身后的阿尔立刻感受到了她的异状,但仍旧如常地同莉塔说笑。 看来,约瑟芬没有给她们准备魔晶,并非疏漏,是因为雾霭密林—— 作者有话说:明天或许要停更一天,想理一下大纲,最近卡文太严重了qwq 感谢在2024-07-0221:48:13~2024-07-0400:0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绿色笔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君17瓶;序16瓶;光慕12瓶;Ea10瓶;egozaku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015裂痕莉塔毫不犹豫地跃进…… 莉塔毫不犹豫地跃进那片静谧的、镜子般的湖泊。 她曼妙的鱼尾扫过湖面上新月的倒影,那一弧皎洁的银色立时碎成层层曳动的波纹,粼粼生辉。在荡漾的、起伏的水波之下,被旅途折磨得疲惫憔悴的人鱼瞬间恢复了活力,而这片不久前还碧蓝澄澈的湖泊也因人鱼的这份活力,一时间陡然生出条条银白色的“裂痕”,成了一片流转着月辉的“银湖”。 “莉塔!别再游了!” 眼见着那抹绮艳昳丽的绿色大有要往更深处去的意思,阿尔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条人鱼无疑在得寸进尺!在下水前,莉塔还同阿尔再三保证,说她绝对只是让尾巴“沾沾水”,马上就会回来。但瞧着莉塔现在的这个架势,根本不像是只打算“沾沾水”,倒像是打算索性赖在水里,再也不上岸了! 拿着食物的阿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用更大的声音补充道: “莉塔!我给你拿了前天的那种饼子!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可就都送给海洛伊丝了!” 最后这句阿尔随口说出的威胁,作用却异乎寻常的大,几乎就是阿尔话音刚落的功夫,一道又一道的水纹便极速地蔓至她站立的岸边。 下一瞬,一只生着蹼的手忽地伸了出来。 这只手起初还不安分,还作势要扯阿尔的脚腕,但发现阿尔完全不闪不躲后,它就悻悻地收了回去。很快,那只手的主人——莉塔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浮上了海面,语气很是委屈: “我们早说好的,那饼子归我!我明明只多待了一会儿,阿尔,你居然就要把我的饼子送出去!” 阿尔嗔怪地看了莉塔一眼,伸出手拉她上岸: “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我不催你,你在水里待到明天,也会觉得只是‘多待了一会儿’。” 上了岸的莉塔“哼”了一声,这一声原是想表示反驳,但人鱼自己多少有些心虚,她的确做得出那种事,以至于这声“哼”更像是撒娇。 “没发生的事,谁也说不好。” 她一边胡乱整理着自己散乱的头发,一边嘴硬地说了这么一句。而这句话说出口后,莉塔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毕竟阿尔的猜测是对的,要是深究下去,莉塔说不定要遭殃。 这下,莉塔的心虚更显而易见了。人鱼立即缓和了语气,说起了吃饭的事: “我们就在湖边找个地方吃吧。我真的好饿啊!刚才在飞马上的时候,我的肚子一直在叫!海洛伊丝好像都回头看了我一眼!” 深知莉塔在转移话题的阿尔并没有揭穿她,而是笑着和人鱼在湖边就近找了一处相对平坦且干燥的地方休息用餐。 阿尔把那张从妖精那儿得来的毯子铺在地上,她放下手中提着的篮子,先从篮子里挑出了一张莉塔心心念念的饼子,顶着她异常期待的眼神,递给了她——然而说实话,阿尔不觉得这种饼子有多美味,她甚至觉得它的味道有点寡淡。但莉塔就是喜欢得不得了,昨天还因为没吃到它,跟阿尔念叨了足足一整天。 “海洛伊丝帮我们热了一下,她说这样吃起来味道最好。” 因为暂时不需要赶路,莉塔没有把鱼尾再变成人腿,她一从阿尔手中接到那种椭圆形的饼子,那条鱼尾就因兴奋变得不太安分,薄纱般的尾鳍总是时不时拂过阿尔的腿。 “太好了!”莉塔捧着那张比她的脸大得多的饼子,一双眼睛亮晶晶,“海洛伊丝可真是个好精灵!等会儿我抓两条鱼给她送过去!” 说完这句话,迫不及待的莉塔就张开嘴巴咬了一大口饼,两边腮帮子都鼓鼓囊囊的,像一只正在为漫长冬季做准备的勤劳小松鼠。 阿尔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笑话莉塔,她也咬了一口令莉塔神魂颠倒的饼子,再一次试图理解莉塔为什么会迷恋这种食物。然而尝来尝去,尽管这种饼子热的时候的确香气更足,可以称得上“好吃”,但它依旧仍距离“美味”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上,为了尽早抵达雾霭密林,她们的休息时间都被压缩得很短暂,停下来购置食物时更是匆忙,在她们胡乱采购的食物里,这种饼子确实算是味道最不错的了。还好,明天她们就能到达雾霭密林,结束这场劳累的奔波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们很快就能吃上莉塔口中比白贝鱼还要美味的浆果了。 莉塔的尾鳍又不安分地擦过阿尔的腿,人鱼费力地咽下嘴里那块有些干硬的饼子,声音还有点含糊: “我才想起来,现在这个时间,雾霭密林应该是正在准备今年的‘女神的筵席’。我们说不定也能去凑凑热闹。” “‘女神的筵席’?” 阿尔重复了一遍,她对这个词有点印象,隐约记得好像在几年前,自己从一本晦涩难懂的旧诗集里看到过这个词,但当时的她只以为这是诗人生造出来的意象,完全没放在心里。 莉塔发觉阿尔并不知道“女神的筵席”,立刻把剩下的那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有点敷衍地嚼了几下,就火急火燎地吞了下去,急着同阿尔解释: “就是一个庆典!每到冬天的最后一天,女神都会降下神谕,要求某一个种族来承办这场庆典。三年前我们人鱼也办过一场!不过,女神明显更喜欢精灵们的布置,基本上十次里有六次,都是让雾霭密林来办‘女神的筵席’。” 阿尔点点头,对此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她掏出身上的手帕,替阿尔擦了擦嘴角沾上的饼屑。 “人类那里也有类似的庆典,叫做‘女神的狂欢’。但其实——我觉得它更应该叫做‘神庙的狂欢’。”想到之前看到的一些场景,阿尔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言简意赅地总结: “那些神庙,哪怕是最负盛名的中心神庙也好,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在借女神的名义大肆揽财。” “祖母也是这样说的,她很不喜欢中心神庙。在人类之外的种族里,人类神庙的名声越来越不好。不仅雾霭密林不愿意同神庙来往,绝大多数种族也都在疏远神庙。说起来,这几年好像只有地下城和中心神庙的来往越发密切,之前我听——” 莉塔点了点头,她兴致勃勃地接着阿尔的话说了下去,但说着说着,她便猛地停住了话头,有一句话明显只说了一半。 阿尔察觉到了莉塔欲言又止的为难,便没有继续追问,她干脆换了话题为人鱼解围,主动和莉塔聊起“女神的筵席”。 “这个‘女神的筵席’,像我们这种不是精灵的人,也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别看这群精灵别的时候可能有点小气,但在‘女神的筵席’期间,他们都非常大方,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会允许大量的外族到雾霭密林去。听说他们还免费给客人们送果子露!我也很想尝尝那个!” 莉塔似乎松了一大口气,眼睛都亮了起来,她狡黠地朝阿尔一笑,道: “阿芙拉之前瞎猜,她说女神很可能是看精灵平时太小气,所以才总是把‘女神的筵席’交给他们办。我觉得她猜得很有道理,而且你也知道,特别是这些年,精灵可在人类那儿捞了不少钱,要我说,他们——” 人鱼正同她的人类讲得眉飞色舞,一讲起这种事,莉塔的绿眼睛总是闪闪发亮。忽地,人鱼那双掩在红发里的尖耳动了动,她的神色立即严肃了起来: “海洛伊丝好像出事了!” 休息时间,海洛伊丝从来不和她们待在一处,精灵会刻意地和她们保持一段距离。 最开始的几天,阿尔以为海洛伊丝是对她和阿尔有什么意见。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便发现海洛伊丝只是性格使然,这位性格一板一眼的精灵,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海洛伊丝和她们待在一起很局促,而莉塔又非常盼着和阿尔能够独处。 所以每到休息的时候,她们便会默契地和海洛伊丝分开,但也不会隔上太远。 于是,没多久,莉塔就带着阿尔赶到了海洛伊丝的位置—— 海洛伊丝用长弓的一端死死抵住地面,竭力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似乎马上就要支持不住,完全瘫倒在地。 精灵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冷汗从额角一直流到下颔,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尝试把海洛伊丝生生压垮。 “海洛伊丝!” 她们正想要上前查看海洛伊丝的情况,然而汗流不止的海洛伊丝却咬紧牙关,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拒绝了阿尔和莉塔的帮助: “不,不,我……我可以。” 可勉强说完了这句话后,海洛伊丝便连单膝跪地也无法维持,她紧攥着长弓的手倏地松开,怪异地向后栽倒。还好阿尔反应得足够快,也离海洛伊丝足够近,阿尔迅速上前,及时扶住了她。 “海洛伊丝?!海洛伊丝!你听得到吗?” “阿尔,她好像昏过去了!”莉塔上前仔细查看了海洛伊丝的情况,却是更为诧异: “但海洛伊丝什么伤也没有受,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吃的东西也和我们一样。这怎么可能呢……她不该昏倒啊!” “她的体温也没有变化……”阿尔摸了一下海洛伊丝的额头,对精灵的昏迷更摸不着头脑。 精灵虽然普遍身材纤细,但并不代表他们身体孱弱。尤其是海洛伊丝,这位雾霭密林精心培养出的弓箭手,如果她的身体不够强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派她千里迢迢地来接应阿尔和莉塔。而身体强健的精灵,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昏倒呢? 银白色的月光照在精灵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令阿尔和莉塔看得心焦。 “阿尔!你好好留意着她。我现在就去把祖母准备的包裹拿过来,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东西!” “好,莉塔,那你记得再拿只水囊过来!我们也给海洛伊丝喂一些水试试!” 莉塔点头应下,她匆匆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阿尔和莉塔不约而同地看向发声处,是的,那声音就是从昏迷不醒的海洛伊丝身上发出的。 眨眼间,海洛伊丝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而怪诞地显现出纵横交错的纹路,它们不仅毫无规则地排布着,还异乎寻常地晕着似有而无的光。 像是瓷器无法修复的裂痕。 第66章 016回忆海洛伊丝陷入了一场…… 海洛伊丝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 起先,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某种易碎品——可能是一只描金的洁白瓷盘,也可能是一把朴素的褐色陶壶……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什么,但她很确定地感觉到——有一双莽撞而笨拙的手正在毫不怜惜地摆弄着自己。 旋即,这双手便毫不留情地将海洛伊丝掷向地面,令她在瞬间四分五裂,成为一滩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碎片。 疼痛,难以承受的疼痛裹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高热吞没了海洛伊丝。 她听到什么在响,接着又听到有谁在喊她的名字。 “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你听得见吗?” “喂!海洛伊丝。” 接着,海洛伊丝感到一只手拍在她的肩膀上,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动作—— “海洛伊丝,你没听见吗?”同僚困惑地望着她,习惯性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了你三声,你都没反应。好了,别走神了,陛下要见你。” “陛下要见我?”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同僚的话。哦,她不是一只瓷盘或者一把陶壶,她是一个精灵,是陛下的近臣海洛伊丝。 “是啊!海洛伊丝,你这是昨天又熬夜练习弓箭了吗?” 同僚对她的追问很是诧异,将海洛伊丝的异常归结为她没有休息好。同僚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挪开,特地为海洛伊丝指了指宫殿的方向,强调道: “陛下正在等着你呢,海洛伊丝,别再耽搁了,快走吧。”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推动海洛伊丝头脑中的齿轮重新转动了起来,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她是精灵海洛伊丝,一位弓箭手,不是什么瓷盘,也不是什么陶壶。 于是,头脑仍有些混沌的她似懂非懂地应下。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陛下。” 听到这句话,同僚似乎松了一口气,释然地点了点头,提醒道:“那你也记得要找机会跟陛下说一说神庙的事,人类那边又在催我们的答复了。” “好的,我会说的。” 同僚的面容似乎在顷刻间变得模糊,接下来的景象在脑海里变得难以追忆,像一大桶粘稠的浆糊或者糖浆。无论如何去回忆,从哪里开始回忆,都会被那些结块的、错乱的记忆牢牢缠住,越回忆越茫然,逐渐搞不清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海洛伊丝在粘稠的记忆里泥足深陷。 她时而觉得自己好像是踏上了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穿过了一些恣意生长的树木,拂开了一些过于茂盛的枝叶,同几个关系不错的熟人打过招呼后,才被引进了陛下的宫殿。 但她正在艰难转动的头脑却大声反驳她——它总觉得那些都是海洛伊丝添枝加叶、没有根据的臆想,在头脑的感受中,海洛伊丝应该是上一刻还在和同僚说话,下一刻就随着她的心思一转,迅速而高效地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段走过的路到底有多长?那些树具体长什么模样?以及和她打招呼的人都长什么模样? 海洛伊丝回想不出。同时,她也觉得自己自己能够随着心念来到陛下面前不可思议,这好像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哪怕是再高明的法师,也做不到这种事吧…… 她试图从那些粘稠的、迥异的记忆里梳理出一个相对可信的答案,但她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 那两种相互矛盾的记忆甚至开始反过来游说海洛伊丝,要她全盘接受。 “海洛伊丝?!你还好吗?!” “别……” 别什么? 还没等海洛伊丝不再纠结于那些混乱的记忆,搞清楚是谁在说话,那句她没听全的话又是什么,便听陛下叹了一口长气。 “海洛伊丝……” 这一声叹气立刻掸掉了海洛伊丝所有的计划。 精灵立刻急切地抬起头来,她见到王座之上的陛下衣着朴素、罕有妆饰,就连那头与月光同色的长发都没有束起,只是随意地披散着,陛下顺滑如水的发丝上甚至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皇冠。但尽管陛下难得做了自己喜欢的轻松打扮,却流露出少见的郁色。 海洛伊丝把左手放在胸口,明明在做向女神发誓的姿势,却是关切地问起了陛下的情况。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是准备‘女神的筵席’出了什么问题吗?如果是物资方面的问题,我这就去找妖精他们谈,如果是缺少人手,我可以去找半身人,他们应该愿意——” “不,海洛伊丝,‘筵席’的准备没有出岔子。” 陛下捂住了额角,轻轻摇了摇头,她再度叹了一口气,才从王座上起身。 没有绣纹的素净裙摆蔓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窸窸窣窣的,那声音好像响在海洛伊丝的心底,令她坐立难安,恨不得即刻就为陛下效力,了却陛下的这桩心事。 陛下缓步来到了海洛伊丝的面前,摊开左手,示意海洛伊丝看向她的掌心,那里躺着一片泛黄的叶子。 海洛伊丝最初并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头脑仍在混沌的她一时间连认知都出现了混乱,误以为陛下还在伤春悲秋的年纪——在几百年前,陛下没少为那些枯萎、憔悴的草木忧心。但当海洛伊丝习惯性地要说出过去常说的那些安慰时,她的目光又一次掠过了那片叶子,这一次,海洛伊丝终于发觉了那片叶子叶柄的不同寻常—— “陛下,这是生命母树——” 海洛伊丝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陛下便点了点头,阻止海洛伊丝继续说下去,她轻声解释: “这段时间,我隐隐感觉生命母树可能有些问题,但祭司和我一直确定不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三天前,生命母树的叶子开始变黄……” 海洛伊丝看着陛下徒劳地摩挲着叶子泛黄的部分,生命母树是所有精灵力量的源泉,传说它象征着精灵这个族群的兴衰。而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的确每当生命母树出现状况,精灵便会多多少少地遇到些劫难…… “我们尽可能做出的一切补救,都没能让生命母树转好。” 陛下攥紧了那片叶子,细长的眉毛紧紧皱起,“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尤其还是在这个节点,‘女神的筵席’马上就要开始了,雾霭密林将会有无数来自不同种族的客人。” 生命母树的荣枯象征着精灵的兴衰,这个说法哪怕是在消息最闭塞的人类王国,也是家喻户晓的趣谈。故而每个来到雾霭密林的客人,都会兴致勃勃地要求来看一看生命母树,精灵从不拒绝这个要求,他们都将生命母树视为族群的骄傲,乐于借此低调地炫耀他们精灵一族的兴盛。 因此生命母树在眼下出了事,便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如果精灵继续像之前那样向客人展示生命母树,那么生命母树的异状就一定会被其他种族发现。可反之,精灵突然一反常态地不再展示生命母树,势必会引起其他种族的怀疑,他们不难猜出生命母树状况不好的真相。 并且实际上,和精灵有摩擦、有过节的种族,远不止最为世俗熟知的妖精一族。近百年来,由于精灵发展迅速,觊觎精灵财富、地位的种族也越来越多,比如地下城的暗精灵、矮人和巨怪……几乎整个地下城都和雾霭密林关系很不好。 假如生命母树的事情真的暴露了出去,那群妖精反而是最不足为惧的,虽然他们时不时地就要和精灵发生些小摩擦,但在进攻外族的这种大事上,妖精们一向是超乎寻常的谨慎。他们绝对不会立刻就向精灵动手,妖精之会反反复复地犹豫得失,迟迟下不了最终的决定。 而地下城那些种族则和妖精恰恰相反,尽管他们和精灵更像是互不来往的关系,平日里并没有什么矛盾。 但实际上,整个地下城对雾霭密林向来虎视眈眈。他们不会像妖精那样在乎那个说法是否真实,纠结于生命母树是否真的关乎精灵的兴衰存亡,他们只会牢牢地抓住这个“好机会”——如果那个说法是真的,地下城正好可以借力,如果那个说法不是真的,地下城则会想方设法让它变成真的。 不必陛下说得再多再明确,海洛伊丝已经能预测到,在得知精灵母树的情况后,地下城的那几个种族绝对会迫不及待地联手进攻雾霭密林。 做出这一预想后,虽然海洛伊丝的脸上仍没有什么神情,但她却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 陛下把一片完全翠绿、没有一丝瑕疵的生命树新叶递给了海洛伊丝,她用极其温和的语气安抚海洛伊丝。 “虽然我们用过了所有可能有用的法术,还是没能解决生命母树的问题,但这却让我想起一条很久之前的预言。”陛下的声音犹如一缕春夏之际的风,使得海洛伊丝攥起的拳头又缓缓松开,“海洛伊丝,你还记得吗?” 海洛伊丝抬起头,注视着陛下的神情,用轻声的念诵做了答复: “‘当旧日的钟整齐地敲过十三下,未完成的织毯将遗失它所有的织针,新的织针不在森林、沼泽和阴影,她们在遥远的、闪烁着金光的深海……’” 陛下轻轻点头,示意海洛伊丝不必再继续说下去,她的神情变得肃穆而庄重。 “刚刚,祭司一直以来的占卜终于得到了结果。”她向自己的这位得意近臣投去包含期许的目光。 “你愿意接下这桩艰巨的任务吗?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阿尔,海洛伊丝的睫毛在动!!我觉得她听得见我们!” “她好像好多了,身上没有那么烫了。莉塔,那两株海草好像很管用。” “但这些纹路还在,我———哎呀!你这匹马,远一些!你的主人还没好呢!” “她的手指也在动!海洛伊丝,醒一醒?你还好吗?” “海洛伊丝——” 有谁在不停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她的梦极速旋转着,越转越快,成为无法分辨的杂乱色块,一切画面和对话都在变得模糊,只有一个声音是清晰的,犹如黑漆漆的洞窟里唯一瞧见的一束光—— “海洛伊丝!”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脸庞倏地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湿漉漉。 海洛伊丝听见那个娇气怕冷的人鱼在数落她的飞马: “我都说了,她还没好!你的主人需要休息!你不离远一些也就罢了,还舔她!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 海洛伊丝深呼吸,新鲜的空气瞬间填满了她的肺部,她混沌的头脑也因而变得清晰。 她醒了。 第67章 017抵达从杂糅着回忆的梦境…… 从杂糅着回忆的梦境中醒来,海洛伊丝先是感到一阵如释重负,随即又被这桩还未完成的“艰巨任务”牢牢绊住心神。 阿尔没能从海洛伊丝那张没什么情绪、仅仅只是皱着眉的脸上读出太多的讯息,她以为海洛伊丝是在为身体的不适皱眉,便把手中的那只半满的水囊递了过去,关切地问: “需要再喝点水吗?刚才我和莉塔给你喂了一些水,哦,还给你吃了两株海草。” 莉塔一边努力阻挡着还想再上前舔舐精灵的飞马,一边同海洛伊丝解释道: “那两株海草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不太清楚,但肯定是很厉害的药,我记得——女神啊,你这匹马!不要再闹了!” 人鱼实在被那匹飞马惹得不耐烦,她见怎么拦阻飞马都没有用处,便干脆凶狠地转过头,朝着它毫不客气地呲出一口尖牙。这一招果然异常管用,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莉塔的威慑就令这匹飞马立刻变得安静乖顺——它立刻停下了胡乱挥舞的蹄子,也不再敢嚣张地喘着粗气,或者耀武扬威地炫耀它整齐的牙齿。简直像是换了匹马! 收回尖牙的莉塔完全不觉得自己把人鱼的力量用在这种地方有什么不对,她得意地摸了摸飞马的鬃毛,很是心满意足地感受着它隐约的颤抖。 莉塔这才继续去说刚才只说了一半的话: “有几回我祖母受了重伤,海巫就是给的她这种海草。可能它没办法让你身上的那种纹路消失,但它止痛的效果好像很不错。虽然我没有用过,不过阿芙拉用过很多次,也跟我夸过这种海草。” “谢谢你们。” 海洛伊丝点了点头,不善言辞的精灵认真而简略地道了谢,随即便用自己的长弓撑住身体,勉强离开了阿尔的搀扶。她看着自己身上几乎没有褪去的杂乱纹路,知道这是因为生命母树出了问题,故而作为与生命母树共生的精灵,身上难免会出现这种异常。 她并不畏惧对自己的状况,但海洛伊丝很清楚,自己不久前的昏倒,以及剧烈到让她忘记自己是精灵的疼痛——都是在代表生命母树的问题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显然,海洛伊丝必须尽早把阿尔和莉塔带回雾霭密林。 还好那两株来自人鱼的药草发挥了作用,海洛伊丝从昏迷中苏醒,身上的疼痛也被降到了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不然别说是“尽早”,这个任务恐怕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实际上,海洛伊丝很意外阿尔和莉塔会出手帮助自己,在她一贯的认知之中,人鱼也好,人类也罢,都不是什么愿意为旁人着想的种族,顶多想办法通知一声雾霭密林,要求他们派新的精灵来做接应,绝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地伸出援手——毕竟那两株海草,一定很难得。 想到了这里,海洛伊丝便不再多想,她站起了身,宣布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消息: “现在雾霭密林的状况非常糟糕,我们没时间再等到明天了,今晚就必须启程。” 精灵努力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目前状况,认为只要自己尽全力,还是可以连夜赶回雾霭密林的,就是很可能之后需要休息调养一段不短的时间。 需要休养的这种事,比起雾霭密林所面临的危机,在眼下实在是显得渺小得不能更渺小。海洛伊丝甚至完全不认为这是一种“代价”,她催促还没有行动的阿尔和莉塔: “请你们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阿尔和莉塔面上的诧异使精灵产生了误会,她补充道:“对于你们的帮助,我不会忘记回报的,等回到雾霭密林之后——” “不不不,女神啊!精灵,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莉塔匆匆忙忙解释道:“我们的意思是——你的身体,真的能撑得住吗?这几天我们都一直在赶路,你已经好久都没有休息好了。” “我完全可以回到雾霭密林再休息,请你们不必担心,作为雾霭密林的弓箭手,我的身体非常健康。” 瞧着海洛伊丝面无表情地解释,使得阿尔很想要叹气,她忍住这种冲动,委婉地劝阻执拗的精灵: “海洛伊丝,那两株海草的作用究竟能持续多久,我们都不清楚。而且我和莉塔都不会操纵飞马,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状况,我们都完全没办法应付。” 想到海草的生效时间有限,反而令海洛伊丝的决心更加坚定:“那就更应该尽快启程,不然如果明天失效,我们就更难回到雾霭密林了。” 海洛伊丝把长弓背在身后,那匹变得老老实实的飞马立刻颇有灵性地凑到了精灵的身边,亲昵地蹭着脸色依旧惨白的海洛伊丝。精灵摸了摸飞马的鬃毛,招呼阿尔和莉塔过去。 她很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也许算得上是安慰的话: “如果我真的在半路上再次昏倒,这段距离不算很远,飞马应该会把你们带回雾霭密林,可能只是会颠簸些。” 莉塔情不自禁想起海洛伊丝说过的“有点冷”,虽然没有经历海洛伊丝的“颠簸些”,但已经明智地先有了不好的预感。 然而海洛伊丝的态度如此坚决,莉塔和阿尔也从惊诧中缓过了神,细细想来,的确还是此刻连夜赶路更为保险。阿尔捏了捏莉塔的手,人鱼正愁眉苦脸着,很有几分可怜,小声宽慰道: “顶多只有一个晚上,莉塔,再忍一忍。” 莉塔很是勉强地点了点头,她凑到阿尔耳边,煞有介事地愤愤道: “那两条鱼,我绝对不送海洛伊丝了!我还要从雾霭密林抓二十条,不!抓二百条鱼回去。专抓精灵最喜欢的那种!” 阿尔想象了一下莉塔艰难搬运两百条鱼的模样——好了,可以预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回去绝对“不必”骑乘飞马回去了。阿尔甚至怀疑她们不会是“回去”的,她们很可能是被“赶走”的。 她咳了一声,看了眼向她们招手的海洛伊丝,立刻抓起莉塔,没对人鱼的抓鱼大计发表任何一个字的看法。 “好了,我们快走吧!尽快完成任务,或许我们还能好好享受一下‘女神的筵席’!” “好主意!不过祖母说精灵做的烤鱼味道一般,阿尔,等我给你烤一条吧——” 海洛伊丝看着收拾好东西、重新换上斗篷的人类和人鱼,她们嬉笑着朝精灵走来,令海洛伊丝有一点不受控制的恍惚,过去,她和…… 但很快,身担重任的精灵便把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恍惚抛到了脑后,她把阿尔和莉塔抱上了飞马,再灵巧地跃上了马背。 海洛伊丝摸了摸飞马的脖子,轻声安慰了几句,她从未让自己的飞马受过这样的劳累,它一时既不情愿,又异常烦躁。然而现下情况紧急,精灵只能辛苦她的飞马,为此,海洛伊丝一连向它许诺了很多补偿。终于,飞马蹭了蹭海洛伊丝,勉强同意了再启程的要求。 精灵松了一口气,告知身后的阿尔和莉塔: “在天亮之前,应该就能赶到雾霭密林。到时候,我们雾霭密林会以最高的礼节接待你们。” 莉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一侧脸牢牢地贴在阿尔的背后,有点吐字不清地道: “我希望‘最高的礼节’能包括让我睡个好觉,说实话,我这几天连做梦都在赶路。” 同样疲惫的飞马展开了它庞大华丽的翅膀,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作祟,阿尔总觉得它的羽毛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华丽。但随着飞马展翅飞向空中,她又觉得它的速度似乎比之前还要快上几分。 好吧,不止是她们吃不消连日来的奔波,连飞马也对此快要受够了! 比白日里更加寒冷的气流擦过脸颊,阿尔把整张脸都更深地埋进脑子里,并感受到莉塔也把她搂得越来越紧。 阿尔想着海洛伊丝的话。 天亮之前,她们就能抵达雾霭密林。 用不了多久,她们就要见识到被游吟诗人争相称颂的“仙境”。 并且,她们即将知道那个被不断三缄其口的秘密—— 雾霭密林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夜幕的深蓝丝丝缕缕地逐渐褪去,新月成了一块暗淡的瘢痕,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分,飞马终于降落了。 被海洛伊丝从马背上提下来的时候,阿尔和莉塔都不禁以为自己误入了一场过于离奇的梦之中—— 她们看见无数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精灵神情肃穆地站立着,他们手中都高举着一盏火光摇曳的烛灯,静谧无声,像是正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什么。变幻的烛火织就一片淡金色的光影,它起伏着、波动着,有一种莫名的圣洁感。 而在不苟言笑的精灵身后,那些茂密的、姿态各异的树木,纷纷绽放着绚烂绮丽的花! 那些树木拥有的简直不是树冠,而是“花冠”!娇嫩欲滴的花瓣完全遮住了叶子,重重叠叠的艳色遮住了每一分、每一丝绿色,过于繁盛的花朵构成了一片片蓬松的“云”,衬得这拂晓时分的天空都变得明亮了几分。每一朵花都绽放得极其迫不及待,它们似乎生怕遭到忽视,用尽浑身解数,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的鲜妍。 阿尔和莉塔的目光很快由精灵转向那些芬芳馥郁的花朵,被骑乘飞马折腾得腿软的她们,在这一瞬间忘记了疲惫,被这难得的美景俘获住了心神。 但海洛伊丝却对这样的“奇景”视而不见,她径直走到那群精灵身边,对站在前排正中的一位衣着朴素、却头戴皇冠的精灵行礼: “陛下,女神在上,我完成了您授予的任务——为雾霭密林带回了预言中的‘织针’。” 第68章 018猜想雾霭密林的“最高礼…… 雾霭密林的“最高礼节”的确配得上“最高”两字。 阿尔和莉塔倒在那张巨大的叶子形状的床铺上时,人类和人鱼的眼睛都齐齐发了直,她们怔怔地依偎在一处,十指相扣,被方才的景象冲击得一时不太想动作。 莉塔用尾鳍缠绕住阿尔的小腿,有点惶恐地慨叹: “的确是‘最高礼节’啊!我真的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能派这么多精灵来接应我们,居然连精灵女皇都来了!阿尔,你说树上开的那些花——是那些精灵为‘女神的筵席’准备的,还是特地为我们准备的?这得用什么法术啊?” 不会法术的人鱼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她像一只才进城的小老鼠,很是好奇,还有点小忐忑。不过很快,莉塔便从冲击中回过神,但由于情绪过于强烈,怎么也躺不住,她直接坐起身,尾巴不老实地摇来摆去,人鱼很是诧异,也很是纠结。 “奇怪!真的太奇怪了!越想越奇怪!精灵到底是想我们帮他们什么忙呢?而且我们又能帮上精灵什么忙呢?我们俩最简单的法术都不会!不给他们添麻烦可能都算是好的了!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是搞错了预言之类的,找错了帮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今天精灵女皇都没有跟我们说话!她匆匆就走了!” “莉塔,你居然现在才开始想这件事吗?” 阿尔有点无奈按住莉塔动来动去的鱼尾,因为人鱼一直用她的尾鳍缠绕着阿尔,所以只要莉塔开始乱动,阿尔就也被迫跟着她摇摇晃晃。 对这条过于活泼的人鱼!阿尔觉得咬她十口都不为过!然而她想是这样想,手下却顺着莉塔的鳞片,轻轻摸了两下那条绮丽的鱼尾,很是怜爱。 莉塔的鱼尾也亲昵地蹭了蹭阿尔,又凉又滑。 “不现在开始想的话,要什么时候开始想?来之前吗?”人鱼眨眨眼,显得很无辜。 “但没来之前,又怎么能知道精灵会是什么态度呢!精灵也很可能是在广撒网,要是他们还找了很多人鱼、人类、半身人、矮人、暗精灵什么的,想了那么多也只会是白想!” “起码精灵绝对不会找暗精灵。” 阿尔说完了这句揶揄,便笑着朝莉塔伸出了手,以很轻的力道捏了一下人鱼的脸颊。嗯,咬舍不得,捏一下还是舍得的。 莉塔没有回击,而是立即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倏地埋进了枕头里,避免阿尔再对她的脸颊下手。 但这种脆弱的防备对于狡猾的人类实在不值一提,阿尔笑得眉眼弯弯,直接呵起她的痒来。 “阿尔!你耍赖!” 人鱼笑得蜷成了一团,她的尾鳍紧紧勾着阿尔的脚踝,这才开始回击。直到她们嬉笑着都因对方蜷成一团后,才心满意足地瘫软在床铺上,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由于方才的嬉闹,饶是莉塔和阿尔说起这桩正经事,语气也不可避免地显得很是娇嗔。 “精灵当然不会找暗精灵啦!那只是我随口说的嘛!他们很早就闹得非常不愉快了!” 莉塔解开身旁阿尔的发带,把她的一缕黑发一圈一圈地缠上手指,漫不经心地补偿道: “阿尔,你可能不知道,暗精灵不仅在精灵那儿不受欢迎,说实话,整片大陆,都没有哪个种族欢迎他们。哦,也不能那么说。” “好像有几个人类王国对他们很欣赏,很喜欢请他们做一些女神很讨厌的事。” 阿尔明白莉塔没有说清的意思——的确有几个王国很热衷雇佣暗精灵去做盗窃、谋杀一类的事。她曾听闻有一个北境之国,足足有十七位王位继承人都接连死在同一个暗精灵刺客手上,而这位刺客并不只忠于一个雇主,他只收钱办事,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据说骸骨多得能垒出一座小山。 “不过这次的‘女神的筵席’,估计不太可能看到那些暗精灵,他们也一直不太喜欢和我们来往。” 莉塔把缠在手指上的发丝又一圈圈解开,开始替阿尔梳理起头发,她开始有些迷恋这个“游戏”。但她的要求过高,以至于始终无法为阿尔编出一个完整的发辫,莉塔总是希望自己能编出更好的、更配得上阿尔的发辫。 阿尔也趁机开始摆弄莉塔的头发,不过只是简单的梳理。每当阿尔的手指拂过人鱼姜红色的头发,这条人鱼总会情不自禁地瘫软,她仿佛一块烈日照耀下的糖果,随时要融化在阿尔的身上。 “目前来看,这些精灵应该只请了我们两个,他们招待我们的规格非常高,应该的确是‘最高’,比如这张床,它明显是给我们专门定制的。” 阿尔和莉塔身下的这张床,除了外观简单大方,看着犹如一片叶子,躺在上面也能感觉到一种轻盈的舒适。不仅有鱼尾的莉塔躺在上面不觉得干燥,没有鱼尾的阿尔也不觉得潮湿。 这无疑是用魔法材料制成的一张床,细想起来,阿尔忍不住咂舌,制作这张床的魔法材料绝对不会是常见的、普通的。然而所谓的常见的、普通的魔法材料已经相当昂贵,可以和黄金媲美。那么,制作这张床的花费便势必要比用黄金来打造一张床多得多。 哪怕是曾经头顶王冠的阿尔,也觉得此举谈得上奢靡。 但莉塔听了这话,她先前的纠结、惶恐反而在瞬间烟消云散,甚至容光焕发起来,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人鱼一时间又从快融化的糖果变成了一颗香味扑鼻的浆果。 “如果他们肯在我们身上投入那么多,花费那么大的心思。那他们绝对非常确定我们就是精灵要找的帮手,坚信某件事只有我们能够做成。唯一的问题还是——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我想这件事一定对他们非常重要,很可能关乎着他们的存亡之类的,而且这件事绝对没有办法瞒住!”阿尔沉吟着,她和莉塔分享着这些天自己得出的猜测,又问连连点头的莉塔: “你知道有什么对精灵来说非常重要的事物吗?当然,也可能是某个精灵出了事——但我总觉得她们不会为此找我们,毕竟我们都不会治愈,我只会做最简单的包扎。” “关乎存亡的?没办法瞒住的?非常重要的?”人鱼喃喃重复着这些重点,忽地,她眼睛一亮,兴奋地坐起了身: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这个!不然精灵绝对不会动用什么禁言咒!” 坐在长椅上的海洛伊丝握着杯果子露,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手指,她出神地望着水晶杯上的花纹——不,不是花纹,是她身上的那些还没有褪下去的纹路…… 同僚奥菲莉亚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使得海洛伊丝立刻回过了神,奥菲莉亚看了眼海洛伊丝手中那杯没什么变化的果子露,微微皱了皱眉,道: “海洛伊丝,为什么不喝呢?这种新药剂很管用,我已经喝过三杯了,味道其实和真正的果子露没什么太大区别,而且见效很快。你看我身上的痕迹都褪下去很多了,喝完也不会觉得浑身痛了。” “我——” 她看着杯子里橙红色的果子露,扬起头,将果子露一饮而尽。正如奥菲莉亚所言,这杯果子露令海洛伊丝立时觉得轻松许多,不仅身上的那些怪异痕迹逐渐消了下去,被奇异海草压抑过的疼痛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海洛伊丝看着自己恢复光洁的手背,轻声向同僚道谢: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这有什么!”奥菲莉亚笑道,她紧挨着海洛伊丝坐下,故作随意地问:“最近你总有点心不在焉,怎么了?海洛伊丝,出了什么事吗?” 奥菲莉亚的问话让原本开始放松的海洛伊丝立刻绷紧了精神,她抿紧了唇瓣,瞧着非常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好吧,你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几个月,你的状态都不太好,作为你的朋友,我只是想要关心你。” 海洛伊丝摇了摇头,坚决地道:“我很好,只是这几个月事情很多很忙,可能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奥菲莉亚,你想多了。” 对于海洛伊丝的说法,奥菲莉亚不置可否,向来体贴的她主动换了个话题。 “这次,你去接的那条人鱼和那个人类怎么样?你觉得她们会是预言里指的‘织针’吗?” 海洛伊丝攥着那只水晶杯,语调平淡: “我和她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她们好像确实和绝大多数的人鱼和人类都不太一样。我昏迷的时候,她们给我找了药草。” 奥菲莉亚没想到自己随口问出的问题居然会有大收获,她看着海洛伊丝,细致地分析着自己这位向来一板一眼的同僚。 “祭司这段时间,都要忙着配各种药剂,想来最后,十有八九会是我和你负责招待她们。”奥菲莉亚笑了笑,“听起来,那条人鱼和那个人类应该还算好相处。对了,刚才陛下叫你过去,有跟你说,要什么时候告诉她们生命母树的事吗?” 海洛伊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那只水晶杯上——那只陛下赐给她的水晶杯。 “陛下只说让我们自己定夺。我在想,要不要明天直接带她们去生命母树那边……祭司最近还在那里吗?” “不在了,祭司最近忙着没日没夜地配置药剂。生命母树那边只留了一个看守,定时汇报生命母树的状况。” 奥菲莉亚仔细想了想,“那就干脆明天带她们去吧,在那之前,我们最好先带她们去吃一顿——” 还没等奥菲莉亚说完这句话,忽地有精灵匆匆忙忙冲了过来,他神色焦急,连声音都变了调: “海洛伊丝!奥菲莉亚!” “那条人鱼和那个人类不见了!” 第69章 019身份阿尔觉得莉塔此刻的…… 阿尔觉得莉塔此刻的眼睛,比她见过最奢华的冠冕上那颗镶嵌在正中的钻石还要闪亮。 人鱼搂住阿尔的胳膊,有点鬼鬼祟祟的,像是生怕被偷听似的,她贴着阿尔的耳朵,低声道: “我猜绝对是生命母树出了事!所以他们才这么着急。阿尔,你知道生命母树的事吧?” 生命母树的荣枯关乎着精灵一族的兴衰——这一说法,阿尔在年纪尚小、还被母亲抱在膝头上的时候,就曾听母亲说起过,因此阿尔对这个说法很有印象,只是她之前一直都没有朝这个方向想。如今一听莉塔提起,不由得觉得豁然开朗。 阿尔赞同地点头: “如果是精灵母树出了事,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他们会这么兴师动众,怎么也不肯说出了什么事!莉塔,我觉得肯定就是因为这个!你真聪明!” 她们轻声地、几乎在使用气音交谈。 得到夸奖后,莉塔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人鱼的指尖纠缠着阿尔的黑发,顺手解开了她给阿尔编的一根不够完美的辫子。细软的发丝流泻在莉塔的指间,她一边重新编发,一边笃定地道: “要是真是这么回事,他们肯定没办法等太久,我估计很可能明天,不,应该是今天了!” 窗外逐渐亮了起来,那弯瘢痕似的月亮逐渐在天幕上隐去,全新的一天显然已经来到。 莉塔摩挲着阿尔的发尾,打了个哈欠,她们也是时候该休息了。于是,莉塔便把手里才编了一点的发丝松了开来——她不想自己编出的辫子影响到阿尔不久后的睡眠: “等我们今天再醒过来,他们绝对会带我们去见精灵母树。所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莉塔的哈欠传染给了阿尔,也让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阿尔亲昵地依偎住她的人鱼,纵容着莉塔的鱼尾对自己的双腿为所欲为——人鱼嚣张得仿佛阿尔的双腿是属于她的!不过阿尔对此并不在意。 阿尔顺手把两只紧紧挨在一起的枕头拍得松软了些,又小心地把莉塔的长发理到另一边去,以免不小心压到它们。 她轻声回应几乎睁不开眼皮的人鱼: “那我们好好睡一觉吧!好梦,我的莉塔。” “你也好梦,我的阿尔!” 兴奋过后,奔波的疲惫立时涌了上来。 它像是一直居心叵测地等待在她们的床边,等阿尔和莉塔互相道过晚安后,便伸出它强有力的手,一把将她们齐齐拉下了深不可测的梦乡。 窗外,月亮溶于蔚蓝的天幕之中,新生的太阳带着势不可挡的朝气,缓缓升起。 而窗内,人类和人鱼依偎在同一张床铺上,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向她们探去。 下一瞬,相互依偎的她们如同拂晓时分草尖上的那滴露珠—— 阿尔和莉塔忽地自床铺上消失,且消失得无声无息。 在阿尔还戴着那顶冰冷的王冠的时候,她的睡眠总是不太好。 每当夜幕垂落,为了迎合国王的喜好,宫人们只会在城堡里点上零星的几盏灯,让那座本就阴郁的城堡,显得更加阴森。那些宫人垂首低眉,犹如一具具靠发条驱使的木偶,不仅面无表情,他们来回走动时,脚步甚至比猫还要轻,没有一点声响。 在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之中,阿尔常常不是失眠,就是噩梦连连。 失眠的她往往会徘徊在空荡荡的长廊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一遍又一遍地数那些没有点亮的灯。 至于噩梦,她则向来循环往复地做着同一个——阿尔总是在梦见她的母亲,梦见母亲守在塔楼的一扇窗子后,一头金发白了大半,憔悴却强撑着笑脸注视着她——每当阿尔试图同母亲说些什么,都会在那时猛地出现一只手,死死拽扯住母亲,不管阿尔和母亲如何嘶吼,如何抗拒,那只可恶的手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她们生生分离。这个噩梦总以母亲的啜泣和哀求收束。 那时,阿尔憎恨做梦,甚至厌恶睡眠,在绝大多数时候,她情愿失眠。 直到阿尔终于摘下那顶王冠,喝下了母亲留给她的炼金药水,她对“梦”才有所改观。 尽管她因这次出逃,失去了所谓的身份、头衔以及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得已地、一次又一次地变卖自己身上的物件,还隐姓埋名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船,干着劳累且狼狈的活计,做着仰人鼻息的学徒。 但从这时起,阿尔便不再梦见母亲的无能为力和眼泪,她的梦也逐渐变得不再单调、悲伤。 那时,她总是梦见自己是一只最寻常的海鸥,在这片起起伏伏的大海上不断地飞上又飞下。唯一的烦恼是——如何搞到一点海鱼之外的新鲜食物。 遇到莉塔之后,阿尔的梦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开始—— “喂!” 正从莉塔手中接过一份白贝鱼的阿尔,似乎听见了一声呼喊。莉塔眨着眼,困惑地看着她,玩笑道: “怎么了?我只是切得差了点,可没给你下毒,阿尔,你不会不敢吃吧?” “我哪有不敢吃?我只是怕你反悔不肯给我吃。” 阿尔笑着打趣了回去。她摩挲着贝壳的边缘,那是片粉橘色的贝壳,被擦洗得很是干净,在月光之下散发着斑斓多变的珠光。不过——贝壳的外侧摸起来应该是这么光滑的吗?不对!现在好像也不该是晚上。 她明明记得,那弯瘢痕般的月亮已经从天幕中隐去,太阳取代了它,缓缓自东方升起。哦,她们好像也不该在海滩,应该身处雾霭密林。 “喂!” 这第二声突兀的呼喊,阿尔听得分明,她情不自禁睁大了双眼,四下查看。眼前的景象立刻像被投入石块的水面,倏地扭曲起来,极速地变幻。 “喂!” 伴随着这第三声呼喊,在模糊、变形的环境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 她姜红色的发丝急不可待地映入阿尔的眼帘。阿尔无可奈何地调整了一下人鱼拥抱自己的姿势,小声抱怨道: “莉塔,你松开点,我都快喘不上来气啦!” 莉塔的整张脸都埋在阿尔怀里,听了这话,勉为其难地露出一只眼睛看阿尔,见她确实面色发红,才不情不愿地把搂着阿尔脖子的胳膊松开了些。 随即人鱼便气焰嚣张地冲她们身后的一个方向看了过去,既像是炫耀,又像是赌气地道: “你瞧!我都告诉你了,阿尔绝对听见我的声音就能醒过来!” 从“凶悍人鱼”手下侥幸“逃出生天”的阿尔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这才发觉她们身处在一座雕花喷泉旁,莉塔正看向喷泉边的一把突兀的深棕色扶手椅,其上坐着位面容青涩的少女。 那少女一看便知绝非人类,她披散着一头墨绿色的长发,纤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搭在竖琴琴弦上,既像是下一刻就会演奏,又像是马上就要起身离开。 她对阿尔和莉塔同时看过来的视线不避不闪。这位发色奇异的少女并没有立即回复向自己“放狠话”的莉塔,而是先朝阿尔微微一笑,态度极其熟稔,好像她已经和阿尔认识许久。 少女轻轻拨了下手下的琴弦,竖琴发出柔和的声响,她回莉塔的话时,一双眼依旧紧紧地盯着阿尔: “但你刚才说的是——只要你一说话,她就能醒转过来。莉塔,我数过了,你足足‘喂’了三声,她才理会你。” 明明从少女指间流泻的琴音近在咫尺,可她的说话声却仿佛是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甚至隐隐带着点回音。 仍不大清楚眼下是什么状况的阿尔首先安抚住了莉塔,此刻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依旧身处梦境,只不过,这明显是一个不一般的、清醒的梦。 “那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阿尔已经醒转过来了!我可遵守了你的规则!没有用阿尔的名字叫她!” 莉塔反驳少女时,阿尔的目光谨慎地掠过了不远处的喷泉,这座喷泉的造型并不常见,既不是动物,也不是人物,而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树。 这座树造型的雕塑做得极其细致,不仅异常高大,树冠犹如一片巨大的、可以遮蔽一切的云,细节之处也做得极其精致,每一片树叶的脉络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如果这座雕像不是自上而下都是一片雪白,从头到尾纹丝不动,阿尔几乎要怀疑它不是雕塑,而是一棵真树了! 看来看去,阿尔还觉得雕塑上叶子的形状很是似曾相识——哦,没错!好像阿尔和莉塔躺着的那张床就是这样的形状。 于是,阿尔带着莉塔悄然退后了几步——这当然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只能聊胜于无地起到点自我宽慰的效果。阿尔神情肃穆,直截了当地对那少女指出: “您和精灵母树有关系吧?您特地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事?” 墨绿色长发的少女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琴弦,她好像完全不在乎阿尔和莉塔警惕非常的反应,她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手,把一侧的长发拢回耳后,一双浅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阿尔和莉塔,慢条斯理地回答: “我就是精灵母树。” 阿尔和莉塔同时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气,她们试图从少女脸上找到任何一丝玩笑的证据,但却一无所获,她非常平静。 那座喷泉仍在自顾自地涌动着清澈的水,汩汩地、潺潺地。 阿尔想,这一定是她做过最荒诞的一个梦。 第70章 020响动莉塔的爪尖慢慢伸了…… 莉塔的爪尖慢慢伸了出来,她屏住呼吸,一双绿眼睛牢牢地盯着面前的这个自称“生命母树”的少女。 她曾听祖母约瑟芬提起过生命母树,但祖母当时的语气很不以为然,约瑟芬并不认为这棵生命母树多么与众不同,只觉得那是一棵年头活得久一些、枝叶长得多一些的树。 面对莉塔和阿尔的高度警惕——尤其是莉塔,如果她此刻能露出鱼尾,她尾巴上的鱼鳞一定全部炸开,发色奇异的少女毫不意外,她把手自竖琴上收回,纤长的手指不再拨动琴弦,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柔顺的发丝。 少女依旧端坐在那张深棕色的扶手椅上,她姿态从容,语气轻松: “莉塔、阿尔,你们别紧张。” 然而这一句话裹挟的回音更重,明明少女就近在眼前,声音却越发像是来自远方。 “想想看,我还要靠你们来救助,怎么可能会对你们有什么恶意?是你们误会了。” 她刻意很慢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莉塔和阿尔都相继注意到,这位少女的长发并非全然深绿,里面夹杂的几根发丝已经转为雪白。 “而且——这可是一场梦,莉塔、阿尔,我就算是真的对你们做了什么,也不会对现实造成半分影响。顶多,只是让你们做上一场噩梦,多流下几滴汗——我想精灵不会劳动你们洗那些床单的。” “所以,生命母树——” 阿尔打断了她的并不有趣的调笑,不打算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扯皮上。阿尔的目光停留在少女的脸庞上,不肯错过她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化。 “您特地把我们拉进这场梦,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且你要知道!是雾霭密林把我们请过来的!并不是我们主动要来的!”莉塔强调道。 这条执拗的人鱼始终担心精灵母树心怀恶意,她不顾阿尔的阻挠,在说这句话时,坚决地挡在了阿尔的前面,像是生怕生命母树因为自己并不柔和的话语迁怒阿尔。 莉塔气势汹汹地再一次露出她的尖牙利爪——这是眼下她们唯一的武器。她的语气很是生硬: “如果你是因为不喜欢我们待在这里,那么,请找你的精灵们算账!这件事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要知道我们本来——” 然而人鱼的尖牙利爪尽管对人类、飞马以及水里的鱼群都很有作用,但对于一棵树——一棵恐怕活了数万年的生命母树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威胁。甚至在生命母树看来,就算真的被莉塔尖牙咬上几口、被她的利爪挠上几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恐怕那和面对一只蚂蚁的反抗相差无几。 “我拉你们进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生命母树的确完全不在乎莉塔的态度,她不等莉塔讲完话,便道:“精灵们找你就是为了医治我,但我找你们——” 她身上那条朴素而宽松的长裙似乎在微微颤动,生命母树浅金色的眼眸一看便知不属于一位真正的少女,这双眼睛沧桑而沉着,饱经风霜,也隐含倨傲。 “是为了一件也许完全相反的事。” 报时的钟声“铛铛”响了三声,在袅袅的余音之中,站在议事厅正中间的精灵竭力平缓了呼吸,他字字清晰地重复道: “她们的门大敞着,艾普莉去帮她们关门的时候,叫了她们很多声,都没有回应,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但进去一看,却发现她们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 海洛伊丝惊讶地重复道,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奥菲莉亚还是第一次在自己朋友的脸上瞧见“惊讶”这种情绪,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奥菲莉亚安慰道: “可能她们只是去哪儿闲逛了?毕竟这个时节的雾霭密林最是漂亮。昨天,我就发现她们好像都特别喜欢那些花。” 报信的精灵摇头否定奥菲莉亚的猜想: “我和艾普莉一直在她们的屋舍附近巡逻,根本没有看见她们出去。而且——那扇门也是突然之间敞开的。艾普莉……艾普莉已经去找祭司了。” 海洛伊丝一听见祭司,就皱起了眉毛,奥菲莉亚的目光更是从海洛伊丝脸上挪不开了——天啊!她觉得过去的整整一年,自己都没能在海洛伊丝脸上看到过这么多表情! “按照流程,艾普莉应该先来找我,由我决定要不要找祭司。弗吉尔,你应该拦下她的。” “我是想过要拦——但是,海洛伊丝,你还不知道,祭司早就特地叮嘱过我们了,只要‘织针’这边有异动,就必须立刻通知她。”弗吉尔显得很为难,“而且陛下也是说——” 海洛伊丝抿紧了唇瓣,她碧蓝色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温度,她点了点头,示意弗吉尔不必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了,这件事现在由我和奥菲莉亚处理,你可以回去继续巡逻了。” “好……”弗吉尔有点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游移不定地补充道:“海洛伊丝,祭司之前说……希望你有空,到她那儿去一趟,她有些事要对你讲。” “好了!弗吉尔!”奥菲莉亚连忙打断弗吉尔的话。 不等一脸疑惑的弗吉尔再说出更多的话,奥菲莉亚便朝他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 “这件事我已经跟海洛伊丝说过了,她会尽快抽时间去的。” 但弗吉尔就是读不懂奥菲莉亚反复对他使的眼色,再度强调: “海洛伊丝,你千万别忘了,祭司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你最好还是尽快到她那里去——” 这句话还没说完,奥菲莉亚便火急火燎地把弗吉尔往议事厅外推。 “行了行了!弗吉尔,不用你再强调了!我们很清楚!” “奥菲莉亚,你今天怎么了,居然连话都不肯让我说完!你不会还在记仇吧?我向女神发誓,前几天你偷溜出去,真不是我举报的你,明明是——” 奥菲莉亚使劲关上了门,等议事厅里终于没有了弗吉尔的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奥菲莉亚还特地很是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对弗吉尔的忍无可忍。 她像是一位被临时拉上舞台的表演者,显得有点局促,总忍不住去留意她唯一的观众——海洛伊丝的反应。 但是,很可惜,海洛伊丝脸上那点微末的表情转眼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奥菲莉亚清了清嗓子,笑容灿烂得有点甜腻,仿佛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罐的蜂蜜: “前几天附近有个村子办了一场市集,我混了进去,买了好多她们自己做的糕饼,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海洛伊丝,等我给你分一些吧!里面有种小饼干,又脆又香,我向女神发誓,你绝对会喜欢!” “不用了。” 海洛伊丝走向议事厅角落的柜子,对奥菲莉亚雀跃得过了头的语气毫无反应。她专心致志地将那只她方才一直紧攥不放的玻璃杯放进了柜子的最里面。她反复调整着杯子摆放的位置,每次都只挪动一点点,海洛伊丝仿佛极其随意地问道: “奥菲莉亚,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祭司的事?” 这句问话却没有半点疑问的语气,仿佛询问者并不好奇即将得到的答案。然而常年与海洛伊丝共事的奥菲莉亚很了解她的脾性,假如海洛伊丝真的不在意,她是绝对不会问起这句话的。 通过这句问话,奥菲莉亚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这段时间海洛伊丝绝对是在为什么事情而心神不属。尽管海洛伊丝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旁的事,也将任务一件件都顺利完成了。 但自从一个月前的那个雨夜之后,奥菲莉亚就强烈地感觉到海洛伊丝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晚上,海洛伊丝匆匆找奥菲莉亚替班。奥菲莉亚仍然记得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海洛伊丝拿着一大捧开得正盛、犹如熊熊火焰的鲜花。雨水从海洛伊丝金子般的发丝上坠落,斗篷上的水珠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海洛伊丝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却盛满了柔软的、旖旎的笑意。 那一瞬间,奥菲莉亚不由自主地、或许称得上是自恋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胸腔里的那颗往日就不太老实的心,一时间更是跳得厉害。 然而奥菲莉亚的“答案”还没有脱口而出,海洛伊丝便开口道: “奥菲莉亚,帮帮忙,我今天有件不得不做的事。” 奥菲莉亚说不清自己意识到那句梗在喉间的“答案”是多么多余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在那个雨夜去替了海洛伊丝的班,可第二天清晨,奥菲莉亚却看着海洛伊丝又抱着那捧变得极其萎靡的花回来。 雨水把海洛伊丝的发丝淋透了,她像是就这样生生淋了一整夜的雨,斗篷上的水珠连成线似地扑簌簌地往下流,海洛伊丝的步履飘忽,行动间更像是一朵正在下雨的云。变化最大的是海洛伊丝的眼睛!那双碧蓝色眼睛居然变成了一对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奥菲莉亚看得很清楚,从那天清晨一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整整一个月,海洛伊丝的眼睛里都没有出现任何一丝笑意。 尽管站在柜子前的海洛伊丝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奥菲莉亚依旧继续保持着那个灿烂到有些虚假的笑容: “因为我觉得你最近都不想见到祭司。你才赶完那么久的路回来,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海洛伊丝的指节撞击了一下那只她还在调整的玻璃杯,发出一声极轻的、却无法掩饰的响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1022:59:09~2024-07-12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gozaku5瓶;琉璃与白雪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70-80 第71章 021威胁“听说这几年,地下…… “听说这几年,地下城有几位还算强大的巫妖,新配置出了一种相当特别的魔药,可以让我们这些根深深扎进土里的,不必永远都只停留在一个地方。” 生命母树转过头看向那座喷泉,目光停留在喷泉正中央的树型雕像上,神色复杂,像是想起了某件多年之前的烦心事。尽管她的声音里依旧夹杂着回声,但还是很能听得出话语之中对雾霭密林的厌倦。 “我在这里待的年头太久了,每一天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件事,每一天都过得没什么区别,这样的日子,我越过越觉得没滋味。” 她不再梳理自己的长发,手指又重新回到了竖琴之上。被生命母树拨弄着的琴弦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它们纤细却异常柔韧,看似寻常却又闪闪发光,酷似一串自不远处喷泉流泻出来的水花。 不过,此刻的这些琴弦奏出的旋律却根本谈不上柔和如水,反而令唯一的、也是被迫的两位听众——阿尔和莉塔都齐齐下意识皱起了眉,心中异常烦闷焦躁。生命母树似乎刻意弹得很差劲,好像是想借此宣泄自己多年被“困”在雾霭密林的愤懑。 出生于人类王国的阿尔对地下城的了解不多,莉塔倒是知道地下城不少事,毕竟赏金猎人约瑟芬常和地下城的那些种族打交道,故而莉塔从约瑟芬那儿听到过许多真假难辨的传闻。 想着巫妖所配置的魔药的共性,再联系了一下生命母树之前的话,莉塔迅速意识到了关键所在,追问道: “你是想让我们替你取来那种魔药?但那种魔药有很大可能会害死你?” 生命母树应该是没有料到莉塔会如此迅速地猜出自己尚未道明的意图,她的“演奏”顿了一顿,然而却干脆坦然承认: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生命母树身上那种倨傲感立时变得更为强烈,她微笑着补充: “只要你们给我带回那种魔药,报酬上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们。” 生命母树话说得轻松,显然完全没有想过——如果莉塔和阿尔真的给她找来了这种魔药,她这棵对精灵意义非凡的树不是因此获得了“自由”,而是“一命呜呼”了之后,莉塔和阿尔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生命母树似乎理所应当地认为,那种传闻中的魔药在自己身上只会发挥好的作用。 不等莉塔开口,是的,阿尔就已经强烈地意识到,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莉塔开口了,阿尔趁莉塔还在全身心为这棵树高高在上的态度咬牙切齿时,当即顺势紧紧抓住莉塔的一边胳膊,从人鱼身后站了出来,急匆匆地岔开了话题: “这件事我和莉塔会考虑的。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把您的身体治好。但我和莉塔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女神会选择我们,而又该如何帮助您——” 阿尔感觉到莉塔被自己的抓住的那一侧胳膊肌肉紧绷,她很想叹气,却只能朝生命母树露出微笑——纵使这棵树再怎么说自己对她们并无恶意,把她们强行拉入这场梦境之中,就已然是一种可怖的威胁。 “或许,您知道我们需要做什么事?” “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很复杂的事。” 听到阿尔提起女神,又说起要帮助自己,生命母树才从那把扶手椅上起了身,慢慢地走到了阿尔的身前,她这一动,使得被阿尔挡在身后的莉塔立即蠢蠢欲动地想要冲出来。 阿尔没有出声提醒莉塔,而是把莉塔猛地抓得更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人鱼的手臂。这些小动作成功绊住了人鱼的脚步,聪慧的莉塔立刻顺从了阿尔没有说出口的提醒,不再试图冲过去,直直挡在阿尔和生命母树之间。 但莉塔依旧没有放下戒心,她看似好不可怜地、紧紧地贴住了阿尔,一双绿眼睛看向阿尔时楚楚可怜,汪着盈盈水光,和撒娇没有区别,但当她看向生命母树时,那双眼睛便又成了一锅沸腾的、咕噜冒泡的致命魔药—— 显然,莉塔并没有放下冲向生命母树、不知天高地厚地与这棵树搏斗一场,为阿尔争取喘息之隙的计划,她只是稍微遮掩了一二。 然而生命母树却没有再朝莉塔望去一眼,她已经从阿尔和莉塔的相处方式中断定出阿尔才是强势的那一方,知道最后的决定是由阿尔做出,所以生命母树完全不在乎莉塔的反应以及莉塔可能在打的主意。 生命母树在距离阿尔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都说梦中是没有嗅觉的,但阿尔明明白白地嗅见了生命母树身上浓郁的草木气息,既像是沾满雨露和阳光、在清风中沙沙作响的新叶,又像是那些经历无数场暴雨和暴晒、响声清脆的落叶,最引人无法忘怀的不是那股草木特有的清新,而是其中无论如何也无法遮掩的苦涩气息,还有一点似有似无的腥气。 她向阿尔摊开右手,生命母树没有掌纹的掌心里托着两片全然翠绿的来自于她自己的树叶,它们的形状与阿尔和莉塔睡过的那张床如出一辙,两片树叶仅仅只是叶脉的纹路有着细微的不同。 生命母树示意阿尔和莉塔吃下那两片树叶: “吃下它,你们就会明白。” 她把左手搭在胸口,“女神在上,这是祂的指示。” 躺在生命母树掌心里的那两片叶子比普通的树叶似乎薄得多。没有温度的光线穿过那两片轻薄的叶子,使得叶脉的花纹交错在生命母树的手上,阿尔和莉塔没有从中体会到什么玄之又玄的美感,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之前海洛伊丝身上出现的那些纹路。 吃下它?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在催促着阿尔和莉塔,还没等她们认清这究竟是女神的指示,还是某种打着女神的旗号、实则不怀好意的蛊惑—— 阿尔和莉塔就已经不受控制般地双双伸出了手,从生命母树的掌心拾起了那两片轻薄的、绿莹莹的叶子。 新生的太阳升到了天幕的正当中,带着花香的风透过敞开的门窗,从屋外恣意地飘进屋内,带动着牙白色的窗帘起起伏伏,构成了一片固态的浪花。 这片“浪花”数次掠过那张叶子形状的床铺。在又一次潮落之后,那张床铺突然不再空荡荡—— 当终于真真切切地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倏地意识到自己已然离开了那片梦境时,阿尔和莉塔立即舒出一口长气,冷汗涔涔地从床铺上爬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明明完全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为什么我会控制不住我的手!拿了那片怪里怪气的叶子!” 莉塔把她的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声音隐含恐惧。人鱼从来没有过这种失控的经历。 阿尔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 “没关系,莉塔,我也没能控制住,那应该不是我们的梦,是她把我们拉进了她的梦,所以她才能控制我们。而且我们不是没吃——” 话说到这里,她们都忽地感觉手心里一凉,不由得同时看向自己的掌心—— 无论是阿尔还是莉塔,她们都握着一片轻薄的、绿莹莹的叶子,生命母树的叶子。 不知身在何处的钟恰在此时响了三声,钟声袅袅,余音悠悠。 “就是那间屋子!我和弗吉尔巡视的时候,发现它的门突然开了。咦?不对!” 艾普莉带着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朝那间为“织针”准备的屋舍走去,远远地,才望见那间屋舍的轮廓,艾普莉就皱起了眉: “我和弗吉尔早就把那扇门阖好了啊!女神在上!它怎么又自己打开了!这不应该啊!” 急性子的艾普莉立时把身后的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抛在了脑后。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屋舍门前,刚要打开门一探究竟,那扇半敞的门就忽地被完全推开。 还好艾普莉躲得快!只差一点点,她引以为傲的完美鼻子就要多上一条难看的印子,不,以这扇门方才被推开的那个力度,艾普莉觉得自己的鼻子绝对会肿起来。而眼下祭司又这么忙,她说不定就必须顶着那个难看的鼻子一连许多天。 “女神啊!哪来的这么粗鲁的精灵!你知不知道这间屋子是给谁准备的?你怎么能——” “这间屋子不就是给我和阿尔准备的吗?” 才被生命母树威胁过的莉塔心情非常不顺,尤其看精灵不顺眼。她很是后悔自己当初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要是不来什么雾霭密林,莉塔觉得自己现在绝对会更开心,光是和阿尔蜷在洞穴里编上整整一天的发辫,就已经是一件十足的美事,还完全不用被卷进这个乱摊子里来。 人鱼暗自磨牙,她把精灵埋怨个遍儿后,又开始怪约瑟芬,祖母就没发现这其中的不对劲吗?为什么还是这么急匆匆地催促她来? “你……你们?!” 在人鱼身后走出来的阿尔似乎察觉到了莉塔极速变差的情绪,她一句劝慰的话都没说,只是熟稔地牵住莉塔的手,十指相扣的那一瞬,莉塔皱起的眉头也松了几分。 阿尔误会了艾普莉难以置信的支支吾吾,以为她是气恼莉塔的语气。 “谢谢你们的招待,我和莉塔很感激。我们刚才遇到了一件不是很愉快的事,所以莉塔的语气可能不太好,我替她道歉。” 瞠目结舌的艾普莉还想再说什么,更为圆滑的奥菲莉亚却笑着上了前,替艾普莉说道: “没关系,我们只是有点吃惊你们这么快就休息好了。第一次骑乘飞马总是很辛苦,不好适应,我们以为你们会休息得更久一些。” 奥菲莉亚望向依旧沉着一张脸的莉塔,有些惊讶却毫不冒犯地友好询问: “不过——方便问问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是屋子里的什么不合心意吗?” “不是。”莉塔直直看向奥菲莉亚,她的目光清澈却极具力量,像是一把才从鞘中拔出的新剑。 人鱼难得简洁地道: “带我们去见你们的陛下或者祭司吧!这件事我们只同她们说!” 第72章 022内室药液在坩锅发出不情…… 药液在坩锅发出不情愿的轰鸣,犹如一只被囚禁的野兽,暴躁而徒劳地挣扎着,不停翻涌出忽大忽小的气泡,意图以另一种形式从这只巨大的、被烧得失去本色的锅子中逃窜而出。 困倦的埃莉诺打出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拿起一旁那把年岁比自己大得多的长柄勺,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搅拌着那些粘稠的、滚烫的药液。 等到那一锅“气焰嚣张”的魔药半成品终于变得“温和”了些,轰鸣转为“低语”时,埃莉诺才珍之重之地取出一管浅金色的液体,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完成这最后一步,便又听见艾普莉慌慌张张的声音: “祭司!她们有事找您!” 她们? 埃莉诺忍不住朝自己的内室望了一眼,但很快,缺乏休息的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一眼相当多余,艾普莉的大嗓门在平日里或许可以轻而易举惊破任何一位精灵的睡眠。但现在并不是“平日里”。 况且……如果眼下艾普莉的大嗓门仍有这种效用,其实反而是一件好事…… 埃莉诺拿起一旁早早准备好、用法术保温的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和双手。快速确定自己没有沾上什么奇奇怪怪的材料后,埃莉诺又给自己灌了一支活力药剂,这才掀开帘子,满面笑容地走了出去: “艾普莉,你说的是从无尽之海赶来的那两位贵客吧?” “她们”这个普通而模糊的称呼,在如今的雾霭密林却是一个特定的称呼,它专指预言中所提及的“织针”——莉塔和阿尔。 但雾霭密林的祭司埃莉诺还是明知故问地同艾普莉再次确定了一番,她的目光越过艾普莉,落在在场唯一的两张生面孔上—— 那条名为莉塔的人鱼,姜红色的发丝结成一条厚实的发辫垂落在左肩,五官与她的祖母约瑟芬约有三四分相似。哪怕是在以美貌著称、并以美貌引诱人类步入深渊的人鱼之中,这条成年不久的人鱼也绝对算得上美艳得出奇。莉塔的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牢牢望着埃莉诺,让埃莉诺感到一种熟悉的、湿漉漉的危机感——埃莉诺曾在约瑟芬的身上体会到过一模一样的危机感,在那之后的不久,埃莉诺就险些被第一次遇见的约瑟芬害得丢掉一条小命。 而那个名为阿纳斯塔西娅的人类,她浓黑如夜的发丝却是没有梳拢,安静地垂落在肩头。作为半精灵的埃莉诺是在人类王国长大的,她一眼便看出这个人类的身份绝对不俗,埃莉诺猜测阿纳斯塔西娅至少是什么勋爵家的女儿,一般的贵族也很难养得出阿纳斯塔西娅周身的气度。她的肌肤白得像精挑细选出来的上好珍珠,眼睛蓝得惊心动魄,胜过埃莉诺曾看过的所有的海。只是,这个人类尽管笑得温和从容,笑意却明显不达眼底。 显然,“织针”对他们精灵怨气深重。 埃莉诺近来事务繁忙,今天没能腾出时间去见她们第一面。但埃莉诺自认为雾霭密林对“织针”的接待不会出什么差错,而且拂晓时分去接应她们的那些精灵都告诉埃莉诺,她们那时对雾霭密林很满意。 所以——从天将亮到天大亮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让“织针”的态度骤变? 莉塔没有想到,雾霭密林的这位祭司并不是纯粹的精灵,而是一位身高和一般人类女性差不多的半精灵,她的耳朵也没有一般精灵那么尖、那么长。但半精灵祭司没有试图掩盖这一点,她很坦荡地展露着自己的耳朵,也没有改变自己在精灵中少见的浅棕色瞳色。 人鱼上前一步,回答了祭司询问艾普莉的话——可能也不算回答,莉塔说出的话更像是反驳。 “精灵的祭司,海是没有名字的,我们不管我们居住那片海叫什么‘无尽之海’,我们只叫它‘海’。不过我想——你说的‘贵客’确实应该是指我和阿尔。” 莉塔看了一眼身旁的阿尔,随即严肃起来,同面前的这位半精灵道: “我们有件要事要对你们的陛下说。” 为了让半精灵更加确定自己要告知的这件事的紧迫性,莉塔拿出了自己从梦中莫名其妙得到的那片叶子,递给了半精灵。 果不其然,埃莉诺的目光刚一落在莉塔递来的那片叶子上,她面上礼节性的友好微笑便立即凝固了。 埃莉诺仓皇而小心地把叶子从人鱼的掌心捻起,不敢置信地问: “这……这叶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们明明没去生命母树那儿!怎么会有它的叶子?” 而且这种形态的树叶,一看便知是生命母树新生的叶子,但自从生命母树开始出现问题,就再也没有生出过什么新叶。埃莉诺隔三差五就要抽一点时间去瞧一瞧生命母树,她很确定,目前生命母树之上,没有一片叶子有莉塔手中的这片叶子青翠。 带着莉塔她们前来的这几位精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片不同寻常的叶子。 和一脸震惊的祭司埃莉诺不同,海洛伊丝一如既往地显得很镇定,她道: “此事事关重大,我认为应该先禀报给陛下。祭司,我们原本最先是去找了陛下,但他们说,陛下来了你这儿。” 海洛伊丝的意思是要埃莉诺将精灵女皇请出来,问问陛下的意见,但在旁保持沉默的奥菲莉亚却敏锐地瞧见埃莉诺的眉头微微一颤。 “祭司,我同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说了陛下不在你这儿,她们就是不信我!”被有所忽视的艾普莉再一次用她的大嗓门叫嚷道:“要是陛下真在这儿,我先前来找祭司说事情的时候,祭司绝对会让我小声些。” 艾普莉话中所指的“先前”自然是指她来告诉埃莉诺,阿尔和莉塔意外在房间中失踪的事,只是碍于阿尔和莉塔在场,她便刻意地没有说得很清楚。 但在场的精灵都明白艾普莉的意思。近段时间,精灵女皇总是思虑过重,休息不好,她时不时会来埃莉诺这里休息,喝一支祭司配置的安神药剂。故而只要是精灵女皇在祭司这里的时候,埃莉诺总是会提醒精灵注意音量,尤其是艾普莉这种天生的大嗓门。 “陛下是来了我这里。”埃莉诺那副礼节性的笑容又恢复如初,她解释道:“但这次陛下拿了安神药剂就离开了,她说要去神坛前向女神再做一次祷告,等结束后再休息。” “可陛下今天拂晓时分就已经做过一次祷告了啊?”奥菲莉亚诧异地点出这其中的不寻常,但埃莉诺面上神色未变,同样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 “陛下也没说具体的缘故,应该还是为了生命母树。陛下只说自己要专心祷告,要我们不能打扰,没有再提别的。” “但陛下最近祷告的时间越来越长,恐怕就算等到天黑也等不到陛下祷告结束……”艾普莉嘟囔道。 “这件事绝对不能耽搁。” 见精灵们都犹豫踌躇起来,莉塔开了口,没什么耐性的人鱼很不耐烦把自己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说实话,莉塔根本不想管什么生命母树的事,她现在只想和阿尔到处转转!她们还没看够那些花,没吃到那种紫色的浆果呢! 莉塔的目光落在这只雾霭密林唯一的半精灵的身上,她道: “既然你们的陛下正忙,那这件事我们就同你们的祭司说吧。” 阿尔也把自己得到的那片叶子拿了出来,看着埃莉诺瞪大的双眼,阿尔和莉塔对视一眼,更加坚定了要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精灵的决心。 阿尔接过莉塔鬼鬼祟祟塞给自己的紫色浆果。 这颗果子模样和树莓有些相似,只是要更大一些,只是拿在手里,便能嗅见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阿尔咬了一口,裸露出来的果肉原本是牛奶一样的白色,又迅速转为深紫。咬下去的那一口浆果似乎一碰到舌头就化成了水,清清凉凉地滑下喉咙,揉杂着一点若隐若现的奶香,它不仅仅口味清甜,还带着某种不知名花朵的淡雅香气,回味无穷,只吃了一口,便觉得整个人身上也倏地飘逸出这种浆果的香气。 “怎么样?” 莉塔压低声音,一边眼睛亮晶晶地询问阿尔对这种紫色浆果的感受,一边又悄悄从埃莉诺待客的果盘里挑拣出了许多颗同样的浆果。人鱼一见阿尔笑着点头,就迫不及待地、做贼似地把自己的“战利品”分给了阿尔一大半。她兴致勃勃地道: “多吃点,这种浆果只有雾霭密林有,等我们回去就吃不到了。” 阿尔又点了点头。 她们的这种“窃喜”和精灵们的“愁云惨淡”对比鲜明,看着少有表情的海洛伊丝皱着的眉一直没有松开,奥菲莉亚脸上那种亲切的笑容荡然无存,祭司埃莉诺更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莉塔和阿尔讪讪摸了摸鼻子,又齐齐往嘴巴里塞了两大颗紫色浆果,是的,她们有点愧疚,但是再来一次,她们还是会把这件事踢给精灵。 祭司埃莉诺在叹过第三十七声气后,终于惆怅地站起了身。莉塔都敏锐地捕捉到祭司的目光掠过了垂着厚重纱帘的内室。 埃莉诺强撑着一张笑脸走过来,道: “这件事还是需要陛下决定,生命母树给你们的叶子我们这里先替你们保管。今天……两位可以先在雾霭密林里转转,这个季节的雾霭密林很适合游玩。” 奥菲莉亚和海洛伊丝也走到了阿尔她们身边,热情的奥菲莉亚,不,努力保持热情的奥菲莉亚道: “既然两位已经见过生命母树了,今天我们就不去那边了,我们就是单纯的吃吃喝喝,你们还没尝过雾霭密林的特色吧!我知道有家馆子非常不错,可以去尝尝!” 这样的规划,对于精灵来说很不愉快,对于莉塔和阿尔而言非常愉快,莉塔不假思索地点头,她把自己的那一份紫色浆果全塞给了阿尔。 “好!我听说你们不吃肉?是真的吗?你们真的不吃肉吗?” 这条人鱼明显是决定了要把自己的肚子留给更加美味的大餐,阿尔暗自“谴责”了一下莉塔的“喜新厌旧”。 阿尔收好浆果,准备笑着调侃莉塔几句,一抬头,却无意中发现埃莉诺正望着那间垂着纱帘的内室,神色复杂—— 作者有话说:莉塔的发辫是阿尔给编的!莉塔也给阿尔编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完美,又给拆了hhh 第73章 023半精灵奥菲莉亚觉得莉塔…… 奥菲莉亚觉得莉塔的问题仿佛永远都没有穷尽,在又一次回答过莉塔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之后,奥菲莉亚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对人鱼的印象是不是出了某种差错,或者不同海域的人鱼性格大相径庭时,她终于听到莉塔问: “你们的祭司好像是半精灵?她也是在雾霭密林长大的?” 奥菲莉亚这才松了一口气,果然,这些人鱼,不管生活在哪一片海域都有着同样的脾性——只要瞄准了“猎物”,就会死缠烂打到底。 莉塔方才那一大串和废话相差无几的问题,都是在试图让奥菲莉亚疲惫,从而对她最后的问题没有防备,这条狡猾的人鱼真正好奇的是祭司埃莉诺。 这让奥菲莉亚觉得合理多了!毕竟人鱼骨子里就是喜好杀戮和血腥的冷血种族,刚才莉塔同自己大谈特谈食素好处的画面,总让奥菲莉亚觉得寒毛倒竖,越想越诡异,生怕莉塔怀揣着什么诡谲可怖的心思。 “埃莉诺是半精灵,她并不是在雾霭密林长大的,她整个幼年期都是在人类王国度过的。” 奥菲莉亚刻意控制了音量,此刻她和莉塔走在前方,海洛伊丝和阿尔走在她们的后面,虽然离得很近,她说的话,海洛伊丝不可能听不见,但奥菲莉亚还是鬼使神差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毕竟,埃莉诺……也算是海洛伊丝的“情敌”,虽然奥菲莉亚不知道海洛伊丝想要跟陛下表明心迹的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海洛伊丝绝对很不喜欢听到埃莉诺的事情。 方才在埃莉诺的居所待的那段不算长的时间里,奥菲莉亚细心地发现海洛伊丝的身体非常僵硬抗拒,从头到尾更是只开了一次口。尽管海洛伊丝的确向来沉默寡言,可她很少沉默寡言到这种地步。 海洛伊丝还没有从那个雨夜走出来…… “后来——陛下外出历练的时候,碰巧发现了埃莉诺,就把她带回了雾霭密林。” “哦,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半精灵呢!” 莉塔煞有其事地点头,她这一句话一说出口,走在她身后的阿尔便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谎话连篇的她。别说半精灵了,在来到雾霭密林之前,莉塔明明连精灵都只是在传闻中听过,这话未免说得太假,假得阿尔差点笑出声。 阿尔任由莉塔抓住自己那根戳她的手指,自如地接上了人鱼的话,将莉塔过于明显的谎话稍微圆了圆: “半精灵应该很稀少吧?我之前在人类**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那里除了游吟诗人那些赞美精灵的诗篇,关于精灵流传最广的两个说法——一是说你们不吃肉,二是说你们很排斥半精灵,很多人说,失去眷顾的半精灵寿命要比精灵短得多。” “我们确实不吃肉。”奥菲莉亚肯定了第一条说法,但对第二条说法,则表现得有些犹豫,“排斥半精灵嘛——主要是在百年之前,阿纳斯塔西娅,你是人类,你应该知道,那场战役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同胞,也有一些精灵被俘——对于那些在极端条件下诞生的半精灵,当时的我们很难不排斥……” 一直沉默的海洛伊丝在这时强调道:“但埃莉诺不属于那种情况,她是那场战役很久之后诞生的。” 奥菲莉亚完全没想到海洛伊丝会开口替埃莉诺解释,有点惊讶地点了点头,接着说起寿数的问题: “我们精灵是长寿种,自然要活得久一些,半精灵嘛,只能算半个长寿种,要是同精灵比,寿命自然是短的,但要是同别的种族比,哦,哪怕是人鱼,半精灵的寿命也是长的。” 说到这里,奥菲莉亚猛地望向莉塔,道:“咦?莉塔,你的祖母不是约瑟芬吗?我记得埃莉诺和约瑟芬是很好的朋友来着。之前约瑟芬每次来,好像都会给埃莉诺带不少东西。真奇怪,祭司居然没提这件事。” 莉塔笑了笑,像是对这种小事完全不在意。 “可能是她忙忘了吧。不说这个了!快带我和阿尔去吃点东西吧!我的肚子已经要饿扁了!最好别只给我们吃水果!水果吃再多也吃不饱。” 同奥菲莉亚聊过半精灵的事后,莉塔的脚步立刻放慢了,人鱼慢到和阿尔并肩同行,并再度没有骨头似地依偎住她的阿尔,旁若无人地小声对阿尔嘟囔: “我现在一口气能把这儿的所有蘑菇和果子都吃掉!” 阿尔摸了摸人鱼微凉的手背,一下子就被莉塔捉住手,“被迫”与她亲亲热热地十指相扣,笑着打趣: “我猜你要是真这么干了,咱们就做不成什么‘贵客’了!” 奥菲莉亚看着异常亲昵的人鱼和人类,忍不住也瞄了眼海洛伊丝。但海洛伊丝误会了奥菲莉亚的这一眼,她以为这是个求助的眼神,便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道: “那就去喝蘑菇汤吧?有一间铺子做的蘑菇汤分量很足。” 奥菲莉亚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狠狠噎了一下,尤其是此时她还瞧见莉塔和阿尔默契地同时点起了头。 她的目光再度掠过莉塔和阿尔相握的手,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口气灌下了一整罐蜂蜜,过量的糖分在她的喉咙里燃烧。 奥菲莉亚的目光停留在自己上翘的鞋尖,她笑了笑,附和道: “那就喝蘑菇汤吧!” 喝过那一碗分量足到打嗝连连的蘑菇汤,太阳已经从正当空向西微微坠去。 灿烂到刺眼的阳光变得和煦,懒洋洋地漫在茂密的、绿油油的枝叶上,而那些自枝叶缝隙洒落的光斑,则和那些盛开的斑斓野花一同细碎地、错落地装点着松软得远胜一切手工地毯的草地。 鸟儿们在林间穿梭,肆意选择枝头歌唱,它们音色不一、曲调不一的歌杂乱地交织在一处,却并不混乱,只叫人从心底里体会到一种生机勃勃的美。 雾霭密林的风柔得总令人怀疑那不是一阵风,而应当是一条熏透花香的轻纱,只要伸出手来,就能拦截下它,让这缕轻柔、馥郁的风永远停留在自己的指端。 莉塔和阿尔依偎着,她们躺在树下的草地上,晒着太阳,吹着风,唯一在进行的活动是谈论那些云朵的形状。说着说着,人鱼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听到阿尔的偷笑后,莉塔“凶神恶煞”地扭过身,轻轻捏了捏阿尔的脸颊。 “你真是讨厌!我为什么打嗝打个不停!还不是因为你?都怪你!坏阿尔,要是我没喝你剩的那些蘑菇汤,我绝对不会吃得这么撑!才不会打这么多的嗝!” “是吗?都怪我?”阿尔也侧过身来,与莉塔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可我见有一条人鱼,虽然喝光了她自己的那份蘑菇汤,眼睛还是直往我的碗里瞄。我怎么好拒绝那条贪嘴的人鱼?” 阿尔的眼睛像粼粼的、晴天的海,然而她的眼眸温柔,动作却不算很温柔。她不甘示弱地也飞快地伸出手,捏了捏莉塔气鼓鼓、红扑扑的脸颊,“我知道了,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女神在上,我绝对不把我的汤分给——” 莉塔捂住阿尔的唇瓣,坚决不许她发完这个“恶毒”的誓言。她凑近阿尔,刚想要“恶狠狠”地数落几句这个越来越嚣张的人类,人鱼的尖耳朵便忽地颤了颤,莉塔立刻把这点“仇恨”抛到了脑后,与阿尔耳语道: “那两个精灵又走了!女神啊!她们这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怕不是准备盯我们一整天呢!” 阿尔拆开莉塔变得松散凌乱的发辫,重新慢慢替她编发,也用同样的音量与莉塔交谈: “很有可能。她们都有点不对劲。你注意到那个祭司了吗?她明显有点心不在焉,我看到她看向内室的神情不太对劲,里面很可能有谁在。” 莉塔点了点头,“我也看到了。” 人鱼警惕地又留意了一下四周,才用更低的声音道: “阿尔,我怀疑那间内室里就是精灵女皇,她的状况好像很不好。” 对于人鱼的话,阿尔没有半分怀疑,根据当时祭司的反应,她也正有此猜测。阿尔刚要就这件事继续说下去时,莉塔却极其细微地朝她摇了摇头,握着阿尔的那只手也微微收紧了。 精灵们又回来了! 自从她们同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分开,提出要自己逛一逛后,四周便不停地有各种精灵在监视她们,这让阿尔和莉塔交谈极其不易,也不免有些烦躁。 阿尔起了身,随即笑着把赖在草地上的莉塔拽了起来,莉塔又打了一声嗝,金灿灿的光斑在她们俩的身上流动着、晃动着。 “好了!别躺着了!”阿尔快速地把莉塔发辫的最后一部分扎好,随便理了理自己躺得有点乱的头发,嗔怪着催促: “莉塔,你都撑成这样了,走!我们起来转一转,把你多喝的那些蘑菇汤都消化掉。” “不是我多喝的蘑菇汤,是你故意剩给我的蘑菇汤。嗝!要我说,坏阿尔,这件事就是你的错!” 她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笑意,这不是埋怨,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 风送来雾霭密林各处的纷杂气息,莉塔在不着痕迹地嗅闻,利用人鱼远比精灵高明的嗅觉,分析她们要前去的目的地。 “所以嘛——去哪里必须我说的算!” 人鱼把她的人类的手抓得更紧,示意自己已经清楚该往何处去。 “什么时候不是你说的算了?” 阿尔的指腹轻轻摩挲莉塔的手背以作回应。 足够默契的她们,有时不需要语言,也能完成一场互相明了的交流。 第74章 024魔药“……她们去市集的…… “……她们去市集的铺子里喝了蘑菇汤,那条人鱼不仅喝光了一整份!她居然把那个人类剩下的汤也全喝了!祭司,她的肚子鼓了那么高!也不知道奥菲莉亚是怎么想的,竟然还问她要不要再来一些面包——” “艾普莉!” 埃莉诺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她最后搅动了几下坩埚里已经彻底变成红色的药液。终于,在缺乏帮助的情况下,埃莉诺靠着自己,仍然完美地熬成了满满一锅魔药。 她制止住艾普莉仿佛永无止境的叽叽喳喳,有点无奈地强调: “不用连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都讲,艾普莉,你只需要讲那些重要的。” 艾普莉迅速而利落地替埃莉诺拿来了放在一旁的药剂瓶,帮助祭司盛装制好的魔药。 “重要的?”艾普莉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能称得上‘重要的’事!‘织针’吃完东西后,就跑到树荫下的草地上晒太阳去了。她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看起来也什么都不打算做。” 年轻的精灵有些紧张,“祭司,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盯她们盯得太紧了?人鱼察觉到我们在盯着她们,所以就索性什么都不做了?” 对于艾普莉的猜想,埃莉诺不置可否,她皱着眉,像是在苦恼“织针”的事,也像是在发愁要多久才能把这一整锅的魔药都装进药剂瓶里去。 埃莉诺深吸了一大口气,最终还是决定现在就开始逐一盛装那些魔药,尽快把这点枯燥的活计干完。 这一步原本是可以使用法术的,但由于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埃莉诺都必然不得不只靠自己的法力熬制魔药,她被迫更加节省地使用法力,只能选择使用自己的力气来完成这些繁琐的小事。 “那就请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离她们尽量再远一些,莉塔在约瑟芬的后代里算不上优秀的,她的感知不会太敏锐。她们只要更小心一些,那条人鱼不会察觉什么的。” 尽管艾普莉在精灵之中算不得聪明,但她却是一等一的勤快。 埃莉诺瞧着忙前忙后,帮自己盛装魔药的艾普莉,烦躁不安的一颗心不由得安定了些,她温和地朝艾普莉笑了笑: “你也要记得把她们的事及时汇报给我,艾普莉,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 仅仅是一句随口的宽慰,艾普莉却犹如受到了什么天大的褒奖,一张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浆果,一双眼睛亮得像生命母树旁的喷泉飞溅的水花。 她用力地摇头,语气很是欢欣鼓舞: “只要能帮到祭司,也就是帮到了女神,我做什么都甘愿!对了,祭司,这些……剩下的这些魔药,就交给我来装吧!你放心!我装好了,一定立刻就送给大家。” 艾普莉闪闪发亮的眼睛转而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埃莉诺眼眶下的那一大块青紫,关切地道: “祭司,你最近都没能休息好,趁着我装魔药的时候,你正好就好好歇一歇吧!” 在雾霭密林出生长大的艾普莉还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片堪称“伊甸园”的世界里,被珍惜她、爱护她的亲朋好友所包围,故而目光清澈,话语真诚。 从这只年轻精灵的双眸中再一次读到毫不掩饰的崇拜、孺慕之后,埃莉诺垂下眼帘,放下手中的那把长柄勺,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就麻烦你了,艾普莉。” 她故作姿态地揉了揉自己僵硬的颈项,发出一段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否有在刻意表演的感慨: “这些天翻来覆去地熬同一种魔药,我确实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需要的魔药还没熬完,我自己就要熬不住了!” “祭司!那就代表你必须要休息了!现在陛下这么虚弱,不方便处理雾霭密林的事,要是你再累垮了,我们就糟了!” 听了埃莉诺不知是真是假的一番话,艾普莉立刻信以为真,直接拿起了那把埃莉诺放下的长柄勺。 “剩下的这点活这么简单!我都会做!祭司,你就都交给我吧!我会做好的。至于你呢,就尽快去休息,千万不能在这里继续熬了!”艾普莉急切地催促着埃莉诺。 祭司踌躇好一阵子,像是在考虑,也像是在担忧,随后,埃莉诺似乎颇为纠结地叹出一口气: “好吧,那我就去休息了……艾普莉,如果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招呼我。我就在内室里!” “我知道的!哦!祭司!你别忘啦!这瓶材料用完了,该补了!” 埃莉诺看了眼艾普莉举起的小瓶子,里面犹有一点浅金色的液体,她瞳孔微缩,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埃莉诺拨开那片厚重、朦胧的纱帘时,她产生了一种不该有的幻觉。 在那一瞬间,埃莉诺忽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触碰到的并不是无生命的织物,而是约瑟芬巨大的、轻盈的尾鳍。 她似乎看到约瑟芬再度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深红色的鱼尾又一次湿漉漉地向她抽打过来,气势汹汹,毫不留情。 那条人鱼浅蓝色的眼眸里满是冰凌。 她问她: “埃莉诺,你真的不懂得羞愧吗?” 羞愧? 半精灵拆掉系发的带子,用手指一圈一圈地勾住那矜贵的丝绦,任由自己暗淡的、平凡的亚麻色发丝从肩头滑落,乱蓬蓬地贴着她挺得笔直的脊背。 一踏入内室,祭司脸上的全部笑意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羞愧? 她咀嚼着那个无比熟悉的词……一步一步地走进内室…… 内室里亮着一盏贝壳形状的灯,她记不得那是谁送给自己的了。 或许是约瑟芬,也可能是陛下,甚至也许是海洛伊丝或者奥菲莉亚送的。总之,它一直摆在那里,暖黄色的灯光总让人联想到某种毛绒,唯一可惜的是,这种温暖恬静的“毛绒”只能填充小半个房间。 走进内室的埃莉诺,步子却变得格外缓慢,她并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挪。 这间仅仅只用来休息睡眠的内室并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占据最多空间的显然是那张床,而此刻,那张窄窄的、本应只供埃莉诺休息的单人床上却并不是空的。 埃莉诺走近那张床,她不仅步子放缓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像是面对着什么极为脆弱、又极其珍贵的宝物。 她跪坐在床边,从柔软得像云的被褥里动作极轻地剥出一只纤细而苍白的手。 埃莉诺的目光一路上移,落在床上沉睡的精灵——这只手的主人脸上,如饥似渴地、既像是小偷又像是强盗地在那张铭记于心的面容上逡巡。 许久,埃莉诺垂下头来,轻轻地啄吻着那只微凉的手,爱怜地,虔诚地,无限温情,无限钦慕。 对于半精灵埃莉诺,床上的这位精灵不仅仅是她的爱人,更是她的救世主,她原本注定腐烂在那片罪恶的泥沼…… “陛下——” 是陛下粉碎掉了所有的原本! 祭司轻声呼唤着“熟睡”的精灵,她的姿态颇像是狂信徒正在向一尊肃穆的女神像朝拜。 一尊只属于她自己的女神像。 羞愧? 正如她在遥远的过去,毅然决然回复约瑟芬的话—— “我不羞愧。女神在上,我是在践行祂的意志。” 银针刺破沉睡精灵的指尖,埃莉诺的爱人在她的怀中微微颤抖,她亲吻爱人的脸颊,极尽温柔地安抚: “陛下,为了精灵,为了我们,您再忍一忍。” 浅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入水晶制的药剂管,温热,犹如眼泪。 “我向女神发誓。” 埃莉诺的声音颤得像绷紧到极致的弦。 “这是陛下您最后一次受这种苦了!” 她的吻落在爱人颤抖的眼睫上,一次又一次。 “我向女神发誓!” 在莉塔又一次无视阿尔的瞪视,猛地拽着阿尔一路狂奔后,为了哄好生气的阿尔,人鱼把左手搭在胸口,准备向女神起誓,却被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尔一把撇开。 阿尔努力整理着跑得凌乱的发丝,她红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地数落人鱼: “发……发什么誓?莉塔,你给我好……好好说话!” 人鱼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顾阿尔的阻拦,凑到阿尔的近旁,也伸出手来帮她一同整理汗湿的头发——莉塔觉得这时的阿尔闻着有点甜滋滋的,人鱼强忍着咬她一口的冲动,贴着人类的耳朵,亲昵地小声道: “我真的是没办法啦!阿尔,要是不跑快一点,根本甩不开那两个讨厌的精灵!我不是故意一次次折腾你的!你看,每一次你一掐我,我都立刻停下来了!我记挂着你呢!” 阿尔暂时不想就莉塔的“记挂”来上一场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的争论,压下火气——其实也不是火气,顶多只是对莉塔有点点不满。 人类又徒劳地瞪了人鱼一眼,得到一张极其灿烂的笑脸,所剩不多的气一时间更是散去了大半。阿尔担心那两只精灵并没有完全甩掉,她假装狠狠掐了莉塔一把,实则趁机凑到莉塔耳边,快速地问道: “你搞清生命母树在哪里了吗?” 莉塔很是夸张地叫了一声——阿尔可以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自己的那一“掐”连轻轻都不算!莉塔顶多只是能感觉到阿尔的指腹碰到了她! 呲牙咧嘴的人鱼也学着阿尔刚才的样子同她耳语道: “搞清楚了!我们今晚就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1513:23:12~2024-07-1523:1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B铅笔很好用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025天赋时隔一天再见面的月…… 时隔一天再见面的月亮似乎变得丰腴了些。 它缓慢而矜持地升到了树梢,银白色的辉光被那些沙沙作响的枝叶织成一张顺滑、轻盈的缎子,自阿尔和莉塔敞开的窗子滑进来,铺满她们的整张床。 莉塔蜷坐在叶子形状的床铺上,她慢条斯理地从姜红色的长发上取下那只约瑟芬赠予的神奇发夹,下身那双纤长的腿立刻转变为绿得绮丽的鱼尾。 人鱼半转过头去,半是惬意、半是炫耀地朝阿尔晃了晃她酷似薄纱的尾鳍。 床铺上的泠泠月光一时间仿佛又化成了一汪粼粼的水,莉塔似乎仍无忧无虑地待在她的海底。阿尔看着莉塔盛满笑意的眼眸,情不自禁地有些恍惚—— 今晚的夜幕黑沉沉,只有那弯月亮在发光,阿尔毫无理由地猜想,认为那些星星之所以如此暗淡,是因为它们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光芒都遗落在了莉塔这双向她望过来的眼眸里。 神气的人鱼并不知道阿尔的古怪猜测,炫耀完尾巴的她仍然觉得不足够,她把尾巴摇了又摇,微微仰起下巴,笑得很得意: “论别的我可能比不过阿芙拉她们,但在这件事上——我敢说,我说不定比约瑟芬还强!” 说着,莉塔摆出了准备大展身手的架势,她倾身向前,用自己生着蹼的手将阿尔的耳朵捂得严严实实。但捂过耳朵后,她似乎又担心这样还不够保险,索性一把阿尔搂进了怀中。 莉塔的“谨慎”使得阿尔立时失去了听觉——人鱼的双手看上去明明只是比人类的多了一层蹼,但非常意外地,这双看似普通的手一捂住阿尔的耳朵,阿尔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一丝声响。 而莉塔的怀抱也同时辖制了阿尔的视野,阿尔只能看到莉塔的衣领——她们来到雾霭密林时穿着的衣物已经全换了下来,身上穿着的是精灵为她们专门准备的衣物。 精灵给她们准备的几套服饰都款式相近,只不过在图案上有些很细微的差别。阿尔轻轻摸了摸莉塔衣领上的花纹,是的,这些花纹全都是生命母树叶子的样式。 这棵树仿佛生出了无数柔韧、难以分割的藤蔓,将阿尔和莉塔紧紧裹缠,与她们难舍难分,形影不离,像某种父母为了恐吓小孩子乖乖入睡、念给小孩子听的恐怖故事。 由于听觉和视觉受限,使得阿尔其他本就不算差的感官在悄然间变得更加敏锐。 在莉塔发声歌唱的那一刻,尽管被紧紧捂住了耳朵后,阿尔一个音符也听不见,但她因为被莉塔紧紧揽在怀中,与莉塔之间毫无距离可言。 隔着那一层精灵所制的纤薄、滑腻的织物,阿尔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人鱼胸腔的震动。 曼妙的鱼尾习惯性地缠绕住阿尔的双腿,或许是因为今晚的人鱼正在放开喉咙尽情歌唱,莉塔不由自主地顺从了自己本能的支配——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捕猎的状态,那条鱼尾缠绕阿尔的力度比往日大得多。 阿尔“听着”莉塔这场并非给自己的演唱,她听不出莉塔这首歌的曲调或者旋律,只能从她胸腔的震动中体会到这不是一首轻柔的歌。 并不是那些她们曾在那条船上、在那个并不宽敞的浴室里,浸在被灯光渍染的池水之中,相互依偎、搂抱时,人鱼在阿尔耳边哼唱的那些似摇篮曲,也似情歌的小调。 鱼尾过紧的缠绕传来越发强烈的疼痛,阿尔却连眉都没有皱上一下。 她只是靠紧了莉塔的胸膛,专心致志地瞧着人鱼不自觉露出的爪尖,思绪则不受控地在过去和现在流转。阿尔觉得此刻的自己变成了一只被人鱼俘获的猎物,即将要被凶狠的、野性未褪的人鱼一路拖拽下寂静的深渊…… 但这种本该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却没能让阿尔产生半分恐惧,因为这位可怖的猎手是她的莉塔——莉塔会吃掉她吗?莉塔会伤害她吗? 不会。阿尔坚定地相信莉塔绝不会。 她对莉塔的这种信任或许在旁人眼里是盲目的,可阿尔却对自己的这份信任异常有底气。阿尔认为,就算是莉塔真的将她拖入了深渊,莉塔也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一定是为了她好…… “好了!” 阿尔还没回过神,莉塔就结束了这场对她而言没有任何难度的歌唱,她兴高采烈地看向阿尔,却没能等来自己期待的反应。 “你想什么呢?阿尔!我说我唱完啦!” 人鱼不满阿尔的“无动于衷”,她认为自己的人类应该表现得更热情才对。莉塔不依不饶地抓住“冷漠”的阿尔的肩膀,嗔怪地、轻轻地摇晃了几下,数落道: “我也没让你等我多久!你居然还能走神?!哼!你这个人类,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 唱完歌的莉塔下意识地松开了鱼尾,回过神来的阿尔忍不住为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惭,同时也发觉自己双腿上的胀痛更加强烈。 根据之前长期训练的经验,阿尔知道腿上一定留下了红痕,她有点庆幸自己眼下穿的是长裤,人鱼发现不了自己腿上的痕迹。不然—— 她想到之前自己肩膀上的那一小片微不足道的淤青,莉塔都为它落了泪,人鱼要是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弄伤了阿尔——尽管阿尔觉得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伤,但她很确信,莉塔绝对会为了这点算不上伤的“伤”自责好久。 于是,阿尔不动声色地从床铺上起身,把那枚王冠状的发卡轻轻别进莉塔的红发里,一如既往地打趣莉塔: “是我不在乎你,还是你不在乎我?你之前可跟我说你只唱一会儿,这是‘一会儿’吗?” 看着人鱼眼神飘忽,阿尔笑了一声,她当然不是气恼莉塔的一时忘我,只是趁机转移话题。 阿尔轻轻推搡了莉塔一把。 “行啦!莉塔,别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那两个精灵就要醒了。你又要再唱‘一会儿’了!” 重新拥有双腿的人鱼立刻站起了身,拉起阿尔,急匆匆地往外面赶。 “对了!那还有两个精灵!女神在上!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事实证明,莉塔在自己的种族天赋上并没有说大话。尽管作为人鱼的她嗅觉不如阿芙拉,听觉比不过葛瑞丝,但在蛊惑神智的吟唱上,莉塔的确数一数二。 先前阿尔觉得莉塔称自己在吟唱上强过约瑟芬,也许或多或少有些夸大的成分。可见过了睡得昏昏沉沉、甚至从树上跌下来的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阿尔又不禁有些动摇,看来——或许……可能,应该是她低估了莉塔? 力气比阿尔大得多的莉塔调整了一下精灵们沉睡的位置,把她们拖进不远处茂密的草丛里,免得这两位精灵过早地被她们的同族发现。 解决完这桩小事,人鱼立时直起身,灿烂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莉塔神清气爽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尘,三步并作两步,笑盈盈地跑到阿尔身边,像是邀功,也像是撒娇地道: “走吧!阿尔,我都处理好了!” 莉塔朝雾霭密林树木生得最稀疏的方向指了指,她笃定地道: “现在我们往那儿去,生命母树就在那里!” 她见阿尔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等阿尔询问,就一边拽着阿尔往自己手指的方向去,一边同阿尔颇为笃定地解释: “那些精灵,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时不时朝那个方向望去。尤其那个卖蘑菇汤的老板!我亲眼看见他朝那个方向行了个我看不懂的礼!” 那些被鱼尾缠绕出的红痕说不上是在微微发痛,还是在隐隐发痒。阿尔瞧着莉塔那双绿莹莹的眼眸,觉得那是一片才下过雨的密林,绿叶上的水珠正贪婪地折射着每一丝光线,生机勃勃,神采奕奕。 阿尔伸出手,替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贴到她身上的莉塔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慢悠悠地反驳: “她们也有可能是在供奉女神呢!” “肯定不是在供奉女神!”莉塔好像对阿尔的这句问话颇为不满,她撑起身子,不再整条鱼都贴着阿尔,但手还是牢牢牵着阿尔。 “女神无处不在,供奉祂根本不需要固定的方向。再说了,供奉女神的神坛在那一边,方向根本不一样,所以那里绝对不是女神像,只有可能是生命母树。” 拿不出更多证据证实自己猜测的莉塔只能又一次有些苍白地强调道:“雾霭密林只可能对女神或者生命母树这样尊敬!” 阿尔见莉塔的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她要是再对莉塔的猜测,不,应该是莉塔得出的结论提出一点异议,这条人鱼就会狠狠地“教训”她一番。 而莉塔这条人鱼不仅擅长吟唱,她呵痒的功夫也不差。况且莉塔的猜测虽然乍一听得出的有些太轻易,但细细分析起来,确实也有道理。 阿尔识趣地连连点头: “是。我觉得我们的确应该去那边瞧瞧。” 听了这句话,这条有些任性的人鱼才终于心满意足,莉塔重新紧紧地贴住阿尔。 “我们小心点,生命母树那边应该还会有几个看守。” 为了尽可能不被发现,阿尔和莉塔没有走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她们蹑手蹑脚地穿梭在树林之中。 很快,分花拂柳的她们就看见了那棵异常高大、与梦里喷泉正中央的雕塑除了颜色外完全一致的树。 以及,一大群手拿火把的精灵——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简单交代一下莉塔怎么猜到生命母树位置的,结果一下子写了一章,只能下章进剧情了,不好意思~ 第76章 026再见精灵们手中的火把照…… 精灵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那棵参天大树。 这棵树的周围没有其他植物,连树下的那片青草似乎都要比其他的地方更萎靡几分,这使得它的高大格外引人注目。 阿尔和莉塔默契地同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这个位置,虽然只能让她们勉强看清精灵们的举动,但在眼下却是个不错的蔽身之处,只要这群精灵之中没有类似海洛伊丝那种数一数二的弓箭手,或者什么感官异常敏锐者,待在这里的阿尔和莉塔就几乎不会被发现。 她们屏住呼吸,静悄悄地保持不动,看着那群聚拢在一起的精灵们又四散开来,团团围住了那棵树。 于是橙红色的火焰跃动在树的旁侧,将它的每一片叶子都照得分明。 这棵本该苍绿茂密的树此刻憔悴非常,远远望去,它最接近地面的那一圈枝干已经暗淡萧索,不但基本看不到什么绿色,甚至连其上的叶子都所剩无几。 那些举着火把的精灵们靠近了枝干,他们看起来就是冲着那些为数不多的叶子来的。很快,精灵们就把那些不复青翠的叶子都采摘了下来,一片片地收集进各自手边提着的一只篮子里,动作很是小心。 当精灵们高举的火把终于放下时,这棵树的那一圈枝干已然不仅仅是“暗淡萧索”,它们像是过早地进入了冬天,瞧不见任何一点绿色,变得光秃秃,像是裸露在外的森森骸骨。 而有了收获之后,精灵们便立刻熄灭了火把,他们离开了那棵树,整齐而有序地聚集在一起,低声谈论了些什么。 阿尔抬头看向莉塔,人鱼却很无辜地朝她摇了摇头,这么远的距离,莉塔也同样一个字也没听清。 于是,她们百无聊赖地注视着那些橙红色的火焰摇曳着去往不同的方向,直到一切突兀的艳色都从视野之中消失,阿尔和莉塔才小心翼翼地从那个隐蔽的藏身处走了出来。 带着草腥味和馥郁花香的晚风曼妙地拂过她们的面颊,这个季节的雾霭密林的确一如传言般美好。眼前的景致令阿尔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某册绘本,它所讲述的故事其实很平平无奇、千篇一律,仍是说某个娇弱的公主不幸地被坏人掳走,囚禁某座隐在茂密的森林深处的高塔中,结局也是老套的公主又被英勇正义的王子解救,两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那册绘本之中的插画却精美而充满灵气,阿尔最喜欢、看了又看的那一幅是公主把身子探出高塔狭小的窗,去看头顶的那片黑沉沉的天幕——正与眼前的景致肖似,月明星稀,恬静却又似乎隐隐酝酿着什么…… “喂!阿尔,你又走神了!” 莉塔不满地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阿尔,嗔怪道: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总是怪怪的,跟你说话老是不理人!阿尔,你可别说什么‘你没休息好’!在船上的时候,你睡得可比现在少,也没见你总不理我。你该不会还是生那份蘑菇汤的气吧?下次我绝对不——” “我哪有那么斤斤计较?” 阿尔立刻打断莉塔越发离谱的猜测,刚想继续为自己辩白。也不知道眼尖的莉塔究竟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居然连话也不说,直接撇下了阿尔,连蹦带跳地向前走了好几步,弯下腰,颇为欢喜地从沐浴着月光的茵茵绿草上拾起一朵飘落的花。 “快瞧这个!阿尔!” 阿尔默默跟在这条心血来潮的人鱼身后,还没等她看清莉塔拾起的那朵花,莉塔便笑着拉过了她的手。微微一凉,那朵小小的、水蓝色的花朵便躺在了阿尔的掌心,乍一看上去,这朵晶莹剔透的小花并不像是什么活生生的植物,而更像是一朵自皑皑冰雪之中飘来的霜花。 莉塔兴奋得连脸颊都微微泛红,她刚要同阿尔细细讲一讲这朵瞧着就不太同寻常的花,可话还没出口,人鱼半掩在姜红色发丝间的尖耳就倏地一动,她得意洋洋的神色立时融化,下一瞬,莉塔速度惊人地直直奔向她们近旁的一个草丛—— “女神啊!你这条人鱼!我根本没碍你们的事!你居然想杀了我!女神在上!哪有你这么野蛮的人鱼!哎哟!快!把你的爪子收回去!” “忘恩负义的人鱼!你忘了!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那只粗心的精灵冻死了!” “人类!有礼貌的人类!你快管管这条无法无天的人鱼啊!” 那片高高的草丛里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那道声音的主人痛呼着,像是在莉塔的手下吃了不少苦头。阿尔一头雾水地朝草丛的方向走去,试探着问: “莉塔,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吗?” 这句话将将问完,莉塔便自那一片高得能掩盖住一个成人身形的草丛里走了出来。哦,更准确地说,莉塔不是走,她是努力“挪”出来的,因为莉塔的手里正拽着一个尖耳朵的家伙,那家伙正在拼命挣扎,企图从莉塔的手中逃出来,很妨碍莉塔的行动。 清泠泠的月光照亮那家伙的脸,她生着一头蓬松的鬈发,准备咬向莉塔手背的牙齿又尖又利。 正是那个满嘴谎话的妖精—— “卡萝?!” “嘘!小点声!” 张牙舞爪的妖精瞪大眼睛,刚才还叽叽喳喳、大吵大闹的她,这会儿倒想起要保持安静了。 卡萝一边拼命试图掰开莉塔拽着自己胳膊的手,一边煞有介事地向阿尔强调: “那些精灵要是发现我……我们了!我向女神发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莉塔从鼻子里不屑地“哼”出一声,先前由于遭受了这只精灵的不少蒙骗,她对卡萝很有些意见。因而莉塔瞧着卡萝狼狈地想要从自己手中挣脱、最后却仍是徒劳无功的模样,心中很有些愉悦——人鱼知道阿尔对这种愉悦肯定会有些意见,所以她特意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不敢流露出一丝喜色。 但人鱼不知道,她这神态没瞒过想瞒的人,却是误导了妖精—— 卡萝方才还红扑扑的脸颊极速变得苍白,她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 “喂!你们不会是那帮精灵的卧底吧?人类是这么说的吧?反正……反正你们就是在替那群假正经的鬼东西卖命!特地躲在这里,还给我故意演了一出戏,哎呀!我知道了,你们干这些就是想让我放松警惕!然后趁机抓我!女神啊——” 莉塔一把捂住卡萝的嘴巴,用眼神示意阿尔,她们和那只尝试用眼神进行杀戮的精灵又钻进了那片生得高高的草丛里。 果然,片刻之后,她们听见了精灵的声音。 “是你听错了吧?你看,我就说这里不会有入侵者,阵法好着呢!没有被触碰的痕迹。” “但我刚刚……明明的确就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可能是你听错了?或者——也可能是生命母树的声音?艾普莉之前还说,前几天她看守生命母树的时候,听见生命母树叹了好几口气。” “啊?艾普莉的话你都信?那我觉得应该就是我听错了……艾普莉她……她现在还分不清梦和现实呢!之前奥菲莉亚——” 那两个前来探查的精灵只是围着生命母树瞧了瞧,没有发现异常,她们便说笑着又离开了。 躲在草丛里的阿尔和莉塔这才注意到那棵树的周围有着一圈繁复的、覆盖很广的阵法。这个阵法相当精妙,唯一的瑕疵是它使用的年头明显有些太久了,那些纵横的符文散发出来的光亮不仅不够强,甚至已经暗淡,隐隐有随时消散的架势。 精灵们一走,被莉塔逮住的卡萝便不安分起来,她张大嘴巴,想要咬住莉塔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谁料人鱼反应迅速,及时撤开了手。卡萝没能“报仇雪恨”,她咬了一大口空气,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 “忘恩负义的人鱼!女神在上,我诅——” “好了!卡萝!你说的那些都不对,我们没被精灵收买,也没有在跟你演什么戏。” 阿尔的话语成功让妖精由愤怒转变为了将信将疑。 看着反复打量自己的卡萝,阿尔很希望面前的她真的是初见时的单纯小女孩,但很可惜,卡萝就是一个难缠得让人头痛的妖精! “要是你先前的猜想是真的,我们完全没必要躲在这里,我们应该直接将你交出去。”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就像这些雾霭密林的家伙,之前他们也说——” 妖精喋喋不休的嘟囔对于看她不顺眼的莉塔而言,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人鱼没有故意露出利爪,但她的爪尖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一点点,紧紧抵住了卡萝的颈项,莉塔的声音轻柔得像潋滟着月光的粼波: “是吗?妖精的祭司,既然你这么想,我觉得——我们可能还是应该满足一下你——” “什么满足?!别别别!人鱼,你别这样!”卡萝紧张地不停眨眼。 一时间,样貌精致的她像是一只橱窗里招徕客人的洋娃娃,楚楚可怜,又茫然无助。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大,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望向阿尔——是的,很会察言观色的妖精很清楚,这对“好朋友”之中,那个看上去柔弱得多的人类才是唱主角的那一个。 “人类,别把我交出去!我……我……”卡萝仓皇极了,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自己的筹码,终于,她福至心灵,猛地压低声音,问: “你们也梦见生命母树了是吧?我知道怎么应付她!” 第77章 027树屋故事书上提到的妖精…… 故事书上提到的妖精总是满口谎话,精明狡诈,卡萝明显符合“满口谎话”这一点,然而她是否“精明狡诈”,阿尔实在无法得出结论。 假如说卡萝真的“精明狡诈”,她怎么也不该莫名其妙地认为阿尔和莉塔是精灵的帮手,还如此张狂地近乎“挑衅”地与莉塔呛声。但假如卡萝其实并非“精明狡诈”,阿尔又实在想不通,一只不够聪明的妖精是如何瞒住的雾霭密林的精灵们,在距离生命母树极其近的一棵树上修筑了一间树屋—— 是的,卡萝不仅混进了雾霭密林,她还迅速地在雾霭密林里为自己打造了栖身之所。 尽管这处栖身之所完成得相当仓促,隐在茂密树冠之中的它连最最基础的框架都歪歪扭扭,可供容身的空间也很是狭小,只勉强装下一条人鱼、一只妖精和一个人类。但无论如何,卡萝那是真真切切地在精灵的眼皮子底下建了一间屋子! 且不说卡萝混进雾霭密林本身就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这建树屋——更是令人咂舌、难以置信,阿尔和莉塔怎么也想不通卡萝究竟是如何做成的这桩事! 人鱼和人类都紧紧盯着卡萝,这只妖精在她们如有实质的视线下,整个身子不禁微微发起抖来。 “我向女神发誓!我绝对没有做任何破坏雾霭密林的事!”卡萝把左手搭在胸口上,急急忙忙地起誓。 进了这间树屋后,妖精终于懂得了控制音量,不过虽然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语气里的迫切意味却很浓。 “我跟你们说句实话——女神在上,这句话我也保证是真的!你们啊,还是尽早离开雾霭密林比较好。” 绿油油的枝叶透过树屋没有遮蔽的窗口恣意地伸展进来,它们好奇地挤进这间狭窄的屋子,津津有味地旁听着,把此刻本就连转身都困难的树屋衬得更加逼仄。 而这间树屋的建造者及所有者——卡萝,已经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了一团。卡萝近乎严苛地控制着自己在树屋里所占据的空间,并不断地试图离阿尔和莉塔更远一些,仿佛她们身上正燃烧着什么看不见的火焰,只要她稍一靠近,就要遭受什么无法忍受的可怖苦楚似的。 “你朝谁发誓也没用!”莉塔收回视线,不断地把自己的爪尖露出又收回,只用余光瞄着妖精的反应,神色很是厌倦:“别跟我们说那些有的没的,妖精的祭司,今天,我们只想知道三件事——” “‘三件事’?!” 不等莉塔点明究竟是哪三件事,卡萝便紧皱着眉头,用力地摇起了头。 “那可不行,我们刚才说得好好的,我只用告诉你们如何应付那棵树,你这是——” “阿尔,雾霭密林的那个祭司应该就是我祖母的朋友,我们还是这里的贵客,瞧见这样一只小贼,就算不把她交出去,是不是也应该跟那帮精灵说一说?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海洛伊丝吧!今天她还请了我们喝蘑菇汤呢。” “别别别!” 莉塔的威胁比她预想之中还要管用,精灵立刻直起身——然而在这间树屋里直起身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哪怕是身材娇小的卡萝也险些撞到了头。 卡萝一边心有余悸地揉着额角,一边苦大仇深地咬牙道: “算了算了!三件就三件,你们问吧!” 不过这句话一出口,卡萝又赶紧补充:“但我和你们在雾霭密林待的时间差不多!你们也知道,那帮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去的家伙最看不起我们妖精。所以——这里的有些事,我可能也不清楚,你们不一定能在我这儿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 她把左手放在胸口处,似乎在竭力加强自己这番话的可信性。 莉塔两只手上的爪尖晕着剑刃般的寒光,它们漫不经心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泠泠、寒森森的脆响。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妖精,人鱼作为武器而生的美貌在此时少了应有的蛊惑意味,而变得颇具进攻性,看得卡萝不由得开始眼神飘忽。 “总之,我……我只能说尽可能地回答你们,没法保证你们问的问题,我都能答上来。” 莉塔没有对此表露什么态度,她没有再同妖精在这种事上来回拉扯,直接问道: “你先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来到的雾霭密林?” 都说妖精和精灵之间存在着无法打破的禁制。之前海洛伊丝也的确进不去妖精的居所,而卡萝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雾霭密林,不仅毫发无伤,也完全没有被发现。这不到两天的时间,对于人类王国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以警惕闻名的精灵来说,这恐怕是他们这一两百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事故。 听到这个问题,原本精神还有些萎靡的卡萝忽地振奋了起来,她的眼眸里瞬间填满了狡黠的笑意,她理了理自己蓬松的鬈发,犹如一只准备炫耀羽毛的小鸟,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骄矜。 “我啊,当然是光明正大地来到的雾霭密林,虽然没有什么专门邀请我的仪式——”卡萝看见莉塔有意无意地把利爪露出得更多,喉头一颤,立刻打住了正欲展开的东扯西扯,小声而迅速地道: “在你们走后不久,就有一位精灵主动邀请我来雾霭密林,所以禁制没对我生效。至于更多的嘛——” 卡萝眨了眨眼睛,用两根手指在唇瓣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她很是无辜地耸了耸肩,隐晦地表明这件事更具体的部分,她不能够继续说下去。 瞧着卡萝的架势,显然是邀请她的精灵使用了某些防止泄密的手段,于是莉塔也没有再追问。 一旁静静观察的阿尔朝卡萝点了点头,示意她们明白了卡萝的隐晦表达,她代替莉塔问了第二件事: “卡萝,你说你知道如何应付那棵树,是因为你也和她打过交道?” “当然!” 卡萝原本只想讨巧地以这两个字回答那个有礼貌的人类。 可奈何莉塔的目光实在太具有震慑力,而且消息灵通的妖精很早就听说过这条人鱼祖母的大名——约瑟芬曾在数年前只身绞杀过一支暗精灵的刺杀小队! 虽然妖精也一向鄙夷暗精灵这族近亲,可这不妨碍他们有着起码的自知之明——妖精很清楚论起武力,自己是比不过暗精灵的。谁能知道这条名为“莉塔”的人鱼有没有继承她祖母的凶悍。 万一……卡萝不小心触怒了她,妖精胆战心惊地瞧了瞧莉塔下半身的双腿,清了清嗓子,笑得有点谄媚。 “不只是我和她打过交道,我们族里的其他妖精,特别是宁芙,很多都梦见过她。尤其是最近,那棵树明显越来越着急了,几乎天天都嚷着要地下城的魔药。” 阿尔留意到,妖精提起生命母树时的态度远不如精灵们那般恭敬,甚至还透着些不加掩饰的厌烦,这种厌烦还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熟稔劲儿。 莉塔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生命母树和你们妖精也有什么关系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生命母树不是独属于精灵他们的圣树吗?” “什么圣树不圣树,这棵树明明——” 卡萝揉乱了自己才整理得完美的鬈发,金棕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莉塔,很是愤懑地强调道: “人鱼,我们可说好了!你只问三件事!这件事你要是问了,那之后我可不会告诉你要怎么对付那棵树了!” 她伸出三根手指,仔仔细细地同莉塔算着帐。阿尔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莉塔的手背,笑着道: “好的,卡萝,我们知道了。这样的话,还是请你和我们好好说说该怎么对付那棵树吧。我和莉塔,都不太想再做那样的梦了。” “这很简单!” 卡萝小心翼翼地把四周看了个遍儿,确定没有精灵靠近后,她难得地凑近了阿尔和莉塔,不,卡萝只凑近了阿尔,她对人鱼还是很有些忌惮。 “你们只要——” 在莉塔的帮助下,阿尔顺利地从那棵只比生命母树矮上一点的、不知名的树上爬了下来。 正当阿尔在心中再次感慨卡萝的能力时,她忽地感觉到被自己搂住脖子的莉塔在偷笑。这条人鱼偷笑得太过嚣张,带着阿尔也跟着打起了颤。 这气得阿尔轻轻捏了一下人鱼的脸颊,恶声恶气地道: “是你自己非要带我下来的!我自己未必不行!坏莉塔,你笑什么?” 莉塔回味着阿尔最初往树下爬的那几步,觉得阿尔这个“未必不行”说得很准确……人鱼吃力地把糟糕的猜想随着自己的大幅度摇头驱逐出了脑海,莉塔脸不红、气不喘地讲了句谎话: “没有!我不是在笑这件事。这……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是在想那个请卡萝来的精灵,那个精灵怎么敢相信这只妖精?” 虽然直到现在,阿尔和莉塔都无法确定卡萝是否“精明狡猾”,但她们都一直认为卡萝绝对很有自己的小心思。因此,再多的誓言、保证也很难困住这只心思活络的妖精,把这样的一只妖精请进雾霭密林,很难不出些乱子。 阿尔仰头看着悬在夜幕之中的月亮,薄薄的云层已经漫过了它,看着不如之前明亮,像围住了一层朦胧的纱。 这层纱该如何揭去?或者,它该不该被揭去? 莉塔的唇瓣若即若离地贴上她的耳廓,人鱼的气息和带着花香的风同时扑上阿尔的脸颊,晕染上一层极淡的、犹如花蕊深处的红。 “阿尔,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第78章 028异常从生命母树的附近离…… 从生命母树的附近离开后,阿尔和莉塔不再遮掩行踪,姿态随意地在雾霭密林停停走走。 而这一路上遇到的精灵们,没有一个过问她们的行踪,精灵们对她们的闲逛毫无好奇心,视若无睹地自阿尔和莉塔身旁走过。莉塔认出其中有几个之前来特地迎接过她们来到雾霭密林,但这几个精灵同样没有理会她们。 于是阿尔和莉塔事先准备的那套说辞完全没有用上,那些精灵并不在乎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是否跟在她们的身后,他们只关心自己要完成的任务,个个行色匆匆。 莉塔偷偷同阿尔咬耳朵: “怪不得祖母总说雾霭密林这好那好,但每次她都只肯在雾霭密林待上几天。哼,我现在可算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群精灵!根本没有我们人鱼好相处嘛!” 这句小声的抱怨倒招来了周围精灵的侧目,莉塔没有因为那只精灵朝自己冷冷看来的一眼就改变自己的说辞,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反而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 那只精灵没有兴致继续同人鱼进行这场瞪眼游戏,他提着一只被撑得鼓鼓囊囊的竹篮,沉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 阿尔有些哭笑不得地扯了扯莉塔的袖口,还没等她开口劝阻,莉塔便很是不满地抱怨道: “我说的明明是实话!而且我也不是刻意说给他听的!这只精灵真讨厌,他这和偷听有什么区别?我看和那个……那个妖精也没什么区别!” 尽管觉得莉塔的话很有道理,但当着这么多精灵的面,阿尔觉得自己要是就这样大剌剌地点了头,多半会招来什么不太好的后果——据她的感受,这群精灵也并不如游吟诗人所说的那样心胸开阔。方才莉塔这几句过于坦率的话一说出口,她们身旁的那些精灵步伐明显变慢了。 仔细想来,毕竟精灵和妖精算是近亲,性情上有些肖似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精灵并不喜欢他们和妖精的“肖似”,这一百年来都在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和妖精的不同。 阿尔又扯了扯莉塔的袖口,“不是说要去看看祭司吗?再耽误下去,人家就要休息了。” 不均匀的云层斑驳地簇拥着月亮,使那弯丰腴的月亮撒下的银辉时明时暗,莉塔瞧了眼天色,有点不情愿地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明天再去看她。阿尔,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她就总觉得像是看见了我祖母,不过不是平时的祖母,而是知道我又做了错事、准备好好教训我的祖母。” 身旁的那些精灵的步伐恢复了之前的速度,在宽大袖子的半遮半掩下,阿尔和莉塔相握的手微微收紧了一瞬。 阿尔有点佩服约瑟芬,习惯了海底的环境后,居然还能在这里待上几天。 “你们是来找祭司的吗?” 莉塔和阿尔刚走到埃莉诺居所的门口,艾普莉便吃力地提着两只竹篮,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精灵眨了眨眼睛,友好地提醒道: “祭司她现在恐怕没法见你们。最近她都在为了生命母树没日没夜地忙,累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抽出一点时间休息,我想她一时半会儿肯定醒不过来。” 艾普莉放下手上蒙着布帘的竹篮,薄薄的布帘之下,立刻传来一阵玻璃轻微碰撞的声响,以及隐约的水声。精灵提的着竹篮里听着像是装了几只盛了水的杯子,它们是什么暂时无法确定,但一定很沉,艾普莉只提着它们走了几步,一双手就红得厉害,好像才浸过什么太冷或者太热的水。 “你们找祭司做什么?或许我能帮帮忙。” 不久前还被精灵们冷落的阿尔和莉塔,一时间有点适应不来艾普莉的“热情”。人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艾普莉,眼神里充满了困惑,阿尔不着痕迹地用指腹碰了下莉塔的虎口,莉塔识趣地收回了自己越发嚣张的目光: “也没什么事,只是听到有精灵说,你们祭司和我的祖母关系好像不错,就想过来和她说几句闲话。” 莉塔做出一番很是遗憾的模样,“但既然她这么忙,我就不打算再打扰她了。” “哦,艾普莉,有件事你倒是可以帮帮我。”莉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吞吞吐吐地道:“我觉得祭司那儿的浆果味道很不错,你知道能从哪里搞到吗?我们还想再尝一点儿。” 这个“尝一点”绝对是假的,但却使得艾普莉笑得更灿烂,她揉着被竹篮坠得生疼的双手,颇为豪气地道: “那你算是找对精灵了!祭司这儿的浆果,不是陛下赏给她的,就是我找给她的,你要是想吃,别说‘尝一点儿’了,我可以让你吃个够!” “真的?!” 莉塔惊呼出声,艾普莉得意地点了点头。 “当然啦!不过你得等一等,我还有几瓶果子露没有送。” 精灵说着,掀开了竹篮上蒙着的那层布帘,清亮的月光照在篮子里的瓶子上,瓶子里的深红色液体,晕着宝石般的色泽。它们瞧着不像是甜得腻人的果子露,而像是精心酿制、尘封许久的美酒。 “这种果子露……是北境那边的做法吗?” 虽然那些瓶子里装着的深红色液体看着不像是果子露,但阿尔一嗅见那股熟悉的甜香——过去在需要饮酒的场合,阿尔为了避免酒后出丑,常常用果子露来冒充真正的酒液,那些果子露便是委托一位出身北境的厨娘制成的。 “应该是吧?祭司她曾经在北境待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做法是她教给我的。” 可哪怕是北境的果子露,颜色好像也没那么深,阿尔想再问下去,却感到莉塔忽地攥紧了自己的手—— “咦?海洛伊丝、奥菲莉亚你们怎么来了?哈哈哈你们身上怎么还沾了草叶?快掸下去!” 艾普莉大笑着凑到两只匆匆赶来的精灵身旁,替她们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灰尘。 一片云翳蒙住了月亮,幽幽清辉便成了一滩被搅浑的水,昏昏沉沉地倾洒下来,那些欢快地在林间穿梭的风忽地也变得安静,像是正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海洛伊丝的声音依旧平淡而缺乏起伏,碧蓝色的眼眸像冰冷的镜子,从中无法分辨出任何情绪。 “我和奥菲莉亚听了一支歌,莉塔,你唱得很好。” 莉塔毫无羞窘之色,她再一次用身体挡住阿尔,抚弄着自己披散的红发,指腹摩挲着发间的那枚发卡,微笑时露出自己雪白而尖利的牙齿。 “不客气,海洛伊丝,你们太辛苦了,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奥菲莉亚握着那只装满果子露的玻璃杯,眼神涣散地盯着杯子里橙红色的液体。 她虽然坐在议事厅的长椅上,却总觉得自己还站在那间屋舍之外,听着人鱼即兴吟唱着一首不知名字的歌。奥菲莉亚觉得自己像是在烈日炎炎时,坠入了一片被太阳暴晒得滚烫的细沙坑之中,她被无法承受的高温炙烤得思维混乱,无法自救,只能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感受着自己奔向末路的命运。 “奥菲莉亚,你还好吗?” 沉溺于脑海之中人鱼吟唱的奥菲莉亚迟钝地看向发声处,她连抬头的动作都很僵硬,仿佛是靠发条驱动的木偶。 莉塔没有得到奥菲莉亚的回应,便伸出手,在奥菲莉亚的面前晃了晃,这一次,奥菲莉亚倒是多眨了两下眼睛。 “她这种情况很正常。”莉塔走到阿尔身旁,拿起阿尔手里的那杯清水喝了一口,“第一次听到人鱼吟唱,有些人,呃,有些精灵的反应总会大一些,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只是需要多休息一下。” 莉塔想了想,“最迟明天中午,她就能恢复了。” 海洛伊丝点了点头,她没有同阿尔说什么话,只是帮着奥菲莉亚,让奥菲莉亚喝下了那杯果子露。 阿尔也站起了身,刻意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 “不早了,我和莉塔先回去了。” 艾普莉忙着在奥菲莉亚面前挥手,她好像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笑着同阿尔和莉塔道别: “那明天见!我会记得给你们送浆果的!对了,你们可以再拿两瓶果子露回去,篮子里那些是我做的,你们尝尝看。” 莉塔刚要应下,就留意到阿尔向自己几不可察地使出的眼色,打了个哈欠。 “我们今天喝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果子露就改天再说吧。浆果的事谢谢你,艾普莉。” 人鱼又看向进入议事厅就始终不发一言的海洛伊丝,她知道海洛伊丝绝对为自己吟唱的事记了她一笔,但莉塔依旧笑道: “海洛伊丝,你明天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你放心,我和阿尔,明天不会早起的。” 莉塔的这句话是在揶揄海洛伊丝她们对自己和阿尔的监视,海洛伊丝放下手里的那只玻璃杯,语气仍然没有因为莉塔近乎挑衅的揶揄有所变化: “那我祝你好梦,莉塔、阿尔。” 然而海洛伊丝说出的这句看似寻常的话也像是某种揶揄,尤其是海洛伊丝在念“阿尔”名字之前,还顿了一顿。 阿尔挽住莉塔的胳膊,向面无表情的海洛伊丝、和摸不着头脑的艾普莉笑了笑: “好梦,海洛伊丝、艾普莉。” 哈欠连天的莉塔,一同阿尔回到了那处被安排的住所,便拽着她的人类缩进了被褥里。 人鱼用被子蒙住她们的头脸,急切地凑近阿尔,压低声音说: “祭司的居所里,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阿尔把被子撑开了一小条缝隙,让她们的呼吸免得太过局促,她小声而确信地道: “那些果子露,也全都不对劲。” 看来吟游诗人的诗歌有所遗漏,不仅满口谎言的妖精会顾左右而言他,他们一遍遍称颂的诚实的、坦荡的精灵私下里也有自己的小动作…… 第79章 029金光埃莉诺从梦中惊醒,…… 埃莉诺从梦中惊醒,她犹如才经历过一场溺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冷汗当即浸湿了身上那层薄薄的睡裙。 “不!不该是这样!” 她仓皇地捂住头,既像是无法承受某种压力,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怖的画面,仿佛正有个看不见的巨人站在她的旁侧,准备随时朝她抡出足可致命的一拳。 “不!不是这样!” 埃莉诺颤抖着,痛苦而畏惧地不停地否定着。 直到熟悉的温度将瑟瑟发抖的她温柔而怜惜地揽住,一声极轻的叹息响在半精灵的耳畔,埃莉诺才慢慢从那个噩梦中脱身,收拢了四散的心神。 “埃莉诺,我在,你别怕。” 她嗅见熟悉的香气,那酷似花香的气息对埃莉诺而言,早已铭心刻骨,堪比解药。埃莉诺如饥似渴地抱紧了那道气息的主人,把下巴紧紧靠在她纤薄的肩膀上。 埃莉诺非常清晰地知道这副肩膀上此刻正担着一副极为沉重的重担,自己绝不应该在此时成为她的负担,增多她的辛劳,平添她的烦忧。 可埃莉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或许这就是埃莉诺体内非精灵的那一半血统在作祟,它贪得无厌,永远在拼命索求。埃莉诺就是想牢牢地缠住她,让爱人的眼眸里只有自己,全身心都系在自己身上。 什么预言,什么命运,什么灾难…… 她总希望她们能将那不好的一切统统忘记,最好这世上只剩下她们两个,永永远远地只有她们两个…… “陛下——” 半精灵抬起头,那双象征着她身份的浅棕色眼眸痴痴地望着才苏醒的爱人,忠诚地、钦慕地。 身份贵重的爱人用指腹轻轻摩挲埃莉诺眼下的青紫,不舍得施力的摩挲令埃莉诺只感到簌簌的痒。 “我说过了,埃莉诺,你没必要自己把魔药的事情都揽下来……” 虚弱的爱人仅仅只说一句话,声音便明显低了下来,她过去温暖的双手也总是微微发凉,怎么也暖和不起来,“海洛伊丝、奥菲莉亚是我的近臣,你完全可以信任她们。埃莉诺,我们不该瞒下去了——” “陛下。” 埃莉诺摇着头打断爱人的劝告,她把有些下滑的被子向上拉了来,用它更加紧凑、严密地罩住了自己的爱人。埃莉诺一边慢慢拍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细语地解释: “现在还不是好时机,她们不会接受的。而且我已经和生命母树聊过了,陛下,我们——” 然而往日里百试百灵的招数却失了效,爱人抓紧了埃莉诺的手,显露出难得的强硬: “埃莉诺,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而且你上次答应过我了,你都说好不会再单独和生命母树聊了!可是你——” 她孱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她过于强烈的情绪,只说了几句话,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埃莉诺熟稔地轻轻顺着爱人的后背,又给她递来一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哄着她喝了下去。埃莉诺动作之珍重,仿佛她怀里搂着的并非是身体远比人类强健的精灵,而是一个已经现出裂痕的脆弱瓷偶。 然而动作再轻柔,埃莉诺仍是否定了爱人的要求,仅仅只是语气更缓和了些: “陛下,在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她们的。我知道你信任海洛伊丝、奥菲莉亚……”埃莉诺帮爱人整理了一下她海藻般的金色长发,苦笑了一下,“但她们还需要时间来信任我,你知道,自从你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她们总是怀疑我。” 才从睡梦中醒来的精灵只保持了片刻的清醒,目光就又逐渐变得迷离,她抓着埃莉诺的那只手一点一点松了开去,声音越发细弱,犹如梦呓: “不是因为你……埃莉诺,她们……她们会明白的,不怪你……海洛伊丝她……她可能是因为……” 埃莉诺把耳朵凑到爱人的唇边,但还是没能听明白爱人的那几句话。尤其是到了后面,爱人说出的已经不像是词句,而更像是破碎的音节,随后她的呼吸便变得绵长,再一次陷入了梦乡。 她的唇瓣蜻蜓点水般地擦过爱人的脸颊,那或许是一个过分谨慎的吻,也或许是一个心怀窃喜的意外。 海洛伊丝……奥菲莉亚…… 埃莉诺重新合上眼睛,再次钻进被窝里,抱住自己矜贵、柔弱的爱人。 她恬静地沉睡着,埃莉诺认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不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独属于自己的精灵。 这可能不够公平,毕竟埃莉诺每时每刻都是属于她的半精灵。 埃莉诺细细抚摸着爱人的指尖,随着她的身体越发虚弱,那些原本转瞬就能愈合的针眼好得越来越慢…… 她会知道这件事的,埃莉诺想,她会给自己一点解释的机会吗?还是会雷霆大怒,要求海洛伊丝或者奥菲莉亚将自己永远驱逐? 埃莉诺吻着爱人指尖上的累累针痕,虔诚地、爱怜地。 她还是不后悔。 树屋少了那条人鱼和那个人类之后,立时变得宽敞许多,卡萝恣意地伸了个懒腰,觉得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许多。 她倒在这间树屋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铺得相对平坦的地板上,如释重负般地叹出一口长气。 卡萝从衣服的内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来来回回津津有味地看了许多遍后,她所在的这棵树忽地微微摇晃了起来。 她连忙眼睛发亮地窜下了树,果然瞧见有道穿着灰色斗篷的身影立在树下。然而不等卡萝走近,那身影便出声制止了她。 “不必再走近了,卡萝,请你就站在那儿。” “好吧,不过你也用不着这么神神秘秘吧。”卡萝虽然顺从了那身影的话,但她却显得极其不满。 “是你主动来请的我,可不是我主动求的你。要是你信不过我,完全可以不来找我!又是禁言令,又是穿斗篷的。啧啧啧,我看你这么防备,也没必要请我。” “卡萝。” 那道身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指甲刮过极厚的冰层的声音,显然这个精灵也对自己的声音做了伪装。 “我知道,你已经做过问神仪式了,既然女神都要求你必须帮助我。你最好管好你自己,别再搞那些小花招。不然不是我会不会放过你,而是祂会不会放过你。” 卡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清了清嗓子,强行为自己圆场: “我只是和你开开玩笑。好了,别啰嗦了,你直说吧!到底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那身影笑了一声,本就沙哑难听的声音,笑声更是不堪入耳,刚才还想凑过去的卡萝嫌弃地向后退了退。 穿着灰色斗篷的精灵不紧不慢地道: “‘织针’的手上有一张纸,那张纸火烧不毁、水浸不湿,我要你替我拿到那张纸。” “你应该知道我是妖精,不是暗精灵吧?!” 卡萝像是被严重羞辱了似的,她义正严辞地强调道:“我们妖精不擅长做那些偷窃的勾当!你要是想找偷东西的帮手!应该去找暗精灵!” 可遮掩得严严实实、连鞋尖都没有露出的精灵却不以为然,仿佛完全没听到卡萝的抗议似的,朝她摆了摆手,便要转身离开: “我会每天都来看你的。等你拿到了那张纸,就可以离开这儿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报酬的。” “这不是报酬不报酬的事!喂!你回来!” 那道灰色的身影消失得极为迅速,眨眼间就无影无踪,卡萝瞪大了眼睛,也没能看清那只精灵去了哪里。 她狠狠地用拳头撞了一下身旁粗壮的树干: “为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明明这精灵比我擅长得多!” 卡萝苦恼地蹲下身子,揉搓着自己的一头鬈发,她嘟囔着: “我真搞不懂女神在想什么……要是属于妖精的机遇就是这种事……那还有什么做的意义?” 妖精忍不住开始胡乱猜测: “总不可能是——祂把我们妖精认成了暗精灵?” “虽然精灵的嗅觉可能没有我们人鱼敏锐,但是那么浓重的血腥味,他们怎么也不该闻不见。” 莉塔和阿尔还蜷缩在被窝里,莉塔紧皱着眉头,“先前我就觉得那个祭司的住所不太对劲……没想到是因为这个!阿尔,那些果子露是怎么回事?里面难道是有毒?” “应该不会是有毒,那些精灵也喝了下去。我们注意过了,我们拒绝喝果子露的时候,她们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阿尔否定了莉塔的猜想,并接着解释道: “我过去有段时间常喝果子露,这种饮料的做法非常简单,味道也大同小异。可精灵们的那些果子露——不管是不是艾普莉做的,明明闻着和我喝过的果子露一样,喝起来差别却很大。” 阿尔并不把握地猜想道:“或许是果子露里掺了什么东西……” 莉塔点了点头: “反正绝对是祭司有什么问题,那个妖精……我觉得她越来越奇怪了,为什么她会那么肯定,对付生命母树只需要跟她提——” 她们正在焦头烂额地讨论着今晚发觉的异状时,忽地瞥见床尾处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是约瑟芬给我们准备的那只包裹!”阿尔先反应了过来。 于是,她们连忙钻出了被窝,来到床尾,拆开了那只包裹。 然而在包裹之中发光的不是那只鼓囊囊、还有着很多金币的钱袋,也不是那几件她们至今搞不清用处的小玩意儿。 而是一张纸,那张莉塔在海底拾起,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 它雀跃地闪烁着金光——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115:06:17~2024-07-2219:3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eao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030变幻这张在预言中被提及…… 这张在预言中被提及的纸,阿尔和莉塔在赶来雾霭密林的路上,把它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次。 因此,她们对这张疑似藏宝图的纸已经非常熟悉,其上的每一根线条,阿尔和莉塔都曾为了打发时间,在说笑中一遍又一遍猜测过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然而这张纸没有一次显露出过“火烧不毁、水浸不湿”之外的特质,更不要说再如阿尔初见它时那样闪烁起金光,它一直普普通通,瞧着与别的纸别无二致。 人类和人鱼头挨着头,齐齐屏住呼吸,她们的两双眼睛同时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那张纸,两只肤色不同的手各捏住了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将它缓缓展开—— 那些曾被她们调侃过像变异动物的粗糙线条已然模样大变,它们像是一群被吓了一跳的昆虫,瞬间扭曲成了无数个细小而复杂的符号! 阿尔和莉塔虽然都不懂得魔法,但都依稀地辨认出了那些怪里怪气的符号可能是法师们使用的符文。但或许是她们的调侃给这些符号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密密麻麻的它们一见她们在试图辨别,就开始更加迅速地变幻。那些符号本来就过小过密,瞧起来很是费力,如今又因为不停地变化,笔画间流转起熠熠金光,更是难以看清,阿尔和莉塔只觉得眼前晃来晃去,满眼都是璀璨的金星。 莉塔仗着种族的优势,努力克服了目眩神迷的不适,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终于在那些小的可怜的符号里捕捉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这个符文,我在海底的神坛上见过,琴说它的意思是——” 莉塔同阿尔的解说才开了个头,那个她唯一熟悉的符号便开始蠢蠢欲动,准备马上从纸面上溜走。情急之下,捕获的天性再度驱使了莉塔,她还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指腹就不小心碰触到了那张溢满金光的纸。 如果换做是别的纸,莉塔的这点碰触,顶多留下点微不可察的痕迹。但这张过去的藏宝图,如今满是符号的“金纸”,却变得娇贵得不得了。别说一点碰触,就连呼吸重一些,那些符号都要四散逃窜。 因而在莉塔的这一触之后,纸面上那些原本变幻速度慢下来的符号又开始急速地变幻模样。只有被莉塔碰到的那个符号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形。 莉塔被自己的失误惊得双颊失去血色,“阿尔,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是不小心……” “不要紧!”阿尔揽住莉塔,轻轻抚摸人鱼的后颈,“那不是你的问题,谁也想不到只是碰它一下,就会出现这种事。而且——” 那张纸上的金光交织着,笔画崎岖的符号又自动拆解成无数线条,飞快地构成了一个明晰而简略的图案。 人鱼咬住唇瓣,阿尔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完了后半句话: “我想,你的‘不小心’反而碰巧做成了一件对的事。” 纸面上不再绘着那半张疑似藏宝图,而是浮现出了一颗饱满果子的简笔画。 虽然那颗果子画得极其简单,陪衬它的那两片叶子却画得异常复杂、异常生动。 阿尔攥住了莉塔衣领的一角。 艾普莉兴致勃勃地把竹篮里的叶子一片片地展示给祭司看,对于帮助埃莉诺做事,艾普莉似乎有着某种执念,再枯燥乏味的活计,她似乎也能找到别样的乐趣。 “祭司,按照您的指示,我们把生命母树最下层的这些叶子都采回来了。不过,它们的状态都不太好……” 用“不太好”来形容那些叶子,实际上多少有些过于委婉了。艾普莉从竹篮之中捧起的叶子,只有极少数的几片之上还有点绿色的痕迹,大多数的都转为了黄色或者褐色,还有少数的几片成了雪一样的白色。 而被艾普莉的敲门声从近乎昏厥的睡眠中醒来的埃莉诺气色也“不太好”。 尽管昨天难得好好睡了一整晚,只在中间惊醒了一次,但埃莉诺的精神还是很差,仍然怎么也睡不够,眼下的那一片青紫并没有消减多少。 埃莉诺皱着眉头,从竹篮里拾起一片全然雪白的叶子,那叶子触手寒凉,指尖传来的触觉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植物,而更像是寒气逼人的冰雪。 “祭司?” 迟迟没有得到埃莉诺的回应,艾普莉有些急躁,她补充道:“我们检查了很多遍,叶子真的都在这儿了,是少了一些叶子,都是这种白色的——我猜它们可能是化掉了。您……您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埃莉诺摇了摇头,她又拿起一片褐色的叶子,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在作祟,埃莉诺也觉得它摸起来有些发凉。 “这种白色的叶子确实可能会融化,陛下跟我提起过。”她问艾普莉: “生命母树其他地方的叶子呢?有重新变绿的迹象吗?” 艾普莉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有,它们的状态都变得更差了。祭司,像您手里的这种白色的叶子,生命母树上越长越多。有几个精灵说,她们在摘这些白色叶子的时候,有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年轻的精灵一时间显得很犹豫,她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埃莉诺,压低了声音,才继续神神秘秘地说: “她们说听见那个声音一直在叫您的名字,还要她们带话给您,说必须要再跟您单独聊聊。” 她把这番其实不怎么暧昧的话说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艾普莉忸怩地来来回回瞧了埃莉诺许多眼,由于始终没有见到埃莉诺面露疑惑,她不禁流露出更为惊异的神色——艾普莉似乎认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但她没想到埃莉诺却对这个秘密并不在意。 她试探着问: “祭司,您要去见她吗?陛下那里——” 埃莉诺努力压抑住自己的烦躁,觉得自己的头胀痛得更加厉害,她揉了揉额角,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语气更为平和: “这件事我会和陛下商量的,艾普莉,你不用为我们担心。陛下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精灵。” 精灵祭司埃莉诺把那只盛满树叶的竹篮提了起来,她一只手按在敞开了一条细缝的房门上,没有回过头再看艾普莉一眼。 “还有,艾普莉,今晚继续清理生命母树,你记得去通知那些精灵。” “但是!祭司,生命母树上的叶子不该再摘下去了,她已经秃了一圈了! 艾普莉意识到了埃莉诺对自己的不满,却依旧违逆了她的指示,建议道:“或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那些叶子可能就要绿起来了!祭司,我有一种预感,它们—— “今晚继续,艾普莉。”祭司无情地打断了艾普莉的话,她的语气颇为坚定:“今晚我也会去。” “也请帮我叫一下奥菲莉亚和海洛伊丝,我有事情找她们。” “祭司!” 埃莉诺钻进了自己的住所,无视了艾普莉的呼唤,紧紧地阖上了那道门。 再等一等? 她摸着自己眼下消不掉的青紫,想着爱人消瘦的身体和虚弱的声音。 她们已经没有时间再进行那么奢侈的幻想了。 奥菲莉亚从人鱼的吟唱中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紧紧攥着某只精灵的衣摆,那只精灵回握着她的手腕,很是无奈地道: “奥菲莉亚,我不是要离开你,我只是去换件衣服,你明白吗?” 在她迟钝的思维反应过来那只精灵是谁之前,奥菲莉亚的身体就已经先她一步做出了选择——迅速地、信任地松开了那只精灵。 “我很快就会回来,奥菲莉亚。” 被松开的精灵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奥菲莉亚也恰在此时磨掉了思维齿轮上的锈迹,她倏地站起了身。 “海……海洛伊丝,我——” 浑浑噩噩的同僚总算恢复了清醒,海洛伊丝高悬着的一颗心松了下来。她原打算如果等到中午,奥菲莉亚还没有恢复,就去再找“织针”问问——那两位“织针”正如先前所言,大半个上午都悄然无声,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间屋舍里。 巡视的精灵们汇报说她们在睡觉,但海洛伊丝却不这么认为。 “收拾一下,奥菲莉亚,我们得去‘织针’那儿再看看。” 海洛伊丝一边拿出一条干燥的斗篷换上,一边提醒才回过神的同僚。 意外的是,平时动作利落的奥菲莉亚,少见地没有听从海洛伊丝的指示,呆怔怔地站在原处,面上还浮出一层薄红。 “奥菲莉亚?你还好吗?” 海洛伊丝疑惑地靠近同僚,“你是不是还没有恢复好?我再去找那条人鱼——” “不不不!”奥菲莉亚拼命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地抓住海洛伊丝的胳膊,又赶快松了开来,那抹红色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耳根。 奥菲莉亚看了看海洛伊丝换下的那件湿漉漉的斗篷。它之所以会湿,就是因为海洛伊丝喂她喝水时,她的神思游离在人鱼的吟唱之中,完全不配合…… 而在这半天的时间里,海洛伊丝一直在照顾奥菲莉亚的起居……她神思混沌的时候并不觉得这如何,还不怎么配合海洛伊丝,如今恢复正常,只觉得羞愧难当…… “我已经完全好了!海洛伊丝!我们这就去吧!”她努力做出一副坦荡的模样,海洛伊丝点了点头。 可当她们一推开议事厅这间临时休息室的门,便一眼看到大厅的正中央正站着一个赤着脚、披着长发的少女。 她看向她们,声音仿佛来自千里之外: “你好,海洛伊丝。你好,奥菲莉亚。”《 》 80-90 第81章 031问询站在议事厅正中央的…… 站在议事厅正中央的少女披散着一头如瀑的长发,她的发色奇异,深绿与雪白交织在一处,相貌与海洛伊丝所知晓的一切种族都不符合。 但最怪异的并非眼前少女的相貌,而是她的言谈举止。 少女对向自己走来的精灵不闪不避,她赤着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浅金色的眼眸直直望向奥菲莉亚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奥菲莉亚,你的那把刀还是不要拿出来了。”她的语气里有着一种天生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没能发现的居高临下,“它根本对付不了我,如果你真想伤到我,我建议你还是用海洛伊丝的箭矢试试。” 少女抚弄着自己垂落的发丝,又朝海洛伊丝微笑,故作随意地解释: “当然,只能说是试试——海洛伊丝的箭矢顶多能够伤到我一点。海洛伊丝,说实话,你真应该再好好听听‘你的陛下’的话,抓紧时间把这副老掉牙的弓箭换掉。” 且不说少女的这句话本身就有些阴阳怪气,她还有意无意地在“你的陛下”几个字上提高了音调,这使得这句话听起来更为意味深长,既像是嘲笑,又像是讽刺。 然而饶是少女说奥菲莉亚的刀没有用处,奥菲莉亚还是从腰间抽出了那把短刀。这位往日里总是笑脸迎人的精灵一时间沉下一张脸,语气冰冷地警告道: “您并不是我们雾霭密林的客人,无论您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里,很抱歉,我们都不欢迎您,请您立刻离开!” “你要我离开?” 少女无视了横在自己面前的刀刃,仿佛那并不是一把寒气森森的武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玩具,浅金色的眼眸没有情绪地看着奥菲莉亚。 拿着刀的精灵敏锐地感觉到,少女正在用打量死物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但作为精灵女皇最忠诚的近臣、雾霭密林的守卫者,奥菲莉亚知道自己绝不能退缩。 “请您立刻离开!雾霭密林不欢迎您!” 少女的目光这才轻轻擦过雪亮的刀刃,原本平静的眼眸里终于有了情绪的波澜,可当奥菲莉亚已经做好与少女一战的准备时,等来的却不是进攻—— 发色奇异的少女把她纤长的手指竖在奥菲莉亚的唇瓣前,眼睛却看向窗外: “嘘,小精灵,‘织针’来了。” 议事厅的窗子半敞着,灿烂的阳光从缝隙倾洒进来,它们与摇曳的枝叶交缠,将错落的、摇曳的树影投在议事厅的瓷砖地面上。厅内铺设的每一块瓷砖日日都被打理得光洁如新,其上绘着的纹饰都与生命母树相关。 少女并不在乎那些堪称艺术品的瓷砖,她赤裸的双脚甚至重重地踏在一块绘着精灵女皇向生命母树祈福的瓷砖上。她用另一只手拢了拢自己长长的发丝,露出了一双小巧、与人类没有差别的耳朵。 盯着她的奥菲莉亚后知后觉地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面前的少女懒洋洋地为她注解: “哦,还有你们的祭司,她也来了。” 少女兴致盎然地又看向海洛伊丝,她刻意无视了海洛伊丝望着自己脚下那块瓷砖的眼神,很是愉快地点评: “看来祭司和‘你的陛下’感情非常好,海洛伊丝,我真为你们精灵高兴。祝你们最后的这次‘女神的筵席’能办得尽善尽美!虽然妖精们做事也很不错,但我总觉得比你们精灵差一点,他们的胆子——” 她最后的那两句话无疑是戳向了精灵们的痛处,海洛伊丝的忍耐终于耗尽,迅速利落地拉开紧握在手的长弓,一支光束凝出的箭矢即刻便要脱出弓弦,朝议事厅最中央不停挑衅的怪异少女飞去—— “海洛伊丝!你在干什么!” 与开门声一同响起的那声呵斥粉碎了海洛伊丝那支还没能射出去的无形箭矢。 倏地,海洛伊丝手中使用多年的长弓也发出一声剧烈的嗡鸣,木制的弓身立时浮现出条条裂纹,破损严重。 海洛伊丝立即止住了那根震颤不停的弓弦,尽管她成功避免了弓弦的断裂,但海洛伊丝压住弓弦的食指却被细而韧的弓弦划开了一道并不浅的伤痕,汩汩流出的血液将缺乏颜色的琴弦染成了暗色。 然而这种程度的小伤并不能让海洛伊丝的神情发生任何变化,她抬起头,不假思索地回答推门而入的埃莉诺。 “祭司,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捍卫雾霭密林。” 奥菲莉亚朝门口望去,瞧见了祭司身后的阿尔和莉塔,却无心纠结于少女为什么能辨认出这些来者,出于对雾霭密林安慰的考虑。奥菲莉亚指了指那位少女,快速且急切地向埃莉诺汇报道: “祭司,她莫名其妙出现在议事厅,我们没有接到任何警报,我认为她对雾霭密林有很大的危害,最好先将她看管起来。” “‘看管起来’?!”方才始终保持微笑的少女忽地提高音量重复道。 她笑容荡然无存,浅金色眼眸里翻涌的细微波澜顷刻间翻涌成一团炽热的火。 “精灵!几百年了,你们居然还是只会这一招?!你们难道以为我是傻子吗?!” “听着,她们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她们根本不知道那些事。” 埃莉诺刚刚使用过远超身体负荷的术法,此刻面色惨白,呼吸急促,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她跌跌撞撞地想要上前安抚少女,却被少女一把掸开,顿时瘫坐在地面上。 少女恶狠狠地瞪了埃莉诺一眼,她身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气质因这一眼而烟消云散,竟显出些莫名的凄楚感。 “我不管她们知不知道那些事!埃莉诺,我现在只在乎你答应我的事!你也给我听着,单独来找我,我们必须再谈一谈。” “但是你知道——” 埃莉诺的脸白得吓人,但少女却坚决地打断了她: “我不知道!埃莉诺,请你仔细考虑好你要跟我说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惹怒我的后果是什么!” 少女眼眸里的火焰迟迟没有熄灭,她又把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阿尔和莉塔,近乎笃定地宣告: “还有你们——也请赶快准备好去地下城吧。那是你们命中注定该完成的事!” “我们没有义务为你做任何事!”莉塔气恼极了,她对少女的态度极其厌恶。 “生命母树,你——” 被叫破身份的少女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她摸了摸自己柔顺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道: “你会去替我做的,人鱼,谁叫你认定了那个人类呢?” 少女不等阿尔和莉塔向自己发出质问,便一如她突兀地出现,她突兀地消失了,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绿叶。 是的,那片叶子遮住了瓷砖上精灵女皇的剪影。 而那位明显与生命母树交情匪浅的精灵祭司埃莉诺已经因为法术的巨大反噬昏睡过去,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了几分。 阿尔和莉塔与剩下的两位精灵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有些尴尬。 许久,阿尔轻咳了一声,她的目光难以从海洛伊丝的伤口上挪开,那道伤痕仍在滴血。 她想起海洛伊丝在这一路上的照顾,虽然绝谈不上体贴,但也看得出海洛伊丝已经尽心尽力。阿尔忍不住建议道: “海洛伊丝,你的伤口还是处理一下吧。我们这儿还有些药膏,你可以拿去用用。” 海洛伊丝瞥了眼手上的伤口,摇头拒绝了阿尔的好意,接着,精灵同她们说了自昨晚以来的第一句话: “不用了,它很快就会好的。” 随即不善交际的海洛伊丝近乎求助地望向了奥菲莉亚。 才把昏倒的埃莉诺搬上长椅的奥菲莉亚立刻领会了海洛伊丝的意思,她摆出招牌式的灿烂笑容,同显然心事重重的阿尔和莉塔道: “要聊一聊吗?” 确定过埃莉诺只是魔力枯竭,外加严重缺乏休息,实际上并无大碍后,奥菲莉亚给祭司灌了一支健康药剂,便给阿尔和莉塔各端了一杯很有雾霭密林特色的浆果茶。 原本摆在莉塔面前的那杯是绿色的,阿尔面前的那杯是蓝色的,可刚一放好,人鱼就很不客气伸出了手,得意洋洋地“抢”走了那杯蓝色的浆果茶。 不过她脸上的得意只维持了片刻,便因为浆果茶超乎想象的滚烫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怎么是热的?!还一点儿热气都没有!” 本就有点怕热的人鱼立时像是受了什么致命的攻击,她痛苦地呲牙咧嘴。 阿尔刚摸过那杯绿色的浆果茶,知道绿色的这杯是凉的,连忙把它塞进了莉塔的手里。而才吃了浆果茶的亏的莉塔半点儿没有抗拒,她对阿尔有着异乎寻常的信任,乖顺地从阿尔的手中接过了那杯浆果茶。 “莉塔,这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莉塔连连点头,顺势往阿尔身上偎去,“其实……也没有那么烫,只是我刚才没反应过来。” 站在她们身旁的奥菲莉亚看得也想“呲牙咧嘴”,这点热度本来对人鱼就不算什么,更何况莉塔只是碰了一下。奥菲莉亚倒没打算戳破,她很早就听说人鱼与伴侣相处的方式很不“正常”,作为精灵的她不打算对其他种族特有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奥菲莉亚微笑着打开了话头。 有点出乎奥菲莉亚意料的是,她以为会保持沉默的海洛伊丝却接着她的话继续问了下去: “我很想知道,那天你们为什么要催眠我和奥菲莉亚。” 海洛伊丝摩挲着自己仅有弓弦完好的长弓,她浅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你们突然之间就不信任我们了?” 她顿了顿,直截了当地问: “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还是因为你们遇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求一下评论~ 第82章 032坦白对于阿尔和莉塔,海…… 对于阿尔和莉塔,海洛伊丝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做了她多年同僚的奥菲莉亚,却不这么认为。 奥菲莉亚似乎拥有某种奇异的诀窍,也可能是她和海洛伊丝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无声的沟通方式。她只看了海洛伊丝一眼,便立刻从同僚几乎毫无变化的五官上寻找到了某些踪迹。奥菲莉亚不假思索地顺着海洛伊丝的视线转过头去,直勾勾地看向了阿尔和莉塔。 而眼下奥菲莉亚的反应则为海洛伊丝方才的那句话做了无声的注解——显然,海洛伊丝很笃定自己的猜测,她说出的问话并不是问话,而是陈述。 海洛伊丝很确信与阿尔和莉塔之间存在着误会,也猜到了阿尔她们遇见了什么不一般的事。 在这两道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之下,阿尔和莉塔做了同样的选择——她们齐齐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颜色各异的浆果茶。 这杯浆果茶倒无愧于雾霭密林特产的名头,虽然尝不出什么茶味,味道更像是纯粹的果汁,但口感绝对称得上奇妙。无论摸起来是冷是热,只要喝下去,就会感觉仿佛有一团果味的雪滑下了喉咙,浆果茶滋味清甜,回味悠长。 好奇心驱使着莉塔又调换了一下自己和阿尔喝下的浆果茶,这次人鱼很是小心,提前做好了准备,故而没有再因为温度而呲牙咧嘴。 她啜饮了一口蓝色的浆果茶,微微眯起了眼睛,莉塔和阿尔都不打算长久地逃避下去,于是便索性肯定了海洛伊丝的猜测: “是发生了一些事。” 莉塔轻轻捏了捏阿尔的手,见阿尔对自己回以一笑,人鱼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回答精灵。 “海洛伊丝,你知道,我和阿尔本来就不是主动要来你们雾霭密林的,而且,在我们来之前,你们完全不肯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让我们很困扰——” 作为精灵的奥菲莉亚自然坚决地维护雾霭密林,她立即强调道: “莉塔,并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当时情况严峻,事关生命母树,又是在快要举行‘女神的筵席’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小心再小心!” 莉塔耸了耸肩,她懒散地躺在扶手椅上,看了眼阿尔,她们对奥菲莉亚的抢话都不满意,语气平淡地道: “可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你们精灵一直在故弄玄虚。奥菲莉亚,海洛伊丝应该告诉过你们,我们在来雾霭密林的路上还遇到了妖精——” 莉塔不但刻意没有说清她们在妖精的居所遭遇的事,还故意将那段经历的内容略去,说得很是暧昧为难。 “他们故意拖延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很难不跟我和阿尔说一些什么。妖精是什么样的种族——我想你们精灵应该比人鱼和人类更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跟我们说清那棵生命母树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一直跟踪我们。” 人鱼的语气立时变得冰冷,脸上的笑意也倏地褪去,“如果换做你们是我们,你觉得你们还会信任精灵这个种族吗?” “我们……” 听到莉塔的反问,奥菲莉亚的一张脸逐渐泛出窘迫的红色,她甚至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退。 然而另一位精灵却朝着莉塔点了点头。 “我们确实有很大问题。”海洛伊丝坦率地承认了精灵的过错,她不躲不闪地回望着莉塔,解释道: “请原谅,雾霭密林并非想要怠慢二位,我们一直把你们当成贵客招待,所以生命母树的这件事,从很早起就定好由陛下来告知二位,但是——” 海洛伊丝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再一次皱起:“陛下这几天身体都不大好,实在不能够接见外客,于是只能一拖再拖……我会催促祭司,要求她尽快请其他精灵来告知你们所有的事。” “海洛伊丝。” 阿尔放下手里的浆果茶,平静地强调道: “我和莉塔只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海洛伊丝微微一顿,明白阿尔的言外之意是想尽快搞清雾霭密林的情况。然而在这件事上,祭司再三叮嘱她和奥菲莉亚要“尽可能”地不说。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长椅上昏睡不醒的埃莉诺。喝下那支药剂后,埃莉诺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不再苍白如纸,极其缓慢地恢复着…… 然而显然这位精灵的祭司状态极差,一时半刻难以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海洛伊丝无法从埃莉诺的口中得到一个她该遵守的指示—— 是的,在海洛伊丝将预言中的“织针”带回雾霭密林之后,虚弱的精灵女皇召见了她。 半倚半靠在王座之上的陛下比海洛伊丝出行前更为憔悴,往日里灿烂的金发像是褪了色,萎靡地披散着。陛下把那杯能够缓解生命母树反噬的果子露递到海洛伊丝手中时,尽管笑容一如数年前一样明媚温柔,却总显得不够真实,尤其是陛下还破天荒地向海洛伊丝下了一条命令—— 长弓上的条条裂纹抵着海洛伊丝的掌心,海洛伊丝生出一种强烈且怪异的幻觉,总觉得只要她在此刻松开手,这把自小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长弓就将四分五裂,没有挽回的机会。 就像那时海洛伊丝紧攥着那只盛满橙红色果子露的玻璃杯,她在恍惚之中,总觉得那只杯子要脱手而去,总觉得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扭曲了陛下的话语…… 玻璃杯上沁出的水珠濡湿了海洛伊丝的手指,陛下的声音轻且清地灌进海洛伊丝的耳朵—— 陛下要求她尽可能地听从祭司的要求。 “尽可能”…… 又是一个“尽可能”…… 海洛伊丝与陛下相识的时间甚至早过她拥有这把长弓。在埃莉诺来到雾霭密林之前,她从未听陛下使用过“尽可能”这个词。 而陛下在接触埃莉诺之后的变化又何止是开始使用了一个过去并不提及的词汇? 饶是这个词鲜少出现在陛下的言语之中。但身为与陛下相伴多年、最得陛下信任的近臣,海洛伊丝当然清楚陛下的真正用意—— 陛下真正希望的是,海洛伊丝能够事事都顺从于她的祭司。 海洛伊丝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中的那把长弓,不过她的猜测却第一次出了错。 陪伴她多年这把长弓虽然的确受了重创,但并没有随着海洛伊丝的松手彻底支离破碎。当然,它此刻的状态距离“支离破碎”也并不远。可只要能够找到一位可靠的工匠,这把长弓还是有着再修好的可能。 手指上被弓弦划出的那道深而细的伤口也止住了血,只是隐隐作痛。 海洛伊丝无视了同僚的满是不赞同的眼神,她选择不顺从埃莉诺,而是顺从自己的心: “那我来告诉你们,雾霭密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海洛伊丝第一次心血来潮地做事。 “大约两个月前,我们开始为‘女神的筵席’准备鲜花时,巡视的精灵说发现生命母树不太对劲。她接连汇报了三次,每次都很肯定,结果每次我们都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这却惊动了陛下。” 海洛伊丝接过奥菲莉亚的巾帕,把受伤的那根手指有些潦草地包扎好。 “自从继位以来,陛下一直很关注生命母树,所以尽管我们都认为生命母树没有问题,陛下还是亲自前去检查了生命母树的情况。不过——和我们一样,陛下也没看出生命母树有什么异常。” 虽然奥菲莉亚不支持海洛伊丝向阿尔她们吐露这件事,她却还是没忍住插话的欲望,她一边摩挲着装着红色浆果茶的杯子,一边小声补充道: “祭司也陪着陛下去了,她当时也咬定生命母树没有任何问题。” “是的,但大约过了一周之后,陛下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海洛伊丝揉搓着巾帕的一角,“和你们一样,陛下说她梦见了一个自称生命母树的少女。” 她看向大厅正中央,目光在刚才那位发色奇异的少女站立的那块瓷砖上多停留了片刻,很确定地道:“我想,你们梦见的可能都是不久前的那位——” “陛下没有细说那少女的特征,她也没有提过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 “不,陛下虽然没和我们仔细聊起过她的梦,但我觉得埃莉诺或许从陛下那儿知道了什么!” 奥菲莉亚像是受不了海洛伊丝不疾不徐的语速,主动抢过了话头,她接着道: “总之,陛下梦见过那少女之后,就逐渐变得嗜睡,我们又陆陆续续从生命母树上发现了一些变黄的叶子……也就是这个时候,埃莉诺想起了那个她刚来到雾霭密林就做出的预言。” 奥菲莉亚用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抵着手里的杯子,“埃莉诺坚信你们是解决雾霭密林困境的唯一办法,但陛下并不这么认为,她一开始非常反对埃莉诺的这一看法。” “我记得陛下和埃莉诺闹了很久。不过,随着生命母树的状况越来越糟糕,陛下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我们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生命母树却再也没长过一片新叶,状况反而更糟了。所以当我们得到你们的消息后,陛下还是松了口,派了海洛伊丝去接应你们。” 莉塔和阿尔对视一眼,并不意外她们是精灵们没有办法的办法。 阿尔看着面前两位说清始末后脸色变得阴沉许多的精灵,对雾霭密林此刻的困境有了大概的认知,但她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 “我们还有一件想知道的‘小事’——” 阿尔和莉塔盯住了那两位精灵。 “你们的生命母树,她会结果吗?” 第83章 033灰色在她们添过第三次浆…… 在她们添过第三次浆果茶,有点贪嘴的莉塔把所有颜色的浆果茶都尝了一遍后,祭司埃莉诺终于悠悠转醒。 埃莉诺情急之下向海洛伊丝发出的那声喝止固然威力惊人,然而这份过于强悍的威力也令她自己大吃苦头。哪怕昏睡了这么长的时间,又及时服用了药剂,埃莉诺消耗掉的魔力仍是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祭司不止面庞依旧苍白,状态也是肉眼可见的差。 “我觉得还是红色的味道最好!” 不远处的“织针”和精灵们却好像根本没有发觉埃莉诺的苏醒。她们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浆果茶,语声带笑,明显比埃莉诺昏倒之前亲近了不少。 尤其是那条人鱼和奥菲莉亚,一时间竟像是相处了多年的好友。 “唯一的不足是浆果放得还不够多,奥菲莉亚,你有点太小气了!” “莉塔,这可不是我小气。这种浆果要是不小心吃多了,你今晚别想再睡着觉!” “睡不着觉也没什么,我正好觉得睡觉太浪费时间,少睡一两次也没什么。奥菲莉亚,你再给我添一份这种浆果嘛!” 人鱼的声音由于种族优势格外突出,才苏醒过来的埃莉诺只觉得莉塔的笑声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对于身体虚弱的埃莉诺而言,现在一切的声响都像是一种酷刑。 埃莉诺刚想从长椅上坐起身,抬起手捂紧自己的耳朵——便感到一阵剧烈的酸痛将自己淹没,冷汗涔涔之际,她发觉四肢沉重,像是坠着无数重物,并且稍一活动,关节处就像是灌进了夹杂着霜花的寒风,又冷又痛。 “祭司。” 痛苦难耐时,一杯橙红色的果子露递了过来,埃莉诺下意识地向后避了一避。 “这杯果子露里掺了你制作的魔药。陛下说它对我们精灵很有益处。” 与爱人肖似的浅蓝色眼眸注视着她,海洛伊丝平静地注视着埃莉诺,把那只杯子又凑近了埃莉诺几分。 埃莉诺没有接下那杯果子露,她礼貌地拒绝道: “谢谢你,海洛伊丝,不过我可能更需要一支药剂。奥菲莉亚,你还有健康药剂吗?或者活力药剂也可以。” 祭司心知肚明自己和海洛伊丝之间的弯弯绕绕,她果断选择了向同雾霭密林每一位精灵都关系不错的奥菲莉亚求助,但出乎她的意料,奥菲莉亚没有爽快地应下,反而摇了摇头。 “抱歉,祭司,我今天只带了一支药剂,已经给你用过了。”她指了指海洛伊丝那杯没有放下的果子露,建议道:“这种果子露和药剂的效果也差不多,祭司,你应该最清楚。” “不……谢谢,奥菲莉亚,我还是更想要用药剂。” “是吗?但我觉得果子露比药剂用着更好,特别是它的味道——”奥菲莉亚拿过了海洛伊丝手里的那杯果子露,开始大肆夸赞它的美味。 可似乎奥菲莉亚每夸上一句埃莉诺制作的果子露,祭司本就苍白的脸庞就更少了一分血色。 阿尔把自己那杯浆果茶朝另一边推了推,使得它距离莉塔更远了些,以免这条总筹谋着偷喝的人鱼真的无法安眠。 她用汤匙捞起浆果茶里的一颗果子,托着自己的一侧脸颊,仿佛漫不经心地插话道: “唯一的不足是果子露里多了点东西。” 阿尔模仿着莉塔先前的句式,抬起头,朝埃莉诺微微一笑。 报时的钟声再度整整齐齐地响了三声。 海洛伊丝挡住了埃莉诺打算伸向果子露的手,她抓住祭司的手腕,坚定地道: “埃莉诺,我要见陛下。” “海洛伊丝,陛下的身体——” “埃莉诺,我要见陛下。” 尽管海洛伊丝的声音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缺乏起伏,但从手腕处传来的力度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埃莉诺,海洛伊丝对这件事的执着绝不是能轻易敷衍掉的,她甚至又强调了一遍: “埃莉诺,我必须要尽快见到陛下。” 可如果让海洛伊丝见到陛下……不,绝不能够让海洛伊丝见到陛下…… 埃莉诺深吸一口气,她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刚要继续徒劳地尝试说服海洛伊丝——起码这种无用功还能短暂地拖延一下时间,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艾普莉!” 面色大变的奥菲莉亚说完这一句,便夺门而出。 那声尖叫虽然短促,但能够成为精灵女皇近臣的奥菲莉亚和海洛伊丝,自然不会被这一点而难住,她们行动迅速,很快就在精灵母树之下找到了昏迷的艾普莉。 这位年轻的精灵明显经过了一番缠斗,她的手中死死抓着一片灰色的布料,胳膊上更是有着两条高高隆起、隐隐渗血的鞭痕。 “这像是暗精灵的手法。”海洛伊丝仔细地把海洛伊丝的伤痕看了又看,随即便皱着眉站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四下。 与她做了多年同僚的奥菲莉亚立刻及时补充道: “可这周围没有任何痕迹,完全不像是发生过什么打斗。” 埃莉诺一言不发地看着声称没有药剂的奥菲莉亚又掏出一支健康药剂给艾普莉服下。这位半精灵祭司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想着些什么,阿尔留意到——埃莉诺还时不时地朝精灵母树的树冠瞄去。 “祭司。祭司?埃莉诺!” 奥菲莉亚连喊了埃莉诺三声,才得到祭司的回应。 埃莉诺抬起一只手,示意奥菲莉亚先不要说话,便看向海洛伊丝,简洁地道: “明天我会请陛下出面,你们都会见到她的。” 旋即她又将那只左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埃莉诺与在场的这几位——包括刚刚醒转过来的艾普莉都对视过一遍,她起誓道: “我向女神发誓,我没有做任何背叛雾霭密林的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精灵。” 发过誓的埃莉诺既没等艾普莉说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等那些被尖叫吸引过来的精灵们走近,就大步离开了。 海洛伊丝没有阻拦埃莉诺,她与奥菲莉亚一同聚在艾普莉的身边。 艾普莉把手里紧攥着的灰色布料塞进海洛伊丝的手中,她急促呼吸着,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道: “是……是地下城!” 阿尔和莉塔原本跟随着精灵们的脚步,朝尖叫声发出的地方赶去。 但作为人类的阿尔,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速度也不可能同那两位精灵相提并论。而莉塔为了照顾阿尔,速度也再三放慢,这样慢来慢去,起先还只是被精灵们落下一小段路,可没过多久,她们就连精灵们的背影也瞧不见了。 阿尔松开莉塔牵着自己的手,她喘着粗气,连连摇头,吃力地建议道:“莉塔,你……你先追上去看看吧,我之后再赶上去……” 人鱼却对阿尔的提议表现出了极其的不满,她几乎是立刻就沉下了一张脸。 “没有你,我才不要和那群精灵待在一起呢!” 这句话听得气喘吁吁的阿尔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能想到,原本对精灵很是好奇的莉塔,仅仅只是和精灵相处了几天,对他们的印象就差不多跌到了谷底。在人类王国捱过了一年又一年的阿尔倒不觉得精灵们如何,龌龊阴私总能找到滋长的土壤,相比之下,雾霭密林隐藏的剑拔弩张已经温和得不能再温和了。 “我以为你至少和奥菲莉亚相处得还不错。”阿尔的呼吸平缓了些,她掏出帕子刚要擦一擦自己额头上沁出的细汗,莉塔就把脸凑了过来,没有办法,阿尔只能先帮这条没出一滴汗的无赖人鱼擦了擦“汗”。 “我以为你能分得清我和谁是真的‘不错’。” 莉塔抿紧唇瓣,她似乎本想话说到这里就打住,向阿尔竭力制造出自己“不悦”或者“委屈”的形象。但这种尝试只勉强维持了片刻,莉塔就先按耐不住了。 人鱼又神神秘秘地贴上了阿尔,与她咬耳朵,把憋在心里的腹诽说了出来:“阿尔,你没发现吗?不管奥菲莉亚也好,其他的精灵也好,她们和我们相处的时候,明显与她们和同族相处的方式不一样。” 说到这里,莉塔还轻轻“哼”了一声,她顺手帮阿尔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人鱼的手指轻轻穿过阿尔与夜同色的发丝。 “就像是演戏,那些精灵之间的区别只是演得有点差、演得差和演得很差。咦?说起来,我觉得雾霭密林的精灵和那个生命母树也是不相上下的讨厌。” 阿尔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莉塔的脸颊——尽管说是“拍”,其实更像“抚”,但莉塔还是故作夸张地叫了一声。阿尔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 “我们和精灵相处不久,她们对我们有些戒心是很正常的。再说了,如果我受伤,你——” “不许你说这个如果!”莉塔“凶神恶煞”地瞪了阿尔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我只是——好吧,我的意思是,我和这些精灵之间,你当然也会更在乎我,这很正常,不管是谁和谁,都是需要时间去相处的。不可能说只有几天,关系就突飞猛进,变得亲密无间。” 阿尔捏了捏莉塔的手,她自认为自己的这番劝慰一定能得到莉塔的认可,结果莉塔却反而摇起了头,很是不赞同。 “‘只有几天’为什么就不能‘亲密无间’了?!阿尔,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当初也是只有几天,可照样不妨碍我们很亲近啊!” 不知怎的,明明莉塔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也难得很正经,可阿尔却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阿尔清了清嗓子,强行解释道: “但你不是也没少说过我‘讨厌’。” “女神啊!那怎么一样!我的意思根本不是说讨厌你!只是你有点过分!就比如说那一回——” 还没等莉塔抓耳挠腮地举出一个例子来,她的耳朵就微微一动,下一瞬,人鱼又窜了出去。 莉塔只用了一会儿的功夫,便拖拽着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身影走了过来。 那道僵硬的身影一见到阿尔,便拖着哭腔喊道: “女神在上!这回该你们帮我了!” 第84章 034求助被阿尔拽住的正是卡…… 被阿尔拽住的正是卡萝,她仿佛刚从某场可怖的事故中侥幸逃生,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无一处不狼狈。尤其是卡萝那一头原本就蓬松的鬈发,如今哪怕说是乱得像鸟窝都能算是一种委婉的恭维。 莉塔嫌弃地拽扯着卡萝满是破洞的灰色斗篷,强硬地迫使她离阿尔远一些,很不高兴地提醒她: “什么叫该我们帮你了?妖精,你只是借了我们两件斗篷和一张毯子,我们没把你在这儿的事告诉精灵,已经够对得住你了!” “那……那就算是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卡萝立刻反客为主,死死地抱住莉塔的手臂,满脸堆笑地央求道:“人鱼,我们都打了那么多次交道了,四舍五入,和朋友也没什么区别了,你帮我这一回,我以后绝对不会忘了你的!” “哪有你这么四舍五入的?!妖精,松手!你给我松手!” 妖精似乎变成了一块融化的蜜糖,紧紧地把莉塔缠住。才为精灵的冷漠不满的人鱼,此刻又被妖精的过于“不冷漠”折磨。莉塔徒劳地试图从卡萝的纠缠之下挣出来,却是越挣越紧。 “我说最后一次!你松开我!” 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的阿尔走上前来,她伸出手握住了卡萝的手腕,但她没有尝试把这只死缠烂打的妖精从莉塔身上剥下来,而是提醒道: “卡萝,如果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快一点被精灵抓到,那你继续这样闹下去很合适。不知道雾霭密林有没有牢狱,你放心,到时候我们不仅会给你送衣服,还会记得给你送食物的。” 这番话可比莉塔的威胁以及蛮力管用,卡萝这滩融化的蜜糖连忙松开了莉塔,双手规规矩矩垂落在腿侧,只是妖精那一双水汪汪的的眼睛却是楚楚可怜地望着莉塔,金棕色的眼眸清澈而无辜。 “阿尔,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之所以落到今天的下场,还不是为了你们,要知道——” 卡萝满是歪理的滔滔不绝才开了个头,就被莉塔一把捂住了嘴,人鱼没好气地道: “嘘!都告诉你了!不能在这里继续闹了!” 阿尔看着莉塔又开始颤动的耳朵,当即便明白了莉塔的意思——对同族颇为关怀的精灵们听到了艾普莉的尖叫后,都循声赶了过来,其中自然可能会有经过这一处。 被捂住嘴巴的卡萝发出“呜呜”的声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示意她们到那里去…… 在爬上这棵树,瞧见又一间歪歪扭扭的树屋后,阿尔和莉塔不由得对视一眼,再次被妖精的行动力所震撼。 怪不得总传言说妖精的居所数不胜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卡萝只靠自己就已经能够在雾霭密林建出至少两间树屋——是的,她们都认为这只妖精十有八九还有别的藏身之处。看来这群名声不太好的妖精,不但在“制造”上与精灵不分伯仲,在“建造”上说不定与矮人也能比上一比。 一进了树屋,妖精便愤怒地脱下了身上的斗篷,泄愤式地将它丢弃在树屋的地面上,咬牙切齿地向阿尔和莉塔展示自己的手臂,她左右的两条胳膊上各有一条红肿的鞭痕。 卡萝难得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 “我不能再在雾霭密林待下去了!我准备尽快离开,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吗?” 那两条鞭痕犹如两条狰狞的蜈蚣,牢牢地缠绕住了卡萝的手臂,阿尔这才反应过来,卡萝的眼睛之所以水汪汪,很可能是因为刚才搂莉塔过紧,碰痛了伤口……好吧,妖精果然是一个很有毅力的种族…… 卡萝并没有提是谁弄伤了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雾霭密林,但这种刻意的略去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于是阿尔问道: “是那个邀请你来的精灵伤了你?” 旋即她又想起妖精的那句“为了你们”,又补充道:“那个精灵要你做的事和我们有关系?你没能做成?” 卡萝没有回答一个字,而是把自己紧攥成拳的手摊开—— 她的两个掌心都像是被烧红了的烙铁烫过了似的,血肉模糊。莉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莉塔不止是为了卡萝受了如此严重的伤,面上还不显分毫而震惊,还是因为卡萝手心那两道如出一辙的伤痕。 “你碰了我们的那张纸!” 人鱼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莉塔虎视眈眈地盯着卡萝重复握成拳的双手——说真的,卡萝居然还能够把伤成这样的手握成拳头,阿尔更加佩服妖精的毅力。 卡萝两只手心里都印着那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上的图案—— 一颗带着生命母树叶子的果实。 妖精依旧没有回应阿尔的问话,而是直接说了下去,左手压在胸口处,以这个向女神起誓的姿势证明着自己话语的真实性。 “只要我们能赶在‘女神的筵席’前离开,精灵们不会顾得上我们的!你们跟我一起走吧,再待下去,这里只会有数不尽的麻烦。你们根本不是精灵,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阿尔明白妖精的没有回应是代表自己的猜测都对,莉塔已经不再瞪着眼睛,人鱼显得更加心事重重。 将妖精费尽心机带进雾霭密林的精灵居然这么快就开始伤害妖精!为什么那只精灵会这样迫切地想要得到那张不一般的纸?而这张纸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们不了解的秘密? 阿尔和莉塔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如何使用它,也不理解它为什么会变化,变化之后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如果简单粗暴地理解,那就是这张纸想要她们搞到一颗生命母树的果子。可她们已经向几位不同的精灵打听过了,他们都表示从来没有见过生命母树结果。她们去哪儿能找到一颗根本不存在的果子? 尽管两眼泪汪汪的妖精希望阿尔和莉塔当下就给她一个答案,但海洛伊丝她们似乎已经处理好了出事的艾普莉,远远地,连阿尔也听见了奥菲莉亚呼喊她们的声音。 由于她们刚刚同那两位精灵暂时缓和了关系,近段时间也最好继续维持好彼此间还算友好的关系,不然阿尔和莉塔可没办法弄清楚那位可疑的精灵祭司在打算什么。 所以阿尔顶着卡萝幽怨的眼神回应了奥菲莉亚,真的,那一刻卡萝眼睛像是随时都要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阿尔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还需要再考虑考虑,卡萝,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卡萝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委屈巴巴地憋了过去,她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硬生生地挤出来一句劝告: “你们要小心,雾霭密林现在奇怪得很,遇到奇怪的、不对劲的情况,尤其是……那伙地下的,你们要抓紧时间跑。” 这句充满妖精的智慧的话让阿尔和莉塔同时笑了笑,莉塔轻松地抱起阿尔,准备更快地带着她离开这间树屋。 在纵身一跃前的那一瞬,人鱼把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抛向了卡萝: “你也小心点吧!妖精,要是你真被精灵抓了,我们可帮不了你越狱!” 抛出来的东西跌在了那件破破烂烂的灰斗篷上—— 那是一小盒药膏。 卡萝倏地瘫坐下来,她抓紧斗篷的一角,眼睛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神采,显得颇为疲惫。 失魂落魄的卡萝没有去够那盒药膏,任由身上的伤痕火辣辣地痛。 “别怪我……“卡萝喃喃道:“我真的没办法……” 听过海洛伊丝和奥菲莉亚的汇报后,刚刚熬完一大锅魔药的埃莉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她熟稔地拿出一支活力药剂一饮而尽,面色是好看了些,但眼下积的青紫更加严重。 “埃莉诺有说是地下城的谁攻击了她吗?暗精灵?矮人还是巫妖?” “没有说。”奥菲莉亚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道:“艾普莉不止身上有两处鞭伤,她好像还被迫服下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像是毒,又好像不是,只说了那一句,就立刻昏了过去。” 莉塔的耳朵听着精灵们讲话,手却忙着在盛满水果的玻璃盘里翻翻找找,又挑拣出了一小堆紫色浆果,同阿尔分食。 阿尔眼看她越翻越嚣张,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人鱼的手背,莉塔这才乖乖停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听精灵们的商讨。 海洛伊丝道:“我看过艾普莉身上的鞭伤了,那种鞭子是地下城的暗精灵常用的一种,但力度和手法和暗精灵完全不一样,甚至很生疏。” 莉塔凑近阿尔,与她小声嘀咕: “地下城的名声不好,常有人做了坏事,就故意伪装成地下城做的,地下城还很欢迎这种‘污蔑’。” 阿尔点点头,对这种行径并不觉得意外。 埃莉诺同奥菲莉亚问过了艾普莉的具体症状,找出两支药剂,递给她: “喝下这些,艾普莉应该就会醒了,奥菲莉亚,你等艾普莉醒了,再仔细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如果真是地下城做的,那他们未免太过嚣张——” 祭司把一张黑得不能再黑的信笺拿了出来,她冷笑一声: “他们才向我们求助,就又来对我们下黑手,难道以为我们精灵是任由他们揉圆搓扁的吗?” 内室的纱帘微微颤动了一下,时刻留意的埃莉诺立刻捕捉到了这一变化。 她仓促地结束了这次谈话,连那张信笺的内容都顾不上展示,就把它匆匆收好,朝内室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头也不回地道: “下午陛下会接见你们,莉塔、阿尔,你们要准备好那张纸。” 走到门口的时候,埃莉诺的步子才顿了一顿,她攥住纱帘,“哦,还有海洛伊丝,陛下听说你的弓坏了,她要你把那把坏掉的弓也带过去,她会帮你想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719:35:01~2024-07-2815:4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gozaku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gozaku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035请辞雾霭密林的建筑都修…… 雾霭密林的建筑都修建得自然且精致,它们隐于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不仅丝毫不显得突兀,还与那些绿树繁花相映成趣,为彼此悄然增色。 尤其是这座精灵女皇会见宾客、臣属的宫殿,它不同于阿尔所见过的一切华贵奢侈的屋宅,并没有使用繁多的金银珠宝作为点缀,企图靠竭尽全力展现出的金碧辉煌,来展现所谓至高无上的王权。不谈它的装潢,只提它的占地面积,这座宫殿甚至称不上是一座宫殿,它更像是一座塔楼。 然而一旦步入这座宫殿,便不会再觉得它过于朴素,不配冠上宫殿之名,它虽与豪奢扯不上关系,却别有一番精致—— 那一扇扇斑斓的琉璃花窗虽然单从外面看,只是普通的装饰,但在宫殿之内,任何光线透过这些巧夺天工的窗扇,便会立即在洁白无暇的地面上绘制出流光溢彩的画卷——这幅巨大的仿若地毯般的画卷,还会因为光线的不同而有所变化。随着光影的起伏,宫殿的地面上像是绽放了一片在风中飘摇的缤纷花海。 而宫殿半圆形的穹顶则被漆成了夜幕般的深蓝,穹顶之下漂浮着无数被魔法驱使、灿若繁星的饰灯,抬头一望,只觉得瞧见的是某个夏天夜晚的天空。明暗不一的饰灯轻盈地盘旋着,缓缓地更替着自己的位置,金光与银光交织在一处,犹如意外倾洒进人间的一小段星河。 在这个庞大的、铺满初雪般白色的宫室里,点缀的都是绮丽炫目的颜色。这种极端的对比不仅塑造出了令人屏住呼吸的惊艳,还使得它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脱离真实的美,恍若一场随时要幻灭的梦,迷离且脆弱,让人担心下一次眨眼,它便会烟消云散。 仿若迷梦的宫室里,并没有多少陈设,它极为空旷。这里能称得上陈设的布置除了照明用的灯,便只剩下一道水晶所制成的珠帘,以及珠帘之后、重重阶梯之上的那张王座。 水晶珠帘仿佛一场凝固、暂停了的雨,它偶尔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类似雨落的声音。珠帘虚虚实实地拢着那张仿佛遥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王座,其上施加的法术将王座之上那道瘦削身影的相貌掩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这张王座与下首隔着的不止是透明无色的珠帘和窄而长的楼梯,那道身影犹如坐在云端。 缓缓走进宫殿的阿尔和莉塔只能看出精灵女皇和绝大多数精灵一样,都生着金发碧眼,更多的,她们既看不出,也无心探究。 “莉塔、阿尔。” 精灵女皇轻声叫她们名字,宫殿特殊的结构放大了她的声音,使得这位陛下的声音像是直接响在阿尔和莉塔的耳畔,字字清晰。 “抱歉,这段时间我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只说了这两句话,上首就传来一阵咳嗽声,阿尔明显感觉到,精灵女皇的状态比那天拂晓赶来迎接她们时差得多。 或许精灵女皇是受了生命母树的影响……但喝下果子露的海洛伊丝她们就没再这样虚弱—— 是因为精灵女皇受到的影响远远重于其他精灵? 还是因为她没有喝过果子露? 莉塔与阿尔交换了个眼神,她们又很快把目光投向那道起起伏伏的珠帘。过了好一会儿,王座上的陛下才克制住了咳嗽,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我听说——海洛伊丝已经告诉了你们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语速变得慢了些,应该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再度咳嗽,“不过有一点,海洛伊丝应该并不知道……” 一只竹篮不怎么平稳地漂到了阿尔和莉塔的面前,她们低头一看,发现里面盛着半篮子生命母树的叶子。 莉塔好奇地碰了碰篮子里的一片完全雪白的叶子,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后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尔连忙把她的手拽了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多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摸着有一点凉。 虚弱的精灵女王应当是瞧见了她们的举动,很轻地笑了一声,解释道: “就是这种白色的叶子——我们翻遍了族内的记载,之前生命母树也曾出现过两次颓势,但没有一次像这一次这样严重,也没有一次出现过这种和霜雪几乎没有区别的叶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白色的叶子每多出现一片,雾霭密林的屏障就会变得更不稳定一些……我和埃莉诺都怀疑,就是这个缘故,害得艾普莉受了攻击。” “所以——莉塔、阿尔,为了雾霭密林的未来,我只能可耻地向你们请求帮助。” “陛下。” 阿尔并不是精灵,便只是同上首的精灵女皇屈膝行了一礼,她不亢不卑地回答: “我和莉塔都不会什么魔法,也都认为预言所指的对象不是我们。先前你们说,等我们到了雾霭密林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和莉塔依旧没有半点头绪,请原谅,我们恐怕帮不上雾霭密林什么忙。” 莉塔小声嘟囔道: “我们只梦见生命母树要我们帮她离开雾霭密林,总不能这么‘帮’你们吧?” 珠帘泠泠作响,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小雨。王座上的那道身影似乎蜷缩了起来,又是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 “陛下!您还好吗?要我去找祭司来吗?” “或者您需要什么?我们这就——” “不……咳咳,不必!” 精灵女皇打断了莉塔和阿尔慌里慌张的问询,她反复调整着呼吸,终于开口道: “请叫外面的海洛伊丝进来吧……还有……” 哪怕是宫殿的结构放大了精灵女皇的声音,阿尔和莉塔也花费了很大力气才听清她最后的一句话: “请你们等一等,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走进这间宫殿,握着长弓的海洛伊丝只觉得步伐沉重。 尽管听着上首的陛下咳了一声又一声,海洛伊丝没有一如过去一样直直冲到陛下的近前,惶恐不安地检查她的状况。 海洛伊丝甚至没有再过问一句,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海洛伊丝……” 陛下的声音像是藏着几粒细沙,这沙子又硌进海洛伊丝的心里,她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举起那把长弓。 “陛下。” 海洛伊丝没有描述长弓的情况,她只让陛下自己去看那把长弓。 许久,她听见陛下开口道: “海洛伊丝,这件事是埃莉诺的严重过失,我会要求她对你赔偿并且进行道歉的。另外……这把长弓……我会请雾霭密林最好的工匠为你修补的,材料和费用你不必担心。” 海洛伊丝垂着头,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地面上的花窗倒影。 听了陛下言辞恳切的安排,她的语气依旧毫无起伏,仿佛在说的不是陪她多次出生入死的武器,而是在聊一件与她不相干的物什。 “陛下,我问过雾霭密林所有的工匠了,这把长弓在雾霭密林修不好,工匠们建议我到地下城试一试。” “‘地下城’?!但是……海洛伊丝——” 王座之上的陛下似乎勉强站起了身,她猜到了海洛伊丝即将说出的话,想要试图阻拦一二。不过海洛伊丝没有退让,她认真地说道: “陛下,我请求在‘女神的筵席’结束后休息一段时间。我需要调整状态,暂时离开雾霭密林一段时间,也想去地下城转转,看这把长弓有没有修好的机会。” 珠帘发出急促的声响,一只纤长苍白的手攥住那些无色的珠子,陛下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仓皇。 她还像是当初那个孱弱的孩子,海洛伊丝想,偶尔事情不按照她所期望地进行,就算只是偏离了一点点,她也会方寸大乱,焦躁不安。 “海洛伊丝,雾霭密林不能没有你。你知道的,奥菲莉亚还太过急躁,艾普莉太年轻,弗吉尔也需要更多的锻炼……” 陛下拖着长长的裙摆从王座之上走下来,布料划过石阶,窸窸窣窣地响。 海洛伊丝依旧没有抬起眼眸看向她,仍然专注地盯着那片斑斓的光影。 她还像是那个孩子,海洛伊丝想,尽管她已经做了那么多年的陛下,可她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不……也不是全无变化…… “如果你要休长假,海洛伊丝,整个雾霭密林——” 海洛伊丝没让她把话说完。 她不该还像是个孩子。 海洛伊丝抬起头,直视陛下那双蓝眼睛,那双疲惫的、惶恐的蓝眼睛。 “如果我不离开雾霭密林,陛下,现在是果子露,再下一步又是什么?” 珠帘断裂,透明的珠子一粒又一粒地坠下来,有一粒轻轻撞了一下海洛伊丝的鞋尖。 她说: “陛下,您不该强留。” 莉塔摆弄着一片全然黄色的生命母树叶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的绿眼睛转来转去,很是不耐烦,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长椅另一边的阿尔,小声道: “你说,她让我们等什么啊?” 阿尔摇摇头,她也不知道精灵女皇在计划什么。 “不清楚,不过很可能还是和那棵树有关系。” 莉塔“唉”了一声,整条鱼在椅子上瘫得更彻底。她想摆弄自己的头发,但碍于自己的头发才被阿尔梳成了发辫,怎么也不舍得,人鱼摸来摸去,捻起了阿尔的衣角玩,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要我说,刚才咱们就应该别那么客气,直接跟她说咱们要走就是啦!” 她压低声音强调:“说真的!我真受够这儿了!” 然而莉塔这句话不过刚说出口,等候室的门就突然开了,将阿尔和莉塔带到雾霭密林的海洛伊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简洁地道: “你们可以离开雾霭密林了。” 第86章 036钟声锅子里的汤咕噜噜地…… 锅子里的汤咕噜噜地作响,气泡裹挟着大小不一的蔬菜块茎不时地翻涌上来,像是一条条求食的鱼。但它们却没能得到想要的“食粮”,反而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汤勺一一盛了出来,即将落入旁人的胃囊。 弗吉尔用汤勺从锅子里盛出了两大碗汤后,又赶紧往锅子里添了不少新鲜的绿叶菜。 他把那碗没有一点儿块茎的汤递给了刚从休息室走出来的奥菲莉亚——是的,这就是奥菲莉亚的口味,弗吉尔自己则拿起了满是块茎的另一碗汤,他先是朝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扭过头低声问奥菲莉亚: “艾普莉还好吗?” 上涌的热气熏着奥菲莉亚的手,把她的手指都熏得发了红,弗吉尔觉得奥菲莉亚的手指甚至有点像胡萝卜。然而这位精灵不光在战斗中眼睛眨也不眨,她面对这碗热汤也有着惊人的“毅力”,奥菲莉亚根本没有吹一吹手中的那碗热汤,直接喝下了一大口。看着她的弗吉尔倒显得比她更痛苦。 或许是同海洛伊丝相处得太久,奥菲莉亚好像与海洛伊丝越发相似,不过,这也可能是弗吉尔的错觉,他总觉得奥菲莉亚面不改色喝下滚烫热汤的模样,颇有几分海洛伊丝波澜不惊的风范。 哦,尤其是当面前的奥菲莉亚不肯回答他的问话,挑起一侧眉朝弗吉尔看过来时,弗吉尔简直以为自己是个该受审的犯人,他忙不迭地向她解释道: “那……那天我本来是要和艾普莉一起去生命母树附近巡视的,但我的长剑不小心落在了家里。艾普莉说让我先回去取,等找到了再和她汇合也来得及。我……我想着最近都没有什么异常,回趟家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所以,一时大意——” 奥菲莉亚往日里充满笑意的眼眸立即结了一层寒霜,她凶狠地剜了弗吉尔一眼,心虚的弗吉尔瑟缩起来,不敢再为自己说什么开脱的话,肩膀完全塌了下来。 “我真的是一时大意,奥菲莉亚,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再犯了!” 奥菲莉亚捧着的那碗蔬菜汤香气扑鼻、鲜香可口,她认为手里的汤只有一点不完美,就是制作它的精灵是弗吉尔。 弗吉尔混了这么多年,职务没有被全部剥干净,还能勉强待在议事厅里,奥菲莉亚觉得弗吉尔绝对是沾了他这一手厨艺的光。而他多年来也没有升上去一级,则不会有别的原因,只可能是由于他大意来大意去的个性。 有时候,奥菲莉亚,不,应该是雾霭密林的所有精灵都会忍不住怀疑弗吉尔会不会不是他们的同族。 虽然一个种族里总会有那么零星几个异类,“大意”、“马虎”这些特性对于别的种族而言也不算什么,可对于精灵,那的确是一种难以饶恕的“罪过”了。特别是这种罪过还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奥菲莉亚没有应声,怕惊动了艾普莉,她朝弗吉尔看去一眼,直接端着碗走出了议事厅,弗吉尔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紧紧缀在奥菲莉亚的身后,和她一同来到了院子里。 这碗蔬菜汤喝着比它闻起来更香,奥菲莉亚没有抵挡住它的诱惑,一连又喝了两口,不过她瞧见低眉顺眼的弗吉尔后,刚升起的食欲就一下子荡然无存,奥菲莉亚皱着眉,把那只几乎见底的汤碗放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艾普莉醒了一次,但她的状态很不好,总是控制不住地哭泣,说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奥菲莉亚的手撑着石桌,朝休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道: “我给她服了一支酣睡药剂,艾普莉可能要等深夜才醒过来了。” “那……那这锅汤我给艾普莉热着!等她醒了再喝!”愧疚的弗吉尔把头垂得更低,他小声道:“奥菲莉亚,艾普莉这边先交给我吧,你先忙你的事去。要是再有别的情况,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我确实有事要去办,你照看好艾普莉,我在太阳落山前就会回来的。” 尽管弗吉尔偶尔会粗心,但他只是对自己的事大意,况且他有愧于艾普莉,照顾她更不敢不尽心。奥菲莉亚思来想去,还算放心地把这桩任务交给了弗吉尔。 她自己急着去瞧海洛伊丝那边的情况,陛下已经把海洛伊丝和“织针”叫走了很长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奥菲莉亚担心海洛伊丝出了什么岔子,她拍了拍弗吉尔的肩膀,严肃地叮嘱道: “你不要只留意艾普莉的饮食,也多注意一下她的情绪,等她情绪稳定了,你再——” 奥菲莉亚语重心长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砰”地一声。 不远处的树依然剧烈地颤抖着,它像是被什么极其可怖的画面骇住了,一时间纷纷扬扬地落下许多树叶,片片绿色扑簌簌地罩住那个坠落而下的“重物”。 灰色的斗篷,灰色的布料,一如艾普莉攥住的那一片布—— 奥菲莉亚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刀,一步一步向那个卧倒在地面的身影靠近…… 莉塔把一块木头打造的精致牌子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太阳,反反复复地打量它,甚至还仔细闻了闻。 人鱼认为这块由精灵女皇专门赠予、代表着可以自由进出雾霭密林资格的木牌应当有更多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她看了又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发现,莉塔很不满地叹了口气,嘟囔道: “什么嘛!就是一块木牌,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有!” “那你还想它有什么‘特别之处’?”阿尔捏了捏莉塔的手,笑着嗔她: “这块牌子也就是起个象征作用。他们精灵一向简朴,你还想指望他们搞出什么?再说了,你这么好奇,刚才海洛伊丝在的时候,你怎么不问一问她!” “问海洛伊丝?”莉塔快速地回应了阿尔的后半句话,拼命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抗拒,“阿尔,你没瞧见吗?海洛伊丝她沉着一张脸,这时候我要是问她有的没的,她绝对只会一言不发地走掉。” 人鱼摩挲着那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木牌,语气里满是不甘心: “我只是希望它能像咱们那张纸一样特别嘛!它不会变来变去倒没什么,材料总要特别一点呀!我祖母说,不,好像是摩忒斯缇跟琴说,琴又跟我说——” 莉塔握着阿尔的手,撒娇似地甩了甩,兴奋地道: “她说有一种木头,可能是中心神庙里的木头吧,正午的时候会看到它像掺了金线一样闪闪发光,到了夜晚,这种木头会散发出奇香,摩忒斯缇说是鲜鱼的味道。我一直想见识见识。” 阿尔本想要提醒一下莉塔,这里是雾霭密林,很难找到这种来自中心神庙的木头,再者鲜鱼的味道……怎么也谈不上是奇香吧?可感受着这条人鱼坠住自己胳膊的分量,阿尔立刻识趣地转了话头,刻意聊起了别的事。 “你上次不是说很喜欢那个铺子的蘑菇汤吗?莉塔,咱们正好再去喝一次,不然等回去了,再想喝到这种口味就不容易了。” 莉塔认认真真地把那块她很“嫌弃”的木牌收了起来,唇角还情不自禁微微上翘。一听阿尔这话,她上扬的唇角倏地落了下来,像吓到了似地拒绝: “不不不,我暂时不想喝!好阿尔,我的好阿尔,咱们喝点别的还不成吗?” 阿尔当然知道她是因为那一次一口气喝了太多,暂时对蘑菇汤产生了阴影,但瞧着莉塔因惊恐泛红的双颊,还是忍不住与她调笑: “好吧,不喝蘑菇汤,那——我们就尝尝煮蘑菇吧!” “煮蘑菇和蘑菇汤有什么区别?阿尔,你在耍我!” …… 她们说说笑笑着朝精灵们的集市走去,做好了再一次吃得肚子圆圆,对某种事物彻底失去兴趣的准备。然而一踏进集市,却发现彼时满满当当的一条街已然冷冷清清,摊位只剩下几个,卖吃食的更是只剩下一家。 不过还没等阿尔和莉塔走上前,那个卖甜食的精灵瞧了她们一眼,就快速地收拾起了摊子。 “咦?你别走啊!我还想看看你的东西,你这里不是还有这么多糕饼都没有卖吗?” 莉塔不出声还好,她出了声之后,那精灵收拾得反而更快。 “您好?请问——” “你不必问。”精灵打断了阿尔的话,他看着阿尔和莉塔的神情,像是瞧着一块除不掉的污渍,“我的东西只卖给精灵。” 他说这句话时语速故意放得很慢,仿佛生怕她们听不懂,话音刚落,他便带着一大兜子糕点饼干走了。 而选择收拾好货物离开的精灵还不止他一个,阿尔和莉塔一与那卖甜食的精灵搭话,这条街上的其他摊位便纷纷整理起了东西,此刻一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也不完全是头也不回…… “阿尔!我向女神发誓!那个浅金色头发的精灵绝对狠狠瞪了我一眼!” 阿尔和莉塔心中更多的并不是愤怒,而是诧异,她们都想不清楚,是什么让精灵们在短时间内态度大变。 诚然,他们过去确实谈不上热情,对她们也有些冷漠,可也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 钟声陡然响了起来,然而这次却不是过去报时的三声。 砰、砰—— 比过去更为悠长的两声钟响,使得那些拿着大包小裹的精灵摊主齐齐转过了身。 一双双如出一辙的蓝眼睛盯住了阿尔和莉塔。 下一瞬,莉塔猛地拽住了想要问话的阿尔,带着她发足狂奔。 “快跑!他们要抓我们!” 第87章 037喝茶两声悠长的钟声叹息…… 两声悠长的钟声叹息般地响在耳畔。 训练有素的海洛伊丝第一时间站了起来,而坐在她对面的埃莉诺却依旧平静地坐着。祭司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那两声示警的钟声,自顾自地倒了满满一杯浆果茶,又把它推到海洛伊丝的近前,神态从容地同海洛伊丝说着客套话: “海洛伊丝,祝你一路顺风。” 象征着有大事发生的钟声再度响起,这次不止是一声,它急促地响着,并且一声响过一声。 “祭司。” 海洛伊丝无视了那杯浆果茶,她提醒扶手椅上纹丝不动的埃莉诺: “钟声在响,你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海洛伊丝劝着埃莉诺,自己已经先她一步站了起来,准备去门口察看外面的情况,然而埃莉诺却微笑着拦下了她。 精灵祭司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那杯浆果茶,波澜不惊地解释道: “海洛伊丝,你误会了,这钟声不是在示警,是为了别的事。你不用这么急。” “是为了什么事?”海洛伊丝没有再坐回椅子上,她攥着那把弓身断裂、仅有弓弦完好的长弓站立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埃莉诺,很是不赞同地强调: “祭司,你知道,雾霭密林的钟除了报时,只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响。” 整个雾霭密林,陛下最信任、最得力的臣属无疑是海洛伊丝。她事事以雾霭密林为先,哪怕是在这个即将离开雾霭密林、前往地下城的时刻,海洛伊丝依旧习惯性地替雾霭密林着想。 玻璃杯里的绿色浆果茶冰冰凉凉。祭司摩挲着杯壁,她浅棕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毫不避讳的可惜之意,对着俯视自己的海洛伊丝又是一笑。 “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担心。” 埃莉诺表现得云淡风轻,并不正面回答海洛伊丝。她拿起那杯放在海洛伊丝面前的浆果茶,亲热地招呼海洛伊丝: “坐下吧!海洛伊丝,咱们也算是认识了这么多年了,既然你准备离开雾霭密林,也该最后陪我喝一杯浆果茶!” 在说完这句话后,祭司笑容变得更加温柔、更加灿烂,她把手里的那杯浆果茶朝海洛伊丝举了举,柔声劝慰道:“你知道,就当是为了陛下。” 然而海洛伊丝早在埃莉诺拿起那杯浆果茶之前,就挪开眼睛不再看这位突然怪里怪气的祭司。精灵此刻的心神都在外面的响动上,直觉正在不停地提醒她,这其中有异! 忽地,耳力和视力一样超凡的海洛伊丝揪出了那份异常,她从钟声之间的短暂空隙里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这阵微不足道的脚步声还正在有规律地变得越发清晰、越发杂乱,来往的精灵远远超过了执行一件“小事”需要的数量,这使得海洛伊丝不禁皱起了眉: “祭司,如果只是小事,没必要出动这么多精灵。” 这句出自好意的提醒,却由于海洛伊丝的声音缺乏起伏,听上去很像是说教。 “你不清楚,海洛伊丝,是这件‘小事’就需要这么多的人手。” 那杯捧在半精灵手中的浆果茶微微泛着涟漪,海洛伊丝自然没有留意到这种细枝末节,她仍在劝阻埃莉诺,好像只要她的话足够有道理,面前这位很有自己主意的祭司便会听从她的劝告。 “眼下生命母树出了事,艾普莉又受到了袭击。祭司,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那个凶手,我们的人手不该浪费在小事上!” 这句劝告已经近乎训斥了,就连海洛伊丝都后知后觉地感觉出了不妥,她原想再补救一二,说些和缓的话——毕竟海洛伊丝已经决定要离开一段时间,她不该在这种时候再和埃莉诺大吵一架。 虽然海洛伊丝和祭司平时多有不愉快,但眼下绝不是给陛下再添麻烦的时候了…… 没想到的是,埃莉诺的笑容不改,瞧着没有半分不悦,居然还对海洛伊丝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海洛伊丝,你说得很对。” 埃莉诺不仅难得地没有尝试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反驳海洛伊丝,甚至又仿佛性情大变地保证道: “你放心,我会尽快把这件‘小事’处理好的。” 说出这句保证时,埃莉诺没有直视海洛伊丝,目光始终落在精灵紧攥着的那把长弓上,尤其在那段被血染得变色的弓弦多停留了片刻。 埃莉诺从不怀疑海洛伊丝对雾霭密林的忠心,她清楚海洛伊丝时刻愿意为这里献上一切。只是—— 祭司又看向海洛伊丝不久前坐过的位置,海洛伊丝那一侧摆放的果盘、糕点……就连清水,海洛伊丝都没有碰上一下。 从很早开始,埃莉诺便发现海洛伊丝不肯在她这里吃喝任何东西。 真是聪明的海洛伊丝,不愧是陛下最好的臣属,最得心的助手。 钟声骤然响得更密,每一声间隔的时间几乎比眨眼还短。这一次海洛伊丝没有再理会埃莉诺的阻拦,她径直朝门口大步走去: “这钟一定是出了故障!它不该这样响下去!”海洛伊丝当机立断,大声道:“祭司,我去找奥菲莉亚,和她一起去检修钟楼。” “不,海洛伊丝,不用麻烦了。” 埃莉诺笑盈盈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海洛伊丝,她一边专注地望着精灵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边却动作粗暴地、硬生生地把那杯精灵怎么也不肯碰的浆果茶塞进了海洛伊丝的手中。 但海洛伊丝并不吃埃莉诺的这一套,她根本没理会埃莉诺的逼迫,直接松开了手,那只杯子立时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溅起的水花濡湿了海洛伊丝的裤脚。 海洛伊丝一头雾水,她完全不明白埃莉诺的用意,精灵并不是愤怒,她只是讶异: “祭司,你在干什么?” 阖着的门倏地大敞开来,海洛伊丝瞧见门口挤挤挨挨站满了精灵,他们正是那阵纷杂脚步声的主人。 她早听到了这些精灵的声音,却没料到他们会在下一刻将自己团团包围。 一双双颜色相仿、空洞无神的蓝眼睛呆怔怔地盯住了海洛伊丝,不,那或许不该说是眼睛,那是一颗颗灰蒙蒙的玻璃珠。 “海洛伊丝,我在处理一件麻烦事。” 祭司埃莉诺慢慢地走到海洛伊丝的身边,她没有去看那些气势汹汹的、仿佛被蛊惑心神的精灵,埃莉诺明显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她第一次在陛下不在场的情况下,露出并非假模假样的笑容。 那是一个得意的、只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一件让你和我都不必冒险的事。” 手中的长弓被夺去,自由的手腕被扣上镣铐,海洛伊丝想要挣扎,却发现力气一丝也使不出,神思也跟着混沌。她立刻清楚了罪魁祸首是谁,咬着牙看向那个得意的半精灵。 不过,埃莉诺虽然得意,但她状况也不容乐观,强行在短时间内再次动用魔力,埃莉诺的脸庞又一次苍白如纸,她的身子更是摇摇晃晃,连保持站立都困难。 但她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后悔,埃莉诺凑到海洛伊丝的耳边,与即将彻底陷入混沌的海洛伊丝耳边笑着耳语: “你看,我都劝你把那杯浆果茶喝掉了。” 海洛伊丝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那水声逐渐又变得淅淅沥沥。冰冷冷的水滴扑打在她的身上,逐渐淋湿了她衣袍。 哦,那是一场雨,她在淋雨。 她疑心这一刻的自己不是精灵,而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被浪花飞溅的鱼。一条被族群抛弃,任其生死的鱼。 雨声越来越响,寒气张牙舞爪地向闭着眼睛的海洛伊丝侵袭,没多久,她又一次彻底失去意识。 等海洛伊丝终于恢复了感知,却发现那阵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耳边在响的也不是水声,而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有两个音色不同的声音似乎在低声争论着什么,嘁嘁喳喳的,像是初冬跳跃在枯枝上的鸟雀。 半梦半醒间,那些言语破碎成没有意义的符号,从海洛伊丝的左耳灌进去,又自她的右耳流出去。 “海洛伊丝!” 有某种清凉的、带着点海腥气的东西顺着海洛伊丝的唇缝溜进去,她下意识地享用无力的双手抓住些什么,却开始莫名其妙地痉挛。 有谁替她仔细地按摩着双手?又为她擦掉了涔涔的冷汗?好像还有人在试着她额头的温度…… “你也摸摸我的!我觉得我的额头也有点烫!” “是吗,快让我摸摸!” 然而焦急的问话旋即转为一声嗔怪的笑,海洛伊丝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它甜腻腻的,犹如半凝固的蜜糖。 “这么凉还说烫?好啦,别再闹了!我还要忙呢。” “那我来帮你嘛,你别动,我来煮汤!” “你还会煮汤?” “不会,但这也没什么!我保证,我绝对能学得特别快!你看,我放这么多水可以吗?这些汤够我们三个喝吗?” “只要你别又贪嘴,硬撑着喝下两人份,这些肯定够了。” “哪里是两人份!你太夸张了,明明是一份半!” 回应这句话的是一声低低的笑。 是笑声?还是钟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海洛伊丝的耳膜。 虚弱的她感到莫名的、难以忍受的烦躁,海洛伊丝觉得那两道说话声都甜腻腻的,仿佛是两大块浸在粘稠糖浆里的布,它们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是谁?她们是谁? 海洛伊丝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却不是雾霭密林牢狱的铁栏杆,而是一双满是好奇的绿眼睛: “阿尔,她醒啦!” 第88章 038陌生事实证明,那锅汤并…… 事实证明,那锅汤并不够她们三个喝—— 莉塔托着下巴,两眼放光地盯着海洛伊丝把自己熬的那锅汤喝得干干净净,她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下阿尔,声音压得低低的,炫耀道: “你瞧,她全喝光了!” 阿尔看了看自己手里端着的那半碗汤,尽管这碗汤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清汤寡水”,它因烹煮的那些浆果而泛出淡淡的紫红色。可锅子里的浆果总归还是太少了,又没有放任何调味料,只能勉强尝出些野果特有的酸味,味道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 于是她没敢应和莉塔,生怕这条突然对烹饪燃起兴趣的人鱼再对自己死缠烂打,她并不觉得莉塔有烹饪的天赋。阿尔揉了揉莉塔乱蓬蓬的红发以作回应,继续同海洛伊丝讲述她和莉塔的经历: “……那些摊贩凶神恶煞地开始追我们,钟声响得越急,他们跑得越快。” 回忆着不久前的一幕,阿尔皱着眉:“虽然我们对你们精灵不太了解,但还是觉得他们很不对劲,他们和往常……好像非常不同。” 莉塔没骨头般地依偎着阿尔,下巴枕在人类的肩膀上: “祖母可没说过你们精灵也会那么凶!我本来想抱着阿尔,跑得更快些,不过——” 人鱼讲到这,忽地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描述,一时间有点抓耳挠腮,阿尔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的话头,总结道: “我们只记得当时的钟声特别响,后面的事都是突然之间没了任何印象。等再有意识,就是躺在这个林子里。但也没待多久,这里便下起了雨,我和阿尔不得不到处找地方躲雨,最后进了这个山洞。” “而你呢——海洛伊丝,你是突然冒出来的。” 莉塔的眼睛不住地往海洛伊丝面前那只锅上瞄,瞧见那只锅空荡荡的,她的嘴角便总想往上翘。 人鱼兴致勃勃地解释: “我们才在这里安顿下来,刚煮上这锅汤,就听见‘砰’地一声——当时,我还以为是什么猛兽!结果出去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你掉在了山洞口,我们赶紧把湿漉漉的你捡了进来!” 山洞里生着的篝火暖融融,海洛伊丝湿透的衣服已经被烤得半干,她沉默着看了看自己狼狈不堪、沾满泥土的衣服,又瞧了眼外面茫茫的雨幕。 “谢谢。” 海洛伊丝的声音沙哑,像是掺进了一大把粗糙的泥沙,那双向来缺乏情绪的蓝眼睛终于有了微末的变化,变得像是一片微风吹拂过的湖面,细细的涟漪一层层地荡漾开去。 “不客气。” 阿尔朝海洛伊丝安慰般地笑了笑,她和莉塔都没有再说别的话,但一篮一绿的两双眼睛死死盯着海洛伊丝,已经把未出口的询问表达得很清晰。 海洛伊丝垂下头,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打算离开雾霭密林一段时间,去地下城找找有没有能为我修好长弓的工匠。”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疲惫,也好像只是由于淋雨而虚弱。 莉塔狐疑地瞧着她,人鱼并不认为一场普普通通的雨会对精灵强健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她大胆地猜测道: “他们不会不许你走吧?然后也要抓你?但抓了你,干嘛又要把你像丢我们一样丢出来?好奇怪。” “莉塔!” 阿尔压低声音叫了她一声,轻轻拽了拽说话毫无分寸的莉塔,总归精灵才是海洛伊丝的同族,她们满打满算和海洛伊丝相处也不到一个月,就这样谈论人家的“家事”,实在不太好。 莉塔捂住了嘴巴,可没想到一向面无表情的海洛伊丝却轻轻笑了一声,还很是坦荡地点了点头。 精灵锐利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重重雨幕,把密密雨丝之后的景致看得分明。过去,陛下常常夸赞她是天生的弓箭手,拥有一双能看破一切的眼睛。 “看破一切”? 那时海洛伊丝便下意识地不认同陛下的观点,只是没料到自己的预感在现下成了真,简直像一句可怖的谶语。 海洛伊丝没有看向莉塔和阿尔,她对她们此刻的神情并不感兴趣。 “埃莉诺认为我做了错的选择,她想要教训我。” 精灵在意识迷蒙之际想清了关键所在,她甚至觉得不只是埃莉诺一个精灵不满,但海洛伊丝并没有把这种猜测说出口。 “我最后也是听到钟声越来越响,有几个精灵抓住了我,埃莉诺应该还动用了什么法术。”海洛伊丝回忆着,轻笑过后,她仍是面无表情,神色中毫无悲伤或者愤怒之意,精灵平淡地犹如在讲山洞外的那场雨,“等我再有意识,就也是在这个林子里了。” “埃莉诺不该这么对你,你的决定根本谈不上对错。她太蛮横无礼了!” 是的,海洛伊丝很平静,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莉塔倒是很愤慨,哦,就连谨慎的阿尔也皱起了眉,她忍不住询问正在试图弄掉衣服上泥尘的精灵: “海洛伊丝,难道你是决定之后再也不回雾霭密林了吗?” “不,我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海洛伊丝摇了摇头,她很快就明白了阿尔的猜测,补充道:“他们也都知道我只是暂时离开。” 外面的那场倾盆大雨悄然变小了,放眼望去不再是一片纯粹的白,被雨水洗刷得神采奕奕的树木抖擞着绿油油的叶子,仿佛正在得意洋洋地炫耀。 一阵微风碰巧拂进了狭小的山洞里,她们都嗅见了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清新而恬静。 “不过,现在应该是彻底离开了。” 说出这句话后,海洛伊丝站起身来,她不顾还没有完全烤干的衣服,走进那场小雨之中,任由纷飞的雨丝将自己吞没。 莉塔想要劝她回来,却被阿尔拉住,阿尔看了眼海洛伊丝落寞的背影,低声道: “让她静一静吧。” 自生命母树出状况后,海洛伊丝始终躁动不安的一颗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体会着冰凉的雨丝扑在脸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还没等海洛伊丝弄清楚这种情绪该被称之为什么,就瞧见远方出现了一道瘦小、柔弱的身影。 她穿着不合身的斗篷,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间崎岖的小路上。 当她与海洛伊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那双清澈的、明亮的蓝眼睛里便只映着海洛伊丝的身影。 她朝海洛伊丝甜甜一笑。 眼看着小姑娘狼吞虎咽地喝下了莉塔新熬的大半锅锅浆果汤,阿尔开始怀疑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诚然,莉塔这锅汤放了差不多小半篮子的浆果,但喝起来依旧是不好不坏。可这小姑娘活像是在喝什么绝世美味,她与海洛伊丝肖似的蓝眼睛犹如春日的天空,此刻亮晶晶的,流露着满足的喜悦。 在人鱼第二十七次朝自己投来自鸣得意的眼神后,阿尔把碗里的浆果汤一饮而尽——没下过厨的她一边暗自发誓,下次绝对要亲自露一手,让没见过“世面”的莉塔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美味”,一边脸不红气不喘地夸赞莉塔: “这锅汤!莉塔,如果在人类王国的酒馆卖,绝对能值一大袋银币!” “真的吗?阿尔!我就知道!我在这方面肯定有点儿天赋!”莉塔得了这句表扬,立刻美滋滋地搂住了阿尔的脖子。 阿尔咳嗽着轻轻拍了拍莉塔的手臂,示意人鱼松开一些。她依稀感觉海洛伊丝看了自己一眼,但望过去,却发现海洛伊丝还是在专注地盯着那个穿着不合身斗篷的小姑娘。阿尔看了眼小姑娘那只明显变空了的篮子,再次感谢她: “谢谢您把这么多浆果分给我们,还有,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不知道这个山洞是您的地方,还借用了您的锅和碗,真不知道该怎么——” “不用不用!” 小姑娘急切地连连摆手,打断了阿尔的话,她白皙的面庞红透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道: “这个山洞不算是我的地方,我只是偶尔会在这里歇脚。借用锅和碗也没什么,我把它们放在这里,也是想着或许能方便谁。而且——” 小姑娘看着自己喝下的大半锅汤,身旁的阿尔、莉塔和海洛伊丝手里都只端着一碗汤,她连耳尖都变得红彤彤,声音低低的: “而且属我喝得最多,真抱歉,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莉塔使劲摇头,她捏了捏阿尔的手,嗔怪地看了阿尔一眼。 “女神在上!你们别这么客气了,什么谢不谢,麻烦不麻烦的,说了半天还是这些话。再这么聊下去,天都要黑了!” 厌倦客套的人鱼对面前羞赧的小姑娘很好奇,她忙不迭地追问:“你喜欢我煮的浆果汤?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腼腆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眸清亮,神情认真。 “味道很好,让我想起我的妈妈,谢——”她刚说出一个“谢”字,就见莉塔大有瞪眼睛的架势,立即改口道:“我叫赫蒂,我……我是来林子里采浆果,准备给祭司送去的!” 后面那句话明显说的时候太急,没怎么思考就蹦了出来。名为赫蒂的小姑娘非常后悔自己的冒失,她似乎觉得这样的急切显得自己更加幼稚,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阿尔刚要安慰这个敏感的小姑娘几句,便听一直保持沉默的海洛伊丝忽地开了口: “是送去给列迪希亚的吗?” “是——”赫蒂困惑地看向海洛伊丝,很明显,她的困惑不是由于疑惑海洛伊丝知道她所指的祭司是谁,而是疑惑海洛伊丝为什么要向自己确认这个。 赫蒂显然认为谁都该知道列迪希亚是她所指的祭司,她迷茫地打量着海洛伊丝,仿佛才注意到这个精灵似的。 小姑娘摘下了自己斗篷的帽子,露出亚麻色的长发,和一双尖尖的耳朵: “你是哪里来的精灵?我怎么从来没有在雾霭密林见过你?”——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更新晚了!有点卡文qwq 第89章 039解救山洞正中间的那堆篝…… 山洞正中间的那堆篝火燃得正旺,跃动的火焰在单调的洞壁上漆出了大片大片的暖色,海洛伊丝的那张脸庞一半浸在火光里,一半浸在阴影里。 “我是游荡的精灵,不属于雾霭密林,你没见过我很正常。” 海洛伊丝回答得轻描淡写,她用身旁的长树枝拨动着篝火,几颗亮红色的火星飞溅出来,旋即又冷却成轻飘飘的灰烬下落,悄然无踪。 对于海洛伊丝的回答,赫蒂将信将疑。她的一双眼睛似是好奇,也似是困惑地牢牢盯着海洛伊丝,把海洛伊丝从头看到脚: “我以为所有的精灵都在雾霭密林呢……那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我们的祭司吗?为什么游荡到我们这儿了?真奇怪……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你可以叫我洛拉。” 海洛伊丝任由赫蒂打量自己,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本名,“我来雾霭密林就是找列迪希亚的,有件事我们需要请她帮忙。” “哦!”赫蒂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她很是热情地道:“那一会儿你就和我一块回去吧!刚好我也要去找祭司。” “好的,麻烦你了,我们——” 一旁保持沉默的阿尔和莉塔对海洛伊丝使用化名的举动没有异议,但发现海洛伊丝要代表她们应下赫蒂的邀请时,莉塔立即出声打断了她: “洛拉!” 尽管不清楚雾霭密林的这个赫蒂为什么完全没有认出海洛伊丝,所提到的祭司也并非埃莉诺,眼下的她们依然不想弄清楚这些疑点,只想要赶快从这里脱身。 莉塔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要用什么样的话术躲过祖母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又要带着阿尔去见识海底的什么奇景,哦,对自己厨艺有了盲目自信的莉塔还想到了很多烹饪白贝鱼的新做法,她们实在没办法作为“我们”和海洛伊丝一起重返雾霭密林。 人鱼急忙扯住海洛伊丝的衣袖,背对着赫蒂,朝精灵不停地使着眼色: “嗯……洛拉,你知道,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去‘其他’地方忙,列迪希亚那边,只能你自己去了。” “我们之后可以再汇合。”阿尔不动声色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莉塔的手背,安抚着有点慌乱的人鱼,将这则谎话圆得更真了些。 “洛拉,我们会抓紧做完那些事,到时候和你在雾霭密林之外碰面。” 海洛伊丝看了眼阿尔和莉塔紧紧相握的手,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 阿尔原以为按着海洛伊丝方才异常自然地说出“我们”的架势,会多少阻拦一下她们试图与她分道扬镳的决定,却没想到海洛伊丝毫无异议地点了点头,还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阿尔。 海洛伊丝无视了她们的讶异,平静地道: “遇到事情就用它联系我。” 显然,这张纸条是一件附魔物品,只要在这张纸条上写字,海洛伊丝那边就能够通过某种方式知晓。 “谢谢你……洛拉,但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阿尔尝试把这件附魔物品还回去。早在海洛伊丝没有醒来的时候,阿尔和莉塔便已经决心不再同任何精灵有所牵扯。她们一致认为雾霭密林是一个必须远离的乱摊子,且不说那棵高高在上的生命母树,只说那些精灵们——那位祭司埃莉诺就已经很不对劲了,更不必说居然还有精灵帮助妖精混进雾霭密林! 再待下去——哦,虽然阿尔和莉塔觉得她们多半是被雾霭密林的精灵们丢出来的,不然也不会恢复意识后就发现自己躺在全然陌生的森林里,但她们依旧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再在雾霭密林待下去,那说不准又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呢! 可是海洛伊丝却在这种时候送上这样一份赠礼,又近乎明示地表示以后会帮助她们,与精灵打交道始终不太愉快的阿尔和莉塔觉得很惶恐。 “拿着吧,方便我们以后汇合。”海洛伊丝不给她们再拒绝的机会,直接用阿尔刚才的话堵住了她们。 赫蒂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海洛伊丝,一会儿看看阿尔和莉塔,有些疑惑。 “咦?你们不是朋友吗?怎么送东西还推来推去。” “确实是朋友!” 莉塔尴尬地笑了笑,她替阿尔收好了那张纸条,不打算继续就这件事僵持下去,人鱼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尽早离开。 她瞄了眼山洞之外,这场雨已经停了,便立即语气轻松地同海洛伊丝告别: “洛拉,我们要忙的事有些急,抱歉,我们就先走了!” 山洞里的篝火噼啪作响,海洛伊丝很轻地“嗯”了一声。赫蒂偷偷瞄了海洛伊丝一眼,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 走出那个并不宽敞的山洞后,莉塔还时不时地回头查看,直到彻底瞧不见那个山洞后,莉塔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大口气。 “女神啊!以后祖母要是再说什么雾霭密林好,我绝对要第一个反对她!我在这里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人鱼终于得到了抱怨的机会,她把左手放在胸口上,神情瞬间变得异常虔诚: “从此以后,我要做一条安安稳稳的人鱼,除了海里,我哪儿都不——” 莉塔说到这里,立即转过头去看阿尔,压低声音,做贼似地询问道:“阿尔,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观察着周围树木的阿尔收回了目光,她扑哧一笑,瞬间领会了莉塔的心思。阿尔伸出手来捏了捏莉塔的脸颊,往日灵巧的人鱼在这时不知怎地笨拙了起来,三避五避,还是没能逃出阿尔的“魔爪”。 “怎么?你向女神保证,还打算跟祂讨价还价,多添几个‘除非’、‘例外’,‘不过’?” “我……我也没说我跟女神保证。” 莉塔目光闪烁,咳嗽了几声,掩饰着自己的心虚,随后,她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想法:“我是想问,你打不打算回去再看看?再回海里要走很远的路,但这里,应该离你……离那里不远吧?” 阿尔一开始没明白莉塔在说什么,还奇怪这条平日里说话直来直去的人鱼为什么变得含糊其辞了,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 莉塔在问阿尔要不要回蒲沙克威王国,她出生长大的人类王国,也是她用尽全力逃离的国度。 见阿尔怔神,莉塔误以为她是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人鱼的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试探着把话挑明: “我记得你说,你的母亲还在那里,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去把她救出来,如果你怕我们对付不了那些人,我们再找找帮手也行。祖母给我们带的钱很充裕,完全可以雇赏金猎人帮忙。” 听了这句话,阿尔握着莉塔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了。 “阿尔?你还好吗?我……我只是说一说,你怎么了?阿尔?” “没什么。” 阿尔的脸庞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她任由人鱼将自己揽进怀中,轻声解释: “只是我们没法救她了……我离开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很虚弱,状况非常不好。等我一直跑到了码头,听说国王娶了一位新王后,才知道母亲去世有一段时间了。” 她想起码头上的那些水手如同谈论货物一样讥讽着母亲的病弱,嘲笑着公主阿纳斯塔西娅的短命,他们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那位年轻的新王后身上,希望她能为蒲沙克威诞育下英勇的王位继承人,让蒲沙克威重现往日的辉煌。 阿尔没把那段恶心的经历讲给莉塔,那在她的“逃亡生涯”里既微不足道又稀松平常,她不愿意用这些事去污染莉塔的耳朵。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没有母亲的蒲沙克威,对于阿尔而言,没有任何一处值得怀念。 莉塔生着蹼的手温柔地拍抚着阿尔的后背,人鱼流露出强烈的后悔和愧疚,她沮丧到整条鱼的颜色都似乎淡了些。 “对不起,阿尔,我不知道……” “莉塔,这和你完全没关系,你甚至没有见过她。说什么‘对不起’?” 饶是心情低落,瞧见这样的人鱼,阿尔一时间还是有些想哑然失笑,她道: “我只是很难过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她朝着蒲沙克威的方向望去,“说实话,我很希望他能和他的新王后更恩爱一些,这样母亲就不必和他合葬了。” 阿尔的母亲被迫在塔楼里住了多少年,蒲沙克威的国王就同他的王后“恩爱”了多少年,可如此“深情”的国王转过头来就迎娶了新王后,阿尔觉得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阿尔。” 莉塔方才还因愧疚暗淡的双眼忽地亮了起来,她紧紧抓住阿尔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我们就去蒲沙克威吧!” “什么?” 今天的人鱼好像格外一惊一乍,离开精灵的领地似乎让她重拾了往日的活力。 “那个混蛋现在有了新的配偶,他肯定不会多关照你的母亲,虽然溜进王宫很困难,但溜进墓地很容易啊!” 好吧,莉塔又在说完话后意识到了不妥,她很是忐忑地盯起了自己的鞋尖,嗯,精灵确实很不讨人喜欢,不过他们制作的东西确实数一数二。 “阿尔,我只是提个建议……可能有些冒犯了,但你知道我的意思——” 熟悉的气息更加浓烈地淹没了莉塔,与夜同色的发丝亲昵地落在人鱼的颈侧。 平时莉塔没少搂住阿尔的脖颈耍赖、亲热,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然而此刻她被阿尔环住脖颈后,却忽然间失去了一切的能力——无法说话、无法动作、更无法思考。 人鱼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渐与怀里的人类相同,或许还有心跳的节奏……她莫非把那锅浆果汤煮成了浆果酒? 阿尔蹭了蹭阿尔发红的脸颊,兴奋地附和: “好!我们就去蒲沙克威!把母亲救出来!” 随即,阿尔又撑起身子来。 “不对?莉塔,你的脸颊怎么这么烫?” 第90章 040酒馆临近傍晚时,阿尔和…… 临近傍晚时,阿尔和莉塔终于走出了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草尖和枝叶上的雨露浸湿了她们的裤脚,身上的那件轻薄的披风也因为沾了水,瞧上去一片深深浅浅,风一吹,寒气便似乎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灌进来,勾起了一点骑乘飞马的回忆。 莉塔打了个冷颤,把衣襟拉得更紧了点,更加贴近体温向来比自己高一点的阿尔,很是心痛地道: “妖精送我们的斗篷要是还在就好了!真是的!那些精灵肯定会把它们直接丢掉!” 她越想越不满,整张脸也沉了下去,由于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个精灵,人鱼终于可以总算能够以正常音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忿忿地朝自己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踢去—— “明明我们都已经跟他们说过要离开了,如果他们想要我们快点走,直接明说就是了。现在倒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把我们赶出来!害得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女神啊!真不知道祖母是怎么和这群精灵做成朋友的!” 然而这发泄式的一踢,不仅没起到多少“发泄”的作用,还害得莉塔险些没有站稳,身子趔趄了一下,幸好身旁的阿尔及时扶住了她。人鱼看了眼一脸关切的阿尔,倏地变得更加委屈,一头扎进了阿尔的怀里。 “精灵怎么会是这样?!” 阿尔把莉塔抱得更紧了些,觉得怀里的莉塔不像是一条鱼了,而像是一只大受打击后、决定永远封闭自己的蚌。 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莉塔的肩膀,也忍不住同莉塔一样皱起了眉。人鱼抱着期待来到心心念念的雾霭密林,却发现精灵与自己多年来预想的大相径庭,态度奇差。阿尔只是试想一下这种落差,就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她知道不能再让莉塔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了,阿尔朝远处望去,眼睛一亮。 “莉塔,那边有个酒馆,我们先去那儿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吧?你喝过人类的酒吗?我们可以一起尝尝看。” “酒?我连人鱼的酒都只喝过两回。” 莉塔没有抬起头,她依旧把整张脸埋在阿尔的怀里,声音闷闷的,显得很有些可怜巴巴。 “那我们就去试试吧!别难过了,莉塔,我们现在身上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起码还有一只鼓鼓的钱袋嘛。”阿尔潇洒地拍了下腰间的钱袋,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约瑟芬给她们准备的这些钱币够得不能再够了。 阿尔继续诱惑这条没见过什么“世间”的人鱼。 “而且,据说越是这种模样看上去很一般的酒馆,菜的味道通常非常不错。我想你会喜欢的。” 莉塔这才露出半张脸来,绿眼睛里明明满是期待的光,语气还故意伪装得很低落。她的这种伪装像一张薄薄的纸,稍稍用力就能戳破,阿尔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偷笑。 “可要是味道不够好怎么办?阿尔,你能帮我把剩下的都吃掉吗?” 只喝了一碗半浆果汤——如果那能够称之为汤的话,阿尔觉得自己的肚子还很空荡荡,她爽快地点头: “当然可以,但你也不要点太多。” “那太好了!快点!阿尔,我们快过去!” 这句应允立刻使得莉塔容光焕发,她兴奋得声音都变大了,直到瞧见阿尔明显戏谑的眼神,她才维持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咳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了,我只点一份餐。” 莉塔盯着斑驳墙壁上刻得歪歪扭扭的——那不能称之为字,只能说一堆符号混合着图画的东西。 尽管酒馆老板不久前又跟莉塔重复讲解了一遍那些象征着餐食的符号,还声情并茂地介绍了她酒馆里的几份套餐,但在海底出生长大的莉塔还是一头雾水,人鱼索性硬着头皮随意地指向其中的一行,向老板道: “那……我就要那份餐!” 酒馆老板玛莎露出灿烂笑容,她的语气充满了显而易见的赞同,“姑娘,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斯嘉纳山谷的特色!你尝了这份炖菜,绝对忘不了这儿!” “是吗?那我一会儿一定要好好尝尝!”莉塔原本还对自己的胡乱选择有些不放心,但得了玛莎的这句夸奖后,几颗有了自信心。她兴奋地看向还在冥思苦想、不知道该吃什么好的阿尔,催促道: “阿尔,你选个和我不一样的,我们换着吃!” 这间酒馆的生意非常好,连傍晚都没到,阿尔和莉塔坐的已经是最后一桌。 这里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长袍、带着兜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连眼睛也不漏的,也有赤裸着上身,背着一把威武长刀,腰间挂满各种各样武器的,自然,像阿尔和莉塔这样,衣着朴素,只是来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的也不少。 虽然这里的客人在打扮和举止上有着极其强烈的不同,却也有着一处再突出不过的共同点——所有的客人都对自己没上桌的那份餐翘首以盼。 莉塔亲眼瞧见有一个手臂比自己两条大腿加在一起还粗的大汉,一边如痴如醉地闻着店里的食物香气,一边偷偷摸摸地咽口水,努力捍卫自己最后的体面。见这样强壮的大汉都在规规矩矩地等待自己点的那份餐,莉塔坚信这间酒吧的餐食一定是绝顶美味,她向阿尔发出完全出于自己喜好的建议: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鱼,阿尔,你就点一条鱼吧!好久没吃鱼,你一定馋坏了吧?” “你们还想再点一条鱼?那可不行!” 先反驳莉塔的却不是阿尔,而是玛莎,她语重心长地制止,“女神在上,这一份炖菜,没准儿就能撑破你们俩的肚皮了!” 说着,玛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玛莎是个精打细算的老板,为了招待更多的客人,酒馆里的桌子都摆放得挤挤挨挨。故而这个距离,恰好能让阿尔和莉塔把那张桌子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桌子的正中间是一份巨大的炖菜—— 好吧,不管是莉塔,还是阿尔,这都是她们第一次见识和锅子大小相差无几的盘子,一时间,她们俩都齐齐愣住了。 玛莎亲热地挨个拍了拍她们的肩膀: “想吃别的就下次来吧!下次来吃我做的烤鱼吧!我保证你们绝对找不到比我做的更好的烤鱼。” 莉塔听得两眼放光,刚想在烹饪鱼这件事上与玛莎展开一番深入交流,酒馆的另一头就传来了粗声粗气的呼喊: “玛莎!你过来!” 高大的老板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对她们道: “别急,再等一会儿,你们的菜就来了!” 玛莎给她们各自倒了一杯果汁后,才朝那桌喊她的客人走去。 “呦!玛莎,你怎么才来啊?” 脸上有着一条刀疤的男人拍了拍桌子,瞧了眼坐在最角落那张桌子旁的两个姑娘。尽管酒吧里的光线不充足,窗子太小,油灯太少,但男人还是一眼看出,那两个姑娘,绝对是上等货色。 “不会吧?就连你这儿,现在招待客人也要先看脸了?我可等了你好一会儿了。那两个妞儿再好看——玛莎,你也是个女人吧!” 他酸溜溜地讽刺了几句后,又朝玛莎使了个手势,示意她离自己近些。 却没想到玛莎冷哼一声,深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鄙夷。 “疤脸杰克,我头一回知道‘好一会儿’居然是这么短。”玛莎毫不留情地对杰克道: “你别想跟我套近乎,我还不知道你?呵,我看要是把你这肚子剖开,都不一定能看到什么心肝脾肺,但你肚子里装着的坏水儿保准能从我这里一直流到王都。” 玛莎把杰克刺得更狠,还直接用身体挡住了疤脸杰克看向阿尔和莉塔的视线。 能够仅靠自己支撑起一间酒馆,自然是一件异常艰辛的事。成功做到这件事的玛莎既要厨艺了得,善于迎来送往,还必须有足够能力震慑千奇百怪的客人。玛莎的能力就是她的强壮,而她的强壮在整个斯嘉纳山谷都颇具名气。 杰克听说,玛莎上个月硬生生打断了两个男人的腿,还都是为了一些在他眼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杰克的脸色立时不大好看,他明明知道眼下该说几句缓和的话,可他怎么也放不下自己的面子。 “什么坏水?玛莎,你讲什么怪话!我就是好奇怎么了?莫名其妙!我看啊,你就是跟那群什么妖精、精灵走得太近了,脑子也像他们一样坏掉了,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神庙怎么不来人把你这种XX抓走?!” 杰克骂了一句非常粗俗的脏话,他说话时倒是很有底气,可也是个样子货,杰克一说完话,就跑了个没影。 原本热热闹闹的酒馆霎时陷入了寂静,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玛莎。然而这样的状况玛莎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了,她不但表现得颇为镇静,还精准地顺着其中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回去。随即,玛莎又露出一张热情却隐隐约约带着威胁的笑容: “得疯病的人跑了,大家都吃好喝好,别让这种阴沟里爬出来的狗东西影响心情。我还是那句话——我的酒馆里只招待正经客人,这里只能吃饭、喝酒,至于别的,请往别处去!” 这话说出去好一会儿,才稀稀拉拉有几道声音回应玛莎。 玛莎目光锐利地把每张桌子上的客人都扫视了一遍,才走进厨房,准备餐食去了。 莉塔看得不亦乐乎,属她给玛莎鼓掌鼓得最大声,“阿尔,这间酒馆还真不错!我喜欢这个玛莎。你——咦?你想什么呢? 瞧见阿尔没有去看玛莎,而是心事重重地望着那面担任着菜谱职能的墙壁,莉塔有点疑惑: “你怎么在看这个?” 阿尔自墙壁上挪下来的目光,又快速地从酒馆里的几位客人身上掠过,眉头皱得更紧,她凑近莉塔,耳语道: “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说:前两章稍微修改了一下~《 》 90-100 第91章 041“老熟人”疤脸杰克闹出…… 疤脸杰克闹出的那一点点波澜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酒馆里重新恢复了一开始的热闹—— 装着酒液和泡沫的杯子粗鲁地撞在一起,客人们讲着口音不同的通用语,时不时往嘴里塞上一大口肉排或者菜蔬,他们不顾形象地咀嚼着,一会儿慨叹玛莎的好厨艺,一会儿大谈特谈最近的收获,吹嘘声不绝于耳。 莉塔没来过人类的酒馆,海底也没有什么酒馆。她的族群里只有祖母和姐姐们,如果在这几条人鱼之间办一家酒馆,感觉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幼崽才会痴迷的游戏。然而莉塔那位身为赏金猎人的祖母却没少出入人类的酒馆,她曾向莉塔提起过几次那里的场景——现下莉塔和阿尔身处的这间酒馆与祖母的描述非常符合,而莉塔自己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异常。 “阿尔,是哪里不对劲?”莉塔怎么也想不通,她很小声地问:“连玛莎也不对劲吗?” “是也不是。” 阿尔瞄了眼厨房的方向,她用眼神示意莉塔看那面刻了不少符号和图画的“菜谱”墙。 “我才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在一本年头很久的游吟诗人札记上看到过和这些非常相似的符号,但是那本札记上记录的符号没有这么清晰。那个游吟诗人说他是在一处荒废了很久的屋子里发现的,写了很多关于这种符号的猜测,他认为这些符号是在向女神表示崇高的敬意。” 阿尔顿了顿,神色有点复杂。 “我当时觉得他的猜测很荒谬,这些符号怎么看也和女神扯不上关系,他甚至没有对这一观点拿出什么论据,只说是‘他认为’。所以我为此还找过我当时的文法老师,想和他讨论这件事。但我的文法老师一直非常钦佩那位游吟诗人,他——好了,话说远了,还有就是——莉塔,你瞧见那几个人穿的服饰了吗?” 专心致志听阿尔说话的莉塔大概猜到了那位文法老师的做法,她贴紧了阿尔,明显感觉到阿尔不是很想提那件事的后续后,莉塔乖巧地没有追问。 “我看见啦。” 莉塔嫌弃地看了看其中有一个男士戴着的帽子,上面有一根非常花哨的羽毛,她小声跟阿尔嘀咕:“我向女神保证!那顶帽子绝对是我见过最丑的东西!天,尤其是那根羽毛!” “就是那根羽毛。”阿尔笑着点点头,她轻轻捏了捏莉塔一直作怪的手指。 人鱼听得是很认真,但私底下小动作却也不断,她不是用指腹去摩挲阿尔的关节,就是鬼鬼祟祟地想用指尖去搔阿尔的掌心。 被阿尔轻轻一捏后,莉塔立刻老实了许多。 “那根羽毛是螣羽鸟的,在一百多年前,这种羽毛在平民间很流行,常被用来点缀衣物。不过到了五十多年前,这种鸟因为过度捕杀迅速减少,成为了贵族们才能承担得起的装饰。” “而且由于这种羽毛非常难以保存,只要过上一两年就会脆弱不堪,花纹变形。因此这二三十年来,这种羽毛早就销声匿迹了,只有中心神庙里还有两三根状态还不错的。所以无论如何,它都不该出现在这间酒馆里。” “还有,刚才那个男人说——” 阿尔讲到了这里,莉塔恍然大悟,她抢着道:“还有,妖精和精灵都已经有快一百年不跟人类直接来往了,他们顶多会和神庙有些交集。” 先前雾霭密林愿意接触阿尔,完全是极特殊情况,一方面阿尔脱离了人类族群,决定同人鱼一起生活,另一方面他们认为那个预言所指的人就是阿尔,急切地希望阿尔能来帮忙。 “好奇怪……”莉塔喃喃道,不久前看热闹生出的兴奋烟消云散,只剩下解不开的困惑,“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没有危险啊?” “或许有什么别的缘故。” 趁着莉塔冥思苦想,难得安安稳稳地坐着,阿尔趁机帮莉塔整理着那一头披散着的红发,让它们把莉塔的尖耳朵遮掩得更加严密。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她们都不想暴露莉塔的人鱼身份。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我们也不是要在这里久留。等我们采购好了物资就会离开,这里再古怪,和我们的关系也不大。” 莉塔点了点头,下一刻,她不佳的脸色就被端着菜的玛莎拯救了——玛莎用实力证明,这间酒馆就算客人再多,她也用不着再雇谁帮忙。 “玛莎,你一个人端了这多东西?!这也太厉害了!” 莉塔的眼睛瞪得溜圆,她看着玛莎端着六盘菜肴和五大杯麦酒走了过来。甚至模样还很轻松,仿佛端着的那些东西再多上一倍,对玛莎也是小菜一碟。 玛莎行云流水般地把菜肴和麦酒都送上了不同的桌子,她脚步飞快,动作流畅得甚至有种独特的、力量的美感。而且不管是菜肴还是麦酒,都没有任何的倾洒,盘沿和杯沿都干净极了。 玛莎得意地笑了笑,她道: “这算什么?你尝尝我的菜,我的厨艺才是真厉害!” 占据了大半张桌子的那盘炖菜,呈现着诱人的橙红色,里面应当是某种肉类与某种蔬菜块茎,霸道的香气直往阿尔和莉塔的鼻子里钻。 人类和人鱼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手边的刀叉,各自叉了一块—— 阿尔尝出炖菜里的肉类是牛肉,汁水充盈,柔嫩醇香。不过这道炖菜里最出彩的其实是那种不知名的蔬菜块茎,它们不但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还完美地交融了蔬菜的清甜和醇厚的肉香。 以至于阿尔和莉塔觉得自己愿意为这份炖菜多长出一个胃,它如此美味,就应该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位置。 莉塔接连吃了三大口炖菜,才勉强从这种强力的诱惑中抽离出来一点点,夸赞道: “玛莎,这绝对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炖菜!尤其是这种块茎!你说得对,我想我就算离开斯嘉纳山谷十年、一百年!为了这份炖菜,我绝对忘不了这里!天!我没法想象你做的烤鱼该有多好吃!” 阿尔也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 “您的厨艺实在是太好了!”也许是由于阿尔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夸奖,同时,她还不太很擅长夸奖别人,此刻显得有点局促,说的话也很简单:“哪怕是什么王宫的御厨,也没办法跟您相提并论。” 她们的夸奖令玛莎圆圆的脸庞立刻泛出淡淡的红色,玛莎犹如一颗收获时节的红苹果,她颇为欢喜地解释: “其实不光是因为我的厨艺好,我的食材也统统选用的最好的。”大厨玛莎对这一点很是骄傲,微微抬起下巴,强调道: “酒馆里用到的所有蔬菜、水果都是我从妖精和精灵那儿进的!味道可不是人类种的那些能比的!” 那个不久前直咽口水的壮汉刚刚得到了他苦等的烤肉和烤蔬菜,听到玛莎这么说,他也停下了自己的大快朵颐,忍不住插话道: “别看玛莎这里又小又破,但她可是精灵和妖精的大主顾!只有这里离妖精和精灵的领地都近,在别的地方,你们可吃不到这么好的菜。” 随即,壮汉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转了话头,问玛莎: “哦对了,玛莎,我差点忘记问你!上次妖精给你送的那批蔬菜,后来怎么办了?他们给你换了吗?” “当然!”敬业的玛莎瞄了眼酒馆门口,没见有新的客人要来,便继续说道: “那群妖精本来还想靠说好话让我收下那些蔬菜,尤其是里面一个叫卡萝的小妖精!女神啊!我敢保证,将来她绝对是所有精灵里最难缠、最有主意的。我把那半车蔬菜退掉后,她居然还没演够,当着我的面好一顿哭。直到我跟她说,再这样我就考虑只跟精灵来往,她才罢休。” 玛莎皱着眉抱怨:“每次跟妖精打交道,我都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一堆小人儿在发疯似地敲鼓,脑仁要疼上三天!” “说真的,玛莎,我觉得你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萤火虫酒吧就只跟精灵合作,他们那儿就没发生过这样的糟心事。”虽然壮汉在建议的过程中,没抵挡住诱惑,吃了一大块烤土豆,声音含含糊糊的,但瞧着他的眼神,那的确是他发自内心的建议。 “萤火虫酒吧?” 玛莎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懂什么,那儿根本就没有正经菜,只知道卖一些颜色古怪的酒。” “你别听萤火虫酒吧请的那帮游吟诗人怎么夸精灵,其实精灵的蔬菜总是没有妖精种的好。况且他们个个都态度非常冷漠,恨不得拿着鼻孔看人!我来来回回买了精灵那么多东西,他们对我的态度和最开始没有任何区别。哦,还有,这群精灵——” 说着说着,酒馆又来了一批客人,玛莎连忙走过去招待他们,匆匆对壮汉道: “等改天,改天我再和你说!” 看了眼又开始狼吞虎咽的壮汉,又瞧瞧满脸笑容招待客人的玛莎,阿尔和莉塔把干硬的面包泡进炖菜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尔按了按盘子里的面包,试图让它吸收到更多炖菜的味道,她平静地道: “很明显,我们的猜测错了,我们不是被他们单纯地丢了出去。” 阿尔的目光掠过墙上的符号、客人衣着上的羽毛,最终落在那桌新来的客人身上。 莉塔顺着阿尔的视线,朝那桌看了过去,她刚舀起汤的手微微一顿,一脸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女神啊!怎么又是她。” 来的那桌客人摘下了他们的兜帽,露出了一双双尖耳朵,哦,其中的一双尖耳朵,还正是她们的“老熟人”。 第92章 042偷听听了玛莎的话后,莉…… 听了玛莎的话后,莉塔还心存一丝侥幸,或许卡萝这个名字,在妖精的族群里算一个常见名呢? 就像琴告诉她,在中心神庙,有无数个既愚蠢又自大的人类男性都叫亚历山大这个名字! 然而莉塔这种飘渺的希冀仅仅只维持了不到半刻钟,那群新进门的客人就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双双尖耳朵—— 最开始时,莉塔的直觉就异常激烈地刺了她一下,但莉塔还在尽力宽慰自己,不可能那么巧!而且这些客人都是金发碧眼,明显是精灵!以精灵和妖精这么多年的龌龊,卡萝绝对不可能——好吧,试图自己说服自己的莉塔,忽地整条鱼僵住了,她看见了走在最后面、矮了所有精灵一截的家伙—— 正是那个难缠的、满口谎话的妖精。 她们的“老熟人”——卡萝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玛莎的酒馆,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无害的、灿烂的笑容,甚至还有一种隐约的青涩气,这使得卡萝更具亲和可信。然而莉塔却看得牙齿发酸,觉得现在急需用什么磨一磨自己的尖牙。 莉塔身旁的阿尔敏锐地感觉到了人鱼不对劲,她把空着的那只手伸了过来,轻柔地拍了拍莉塔的手臂,戏谑道: “你再发呆,我就把你的这份面包都吃掉。” 对食物的执念立时把莉塔的神思猛地拽了回来,走神的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只是个玩笑,她以为阿尔是真的想吃。 于是莉塔低头看了看那块已经浸满了炖菜汤汁的面包,哦,其实也不必再看,光是嗅着那股在鼻端徘徊不去的、面包与炖菜混合的香气,任凭谁都能够感觉得出,这一口咬下去,绝对会是无上的美味和享受。莉塔被它勾得馋虫大动。 不过,莉塔拿起那块泡得松软可口的面包后,只看了眼正盯着自己的阿尔,略微顿了顿——人鱼有点不舍地喉头一动,就把那块自己很是期待的面包递给了阿尔。 “你要吃吗?阿尔,那这块先给你吧。” 人鱼的确让得心甘情愿,但贪嘴的她还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盯着那块诱人的面包,一双漂亮的绿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才下过一场小雨的密林。 阿尔忍俊不禁,总觉得这条人鱼时刻都有馋得扑上来的“风险”。这一刻,阿尔特别想狠狠地揉乱莉塔的头发,好好捉弄她一下,可旋即又想到莉塔现在的头发是自己刚刚理顺的,便勉强忍下“作恶”的冲动,不舍得再动手。 “不用了,莉塔,我自己也有。” 阿尔把自己的那块面包有点炫耀地举了起来,她认为手里这种没有完全被汤汁泡软,嚼起来还有些韧劲的面包才是最美味的。 她耀武扬威般地当着莉塔的面咬下一大口,很享受地咀嚼起面包——如果阿尔过去以这样的姿态大嚼特嚼,她绝对要被礼仪老师拉去补上整整半个月的礼仪课。 在头顶王冠的日子里,阿尔吃过不少珍馐佳肴,可觉得与面前的这份炖菜相比,它们都变得寡淡无味。这可能是因为现在不必纠结于每一次咀嚼的幅度、擦嘴的姿势和发出的声响,也可能是由于那时总是她自己一个人对着满满一长桌的食物,更可能是玛莎的厨艺过于高超,或者…… 阿尔没有将这个问题纠结到底,她的目光飞快地、仿佛不经意般地掠过酒馆里那桌新来的客人,手下利落地给莉塔舀了一大勺子炖菜,意有所指地对人鱼道: “好好吃饭,别看来看去的,等晚一点你再嚷着饿,我可不管你了。” 从来没有在阿尔面前喊过饿的莉塔立刻领会到了阿尔的言外之意。 阿尔在“看来看去”、“等晚一点”上都加重了语气,这是在提醒莉塔不要总盯着卡萝看,安心吃她们的炖菜,静静观察,以免引起那些精灵和卡萝的戒备。 “好嘛!我知道啦。”莉塔拖着长音应道,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没再朝卡萝那边望去一眼,但那一双被红发遮掩住的尖耳朵却偷偷翘得高高的,留意着那一桌说的每一个字。 酒馆里的桌椅摆放都很近,她们和那一桌虽然也隔了几张桌子,但实际上并不远。并且其他客人的嘈杂声对于人鱼莉塔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干扰。 莉塔就这样一边吃了一勺又一勺炖菜,一边将那一桌的对话全部听了下来—— 卡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了理自己那头浓密的深色鬈发,她像是完全没有瞧见玛莎对着自己态度很差地板起了一张脸,仍是笑得甜滋滋地凑了上去,还一把揽住了玛莎的胳膊。 “好玛莎!那车蔬菜你用完了吗?要不要再进一些?哦,我们那儿刚熟了一批浆果,还都是我们的宁芙亲手一颗一颗采摘的,尝着不仅比蜂蜜还甜,还颗颗饱满,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你进一批做甜点吧?好玛莎,我可以给你最低——” 妖精的推销才刚刚展开,就被玛莎毫不留情地掸掉了手,卡萝刚要死缠烂打地再一次揽住玛莎,就听见那群精灵之中一位发色最浅的精灵咳了一声: “卡萝,我想今天我们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看你推销浆果的。” 卡萝有点讪讪地收回手来,但又很快恢复如初,任凭玛莎如何冷淡,她都毫不尴尬地大肆夸赞着玛莎的厨艺,点了一大堆玛莎最为得意的拿手菜。 “我的女神啊,你这个妖精,怎么还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玛莎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嗔怒地瞪了卡萝一眼,做势要朝妖精挥出重重的一拳,卡萝却是笑嘻嘻的,不闪不避,很是信任地看着玛莎。于是玛莎这一拳便轻得不能再轻地“砸”到了卡萝身上,尽管心软的酒馆老板没能如愿树立起什么“威严”,玛莎还是努力用硬邦邦的语气道: “下次你们妖精要是再想拿不够好的蔬菜蒙骗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好话,我也不会再收你们妖精的蔬菜了!” “好玛莎!我以后绝对——” 没等卡萝发完誓,玛莎就钻进了厨房里,做她的拿手菜去了,玛莎的声音远远传来: “别说那些好听的了!我只看你怎么做!” 卡萝在桌子旁坐下,左右挨着她的精灵都面无表情,卡萝面上的笑容不但丝毫未变,还很亲热地、自顾自地说起了话,仿佛身旁坐着的并不是一脸冷漠的精灵,而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玛莎的厨艺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擅长做肉食,要我说,你们不吃肉真的太可惜了!不过——玛莎的蔬菜也做得很好!用的还是我们最好的蔬菜,要是——” 见精灵的神色明显开始变得不耐,卡萝才转了话头,压低了声音道 “你们也听见玛莎的话了,最近我们那儿种的蔬菜普遍都出了问题。” 发色最浅的精灵显然是精灵之中为首的,其他的精灵听了这话,都纷纷望向了她。 精灵点了点头。 “这件事,你们女王已经在书信中告诉我了。卡萝,我的建议还是那个——你们应当少种一些蔬菜,让你们的土地好好歇一歇。” 精灵说着没什么价值的套话,“这段时间你们太劳累土地了,再肥沃、再富饶的土地也抵不住这样的消耗。” 卡萝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但瞧了瞧左右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精灵,妖精识趣地保持住了尊敬的语气: “不,祭司列迪希亚,我们的蔬菜不是因为土地不够好变差的,就像你们雾霭密林的那些浆果——” 妖精一说出“浆果”这个词,桌子旁的几位精灵险些一口气都站了起来。 卡萝笑着朝她们摆摆手,坦荡地解释道: “你们放心!我们妖精没有在你们雾霭密林安插人手,也不是哪个精灵泄露了出来——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没有比精灵更适合保密的种族。像我们妖精,唉,不是我故意贬低我的同族,哪怕是我自己,也总容易不小心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卡萝,请你说重点。” 列迪希亚“请”字上咬了很重的音,以至于这像是一种威胁,或许,这本就是一种威胁。卡萝笑了笑,指节轻轻叩击了一下桌面,她像是控制不住地准备吐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目光闪亮地道: “昨天,我做了个梦。” 卡萝左边的精灵实在对她忍无可忍,皱着眉毛低喝道: “妖精,你应该知道,你邀请我们祭司来,是为了聊正经事!我们没时间在这里听你讲一堆虚无缥缈的东西。” 卡萝哪里会在乎这两句毫无威胁力的话?她直勾勾地盯着列迪希亚,好像企图从列迪希亚浅色的眼眸里找到某种情绪,疑惑?兴奋?还是厌恶? 但卡萝又一次一无所获,她耸了耸肩,似乎终于厌倦了自己故弄玄虚的把戏,直接道: “我梦见了你们的生命母树。” 妖精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那张有些孩子气的脸庞非常违和地变得严肃,她一字一顿地道: “她在我的梦里是个绿头发的少女,生命母树告诉我,你们想要囚禁她,她希望我能把她救出来。作为报答,她会让我们妖精的蔬菜和水果永远比你们精灵的好,而让你们精灵——” “卡萝,你不要——” 列迪希亚面色苍白地制止住打断卡萝说话的精灵,“你接着说,卡萝,你还梦见她说了什么?” “哦,这个嘛?”卡萝意味深长地笑着,“那还是等我们吃完饭再说吧!” 玛莎已经端着好几个大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卡萝敏捷地蹦了起来,美滋滋地去帮玛莎的忙—— 作者有话说:以后都会周三整理大纲,所以明天没有更新,周四会回来的! 第93章 043呼救玛莎的厨艺再好,做…… 玛莎的厨艺再好,做出的素菜再美味,这张桌子上依旧只有卡萝吃得眉飞色舞。 “列迪希亚,你们尝尝这道炒芦笋,女神啊!我向你们发誓,你只有在这儿才能尝到这么绝妙的味道!赞美玛莎!她真是天生的厨子!” 然而被叫了名字的列迪希亚非但没有去碰那一碟妖精极力推荐的菜肴,还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她扫了一眼卡萝明显鼓起来的肚腹,以一种非常冷淡的语气问道: “卡萝,我们现在能聊一聊了吗?” 妖精的指节又轻轻叩击了一下桌面,脸上的笑容灿烂而天真,卡萝像是完全没有领会列迪希亚的不耐烦,表现得依旧十分轻松随意: “别着急,我还没吃——”卡萝似乎想说她还没吃饱,但她刚才往肚子里塞的东西太多,一时没控制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于是,卡萝身旁的那些精灵便以更加“火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嗝令卡萝的笑容里难得出现了一丝尴尬,她按了一下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强行把这句话圆了过去: “我还没吃够!这只能怪玛莎做的菜实在美味得过了头。” 她感叹着,转而仿佛突然失了忆,笑嘻嘻地问精灵:“列迪希亚,您是急着和我聊什么?” 这段时间,地下城的萤火虫酒吧涌入了一大批吟游诗人,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赞美精灵们的优雅和从容,并有意无意地贬低着妖精们。 因而最近,沼泽里的每一个妖精都对精灵们有些意见。尤其是爱记仇、又善于观察的卡萝——她很早就发现,那些潦倒邋遢的吟游诗人,只要写了吹捧精灵、嘲讽妖精的诗篇,他们就会肉眼可见地、极速地变得体面整洁。 “资助”游吟诗人“脱胎换骨”的那笔金币来自哪里呢? 卡萝觉得这答案呼之欲出,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从面前的精灵祭司身上移开,恶趣味地期待着列迪希亚展露出她最真实的、与游吟诗人的称颂大相径庭的一面。 列迪希亚的姿势倒尚算“优雅”,只是她的神情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从容”,精灵的耳尖已然泛出了羞恼的、象征着忍耐到了极限的红色。 卡萝完全不怀疑,此刻列迪希亚的脑子正在飞快运转,思考着该如何除掉自己这个讨人厌的妖精。但仗着自己知道的讯息——她从试探中知晓了这讯息的重要,卡萝还是不慌不忙地“火上浇油”。 “祭司大人,您请说呀!” 列迪希亚没有抓着刀叉的手已然紧握成拳,但她时刻牢记着自己代表雾霭密林的形象,不得不努力平稳着自己的情绪,忍下烦躁,回答卡萝的明知故问: “卡萝,我想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雾霭密林浆果的事?那个少女又跟你说了什么?” “哦,你是想问这个呀!”和列迪希亚说着话的卡萝仍然在摆弄着自己的刀叉,她把碟子里的一块土豆翻来翻去,又刻意地用叉子把它戳得千疮百孔,仿佛从这个毫无意义的行为上收获了什么天大的乐趣。 “知道浆果的事很容易,请放心,我们真没收买任何一个精灵,我向女神发誓,这句话真的不是在骗你。” 妖精的语气变得懒洋洋的: “你们精灵从三个月前,拿出来卖的浆果就至少比过去少了一半,我们妖精的眼睛和脑子并不差劲,只要动动脑,猜到这一点并不难。” “你们妖精猜得一点儿没道理,全是凭空瞎猜!这完全可能是我们改变了售卖计划,决定少卖浆果!”坐在卡萝右手边的那个精灵很不服气。 卡萝朝那个精灵笑了笑,耸了耸肩。 “如果真的只是单纯改变了售卖计划,我想也不会有那么多精灵三不五时地、悄悄跑到市场上去买我们浆果的种子。是的——虽然你们做了伪装,但认出你们根本不用费太大力气!” 妖精半是得意,半是真诚地建议道: “说真的,如果下次你们还想做类似的事,请别在伪装上那么大费周章了!更别一有谁靠近你们,就立刻后退那么多步,女神啊!我们真的很难不注意你们。” 精灵们没有想到自己的破绽在别人眼里如此明显,他们面面相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颇为烦闷。 比起这件事,列迪希亚显然更关心生命母树,精灵祭司追问道: “那生命母树呢?她跟你说了什么?” 莉塔被红发遮盖住的耳朵微微动着,她屏气凝神地听着卡萝那桌的每个字。正听到故弄玄虚的卡萝准备讲关于生命母树的事时,整个酒馆突然都静了下来。 两个身材高大、手拿巨剑的男人走了进来——酒馆的突然安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相貌,或者手里的武器。光是不久前跟玛莎搭话的那个壮汉,长得就比这两个男人凶狠得多,他放在桌子旁的那把铁锤也显然比巨剑更有杀伤力。 酒馆的突然安静是因为这两个男人身上的衣服,更准确地说,是他们胸口衣服上绣着的代表神庙的符号——他们是神庙的人。 如果说女神象征着光芒、宽恕和美好,那么侍奉祂的神庙在近些年来,越来越像是祂的反义词。 那些神侍总是打着为女神洗涤罪恶的旗号,嚣张地干着一堆应当被称之为“罪恶”的事。 这两个男人走进玛莎的酒馆,扫视了一圈,就直接冲着卡萝的那张桌子走去。 其中有个瘦得像竹竿,鼻子下面长着稀稀拉拉的胡须的男人,他的眼神写满了神侍特有的轻蔑,很不客气地对列迪希亚道: “女神在上。你就是精灵的祭司吧?我们神庙的亚历克斯祭司要见你一面!” 除了列迪希亚,其他的精灵都因男人的傲慢无礼倏地站了起来,有一个脸庞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精灵甚至就要拔出她的剑来,气恼得脸涨得通红。 卡萝仗着自己身材娇小,在男人们走向这张桌子时,她就滑下了椅子,蜷缩在桌子之下,准备伺机逃跑。 妖精一瞧见那个年轻精灵拿着剑微微发颤的手臂,心中就猛地涌现出千般不舍——这么难得的精灵出糗场面,可怎么就偏偏出现在这种自己急需逃跑的时候?不仅热闹没法凑,她还得把自己的窃笑硬生生地憋回去。 不然要是一不小心被哪一方发现,都够卡萝以后烦恼的! 列迪希亚朝那个拔剑的精灵伸出了一只手,平静制止了她: “没事,埃丽娜,神庙是我们雾霭密林的朋友。” 精灵们的愤愤不平还没有平复,另一个男人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长着一张圆得出奇的脸庞,衬得他只是有点歪的鼻子异常得歪。 这个男人的语气要比他的瘦竹竿同僚温和、礼貌得多,他笑道: “列迪希亚大人,亚历克斯大人说您上次在信里问他的问题,他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派我们请您过去聊一聊。” 见到列迪希亚微微蹙眉,歪鼻梁连忙补充: “您放心,这场聊天不会耽误您太久时间。列迪希亚大人,等聊天一结束,我们神庙就会亲自把您送回雾霭密林。您更不用担心这是否会影响到您准备处理的事——只要是我们神庙能解决的事,我们很愿意为您效劳。” “只要你们能够解决,就都可以?” 列迪希亚挑起了一侧眉毛,歪鼻梁当即肯定地点了点头,模样异常自信。 “那当然,列迪希亚大人,我们神庙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于是,精灵祭司当即指向了企图从桌子底下潜逃的卡萝,列迪希亚斩钉截铁地道: “那请让我带上她吧,我和她有些事还需要处理。而且我认为,我和亚历克斯的这场谈话,绝对离不开这只妖精。” 突然被牵扯到对话之中的卡萝慌了神,她已经用余光瞥见了神侍不以为然的神情,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去神庙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她不等那两个神侍出声,就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从桌子下的空档窜了出去—— 目光所及,是一双双样式不同、新旧不一的鞋子,卡萝发誓,这绝对是自己最狼狈的一次逃跑! 灵活的妖精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坚决不再朝左右看去,她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邋遢的家伙,已经不止是不好好打理鞋子的程度了,就连沾满泥沙在这之中都算是“干净整洁”了。卡萝不想看清那些奇奇怪怪的污秽物,她埋头向前冲。 忽地,她感觉自己的脚腕像是被什么牢牢捆住了,一股巨力企图把她拉走。 情急之下,卡萝再也没功夫计较什么鞋子脏不脏了,她伸出手就紧紧搂住了自己身旁的一双腿。 “卡萝!你干什么?快松开她!” 妖精还没来得及看清被自己抱住的是谁,就被一声怒喝震得头晕眼花,耳鸣不断。明明那道呵斥的音色清亮,声音算不得很大,卡萝却觉得像有人在自己的耳旁一下又一下地疯狂敲着鼓,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来历绝对不一般,眼下自己应该松开这双腿。 但脚腕处传来的力道越来越重,要是被神庙带走,卡萝很清楚,绝对有罪受,之前,她可是从神庙里——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卡萝便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她抬起眼望向那双腿的主人,浓密睫毛掩映下的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噙着晶莹的泪水。 妖精祈求道: “看在女神的份上,求求您,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最近没什么人在看了,感觉更得好吃力qwq 第94章 044分离钟声,一声接着一声……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 莉塔抓住面前金色的栏杆,用尽全身力气摇晃它,使得栏杆发出不堪承受的“咣当”声,一时间竟大得盖过了绵延的钟声。 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男人被这巨大的响动惊醒,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揉了揉自己红彤彤的鼻头,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男人腰间的钥匙碰撞着,那叮叮当当的响动很快就淹没在他的怒吼之中。 “短命鬼!敲什么敲!没看见老子正睡觉吗?” 男人浑浊的眼睛恶狠狠地朝莉塔瞪去,阴沉着一张脸走近困住莉塔的栏杆,他将莉塔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嗤笑一声,用满是臭气的嘴巴说起饱含恶意的话: “像你这种臭鱼烂虾,哪配在神庙这么神圣的地方呆着?他X的,要我说,他们就不应该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根本用不着特意把你关起来!想要你乖乖听话,只要把你拖到太阳底下晒成干,把你耗得死不死、活不活——哎哟!” 忽地,莉塔从栏杆的缝隙间快准狠地伸出了她露出利爪的手,毫不犹豫地向着男人的胸口处抓去—— “女神啊!你……你疯了!这条人鱼疯了!” 人鱼的速度哪里是人类能够比得过的? 晕着寒光的爪尖瞬间撕碎了男人胸口处的布料,留下一道长而深的可怖抓痕。殷红的血液立即汩汩涌出,被剧痛袭中的男人惊骇万分,一时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直接摔倒在地。他嘴唇颤动着,呲牙咧嘴地捂住流血的胸口,男人顾不上从地上站起来,他惊慌失措地叫嚷道: “快来人啊!这条人鱼要杀人了!她疯了!她要杀掉我!” 钟声已然停止,昏暗且空旷的牢狱里回荡着男人嘶哑、难听的喊声。 莉塔却仿佛没有听到男人的呼喊似的,她的双手再次抓住了阻挠她的栏杆,这一次,栏杆发出了远比男人更为凄厉的“惨叫”,并肉眼可见地变得弯曲。 倒在地上的男人眼睛瞪得溜圆,他吓得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他只得狼狈而可笑地向后挪动着身子,癫狂般地摇着头: “不,不!这不可能!你……你不可能从这里出来!从来……从来没有——” 然而没等犹如虫豸般蠕动的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完话,“惨叫”着的金色栏杆就被莉塔生生扯断,随意地抛在一旁的地上。那栏杆坠落地面时不仅发出了极沉重的响声,还带着地面都微微地颤动了起来。 作为神庙的成员,尽管男人只是个预备神侍,神庙中最底层的小角色,可他很清楚那看上去只是颜色有些特殊的栏杆的特别之处——它们是由由神庙被传得神之又神、号称坚不可摧的“神赐之金”制成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神赐之金不可能是真正的“坚不可摧”,不然它也不可能还会被制成栏杆、武器。 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神赐之金尽管不是“坚不可摧”,倒也算得上是“坚硬无比”。毕竟由神赐之金制成的武器一向备受追捧,价格一升再升,还常常有价无市,如果不够坚硬,自然不会有这种局面。 可这条平平无奇、没有魔法天赋的人鱼,却完全凭借自己的力气,相当轻松地拆除了由神赐之金打造的栏杆! 男人盯着那被扯得弯曲、形状完全改变的金色栏杆,情不自禁地偏过头,不敢再看莉塔一眼。那可是神赐之金制成的栏杆!现在看上去竟像是一段松脱、陈旧的丝带! 他的语气立刻充满了胆怯和讨好,男人佝偻着身子,想要把自己蜷起来: “大……大人,人鱼大人,我只是听命办事!女神在上!您……您不知道,科林大……科林和丹尼尔那两个混蛋把您送过来的时候,特意嘱咐我,想想办法让您吃点苦头,所以我——” 莉塔没有耐心去听男人说什么,她现在心中焦急万分,直接从自己制造出的缺口走了出来 人鱼嫌弃而烦躁地提起男人的衣领,直截了当地问: “她在哪儿?” “谁?!” 或许是因为胸口处的血怎么也止不住,也可能是由于在莉塔身上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压迫,男人的一张脸极速失去了血色,他目光闪烁着,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你——您是问那只妖精吗?那只妖精她——” “别跟我装傻。” 莉塔的绿眼睛冰冷冷地注视着他,男人觉得人鱼的眼睛像是一锅沸腾的、连气味都能毒死人的魔药。 “我问你,那个黑头发的人类姑娘在哪儿?” 前一刻,莉塔还在玛莎的酒馆里对乞求阿尔帮助的妖精横眉冷对,她刚要赶走卡萝,就听见一阵钟声,再下一刻,她就被出现在了这处疑似神庙牢狱的地方,耳边仍有钟声在响。 与雾霭密林报时的钟声别无二致。 这道钟声最近频繁地出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莉塔不懂,莉塔不明白,但她知道,自己的身边必须每时每刻都有阿尔。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 阿尔前一瞬还握着莉塔的手腕,决定在桌子上扔下两枚金币,就离开酒馆这个是非之地。 尽管她还没能搞清楚眼下的情况,卡萝看着也的确很有几分可怜——但阿尔很清楚远离妖精和精灵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下一瞬,手心里微凉的触感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鼻子嗅见的也不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名贵而雅致的香料气息。酒馆的嘈杂声犹如潮水般褪去,只有依稀的翻动书页的声音。 阿尔发觉自己阖着眼,双手合十地跪坐在一张软垫上,她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问道: “你是蒲沙克威的王室?女神在上!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他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鄙夷和高傲。 阿尔没有理会他,静静地做了一段简短的祈祷。 “喂!” 男人见阿尔不理会自己,不耐烦地喊了她一声后,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你既然信奉女神,就不该和那些异族混在一起。尤其是那条人鱼,你知不知道,人鱼有多肮脏?!” 阿尔睁开眼睛,神情平静,她没有先看自顾自讲话的男人,而是先将自己所在的地方看了一圈。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殿堂,阿尔面前的最当中立着一尊足有三人高的女神像,装点祂的发饰、臂环和鞋子明显是纯度极高的黄金,女神像身上的衣裙不仅是由上好丝绸所制,更是点缀着无数色泽艳丽、璀璨耀眼的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光是这座女神像,就已经足够叫人倒吸一口冷气。并且以这里的摆设和装潢来看,很明显,这座殿堂还只是神庙里一处少有人来的偏殿。 “喂!你怎么不说话?” 再三被无视的男人异常恼怒地绕到阿尔的面前,他颐指气使地问:“你又不是女巫,为什么要和那些不干不净的异族混在一起。” 阿尔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男人,不,更准确地说,这是个还算青涩的少年,只是声音很成熟。 少年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袍,袖口处绣着象征神庙的花纹,一头黑发长过耳际,他蓝灰色的眼睛时不时地往阿尔的脸上瞄。但一见到阿尔看向自己,少年的脸倏地浮上一层薄红,他的语气却变得很凶,简直像是质问: “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保下你,你现在就要和那条人鱼关在一起了!你会被它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如果没我救你,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那双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少年,如此寻常的举动,却令少年颇为不自在。 他自幼起就在神庙中生活,与外界的接触少得可怜,他认为自己是受女神眷顾的孩子,因而毕生的使命是传递女神的光辉,亲自为女神招徕更多的信徒。 比如——这位眼睛比最清澈的海水还要蓝,肌肤比冬日的第一场雪还要白的少女,他认为她就很适合和自己一起成为女神最虔诚的信徒。 她看着目光躲闪的少年,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抱歉,我刚才忙着做祈祷。”阿尔微微偏了偏头,显得茫然而无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人鱼……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人鱼啊?” 少年似乎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他略微讶异后,很快就变得很得意,不屑地笑了一声,更加不设防地凑近阿尔,高高在上地向她解释: “就是你身边的那个红头发!啧,看来人鱼也知道自已有多见不得人,跟人相处,都不敢展现自己的种族!” 他盯着阿尔披散下来的黑发,少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发色相同的人,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勉强压抑住了摸上一把的冲动。 不着急,再等一等,等到她知道了外面有多险恶,追随神庙——特别是追随他的脚步有多么明智,他就可以…… 这样的事,少年已经看别的神侍做过很多次了,没有经验的他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哦,一如他所料,少女神色惊慌: “她骗我?!可是……可是不是说——‘唯有那些说谎的人不能得女神的恕,死后要站在火里烧掉织谎的舌,用来世的不能言赎这可怕的罪’。怎么能说谎呢?” 但少女能如此流利地背诵经文,却出乎了少年的预料——更何况他现在也算是在说谎,猛地听到这句经文,少年很是不自在。 他抓了抓自己的衣袖,声音不自觉地更大了些,还特意离少女近得不能再近,以这种压迫感震慑她信任自己的话。 “你应该知道,像人鱼这种肮脏的异族,它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信仰不信仰,对女神没有半分憧憬之心。它们只想着怎么把你哄住,再怎么把你一点点吃掉。那群畜生!都是一群脏的不能再脏,连灵魂都没有的——” 少年激情澎湃地谴责着人鱼,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腰间一凉,某种极锋利、极纤薄的刀刃迅速划破了衣袍,紧紧地抵住了他。 专注看着他的少女笑得单纯而无害,她很是好奇地问他: “那你们神庙呢?你们很干净,你们有灵魂?” 她漂亮的蓝眼睛清澈明亮,容不下一点污浊。 匕首刺破了少年的皮肉,阿尔的声音转眼间冷了下来。 “说,她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男性角色应该不是背景板就是下场很惨的反派,这个就是会被整很惨的反派! 第95章 045年轻少年脸庞上的红色倏…… 少年脸庞上的红色倏地褪得干干净净。 寒气逼人的刀刃在他的皮肉上划出了一道细而浅的痕,血珠缓缓渗了出来,微末却尖锐的疼痛令他皱起了细细的长眉。 “你和那条人鱼的关系不一般?” 他没有回答阿尔的反问,沉下一张脸,发出更接近于陈述的询问。 尽管阿尔手拿武器,随时可以用那把匕首让他一命呜呼,可受女神眷顾的少年生来就有着一种别样的自信——他笃定阿尔不敢再对自己动手,认为阿尔在自己身上留下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伤痕,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不过,少年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他希望阿尔作为自己的第一个追随者,能够更聪明些,而她却被人鱼蛊惑得如此彻底,为那种畜生这样鲁莽,怎么看都是有些愚钝了! 但是——亲眼见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因愤怒而闪闪发亮,她比雪还要白的皮肤泛出一层似有而无的浅红。少年一时间又觉得,自己的第一个追随者有些愚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他让她明白了那些肮脏、丑陋的异族的真面目,她会对自己感激涕零,用一生去追逐他的脚步。他很了解,那些愚钝的人通常都会有着超乎寻常的忠诚。只要足够忠诚,愚钝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可回应少年的并不是诚惶诚恐的搭话,而是更为尖锐的刺痛——那把抵在少年腰间的匕首竟然毫不犹豫地继续朝深处刺去。 阿尔把力度控制得很好,仅仅只让伤口处渗出的血珠变成了向下滚落的血滴,带来的疼痛更加剧烈,划出的伤痕实际上没有深上太多。 一句粗俗的、夹杂着生殖器官的脏话从衣冠楚楚的少年口中飙出,他面容狰狞地呵斥: “你想死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伤害神侍是什么罪?要受什么惩罚?!你——” 少年为超乎预料的变故而狂怒,他再也忍耐不住,伸出右手就要去掐阿尔的脖子,却没想到反被阿尔一把抓住手腕。明明他身材远比阿尔高大,但却怎么也挣不开阿尔的手。 “你这个——啊——” 他的污言秽语被腰间刺得更深的利刃改成了惨叫,少年无法理解阿尔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人的力气,在她的面前,他的挣扎都无用且可笑。 阿尔真的笑了一声,语气很平淡地又道: “告诉我,她在哪儿?” “告诉你她在哪儿?” 腰间传来的疼痛越发强烈,少年面庞上的血色逐渐淡去,变得惨白,他用另一只没被阿尔控制住的手死死把住带给自己痛苦的匕首,他怒极反笑,嘲讽道: “你不知道吧,像她这种没有身份证明!行踪可疑地出现在人类王国的异族!只有一个下场——” 少年故意在最关键的部分停住了话头,他朝阿尔露出的笑容越发灿烂、越发意味深长,就连他那张逐渐转为惨白的面庞,似乎也因为他这份不正常的兴奋变得红润了些。 “你是什么意思?” 腰间的利刃没有更近一步,那双望着少年的蓝眼睛里立刻充满了警惕和担忧,不,少年想,仅仅只是警惕和担忧怎么能够呢? 他紧紧盯着她的脸,不肯错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丝情绪,语焉不详地笑着问: “你爱吃鱼吗?” 人鱼莉塔行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这条廊道又长又窄,特殊材质的地面将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放大到了极点。 走廊两旁的墙面上绘制着颜色艳丽、内容诡异的壁画,讲的是某个圣徒——是的,莉塔已经不记得这个圣徒的具体名字了,只记得这个圣徒以美貌、寡言闻名。总之,有一年,这位圣徒生活的地方闹了很严重的饥荒,她为了向女神祈求帮助,使得人们能够度过那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据说圣徒脱掉了避寒的披风,赤着脚在神殿外不眠不休祷告了三天三夜,终于,女神被她的虔诚所打动,赐给了他们救命的粮食…… 坦白地说,莉塔一直不喜欢这个故事,她总觉得这个故事是神庙的谎言,她从中体会不到任何的意义。祖母对她的不喜欢倒很宽容,约瑟芬认为莉塔还是年纪太小,无法理解女神的伟大和深意。 她常常对莉塔说: “你有一天会明白的,祂的安排自有道理。” 在信仰坚定的约瑟芬的面前,莉塔不敢表现自己的嗤之以鼻。在眼下,嗯,潜行在神庙之中、毫无头绪寻找阿尔的莉塔也不好太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嗤之以鼻,她屏气凝神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声,对着那些精致的壁画无声而嫌弃地瞪了一眼又一眼。 这绝对是假的! 赤着脚在雪地里跪着祈祷三天三夜……这怎么能够和是否虔诚挂钩?这分明是一种纯粹的虐待! “喂!你怎么走路的?冒冒失失的!你这么脏,万一碰到老子这件新袍子,和毁了它有什么区别?滚远点!这件袍子轻轻松松就能换到几百个你这种不值钱的奴隶!下贱东西,我看你挨鞭子还是挨少了!走路居然不长眼睛!” 拐角处隐约传来一个男人满是怒气的呵斥,莉塔刚想从另一边绕走,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将莉塔钉在了原地。 “大……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是科林大人那边急着要见那条人鱼,我……我太害怕了!您知道,最近,大人们都因为妖精和精灵的那堆事,非常非常不高兴!大人,我……大人,我真的是太害怕了!只想着要快点把人鱼带过去……” 熟悉的声音语气谄媚而讨好,夹杂着可怜的啜泣,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男人“哼”了一声,似乎是因为那个“科林”,他的语气颇为难得地缓和了些,但还是很不耐烦: “行了,别说了!哭哭啼啼的,科林怎么会有你这么差劲的奴隶?好了好了,你赶紧去把那条人鱼带走。早点把它处理完,神庙里哪能一直关着这么恶心的畜生?” “好的!大人,我这就去!” “哦!还有,别忘了,处理好了,也给我送一块来。” “你放心!大人!我尽快给您送来!” 拐角处窜出来一道娇小的身影,那道身影迅速地朝牢狱的方向奔去,然而她才走到一半,长廊的吊灯上便猛然垂下一抹热烈的红,某种尖利的、类似武器的东西忽地冰冷冷地抵住了那道身影的脖子。 卡萝看了看抵住自己脖颈的人鱼利爪,没有因爪尖上流转的寒光而紧张,反倒是舒出一口长气,以细若蚊鸣的声音感叹道: “谢天谢地,莉塔,你没有出事!” 莉塔眼睁睁地看着卡萝在走廊两边的壁画上摸来摸去,卡萝完全无视了莉塔向自己表现出来的疑惑,没有对人鱼进行任何解释,自顾自地在壁画前来来回回,专注且努力地寻找着什么。 在人鱼的耐心即将告罄、准备抛下妖精走人时,卡萝终于两眼放光,飞快地朝莉塔挥了挥手。莉塔一头雾水地刚走到卡萝身边,还没来得及发问,就瞧见卡萝按了按壁画上的一小块代表神庙的花纹—— 下一刻,原本看上去毫无缝隙的墙壁竟忽地出现了一道暗门,卡萝想也不想,拽上莉塔就直接奔了进去。 墙面再度合拢的那一刻,她们来到的暗门之后——这里的大小与一个普通卧室相差无几,四周墙壁上的灯纷纷亮起,过于强烈的照明起初甚至让莉塔睁不开眼。不过,高度戒备的她依旧没有收回自己的利爪,还在用它辖制着卡萝。 “听着,莉塔,你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座神庙,我知道你可能不会愿意相信我的话,但我这一次真的真的没有骗你!你必须离开这儿!” 卡萝却仿佛没感受到莉塔抵在自己后心上的利爪似的,她急切地建议着: “你不用担心阿尔,我会想办法把她带出去的。你只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就可以,现在的你,处境可比阿尔危险得多!” “所以,她在哪儿?” 卡萝说的一大长串话,莉塔像是只听见了阿尔的名字,她的爪尖在卡萝的后心滑动着,似乎在估算着从哪里下手最合适。 “你见过她了吧?我的阿尔怎么样?” 妖精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她明显从卡萝的动作里感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卡萝企图转过身子与莉塔面对面地对话,却被莉塔死死地按住了肩膀,她只得强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劝说道: “莉塔,你不知道,这里并不是你们——就是现在情况特殊!不是你逞强的时候,相信我,阿尔在神庙会很安全的,只要你离开这儿,你们很快就能见面。” 抓住卡萝肩膀的那只手继续收紧,卡萝感觉到人鱼的利爪正在一点点穿破她的衣服,将要刺入她的皮肉,她的脸色因此白得可怕,却依旧不肯停下自己的劝说: “这里有一处密道,你只要从这儿走,莉塔,没人能发现得了。阿……阿尔她一定希望先保证你的安全。她要是知道你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她绝对会生气的!” 利爪在刺入卡萝皮肉前的最后一瞬停住,高高提起一颗心的卡萝偷偷瞄向身后的莉塔,却发现人鱼面无表情,活像那些讨人厌的精灵! “卡萝。” 就连叫她的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妖精的一颗心越提越高。 “怎……怎么了?莉塔?你不相信我吗?我可以证明,我说的——” “是的,我没法相信你。” 莉塔放在卡萝肩膀上的手朝她的脖子上挪去。 “不管是年轻的你,还是以后的你,我都没办法相信。” 年轻的卡萝立时寒毛倒竖。 第96章 046过去一位真正高明的猎手…… 一位真正高明的猎手,最不可或缺的是观察力。 不管是细枝末节的小事,还是摆在面前的大事,都要拥有从中获取信息的能力。 作为一条成年不久的人鱼,莉塔虽然距离“真正高明的猎手”还很遥远,她是稚嫩的,不过,也正如她的所有家人认为的——莉塔具备着成为“真正高明的猎手”的素质,她的观察力不容小觑。 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逃离约瑟芬的惩罚,让姐姐们对她又爱又恨,无可奈何地纵容她的任性。固然有家人们都溺爱她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她总能精准地找到可以“任性”的缝隙,永远不触碰对方的底线。 而这一次,莉塔也凭借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傲人观察力,找到了所有异常之处的源头。 人鱼的爪尖停留在卡萝的脖颈,如果此刻从这个位置刺入,卡萝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很快就会彻彻底底地停下来,那些恼人的纠缠也将离她们而去。 平心而论,起初接触到卡萝时,莉塔的确对她印象还算不错。事实上,哪怕是在当下,让莉塔在妖精和精灵之间做一个选择,逼迫她与其中一个种族相处。莉塔认为自己十有八九还是会选择妖精。 妖精自然比冷漠精灵热情得多,只是问题在于,他们的热情也和精灵一样——如果精灵的那种招待算是“热情”的话,全都是为了能从施以热情的对象身上汲取利益。故而和妖精相处,不得不加上十二分的小心,莉塔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辛苦。 真正的伙伴、朋友应该坦诚相待。 惊惧中的妖精体温悄然升高,莉塔不去看她满是乞求的脸,一字一顿地陈述起自己的猜测: “我和阿尔如今不在我们该在的时间里,我们被困到了几十年前,或者更早以前。你并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以后的卡萝,你是一个更年轻的卡萝。” 随着莉塔笃定地抛出自己的结论,卡萝的身体逐渐变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这让莉塔有些好奇——卡萝的身体和不久前关押自己的金色栏杆,哪一个更坚硬一些。 “也许——你和以后的自己,或者和别的什么存在,有一种特别的沟通方式,你从中知道了我和阿尔。”莉塔的爪尖微微动了动,卡萝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颤抖,“你知道我们——” “我……我向女神发誓!莉塔,我对你和阿尔真的没有半点恶意!我不是想害你们,而是想救你们!” 卡萝转过头来,哭泣着伸出手抓住莉塔的衣袖,阻止人鱼继续说下去。莉塔难得地没有把她的手掸开,她冷冷地注视着卡萝金棕色的眼眸。 人鱼此刻的绿眼睛犹如一块华贵的祖母绿,卡萝能在其中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却感到一种强烈的寒气。 莉塔的眼睛似乎比这间密室里所有的照明加在一起还要明亮,那种亮度仿佛可以穿透一切。 “我……莉塔,我真的是想帮忙……” “你这不是帮忙的态度。”莉塔不留情面地一语道破,她直截了当地问: “是谁让你来‘帮’我的?” 过亮的照明投射在莉塔红发间的那枚王冠状的发卡上,流光溢彩,璀璨夺目,人鱼的发间犹如点缀了一小片繁星。 卡萝因心虚而游移的目光原本只是打算掠过那枚发卡,却立即犹如被卷进了某种漩涡之中,再也无法自其上挪开。 没过多久,卡萝常常含着狡黠笑意的眼睛便失去了全部的神采,不仅一双眼变得木讷呆怔,她赫然成了一具忘记上发条的木偶,僵硬而空洞。 莉塔施施然收回了自己抵在卡萝脖颈处的尖爪,再度发问: “告诉我,是谁让你来‘帮’我的?” 卡萝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这间密室,从自己笨重的躯壳中飘了出来,她循着海潮涨落的声音奔向不知名的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感充盈了她,她甚至已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卡萝,是谁让你来‘帮’我的?” 那片湛蓝的大海正在迎接她,她快活地在沙滩上奔跑,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没有意义。 秘密?禁令?有一只手正在把什么从卡萝的头脑中抹去。 “是雾霭密林的埃莉诺,那个半精灵祭司。” 她好像说出了什么,又好像只是自己的幻觉。 密室里的灯依旧灼灼亮着,莉塔摸了一下自己发间的那枚发卡,耀眼的它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人鱼无视了瘫倒在地的卡萝。 一意孤行的莉塔坚决要去找她的阿尔。 阿尔的眼睛瞪大了。 碧蓝的眼眸里像是掀起了一场骇人的风暴,她记起自己偶然间读到的一段野史,以肯定的语气道: “你们要吃掉她。” 少年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阿尔的眼睛,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夸张,讥嘲道: “那只是个畜生!你居然叫它‘她’?” 他死死抓着那把正在伤害自己的匕首,试图把它从阿尔的手中夺下来。 然而纵使是有些恍惚的阿尔也时刻保持着戒备,并且她的力气也远比少年要大,无论少年怎么努力,都只能说勉强能让匕首停留在原处。 夺刀失败使得少年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逐渐有些过快。她真敢用这把小得可怜、素得可笑的匕首对他做什么吗? 这应该只是个威胁吧?这是在神庙之中……她怎么可能真对他下狠手? 他偷偷瞄了几眼阿尔平静的神色,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如此纯净无暇,少年自信地认定她只是煞有其事地威胁。 于是,他继续语气恶劣地嘲讽: “难道你没吃过鱼吗?吃人鱼和吃鱼有什么区别?” 阿尔并不知道,也并不在乎少年究竟在想什么,她只想从少年那里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再度打量过神殿装潢后,阿尔皱着眉反驳道: “早在七十年前,神庙就已经禁止食用任何与人类具有一定相似之处的种族了,你——” “你在说梦话吧?” 少年大笑着打断了阿尔,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止写满龌龊的垂涎,也包含着自鸣得意的轻蔑。 她的这句话瞬间打破了少年刚刚生起的戒备,他对她的身份有了新的断定。 “什么七十年前?七十年前,这些畜生都不敢露面!喂!你是蒲沙克威的王室私生女吧?连这种事你都不知道?”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语气,阿尔感到胃囊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忍下呕吐的冲动,自己依稀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阿尔直接询问面前洋洋得意的少年: “现在是新历多少年?” “难道蒲沙克威王室对私生女已经苛责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再是轻蔑,而是狐疑。少年把阿尔从头看到脚,仔细端详着她的衣着,以及衣着上的每一处纹饰。 很显然,这身衣着只是看似平凡普通,但衣料都是上乘中的上乘,少年甚至觉得比自己身上的这身衣袍还要讲究。那她必然是个贵族,最次也是个私生女——这个认知让少年很是松了一口气,他对平民向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感。 但他没把自己的满意表现出来,还在继续挑剔——这是完美驯服一个追随者的要诀。 “你不会从小就被他们关起来了吧?时间也不知道?” 这种猜想无端地令少年感到愉悦,他认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阿尔会被一条不堪的人鱼诱骗,这只是因为她接触到的事物还太少。 很快,等他让她意识到他的好,像她这种经历的孩子,会更为感激涕零地匍匐在他的脚下,把他当作解救自己的神明,那双蓝眼睛里,从此将只盛满他的倒影,她会—— “请问,现在是新历多少年?” 她毫不客气地又问了一遍,少年这一次答得很快。 “新历417年。你到底是不是蒲沙克威王室的人?你是私生女也不要紧,只要你追随——” 然而阿尔不仅毫不客气地打碎了少年的幻想,紧接着,她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少年的“帮助”。 少年自以为是般的提议只说了个开头。 那把匕首就深深地、迫不及待似地刺进了他的肚腹,滚烫的血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袍。 她比雪还白的脸颊上飞溅着一缕来自他的红,那双蓝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毫无阴霾。 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令少年在最初完全失去了言语的力气,他亲眼看着阿尔从他的肚腹里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镇定自若地再度准备朝他的胸口刺去。 刺目的红自利刃上滚落,沾染了她的袖口和前襟,可她毫无反应,仿佛只是淋上了一串无色的水珠。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是我……是我救了你!你这个该死的、恶心的、下作的X子!你就该被——” 少年死死护住自己的胸口,不堪入耳、污浊腌臜的辱骂一句接着一句。他看向阿尔的目光仿佛淬着剧毒,然而阿尔的眼睛里却毫无波澜。 她看着他,像看着一块已经成型的墓碑。 “我当然不知道你是谁。” 阿尔的语速不紧不慢,但手里的那把匕首却一刻不停地向下刺去。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能浪费在一只注定要死的畜生身上。” 在巨大的力气下,匕首不加停顿地插透了少年的手背,他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叫声和他的打扮一加对比,显得格外滑稽。 他面容狰狞,痛苦地筋挛着,恰似一只濒死的虫。 “愿女神真的能烧掉你织谎的舌。” 她轻声祷告,把匕首雪亮的、犹在滴血的刃尖对准了这位一百年前的少年的胸膛。 第97章 047女孩列迪希亚对亚历克斯…… 列迪希亚对亚历克斯递来的那杯酒摇了摇头,她指了指自己近前的那只茶杯,礼貌而冷淡地道: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喝茶就足够了。” 听了这话,坐在长桌另一端的亚历克斯立即体贴且友善地笑了笑——五十年后的第一次重聚,不管是作为长生种的精灵列迪希亚,还是作为人类的亚历克斯,相貌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仿佛一切还定格在过去。 哦,对于亚历克斯,可能还需要再加个限定条件,这位神庙祭司在没有太多表情时,瞧着确实与年轻时别无二致。但是,要是亚历克斯做出些幅度比较大的表情,那张英俊、神气的脸庞怎么看都有些僵硬!有一种让人有些不适的违和感。 “真遗憾,今天没有跟列迪希亚共饮一杯的福气了。” 尽管容颜比起往昔有所折损,亚历克斯的谈吐和过去却没有什么差别,依旧语调轻快,言语和气,仍像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预备祭司,“不过嘛——咱们谈正经事,也确实不该喝酒。” 这句“不该喝酒”刚说出口,方才那个毕恭毕敬端上酒盏后,就在角落里规规矩矩跪下的女孩立刻站起了身,她步子又轻又快地从长桌的这头赶到长桌的那头,迅速收走了那两杯斟得满满的酒。女孩动作娴熟,犹如一缕风似地掠过,没有将杯盏里的酒液洒出一滴。 女孩走到列迪希亚面前时,精灵恰巧掀开了眼帘,漫不经心地朝那女孩瞥去,碰巧发现女孩生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眸,它们恰好与女孩收走的那两杯酒同色。 亚历克斯抿了一口自己加了三块方糖的红茶,主动打开了话题,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亲昵的抱怨。 “列迪希亚,这半个月来,您好像完全把我这个人给忘掉了。且不说我给您写了三次信,您一次都没有回,只说这一次,您离开雾霭密林,居然都没有跟我提前说上一声!” 他的指节不满地敲了敲桌面,“还有——我早想问问您了!这几年神庙送过去的礼物,你们怎么一份也没有收?不会是把外面那些胡话当了真吧?” 列迪希亚对亚历克斯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亲热感到一阵不适。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亚历克斯的话,而是摸索起了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果不其然,她在茶杯的底部摸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神庙的老套路——他们总希望用这种“特殊”、“细心”的对待来拉拢异族。 近些年来,神庙对地下城之外的非人类种族热络得不正常,常有传言说神庙在图谋什么不好的事。列迪希亚从未深究,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 精灵推开那杯很早就为自己“专门”准备好的茶,列迪希亚一直不喜欢神庙的这种招待,这就像他们编织的那些圣徒故事,充满着刻意,目的性明显。 “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实在脱不开身。这一次出来,‘本来’也没有多余的时间。” 她故意在“本来”一词上加重了些语气,这原是在讥嘲神庙的“邀请”过于粗鲁、强硬,难以拒绝。但对面遥遥坐着的亚历克斯像是完全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还很是唏嘘地叹了口气: “您太辛苦了!列迪希亚,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开始挑几个小辈帮自己做事了!雾霭密林不能只靠着你一个精灵。” 强忍烦躁的精灵自然没心情花功夫戳穿他,不愿就这个问题继续扯下去。列迪希亚索性直接换了话题,问得很直接,不给油滑的亚历克斯任何可以回避的余地。 “亚历克斯,上次我写信问您的问题,您说有了答案,我很想听您说一说。” “您是想问——” “亚历克斯,这是我们雾霭密林的私事。” 列迪希亚瞄了眼跪坐在角落里的女孩,她正专心致志地低声背诵着称颂女神的经文。 亚历克斯会意一笑,便朝那女孩打了个手势,女孩连忙站了起来,朝亚历克斯和列迪希亚分别深深鞠了一躬后,她忙不迭地、倒退着离开了这间空旷的、餐厅样式的大厅,最后,还谨慎地将大门仔仔细细地关好。 直到又过了一会儿,估计女孩彻底走远,亚历克斯才开口道: “我把神庙中所有提到生命母树的书都翻了一遍,也问过了我在中心神庙的朋友。他们都说,没有任何书籍有关于生命母树入梦的记录。但我们都认为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从长桌的这一端起身,闲庭散步般地朝着列迪希亚的方向走去。 亚历克斯走得很慢,他专注地望着神色凝重的精灵,显得颇为关切,仿佛与列迪希亚是什么挚交好友。 “所以,列迪希亚,我特地为你做了一次占卜。”亚历克斯轻声道:“牌面告诉我——你应该尽早离开雾霭密林。” 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色袍角已然到了列迪希亚的近前,精灵蹙起眉头,刚要委婉谢绝,便听亚历克斯又以推心置腹的语气道: “而且就算生命母树这一次没有入你的梦,你也该记得——五十年前,你已经和生命母树约好了,只要她能够让雾霭密林——” 还没等亚历克斯将这桩陈年旧事讲完,列迪希亚便突兀地笑了一声。 “列迪希亚,你知道,我是把你当做我真正的朋友,才同你说这种实话。况且这片大陆上也不是只有雾霭密林适合你们生活,你们完全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就像当初的妖精,虽然被暗精灵——”亚历克斯叹了口气,很是真诚地道: “我们神庙很愿意为你们精灵选择一块合适的地方。有了我们的帮助,精灵重建家园不会那么困难。无尽之海附近有一片非常茂密的森林,不仅浆果充足,离妖精、暗精灵还都很远,你们会喜欢的!而且——” “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否要离开雾霭密林,问题在于——”精灵顿了一顿,看向仍然觉得这件事无足轻重的亚历克斯,“生命母树在梦里告诉我,她要离开雾霭密林,去地下城。” “‘去地下城’?!” 神庙祭司那张耗费大量昂贵魔药维持的面容瞬间变得怪诞而滑稽,像是一张制作中出了差错的面具,找不出具体错在哪里,却怎么看都不对劲。 “她为什么要去地下城?” 他的声音一时又高又尖,犹如一把可以刺破一切的锥子。 “难道——不可能!暗精灵不可能混进你们那里去,那些巫妖、矮人更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是妖精?是人鱼?” 亚历克斯的神色越发难看,那张脸因为过于频繁地出现过于夸张的表情,变得不像是一张出错的面具,而像是一张揉皱了的面具。 列迪希亚原本就没有对如今的亚历克斯抱有多大期望,见到他失态,也不觉得讶异——从往来的书信里,精灵早发现亚历克斯的脑子已经被奢华的祭司生活掏得一干二净,他不可能提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她一是病急乱投医,二是确实懒得再想方设法躲神庙的人。 “既然您没有答案,请原谅,我要回雾霭密林去了。” 于是,列迪希亚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朝他颔首示意,起身就准备离开。 亚历克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住她,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还在以年轻时的方式微笑,显得颇为怪异。 “列迪希亚,你至少该听听我为你占卜得出的预言吧!我真的没有哄骗你,预言真的说,如果你不尽早离开雾霭密林,这将是你毕生最后悔的事——相信我,神庙很愿意为你们提供帮助,离开雾霭密林,你们精灵的日子会更好!” 精灵的目光没有投向亚历克斯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而是从墙壁逐渐掠到了穹顶之上——那里全都画满了跪拜在女神脚下、阖眼祈祷的圣徒。 这些圣徒无论性别,五官都相似得犹如一人,他们神情悲戚,脸颊上都垂着一滴眼泪。 而女神的形象完全淹没在一片璀璨的光芒之中,只有依稀的轮廓。 列迪希亚盯着穹顶之上、女神正前方的圣徒——赤着双脚的斐多涅,这个曾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的少女总让列迪希亚想起自己的一位早逝的朋友,她们都生着一样的棕色眼睛,一样的纯真,一样的愚蠢。 “亚历克斯,自从那天回来的人是你,而不是埃莉克丝起,所有的预言,对我而言就都是假的。” “……列迪希亚,我和你解释过很多次了,那次是埃莉克丝她——” 列迪希亚径直走向大门,准备拉开大门的那一瞬,她近乎本能地先朝后弯下了腰,一把短刀从精灵的耳边飞了过去。 在亚历克斯的惨叫声中,列迪希亚看清了面前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它不久前还满是恭顺、怯懦、麻木,如今却神采奕奕,写满了不甘和怒火。 精灵不假思索地给这个站得笔直的女孩让开了路,朝她指了指大厅里正在打滚的亚历克斯——不难猜出,端酒女孩投掷的这把短刀上涂抹了烈性的毒药。 女孩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列迪希亚,很是防备,另一只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把刀,并不肯挪步,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列迪希亚仗着精灵特有的敏捷,侧身就从女孩身边的缝隙走出了大厅。 她最后看了一眼穹顶上的圣徒斐多涅,面无表情地反问: “您会和自己的朋友互称‘您’吗?” “列迪希亚!列迪希亚!看在埃莉克丝的份上!你……不要……” 女孩深深地看了列迪希亚一眼,便旋身进了大厅。 列迪希亚帮女孩关紧了门,她在隐隐的尖叫声中前进,感到有些遗憾—— 很可惜,估计这次神庙是不会送她回雾霭密林了。 第98章 048运气“……只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点!那个女人就要把伊莱大人杀死了!他们说,那把匕首都已经插进去了!” 神庙后厨的嬷嬷低声说着新得知的消息,她欣赏着和自己共事的人露出惊骇之色,才满意地开始动作,快速地把那份属于预备祭司伊莱的餐食整齐地摆放在两张托盘上。 “那伊莱大人怎么样?他没事吧?” “当然没事!那可是最受女神最眷顾的伊莱大人,就是受了些伤——哦,我差点儿忘了,还有这个!” 嬷嬷连忙停下这场闲聊,转过身,取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陶壶,她本想把这只陶壶也放到托盘上,却发现今天被派来取餐食的是两个瘦削矮小的女孩。光是端起眼下的这两张盛满碗碟的托盘,她们都十有八九要被坠到地上去,再添一只这么沉的陶壶—— 动了恻隐之心的嬷嬷随手从身旁拽来一位神侍。瞧见那神侍时,嬷嬷微微怔了怔,她并不记得神庙里有这样高挑的姑娘,但想起最近好像的确有别的神庙派了缄默神侍来修行。而眼前的这个陌生神侍戴着头巾、面纱,遮掩得严严实实,赫然就是缄默神侍的打扮,估计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员。 “你跟着她们走,把这只陶壶送过去。” 嬷嬷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没有再深想,她把陶壶递给了不发一言的陌生神侍,笑着道:“伊莱大人是出了名的好相处,你放心,你的‘缄默修行’不会被打破的。” 听了这句话,那神侍似乎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从嬷嬷手里接过了陶壶。 以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嬷嬷知道这种缄默神侍,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在原来的神庙里受排挤,这种被派出来的其实和被“赶”出来的区别不大,便又顺势宽慰她: “别紧张,这是伊莱大人第一次见你,说不定他还会赏你些什么呢。” “是啊!上次伊莱大人来巡视,还给我们都多舀了半勺荞麦粥。” 端着托盘的一个女孩喜气洋洋地道,她的语气很是雀跃,“听说有一次,他还赏了给他送饭的神庙学徒一块熏肉。” 另一个女孩应和着点头,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 “再没有比伊莱大人更好的人了!女神保佑,愿祂能永远庇护伊莱大人!至于那个伤害他的女人——” “她绝对是个异教徒,亚历克斯大人说了!对于那些邪恶的、肮脏的异教徒,我们应该采取一切手段制裁她们。要我说,那个伤害伊莱大人的女人,就应该用火把她烧死!” “没错!女神在上,只有火会带来彻底的洁净,唯有火能湮灭一切的罪恶!” 两个头发枯黄、瘦弱单薄的女孩你一言我一语,用犹带稚气的声音,认真谈论着要如何对一个陌生女人施以火刑。 一旁的嬷嬷并没有觉得她们的话语有什么不妥,她只担心女孩们耽搁了时间,催促道: “好了!怎么处置那女人,是人家伊莱大人的私事!你们啊,还是快把餐食送过去吧!要是晚了,小心挨罚!” 女孩们笑嘻嘻地应了是,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引着那位陌生的神侍朝外走去。 嬷嬷身边的人见她空了下来,兴致勃勃地同她道: “你说伊莱大人,我倒想起来了,之前亚历克斯大人好像也被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女孩刺伤过——” “这事我知道!那女孩还是个神庙学徒!” 那边嬷嬷们滔滔不绝地聊起了别的八卦,这边女孩们仍在嘁嘁喳喳讨论着伊莱大人的好运气。 她们没有一个人瞧见—— 遮挡着面容的神侍紧紧攥着那只陶壶的把手,指节白得像是刺出了骨头。 莉塔腾出一只手,说实话,这只对于人类而言沉甸甸的陶壶,在她这里,别说单手捧着它了,就是用一根手指,莉塔也能轻轻松松地把这只陶壶顶起来——不过眼下,不是她能够张扬的时候。 人鱼把头巾拢得更紧了些,再次确保自己的红头发一根也不会露出来,身上这件簇新的衣袍是莉塔接连打晕了三个神侍之后得到的。这件没能够送到真正主人手里的洁白衣袍,意外地在莉塔身上非常合适,犹如量身定做。 莉塔原本还在暗自窃喜自己不用穿别人旧衣的好运气,可听见后厨嬷嬷的话后,这点窃喜立时烟消云散。 匕首—— 莉塔听见有什么在仓皇地跳动,属于人鱼的尖牙利齿控制不住地想要冒出来。 会是阿尔吗? “姐姐!” 端着沉重餐盘、走得颤颤巍巍的女孩们转过身来,轻声叫了莉塔一声,她们澄澈的眼睛里有些疑惑。 “你走错啦,该往这边走。” 女孩们提醒莉塔的声音友好而体贴,然而一想到这两个女孩很可能对自己的阿尔怀有莫大的恶意,莉塔就控制不住地对她们生出一种隐约的敌意。 冷静,人鱼告诫自己。 那很可能并不是阿尔,这两个女孩也根本不认识阿尔,她们说出的话,既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也无法对阿尔造成任何真正的伤害。 冷静,她暗自平稳着呼吸。 莉塔压抑住自己因与阿尔陡然分离而产生的烦躁,或许是两次与阿尔分离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并且阿尔的状况似乎都不太好,莉塔总是会游走在情绪彻底失控的边缘。 冷静,在这种情况下暴露,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阿尔,都不是一件好事。 阳光穿过玻璃窗,在走廊上的一幅圣像画上晕开一片金灿灿的光影,这幅画的主角仍是那个傻里傻气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的圣徒。 那圣徒神色悲悯,仿佛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莉塔悄悄磨了磨发痒的牙,她很清楚,要是自己出了什么状况,阿尔那个家伙,很可能会把这个愚蠢的圣徒学个十成十——她之前在船上就搞过这种“牺牲”的戏码! 于是,莉塔故作惊慌地追上了停下来等待自己两个女孩,胡乱地打了几个手势,一双绿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她们,装作一副很歉意没能跟上她们的样子。 好吧,等她们再见面,心里不踏实的莉塔觉得还得把这笔旧账算一算——总之,得让阿尔记住不能再犯这种糊涂! 伊莱仔细打量着从那个疑似蒲沙克威王室的私生女身上收缴来的匕首,他瞄了眼自己被厚厚绷带包裹的伤口,那个私生女完全没有吝惜自己的力气,伊莱可以说是与死亡擦肩而过,差一点就要去见眷顾他的女神了! 他以为自己多少会因此有些愤怒,对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心生厌恶。 但此刻,伊莱的心中除了有一些“死里逃生”的余悸外,只剩下一种奇妙的、令人着迷的情绪——既像是在酷热的夏天里徒步走了一整天后,喝下了第一口清凉的水,又像是被困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听大祭司讲经义听到头晕目眩,溜出去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 伊莱感觉到了什么,可又说不清。 将伊莱救回来的预备祭司科林皱起了眉,这个生着圆脸庞、歪鼻梁的高大男人看出了伊莱在神游天外,出声打断了他: “伊莱,当初我就告诉你,这个女人很有些古怪,你最好不要留她……如果刚才我没有特意过来那一趟,你现在绝对被她——” 伊莱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他把那把匕首插回鞘壳中,没有心思听朋友的劝告。 “不要紧,科林。” 他摆弄着收进鞘壳里的匕首,无所谓地笑了笑: “女神会眷顾我的。就算她再想杀我,用尽所有的手段,女神也不会让她成功的。” 女神的眷顾—— 科林把手里才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去,他知道伊莱一直仗着自己备受女神眷顾为所欲为,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却没想到,在真真切切经历了生死一刻后,伊莱依旧能如此笃定,完全没有吸取任何教训,仍然坚信自己可以继续“任性”。 而且,明明是他把伊莱的这条命救了回来,伊莱却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在女神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向他这个救命恩人表示感谢的意思。 伊莱总是这样不思进取,认为倚仗着女神的眷顾,就可以为所欲为—— 蠢货。科林的目光冰冷冷地扫过伊莱那双浅灰色的眼睛。 这个空长了一张好脸、小气吝啬的蠢货,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嚣张付出代价! 在心中暗自咒骂、后悔救了伊莱的科林面上不露分毫,还颇为无奈叹出一口长气,“真心实意”地替自己的朋友忧愁: “伊莱,女神再怎么眷顾你,你的运气再好,都不该这么挥霍。那个女人既然能准备杀你一次,就很容易有第二次……要是你对黑头发的女人感兴趣,亚历克斯大人那儿应该还有几个这样的追随者,我可以去替你说说。” 内室里恰好在此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 科林难以置信地望向伊莱,也不必再向伊莱发问,伊莱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不再转动手里那把没有镶嵌宝石、平平无奇的匕首,而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径直朝内室方向走去,很敷衍地回答科林。 “谢谢你了,科林,但我只要最好的。” “但亚历克斯大人的追随者就没有不好的,而且——你知道的,他年纪已经很大了——” 科林感觉不出伊莱是否听出了自己的暗示,他皱着眉补充道: “最重要的是,这些被选进神庙的追随者都是最虔诚的信徒,她们绝对不可能对你下这么狠的手。伊莱,一个会伤害人的追随者别说优秀了,连合格都算不上!” 伊莱的手已经抵在了内室那扇微微敞开的门上,他透着那条缝隙朝里面瞄了一眼。 “这没什么,科林,我会让她成为‘最好的’。” 第99章 049亲戚“伊莱,我有一种预…… “伊莱,我有一种预感,要是你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准会招来祸事!” 科林圆得出奇的脸庞泛出略显狼狈的红色,他用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那道门缝,看上去很是担忧他的朋友伊莱。 “你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别忘了,没人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底细,她身边还跟着条人鱼!” “科林,你多虑了。” 伊莱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科林的肩膀。 “我之前常跟蒲沙克威的王室打交道,我很确定,她的长相、口音、举止,很明显就是王室的人。不过,她大概率只是个私生女。但这些都不重要,等她成了我的追随者,她所有的世俗身份都会失去意义。” 伊莱的手在科林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挪了下去,他既像是在安慰科林不必为自己担心,也像是在“提醒”科林不要多管闲事。 “对了,科林,我建议你不要总做占卜。” 他浅灰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显得真诚而友好,“女神最讨厌别人总找祂问东问西。我听说——亚历克斯大人的神力之所以退步,就是因为他常常没完没了地占卜,彻底惹怒了女神。” 科林感觉自己肩膀被伊莱碰触过的地方,时而发烫,时而发冷,向来显得亲和的圆脸庞垮了下来,能在神庙混到预备祭司的他自然不是蠢货。科林听出了伊莱的言外之意——伊莱在敲打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在威胁自己,他要科林不再干涉自己的事。 一时间,科林发觉,自己的这位“朋友”既是个只会看脸的蠢货,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但是,科林仍然记得方才的那一幕—— 披散着黑发、眼眸碧蓝的女人高高举起了银亮利刃,从窗外映进来的阳光争先恐后地勾描着她的轮廓。 圣像画或许会使用这种笔法,绘制这样的剪影,可没有一位画师会在自己的画幅中用到那么多突兀的、浓艳的颜料。 不会让刺目的红扑簌簌地、淅沥沥地自她的双颊、双手滚落,仿佛那些流动的液体不是血水,而是融化的雪水。 更不会将她美丽的眼眸画得不见悲悯,毫无波澜。 女人不应该那般无动于衷地看着痉挛的伊莱,犹如看着案板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科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伊莱,我觉得你至少该为是否留下她做一次占卜,起码你要搞清楚,该怎么驾驭她。” “谢谢你的建议,科林,我的朋友。” 伊莱的语气透着十足的不以为意,他抓着门把手,朝科林笑了笑。 “我会好好考虑的。” 说着“考虑”,伊莱却已经先行迈步进了内室,全然没有考虑科林愈发难看的脸色。毕竟同为预备祭司,在神庙之中,伊莱的待遇甚至还非常突出地比科林好了不少,他难免认为自己要高科林一等。 对于下位者科林提出的“建议”,伊莱不但认为这建议可笑,他觉得科林妄图给自己提意见的这件事就很可笑。 做占卜向女神询问? 伊莱从来没有考虑过。 为什么要向女神询问? 像科林、亚历克斯这种只能够得到女神一星半点眷顾的人永远不会清楚。 女神对他从来不是“有求必应”,而是“心想事成”。 没有什么是伊莱想要却得不到的。 伊莱把内室唯一的那扇门阖紧。 接着,他一步又一步,走向因尝试摆脱束缚手脚的绳索、跌落到床榻之下的少女。 他们的说话声顺着门敞开的缝隙,蜿蜒地、冰冷地滑进了内室。 床榻之下铺着一层介于软垫和毯子之间的米白色的织物,乍一看上去十分简朴素净,然而实际上满是精致的暗纹,柔软得犹如一片云。 阿尔瞥了眼自己手脚上收紧了一些的绳索,识趣地没有再和附魔用品“搏斗”,她平静地仰躺在床榻之下,注视着内室的天花板。 半圆形的天花板上画着一棵高大、茂密的生命母树,不仅模样栩栩如生,每一片树叶的边缘都闪烁着熠熠金光,那光芒还随着光线时强时弱。恰似正午金灿灿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抖落,倾洒进了室内。恍惚之中,似乎还能够嗅见草叶的气息,听见鸟雀的啼鸣。 这幅画清新生动,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师之手。 但阿尔很笃定,莉塔绝对不会喜欢这幅画,她对生命母树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她们在雾霭密林的时候,莉塔曾趁着夜深人静,掀起被子盖过了头顶,与她窃窃私语—— 阿尔本以为莉塔那时准备同自己说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结果莉塔却是咬牙切齿地、与她低声数落起了生命母树,据人鱼所说,自那一晚生命母树入了她的梦,她接下来做的梦都不怎么美好,每次她一梦见吃白贝鱼,不是突然出状况让到手的白贝鱼跑得无影无踪,就是莫名其妙地醒来,与美味擦肩而过。 莉塔确信这是生命母树在捣鬼,但又苦于没有证据,况且这桩事只对她而言异乎寻常的“大”,在别人而言只是“小题大做”。 阿尔当然不觉得那是“小题大做”,然而听惯了贵族们、水手们或“精致”或粗俗的骂人话,再听莉塔看似凶狠,其实毫无杀伤力、重复度极高、朴素到很可能不配称之为“骂人话”的语言——人鱼连骂“混蛋”都骂得小心翼翼。 她只觉得憋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阿尔闭上眼睛,让莉塔神气十足、得意洋洋的声音把男人们制造出的聒噪统统从脑子里赶出去。 这次莉塔会说什么? 她一定会说这个在天花板上作画的大师眼光奇差,然后立刻开始埋怨那棵强行入梦的树是个混蛋。哦,阿尔想,莉塔一定会把“混蛋”那两个字说得轻得不能再轻——据莉塔所说,在那晚她与阿尔数落过生命母树后,她甚至还梦见过一次被约瑟芬揪耳朵——人鱼坚称自己的祖母没有这种恶习,这应当是生命母树这棵活在旧时代的树的报复。 接着,莉塔则会趁机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洞穴的过人之处,并半是期待、半是强迫地要阿尔也附和自己,逼她也“真诚”地说上几条洞穴的好。 哪里好?阿尔的思绪飘荡着,像是一根被水禽遗失在水波里的羽毛。 要再一次赞美那些嵌在墙壁之上、会发光的珠子吗?她不由得担心那条对自己总热情得过了头的人鱼会把那些珠子兴奋地都抠下来,再眼睛亮晶晶地全部塞给她。 莉塔,她让人喜让人忧的莉塔。 嘈杂的男人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她,近到阿尔无法再用不久前的美好记忆慰藉自己,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碧蓝色的眼眸依旧澄净透亮,少女与夜同色的长发散在素色的织物上,像是一朵深色的、舒展开花瓣的花。手脚上束缚的绳索流动着银色的辉光,在她白嫩莹润的肌肤上,赫然横着几道深红色的痕。 伊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阿尔手腕处的红痕顿了顿,尽管他非常想要去摩挲一下她的伤处,却很清楚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虽然他不认可科林所谓的“建议”,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是危险的,她是一朵需要被他慢慢除掉刺的花。 而在还没有除掉那些刺的现在,科林决定小心为上。 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自己那只被刺了个对穿的手。还好被她刺穿的是左手,不然接下来的几个仪式,伊莱恐怕都没法参加了,那就意味着他无法成为最年轻的大祭司。 伊莱清了清嗓子,在距离阿尔一步远的位置站住脚,居高临下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她。 “那条人鱼许诺了你什么?你居然肯这样为它做事。要是你真杀了我,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就算你是蒲沙克威王室的人,你以为你会有什么不同吗?你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不该存在的私生女。” 她没有再保持仰躺的姿势,利用腰部的力量坐了起来,阿尔最讨厌这种被迫仰视的视角。 阿尔答非所问地道: “你见过蒲沙克威的王室?” “当然——”伊莱没想到阿尔会关注这种无足轻重的细节,不过很快他便自认为找到了答案。作为一个寻常的私生女,她或许没有几次与真正的蒲沙克威王室相处、甚至见面的机会。 他认为她问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是源于迫切需要得到蒲沙克威王室的关注,心下一动,有了些想法。 “从去年起,蒲沙克威的王后就开始盛情邀请我去为她配置药剂,我常和他们打交道。”他留意着阿尔的神色,以一种既像是炫耀、又像是诱惑的语气道: “他们的国王很乐意听取我的建议,他应该很高兴再多一个真正的女儿。” 阿尔噗嗤一笑,伊莱一时很有些羞恼,他感觉出她是在不屑自己的提议,但她凭什么不屑?她是认为自己在说大话吗? “你笑什么?你是觉得我在骗你吗?喂!你知不知道,我可是预备祭司,蒲沙克威的那个国王,每次见到我,都是毕恭毕敬的。你是不是和臭鱼烂虾、肮脏的畜生混久了,脑子出问题了?!以为我在说假话?!” 还是她甘愿做一个私生女? 伊莱想不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哪怕是王室的私生女,说出来都是让人不齿的!她难道觉得自己的身份很体面吗?要知道—— “你误会了,那位国王并不是我的父亲。” 阿尔几乎是一出声,狂躁的伊莱就安静了下来。 “那他……那你总和他有些关系吧?你们长得很像。” “确实,是有些关系,算是亲戚。” 阿尔答得很诚恳,只是没有“诚恳地”把详情说清。 更确切地说,他们是有血海深仇的亲戚关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1519:12:15~2024-08-1801:1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吾皇的最佳子民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050帮忙确定了自己未来的追…… 确定了自己未来的追随者的确拥有着王室血统之后,伊莱的心情好了许多。 虽然她并不是国王的私生女,显得没有那么尊贵。但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伊莱经常需要同蒲沙克威的王后打交道。 要是他以后总带着一个国王的私生女,在那位出了名善妒的王后身边来来去去,按照伊莱对王后的了解,他知道,王后绝对迟早会因为阿尔的身份闹上一场。 伊莱还记得那次,王后上一刻还在跟炫耀自己和国王的情比金坚,笑容灿烂地同他展示那枚国王送给她的嵌满宝石的彩蛋,可下一刻,当她意外得知国王又新找了一位情妇后,王后便把平日里的端庄优雅丢到了一边,她立刻大发雷霆,直接把那枚价值连城的彩蛋摔得粉碎。接着,王后甚至不顾伊莱在场,抽出手边的鞭子,毫不手软、毫无理由地责打起自己身旁的侍仆。 任凭那些忠心耿耿的侍仆如何哭喊,蒲沙克威的王后都不肯收手,直到侍仆们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后,她才面无表情地结束了这场闹剧。 伊莱打量了一眼阿尔,尽管少女刚才的力气是比自己大上了一点点,可看着她比自己单薄的身材,伊莱并不觉得阿尔能挨得住王后发疯时的鞭子。 他将阿尔之前的得手归结于一时侥幸——或许那根本也算不上什么得手,毕竟伊莱最后并没有出什么大事,她只不过是让他受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伤! 然而预备祭司这样想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伤口竟齐齐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向来注重形象的伊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嘶——我……我不管你到底是谁的私生女,你现在必须搞清楚,你的这条小命都在我的手上!” 见阿尔仍是一副什么也不肯回答的架势,才平静了些的伊莱又开始烦躁起来。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线将他的情绪和这个怪里怪气的少女紧紧连在了一起,她总能莫名其妙地操控他的情绪。 眼下手脚都被绳索束缚的阿尔显然没有暴起伤人的能力,伊莱朝着她走近了半步,控制着翻涌的情绪,微笑着威胁她: “你知道,伤害神侍——尤其还是伤害我这种预备祭司,已经是重罪中的重罪。” 他故意朝她举起自己裹着绷带的手。 “按照律法,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被火活活烧死,洗去你身上的罪恶,二是——赞美女神,只要你愿意追随我,成为我永远的奴隶,听从我的一切指示,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奴隶?” 阿尔捕捉到了伊莱几乎不加掩饰的真实意图,笑了笑。 “我记得律法中是说——‘凡是让供奉女神的神侍流一滴血的,就必须以性命偿还这等无可恕的罪。’如果我没理解错,预备祭司大人,我应该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你担心杀了我,会影响你和蒲沙克威的‘情谊’——”不等伊莱开口,阿尔便云淡风轻地继续道:“那完全没有必要。请放心,无论你在什么时候杀了我,因为什么杀了我,又用了什么办法杀了我,我都可以保证,蒲沙克威的王室完全不会介意,或许,他们还会感谢你为他们除掉了一个大麻烦。” 她也朝他举起自己的手,绳索勒出的红痕已经逐渐淀成可怖的神色,隐隐发紫。 但少女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痛苦之色,她镇定自若,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 “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假如你决定用火烧掉我,请在烧我之前,把我手脚上的绳索换成别的吧。这条绳索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希望带着它去见女神。” “你就这么不愿意追随我?”伊莱不再忍耐,他几步走到阿尔面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死死抓住阿尔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宽容?!连你做出这种蠢事,我都没有处置你!你难道没听见吗?刚才科林……我的朋友一直在劝我除掉你!要不是我一再坚持,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和我说话吗?” 手腕处的伤痕被牢牢钳住,传来连绵不绝的疼痛。 阿尔垂下眼眸,不去看少年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不知怎的,伊莱让她联想到爱德华。最大的区别可能是伊莱比爱德华年轻,他的目光还没有那么浑浊、黏腻,但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伊莱气急败坏地质问: “还是你受了什么蛊惑!那条该死的、下贱的——” 她打断他对莉塔无止境的咒骂,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悲戚: “既然你们要吃掉她,我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 “什么?” 伊莱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忽地坠落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微微一怔,握着阿尔手腕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有些慌张。 “你说什么?” “我说——” 她抬起那双碧蓝色的眼眸,直直望向伊莱—— 晶莹的泪花使得她的眼眸蓝得愈发剔透澄净,大祭司的权杖上就镶嵌着一颗精心打磨过、号称世间最清澈的璀璨钻石,但伊莱认为,再华贵、再难得的宝石在她的眼睛面前,都显得粗劣、污浊。可能唯有拂晓时分新叶上的露珠能与她的眼眸相比较,但露珠又没有如此动人的蓝色。 有那么一瞬间,伊莱险些不敢呼吸,他生怕这双噙着泪水的眼眸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很清楚,那些真正能称得上美的事物,总无法存在得长久。 阿尔的声音将他游荡的神思生生收拢了回去,她一字一顿地道: “我现在的这条命,是人鱼给我的,是她救了我!假如她在这里不能活下去,那我也不能苟活。没有她,就没有我。你们杀了她,就请也杀了我。”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伊莱仔细留意着阿尔的神情,却发现她毫无说谎的迹象,不过她的情绪明显有些过于激烈,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很好,她确实是被人鱼所蛊惑,伤害他一定并非她的本意。只要自己再努努力,她很快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首先,他要让她认识到人鱼的真实面目。 “人鱼那种龌龊、肮脏的畜生,它们对你所有的好,都是为了以后能顺理成章地吃掉你。它们那种冷血动物怎么可能救人,听着——”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伊莱没有理会,继续同阿尔道: “那都是人鱼那帮畜生发现的惯用技俩,根本没有什么‘救’,就是它们的骗局——” 敲门声也“毫不客气”地再度响了起来。 伊莱皱起眉,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它们会事先引来一群——” “伊莱大人!” 敲门声没有第三次响起,然而,门外却响起了女孩充满期待、喜悦的呼喊: “伊莱大人,今天的餐食里有您最喜欢的蛤蜊汤!” 阿尔眼睁睁地瞧着伊莱骂了一句脏话,随即,他便奇迹般地瞬间收敛了面上的烦躁、厌恶,作出一副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地走过去,笑吟吟地拉开了内室的门…… 先前被伊莱关在门外的科林已经离开,门口站着两个连神庙学徒都算不上的女孩,和一个做缄默神侍打扮的高挑少女。 伊莱瞧了瞧她们端来的餐食,正要随便说几句话就把她们打发走,那两个女孩便争先恐后地开了口: “伊莱大人,今天的餐食您一定要趁热吃,蛤蜊汤要是冷了,味道会很腥!” “还有——伊莱大人,这个陶壶里装的是您的酒水,我们特意帮您选了这种新口味的果酒,您尝尝看——听说亚历克斯大人喜欢得不得了。当然!您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现在就帮您换掉。” “面包我们给您拿了三种,嬷嬷说您总吃圆面包,我们想,偶尔换换口味或许也不错,哦,我们还拿了一些饼干。” “这些火腿、熏肉全都是最好的!伊莱大人,您最近太辛苦了,应该好好补一补——” 女孩们的眼睛闪闪发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伊莱。她们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伊莱的反应,一边像兜售商品般迫不及待地介绍着送来的餐食,语速越来越快,话语滔滔不绝。 最初,伊莱还没明白她们是在做什么,但片刻之后,他便明白这两个女孩是在费尽心思讨好自己,想从自己身上得到点好处,沾一点油水。 如果是以往,伊莱见到这种拙劣的手段,只会嗤之以鼻,在面上摆出一副友善的笑容,假装没理解她们的意思,刻意什么也不给她们,让兴高采烈的她们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难堪离开。 可被自己认定的追随者拒绝后,这种很笨拙的讨好反而让伊莱很满意,这让他更加确信并不是他伊莱欠缺魅力,是那个女人不知好歹。 他瞧着这两个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瘦骨嶙峋的女孩,大方地道: “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可能吃得完,谢谢你们,你们各自拿两片面包回去吧。” “真的吗?谢谢您!伊莱大人,您真是大好人!” 女孩们的眼睛立时更亮了,像是两只狼狈的小兽。她们忙不迭地道谢,两张因常常忍饥受饿而蜡黄的小脸泛出了兴奋的红晕。 “愿女神保佑您!伊莱大人,再没有比您更善良、更美好的人了!”说完这句话,她们猛地想起了什么似地,急急问道: “伊莱大人!那个刺伤您的异教徒呢?您处置她了吗?” “她可能也不是异教徒!可能是个罪恶的魔鬼!所以才来伤害伊莱大人!” 她们关切地望着他,真诚地建议道: “伊莱大人,您得用火烧死她,不然她说不定会卷土重来的!” 被女孩们缠得有些烦躁的伊莱刚要敷衍地答上几句,却忽地微微一顿,笑着道: “是的,我正有这个打算,不过,我得找个人帮忙。” 话音刚落,伊莱看向了那个站在角落里、捧着陶壶的缄默神侍。《 》 100-110 第101章 051蠢货女孩们按照伊莱的要…… 女孩们按照伊莱的要求,将那满满两大托盘的餐食在桌案上放好。 她们牢记着自己的职责,不厌其烦地再度提醒伊莱要尽快喝完那碗蛤蜊汤——“要是再热一遍,味道也没有现在好了!” 直到见到伊莱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还走到了那碗蛤蜊汤前,尽职尽责的女孩们这才肯从托盘上拣起了两片面包。 “伊莱大人,祝您有个好胃口!” “希望这是让您满意的一餐!” 说完了祝福语,临走之前,女孩们还恋恋不舍地朝角落里高挑的少女投去艳羡的目光。显然,她们非常渴望被伊莱留下来帮忙的人是自己,似乎愿意为了接近伊莱,付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女孩们虽然羡慕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但她们纯真的眼眸里并没有嫉妒,其中更矮小、活泼一些的那个女孩,还以细若蚊鸣的声音同少女道: “姐姐,一定要把那个魔鬼烧得干干净净!绝不要给它任何再伤到伊莱大人的机会!” 她朝缄默神侍打扮的少女做出了一个具有鼓励意味的手势,然而转过头来,却意外发现伊莱正盯着自己!女孩的脸立刻泛上了淡淡的红,她很是不好意思地冲伊莱笑了笑,不敢再看伊莱的反应,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追上了已经走到外面的同伴。 长长的走廊放大了女孩们的窃窃私语,窸窸窣窣的声响搔着伊莱的耳朵。 她们语声带笑,短暂的交谈像是冰雪消融时在枯枝上跳跃的小鸟的交头接耳—— “女神啊!什么时候伊莱大人能正式成为祭司?要是他以后能做大祭司,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吧!” “是呀!所有的大人里就属伊莱大人最好!你看,伊莱大人眼睛眨都不眨地就送了我们面包,他可从来没有管我们要过什么回报,而且,你注意到没?伊莱大人从来没送过那些男孩儿东西。” “没错!我敢说,等伊莱大人再往上升一升,他绝对会把第五条改掉,让我们和那群男孩儿一样,天天都能吃到面包!” “那当然啦!伊莱大人有一颗金子做的心,要不然女神为什么最眷顾他?每次他见到我们在喝荞麦粥,都皱着眉,有一次我听见他跟后厨的嬷嬷说——” 对于女孩们的夸赞,伊莱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喜悦的情绪,他甚至隐约显出几分厌倦。 他完全没动那碗处于“最美味时刻”的蛤蜊汤,径直走到书架前,将那把自阿尔身上收缴来的匕首拿了下来,迎着一束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欣赏着这把年头不短的匕首。 伊莱随手用匕首指了指门,明媚的阳光从匕首的鞘壳上折过去,掠过规规矩矩站在角落里的缄默神侍,刺得她眼睛微微眯了眯。伊莱扬了扬下巴,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发号施令: “把果酒放下,再去把门关上。” 他摩挲了一下明显有磨损痕迹的鞘壳,它的尾部触手圆润、光滑,一看就是一件备受主人喜爱、常常使用的物什。伊莱专注地打量着鞘壳上的痕迹,像是在琢磨那些痕迹的由来,它头也不抬地叮嘱道: “门一定要关紧、关严。记着,千万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臭气熏天的东西溜进来。” 被遮掩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少女不言不语,谨慎地守着“缄默修行”的规矩。 她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找了一处合适的空地放下了手里的双耳陶壶,随即就无声无息地——是的,她不仅不用嗓子发声,连脚步都尽可能地控制得没有声响——缓慢地走到了门口处,用戴着长手套的双手阖上了那扇门。 少女把缄默践行得很好,全程只有需要养护、维修的门轴发出了一点吱呀声。 在门阖紧的那一刻,伊莱用匕首敲了一下摆着餐食的桌案,看不出是不小心的碰撞,还是故意而为之。 “你在我们神庙,适应得还好吧?” 他抬起一张笑脸,和气而慢条斯理与站在门口的少女攀谈: “之前,我也和来自别的神庙的神侍打过交道,他们都说更喜欢我们这儿。有几个自称去过中心城的神侍还非常笃定地说,这里比中心神庙都要好。不过,我不太信他们的话,觉得那只是恭维。” 伊莱轻笑一声,把手里攥着的那把匕首从鞘壳里拽了出来。 “于是——前年,我找机会去了一趟中心神庙,确实,不出我所料,他们说的都是恭维话——当然,这里绝对不差,只是一和中心神庙做起比较,实在是相形见绌。差距最大的莫过于装潢,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中心神庙的装潢吗?不是什么俗气的金银,也不是寒酸的花花草草,更不是一堆莫名其妙的画——” 伊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一寸一寸仔细擦过面前银亮的锋刃。 这把匕首寒气森森,带着一种气势汹汹的杀气,识货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利刃之上不止沾过血,也终结过无数条生命。倘若不隔着这张帕子,就碰触这样凶且利的武器,稍稍有几分不注意,便要留下一道伤痕。 而作为未来最年轻的大祭司,伊莱总尽可能地追求完美无瑕,尽量规避那些不该存在的意外,总在它们处于萌芽时,就将其扼杀。 他听从自己的直觉行事,触碰这把匕首时如此,做别的事也如此。 “你去过中心城吗?见识过中心神庙的收藏吗?哦,抱歉——我忘了你还只是个正在修行的‘缄默神侍’,你还无法拥有这种机会。中心神庙会用一种很特别的材料装点穹顶,说真的,我一直很想找个机会试试——” 伊莱握着那把擦得光可鉴人的匕首,一步一步地走近角落里的缄默神侍,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女不退不让,竟是直直地与他对视。 那双绿莹莹的眼眸像是撷取了最新、最嫩的叶子的色彩,只看一眼,便能嗅见雨后湿漉而又清新的气息。 伊莱觉得,面前的少女其实也很适合成为自己的追随者,但很可惜—— 他毫不犹豫地朝着少女的头脸挥去匕首,语气温柔: “试试要是也把你们的尾巴点缀在穹顶上,这里看上去会不会与中心神庙更加相差无几。” 尖利的、属于人鱼一族的锋刃瞬间划开了遮掩相貌的织物,洁白的纱巾立时粉碎,显露出一张犹带稚气、却冶艳非常的面容,将主人的身份展露无疑。 “你混进来之前,都不好好研究一下吗?要知道,那些派过来的缄默神侍,可没有一个是你这种绿眼睛!你的伪装也太拙劣、太可笑了!” 幸好少女身姿灵巧,因而匕首令她裸露出来的红并不是液体,而是飘逸的发丝。 伊莱的目光留恋地扫过少女的脸庞,真可惜,这是条人鱼。 要是让这么低贱的物种做自己的追随者,也太过荒谬可笑!且不说大祭司会不会应允,其他的预备祭司绝对会常拿这件事揶揄自己。尤其是科林,他势必会在背地里会讲最多的闲话。 “像你这么蠢的人鱼,就算是用最上等的香料把你炖了,那锅肉也只能拿去喂狗。” 人鱼好像并没有与伊莱对话的打算,她肉眼可见得变得愤怒,一双绿眼睛里翻涌着骇人的怒火,牙齿瞬间变得尖利,犹如野兽,闪着金属光泽的爪子当即朝伊莱挥去。 真是低贱的种族,居然连最基本的情绪都无法控制。 伊莱轻轻松松用手中的匕首挡住了人鱼的攻击——这一点比他预料的还要简单。人鱼的爪尖击打在陨铁制成的鞘壳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响。 她的脸上快速地掠过一丝痛苦之色。 伊莱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意,他乘胜追击——果然,常年蜷缩在阴暗海域、只敢躲在礁石和风浪之后作祟的种族战力平平。 到了陆地上的人鱼似乎仅能算得上敏捷,传说中的什么凶狠、狡诈完全看不出。伊莱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人鱼只能一次次凭借自己那份可笑的“敏捷”勉强从他手下逃脱。 伊莱越打越觉得,这条人鱼从哪里看都不配成为自己的追随者,留给他偶尔解解闷、打发时间倒是还算凑合。 他可以找一处池子,把这条人鱼安置进去,听说她们的歌喉堪称天籁,但见识过人鱼的“真正战力”后,伊莱没敢对她的歌声报以太大希望。 “喂!蠢鱼,你不会是个哑巴吧!到现在你都没发出过一点声音!你难道是因为这个,被你的族群丢了出来?!” 然而伊莱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容刚扯出一半,人鱼便毫无预兆地朝着伊莱的脸上抓去—— 起先,伊莱并没把人鱼的攻击当回事,他按照方才的经验,顺着人鱼的动作躲避,却没想到这一次预估错误,她的速度不仅陡然快得惊人,还在半途中猛地变了方向。 饶是伊莱反应再迅速,左脸还是被人鱼的爪尖划下了长长的一道伤痕。 那道并不算深的伤口倏地传来一阵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疼痛,这痛似乎顷刻间便灼穿了皮肉,伊莱的整张脸,连同他左侧的牙齿都开始剧烈地疼痛。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疼痛难忍的脸庞,发现自己的整张脸都在痉挛,口齿不清地急呼: “你……你有毒!” 人鱼打了个哈欠,极其不屑却又兴趣盎然地盯着伊莱扭曲的面孔看了又看。 “蠢货,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拿出了那把被伊莱紧紧攥住的匕首,刚要将那把匕首刺进伊莱的胸膛,就被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喝住: “莉塔,别杀他!” 第102章 052绳索尖利的锋刃应声停下…… 尖利的锋刃应声停下,高悬在颤抖不停的伊莱头顶。 莉塔稳稳地握住那把匕首,急切地循声望去。正好瞧见因手脚被绳索束缚、一路努力挪动到内室门口的阿尔。 若是在往常,人鱼一定要趁机调笑一番阿尔这时的狼狈。可在这种情形之下,莉塔只觉得一颗心仿佛瞬间扎进了千万根的细刺,又接着猛地浸进了滚烫的盐水里。 莉塔那双原本总是含着笑的眼睛瞬间变了模样,眼眸的绿色不再像是来自才下过雨的密林,而像是属于地狱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或者源自一锅连气味都笼罩着死亡阴影的魔药。 “他该死!” 莉塔生生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饱含怒意的眼睛野兽般凶狠且狰狞地瞪着伊莱,杀意尽显。 她长长的爪尖再度显露出来,与手里的那把匕首一同逼近伊莱的头脸,人鱼看上去似乎随时都可能失去控制冲过去,把瘫倒在地的伊莱撕成碎片,再一口一口地咽进肚子。 “我明白,莉塔,但你不能杀他。” 瞧见她眼神的阿尔把“不能”这两个字咬得无比清晰,语气中隐含无奈。 但被这种目光笼罩的伊莱根本无暇关注莉塔的怒火,莉塔的人鱼毒素已将他折磨痛苦非常,他瘫倒在地,伊莱把身子狼狈地蜷缩成一团,不停地低哼、啜泣,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自己却浑然未觉。 “女……女神在上……” 听觉比人类敏感、又痛恨伊莱的莉塔当然厌恶他此刻的吵闹,尽管伊莱只是称颂祂的名号,莉塔却嫌恶地把眉毛皱得紧得不能再紧。一旁的阿尔甚至疑心再让莉塔这样皱下去,人鱼的眉间会多上一条深深的纹。 “莉塔,别再看他了,到我这里来。” 阿尔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试图稳住莉塔的情绪,声音柔和得像是初春时分山涧刚刚解冻的溪流,“你还好吗?和我分开之后你去了哪儿?” 可地上的男人却恰在此时发出了一声稍显尖锐的痛呼,本就烦躁的莉塔被他的声音刺得更是心烦意乱,当下忍无可忍。 “一点儿也不好!我真的受够了!” 不过,哪怕是“受够了”的莉塔也仍然记得要听从阿尔的话,没有采取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朝伊莱挥去自己满是“利刃”的手,而是狠狠地踢了伊莱一脚,将这个衣冠楚楚,相貌——哦,也只剩下“衣冠楚楚”了! 只这片刻功夫,伊莱脸上那道被人鱼利爪划出的伤痕已经迅速开始发黑溃烂,甚至那整整半张脸都完全肿了起来,别说再瞧不见半分昔日的英俊,就连熟识伊莱的人要认出他来,都有很大难度。 预备祭司被做缄默神侍打扮的人鱼一路踢到了那张摆满食物的餐桌之下。桌子上的杯碗盘碟震颤着,发出抗议般的清脆声响。伊莱似乎痛呼了一声,也似乎是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那声音虚弱而无力,瓷器碰撞的声响瞬间湮没了它。 “莉塔——” “阿尔,我——我只是让这个蠢货滚得远一点!他太碍眼了!” 眼见伊莱滚进了餐桌下,被长长的桌布罩住,莉塔才忙不迭地为自己解释。她眼神中的凶狠褪去了许多,恢复了些往日里的狡黠灵动,她以一种带着点孩子气的语气埋怨道: “也太吵了!吵得我头痛!” 莉塔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暗暗遗憾——这个蠢货比她以为的更重一些,她使出的力气没有计划好,有些小了,以至于没能让伊莱撞翻那桌食物,少了一场“趣味横生”的滑稽剧可以欣赏。 “阿尔,你不用担心!” 但随即,莉塔便把这点遗憾从心头上彻底拂去,用匕首指了指门外,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对神庙的不屑。 “我注意看过了,这附近都没有什么人,杀了他,我们照样能轻轻松松地出去。” 她生怕阿尔听信了神庙那些神乎其神的宣传,还忙不迭地又解释道: “那些什么‘神侍被女神眷顾,是女神的宠儿’、‘伤神侍是重罪中的重罪,会被女神责罚’,都是谎话。阿尔,要是真把这种货色除掉了,哼,女神只可能会奖赏我们!”说着,莉塔的一双眼睛直往阿尔的脸上瞄,手里的匕首则是不安分地朝着桌布隆起、颤抖的位置挥了挥。 “相信我,我的动作会很快的!只要一下,就能把他处理得干干净净!” 听了莉塔稍显诡异的自卖自夸,阿尔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有时候,阿尔真有点怀疑莉塔其实还没有成年,但约瑟芬她们也犯不着在这件事上哄骗她。 阿尔举起自己还被附魔绳索紧紧缠绕的手腕,朝显然已经把此事忘得彻彻底底的莉塔晃了晃,似嗔非嗔地问: “所以,‘动作很快’的莉塔,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这些绳子来上‘一下’?还是你觉得我该受一点惩罚?” “我……阿尔,我……只是忘了……” 莉塔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她整条鱼有一瞬完全僵住了。她方才满心满眼都在研究如何替阿尔“报仇”上,竟然把这桩最要紧的事忘在了脑后! 缓过来的第一刻,莉塔就手足无措地奔到阿尔面前,愧疚地低着头,完全不敢去看阿尔的神情,臊眉耷眼得像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她碰触阿尔的手腕,观察绳索状况时,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动作轻得阿尔都感觉不到。 阿尔没想到莉塔会因为这桩小事如此沮丧,有点讶异地轻轻推了人鱼一下: “莉塔?你怎么了?我没怪你,我只是跟你开玩笑。” 莉塔盯着横陈在阿尔白皙肌肤上的那一大片深色,纤长的睫毛微微发颤: “嗯,我知道。” 人鱼回答的声音闷闷的,在确定好下刀的位置后,她并没直接用匕首替阿尔割断绳索。 莉塔嫌弃这把过去属于约瑟芬、现在属于她和阿尔的刀被那个蠢货触碰过。可她现在却没办法惩治那个蠢货…… 她感到胸腔之中像是被泼进去了一大盆冷水,不再熊熊燃烧着一团滚烫的火,而是翻涌着滚滚呛人的黑烟。 莉塔讨厌这种感觉,不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出现了疏漏,没能第一时间替阿尔除去束缚她的绳索,更主要的是她厌恶自己总是没办法及时帮助阿尔。 那次,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船上,但还是让阿尔的脸颊上有了伤。而这一次,莉塔不仅不敢去想自己再晚一些,阿尔会受什么苦,最令莉塔羞愧的莫过于自己居然还在某种程度上延长了阿尔所受的苦楚! 她真的不像一条成年的人鱼!情绪,她怎么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这次是让阿尔多被绳索束缚了一段时间,下一次呢?下一次会是什么? 莉塔的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细线,她揪起自己雪白的袍角,用它把匕首的每一处都一擦再擦,才敢屏气凝神地把匕首靠近阿尔的绳索。 “我真的没事,莉塔,我刚才只是跟你闹着玩。再说,这只是小事,迟一会儿根本就不要紧。” 发觉莉塔情绪不对,阿尔再度解释,但人鱼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嗯,我知道。”莉塔头抬也不抬,一双眼只盯着那道流光溢彩的绳索。 “阿尔,你别乱动,我要开始割了。” 好吧,这是一条有些笨头笨脑、很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的人鱼。 阿尔虽然不清楚莉塔的内心戏,却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法说服这条一根筋的人鱼,让莉塔在短时间内不再纠结这点不值一提的马虎大意。 女神啊!阿尔都不觉得这算什么!为什么这点鸡毛蒜皮还会把这条往日里大大咧咧的人鱼困住—— 嗯,也不能说是“大大咧咧”,阿尔猛地记起莉塔因为自己肩膀上的淤青而恼怒的人鱼。在她的事情上,这条人鱼总是很细心,哦,也不只是她的事情上,莉塔在辨别精灵和妖精所表现出的态度、情绪上也很敏锐。 这是一条情感细腻、敏感警觉的人鱼。 阿尔把自己要叹出去的那口气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要赶紧把这条鱼从纠结的漩涡里揪出来。 她用手指轻轻捏了捏莉塔近在咫尺的脸颊,笑着把人鱼不久前的语气模仿得足有六成肖似,还怪模怪样地朝莉塔眨了眨眼。 “好吧,‘动作很快’的莉塔,希望你‘只要一下’就能把我解救出来!” 全神贯注的莉塔没想到阿尔会搞出这种花样,心下一松,被这个蹩脚的逗弄惹得噗嗤一笑,人鱼周围缠绕的阴云瞬间消散了大半,她还顺着阿尔的话道: “是的!这回绝对‘只要一下’,我就能把这条绳子处理得‘干干净净’。” 人鱼恢复了一贯的神采,微微扬了扬下巴,看准位置,就信心十足地将匕首贴上了那条阿尔怎么也挣脱不开的绳索。 然而,寒气森森的锋刃不过将将挨上去,还没等莉塔有“割”的动作,这条萦绕着光芒、怎么看都很不同寻常的绳索便倏地断裂开来——不仅立时失去了不久前的光彩,还陡然变得疏松。 它松垮得完全不像是一段绳子,更像是某个人随便采来的一些参差不齐的枯草,胡乱揉搓成的一团废物,松散得仿佛连最基本的长条形状也快要维持不住。 并且,当莉塔把匕首对准阿尔脚腕上的那道绳索时,也立即发生了同样的情形。而这些被割断了的绳索更是脆弱到了极点,只要被轻轻一碰,就会当即化为粉末。 阿尔讶异地拣起匕首细细端详,要知道那两条绳索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附魔物品!哪怕它们都只是普通绳索,出现这一幕也很诡异。阿尔不禁怀疑起绳索的来历。 “莉塔,这是哪来的匕首?是你们人鱼自己锻造的吗?我还从没听说过人鱼有这方面的技能。” “当然不是!” 莉塔使劲摇了摇头,她捻着附魔绳索所剩无几的粉末,面上也是同样的难以置信。祖母约瑟芬的手上也有几件附魔物品,可无一例外都很强韧,莉塔实在不理解绳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祖母说是一条什么红龙送给她的,哦,好像是一位地下城的矮人大师锻造的。”—— 作者有话说:又是轮空的一周,默默更新qwq 第103章 053老师“你如果想修好这把…… “你如果想修好这把长弓,最好去一趟地下城。” 列迪希亚的指尖拂过弓身上的裂痕,语气平和地陈述,“虽然雾霭密林的工匠是公认的技艺非凡,但在锻造武器方面,的确还是矮人更胜一筹。” 她把长弓递还给坐在自己对面的精灵,与这位自称“洛拉”的访客对视。 “这把长弓受损太重,要想让它恢复如初,恐怕你得去找一位矮人工匠问问看。不过——恕我直言,这把长弓已经没什么修复的必要了。” 一旁的赫蒂发出了惊讶的一声“啊”,她正在忙着把清洗好的浆果放在一只水晶碗里。 赫蒂之前听说祭司去了神庙那儿,还以为列迪希亚会和那群爱绕圈子、酷似妖精的难缠人类耗上很久,便一直没急着去清洗浆果,可没想到列迪希亚竟然早早地就骑着飞马回来了,故而赫蒂现在不得不兵荒马乱地忙来忙去。 她将最后几颗还带着水珠的浆果匆匆摆进水晶碗,转过身把这满满一盘新鲜可口、斑斓多彩的浆果推到了桌子的正中间。 “尝尝我今天采来的浆果,祭司,我给你采了你最喜欢的丝勒莓!” 赫蒂说着话,目光随即便掠过桌子正中间的那碗浆果,落到了列迪希亚面前那把支离破碎的长弓上,她好奇地望向神色平静的洛拉。 “这把长弓——是用很好的木料做的吧?弓弦好像也很不一般……祭司,这么好的长弓,怎么就不值得修了?” 列迪希亚从水晶碗里取了一颗深红色的野霉,不得不说,尽管赫蒂刚才很是手忙脚乱,但或许是因为身为精灵的天生禀赋,对美有着非同一般的感知,赫蒂的摆盘依旧赏心悦目。 “你不是一向对武器都不感兴趣吗?” 祭司没有为好奇的赫蒂解惑,反而追问起了她,列迪希亚直直望向年轻精灵犹如春日天空的蓝眼睛,“赫蒂,这么惦记别的精灵的弓箭,你自己的弓箭呢?这个月我好像都没看见过你在练习箭术。” “我——” 偷懒被戳破,赫蒂心虚不已,眼神飘忽,一双手更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浓密的睫毛很快便沮丧地耷拉下来,她支支吾吾地答道: “祭司,我……我觉得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列迪希亚慢条斯理地吃掉了那颗小小的丝勒莓,神色没有因为这种浆果特有的强烈酸涩而发生任何变化。她注视着自己沾染了一点果汁的指腹,用随身携带的巾帕细细擦拭干净,语气既轻得像是雏鸟刚生出的绒毛,又重得像是一只能够带着一切坠入幽暗海底的锚。 “不练习箭术,就想成为雾霭密林最优秀的弓箭手?赫蒂,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不可能所有的精灵都让着你,不是所有的精灵都是海洛——” “祭司大人,您知道,我不可能成为最优秀的弓箭手!” 祭司带着浓重训诫意味的话还没有说完,赫蒂原本一张红润的脸就变得苍白,她先是拔高了音量打断了列迪希亚,接着便倏地泄了气,小声地、怯懦地哀求道: “祭司大人,您别这样,这里还有洛拉呢!”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样很让赫蒂难堪,也可能是本就没打算深究,列迪希亚顿住话头,瞄了眼访客洛拉。这位精灵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眼下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水晶碗外壁上缓缓流下的的水珠,这时,祭司始终不变的神色才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回去好好练箭术吧,赫蒂,天赋不能决定一切,就算你成为不了最优秀的弓箭手,也至少该成为一个优秀的弓箭手。” 列迪希亚点了点水晶碗的边沿,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另外,谢谢你今天的浆果,不过,以后不必再为了我这么辛苦了。” 这句话所蕴含的送客意味异常明显,赫蒂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瞥见列迪希亚明显转冷的神情后,赫蒂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再说, “好的……祭司大人,我这就回去练箭术,我……我一定会努力的!” 赫蒂勉强同列迪希亚不知是真是假地表了一番决心,就准备要离开,她轻轻扯了一下洛拉的衣角,朝着这个不属于雾霭密林的游荡精灵连使眼色,无声地说了句“跟我来”。 “洛拉先留下。” 列迪希亚又轻轻将长弓来回摩挲了一番,头也不抬地道: “关于这把长弓,我有话要跟她说。” 赫蒂又惊异地“啊”了一声,始终保持安静的洛拉这才有了些反应,她对赫蒂安慰地笑了笑,随即应声道: “好,列迪希亚祭司。” 在赫蒂将那扇门关紧,不情不愿地离开后,列迪希亚把盛满浆果的水晶碗推向了洛拉。 “尝尝看,赫蒂不擅长射箭,却很擅长找浆果。” 朝向洛拉的那一侧有很多白色的浆果,列迪希亚介绍道:“这种白色的只有雾霭密林有,这几年也越来越少了,我有个学生很喜欢这种浆果,她叫它‘甜莓’,一到这个季节,她总会费尽心思去搜罗这种浆果。” 洛拉拣了一颗“甜莓”,这种浆果生得圆滚滚,大小和指头差不多,摸起来偏硬,一口咬下去,清甜的汁水充盈了整个口腔。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浆果只有最开始尝起来甜,没过多久甜味便会淡下去,越来越接近于没有味道的水。并且吃得越多,越尝不出“甜莓”的“甜”,反而会慢慢尝到一种苦味。 “您真是个好老师,连学生的喜好都记得那么清。” 洛拉又从水晶碗里拣出了几颗“甜莓”,她一颗一颗地码在一起,夸了一句列迪希亚。 “是吗?” 列迪希亚注视着洛拉礼节性的僵硬笑容,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拂过这个雾霭密林的访客。 “很多人都喜欢夸我是个‘好老师’,可我从来不敢这么认为。我总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可能不经意间出了什么错。” “您多虑了,正是因为您是一个好老师,才会容易产生这样的困扰。” 洛拉捻住一颗“甜莓”,礼节性的僵硬笑容里多了些真诚的宽慰,“您不该太苛责自己。” 迪希亚再度盯住洛拉那双熟悉的、令她心生惶恐的蓝眼睛。 “是吗?” 精灵祭司攥住了那把长弓—— 那把她亲手做给学生赫蒂、又被赫蒂转送给她的另一位学生的长弓。 “如果我真的是位好老师——” 受损弓身的一根刺扎进了列迪希亚的掌心,她依旧面无表情,声音有了细微的起伏: “那么海洛伊丝,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原本僵硬、客套的对话被列迪希亚的这句问话直接斩断了。 列迪希亚没有松开那把长弓,坚定地维持着与自称洛拉的海洛伊丝的对视,却到底还是把许多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雾霭密林最优秀的弓箭手会折损了她的长弓? 为什么列迪希亚最骄傲的学生要隐藏她的身份? 为什么她的海洛伊丝会沦落成一只四处游荡的精灵? 列迪希亚盯住化名为“洛拉”的海洛伊丝,眼睛一眨不眨。 “……总之,那条什么红龙被我祖母打得牙齿都掉了一颗,他根本赖不掉那笔账,只好灰溜溜地把这把匕首给了我祖母。” 伴着伊莱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莉塔只用了几句话,就绘声绘色地展现出了约瑟芬与红龙缠斗大获全胜,赢得匕首的“辉煌”事迹。 “不过,这把匕首现在的鞘壳是后配的,原来的鞘壳上嵌了很多又大又闪的宝石——你也知道龙的审美,而且密密麻麻地全是关于龙的浮雕,祖母觉得太花哨了,就索性去找做这把匕首的矮人大师又做了新的鞘壳,把原来的那个卖掉了。” 啜泣的声音渐渐变大了,阿尔留意到莉塔又开始烦躁不耐,连忙开口分散她的注意力。 “还是现在这个鞘壳好,要是嵌了太多宝石,想把它藏起来可不方便。” “是啊!”莉塔才皱起的眉毛松了些,她先是点头肯定,随即瘪了瘪嘴,不满地嘟囔道:“就是有一点不好,祖母刚卖掉鞘壳,就把那笔钱全花了个干净,你绝对想不到她怎么花的那笔钱,有时候我真不知道祖母她是机灵还是糊涂,她居然——” “女神在上,我至高无上的主宰啊——” 然而伊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机,啜泣中的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音量,祈祷的声音打扰到了莉塔的讲述。 这回,人鱼直接从阿尔的手中抽出了匕首。 阿尔没有预料到人鱼的举动,她手里猛地只剩下了匕首的鞘壳,而莉塔已经一个箭步,拿着匕首冲到了餐桌旁。 “莉塔,你不能杀他!” “我知道!” 人鱼回答的声音响亮,速度却没有慢下来半分,莉塔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张餐桌—— 缀着繁复蕾丝的桌布长长地垂落下来,距离铺着瓷砖的地面仅有一指的距离。 啜泣声、祈祷声瞬间中断了。 像是被某种野兽毫不留情地一口吞下。 从这道狭窄的缝隙,伊莱瞥见人鱼的脚步越来越近,莉塔也瞧见伊莱在瑟瑟发抖。 伊莱近乎崩溃地大喊: “不!你不能杀我!我是女神最眷顾的神侍!你……你不能杀我!女神……女神会惩罚你——祂会用烈火……用烈火烧死你!别杀我!女神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人鱼没有掀开惨白的桌布,而是通过那道缝隙一把拽住伊莱的脚腕,她想起阿尔手腕、脚腕上的痕迹,它们注定要转为许久也无法消散的青紫—— 莉塔当即就将匕首刺了下去。 “莉塔,你还记得那阵钟声吗?!你真的不能杀他!” “救……救命!” 刺目的红欢快地、雀跃地涌出来。 “我不杀他,阿尔,我只是给他点颜色瞧瞧。” “啊!我的手!救命!都是废……废物!人呢?!” 伊莱惨叫着,他徒然挥动的手没能找到“救命稻草,而是不小心揪住了桌布。 莉塔将伊莱的手腕、脚腕都刺了个对穿,剧烈的、超过承受能力的疼痛使得伊莱扯住桌布的力气过大,盛着汤汤水水的碗碟顺势跌落在地。 在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中,阿尔死死地抓住了莉塔的手,阻止那把匕首又一次刺进伊莱的身体。 “阿尔,我不会杀了他的。” “莉塔,这钟声……” 神情急切的阿尔开口说了句什么,可她的音量不够大,莉塔没有听清她的后半句,人鱼刚要叫阿尔再说一遍,耳边就忽地响起熟悉的声响—— 钟声,又是钟声。 第104章 054窄门陡然响起的钟声像一…… 陡然响起的钟声像一把钝刀,极速地划过眼前的场景,却由于锋刃过钝,让周围的景象随之扭曲成混乱的色块。 在这一片混沌的色彩里,只有眼前红发绿眼的人鱼是清晰的、可以辨识的。 阿尔看出莉塔正在尝试跟自己说什么,但人鱼的话语被钟声吞食得干干净净,她只能看清莉塔变化的嘴型。 她明显感觉到空气也正在变得凝涩,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莉塔的双颊已经泛出了红色,不属于陆地的人鱼下意识地去摸索自己的脖颈,似乎在寻找桎梏自己呼吸的罪魁祸首,想要把它撕碎、扯烂,但她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片凌乱无章的伤痕。 “莉塔——” 阿尔抓紧莉塔的手腕,阻止人鱼继续贸贸然伤害自己。呼吸不畅的莉塔动了动手腕作为回应,她应该是不想让阿尔为自己担忧,还僵硬地挑起唇角,妄图以一个惨淡的、别扭的笑容哄骗阿尔。 然而身体上的不适哪里是那么容易掩盖的?更何况人鱼脖颈处的伤痕还在缓缓渗出血珠。 莉塔不仅是笑容僵硬,她的整张面庞都被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折磨得像是涂抹了过多的颜料,红色浓烈到像是即将如匕首上伊莱的血液一样悄然滴落至地面。 “莉塔!” 眼见莉塔的情况越发糟糕,阿尔情急之下松开了人鱼的手腕,想要立刻搂住她,更近地查看莉塔的状况。 然而那把“钝刀”——钟声,猛地又变得急促,周围扭曲的色块立时成了翻涌的漩涡。 一股强大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撕扯阿尔,要将她和莉塔强行分离,使得原本简单的拥抱变得千难万难。 钟声,催命的钟声。 呼救在这种情况之下显然是无用功,阿尔咬紧牙关,艰难地朝莉塔伸出手。莉塔涨红的面庞已经泛出了若有若无的紫色,这是个坏兆头!阿尔也觉得自己的脖颈上牢牢地套着一只不断缩紧的绳圈,视野里的光线极速变暗。阿尔的力气也像是转眼间被某个贪婪的小偷摸走了大半,无论如何也发挥不到往日里的水平。 “莉塔……” 如果耳畔处不断响起的钟声是死亡的前奏,这也无关紧要,阿尔抱着最坏的打算想,起码她现在是同莉塔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将永远同莉塔在一起。 唯一让这种“圆满”有所缺憾的是,虽然阿尔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暂时让她没有被那股力量挟持带走,可这却是极限,阿尔始终碰不到莉塔的手腕。她的指尖与莉塔的手腕总是只差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阿尔盯住那段“一点点”,希冀借用自己焦灼的目光去弥补那段“一点点”,可她的希冀终究是一场空,随着她的力气渐渐消耗殆尽,她的指尖距离莉塔的手腕越来越远…… 就在阿尔的指尖与莉塔的手腕距离两个手掌的距离时,一道泠泠的银白色寒光从阿尔的面前划过。 钟声,连绵不绝的钟声。 它被这道森森寒光刺断,乍然停止,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清脆的、类似玻璃破碎的声响。 下一瞬,阿尔被她不愿抗拒的力气一把拽进那个熟悉的、带着海水气息的怀抱。 她们劫后余生般的呼吸声交缠在一处,紧贴的、急促起伏的胸膛之下,两颗砰砰乱跳的心相继变慢,揽住彼此腰肢的手臂收紧再收紧。 好不容易等到心跳渐趋一致,她的人鱼微微松开她,把手上的匕首收回了鞘壳,人鱼当然没有放过这个嗔怪阿尔的好时机,只是那段窒息像是在莉塔的嗓子里撒了一大把沙砾,使得人鱼最开始说话时都有些吃力。 “真……真讨厌!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敢松开我!要我说,你这么笨的人类,就该被最聪明的人鱼狠狠地咬上一口,不!至少要咬三口!才能让你长长记性!” 尽管脖颈上疑似“要命”的绳索已然撤去,但现下腰身上却多了重不断收紧“要命”束缚。 不过阿尔倒是表现得无动于衷,她任凭人鱼与自己依偎得仿佛一体,听着莉塔用有点陌生的微哑嗓音控诉自己,她只从莉塔无限接近于“无理取闹”的话语里感到愉悦和轻松。 真好,那还不是结束。 阿尔当即便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了莉塔的面前,语气里刻意掺杂了几分逆来顺受的委屈。 “好,莉塔,随便你咬。” “谁要咬你?我……我只是说说,我又不是什么食人鱼!” 莉塔凶巴巴地把阿尔伸出的胳膊压了下去,她的指腹一路划过阿尔的肌肤,莉塔小心翼翼又怜爱十足地将阿尔手腕处的伤痕摩挲了许多遍。 “我听说神庙里有一种特制的油膏,只要涂抹了它,什么伤痕、疤痕都能消失得干干净净,等我去给你偷——”讲到这,人鱼眼珠一转,把这个“偷”字又生生咽了回去,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等我去给你找一点,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多备点药膏之类的东西。陆地上可真烦人,治伤还要找专门的药膏。要是在我们海底,有好几种水草都可以直接用来疗伤,而且一种比一种好找!” 阿尔笑着看着莉塔,这会儿人鱼的嗓音只有一点点哑了,她忍不住抬起手摸向莉塔的脖颈,人鱼既羞又恼地一躲,语气不善地道: “你干什么?阿尔,不要动手动脚的!真是的!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干嘛……干嘛莫名其妙地摸我?” 最后一句问话莉塔说得全无底气,她偷偷瞥了眼阿尔,莫名其妙地透出一种奇怪的心虚。 被说的阿尔倒是显得坦荡许多,她收回手,低声劝莉塔: “下次别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了,就算人鱼恢复得快,你也该注意点。” 不等莉塔回答,阿尔便道:“那种油膏我也听说过,材料据说都非常珍贵,这个预备祭司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没有用,估计要到祭司那里去瞧瞧。” “我知道一条路,能马上到祭司那儿!”莉塔的绿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拉住阿尔的手,带着阿尔急匆匆地往门外走。 她们路过躺倒在地上、眼睛大睁的伊莱,脚步没有慢上半分,莉塔只在即将走出房间时回头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遗憾地瞧了瞧伊莱不断出血的手脚。 莉塔当然想彻底解决掉这个蠢货。但想到不久前钟声之后的异状,不必多说,她也明白了阿尔之前说不能杀他的意思。 那是一种类似规则的东西,正在强硬地逼迫她们在界限之内做事。而这个呆板的界限坚决地维护那个可笑的蠢货。 真可惜!她不能够亲手结果了他。 莉塔看了眼紧攥在手中的匕首,祖母给了她一把最好的武器。 “路在那边。” 人鱼笑着拉了拉阿尔,和她一同走向走廊深处。 竖立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道窄得可怕的门,它藏在走廊的最深处,这扇门的附近既没有窗子,也没有灯盏,哪怕在阳光充足的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像是来自一个恐吓孩童睡觉的故事。 阿尔仔细地打量着这扇门,发现门上纵横着条条类似抓痕的痕迹,由于光线实在昏暗,眼力很好的她也并不能确认这一点。 “你确定……路在这扇门后面?”阿尔困惑地、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眼莉塔,好吧,在眼下的这个环境里,最亮的莫过于莉塔此刻的眼睛。 那双眼睛绿幽幽的、写满了藏不住的兴奋。 “是之前那两个给蠢货送餐的女孩说的,她们都不愿意给他们的祭司——亚历克斯送餐,有一个女孩抱怨那个祭司又小气又挑剔,每次还要走很远的路,另一个女孩就建议她从这条路走。” 莉塔好奇地摸了摸面前的门,它便在人鱼的手下“吱呀”一声地打开了。阿尔朝门后望去,除了一片毫无光亮的黑洞洞,什么也没瞧见。 “她说这条路就是阴森了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缺点,能以最快速度赶到那个亚历克斯那儿。”常年生活在海底的莉塔并不觉得这条“稍微”黑了点的路有什么“阴森”的,她耸了耸肩。 “我还以为会有多阴森呢,果然她们还都是孩子。嘶,阿尔,你怎么突然捏我?” “没什么。”阿尔保持微笑,自觉地把莉塔更紧,催促道: “走吧!我们拿了油膏就赶紧离开这儿,迟早会有人发现那个伊莱出了事的!” 感受到阿尔挽住自己手臂的力度,莉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黑”对自己不值一提,对阿尔却不是如此,她讪讪摸了摸鼻子,小心地带着阿尔进了窄门之后。 那条路和门一样窄,它窄到有些地方不得不侧身通过,里面更是没有一处光源。并且,与其说它是一条路,不如说它是一条曲折蜿蜒的隧道,毕竟左右两边不是光滑的、由砖块砌成的墙,而是像隧道的洞壁一样凹凸不平,布满泥沙,那些纷飞的灰尘几次惹得阿尔险些打了喷嚏。 阿尔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的生理反应,她和莉塔把脚步放得轻得不能再轻。 这倒不是她们过度谨慎,其实是因为随着她们越发接近这条路的出口,她们越能够嗅见浓郁的血腥气,以及,她们听见一个女孩在男人哀嚎、求饶的间歇里质问: “告诉我,所有的那些关于生命母树的事,是不是都是假的?” “你们……你们到底想对那些妖精、精灵做什么?!” 第105章 055孔洞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色…… 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色长袍被血浸染得斑驳,身着它的男人抬起一张同样斑驳的脸——他五官年轻,脸上的皮肤却并不完全“年轻”,有的部分光滑紧致,有的部分则密布皱纹。 这个怪异的、像是将两张不同年龄段的脸生生缝合在一处的男人佝偻着身子,声音细弱得犹如生命走到尽头的老叟。 “我以女神……女神的名义发誓,作为祂在人间的化身,替祂发声的喉咙,我……我们——” 生得瘦小可怜的女孩不耐烦听他冗长的前缀,她把短刀横在他的脖颈上,“你知道我要听的是什么!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除了回答我的话,再说一个多余的字,我就切断你的一根指头!” “女神啊!莫甘娜,你……” 男人一脸沉痛,他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地膝行,靠近手拿短刀的女孩,好像颇为笃定她不会对自己下手似的。 而也的确如此,他越靠越近,女孩只是一再地发出警告。 “说清楚生命母树的事!我再说一遍!亚历克斯!” “你……你知道,如果不是我——” “我说了!不要说和生命母树无关的事!” 名为莫甘娜的女孩咬牙强调道,她终于硬下心肠,将短刀往前送去—— 可她并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祭司仿佛同时失去了听觉和痛觉,任凭那把短刀在自己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渗血的口子,依旧不屈不挠地用膝盖挪动着前行,反倒成功地迫使莫甘娜将手中的短刀一收再收。 “哦,莫甘娜!看在女神的份上……你不该这么绝情!” 白色长袍上的鲜血更多,配上男人那张丑陋苍老的脸,祭司一时间与那些虔诚的、一步一步跪拜着来到神庙的苦行者的形象重叠,倒衬得皱眉瞪眼的莫甘娜是个十足十的恶人,仿佛她正准备不择手段地迫害一位圣洁的信徒。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亚历克斯!” 短刀陷入更深,血从“渗”转变为“滴”。 亚历克斯再度意识到了面前女孩的优秀,在难以接触到武器、休息时间少得可怜的情况下,在短短的一年间,莫甘娜居然能够将短刀控制到这样精准的程度。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他难以估量她的未来,她很有可能成为中心神庙的正式祭司——或许,他的未来也将随之变得更辉煌,至少,他不必为成为大祭司如此焦虑,被迫做那些最腌臜的活计…… “亚历克斯!我真的会杀了你!” 不,她不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莫甘娜绝对不会让自己就这样死去。起码她现下绝不敢杀他,但祭司不会将这句事实说出。 忽地,低头垂眉、做出一副伤心欲绝模样的祭司朝女孩的脚下扑了过去,他吃力地抓住女孩脚上那双老旧的、过大的靴子,姿态卑微。 亚历克斯抬起头,对着女孩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皱纹也全部炸开,又密又挤地铺在五官周围,祭司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衰老,那张不久前还相当英俊的脸此刻突然犹如一滩腐烂发臭、并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菜蔬。 但凡是瞧见亚历克斯如今这张脸的,就不可能不感到恶心。而被他抱住脚的莫甘娜本就厌恶他,此时更控制不住地表现出深深的嫌恶,她奋力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撕扯下去。 “滚开!放开我!离我远一点!” “现在你让我离你远一点?”意识到女孩强烈的抗拒和反感后,亚历克斯发出一声尖锐的讥笑: “如果不是我当年将你从那个贫民窟里带出来!你不是要死在冬天的巷……巷子里,就是要死在某口汤锅里。莫甘娜,你怎么能……我……我只是要你做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些妖精……精灵……他们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控诉般地陈述,女孩却不为所动,她直接朝亚历克斯的胳膊挥下一刀,逼迫他松开抓住自己双脚的手,并像是踩踏虫豸一样狠且快地死死踏住他的手,把那两只皱巴巴、以“爪子”称呼更为恰当的手用力地碾了又碾。 在亚历克斯的闷哼声中,她愤怒地开口: “我宁愿你从来没有把我带出来过!我宁愿我永远死在那里!” 她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与自己直视,语速很快,“亚历克斯,生命母树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萤火虫酒吧的那些流言!妖精从来没有危害过神庙的利益,可你居然用我的血去下那么恶毒的诅咒!是的,我去翻了那本禁书,我也能看懂那本禁书,我很清楚那不是祝福!那就是诅咒。” “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血去做这种事?!让我背负这样的罪?” 意料之外的疼痛的确对这个绕圈子的祭司很有用处,他的有恃无恐在瞧见莫甘娜那双燃着熊熊怒火,以及腹部又挨上深深一刀后悄然熄灭了——显然后者对油滑的亚历克斯更有用处。 他紧紧捂住不断渗血的腹部,面色苍白,他大口大口喘息着,显得狼狈而颓唐。 “我只是在遵循祂的规则,我只是在顺从……顺从祂的指使,莫甘娜,我没有错,我只是在践行祂的意志,是祂……是祂让我这样做的——” “祂怎么可能命令你做那种事?!” 莫甘娜攥着刀柄,她正气恼地考虑要不要再给亚历克斯来上一刀——很显然,亚历克斯快被鲜血染成红袍的长袍表明他很可能会因为再添一刀去见女神—— 这时,她听见利刃破空的声响。 “你怎么连问个话也问不好啊!当心!他手里有东西!” 一句毫不掩饰嫌弃之意的话语同那把利刃一起飞了出来。 莫甘娜曾跟随亚历克斯去过一次中心神庙。在中心神庙的宴席上,她听过号称“天籁”的演奏,但在这道声音面前,再被精致包装过的“天籁”也显得粗陋、做作。 匕首的手柄击中了亚历克斯的手腕,一片雪白的叶子立时从他的手中飘了出去。 亚历克斯仓皇失措,失血过多的他虚弱不堪,踉踉跄跄地爬着去够那片白叶子,可一道快速掠过来的身影却先他一步,拿起了那片叶子。 祭司急切地叫喊起来: “那是我的……我的!莫甘娜,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拿到叶子的那道身影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潇洒地把自己的红发甩到身后,摇了摇手中那片显然属于生命母树的叶子,问: “所以——你们对生命母树下手,是为了这种叶子?” 亚历克斯的一张脸倏地比叶子更白。 “不……” 他的一双眼空洞无神,莉塔直接朝他的腹部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把亚历克斯的话踢了出来。他怯懦地、畏畏缩缩地答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是我……是我意外地发现这种叶子可以疗伤,他们可能并不清楚,从来没找我要过这种白叶子……” “那他们是找你要什么?” 阿尔一边在厅室中逛来逛去,一边不假思索地发问。 “这个——哎呦!女神啊!我说我说!他们……他们是找我要一种果子。我找遍了记载,只在一本很破的笔记上知道那是生命母树的果实。可是——我把什么妖精、精灵……就连地下城的暗精灵都问过了,他们谁都不知道生命母树还会长果子。甚至他们都觉得我在开玩笑……” 东瞧西看的阿尔很快在一只花瓶后找到了那个孔洞——方才她和阿尔正是轮流用它来窥探这间厅室。她伸出手,摸了摸孔洞的边缘,打磨得很光滑,应该是在装潢这间厅堂就预备下的。 阿尔对这种孔洞很熟悉,在她居住过的王宫里也有大量类似的设计。 那些高贵的贵族厌恶那些低贱的、穿着穷酸的仆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他们眼里,那种仆人和恶心的虫子、到处乱窜的老鼠没有区别。因而他们只允许那些潦倒的仆人们行走在窄门之后的那种隧道中,用孔洞判断房间内是否有人,在“合适的时间”出来完成他们该完成的任务。 而宣扬着于女神的辉光之下,世俗之人皆为亲眷的神庙,竟然同样喜欢这种把戏。连在神侍内部,都乐此不疲地按照不同职务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毫不羞愧地奴役着神庙学徒,以及那些连神庙学徒都不算的可怜孩子。 阿尔感到唏嘘,却并不感到意外。 “后来呢?喂!能不能不要问一句答一句?”莉塔马不停蹄地追问。 “我……我就找了很多珍稀的果子,给中心神庙那边送了过去,本来想着多少能拖一拖时间,但是……但是他们很不满意。”亚历克斯恐惧地咽了口唾沫,“他们说,如果我再找不到那种果子,就要把我净化掉。” 莉塔把匕首从鞘壳中拔出来又收回去,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惹得亚历克斯很是紧张。 “我也是没有办法……中心神庙向来说到做到,我还不想死!” 人鱼瞧了瞧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莫甘娜,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女孩继续问话。 莫甘娜将垂落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神情坚毅,“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血去给生命母树下咒?那个咒到底要怎么才能解开。” “这……” 脸色苍白如纸的亚历克斯又陷入了犹豫,莉塔的匕首倏地对准了他的胸口。 人鱼笑得灿烂甜蜜,红发如火一样披在肩头,声音则是像一股山间才解冻的甘泉。 “说,或者死。” “我……我……”亚历克斯盯住匕首的锋刃,嘴唇颤动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坦白道: “因为我——也不止是我,是神庙里所有的祭司,身上都已经没有了半点儿神力……” 第106章 056暗道亚历克斯跪倒在绘满…… 亚历克斯跪倒在绘满圣徒的穹顶之下,随着身上的长袍逐渐由红白交织晕染纯粹的红,他的声音越发有气无力,虚弱得仿佛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他的眼睛牢牢盯着探到自己眼前的匕首,一字一顿、颤巍巍地道: “所有的神侍都是这样的,自从……自从几十年前开始,只要一被正式授予了祭司的神职,在神庙之中举行了仪式。神力……无论之前有着多么充沛的神力,也不管曾经天赋有多么优秀——” 亚历克斯的声音里甚至隐约带上了哽咽,“拥有的神力都会在一个月内消失得干干净净,所以……我们只能够……” 阿尔早停下了在厅室里转来转去的脚步,她没有去看一脸沉痛的亚历克斯,而是把视线转向了仍攥着短刀的莫甘娜,亚历克斯吞吞吐吐的话语倒使得莫甘娜的脸比他自己的还要白。 “你的意思是——这么久以来,神庙一直不停地要求我们为祂献上自己的鲜血,说是必须向女神证明我们信仰的真挚……其实……”女孩不敢置信地说着自己的猜测,她的声音发颤: “其实全都是假的!我们的鲜血从来没有被献祭给女神过,它们全都被你们这群贪婪的、满口假话的祭司强占了?!” 莫甘娜很轻易地就从亚历克斯心虚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她显露出极度的愤怒,像是恨不得即刻就将他撕碎。 “你们一边向我们不停地索取那些血,从中汲取着属于我们的神力!一边又反复贬低着我们的资质,怀疑着我们的信仰,让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献出血来……作为女神的使者,你们居然使用这样卑劣、下作的手段!” “什么‘卑劣’,什么‘下作’?!只是一些血!神庙这么多年供你们吃喝,将你们抚养成人,你们为神庙献上什么都是——” 亚历克斯的辩白被猛然刺到自己面前的匕首生生击了个粉碎,他又恐惧万分地咽了口唾沫,迅速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声地、故作可怜地道: “我……女神啊!我只是个……最普通的祭司,连大祭司都不是,怎么可能有资格干预神庙做什么?这完全是他们的决定,我……我根本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这怎么能怪罪到我的头上呢?” “女神在上,这真的不能怪我!”亚历克斯大声称颂着女神,企图趁着莉塔不备,再次以先前的招数抱住莉塔的双脚。 然而亚历克斯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这种招数又刚刚用过了一次,更何况他想要对付的还是一条比人类敏捷得多的人鱼,自然没有半分成功的可能。莉塔以极快的速度轻而易举地闪躲了开去,手中的匕首也毫不犹豫地刺进祭司的肩头。 莉塔虽称不上高明的猎手,却也曾独身在危机重重海底经历过无数次捕猎。对付这样一个虚弱至极的老男人,实在对她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只一眨眼的功夫,莉塔便干净利落地制服了亚历克斯,将这位不安分的祭司死死压倒在地。人鱼在祭司肩膀上刺下的那把匕首角度更是异常刁钻,不仅没有让亚历克斯流出多少鲜血,还令这位嘴硬的祭司头一次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莉塔不满地揉了揉耳朵,还顺手拉过了捂住耳朵的阿尔,也多此一举地替阿尔揉了揉。 阿尔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人鱼只装作没有瞧见,她转过头看向神色复杂的莫甘娜,提醒道: “你最好把他解决得彻底一点,不然像他这种货色,以后绝对会给你惹来数不尽的麻烦。” “谢……谢谢。”莫甘娜干涩地应道,她的唇瓣上满是齿痕。 她苦笑了一下,目光落在连痛呼不止的亚历克斯身上,加重了语气,“这一次我不会再心软的。” “这一次”?“再”? 莫甘娜的措辞无疑表明其中大有故事,但眼下并不是过问的好时候,阿尔和莉塔先后重伤了预备祭司和正式祭司,如今在神庙中多停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不明智。 阿尔与莉塔对视一眼,不必过多的言语,听觉不那么敏锐的阿尔便主动走了出来。 她上前一步,死死掐住亚历克斯的双颊,虎口紧紧卡住他的下颚,成功令祭司无法嚎叫,只能发出挣扎的、不成词句的音节。 阿尔似乎将这一流程进行了无数遍,动作娴熟而流畅。 “那本记录着生命母树果实的笔记呢?它现下在哪儿?” 她没有马上松开祭司,而是与他对视了片刻,直到拖延到祭司呼吸受阻,苍白的脸庞上泛出不详的潮红,阿尔才将亚历克斯松开。 “咳咳——”亚历克斯先是咳了好一阵,才胆战心惊地回答:“现在不在我这儿,它被地下城的一个巫妖抢走了!我……我没法告诉你到底是哪个巫妖!他给我下了禁言咒!” “那是个最毒的禁言咒,我向女神起誓,我真的一个字也没法再说!” 又是禁言咒。 阿尔松开了将左手拼命搭在胸口上的亚历克斯,不再看他那一张愈发惨不忍睹的脸。她觉得质询这样内外都丑陋不堪的人,是对自己的一种莫大的残忍。她绝对该为此向莉塔好好讨要一份补偿! 而在阿尔问话的这片刻时间里,也不知道莉塔跟莫甘娜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等阿尔回过头准备去找莉塔,要和人鱼一同离开这儿的时候,竟发现不久前还一脸阴霾的莫甘娜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腼腆地朝莉塔点了点头。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神庙的近乎封闭的环境让莫甘娜不太适应和陌生人打交道。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手忙脚乱地从长袍的暗兜里掏出一只圆形的朴素盒子,直接就往莉塔的手里塞。 莫甘娜浅棕色的眼睛里含着亮闪闪的泪花,她语气坚定地道: “请收下这份药膏,我……我一定会更努力的!” “啊?!别这么客气,我只是在说实话,你的刀确实使得很不错。你这是——” 莉塔一脸茫然,她没想到自己只是简简单单地夸赞了几句莫甘娜,就会收到礼物。她的第一反应是推脱掉,可药膏已经被莫甘娜硬生生塞进了手里。 “请收下它!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夸奖……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莫甘娜的力道很大,铁了心不想给莉塔一点儿拒绝的机会,她过于真诚的话语和神情震住了莉塔,让人鱼难以再开口回绝。莫甘娜笑了笑,立即朝一个隐蔽处指了过去,急切地催促道: “收下它,你们就赶紧离开吧!就从这扇门出去,顺着那条暗道一直走,中间向右拐一次,最后再一直朝着左走,就能离开神庙!” 她强调道:“你们的动作必须要快,闹得这么大,神庙绝对会立刻派人去抓你们!路上要当心!千万别往人类多的地方去,要往异族多的地方去,这样才有彻底逃脱的可能!” 莫甘娜语速极快地提点着莉塔和阿尔,同时用力地将她们往那扇窄窄的小门前推——说实话,这扇门布置得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如果不是莫甘娜把她们推到了门前,她们几乎不可能找到它。 “等等!”阿尔把住窄门的门框,不肯就这样直接离开,“那你呢?你留在这儿不是很危险?” 莉塔也皱着眉,急切地邀请她,“莫甘娜,你也和我一起走吧!就算你把那个什么祭司处理掉,在这里你也很不安全。” “没关系,别担心。” 莫甘娜替她们推开了窄门,语气云淡风轻,仿佛留在这里没什么大不了。 身材单薄的女孩抬起头来,窗外的太阳已经渐渐向西沉去,微微泛粉的阳光在她的脸庞上晕开,除去了莫甘娜脸上那层因营养不良而生的蜡黄,衬得她恬静、淡然。 “女神会保佑我的,祂不会辜负每一位虔诚的信徒。” 莫甘娜抬起头,看向了穹顶之上,牢牢盯着女神在光芒后隐约的轮廓。她把左手搭在胸口处,嘴唇微动,既像是在向女神祈祷,又像是在向女神发誓,与穹顶之上绘制的圣徒神情肖似。 “除非神庙恢复它该有的模样,不然我绝不会离开这里,我要替女神注视着这一切。” 莫甘娜没再给阿尔和莉塔再劝阻她的机会,把她们齐齐推进了窄门之后,又飞快地给那扇门上了锁。 “有缘再见。” 她笑着告别。 在逃离王宫的旅程中,阿尔走过不少崎岖的、有的还不配称之为“路”的小径。 但倘若要让她选出一条最不想再经历一次的路,那绝对会是今天的这一条。 从那条狭窄、逼仄的隧道中钻出来,重新沐浴到阳光的那一刻,阿尔甚至有一种被救赎的错觉。她身旁的莉塔更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 不过,人鱼的神情却有些恹恹的,她惆怅地望着那条黑漆漆的暗道。 “阿尔,你说她……” 莉塔的声音低落下去,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不过阿尔明白她想要问的事,立即轻轻揽住莉塔,与这条低落的人鱼耳语道: “你知道,这不是我们的时间。我们所做的一切到最后很可能只是一场空。”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 “而且,那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她比我们更了解神庙内的情况,如果她想离开那儿,会比我们容易得多。” 莉塔似乎是想到了莫甘娜对这道窄门后的暗道的了解,点了点头,却仍是很沮丧。 “我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留在那儿!我真讨厌神庙!它比海巫说的还要糟糕!比雾霭密林糟糕一百倍!” 人鱼垂头丧气地埋怨道。 阿尔握住她还戴着手套的手,叹出一口长气,阿尔看向那轮缓缓下坠的太阳,把莉塔揽入怀中,任由人鱼的下巴颏抵住自己的肩膀,阿尔并不在乎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意。 她轻轻拂去莉塔红发上的灰尘,凑到人鱼的耳边,以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道: “所以——我们得抓紧想办法回去。” 第107章 057帮工阿尔的气息轻飘飘地…… 阿尔的气息轻飘飘地掠过耳侧,莉塔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痒,她把头脸埋进阿尔的颈项里,亲昵地蹭了蹭自己的人类,遮在红发下的一双尖耳朵也随之微微颤了颤。 “是该离开,可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呢?” 莉塔觉得她们眼下身处的这个世界越发真假难辨,她希望能证实这是虚假的,可它所出现的全都是自己未曾接触过的人和事物,并且一些细枝末节又在无形之中与莉塔依稀了解到的传闻相互呼应。比如她很早以前就从琴那里得知,神庙里有不少叫亚历山大的傲慢男祭司。方才的那个祭司名叫亚历克斯,亚历克斯正是亚历山大这个名字的变体。 而神庙一向苛待学徒的传言,也在莫甘娜身上得到了印证。莉塔把阿尔的一缕松脱下来的黑发抓在手心,她细细摩挲着阿尔的发尾,很是恼火地抱怨: “那个像规则一样的东西,又差不多什么都不肯让我们做!神庙都烂成什么样子了!它居然不去管那些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神侍,倒是想法设法地阻止我们!这根本就不公平!根本就没有道理!” 阿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对此并不讶异,在宫墙之内生活的日日夜夜,早已使得阿尔对这种类型的“不公平”习以为常。但她没有半点儿要说教莉塔的意思,阿尔从另一个角度延展开了这件事。 “或许它这么阻拦我们,是代表我们不该往神庙去。” “‘不该’?这是什么意思?” 莉塔立时被勾起了兴趣,她倏地自阿尔的肩膀上抬起头来,一双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阿尔: “那阿尔你觉得——我们‘该’往哪里去?” 阿尔忍不住捏了一把莉塔红扑扑的脸颊,恼得人鱼的一张脸显出更具有活力的红: “总捏我脸做什么?爱动手动脚的人类!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捏的,你捏自己的脸去!” 莉塔气鼓鼓地嘟囔着,敏捷的人鱼“躲”了几次也没有躲开阿尔的手,只能“吃力”地把阿尔的手推到一边。莉塔紧紧皱起眉毛,刚要数落阿尔,就见她拿出了那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 “你拿这个出来干嘛?你……你的意思是要去找生命母树的果子吗?但不是说谁也没见过它,很可能根本不存在吗?” 莉塔一头雾水地从阿尔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疑惑地把它慢慢展开,上面还是那个简单的图案——一颗带着两片叶子的饱满果实。 “莉塔,我有一种预感。” 阿尔把刚捏过莉塔脸颊的手背到身后去,忍下自己的蠢蠢欲动,朝莉塔眨了眨眼。 “或许,我们就是该去找这枚果子。” “喂!你们这是黑店吧?!卖的都是什么鬼东西啊!麦酒他X的淡得跟水一样!老板呢?不会喝这马尿喝死了吧?!” 酒吧里忽地响起一阵充满鄙夷、轻蔑的咒骂,那声音粗嘎嘶哑,难听得令人皱眉,成功将闹哄哄的酒吧撕开了一条口子,一时间哄笑声四起,有人还粗鲁地吹起了口哨。 “哥儿们,你这是第一次来地下城吧!你太没经验了,这儿所有卖酒的,除了萤火虫,就没有不掺水的!” “是啊,有的喝就不错了,掺了水咱们还能多喝上几杯哈哈哈!这个价,也就只能喝这样的酒了!” “管他什么价!掺水了还叫个屁的酒?老子花钱是要喝‘酒’的!可不是喝这种鬼东西!一群该下地狱的贱种!”那道声音继续骂骂咧咧。 酒吧里的人纷纷好奇地、抻长了脖子朝发声处看去,发现那是个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的壮汉之后,没人再敢公然调笑他说出的话,讥嘲他没见过地下城的世面。看热闹的人忙不迭地把头转了回去,假装专心致志地聊天、喝酒。 壮汉没在乎周围人的反应,却因为酒吧迟迟没有派人出来给个说法,他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之下,壮汉使劲地拍了一下面前那张年头已久、满是岁月痕迹的圆桌。 “还敢跟老子耍这种花招!来个能喘气、会说话的!我今天必须要好好教教你们该怎么做生意!” 他这一巴掌下去,那张足有三根手指厚的桌子忽地多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整个酒吧都为之安静了一瞬,接着,便又响起细碎的窃窃私语。酒吧里的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悄悄瞥着这个脾气大、力气更大的男人,有几个甚至因为心神都系在壮汉身上,喝酒时没注意,竟把酒都撒到了身上不少,他们为此小声地骂了好几句脏话。 一见壮汉在圆桌上留下的深刻痕迹,再瞧瞧他那条肌肉虬结的手臂,酒吧里的三个酒保都惊骇万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老板碰巧今晚不在酒吧,自然不可能出去受壮汉的这一“课”,其实老板就算在了也一样,他最后绝对还是要推他们这些酒保出去应付壮汉。可瞧见这凶残一幕后,酒保们谁也不敢出头,生怕自己挨上壮汉的一掌,被他活活打死。 最瘦弱的那个酒保很快注意到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隐含的意味相当明显,他急得直冒冷汗,这一急,倒真急出了个主意。瘦酒保看了眼身边正奋力擦洗地板的帮工,直接给了小个子一脚,压低声音喝道: “你去!你……你能喘气、能说话,过去好好跟他好好说说!就说咱们……咱们酒吧用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好酒。酒太好了!所以……所以他可能一时有点不习惯!” 专心致志擦洗地板的小个子没料到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挨上这么一脚,一时没能护住身旁的那只水桶,刚刚擦好的那一小片地板上霎时多了一大片污水。小个子抓紧手里那块千疮百孔、不知用了多久的抹布,缓缓站起身来,低着头,畏畏缩缩地道: “但我根本不算酒吧里的人,我只是个帮工,你们之前说——”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瘦酒保连忙打断了小个子的话,他听见其他的酒保毫不掩饰地发出了几声嗤笑,心里感到更加耻辱。他把这种无能的怒火、恐惧全都发泄在了面前这个介乎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小个子身上——瘦酒保根本不清楚小个子具体的年龄、姓名,酒吧里的所有人都一直用朴素到简陋的绰号称呼这个辛勤的、但薪水单薄的小帮工。 “听着!现在你就算酒吧里的人,抬起你的屁股给我滚过去,好好地把他给我哄好!” 瘦酒保拎起小个子的衣领,很是讶异地发现小个子轻得不可思议,这个帮工很可能还是个孩子。但这并没有让他生出半分怜悯,瘦酒保的神情甚至更为凶狠,他狠狠地抓住小个子的肩膀,语气森然: “我警告你,你要是不能让他满意,以后就不用来这儿了!你干不了的活,有的是人能干!” 地下城多的是这种被家里打发出来做最脏、最苦的活儿的孩子,他们和被抛弃之间的唯一区别,是要将挣来的钱交给所谓的家里一大半。这份在酒吧里清理呕吐物,擦洗地板、楼梯,洗刷杯盘碗碟的帮工工作,对于成年人而言,不是什么好活计,然而那些孩子们却会为了这份活计抢破头。 “我……我去……”小个子艰难地从瘦酒保手中争夺着自己的衣领,努力呼吸着。 得了这句回答,不仅瘦酒保松了一口气,其他的两个看上去正有模有样调着酒的酒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那你快去吧!”瘦酒保放开小个子,故作友善地拍了拍小个子的肩膀,“你早点赶过去,那个大块头说不定还不会那么气,你的小命还能保住。” 瘦酒保笑吟吟地建议道,其实心里毫无波澜。 类似小个子的这种帮工和酒吧里的瓶子、杯子没什么区别,都会在某时某刻粉碎在某个街角、巷口。 他不会把自己的心力浪费在这种消耗品,更不会为如此廉价的存在耗费什么情感。瘦酒保只是讲一讲客套话,他甚至觉得自己愿意跟小个子说话,而不是直接上拳头,已经算得上是足够仁慈!要知道这个帮工在地下城里待到现在,通用语都说得不够流畅,总带着一股蹩脚的,难听的怪异口音。 自水桶中倾翻的脏水,在污染了小个子擦洗干净的地板后,又慢悠悠地朝还没有擦洗的另一边涌去,浑浊的、肮脏的水在黑黢黢的地板上瞬间隐了形。因而忧心忡忡的小个子走过那块地板时,趔趄了一下,险些就这么跌倒。 酒吧里不知是谁尖锐地笑了一声,可能是在笑小个子的狼狈,也可能只是凑巧。小个子却把头垂得更低了。 “人呢!这里的老板死了!其他干活的人也都他X的死了?再没有出来!我就——” 壮汉见仍没有人理会自己,恼得脖子上都暴出了青筋,他把圆桌桌面捶得不住地颤,周围的人都只敢用余光偷瞄他。 “您……您好……” 小个子看了眼圆桌上新增的裂痕,饶是一张脸沾满了泥灰,也看得出那张脸被吓得煞白,小个子的声音打着颤,隐约带着哭腔。 “您好……抱歉……我们这儿的酒都是,都是……” 小个子被吓得语无伦次,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虽然清楚不该按照酒保教的话去说,很容易更加激怒壮汉,但看着人高马大的他,小个子只觉得心惊肉跳,脑子一片空白。 “找一个吓得要尿裤子的小屁孩来应付我算怎么回事?真当老子我脾气好,不会发火?我现在就——” 壮汉猛地站起了身,投下来的阴影瞬间淹没了小个子,他挽起袖子,正要动作,忽然,自酒吧门口响起一道泠泠的女声: “请问,鲍里斯莱特在这儿吗?” 壮汉脸上的愤怒像是被一只手陡然抹去,被喊到名字的他困惑地朝门口望去。 第108章 058鲍里斯一道穿着黑色斗篷…… 一道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缓步走进了酒吧,兜帽遮掩住了来人的面容,但根据这人依稀显露出的身形,以及之前的那句问话,不难辨认出这是个女人。 女人径直走到了吧台,神态从容,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酒吧内此刻的气氛不对,她朝着仍陷在惶恐之中、面色发白的酒保们道: “来两杯你们这儿最好最烈的酒,我要请鲍里斯莱特先生喝一杯。” 再听女人的声音,她的年纪应该还很轻,多半还是个少女,出手倒比酒吧里的绝大多数客人豪气得多,话音刚落,她就在吧台上撇下了十几枚银币。 在昏暗的油灯照耀下,那一小堆银币闪闪发光。 三个酒保一瞄见银币上的中心神庙图案,不仅一张脸重新红润了起来,更是兴奋地直咽唾沫。这种带有中心神庙图案的银币可跟别的银币都不一样,价值足足是其他银币的十倍!只要十枚,就能够换到一枚金币! 当然,这还是官方的价格,近些年这种银币越来越稀少,有时只拿出七八枚来,也能换来一枚货真价实的金币。 “这……”瘦酒保盯着那些颇受欢迎的银币,吧台上这一小堆的价值已经差不多相当于两枚金币了!瘦酒保想到酒柜里那些无一例外兑了水的酒,立时便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心虚得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不过,这间酒吧也并不是只有他这一个酒保,瘦酒保战战兢兢地不敢赚这份钱,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胖酒保却比他有胆量。胖酒保立即状若无意地将瘦酒保挤到了一旁,朝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少女露出一个夸张、媚俗的笑容,语气熟稔地向她介绍: “这位尊贵的小姐,我们这儿的酒都烈得很!我建议您——像您这样的女士,还是不要喝那种酒,您该喝一杯果汁酒!要知道,我们这儿的果汁酒,可都是用雾霭密林的水果酿的!” 能在地下城行走的女人,不是有手段,就是有势力,她们往往都不会缺什么金币。而挂上雾霭密林名头的酒,自然比普普通通的烈酒值钱得多,胖酒保瞄准时机,大肆推销: “只要您喝上一小口,不仅一整年也忘不掉那滋味,喝得越多,您还越有机会得到精灵般的美貌呢!您听萤火虫那边的游吟诗人的诗歌了吧?那群精灵,比什么宁芙啊,海妖啊美多了!” 他拿出了那支艳色的果汁酒,“您瞧,这果汁酒,是不是看着就不一般?” 穿着黑斗篷的少女没有应声,她接过那支果汁酒,仔细地端详了起来。胖酒保见她虽不答话,却隐隐有被说服的迹象,立刻继续起滔滔不绝的推销,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更加灿烂: “小姐,您应该知道——现在雾霭密林风头正盛,谁都说那帮精灵产的东西样样都好!咱们呢,也不跟您说假话,这好货唯一的的缺点嘛——嘿嘿,就是确实不便宜!不过,您只要尝了就知道,这好东西,它的确就值那个价。我跟您说——” “说什么说!” 胖酒保正说得唾沫横飞,圆桌旁的那个壮汉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少女来找自己,也看不出这是在打什么主意,壮汉一时按耐不住自己的急躁性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一拳砸在吧台上,唬得胖酒保生生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向后退了好几步。 “您——您这是——” 壮汉不留情面地讽刺道: “什么‘您’不‘您’的?!一个连麦酒都淡得和水似的的破店,装什么呢?还说个屁的果汁酒!哼,雾霭密林的水果,老子就不信了!那帮子鼻孔朝天的精灵能稀罕和你们这群烂货打交道?!” “你这是——”胖酒保气得眼睛瞪得溜圆,热血上头,刚想要与壮汉呛上几句,身旁的瘦酒保就连忙使劲地拽了两下他的衣袖,涌上头的热血倏地又变得冰凉。 不为别的,那壮汉光是身高,比胖酒保就已经整整高出了两头!更不要说壮汉周身的气度,他手上显然是沾过血的。 识时务的胖酒保目光飘忽,支支吾吾起来: “我们用来酿果汁酒的水果……就算不是雾霭密林的,也都是上好的……和那些精灵产的,差别也大不到哪里去。” “呸!下贱的玩意儿!这种时候还嘴硬,他X的,老子今天——” 壮汉被酒吧再三的敷衍、愚弄惹得怒不可遏,正准备再度挥拳,这一拳瞄准的可不是桌面或是吧台,而是胖酒保的那张红彤彤的脸。 眼见场面就要变得鲜血淋漓,一只纤细的手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壮汉的手腕。 “别这样,鲍里斯莱特,要是打坏了他,一会儿谁还敢给我们上酒呢?” 少女摘下兜帽,露出一头与夜同色的黑发,她澄净的蓝眼睛犹如正午阳光下一片最清澈、最湛蓝的海水。 她朝壮汉落落大方地一笑: “我听说,鲍里斯莱特从不拒绝送上门的生意。” 鲍里斯莱特把酒瓶里最后的那几滴果汁酒全部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喝完最后的那一口后,他意犹未尽地砸了砸嘴。向来只喝麦酒的鲍里斯是第一次尝试这种甜酒,没想到滋味还不错。 “在这地方,喝点儿酒还可以,谈生意就不合适了。” 鲍里斯看了眼柜台后时不时向自己这桌瞟上一眼的酒保们。他更加觉得自己没要麦酒,而是要果汁酒是个明智的决定,那几个酒保绝对会朝他点的那杯麦酒里偷偷吐口水,到时候麦酒说不定尝起来像是臭水沟里的水。 他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恶心的联想,赶忙转过头,与坐在自己对面、自称要与他谈生意的少女对视。 “特别是你刚才还摘下了你的兜帽,女神啊!现在酒吧里这群畜生没有一个不盯着你的!”鲍里斯倾身向前,目光颇具压迫力地扫过少女重新戴好的兜帽,语气轻蔑而暗含威胁。 “像你这种女人,稍微不注意一点,地下城就会把你撕碎,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你知道那些畜生们现在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嘛?啧,小美人儿,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居然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黑发蓝眼的少女像是根本没听见鲍里斯的警告,也完全不在乎他具有胁迫意味的靠近。她没有喝自己的那杯果汁酒,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杯身。 “您可以叫我阿西娅,至于这桩生意的酬劳,您觉得一百枚金币怎么样?” “一百枚——” 鲍里斯像是被人狠狠地当头敲上了一棒,前倾的身体当即向后退去。他脸上的轻蔑神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僵硬地与此时的不可置信纠缠在一处,显得鲍里斯格外滑稽。不过,被这笔重金砸昏了头的鲍里斯可没功夫去顾及自己的形象,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那笔丰厚的酬金上—— 一百枚金币!对于现在落魄到只能喝麦酒的鲍里斯,没有什么比一大笔钱更具有诱惑力了。哪怕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也没接到过几次这么丰厚的酬金。要是真得到这笔钱,别说什么麦酒、果汁酒了,就是那些贵族老爷最爱的美酒,鲍里斯也能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整年!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神情,试图露出一个友好些的笑容,却没想到是适得其反,周围偷窥的客人竟因为鲍里斯的笑容急急忙忙地别过了头。好吧,他这张脸笑起来反而更狰狞!鲍里斯下意识地想再喝一口酒掩饰一下自己此刻的尴尬,可端起杯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杯子里一滴酒也没有了。 “咳……那这桩生意的细节,我们去别的地方聊?怎么样?阿……阿西娅。” 少女对他的提议很认可,点了点头,“走吧,鲍里斯莱特,我希望您能早点开始。” “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整个地下城,你不会找到比我干活干得更漂亮的赏金猎人。”鲍里斯把自己宽阔、结实的胸膛拍得啪啪响,一边带着少女向酒吧外走去,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 “可能有些该下地狱的杂种跟你说了我的某些……某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个,我向你发誓,阿西娅,那些全都是造谣!我的实力没有任何问题,那些小小的不走运……只是凑巧!那帮脑袋里只有屎的蠢猪打不过我,就拼命给我造谣!阿西娅,不管你要我办什么事,我都能给你办好!特别是那种——” 少女和壮汉一离开这间简陋、廉价的酒吧,酒吧里就有人不屑地嚷嚷道: “这个鲍里斯莱特!什么‘小小的不走运’,他都倒霉多久了,还好意思这么说!女人就是女人,没有脑子的东西,居然敢请这种角色办事,” “但鲍里斯……他不是很厉害吗?就算是倒霉一些,也不影响他做事吧?”有人疑惑地问。 “是很厉害,但再厉害也没用!你不知道吗?他把人家巫妖全得罪了,无论他去做什么,那帮巫妖都会一个接一个地跑去给他添乱子。要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落魄成这样?现在啊,和谁打交道,也不能和鲍里斯打交道,搞不好也要被巫妖记恨上!” “怪不得这一两年兜没怎么听到鲍里斯的名号了,我还以为他赚够了钱,已经离开地下城了呢。”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他把人家巫妖得罪得有多狠。鲍里斯现在可离不开地下城,我跟你说……” 在喧杂吵闹声中,小个子跪坐着,用瘦骨嶙峋的手一下一下擦洗着肮脏的地面,收拾了好半天,终于勉强把之前清理好的那块地板重新擦好。小个子这才敢直起身,气喘吁吁地给自己擦一擦脸上的汗。 然而,小个子将将擦了两下汗,动作便突然顿住,在酒吧最角落的桌子旁,也坐着一个穿着黑斗篷的女人—— 眼神远比普通人锐利的小个子非常确定,她身上的黑斗篷和走出去的那个少女是完全相同的款式。 并且最关键的是,好像除了小个子,所有人都瞧不见她,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第109章 059钱币在莉塔还是条小人鱼…… 在莉塔还是条小人鱼的时候,每当祖母完成了她的任务,换下了那身赏金猎人的行装,她不仅会带回来几袋沉甸甸、亮闪闪的钱币,还会给她们带来陆地世界的特产和故事。 约瑟芬会挑一个不冷不热、有着微风的夜晚,在白色的沙滩上生起一堆篝火,等到月亮升到正当空,才开始跟莉塔她们细细分享自己在海底之外的奇闻逸事。 不过,与其说祖母是在同她们分享经历,倒不如说她是在讲故事。 约瑟芬的讲述常常伴着她故意夸张的神情,内容里满是真假掺半的戏剧巧合。 听得多了,哪怕是年纪最小的莉塔,也大概清楚了祖母的套路,总能精准而迅速地判断出哪些是约瑟芬的“添油加醋”,哪些又是她的“无中生有”。不过,那时候的阿芙拉对祖母的信任可是到了一种近乎荒谬的程度,她坚信祖母说出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以至于莉塔和阿芙拉经常为了争论祖母讲的某一段是否真实而莫名其妙地吵起来。 那场面——按葛瑞丝的说法,远比她们争夺最后一份白贝鱼要激烈! 她们光是针对约瑟芬是否真能够随时随地、轻轻松松地进出中心神庙,就至少吵了不下两百次。 尽管阿芙拉多次以不再把她切好的白贝鱼分给莉塔做威胁,莉塔依旧没有改口。 小人鱼即便长大了也坚信自己是对的。 要知道就算约瑟芬的身手再好,鉴于中心神庙那些铺天盖地的、针对异族的阵法,进出中心神庙也必然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更何况约瑟芬还是被中心神庙重点“监督”的人鱼。 而约瑟芬在讲自己“自由进出”中心神庙时又不停地含糊其辞,不止是缺乏细节,祖母会干脆省略掉描述整个“进出”的过程,只去洋洋得意地描述最后的结果,说自己在中心神庙里“借”了一件什么样的附魔武器,又将某个名叫亚历山大的祭司捉弄到了什么地步…… 在这一点上,葛瑞丝、琴和莉塔难得达成了一致,她们都认为约瑟芬是在唬她们! 但约瑟芬可坚决不承认自己在唬人鱼,每每听到莉塔和阿芙拉窸窸窣窣的争论声——是的,尽管连莉塔都成年了,阿芙拉还是坚决地相信约瑟芬,故而她们始终没有彻底解决这一分歧——约瑟芬总会假装没听见她们的争论,接着,矜持地、高傲地一甩她深红色的鱼尾,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随即迅速转移话题,千篇一律地道——“于是,我去了一间酒吧。” 这个时候,莉塔和阿芙拉都会瞬间闭紧嘴巴,保持安静——她们都很喜欢那些老套且经典的酒吧桥段。毕竟在约瑟芬的故事里,那些吵吵闹闹的酒吧里不是有一位乔装打扮的高手,就是路人的谈话里隐藏着完成任务的关键线索——总之,只要去了酒吧,就能够解决当下最焦灼的问题。 然而,事实证明,故事终究只是故事。不是每一间酒吧都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宝地,亲身验证这一套路的莉塔隔着兜帽揉捏自己的太阳穴,好吧,对于祖母的讲述,她还应该更多一点怀疑。 莉塔把自己斗篷的兜帽拉得更紧了些,再度确定周围的人都不在谈论什么鲍里斯莱特,也没有任何谈论生命母树的趋势。自从阿尔同那个壮汉离开后,莉塔除了在最开始听到了几条能派上用场的信息,再灌进她这条可怜人鱼耳朵里的就全是一堆各种意义上的“垃圾”——一大堆对生活不如意的牢骚、低俗下流的荤段子、还有不知针对谁地恶毒至极的咒骂。 她叹出一口气,缓了缓自己被这些浓郁的负面情绪带着一同下坠的心情,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间简陋的、失去价值的酒吧,按照计划去和她的阿尔汇合。 这时,她发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帮工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地板,已经快要来到了自己的桌旁。 莉塔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看似无害、却行为有点诡异的小帮工,她不太理解小帮工为什么要来擦自己这个位置的地面。酒吧正是忙碌的时候,这边的地面现在擦洗了毫无用处,很快就会被来来往往的客人踩脏。 “客人……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的!真的非常抱歉!” 小帮工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腮帮子微微鼓起来,战战兢兢地问莉塔: “您……我看了您很久了,发现您什么都没有点。您是不是不喜欢这里的东西?这儿……这儿的酒的确差了一点,吃的也都很普通……” 小帮工支支吾吾的,他抬起头,飞快地瞟了眼莉塔,转眼间又像是很心虚似地深深垂下头: “要不——您可以试试我做的胡萝卜蛋糕,味道……味道真的不错。” 原来这个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小帮工是想要推销自己制作的食物,企图赚一点外快。 但小帮工看起来不算很熟练,显得颇为忐忑,垂下头后就没敢再抬头看莉塔。似乎是感觉到了莉塔对胡萝卜蛋糕没什么兴趣,小帮工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语气瞬间变得哀戚: “求您帮帮忙……要是卖不出去胡萝卜蛋糕,我……我今天又要饿肚子了!女神在上,愿祂的荣光永远照耀您!求您了!我已经饿了足足三天了……” 小帮工的个子矮小到让人有点怀疑他具有矮人血统,不过矮人是意志坚韧的种族,据约瑟芬说,他们甚至可以把石头、泥土作为食物吃掉。 本打算直接离开的莉塔忍不住站住了脚,她多看了这个小个子一眼,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无法确定小个子是不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矮人。小个子的一张脸脏得像是自生下来就没洗过,头发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整个人从头到脚,只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能看,越瞧越有几分说不出的可怜。 人鱼当然清楚小个子是在故意卖可怜,能以这么小的年纪在地下城混到一份活计,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过得太差,也不可能对饥饿只有这种程度的忍耐力。然而瞧着小个子身上满是补丁、过于宽大的旧衣服,以及楚楚可怜的眼神,莉塔总情不自禁联想到自己的阿尔,还在那条船上的阿尔,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从钱袋里掏出了两枚银币,塞给了小个子。 “藏好一点,至少今晚你不会饿肚子了。” “您——谢谢……谢谢您——” 给完这两枚银币,莉塔便不再耽搁,她没再去看小个子脸上的不可置信,径直朝酒吧门口走去。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同情眼前这个小帮工,而是在心疼自己的阿尔,心疼那个还没和自己相遇的阿尔。 直到穿着黑斗篷的女人消失在门口,小个子才收了脸上那副感激涕零的神情。小个子没有对着灯光去打量这两枚骗到手的银币,女人一放到小个子手中,小个子就警惕地将它死死攥住,不敢让它的亮光流泻出来半分。 小个子用生着薄茧的指腹仔细地摩挲了一遍银币上的花纹,就立即把这两枚银币抛进了自己身旁的那只水桶。 轻微的水声被酒吧的喧闹声吞得一干二净。 两枚带有中心神庙图案的银币。 收获比小个子预想的要少,却也算不错。 “小个子!你死哪儿去了?!门口有人吐了!你快点滚过来收拾干净!就没见过这么懒的帮工!你还真不如死了,给那些合格的帮工腾位置!懒鬼!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我……我这就来!” 小个子提起那只半满的水桶,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 再等等。 小个子看着酒保们那一张张写满厌烦、憎恶的脸,知道他们想要把火气发在自己身上。 再忍忍——都会变好的。 小个子垂落在腿侧的手紧攥成拳,再一次徒劳地安慰自己。 鲍里斯莱特跟着自称阿西娅的少女走出了酒吧后,两个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他们先是漫无目的地随便走了一通,确定了没有任何人跟踪,鲍里斯仍然谨慎地看了看四周——他们正待在一处寸草不生的小山坡上,这样的地方在地下城随处可见。 “说吧,这是桩什么生意,你要我做什么?”壮汉与摘下兜帽的少女再度对视,神态之中多了几分不自然,他还记得不久前这少女抓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幕,虽然鲍里斯没有使出全力,但他也很清楚,这少女绝对非同一般。 这样非同一般的少女,要和他做的生意想必也会危机重重。而鲍里斯正需要干成一件大事,好好洗一洗自己身上的名声,这才能有翻身的可能,所以他并不怕阿西娅托付给自己太困难的事。 “你和巫妖们的事,我已经调查得很清楚。” 谁知阿西娅却不是先说生意的内容,反倒是提起了鲍里斯最想回避的话题。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些该……那些巫妖再他X的记仇,也不可能拖到现在也不肯放过我!阿西娅,相信我,他们已经消气了!不可能再来捣乱!”鲍里斯不但一张脸红得厉害,脖子似乎也粗了一圈: “女神在上!我发誓,无论你要我做多难的事,我都能做好!阿西娅,在地下城,你绝对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了。你在我身上花的每一枚金币,都是赚!” “我知道——鲍里斯莱特先生,请别那么激动。我还没有说这桩生意的内容呢。”阿西娅轻笑了一声,她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领。 “那你——阿西娅,请你快说!”他把“请”这个敬词说出了一股凶神恶煞的味道,阿西娅浑不在意,她看着他,道: “我希望你带着我,哦,可能还有我的一位朋友,逐个去拜访那些巫妖。” 第110章 060蠕动挂在药剂店门前的铃…… 挂在药剂店门前的铃铛急促地响了几声,吵得睡在躺椅上的小伙计翻了个身,他一把拉起毯子,将自己的头罩了个严严实实。 连着几天近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坩埚前,耗光了小伙计的全部精力。现在就算是整个地下城马上要陷到岩浆里,他即将变成一团飞灰、烟消云散,小伙计也决定坚决不从这张躺椅上下来,誓要与它做一对同生共死的恋人。 “今天休息!您改天来吧!” 在困倦的驱使下,小伙计紧紧闭着眼睛,大着舌头、闷闷地朝外面喊了一句。 门外拉铃铛的人停下了动作,摇摆的铃铛渐渐停了下来,只有点细碎的声响,小伙计舒出一口气。 安静,终于恢复了安静。 毯子柔软地罩在脸庞上,遮挡住了烛火摇曳的光影,身下的摇椅再度缓缓摇了起来。小伙计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像一片要重新回到天空的云,不断地往上飘去,即将飘回方才的梦乡,续上那个没能做完的梦——在梦里,抠门抠到家的巫妖老板赏了小伙计一整只烤鸡!那只鸡烤得油亮亮、香喷喷,小伙计拿好了银光闪闪的刀叉,准备狠狠地咬上一大口,被丰盈的汁水美得连眉毛都歪掉。 不过,铃铛却不识趣,好不容易彻底平静下来的它们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发出的铃声虽并不算特别大,却完全没有半点停歇。 铃声远比上次急迫,犹如沉甸甸的冰雹般猛地砸向小伙计,生生地把他从梦中砸了出来。小伙计似怒似怨地“哎呦”了一声,痛苦而愤怒地将遮盖头脸的毯子掀了下来,把那张柔软的毯子狠狠掷到了地上。 温柔的阴影从眼帘上剥去的瞬间,小伙计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被一旁的烛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暴躁地咒骂了一句,趿上东一只、西一只撇在躺椅旁的鞋,咬牙切齿地走到了门前,以更大的音量朝门外喊道: “今天休息一天!不接待客人!请您回去吧!” 然而门外的客人异常执拗,像是听不懂小伙计的话,仍旧不肯松开拉响铃铛的那根绳子。 铃铛一上一下地激烈摇摆着,凌乱无序的响动仿佛某种挑衅,震得急需休息的小伙计只觉得脑子里伸进了一只嚣张的铁钩,搅得他痛不欲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开门,那道恼人的铃声不可能停止。 于是,小伙计只得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推开门,他朝那个催命般摇铃的人露出自己此生最凶恶、最糟糕的表情,试图以这种最幼稚的手段制止住那个过于自我的客人。 “我说了!!请您明天再来!今天我们休息!” 小伙计黑着一张脸使劲地点了点贴在门口处的告示,“女神啊!您没看见吗?我们这儿写着呢,今天休息一天!您能不能——” 小伙计正想要给这个没有礼貌的“客人”小小地上一“课”,可一转头,看清门前站着的“客人”后,整张脸顿时失去了全部的血色,他毫不犹豫地立即奔进屋子里将门阖上,还给那道厚厚的门又扣上了一重又笨又重的锁。 “今……今天我们真的休息!” 听着小伙计隐约发颤的呼喊,鲍里斯莱特摸了摸自己的脸,在确定了自己的确仍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以及一张嘴后,他回过身朝化名阿西娅的阿尔耸了耸肩,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这是已经是鲍里斯第五次遭受“锁门”的待遇,使得鲍里斯在对自己的长相产生怀疑的同时,又开始因旁人的惧怕生出一种别样的得意。他认为这种惧怕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自己的能力。 阿尔瞧着他,发现这一次鲍里斯面对那扇被锁死的门,似乎终于学会了不再拼命敲击、拍打,用尽各种手段企图让对方开门。或许是因为前六次的经历已经在鲍里斯的身上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它们充足地证明了——巫妖的居所,在任何时候都不该去惊扰。 “这只巫妖也外出了……” 鲍里斯摩挲着自己袖口处的那个被火灼穿的洞,很有些不满地向阿尔概括了下如今的处境: “开门的还是巫妖雇佣的人类。这些没骨头的人类都对我有点‘偏见’,胆子比老鼠须子还小!一见我就想跑。我看,你要是想通过我去拜访那些巫妖,恐怕有的等了!” 他说完这几句话,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一双浓密得过了头的眉毛死死纠结在一块,活像是个被缠死、粗糙的线团。 “真是怪了!那些巫妖一般恨不得在自己的居所待到死——不对,他们已经死了——那帮骨头架子从来都是恨不得在那些臭气熏天的屋子待到烂成一滩臭泥,除了极特殊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踏出门一步。” 鲍里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面色逐渐凝重,“我们已经找了七只巫妖,没有一只在家!这些拖着不肯去见女神的玩意儿到底在闹什么?!我可没听说他们还有什么搞聚会的习惯。” 阿尔没有像鲍里斯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犹豫,感官敏锐的她回过头,看了眼身旁的一处树丛,又很快将目光转到鲍里斯那张红润饱满的脸上——说实话,光看样貌,看不出鲍里斯已经落魄了那么久。 “巫妖们还有可能会去哪里?” “去哪里?这帮——”一句奇脏无比的话被鲍里斯勉强咽了回去,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远离了那扇属于巫妖的门,先是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随即仔仔细细地将周围快速地打量了一遍。 “我向女神发誓,那群没有肉的臭骨头,他们除了死守着自己的破屋子,特别还是这个时候——一天之中最适合制作魔药的时刻,他们只可能会去哀嚎墓地找那些该下地狱的材料。”鲍里斯的左手好像只是匆匆地掠过了胸膛,那个向女神表示信仰虔诚的停顿微乎其微,“但我就是从那儿过来的,根本没有碰见什么巫妖。” 他指了指门上的血迹。 “而且这些血在这儿好几天了——没有一只巫妖会愿意忍受这种脏乱,他们只能接受带字的东西满地都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巫妖能够离开他的居所这么久,对他们来说,任何地方都没有自己的居所安全……他们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同时有那么多巫妖出事,他们的心眼儿比谁都多……” 鲍里斯的声音忽大忽小,他显然在一边说话一边思考,倏地,他棕得发黑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确信地道: “他们一定根本没有离开!就躲在居所里不敢出来!” 他脸上的洋洋得意立时更加浓烈,转过头就又用力拽了下悬在门前的那根绳子,嘈杂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阿尔没有上前阻止鲍里斯,她自觉地与鲍里斯保持着两三步左右的距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现下走向没落的赏金猎人。 鲍里斯莱特——阿尔只用了不到一晚的时间,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铃声响了有一会儿,直到那根绳子快要被鲍里斯粗鲁地拽断,药剂店才给了他回应。 “先生!我再说一遍,我们今天不营业!”门后传来的小伙计声音充满了疲倦和隐约的恐惧,他听上去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遥。 自以为洞悉一切的鲍里斯并没有心情去照顾小伙计的情绪,他先是骂了一句充满生殖器官的脏话,傲慢地喝道: “我管你营业不营业,快开门!告诉老皮埃罗,是我——鲍里斯莱特要——” “莱特先生,老板不在这儿,他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他嘱咐我,千万不能让您进来……” “你骗谁呢?老子来地下城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呸!告诉老皮埃罗,他要是再不出来,老子他X的就把他这个破店砸了!” 小伙计的声音更加疲惫,尽管他在努力压制恐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了出来:“先生,我真的没骗您!而且……您要是把这儿砸了,老板他……他不会放过您的……”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鲍里斯的整张脸肉眼可见地由红润转变为红得发紫。他的脸似乎膨大了一圈,鲍里斯不仅是手臂上暴起了青筋,连额头上凸出了条条血管,它们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怎么看怎么诡异。 阿尔刚被他的这副模样惊住,还没等她判断出鲍里斯是出了什么状况,一道黑色的身影便自草丛中跃出,敏捷而迅速地在他的脸庞上划了又深又长的一道伤。 身材高大到近乎庞大的壮汉没有因为这道伤发出任何声响,整个人像是被忽地定住了,一下子变成了座雕塑。然而,鲍里斯的身体虽然不动,身上那些突出的血管、肌肉——尤其是他的那张脸!一时间竟犹如活物般快速蠕动着。接着,粘稠的、黑红色的液体缓缓从鲍里斯的眼睛、鼻子、嘴巴流了出来,他整个人都蒙着一层死气。 “阿尔,别看他!” 划伤鲍里斯的莉塔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意外,她高声提醒阿尔,并用自己没有接触过男人的那只手紧紧揽住阿尔的腰肢。 莉塔没有去拉那根连接铃铛的绳子,也没有去敲门,她带着阿尔奔到门前,直接对着那间药剂店喊道: “让我们进去!不然我就弄破这扇门,让你也尝尝你‘老板’的厉害。” 药剂店内的小伙计本想装聋作哑,可一瞥见莉塔向自己高高举起的利爪,立马失了无视她们的勇气,踉跄着打开了门。 “快……快进来!”他面色苍白地瞥了一眼依旧一动不动的鲍里斯,以极低的音量喃喃道: “居然真的有用……”《 》 110-120 第111章 061鼓包刚一走进这间药剂店…… 刚一走进这间药剂店,莉塔就打了个喷嚏。 在没有白天的地下城里,哪怕再吝啬的老板——比如阿尔和莉塔才离开的那家酒吧,也要配上几盏油灯做照明,而那些大方的、生意兴隆的店铺,则一定少不了通明的魔晶灯。 而这间药剂店,不仅没有魔晶灯,竟然连一盏油灯都没有,这里只有一根又一根的蜡烛,有许多根蜡烛明显就是收集融化的蜡油,再度加工后制作而成的。它们挤挤挨挨地被安放在各种杂物之间,嚣张地散发着呛人的烟雾,给人一种误入充满瘴气的山洞的错觉。 莉塔捂住口鼻,皱着眉看向手忙脚乱关上店门、神情恍惚的小伙计,对于她比人类敏感得多的嗅觉,忍受这些烟雾无疑是一种酷刑。 “这儿就没有一盏油灯吗?” “油灯?” 小伙计呆怔怔的,反应了一下,才为难地摇了摇头,“没有油灯,老板受不了灯油的味道。” 他弯下腰,一边捡起先前被丢在地上的毯子,一边偷瞄莉塔还没有收回去的尖爪,像是在暗自评估莉塔的危险程度。 而小伙计的这一瞄被莉塔抓了个正着,始终保持警惕的莉塔立即凶巴巴地道: “怎么?你看中了我的爪子,也想给我下个恶咒?拿我做材料?!” 蜡烛的烟雾浓烈得过了头,呛得莉塔说完这句话就咳嗽了起来。她故意朝小伙计伸出的那只手爪尖又长了一大截,寒光泠泠,看上去与那些矮人工匠锻造的绝世兵器别无二致。 小伙计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险些没抱住怀中的那个毯子卷,说话支支吾吾,说不清因为是心虚还是因为胆怯。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怎么可能?哪有什么‘也’?我只是……只是从来没见过……”他顿了顿,忐忑地问: “你是人鱼吧?来自无尽之海的人鱼?” 阿尔轻轻捏了捏莉塔的手,这只生着蹼的手刚刚从她腰间滑下来,它完全不像它的同胞那样凶相毕露,现在正乖乖巧巧、安安份份地与阿尔十指相扣,指尖圆润,看不见一点带有金属色泽的寒光。阿尔用小动作无声地提醒莉塔,眼下她们在人家的地盘上,犯不着因为这种小事起争执。 “我就是无尽之海的人鱼,怎么了?你想干什么,直接说!” 于是,莉塔再开口时,语气虽然还是有点横,却也比之前柔和了许多,显然阿尔的话在她那儿,总是具有格外灵验的效用。 “没……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我从来没见过一条活……一条真正的人鱼。” 小伙计瞧着莉塔一声接着一声地咳,连声音都因烟雾有所变化,他后知后觉般地“哎呦”了一声,忙不迭地指向药剂店最黑暗的角落。 “真抱歉,这些蜡烛……老板再三叮嘱我,一根也不能熄。不过,那边没有点什么蜡烛,要不……你们到那边去避一避?” 顺着小伙计的指引,阿尔在店内堆垒得既井然有序、又密密麻麻的各种杂物之间,望见了一块仿佛实心的墙体。直到她适应了那处过于微弱光线后,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墙体,而是一座填满了书籍、笔记、纸张的书架。光是看着,都要为那座可怜的书架捏一把汗,担心它在下一瞬就被装载的这些物什生生压塌。 莉塔瞪起眼睛,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很快,她要出口的话就又转为了一声声的咳嗽,莉塔咳得连眼角都不受控制地涌出了一点泪花。一旁的阿尔只觉得一颗心被莉塔的咳嗽声提得直往上跳,她止住莉塔的话头,替莉塔向小伙计道了声谢: “谢谢,我这就带她过去!” 说完这句话,阿尔连忙帮莉塔擦去了蓄在眼眶里的眼泪,轻轻地拍抚起人鱼的后背,低声劝慰道: “好啦,这种时候,也没办法挑三拣四。” 不过,莉塔显然不怎么满意阿尔这种无可奈何式的安慰,硬生生从阿尔的颈项间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但莉塔眼下咳得一张脸满是酡色,这一瞪怎么都更像是嗔怪。更何况莉塔还煞有其事地“掐”了一把阿尔的腰——人鱼似乎是怕使的力道过大,真的伤了眼前脆弱的人类,以至于这一下不但轻得很难称之为“掐”,就算是用“捏”来形容莉塔的动作,恐怕都有点小题大做。 阿尔没有反抗,反而将莉塔的手攥得更紧,她朝这条佯装恼怒的人鱼露出了一个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又迅速地向门的方向看去一眼,示意莉塔留意门外愈演愈烈的异常响动。那个情况有异的鲍里斯莱特并没有发出低呼、哀嚎、尖叫之类的声音,他只是时不时轻一下、重一下地敲击着房门,犹如狂风暴雨天敲打门窗的树枝。 莉塔咳嗽着,她自然不会错过阿尔的暗示,几不可察地朝阿尔点了点头,旋即任由阿尔将自己半拖半抱地拉到书架旁。 作为这块药剂店里光照最差的地方,书架旁空气最洁净,竟然连一点儿烟雾气也闻不到。阿尔看了眼自己不远处的一把红色天鹅绒扶手椅,心中有了大概的答案,她猜想这里多半是巫妖老板常待的地方,或许他还布置了个简单的小阵法来驱逐那些烟雾,所以才能躲过烟雾的侵扰。 远离了烟雾,莉塔脸上的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整条鱼一缓过来,就开始左顾右盼,她不仅将这间过于满满当当的药剂店看了个遍,一双尖耳更是极其认真地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忽地,人鱼的尖耳颤了颤,她同阿尔使了个眼色,便声音发哑地质问那个拿着毯子、坐在摇椅上发呆的小伙计,她的语速极快,像是打算在一瞬间就将自己的全部不满发泄出来: “别装什么无辜了!说什么‘没有也’?看看外面的那个男人,明显是你们对他下了恶咒!对一个无罪的人做出这种恶事,你们难道不怕被女神制裁吗?!” “他不是无罪!不……那不是恶咒!” 年纪很轻的小伙计本就心神不定,他根本没料到莉塔还在纠结那个问题。加之莉塔的语速过快,一句句话劈头盖脸地朝他砸过来,砸得小伙计顿时忘记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刚急急忙忙地要开口解释,就被烛火的烟雾呛得连连咳嗽。 恐惧不安的小伙计立刻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来。 “我……咳……我的意思是这和我们无关!你们误会了。咳咳咳,他才是被女神制裁的人。” 蜡烛的火光从小伙计的身后映过来,阴影吞没了他的神情,与此同时,门外响起的声响更加怪异、令人牙酸,听起来像是某种薄薄的东西被倏地撕开。小伙计的身子明显随着这个古怪的声响颤抖了一下,他再度强调道: “他有这样的下场,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做了万恶不赦的事,所以才会受到女神的处罚。如果——如果我们真的那么罪恶,怎么可能还让你们进来?”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完全不敢直视莉塔和阿尔,他目光空洞地盯着正前方的某处,把一些没必要重读的字词咬得很重,显得怪异而滑稽。 门外的撕扯声越发难以忽视,突然,那扇门怪异地凸出了一个鼓包,随着鼓包逐渐变大,响起了鲍里斯的声音: “皮埃罗,皮埃罗!他……他在哪儿?!” 其实那声音并不太像是人类在正常情况下所发出的,鲍里斯似乎含着一大团粘稠的液体在说话。如果不是听觉灵敏的莉塔在努力辨认,一定会误以为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噪音。 “他……老板他不在!” 面对着那扇门上的异状,小伙计咬紧了牙走到门口,他的两腮都因为过于用力的咬牙动作而变得鼓鼓囊囊。看着这扇由极其坚硬的金属所制成、却在明显发生形变的门,小伙计并没有显出什么讶异的神色,他颤抖着手,将四五把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锁都扣到了门上,厉声对着门外喊道: “他不在!你为难我也没用!这都是你自找的!” 阿尔仔细端详着小伙计的神情,他正死死地盯着门上那块方才迅速凸起、此刻又静止不动的鼓包,表情凝重。 小伙计的一双眼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他整个人都透出显而易见的焦灼不安,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连片刻的功夫也站不住。 阿尔还要再深度分析小伙计一举一动时,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警惕的莉塔用力攥了一下阿尔的手,提醒她看向书架。 这座原本黑漆漆的、乍看起来以为是一堵墙面的书架上倏地流泻出了一缕极淡的金光。 莉塔凑近阿尔,那只与阿尔十指相扣的手滑了出来,重新紧紧揽住阿尔的腰肢,另一只手的指尖则轻轻点了点阿尔的内袋——那里同样闪烁着隐约的金光。 碍于有外人在场,阿尔一把将内袋捂紧,不敢让那道过分惹眼的光芒泄露出来半分。莉塔微微弯了弯唇角,她看了眼整幅心神都在门外的小伙计,迅速将手伸向书架上的发光处,她快准狠地拿下了那个正在散发着金光的物件。 那物件一落在莉塔的手上,就开始飞快地变得暗淡。大约只是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它就显现出了自己的样貌—— 那是几张沾着茶渍、像是被谁粗暴从笔记上撕扯下来的纸张。 第112章 062消失药剂店里的光线本就…… 药剂店里的光线本就昏暗,而书架旁更是没有点上一根蜡烛,阿尔只大概看清了莉塔手上纸张的模样,人鱼便迅速到有些粗鲁地把它们收进了衣袍的内袋里。 把这几张纸收回去的同时,莉塔还不忘向阿尔眨了眨眼。阿尔也对狡黠的人鱼回以一笑,她当然明白莉塔的意思——这几张一看就不一般的纸张要等到情况安全时再细细研究。 随着莉塔将这份“意外收获”收起来,阿尔口袋里的那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也沉寂了下去,它方才闪烁金光的景象仿佛是一场存在于莉塔与阿尔之间的幻觉。 “我……我警告你!” 小伙计磕磕绊绊地朝着门外高喊,他没有瞧见书架旁发生的这一幕。小伙计的眼睛完全不敢从门上凸起的鼓包上挪开,他对那处鼓包颇为忌惮,既不敢距离它太近,又不敢距离它太远,只好来回踱步。 “这可是巫妖的住所!你……你已经得罪过一次巫妖了!你快走吧!不然再闹下去,老板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小伙计干瘪无力的警告没有得来他想要的结果,他话音刚落,门就像是被某种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这扇由特殊金属制成的门立时发出了酷似雷声的巨大响动,连处在药剂店深处的阿尔和莉塔甚至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随之颤了一颤。 站在门口处的小伙计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随后他又硬着头皮回到了原处,小伙计已然没了胆气,他控制不住地弯腰驼背,整个人瞬间矮了一截。 “皮埃罗?!让皮埃罗滚出来跟我说话!” 鲍里斯的声音变得更加含糊,怒气也明显更重,“得罪巫妖怎么了?当初!当初老子就应该把那些骨头全拆了!早知道我绝对不——” 说到这里,鲍里斯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无法辨识的嘶嘶声,片刻之后,所有的异响戛然而止。 莉塔皱了皱眉,她不停微微颤动的一双尖耳停了下来,被人鱼紧紧护在怀里的阿尔最先察觉到了她的异状,朝莉塔投去询问的眼神。 然而,不等莉塔回答,门外就先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请问,你们知道矮人工匠都住在哪里吗?” 这声音毫无情绪起伏,犹如雪山之巅常年不化的皑皑积雪。 海洛伊丝把手中的“甜莓”放回水晶碗里,早在七十二年前,这种不讨喜的莓果就已经在雾霭密林里渐渐绝迹。列迪希亚在发现这一情况时,就特地帮海洛伊丝在后院里引种了两株“甜莓”。 可海洛伊丝不擅长侍弄那些娇柔的植株,几年过后,那两株“甜莓”虽然的确如同列迪希亚向她保证的那样没有枯萎,但结出的果实却越发稀少。尽管海洛伊丝请来了许多擅长侍弄植物的精灵来帮忙,种在后院的这两株“甜莓”依旧没有任何好转,从四十六年前开始,它们没有再结过一粒果实,海洛伊丝也从那时起,没有再吃到过一颗“甜莓”。 “抱歉。”海洛伊丝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她看向自己多年未曾再见的老师,面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知道您一定会认出来我,但我没想到您会把这件事指出来。” “如果今天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别的精灵,我当然不会指出来,可是你——海洛伊丝。” 列迪希亚的眼睛里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她本与海洛伊丝一样,都是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但此时此刻,她显得异常担忧,双眉紧蹙,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靠近海洛伊丝: “未来的雾霭密林可以没有任何精灵,但绝对不能没有你。海洛伊丝,你知道的,你是女神所选中的精灵,你注定背负着将雾霭密林变得更加繁盛强大的使命——” “列迪希亚。” 海洛伊丝稍稍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列迪希亚的关切——这显然是前所未有的情况,不仅对于注意礼节的精灵而言太过粗鲁,并且海洛伊丝也从未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列迪希亚。 列迪希亚更习惯顺从的、勤勉的海洛伊丝,而那个海洛伊丝绝不可能对她直呼其名。 “请说,海洛伊丝。” 列迪希亚的神情并不好看,她仿佛猛地吞下了一整只没有清洗干净的果子,神情也从关切变得严肃。 “我想说,有件事您应该并不清楚,在最后一次问神仪式上,女神重新做出了选择——” 海洛伊丝站起身,将那把摆在列迪希亚面前的长弓拿了回来,她很平静地道: “最后一次,祂选择的是赫梯,不是我。” 小伙计胆战心惊地打开变形的门,一看清门外的情形,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 莉塔松开阿尔,步子轻快地来到了门口处,却发现眼前的景象既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又在自己的预料之外。 “海洛伊丝?” 人鱼试探着叫了一声站在门外的精灵,见精灵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莉塔背在身后的手立刻朝着阿尔打了个手势,随即,她笑盈盈地朝着海洛伊丝的方向走了过去,目光快速地扫过药剂店门口那一片红得发黑、却空无一物的土地。 她先是亲亲热热地拍了拍海洛伊丝的肩膀,仿佛她们是什么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你们精灵确实是和我们都不一样啊,居然真的能发光!我还以为我祖母是诓我呢。你是想修你的长弓?这儿是药剂店,修不了长弓的。” 阿尔此时也从店里走了出来,她看了眼瘫坐在地、嘴巴一直没能合上的小伙计,短短的这片刻功夫,他连续几次想要询问海洛伊丝什么,但不知怎的,都只能从喉咙里勉强发出一点怪响,说不出具体的字词。小伙计抓着自己的喉咙,向从自己身旁经过的阿尔求救。 “他这是?” 鉴于鲍里斯的莫名其妙变化、以及现下的莫名其妙消失,阿尔谨慎地与小伙计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把小伙计求救的目光传递给了以擅长治愈著称的精灵。 “海洛伊丝,你懂医术吗?” “我只懂弓箭。” 海洛伊丝说着拒绝的话,却也转过头,把小伙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过,她这一看还不如不看,小伙计在她冰冷冷的目光下,脸庞越发苍白,整个人像是染上某种瘾症般颤抖着,终于挣扎着问出一句话: “您……您把他怎么了?” 小伙计说到代表鲍里斯的这个“他”时,咬字极轻,唯恐说得声音大一点就惹怒眼前这位来历非凡的精灵——别看地下城的萤火虫酒吧,十个游吟诗人有九个半都在说精灵是如何善良、圣洁的种族。在地下城摸爬滚打长大的小伙计并不肯相信那些虚话,他反而因此对精灵们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小伙计想不通精灵们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进行这种耗资巨大的宣传。 “我没把他怎么样。”海洛伊丝并没有因为小伙计的反应停止她具有探究意味的注视,“你和你的老板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会是什么‘下场’。” “但他不见了——这是不可能的,那个咒术它——”小伙计捂住嘴,试图掩盖自己情急之下的失言,却发现谁的面上也没有流露出讶异之色。 他咬了咬牙,同海洛伊丝哀求道: “这位精灵大人,求求您了,他已经失控了,要是……要是他失踪了,后果——整个地下城都会非常非常危险。尤其是——” 小伙计为难地不敢接着说下去,心虚的他低下头,生怕与旁人有眼神接触。 “尤其是所有有名气的巫妖都离开了地下城,没有人清楚要怎么收服他。” 海洛伊丝云淡风轻地替小伙计补完了他不敢说的话,看到他惊愕地抬起头,才慢条斯理地道: “‘祂注视着一切,一切都是祂的安排’——他正在经历自己该经历的‘下场’,所有的造物都要经历自己的‘下场’。” “他……皮埃罗……” 小伙计霎时面色惨白,仓皇地扑到那一大片红色土地上,双手用力插进砂土之中,情绪崩溃地奋力四处翻找起来。“不,我不该信的……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海洛伊丝没有劝阻、安慰小伙计的意思,她朝阿尔和莉塔招了招手,于是,她们默契地聚集到了药剂店旁的一片空地上。 这里正好位于小伙计所在位置的上风口,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他所发出的那种刺耳的声音。 “我打算去找一位矮人工匠修复我的长弓,你们要一起来吗?”海洛伊丝主动道,也许是错觉,精灵的声音似乎比之前要柔和一些。 想到自己和莉塔护身的武器只有那把匕首,嗯,莉塔的尖爪也能算是武器,不过两件武器还是太少了! 阿尔果断点了点头,朝西边指了指。 “可以,我们现在就能动身。矮人基本上都住在地下城的那边。” 还好约瑟芬足够细心,也足够慷慨,给她们准备的那只装钱币的袋子是经过魔法处理过的,里面的金币几乎可以堆成一座小山。去矮人工匠那里定做武器可能不太够,但买几件不错的成品武器还是绰绰有余的。 莉塔对声名赫赫的矮人工匠很有兴趣,她很雀跃。 “到时候我也要试试射箭!在海里就用不了这个!海洛伊丝,你射箭那么厉害,到时候手把手地教教我吧!我给你付学费——”人鱼兴高采烈地刚要继续央求弓箭手海洛伊丝,手就被阿尔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我来教你。” 阿尔的蓝眼睛里盛满笑意,她攥紧莉塔的手,强调道:“不用付任何学费。”—— 作者有话说:突然涨了好多收藏,好惶恐又好开心!!欢迎新来的朋友呀! 第113章 063清闲“……我更喜欢你的…… “……我更喜欢你的第一种唱法,葛瑞丝。” 阿芙拉一边用葛瑞丝的贝壳梳子梳理着自己的金发,一边近乎苛刻地向自己年纪最大的妹妹提出建议,“第二种唱法,你最好再练上两百次,或者用它解决掉十条船,我才能考虑把它列入到我们的训练计划里。” “你知道,这种唱法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对于——” 阿芙拉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就要往琴身上瞄,她以为正忙着把白贝鱼细细片成薄片的琴没有留意她们的谈话,谁知琴却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恰好与阿芙拉四目相对——那双纯黑的眼眸专注地盯着阿芙拉,手下动作不停,干净利落地一刀切断了手里那条鱼的头,白贝鱼的尾巴徒劳地最后挣扎了几下。 阿芙拉讪讪一笑,她赶紧把视线从琴染着鱼血的双手上挪开,勉强把之前准备说的话欲盖弥彰地圆了圆: “尤其是对于一些可能……没那么擅长歌唱的人鱼,很容易就会出现点失误。葛瑞丝,你自己刚才都有一个音唱得还不够饱满。我的建议是,你不该那么追求唱法,可以在旋律上多下点功夫,比如说——” “阿芙拉,依我看——”一旁的摩忒斯缇打断了阿芙拉的话头。 这位海巫才从使用强大咒术的巨大消耗中恢复了些,整只蚌看上去还有些憔悴,可纵使如此,她的反应力仍比近来过于恣意、潇洒的阿芙拉好了许多。 “葛瑞丝哪种唱法都很完美,我没有听出她有什么失误。” 受到赞美的葛瑞丝立时向摩忒斯缇回以一笑: “谢谢,摩忒斯缇,你今晚带来的花也都很完美。” 琴切好最后一条白贝鱼,接过摩忒斯缇递来的湿手帕,擦了擦爪尖和双手,很是无可奈何地看向自己这位幼稚的长姐,语气里透着几分疲惫。 “阿芙拉,我们完全可以聊点别的,既然是小聚,就应该聊一聊大家都感兴趣的事,或者更有意义的事。” 饶是海巫还努力同阿芙拉使了眼色,这位迟钝的长姐、对歌唱过于执着的人鱼仍然没有发觉妹妹们的情绪不妙,她依旧坚持在这个乏味的问题上死缠烂打。 “我觉得这很有意义,葛瑞丝的歌唱完全可以更完美,我能帮助她变得更好,比如说——”阿芙拉固执地想要把之前没能说完的话说完,却被再次“打断”。 葛瑞丝毫不客气地用鱼尾狠狠抽了一下阿芙拉的尾鳍,痛得阿芙拉直接把尾巴蜷了起来。 “葛瑞丝,你——” “抱歉,我亲爱的阿芙拉,我只是突然有了个发现,不得不尽快同大家分享。” 葛瑞丝笑得温柔,毫不客气地从将自己的贝壳发梳从阿芙拉的发间拔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葛瑞丝把发梳戴回了她自己的棕发上,阿芙拉原本还想要问问葛瑞丝是怎么了,但一种近乎求生的直觉让她最终选择要闭紧嘴巴。 纵使阿芙拉在感知情绪上再不敏感,也意识到了现下绝不能再招惹葛瑞丝,阿芙拉的语气立时柔和下来,甚至隐约带上了几分心虚。 “没……没关系!葛瑞丝,我们哪还用计较这种小事?亲爱的,你是想分享什么发现?” “一些关于你的有趣发现。” 阿芙拉撑着沙滩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用力,十指插进白色的沙粒里,细碎的颗粒摩挲着她的掌心,说不清是痛还是痒。阿芙拉瞧着葛瑞丝毫无变化的笑脸,只觉得有一根细线牢牢地束缚住了自己的心。 犹豫再三,她又异常迟缓地补上了一句夸赞: “其实,葛瑞丝,我认为——你还是有进步的,那种唱法虽然太难了些,但确实很惊艳。” 葛瑞丝调整着头上贝壳发梳,将它调到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上,潋滟着彩光的贝壳倏地折射了一缕月光,晃得阿芙拉又是眨眼,又是揉眼睛。 “葛瑞丝,你的梳子……”阿芙拉有些畏畏缩缩地,她以很小的音量提醒道。 葛瑞丝瞄了阿芙拉一眼,慢吞吞地又调整了一下头顶的发梳,语声带笑: “阿芙拉,自从莉塔去了雾霭密林,你好像一下子清闲极了,每天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好像在哪里都能看见你。我突然发现——你可能很适合给别人收拾烂摊子。” “这是冤枉我!葛瑞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到处游是有原因的,不是没事干!昨天,我一条人鱼就引诱了两条海船,今天这些白贝鱼都是我捕来的!哪里就清闲了?”阿芙拉放下揉眼睛的手,稍稍缓了一会儿,眼睛的刺痛就已经褪去,尾鳍传来的疼痛感也淡得可以忽略。 不过,阿芙拉却没有再舒展开尾巴,她以一个有些可怜的姿势蜷坐在白色的沙滩上。 阿芙拉认为今天的葛瑞丝有点难以捉摸,妄图靠将自己塑造得更可怜些的方式,博取葛瑞丝的关怀。 事实证明,阿芙拉的确很懂葛瑞丝。见了阿芙拉故作可怜的模样,葛瑞丝没有再追究下去的意思,她只是“哼”了一声,就别开了头。 正当阿芙拉松了一口气,准备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份白贝鱼吃个够时,琴却平淡地开了口: “昨天我也发现祖母的红花又少了几株,但这次显然不可能是莉塔干的。” “这……我……” 旁观的摩忒斯缇眼见着阿芙拉的脸色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变化,到底没有忍住,轻笑了一声。 海巫从面前的贝壳上叉起一块鱼肉,品尝过新鲜鱼肉的鲜美后,又慢条斯理地、很不厚道地补充了一句: “还有女神像前的摆设,位置也突然变了。” “哪儿变了?我明明就是按着——” 阿芙拉解释不成,反而暴露了更多难堪的事。她见妹妹们和海巫都齐齐向自己看来,再也强撑不下去,顿时泄了气似地垮下了肩膀,与月光同色的尾巴懊恼地拍打了一下沙滩,嘟囔着抱怨道: “可能……确实……也许阿芙拉说的有点道理……少了莉塔以后,我有点太无聊了。” 金发人鱼把左手搭在胸前,声音有些萎靡: “我向女神发誓,我只是想找点有趣的事做,结果……没想到总是容易出点‘小’岔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阿芙拉把“小”这个字咬得非常重,还在竭力为自己找补。 葛瑞丝被她委屈的神态惹得笑出了声,道: “怪不得之前莉塔总嚷着有你的什么把柄,我还以为她是在吓唬你呢,原来——还真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莉塔那是故意威胁我!算不上什么把柄。说这些早过去的事干嘛?咱们聊点别的。” 阿芙拉立刻为自己辩白,并开始试图转移话题。 “琴,把海巫带来的花都递给我,我再给这些鱼加上点装饰。” 葛瑞丝和琴早已经习惯了长姐的脾性,对阿芙拉这种被戳中痛脚就急忙逃避的态度并不准备过多计较,她们只是多看了几眼阿芙拉的鱼尾——在阿芙拉银白色鱼尾的努力下,沙滩的那一处变得坑坑洼洼,细沙纷纷扬扬地洒得到处就是。 两条人鱼不禁有些微末的庆幸,还好没听从阿芙拉最初的意见,在约瑟芬的花园进行这场小聚,不然那些红花又不知道要被阿芙拉祸害上多少。近来,祖母忙着应付神庙没完没了派来的使者,等约瑟芬亲眼瞧见心爱红花的惨状,她们不敢想象会是什么结果。 琴挑了下眉毛,她那一篮五彩斑斓、姿态妖娆的鲜花递给阿芙拉的同时,也发表了一针见血的点评: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莉塔最喜欢的姐姐是你了,毕竟只有你们能玩到一起去。” “琴——” 一见阿芙拉白皙的面庞浮上了窘迫的红,大有要数落琴的意思,海巫不得不再次介入了人鱼姐妹们的“纷争”。 摩忒斯缇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莉塔的重要性,这条小人鱼是任性了点,可她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点上,最完美地发挥出润滑剂的作用。过去,海巫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能力,然而近段时间……摩忒斯缇一次又一次地、深深领会到了调和人鱼关系的不易。 想到莉塔,摩忒斯缇心下一动,主动道: “约瑟芬昨天收到了雾霭密林发来的信。” “昨天?”阿芙拉刚翻了翻篮子里的花,还没找到心仪的那一朵,听到这句话,马上停下了翻找的动作。 “昨天我去了祖母那儿,她根本没跟我提信的事!我只看见她给雾霭密林写了好几封信问莉塔的情况。莉塔……”阿芙拉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才犹犹豫豫地道:“她没在雾霭密林闯下什么祸吧?” “你去的时候,祖母还没收到信,当然不可能跟你提。”琴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莉塔在信上说,她们还没弄明白要怎么帮雾霭密林的忙,可能要在精灵那边多待上几天。” “这是还没喝够那个什么蘑菇汤吧?真不明白蘑菇有什么好的,我可受不了那股怪味。”阿芙拉对此颇为不满,语气酸溜溜的,忍不住又追问道: “她们还要再多待上几天啊?再过一阵子,白贝鱼的味道可就没那么好了。” “不清楚。”帮助约瑟芬整理信件的琴摇了摇头,“祖母催了她们好几次,莉塔都没说确切的时间,只说事情有点难办,哦,她怕祖母怪她,还许诺下次要寄浆果回来赔罪。” 说到这,琴的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可一边听着复述的葛瑞丝,却陡然皱起了眉,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她问琴: “那阿西娅呢?莉塔有在信里提到阿西娅,或者阿西娅有传什么消息回来吗?” 第114章 064红贝壳琴微微一怔,摇摇…… 琴微微一怔,摇摇头,道: “阿西娅没有写信回来。莉塔在信里提到过几次阿西娅,但都只是说她们暂时都不回来,没有具体写过什么关于阿西娅的事。” “这不像是莉塔的风格。” 尽管与莉塔的姐姐们相比之下,摩忒斯缇同莉塔的接触接近于零。但哪怕是摩忒斯缇,也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劲。海巫依然记得那天自己同莉塔一起登上海船解救人类的情形,当时莉塔对阿西娅的关怀溢于言表,而以莉塔的脾性,除非突然发现阿西娅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否则她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阿西娅的态度冷淡下来。 既然莉塔还愿意与阿西娅共同留在雾霭密林,就已经证明阿西娅不可能有什么问题。更何况——摩忒斯缇回忆着莉塔与阿西娅相处时甜得发腻的气氛,海巫很是怀疑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朋友…… 海巫没有再揪着过去的细枝末节纠结下去,她倏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几个颜色不一的贝壳,惹得一旁的阿芙拉瞪大了眼。 “海巫,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芙拉一边忍不住朝海巫的袖子里看去,像是怀疑海巫还在袖子里藏着些奇怪的东西,一边纳罕地问道:“怎么这些贝壳我都没有见过,你从哪里找来的?” 然而葛瑞丝和琴都没有因摩忒斯缇的举动流露出讶异的神色,尤其是琴,她还主动帮摩忒斯缇把那几枚贝壳一一摆在沙滩上,用它们围成了一个饱满的圆圈。 “谢谢你,琴,不过贝壳之间的距离最好还要再窄一些。” 摩忒斯缇朝琴感激地笑了笑,随即快速地调整了一下白沙上的贝壳,让它们之间的距离完全相等。 完成这一步,海巫才蹙着眉同阿芙拉解释道: “我准备问一问女神,莉塔现在是什么情况。” 摩忒斯缇的语气比先前感谢琴时严肃了许多,像是隐含怒气,又像是颇为不满,阿芙拉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问女神?莉塔不是正在雾霭密林吗?能出什么——” 话没说完,阿芙拉自己先反应了过来,目光离开了那几枚勾画着奇异符文的贝壳,银白色的鱼尾焦躁地一甩。 作为与莉塔最亲密无间的姐姐,阿芙拉最后一个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怪异之处——按照莉塔爱憎分明的性格,她对阿西娅都已经迷恋到愿意豁出性命的地步,还没离开海底时,就恨不得天天和那个人类黏在一起。到了只有精灵的雾霭密林,她怎么可能突然间对阿西娅如此冷淡?要知道,莉塔但凡是对什么上了心,都会忍不住一提再提。 正常情况下,莉塔要不就是玩得不亦乐乎,忘记了要给她们写信这回事,要不就该是给她们写一封又臭又长的信,用肉麻到极致的文字讲述她和她的人类经历的一些无聊透顶的、只有她自己觉得惊心动魄的事。 更何况,阿芙拉很清楚,阿西娅是个很懂礼貌、难得好相处的人类,她绝对不可能什么消息都不留给她们。阿芙拉很确信,只要莉塔写了信回来,阿西娅至少也会托莉塔替她向人鱼们和海巫问一声好。 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 “女神啊!是那些精灵动了什么手脚!天杀的精灵!她们对莉塔做了什么?祖母不是说雾霭密林还有她的什么老朋友吗?!我——” 葛瑞丝一把拉住情绪激动阿芙拉,好吧,看来莉塔不止是酷似年轻时的约瑟芬,也很像阿芙拉。或许这种冲动的因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化一二,葛瑞丝勉强以此慰藉了一下自己,随即她轻轻拍了拍阿芙拉的背脊。 “别这么着急。阿芙拉,等一等,海巫会问清楚的。” “但是女神一向偏爱那些尖耳——”阿芙拉下意识地想要说出精灵的蔑称,却猛地想起身为人鱼的自己也长着一双尖耳朵,她犹如被什么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瘪了瘪嘴,一张脸都不由得沉了下来。 “女神一向偏爱精灵,祂会回应我们吗?” “祂会回应的。” 摩忒斯缇将最显眼的那枚红色贝壳小心翼翼地摆在贝壳摆成的圆圈中心里,抬起头来,一双浅金色的眼眸里像是涌动着融化的赤金。 简简单单答完这一句,海巫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她戴上纯白的面纱,双手合十,盘腿坐在了那个贝壳圆圈的正前方。摩忒斯缇祈祷、问神的方式与绝大多数祭司都不相同,看上去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冥想。 阿芙拉曾在机缘巧合下见过几次中心神庙的问神仪式,至于摩忒斯缇的问神仪式,阿芙拉还是第一次见,她不由得提起了一颗心。 特别是当阿芙拉发现摩忒斯缇一句咒语、一段祷告词都没有念,更没有做任何特别的手势,只是摆了个平平无奇、朴素到近乎简陋的贝壳圆圈,就草草开始了“问神”,阿芙拉只觉得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完全没有心思去品尝面前贝壳上琴切下来的、薄如蝉翼的白贝鱼片,只能故作随意地朝纹丝不动的摩忒斯缇看去了一眼又一眼,次数频繁到几乎要把海巫问神前特地佩戴在脸庞上的面纱看出一个洞来。 直到阿芙拉又一次朝摩忒斯缇看去,不仅目光越发肆无忌惮,唇瓣也开始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时,她身旁的葛瑞丝终于忍耐不住,毫不客气地拧了一把阿芙拉的胳膊。 阿芙拉虽被这一下痛得险些惊呼出声,整条鱼都窜了起来,猛地高了摩忒斯缇两头,但她还是顽强地控制了自己,把这有违“形象”的一声生生咽回了肚子,没有发出过多的响动惊扰还在问神仪式中的摩忒斯缇。 随后,阿芙拉立刻拉住葛瑞丝,吃力地带着妹妹朝旁侧挪了好长一段距离,鱼尾在沙滩上留下两道蜿蜒的痕,她才压低声音,强压着怒火道: “葛瑞丝,有话就好好说,你今天都朝我动几次手了?之前那一次你不高兴,我理解,刚才这一回你又是为了什么?我可没招惹你!” “你是没招惹我。” 葛瑞丝轻声道,手指朝后点了点,语气虽柔和,却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要是不扭你那一下,你绝对要冒出一句不该说的话。” “我又不是打算现在就说话!”阿芙拉并不服气,“等海巫的仪式结束了,哪还有什么不该说的,我就是想问问海巫她——” 好吧,仔细琢磨了一下,阿芙拉又紧紧闭住了嘴巴。 怎么自从莉塔去了雾霭密林,她怎么事情没做好几件,小祸倒是闯了一桩又一桩,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鱼! 只差一点,她就要在摩忒斯缇的面前提到中心神庙了!女神啊!如果真的提了,阿芙拉觉得自己这一个月,不,这一整年,甚至最近的几年里,都别想再睡上一个好觉。 阿芙拉的肩膀再一次完全地垮了下去,声音闷闷的: “我……我这回是真忘了。” 葛瑞丝很是无奈剜了阿芙拉一眼,又细细揉了揉阿芙拉的胳膊。葛瑞丝刚才没怎么收敛力气,在阿芙拉的胳膊上留下了一小片红,此刻经过阿芙拉的揉按,疼痛的确是消下去了些,但那一片红却蔓延得更大了。葛瑞丝瞧了又瞧,发觉短时间内是消不下去了,索**盖弥彰地握住阿芙拉的那截胳膊,用自己的手掌把红痕遮住。 她声音更轻地向自己不省心的长姐强调——有时候,葛瑞丝由衷地觉得,自己才是姐妹间年纪最大的那一个。 “好了,这回你没问出口,下次一定要记住了。千万不能再在她面前提别的祭司了!你也知道——当年她从中心神庙回来的时候——” 说着,葛瑞丝叹了口气,阿芙拉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知道,当初——所以这么多年了,祖母都不肯和中心神庙有任何来往……” 事实上,不仅是不来往,约瑟芬有段时间甚至看也不看酬金的数额,一连接了许多个关于中心神庙的任务,把中心神庙搅得天翻地覆。至今提到中心神庙,约瑟芬的神色都会异常难看。 尽管由于约瑟芬的一连串报复式行为,现在的她们不得不蜗居在海底,鲜少外出,但阿芙拉并不认为祖母当年的行为如何过火。甚至,只要想到摩忒斯缇曾经的遭遇,阿芙拉认为祖母完全可以更过火一些。 一阵细微却明显的震动惊得阿芙拉与葛瑞丝齐齐回过了身,那个前不久还犹如孩童游戏的贝壳圆圈忽地发出了道道金光,这时,盘坐的摩忒斯缇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海巫佩戴的纯白面纱无风自动,摩忒斯缇的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比往日更为灿烂耀眼,她注视着交缠变换的金光,从容平静地看着那些摆放整齐的贝壳开始颤动,组成圆圈的贝壳一一朝圆圈的最中心滚落,它们一聚到一处,就纠缠成了一个分不清彼此、形状不断变化的光团。 很快,摩忒斯缇伸出手去,朝着那个光团信手一捻,拿出枚隐约是贝壳形状的小光团。它将一接触到摩忒斯缇戴着手套的手,表面那层圣洁的、莹白色的光茫极速褪去。 海巫只看了一眼,便一把扯下遮挡面容的面纱,直接站了起来,急声呼道: “通知约瑟芬,我们必须马上赶去雾霭密林!” 被海巫才捻到手里的贝壳下一瞬就摔落在地,这是一枚红贝壳,却又不同于之前那枚放在贝壳圆圈中央的红贝壳,它红得发黑,刚一坠进沙滩里,就将周围的白沙都染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色。 第115章 065果实艾普莉把一只红苹果…… 艾普莉把一只红苹果装进篮子里,抬起头,对围在自己身边的精灵们道: “祭司已经在重新调配果子露的配方了,大家再忍一忍,一切都会好的。” “这几天,祭司都没有露面……”然而艾普莉的宽慰作用并不大,距离艾普莉最近的精灵神情依旧忧郁,她一边把一罐蔬菜汤添进艾普莉的篮子,一边叹着气道: “艾普莉,祭司知道生命母树现在的情况吗?她的叶子差不多全都白了!再这样下去,就算祭司做出新的果子露,我们很可能也捱不到那个时候了。” 精灵指了指自己身上密布的杂乱纹路,随着生命母树的情况极速恶化,这种丑陋的、狰狞的痕迹犹如传染病一样在雾霭密林里嚣张地蔓延,它们气势汹汹地爬上精灵们每一寸皮肤,不但轻而易举地毁掉了精灵与生俱来的精致美貌,最可怕的是,这些纹路痛得愈发厉害,两次疼痛的间隙也愈发短暂。 起先,这种疼痛是可以用祭司调配的果子露缓解的,但近来,果子露的效用越来越微乎其微,精灵只能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去忍耐不断增强的、仿佛要将他们整个身体撕裂开来的疼痛。 不过,眼下精灵们的忍耐力显然到了极限,他们没办法再忍受这场没有止境的折磨。 有一位戴着帽子的精灵把帽檐压得更低了些,他半遮半掩住自己的脸,低声建议道: “如果埃莉诺没有办法,或许可以去找神庙的祭司问问,中心神庙的大祭司……听说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这句话一抛出来,犹如一滴水落进了沸腾的油锅,他周围的精灵全都皱起了眉,纷纷不满地盯住了那位戴帽子的精灵——他立刻把帽子拉得更低了! 对于高傲的、排外的精灵而言,向异族求助无疑是一种耻辱。而且,不久之前,精灵不是没有尝试过这样做,可那条人鱼和那个人类给他们带来了什么?预言中所指的“织针”并没有解决精灵的任何问题!甚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种说法,正是因为“织针”的到来,生命母树的状况才会急转直下。 “大家请放心!” 艾普莉及时地朝着精灵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一堆被疼痛折磨得神色恹恹的精灵之中,这位年轻的精灵状态显得尤其的好。 “所有关于生命母树的事,我都在第一时间就汇报给了祭司,埃莉诺告诉我,她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艾普莉看了眼戴着帽子的精灵,语气里多了几分轻蔑,脸颊因为情绪激动泛出了红色,直言不讳地道: “神庙的祭司基本上个个都是饭桶!哪怕是中心神庙的什么大祭司,也只不过是比饭桶稍微好了那么一点。要我说,找他们帮忙,还不如拎两只桶过来。” 这句异常形象的调侃赢得了几声轻笑,凝重的气氛也终于随之轻松了些。 见在场的精灵大多微微点了头表示赞同,艾普莉四下扫过一眼,便快速把手下这只准备送给祭司埃莉诺的午餐篮收拾好,最后在篮子上盖了一张格子餐布。 “我这就把午餐送过去,顺便再催一下祭司,大家别急,我很快就会带来好消息的!” 艾普莉说着“很快”,动作倒是更快,完全不给其他精灵反应的时间,话音刚落,就一把提起那只沉甸甸的篮子,朝祭司的居所飞奔而去。 精灵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对艾普莉的话半信半疑,但不免多生出渺茫的希冀,盼着埃莉诺能真的配置出有用处的药剂——他们并不敢期望埃莉诺能让生命母树恢复原状,毕竟自这棵树出现在雾霭密林,它的兴衰荣枯就从未被精灵左右过。 听着精灵们小声地讨论果子露该如何调整,最好再添加什么材料,不擅长制药的奥菲莉亚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额角上的一道纹路——她觉得那不像是一条线条,它应该是一把尖利的锥子,正在一刻不停地朝自己的脑子锥去。 今天阳光灿烂得过了头,耀眼的金色从枝叶间的缝隙溢出来,涂抹在艾普莉远去的身影上。这位年轻的精灵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去送午餐,轻盈得像是一只飞鸟,眨眼间就消失在奥菲莉亚的视野之中。 奥菲莉亚定定地盯着祭司居所的方向,她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了什么,却由于头部不间断的剧痛,难以将它牢牢抓住。 真奇怪,奥菲莉亚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太对劲。 艾普莉再一次细细地看了遍午餐篮里的东西,确定没有少带任何东西后,她认真地将餐布盖好,又小心地把餐布上的每一条褶皱都除去,这才慢腾腾地敲了三下门。 开门的埃莉诺远比她预料的还要憔悴,半精灵的脸旁比此刻生命母树上残留的叶子还要苍白,浅棕色的眼睛里密密麻麻的全是血丝,至于头发——艾普莉敢说,如果当年的埃莉诺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雾霭密林,没有一个精灵会愿意承认埃莉诺是他们中的一员,只会礼貌而客气地请埃莉诺离开,暗自讨论埃莉诺是否具有妖精的血统。 “祭司!您怎么成这样子了?!” 艾普莉面露惊诧,一只手把住埃莉诺只开了一点缝隙的门,关切而担忧地道:“您还好吗?是不是一直都没有休息?!您绝对不能不休息呀!要是您病倒了!雾霭密林该怎么办?刚才奥菲莉亚还一直拽着我问您的情况!大家都很担心您呢!” 埃莉诺蹙着眉,她刚要开口,向来热情、情感远比绝大多数精灵浓烈的艾普莉就钻进了埃莉诺的居所。艾普莉非常熟稔地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张餐桌旁,将午餐篮里的食物一一拿了出来,她扬起一张红润的面庞,向埃莉诺介绍道: “您瞧,这罐蔬菜汤就是弗吉尔给您炖的,味道好极了!他听说您最近胃口不太好,特意在汤里多放了些香料,说您一定会喜欢的。” “谢谢,我一切都好。”埃莉诺不动声色地把沾着鲜血的袖子挽了起来,朝艾普莉露出一个标准的、礼节性的笑容。 “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改良版果子露,最迟明天就能配好了。如果这一版的效用不够大,我还研制出了一种更有效的药膏,艾普莉,你可以把药膏再发给他们。记得,药膏必须配合果子露使用。” “好的!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艾普莉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她雀跃着蹦跳到埃莉诺面前,“祭司,您同陛下说过这件事了吗?最近我想找陛下汇报情况,可她一直都在忙。哦,神庙也来了好几封信,有一位叫伊莱的大祭司说,他很想要和陛下或者您聊一聊,还非常郑重地表示——” 年轻的精灵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眼睛一下子不敢直视埃莉诺,声音也像是心虚似地变低了: “今年中心神庙很愿意代替我们举行‘女神的筵席’。” 埃莉诺刚刚有了点血色的脸庞立刻沉了下去,“神庙怎么可能知道雾霭密林的情况?我们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和外界有任何联络。” “本来是这样的……”艾普莉纠结地揉搓着自己袖口上的饰带,“可海洛伊丝……她不是去了地下城吗?您知道,神庙可有不少人都在地下城来来去去。也许……可能……” 尽管艾普莉吞吞吐吐,但她拙劣的掩饰却与明示没有任何区别,埃莉诺止住她的话头,叹了一口气,道: “不是海洛伊丝,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艾普莉,最近帮我盯紧一点大家,还有生命母树的事——告诉大家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到办法了,最迟三天之后,生命母树就会好起来。” “啊?” 艾普莉惊讶地抬起头,瞧见埃莉诺一脸正色,绝无敷衍之意,她发烫的脸颊终于变回了正常的温度。 “祭司,那神庙那边——” “神庙那边不要回复他们任何一个字,等我忙完生命母树的事,我会找他们‘好好’聊一聊的” 留意到祭司恶狠狠的咬字,艾普莉生硬地笑了一笑,她赶紧把篮子里仅剩的几样东西都胡乱地摆在餐桌上,就匆匆忙忙地向埃莉诺告别: “祭司,我这就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您快些忙吧!” 她把格子餐布揉成一团,潦草地塞进篮子里,目光再度掠过埃莉诺凌乱不堪的头发,语气欢快: “今晚弗吉尔一定会为此再炖上一锅好汤,真可惜!您没有这份口福了。” 埃莉诺帮艾普莉拉开门,没回应艾普莉的调笑,而是又一次嘱咐道: “艾普莉,记得,不要回复神庙任何一个字。” “我知道啦!”艾普莉用她的大嗓门坚定地回复道,随后便提起空篮子,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这件居所。 差不多是艾普莉离开的那一瞬,垂着白纱帘的内室就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埃莉诺揉了揉太阳穴,朝着内室的方向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掩盖气味的法阵尽职尽责地运转着,将浓重的血腥气掩盖得一丝不露,埃莉诺深深吸进了一大口口气。她拉开纱帘,声音倏地温柔如水,不,更像是柔软的、紧紧缠绕住脚腕的海藻。 “亲爱的,我的陛下。” 埃莉诺一步步向内室走去,向她愤怒的爱人走去: “你知道的,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是对的。” 那只被艾普莉胡乱堆在餐桌上的红苹果因方才的巨响摔落在地,成熟得有点过头的果实裂开了一条缝隙,甜蜜的、粘稠的果汁流了出来。 第116章 066控制狭窄的内室里燃着熏…… 狭窄的内室里燃着熏香,它与血腥气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处,使得本就狭窄的内室更加难以呼吸,齐力构成了某种看不见的牢笼。 埃莉诺将将踏入内室,一只软枕便飞了出来,正好砸在她的脸上。但由于投掷的力气并不大,软枕更是软得堪比一朵云,这轻飘飘的一砸倒是连一点浅淡的红印都没能在埃莉诺的脸上留下。 祭司熟稔地捡起了那只软枕,埃莉诺对这种迎接方式已然习以为常,她抱住软枕,轻声呼唤那道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 “陛下。” 床榻上的精灵“哼”了一声,隐约透着点怒气。埃莉诺却因这点微末的回应稍稍放下了点心,她试探着走近自己的床榻,语气近乎诱哄地继续道: “弗吉尔炖了一罐蔬菜汤,味道应该很好,你想要尝一尝吗?” “埃莉诺。” 埃莉诺得到了自己期待了一整天的回应,只是那声音疲惫而虚弱,怒气显然比前几天更深,“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绝不是什么蔬菜汤。” “咳咳……如果你信不过神庙,你可以联系矮人,你知道的,虽然矮人……矮人和我们没有什么交集,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会拒绝帮助我们的。你……你现在就去拿我的印鉴——”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阐明自己的安排,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这一咳,精灵简直仿佛要生生地把自己的肺咳出来,又因为长时间的不适,她单薄得过了头,活像是被裹住她的被褥一口吞下,正在与这只怪物做最后的搏斗。 埃莉诺一改先前束手束脚、小心翼翼的模样,立刻冲了过来。 祭司不顾陛下虚弱的阻挠,死死将她揽住,拿出一支早就准备好的药剂,语气坚定。 “陛下,你把这支药用了!我们再谈联系矮人的事。” 怀中精灵的发丝披散在埃莉诺的肩膀上,往日里美丽的、绸缎般的金发已然失去了令人挪不开眼的光彩,它们黯淡得像是被晒干的稻草,筋疲力尽般地散落开来。 她死死抿着苍白的唇瓣,只有一双蓝眼睛里还有着些神采,高高地扬起下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那支药剂凑近自己。 埃莉诺揽着精灵的肩膀,指腹怜惜地拂过她的发丝,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不知怎的,埃莉诺总觉得爱人像是一块盛夏时节的冰凌,随时要在自己的怀里融化,这种无端的联想令她心悸,只有将陛下揽紧,才能勉强缓解一二。 祭司半是诱哄、半是威胁地道: “你知道矮人的性格,他们从来都只愿意接受最真诚的交往。如果雾霭密林只是派我与他们交涉,矮人们绝对不会满意我们的诚意,他们会认为我们在敷衍他们。陛下,你必须要亲自出面。” 埃莉诺尝试着用最轻柔的力道帮助精灵理顺头发,可精灵仍旧不愿意领情,光扬起下巴不足以表示她的抗拒——她直接偏过脸去,连一点目光都不肯再施舍给埃莉诺。 “我现在……现在的这副模样,要是让矮人们见了,他们……反而会觉得雾霭密林没有诚意。”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既像是在否定埃莉诺的建议,也像是在自嘲自己眼下的状况。不等埃莉诺说出什么宽慰的话,她的声音就倏地严肃起来,语气冷得仿佛这句话是才从冰窟中打捞出来的: “埃莉诺,我命令你,立刻去拿我的印鉴!” 埃莉诺垂下眼眸,没有半分要顺从命令的意思,甚至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陛下的话,手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的腰肢之上,自顾自地继续道: “相信我,陛下,这种新药剂的效用非常好。很快就能让你恢复之前的状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埃莉诺!咳咳……你,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精灵愤怒地打断了祭司自言自语般的叙述,但孱弱瘦削的她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摆脱埃莉诺的怀抱,她双颊泛出潮红,蓝眼睛里燃烧起压抑到极点、随时要爆发的怒火。 “自从我开始住在你这里,你每时每刻都在敷衍我、哄骗我。埃莉诺!认清你的身份!在雾霭密林,你是我的臣属,你就该服从我的命令!” 她忍耐着喉咙深处的疼痛和瘙痒,眼眶里沁出生理性的泪水,竭力控制着自己越发濒临崩溃的情绪——精灵依旧认为,埃莉诺只是犯了一点自作主张的老毛病,只要自己好好训斥她一番,就能够让一切回到应定的轨道上去,她不愿意与埃莉诺彻底割裂。 “去拿我的印鉴过来!叫上海洛伊丝,我……我改主意了,这件事交给海洛伊丝去办。” 埃莉诺没有抬头,她专注地看着那支血红色的、流动着点点金光的药剂,在埃莉诺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后悔”这个词。 “陛下。” 祭司攥紧那支药剂,声音轻柔,语气平淡。 “您还不知道,艾普莉刚刚前来通报,我们的海洛伊丝,被查出很可能和中心神庙有所勾结。” “这不可能,埃莉诺。” 她的身体因埃莉诺的这句话倏地一僵,声音不知是由于惊惧,还是由于不间断的咳嗽,变得沙哑。她瞪大眼睛,执着地强调道: “海洛伊丝……没有谁会比她更忠诚。” “是的,我也本想为最忠诚的海洛伊丝证明她的清白,但是非常不幸——陛下,您或许无法相信……” 祭司用指腹摩挲着盛装着药剂的玻璃罐,语气忧伤,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艾普莉告诉我,海洛伊丝疑似叛逃了。 当然——“后悔”这种劣质的、卑鄙的情绪,埃莉诺也绝不会让它有机会与自己的爱人纠缠。 体贴的埃莉诺会帮她做出最好的选择。 祭司的手掌搭在爱人单薄的肩膀上,再一次体贴地提醒: “陛下,您该用这支药剂了。” 海洛伊丝一转过头,就瞧见莉塔和阿尔又头挨着头,用眼神和层出不穷的小动作做着无声的交流。她不由得怀疑这条人鱼和这个人类上辈子是一对黏在一起的瓷偶,不然海洛伊丝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如此亲密无间。 精灵清了清嗓子,指向前方隐约飘着炊烟的某处,开口提醒道: “速度如果能再快一些,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到矮人居住的村落。” 阿尔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腿,又一次把莉塔试图搀扶自己的胳膊推开,嗔怪地瞪了莉塔一眼——这条人鱼好像把她当成了某种脆弱的瓷娃娃,这一路上时时留意着阿尔的神色——虽然地下城的道路对她这种普通人类而言是曲折、崎岖了些,但莉塔一见阿尔呼吸节奏变快了些,或者走路的步子虚浮了些,就想要叫海洛伊丝停下来休息,未免也太过夸张了! 莉塔的“小题大做”对于阿尔来说,实在是一种甜蜜的烦恼。碍于弓箭手海洛伊丝耳力惊人,阿尔实在不好意思让旁人听到她们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拉扯,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眼神和手势向莉塔强调自己很好,可这招没起到多少阻止莉塔的作用,反而让这条人鱼生出了对无声对话的乐趣。 阿尔轻轻拽了拽莉塔的袖子,彻底终结掉这种孩子气的互动,扬声道: “我还可以更快一些,海洛伊丝、莉塔,不用担心我。” 莉塔瘪了瘪嘴,露出一副十足受伤的神情,她赌气般地把头转到一边。然而这条人鱼明面上一副无论如何也不肯看阿尔的模样,暗地里却用余光时刻留意着阿尔。 “我也没问题!只是——”人鱼困惑地指了指四周萧瑟荒凉的景象,“海洛伊丝,你确定矮人们住在附近吗?这里什么都没有,矮人要是在这里生活,连最基本的吃喝都是问题吧?” 她们先前离开的那片区域似乎是地下城的中心地带,单独看也是萧索冷落,可同眼下的环境一比较,竟也能毫不愧心地夸一句“繁华”。 海洛伊丝用备用的长剑削掉面前一处荆棘丛,姿态潇洒而自然,她示意阿尔和莉塔紧随自己的脚步,这位精灵走过的地方倒还能勉强称之为路。 “这里原本是一处辽阔的农田,但从十年前开始,任何植物在这里都没办法生长。” 海洛伊丝用剑尖挑起了一点泥土,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泥土并不干燥贫瘠,甚至能称得上肥沃,不管怎么看都非常适合种植作物。 “矮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还特地来雾霭密林请过帮手,但我们都没有发现这块土地到底存在什么问题。而且,只要把这里的土壤带到雾霭密林,它们就能正常地培育植物。” 阿尔放眼望去,海洛伊丝口中的“辽阔”确实没有掺半点水分,她这一望之下,竟然完全没有瞧见这片荒芜农田的边际。很难想象,当年一切如常时,这里到了收获季节,会是怎样的盛景。 “会不会是诅咒?” 莉塔由海洛伊丝的讲述联想到了祖母的睡前故事,她不假思索地问道: “矮人们是不是得罪了巫妖?被他们下了恶咒,就像刚才那个什么——” 莉塔故作不情愿地看了阿尔一眼,阿尔立刻为她补上人名:“鲍里斯。” “对!那个鲍里斯,不就是因为得罪了巫妖,才落得那么一个下场吗?那么大的块头,最后居然只剩下那一地血了。” 人鱼心满意足接受了阿尔“主动”的帮助,身子朝阿尔的方向靠了靠。 “鲍里斯?你是说那个赏金猎人?” 语调缺乏起伏的海洛伊丝说起问句也像是陈述句,她挑起一侧眉: “如果你是说他,我很确定他还活着。” 第117章 067叹息阿尔从莉塔手中接过…… 阿尔从莉塔手中接过那只不知她什么时候藏起来的果子,熟练地将它掰成两半。阿尔一边把颜色更红的一半分给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她,一边皱着眉总结海洛伊丝刚刚的那段话: “所以,海洛伊丝,你的意思是——鲍里斯只是被某个阵法传送走了,地上的那些血并不是他的?” 海洛伊丝摇摇头,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阿尔眼下的状态,见这个人类尽管额头上沁满了细汗,面色却很红润,便稍微加快了些速度。 “是有阵法把他传送走了,但那些血不止来自于缔结阵法的祭品,也来自于他自己。”精灵很平淡地描述道:“他在离开之前,全身的皮肤都撕裂了,一直在流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痛感,对此也没有感到惊讶。” “我怀疑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说这句猜测时,海洛伊丝甚至还特意看了阿尔一眼,精灵的眼神里依稀带有问询的意味。不等阿尔开口,莉塔便急忙把嘴里最后的那点果子吃力地咽下去,以一种带着些兴奋意味的语气替阿尔答道: “这个我知道!他肯定不是人类,真正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活着的,之前葛瑞丝——” 人鱼的抢答还没有结束,自己就先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她赶紧为自己辩解: “阿尔,你知道的,那些船上的人类都是一群该下地狱的混蛋!葛瑞丝……不,是我们……我们从来都只对那些混蛋下手,我向女神——” 眼看莉塔的左手就要压到胸口上,阿尔毫不在意地阻止了她。 “好啦,莉塔,我很明白你们是怎样的一群人鱼。”阿尔无所谓地笑了笑,“如果你们真的‘不挑食’,我现在也不会有机会在这里说话了。” 她安抚性地握紧了莉塔的手,人鱼也趁机倚靠住她。拥有双腿之后,莉塔的身高要比阿尔高一些,这样依偎的姿势本该有些怪异,但在她们之间却非常自然。 哦,可能对于海洛伊丝而言,还是不够自然,精灵依旧忍不住微微偏开了头。 见此情景,阿尔立刻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她还顺手把那半只自己没有碰的果子塞回给了莉塔。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状况,我也认为鲍里斯已经不是人类了。”阿尔顿了顿,直视面前的金发精灵,“海洛伊丝,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海洛伊丝拨开一处枯草丛,朝远处望去,头也不回地道:“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人类不在精灵的食谱上。” 精灵面无表情的回答别有一番冷幽默,莉塔已经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笑过之后,人鱼举起双手,赶紧再次强调: “人类也不在——嗯……至少不在我们这群人鱼的食谱上。” 好吧,眼下也不是研究人鱼饮食习惯的好时候,阿尔拉着还在笑的莉塔,朝精灵的方向走了几步,抹掉了她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阿尔空着的哪只手不动声色地拂过衣袍的暗袋,那里藏着一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她注视着精灵那双蓝眼睛,或许是因为海洛伊丝是她们第一个遇见的精灵,阿尔和莉塔对海洛伊丝的信任总要更深一些。 感受到莉塔回握了一下自己的手,阿尔一字一顿地问道: “海洛伊丝,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很可能是在一百年前吧?” 金发精灵将先前探路用的长剑收回了剑鞘,面对人类和人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两双眼睛,海洛伊丝再次确定了她们的不同寻常。 或许每个族群里都会有那么零星几个异类——在短暂的相处中,海洛伊丝已经逐渐接受了她们的与众不同。比如她们的过分“礼貌”,海洛伊丝印象中的人类和人鱼都喜欢刻意同精灵保持“熟络”,从不会像她们这样,连如此简单的问话都要斟酌再三,她们倒是更像是精灵。 而她这只选择离开雾霭密林的精灵,又无疑是精灵中的异类。 “我当然知道,毕竟我不止100岁。” 海洛伊丝淡淡地看了阿尔和莉塔一眼,总是问什么说什么的精灵少有地转了性,海洛伊丝指了指山脚下的一队人马。 “很显然,也不止你们和我知道这件事。” 莉塔到底没有吃阿尔还给她的那半只果子,她半是逼迫、半是诱哄地让阿尔在走到山脚下前吃掉了果子。 事实证明,地下城实在不是很适合种植作物,这只果子严重缺乏水分,阿尔几乎怀疑自己在生嚼木屑。 “莉塔,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你们人鱼虽然不一定以人类为食,但都有虐待人类的爱好。” 阿尔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种难以下咽的感觉使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条船上。不过,果子再难吃,总归还是要比黑面包强一些的,毕竟船上的黑面包的的确确是掺了木屑。 “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我把它吃掉?”阿尔忍不住怀疑人鱼在恶作剧,可莉塔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笑意。越靠近那群遮得严严实实的人马,这条人鱼的神情越是严肃。 “我怕到了他们那里,我们什么也没的吃。” 本想缄口不言的莉塔被阿尔捏了几下手后,立刻一个字也憋不住,莉塔在阿尔面前,什么秘密也至多只能维持住片刻。 她趁着海洛伊丝快步走到了那群人马近前,与他们为首的人交涉,一把搂过阿尔的脖子,快速用气音在阿尔的耳边道: “祖母之前去过矮人那里做客,那里食物严重匮乏,她不得不煮掉了自己的两条皮带和一双皮靴。” 说完,莉塔便煞有介事地朝阿尔眨了好几下眼睛。 两条皮带和一双皮靴……与此相比,半只缺乏水分的果子是当之无愧的美食珍馐。阿尔一时间不知该为莉塔的“体贴”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那很遗憾,我们到时候也许只能煮布条汤了。”阿尔扯了扯自己和莉塔身上的衣袍,她们都没有穿戴皮带或者皮靴,看来以后在穿着的考虑上,必须要多一些“食用性”。 “嗯,其实——如果你不讨厌鱼味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吃鱼鳞布条汤。” 莉塔做了个忍痛拔鱼鳞的动作,阿尔又好气又好笑地掐了掐人鱼的脸蛋,学着莉塔刚才的语气道: “抱歉,人鱼也不在——嗯……至少不在我这个人类的食谱上。女神在上,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吃你?” “鱼鳞又不是肉,怎么能算是吃人鱼呢?” 在阿尔和莉塔耳语的片刻,那群人马与海洛伊丝完成了互相介绍,为首的人也翻身下马——她是个身材魁梧的矮人,红棕色的头发编成数条小辫披在身后,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亮晶晶,虽然个子直到精灵海洛伊丝的腰部,可在气势上却没有输半分。 矮人爽朗一笑,用力拍了拍海洛伊丝的胳膊,自豪不加掩饰: “女神在上,要是论起锻造武器,什么妖精、精灵,在我们矮人面前都排不上号!放心,只要你的长弓没有成粉末,我都能帮你修好。” “谢谢,不过我身上带的金币可能不够,请问能用材料相抵吗?我有一块陨铁。” “当然可以,我正缺陨铁用!” 矮人挥了挥手,随即朝依偎着的阿尔和莉塔走来,她把一条散落到耳边的辫子理了回去,矮人浅棕色的眼睛牢牢锁住她们,像是野兽瞄见了自己心仪的猎物。 莉塔第一时间挡住了阿尔,她皱着眉头,语气很有些不友善地问: “你在看什么?我们可没有陨铁。” 矮人向她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个笑容大到露出了八颗牙齿,她耸了耸肩,坦荡地回答: “我只是很好奇,‘织针’到底长什么样子。” “什么‘织针’?”莉塔下意识地追问。 被莉塔护在身后的阿尔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推开这条倔强的人鱼,却恰好瞧见矮人提到“织针”时,海洛伊丝的身体明显一僵。 听到莉塔的问话,矮人的笑容更加夸张,她道: “你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我们来自未来的朋友。” 帐篷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压抑的咳嗽,帐篷外负责熬药的矮人眼圈泛红,她控制不住又朝帐篷里看了一眼。 “别看了,坎蒂思。”刚给帐篷里的祭司送过餐食的中年矮人摇摇头,叹出一口长气,她压低声音,安慰熬药的坎蒂思,“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而且现在这样子……祭司……这对祭司是一件好事。你也不是才不知道那个预言。况且,等‘织针’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听到中年矮人的话,本就眼圈泛红的坎蒂思一下子就落下了泪,她使劲摇着头,像是只要她拒绝得足够坚定,就能够改写某个一早就定下的结局似的。 “女神保佑……只要没有祭司,一切都不会好!我不明白,既然说‘织针’可以改写我们的命运,为什么‘我们’里不能包括祭司?她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难道女神看不到吗?明明是那群中心神庙的人做坏事,女神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受罪?还有那些暗精灵,他们也——” “坎蒂思!” 中年矮人厉声叫了她的名字,打断了坎蒂思宣泄般的反驳。帐篷里也传来了咳嗽之外的响动,坎蒂思死死咬住嘴唇,没能经过喉舌的字句索性从她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坎蒂思梗着脖子,显得颇为不服气。 “这是祂的指令,你疯了?!祂注视着一切,你怎么敢质疑女神?没有女神,哪里来的我们?” 然而中年矮人陈词滥调般的教训没有让坎蒂思感到半点羞愧,她甚至继续反驳道:“如果祂注视着一切,就该知道应该公平地安排我们的命运,而不是任由那群渣滓去奴役、愚弄真正虔诚的信徒。让善良的人忍饥受饿,就像祭司,她绝不该是那样的命运!” “坎蒂思!你真是——” “坎蒂思。” 紧闭的帐篷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只消瘦的手伸了出来,缓慢地晃了晃。 “进来吧。” 坎蒂思听见她最崇拜的祭司这样说,似乎还伴着一声微弱的叹息。 第118章 068矮人“我抗议!你这完全…… “我抗议!你这完全是对我们人鱼的歧视!” 坎蒂思端着一锅荞麦粥走进部落里最整洁的帐篷时,正好撞见“织针”中的人鱼正气鼓鼓地数落为她梳理头发的人类。人鱼背对着坎蒂思,姜红色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坎蒂思看不清人鱼的相貌,只能听见人鱼足以令夜莺自惭形秽的声音。 人鱼轻轻捏了一下人类的胳膊,语气里满是亲昵的嗔怪: “我们人鱼的食谱上可不是只有鱼,当然……我们的食谱上——至少在我们这一支人鱼的食谱上绝对!绝对没有人类。” “我的意思只是你们明显更偏爱吃鱼。” 黑发的人类先朝坎蒂思露出了一个微笑,轻声道了声谢,才继续同人鱼说话。 “莉塔,你必须得承认,你们对鱼以外的食物,评价都很不公道。那天晚上,我可听到你和阿芙拉她们说的话了。”人类挑起人鱼的一缕红发,先是故作惆怅地叹出一口长气,接着便有些夸张地学起人鱼的语气: “哪怕是最好的熏肉摆在你面前,你也宁可吃一条搁浅在沙滩上、死了至少一个月的鱼。更不要说面包——你非常赞同阿芙拉对它的定义,认为咀嚼面包,和吃下一口浸满水的沙子没有什么区别。” 为人鱼梳拢头发的人类拥有着羊乳一样洁白的肌肤,她的发丝更是比地下城的夜色还要黑。人类白皙纤细的十根手指穿梭在人鱼火焰般的红发里,尽管嘴里说着打趣人鱼的话,手下的动作始终温柔而仔细,熟稔地为人鱼编织着精致的发辫。 坎蒂思觉得眼眸含笑的人类仿佛来自于某个结局美满的睡前故事,只可惜,这个人类的眉宇之间明显带着些疲惫。很明显,地下城对于柔弱的人类而言,到底是太辛苦了些,坎蒂思在人鱼瞪向自己前挪开了目光——祭司很早就告诫她,人鱼对自己的配偶有着很强的占有欲。 她微微低下头,安静地把那锅荞麦粥放在餐桌上,随即脚步一转,走到角落里的柜子前开始翻翻找找。 “这只能说明我们的口味比较挑剔!不能代表我们人鱼的食谱很狭窄。”人鱼嘴硬地反驳,她顺从地朝人类的方向偏了一点头,方便人类帮她调整头上那枚发卡的位置,人鱼的手不肯就这样闲着,她攥住人类衣袍的衣角,有点委屈地补充道: “阿尔,之前在船上的时候,你给我带来的所有食物,不管是熏肉还是面包,我都吃得干干净净。还有在精灵那儿,我也吃了不少东西!这完全可以证明我们人鱼的食谱很长。我们只是对食物有着更高的要求。” 人类轻笑了一声,她从软垫上站起身,没有再同人鱼纠结这个问题,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坎蒂思。 “好啦!快去和我们的矮人朋友打个招呼。别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 “这可不是‘有的没的’!阿尔,我再次强调,我们人鱼并不是只吃鱼,你绝对!绝对不能污蔑我们!” 刚刚找到东西的坎蒂思一回身,就和那条眼睛瞪得溜圆的人鱼大眼瞪小眼,坎蒂思还没来得及从人鱼那极具冲击力的艳丽中回过神,人鱼身旁的人类便把她往后面拉了拉,让开一段恰好的距离。 人鱼似乎也觉察到了坎蒂思的抗拒,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一笑——过去,坎蒂思只在传说和歌谣中听说过人鱼这种生物,她以为对人鱼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见到瞧见面前这条人鱼的第一眼,坎蒂思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时都停跳了一拍。 萤火虫酒吧里流传出的那些赞美精灵的诗句,坎蒂思总觉得过于夸张,过于媚俗。但如果它们是用来描述这条人鱼的,她只觉得恰如其分。 坎蒂思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狡诈的人类会一次又一次地上人鱼这种生物的当,被她们拽下死亡的深渊。这条面容犹带几分青涩的人鱼,仅仅只是这样没有任何妆饰地站在这儿,坎蒂思都觉得桌子上那盏灯扑朔的火焰倏地更亮了几分。 “你好,谢谢你们的招待,我是莉塔,这是阿西娅。” 自称莉塔的人鱼好奇地看着拿着烛台的矮人——她的个子和先前来迎接她们的那个矮人差不多,只比莉塔的腰部高上一些,乍一看上去,还以为面前站着个孩子。 矮人生着一张圆脸,脸颊上散落着零星的雀斑,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有些警惕、忐忑地注视着莉塔和阿尔,她戴着一张深红色的头巾,每一根深色的发丝都被头巾一丝不苟地裹住。矮人的打扮有些老气,但她眼眸清澈,身上满是朝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我……我叫坎蒂思。”矮人忍不住又朝身后的柜子靠了靠,莉塔虽然没有动用她的天赋,可坎蒂思还是感觉有点晕乎乎的。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丰收盛典,面庞酡红、身体康健的祭司正大笑着把满满一杯奶酒递给自己。 “不客气。” 坎蒂思僵硬地说了句套话,才将将回过神来,她把手里的烛台试探着递给阿尔,轻声解释自己的翻找: “阿西娅,你是不是休息不太好?这些蜡烛里添了一些助眠的香料,你可以试试看。祭司说它们非常管用,只要点上半根,就能睡上很好的一觉。” “哦……谢谢你,坎蒂思。我确实很需要这个,你真体贴!” 这份意料之外的体贴令阿尔十分惊讶,她立刻笑着从坎蒂思手中接过那盏老旧简朴的铜烛台。这烛台远比阿尔预想的要重,阿尔刚开始险些没有拿稳。 莉塔噗嗤一笑,下巴微微向上一扬,以一个很有些高傲的姿态夺走了那盏铜烛台,戏谑道: “好啦!能吃得下熏肉和面包的人类,这点重量就交给我这条挑食的柔弱人鱼吧!” 稚气未脱的人鱼不仅把语气刻意拉长,还怪模怪样地朝莉塔眨了眨眼——她的表情活像是误食了什么奇酸无比的可怖食物。 阿尔想要把那盏铜烛台再拿回来,然而莉塔却怎么也不肯还给她了。人鱼死死搂着那盏铜烛台,仿佛贪婪的巨龙护着亮闪闪的财宝。莉塔一边快步向餐桌走去,一边欢快地同有些拘谨的坎蒂思说话: “坎蒂思,非常非常感谢你!唉,你不知道,我们都快要饿坏了,这一路上只吃了一颗果子。听见没?我的肚子现在都在抗议!” 莉塔揉了揉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故意回头挑衅般地看了阿尔一眼,才压低声音继续道: “你千万别信阿尔的话,我们人鱼当然不是只吃鱼。女神在上,现在不管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就算是端来几张用泥和沙子捏成的饼子,我也能马上吃得干干净净。” 瞧着“织针”们的一举一动,坎蒂思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们一直出现在那个被矮人一族寄予厚望的预言里,没有矮人不好奇“织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昆娜甚至为了能够第一个见到她们,答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要求,还为此又揽下了这一个月里所有的外出任务。 甚至不止是他们这些寻常的矮人为“织针”着魔,就在不久之前,祭司还特地把坎蒂思叫到了她的帐篷里,语重心长地跟坎蒂思说了很多话。 最后,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祭司牢牢地抓住了坎蒂思的手腕,她吃力地要坎蒂思向女神发誓…… 坎蒂思的目光匆匆掠过阿尔和莉塔的笑脸。她的这份“匆匆”并不是由于羞怯,而是因为担忧、抵触和恐惧。矮人很快垂下头,柔声道: “我带来的是荞麦粥,味道可能不是很好,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坎蒂思朝她们回以一笑,“等你们吃完了,就到隔壁的帐篷里去吧。我们的祭司有话要尽快同二位说。” 手快的莉塔先行打开了锅盖,看清锅里的荞麦粥后,人鱼的脸并没有沉下去,她瞧着反而有几分欢欣鼓舞。 “知道啦!吃完粥我们就去!” 说着,她便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勺燕麦粥,还“耀武扬威”般地朝阿尔晃了晃手里那只碗,向阿尔炫耀人鱼食谱的丰富性。 阿尔对人鱼孩子气的行为习以为常,她朝坎蒂思笑了笑,送矮人一直走到帐篷外,又向坎蒂思道了一次谢。 “坎蒂思,我们的朋友,那位精灵。”阿尔并没有说出海洛伊丝的真名,她担心海洛伊丝有别的考量,或许精灵会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她还没从祭司那儿回来,请问,有人给她送食物吗?如果没有,我们就把这份粥给她留下来一些。” 坎蒂思听出阿尔的意图,知道她是在委婉地试探精灵的下落,便坦荡地答道: “我已经给精灵送过粥了,祭司和她聊得很愉快,你们等会儿就能在祭司那里看见她。” 人类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微笑着同坎蒂思点头,再度感谢了坎蒂思。 有礼貌的人类,坎蒂思想,或许这就是“织针”的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海洛伊丝面无表情地看着勉强倚坐起来的矮人祭司,她金色的眼睛像蒙着一层白色的薄纱,还没有说话,就开始剧烈咳嗽,原本就瘦弱不堪的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饶是海洛伊丝并不擅长医术,也看得出这位矮人祭司的情况很不好,很可能快要到了去面见女神的时刻。 “抱歉……”矮人祭司终于缓了过来,她努力朝海洛伊丝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女神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只能……只能跟你有话直说。” 矮人祭司勉强把腰身挺直,维持住最后一分体面。 “你们的雾霭密林,已经保不住了。” 第119章 069预言家阿尔托着腮,看着…… 阿尔托着腮,看着莉塔勉强把那满满一勺荞麦粥吞下去——先前人鱼信誓旦旦地说面包和浸了水的沙子没有区别,没想到这么快,就让莉塔吃到了“真正的沙子”。 她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莉塔,抱着某种恶趣味,阿尔不愿意错过莉塔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 “我……我觉得这份粥,我们必须给精灵多留一点。她个子比我们都高,食量绝对比我们大,需要吃更多的东西。” 在又一次“视死如归”般地咽下一大口荞麦粥,人鱼终于无法再违心地勉强自己。莉塔清了清嗓子,她一边搅拌着那锅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的荞麦粥,一边试图以更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荞麦粥的看法,音量也不自觉地一低再低,几乎到了气声的地步。 “好吧,阿尔,或许你是对的——可能我们人鱼的食谱是窄了点……如果我把这种东西端给祖母她们,那么我要被罚去抓至少两个月,不!至少半年的白贝鱼。甚至她们还会马上把海巫请过来,让摩忒斯缇好好研究一下我究竟是舌头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出了问题。” 勺子在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莉塔到底还是灰心丧气地扔掉了手里的勺子,也和阿尔一样,用一只手拄起了脸颊,瞧着很有几分委屈。 “不,莉塔,你哪里都没有问题。” 阿尔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她眼疾手快,从锅边拿起了那把岌岌可危、险些要坠进粥里的勺子——这把木勺看起来也很有年头了,勺柄处条条纵生的裂纹。在这个由大大小小各种斗篷组成的居住地里,放眼望去,几乎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旧的,一切都经过了反反复复的修补。 这无疑从侧面印证了传说中的刻板印象——矮人是个勤劳而简朴的种族。 “这要怪荞麦,你不知道,莉塔,荞麦这种东西,很难煮得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荞麦的时候,还差点儿吐了出来,我以为自己吃到的荞麦是坏掉的,那时——” 阿尔想起彼时坐在长桌另一端、头戴冠冕的男人,语气里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纯粹的回忆。可能是因为和莉塔在一起后,阿尔拥有了更多沉甸甸的、甜蜜的记忆,那些过去的事显得越来越无足轻重,很难再在她的心中激起什么波澜。 “那时,如果不是有人逼我把那盘荞麦吃掉,我可能会直接把它们连着盘子销毁。” “是的是的!我也差点儿以为它是坏掉的。”听了阿尔的这话,莉塔的绿眼睛才重新亮了起来,但看看锅里几乎没怎么动的粥,她又是叹气,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小声嘀咕: “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可这些粥总不能就这样浪费吧?阿尔,进帐篷之前我看到好几个矮人在盯着我们看,一个比一个瘦……这锅粥,他们平时肯定都吃不到。” 阿尔舀了一勺比较稀的荞麦粥,味道比记忆中还要差。在不撒谎的情况下,对这锅粥的最友善评价可能只是——“能够食用”。 不过也或许是因为它的味道太不尽人意,阿尔努力又吃了几口之后,就感觉自己的饥饿感明显下降。 “我们尽量多吃一些,如果海洛伊丝不吃,我们就把剩下的分给其他矮人。” 略作思考,阿尔得出了解决的办法,莉塔立刻长舒一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紧紧搂住阿尔,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好主意!我也是这么想的!”人鱼眼睛一转,看看锅子里的粥,再看看同样面有难色的阿尔,建议道: “要不然我们先去找矮人祭司好啦!也许回来就能多吃下一点粥了。” “好主意。” 阿尔也顺势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接着人鱼不久前的话继续说道: “其实我觉得海洛伊丝可能会比我们更喜欢荞麦粥,精灵很喜欢那些调味简单的食物。” 勺子轻轻碰撞了一下金属制锅壁,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试图逃避这顿乏善可陈、却又充满善意的餐食的人鱼和人类交换了一个隐含羞愧的笑容,她们的目光从彼此瘪瘪的肚子上掠过,莉塔凑到阿尔的耳边,鬼鬼祟祟地轻声道: “我好像看见帐篷的那一边是一片沼泽,等会儿我去那里找找,也许会有蘑菇。” 蘑菇,阿尔觉得自己沉默的胃囊似乎为这个词汇动了动。 好吧,和人鱼在一起后,阿尔的食谱好像也开始变窄了。 “你知道,这世上的万物兴衰有时。按照祂的指示,雾霭密林在十年之前就应当消亡。” 矮人的声音嘶哑,气息不稳,她缓缓伸出手,指了指正上方。海洛伊丝没有顺着祭司的手势向上望去,她平静地直视着矮人金色的眼眸,没有对矮人祭司对雾霭密林的预言表现出任何情绪,既没有惶恐,也没有质疑。 “那棵生命之树,精灵,你应该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属于你们,她从来都是自由的。使用任何的花言巧语、威逼利诱来留下它,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据我所知……你们……” 矮人祭司又是一番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庞因为缺氧泛出不健康的红色,她的每次呼吸都带着不容忽视的杂音,犹如一棵在狂风中摇摆的枯树。 “您的这番话不该对我说。” 海洛伊丝转过身去,没有再去看这位已然走到生命极限的老人。她看着一盏放在圆桌上的烛台,认出上面插着的蜡烛都是收集蜡油重新制成的,在雾霭密林,绝对不会有这么不体面的存在。 “我现在不是雾霭密林的精灵,也没办法左右雾霭密林的决定,您不该向我求助。” 身后的矮人努力调整着呼吸的节奏,海洛伊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前一句话的语气有些过于不近人情,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听到这里的矮人都在说‘织针’。女神在上,您或许可以向‘织针’求助,每一条预言都说她们具有拨乱反正的能力。” “不……迷茫的精灵。” 矮人祭司缓了过来,声音似乎更虚弱了些,“你不明白,‘织针’只能把错乱的线理回它应该停留的位置,但如果这些线因为私欲打成了结,‘织针’……也无能为力。”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却令一直没有反应的海洛伊丝微微蹙起了眉,还未等她开口,帐篷外就响起了一阵说笑声—— “……葛瑞丝的预言更不准,她预言阿芙拉第二天一定会有大收获,结果阿芙拉兴冲冲地早早去抓白贝鱼,却因为太急,被一根奇怪的毒藤扎了一下,尾巴足足肿了一个月!” “一个月?!” “是的!整整一个月,葛瑞丝还被阿芙拉赖上了。那一整个月,葛瑞丝都不得不照顾阿芙拉,每天给她送去最新鲜的白贝鱼、最美味的浆果。所以从那以后,葛瑞丝说什么也不肯再占卜了。” “这……其实也算是预言得很准了,毕竟阿芙拉的确有了‘大收获’。” “我也是这么说的!葛瑞丝却很不高兴,她的小鱼居然就为了这句话,追着我咬了足足三天!” 一只生着蹼的手倏地拉开帐篷,莉塔兴高采烈地同阿尔讲述着姐姐们的窘事,绿眼睛里流转着生机勃勃的神采,她轻轻一拉,把身后的阿尔拉得向前一步,一人鱼一人类并肩进了帐篷。 莉塔先看向离自己最近的海洛伊丝,同她打了声招呼,便忙不迭地道: “海洛伊丝,我们给你留了些荞麦粥,你一定要多吃点,哦,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们还帮你问了一下这里的矮人,他们说你那把长弓应该能够修好,你不用担心了。” 阿尔轻轻拽了一下还打算跟海洛伊丝细说长弓情况的莉塔,她们一同望向帐篷最深处的那位矮人祭司。由于病弱,这位祭司身材佝偻,显得更加矮小,莉塔觉得她的眼睛看上去和海巫摩忒斯缇的金色眼眸相似,却又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不同,最直观的是,矮人祭司的眼睛没有海巫的明亮。 矮人祭司自阿尔和莉塔一进入帐篷,一直停不下来的咳嗽就戛然而止了,她整个人的精神似乎也陡然恢复了些,这一点背对她的海洛伊丝并没有及时发现。 她直勾勾地盯住阿尔和莉塔,一只手抓住床边的纱帐,喃喃自语道: “‘织针’,拨乱反正的‘织针’。” 阿尔和莉塔都下意识地想拦住对方,几乎同时松开了拉着对方的手,又同时把胳膊拦在了对方身前。 海洛伊丝看了她们一眼,两步走到阿尔和莉塔的前面,挡住了矮人祭司看向她们的视线,简单做了介绍。 “这是矮人祭司,三百年来最灵验的预言家——穆琳,这是——” 然而,海洛伊丝还没有说出阿尔和莉塔的名字,方才还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穆琳便死死抓住纱帐,借力站了起来,并缓慢地朝她们走了过来。 “我知道,海洛伊丝,我知道……” 矮人的金色眼睛忽地由浑浊转为清亮,其上的那层白纱不知在什么时刻悄然褪去,她苍白得病态的脸颊笼着一层潮红,被并不明亮的烛光一晃,显得颇为诡异。 “她们是‘织针’,是蒲沙克威最后的王……也是无尽之海的领路者……” 穆琳如饥似渴般地注视着阿尔和莉塔,矮人像是一个饿得肋骨根根分明的人,突然之间瞧见了一桌朝思暮想的盛宴。她看她们的眼神,简直像是要把她们吞下肚子里去。 “阿纳斯塔西娅,莉塔,我等你们很久了。” 第120章 070凶手美好的事物似乎总是…… 美好的事物似乎总是短暂而脆弱。 提着篮子的艾普莉刚准备带着浆果茶和糕饼去赴一个早早预定下来的约会,一推开门,便发现雾霭密林的花季已然步入了尾声——那些曾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上铺开的艳色,不过一个晚上,就消失得七七八八。 艾普莉抻着脖子四下都望了一遍,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那些曾繁盛得看不清花瓣、颜色融成一团的花丛,如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朵花,泛黄的枝叶不仅寒酸地裸露在外,还参差不齐、深浅不一,狼狈得仿佛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风雨,而且这里不单植株寥落,放眼四周,艾普莉甚至没有瞧见一个——哦,不对,还有一个精灵。 “艾普莉!” 弗吉尔急急忙忙地从远处奔来,一瞧见站在树荫里的艾普莉,方才还六神无主的他立时松了一口气。他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拼命朝艾普莉招了招手,随即匆匆朝艾普莉跑了过去。 “感谢女神!我……我找了你半天,我还以为你在祭司那儿!” 艾普莉的目光掠过弗吉尔衣襟上的草屑和污渍,弗吉尔像是才和谁在草丛里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决斗,他身上的衣袍不仅被青草的汁水染得斑斑驳驳,还被树枝挂出了几条口子。 她也象征性地朝奔到自己面前的弗吉尔挥了挥手,随口解释道: “没有,最近祭司身体不太舒服,我都是在家帮她调配剩下的果子露,忙得没怎么往祭司那儿去。” 艾普莉友善地朝忧心忡忡的弗吉尔笑了笑,“弗吉尔,你来找我干嘛?是要帮忙吗?我现在还勉强算是有一点点的空闲时间。不过,可能没法替你去巡视,你知道的,现在这个时候,我得去帮祭司发放果子露。”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艾普莉还特意把挎着的那只竹篮稍稍提高了一些。于是,缀着蕾丝花边的餐布之下传出了一阵玻璃瓶罐碰撞的声音。 “不……我不是要找你帮忙,艾普莉,我……抱歉,我实在觉得这件事不能够再瞒着你了” 弗吉尔的耳朵微微颤了颤,他用力地甩了一下头,两侧面颊都因为咬牙的动作鼓了起来,弗吉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你还记得上次那个袭击你的凶手吗?我……艾普莉,我知道她在哪儿。” 说完这话,弗吉尔立马低下头,一把拉住艾普莉的手腕,想要硬生生把她往什么地方拉。 “等等……嘿!弗吉尔,你扯痛我了。”艾普莉被弗吉尔不知轻重的动作惹得直皱眉,篮子里的东西又是叮当一阵乱响。 要问艾普莉最讨厌精灵的什么品质——无疑就是弗吉尔眼下所展现的这种自大,他们总盲目地以自己的标尺去衡量是非,并强行地要求别人接受他们的标准,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行事。 “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绝对不可能和你走!以后你也别想我再帮你任何的忙!” 艾普莉这句威胁对弗吉尔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依旧固执己见,仍是不把她展露的不快当回事。 “抱歉,艾普莉,我们必须快点赶过去!再晚上一会儿,那个凶手说不定就要溜走了。你不知道,奥菲莉亚她——” 弗吉尔的额头上因为急切沁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汗珠,艾普莉越看越烦躁。她趁弗吉尔打算向她仔细解释的空当,迅速挣开了他的手,并毫不掩饰嫌恶地朝后退了几步。 “弗吉尔,我现在不想谈那个凶手的事,雾霭密林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做!” “艾普莉!但是那个凶手——” “现在那个凶手不重要!弗吉尔,我说最后一遍,我不想知道!” 等弗吉尔再试图上前时,艾普莉便直接用手捂住了双耳,带着那一篮子叮当作响的东西跑走了。 弗吉尔完全没想到艾普莉会是这样的表现,他呆怔怔地站在原处,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近些日子,随着祭司埃莉诺的身体日渐虚弱,越来越多的事务交到了艾普莉手上。尽管艾普莉年纪轻,但她却把每一件事都办得很漂亮。只是——弗吉尔明显感觉到艾普莉在疏远他们这些朋友,他认为是因为那次遇袭给艾普莉留下的阴影,毕竟她为此夜不能眠了好久。 当时他们都不在艾普莉身边,尤其是他——弗吉尔的缺席使得艾普莉遭遇了那场噩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弗吉尔认为是自己害了艾普莉。 而且…… 弗吉尔看着艾普莉头也不回地飞奔离开,他最开始不该听信那个凶手的话…… 他做了一件大错事。 弗吉尔一进门,嘴里咬着发带的奥菲莉亚便飞速朝他的身后瞥去一眼,轻笑一声后收回目光。 “卡萝,你欠我三坛果酱。” “他自己回来的?!” 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这一声惊叹,随即好一阵窸窸窣窣,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突然窜了出来。她先是颇为警惕地打量了垂头丧气的弗吉尔一番,才紧挨着奥菲莉亚坐下。 妖精一把扯下兜帽,揉了揉自己被压瘪的鬈发,朝扎头发的奥菲莉亚讨好一笑: “奥菲莉亚,还是你猜得准。等我离开这儿,肯定给你送最好的果酱!没想到——不是不是,我是说‘果然’,弗吉尔果然是个善良的好精灵,愿女神保佑你们!” 说着,精致得犹如橱窗玩偶的卡萝笑盈盈地凑了上去,殷勤地想帮奥菲莉亚梳理头发,却被奥菲莉亚摆手拒绝。 “不用了,我只想简单地扎起来。” 奥菲莉亚用指节敲了敲弗吉尔面前的桌子,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怎么了?艾普莉一句话也不肯跟你说了?你说的话她不信?” “不,我也不明白。” 弗吉尔无地可去,斟酌再三,他只能再次来到奥菲莉亚的家。郁闷的他随手打开桌子上的一瓶果子露,一口气喝掉大半。 杯子里的液体在改良之后颜色越发深沉,偏向于暗红色,不仅果子露的这种颜色让人有些不适,弗吉尔还总觉得它的味道有一点怪异,但他又始终说不出究竟怪异在哪里。最后只能归结于这种果子露本质上还是一种魔药,喝起来多多少少会有些奇怪。 “我向她坦白了凶手在这里,可她不是不相信我,她好像是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我向女神发誓!” 卡萝一听到弗吉尔的话,便把左手搭在胸口上,气势汹汹地为自己辩解:“我发誓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精灵!弗吉尔,看在这几天我拼命讨好你的份上,请你别再用‘凶手’这个词来称呼我,你可以叫我卡萝,也可以叫我妖精。” “可你这件斗篷的布料明明——” “弗吉尔,卡萝。” 奥菲莉亚打断了这场即将开始的争吵,她看了眼卡萝和弗吉尔,此刻这两个种族不同的家伙却有着相同的神情——他们都认为她在包庇对方,既不服气,又有些委屈。特别是弗吉尔,他气得直咬牙,脸庞鼓得高高的,这让奥菲莉亚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年前害了牙痛的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海洛伊丝……也不知道那家伙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艾普莉说生命母树的状况对海洛伊丝影响很大,祭司埃莉诺一直都在为她调整魔药。 奥菲莉亚揉了揉额角,她莫名感到一种强烈的目眩感,很快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当前,她看向一头鬈发、不停朝自己委屈眨眼的卡萝。说实话,卡萝虽然不是精灵,但要比弗吉尔赏心悦目多了。 “你们最好安静一点,把别的精灵招来,事情可能就要麻烦了。”她叹了一口气,像是精疲力尽,“卡萝,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弗吉尔,你也拿不出证据证明她绝对是‘凶手’。” “但是她那件斗篷的布料——” “我已经解释很多遍了,这件斗篷原本不是我的!” “停停停!” 奥菲莉亚忍不住喊了停,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格外希望海洛伊丝能早点好起来。如果海洛伊丝在场,奥菲莉亚根本不用这么累,只要她一摆出那张冷脸,绝对没有——至少绝对没有一个精灵敢再讲一句废话。 “我反复检查过这件斗篷了,虽然艾普莉攥着的那块布料的确是从这上面取下来的,但是,我们发现卡萝的时候,她中了暗精灵的魔法。不能就这样断定卡萝是凶手。” 这段话却没让弗吉尔放下警惕,他仍然坚持道: “可我都把雾霭密林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根本就没看见什么暗精灵的痕迹,这很可能是这只妖精的骗局。” 弗吉尔目光灼灼地盯着恨不得整个妖精都挂到奥菲莉亚身上的卡萝,“奥菲莉亚,你不能因为她的长相就相信她,妖精是最擅长欺骗的种族。” “不,我没有相信她。” 奥菲莉亚拍了拍卡萝,从这只妖精的口袋里摸出一支药剂,还没等卡萝为自己的偷盗癖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辩护,奥菲莉亚就把那支药剂掷到了弗吉尔的手中。 “弗吉尔,我相信的是我自己。” 冰冷光滑的药剂管里流动着黑得发红的液体,弗吉尔拔开塞子,只轻轻一嗅就面色大变。 “暗精灵!” “我的朋友!” 提着篮子的艾普莉蹦跳着来到了生命母树前,她嘻嘻哈哈地叫醒了看守生命母树的那两个精灵。显然,改良版的果子露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副作用——嗜睡。 “你们可以先回去了。”艾普莉的声音总是比一般的精灵更高一些,震得这两个刚刚醒来的精灵耳朵颤动了几下。 “我接下来都没什么事情,就让我来帮你们看生命母树吧!” “这怎么行?”负责看守的两个精灵连忙摆手拒绝,“艾普莉,你最近一直那么忙,好不容易把事情做完了,就快回去休息吧!” 艾普莉笑着摇了摇头,她的笑容甜蜜得像是不掺一点杂质的蜜糖,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那只竹篮,侧耳听着它发出一阵细碎的玻璃摩擦声。 “没关系,还没到该休息的时候。”《 》 120-130 第121章 071错误内室里唯一的那面镜…… 内室里唯一的那面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庞。 她捻着那只盛满深红色液体的玻璃管,平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变化—— 往日犹如融金的长发成了一团死气沉沉的干枯稻草,丰润的面颊凹陷下去,显出一双黯淡的、失去神采的眼眸。血色仿佛悄然从她身上溜走,全部滴进了她指间的玻璃管之中,她白得诡异,白得不详,白到让人疑心她失血过多,即将化为一只轻飘飘、空荡荡的壳。 “陛下。” 镜子里旋即又映出另一张脸,金棕色的长发,浅棕色的眼眸,嫣红的嘴唇——那是她半精灵的爱人,健康的、体贴的爱人。 埃莉诺凑近她,为精灵小心翼翼地梳拢散落的发丝。调整过的魔药虽然终于使她的爱人不必整日深陷在睡梦之中,但副作用也相当明显,精灵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苍白,更加虚弱。 这或许不是个好迹象,然而埃莉诺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是个好迹象。 “您的气色比昨天好一些了。”埃莉诺笑盈盈地强调,她撇下手中梳子,从一旁的水晶果盘里拣出一只红彤彤的苹果,觑着爱人的神色,试探着递了过去: “要是您能多吃一些东西,我保证,您会好得更快的!陛下,您尝尝这个,这果子是我今天特地起早为您摘来的。” 孱弱的爱人定定地瞧着那枚红得有些妖异的果实,她像是一只生了锈的座钟,齿轮已经被不知名的东西牢牢卡住,难以正常运转。精灵缓了有一会儿,才从埃莉诺手中接下了那只苹果。 苹果沉甸甸地把那只纤细的手压了下去,精灵像是因被突然感受到的重量吃了一惊,也像是猛然间从某种臆想或恍惚中回过了神。她神思不属地抬起那只被坠下去的手,前言不搭后语地陡然问道: “现在……海洛伊丝有消息了吗?或者,雾霭密林有什么精灵能和海洛伊丝联系上吗?我记得……我记得她和奥菲莉亚的关系好像很要好。” 爱人说出了苏醒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她不再频繁地咳嗽,不过声音还是偶尔会由于身体虚弱低下去。听到爱人无关自己的问话,埃莉诺才将恨不得牢牢粘在爱人身上的视线微微偏开了一点。 “她还没有什么消息。不过——好像有人在地下城的酒吧看见了海洛伊丝。”埃莉诺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转述:“他们说……海洛伊丝可能和巫妖有些来往,她去了一家巫妖经营的药剂店,在那里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埃莉诺含糊的、意有所指的回答没有引起精灵什么特别的回应,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得到的答案没有什么兴趣,并不在意。精灵又将手里那支药剂看了又看,才仰起脖颈,将它一饮而尽。 深红色的液体顺畅无堵地滑下精灵的喉咙,可她的脸色没有因此变好,似乎还更白了几分。 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波无澜地道: “我想再好好睡上一觉,埃莉诺,你可以去忙别的事了。” “可您不是才醒过来?陛下,这样对您的身体不好。我可以扶着您去外面走走,您是时候该透透气了!最近的气温刚刚好,不冷不热,正适合散步。” 由于精灵的语气与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埃莉诺习惯性地以往日里的姿态与她相处。半精灵刚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准备亲亲热热地挽住爱人的手臂,却被精灵坚决地避了开去。 带着嗔怪的询问被生生堵在喉咙,埃莉诺看清了爱人此刻的神情。 精灵碧蓝的眼眸无喜无悲地望着她,与宫殿长廊上那些巨幅油画里戴着华贵冠冕的前任女皇毫无区别——冰冷、漠然、高高在上。 “这不是请求。” 没有头顶冠冕的她说。 “这是命令。” 仿佛头顶冠冕的她强调。 直到镜子里无法再映出另一张脸,她才肯紧紧抓住身旁的纱帘,依靠着那柔软、细腻的织物维持自己越发艰难的站立。 尽管爱人在离去之前,用所剩无几的勇气请求她把那只苹果吃掉,精灵却没有照做,毕竟她现在连拿住它都十分困难。精灵只勉强坚持了片刻,苹果,那只散发着清香的苹果,红润饱满的苹果便从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滚远了。 它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关心。 她抓紧纱帘,一步步地向前挪动。她只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事实上,她早该去那里。 她缓慢地推开那扇掩在重重纱帘之后的门,任凭刺骨的寒气在一瞬间涌出来,在眼睫上凝成一层薄而脆的霜凌。 在此刻,精灵成了那些带有浓重血腥色彩、说教意味的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正准备一意孤行地去探寻爱人刻意隐藏的罪恶秘密。 她衣着单薄,身体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寒冷瑟瑟发抖,然而她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精灵与那些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并不完全相同,她对爱人隐藏的秘密早有猜测,驱动她探究的也不是因为过剩的好奇心,或者一时的心血来潮。 在她一次次喝下那酷似血液的药剂,爱人传递给她的讯息越发含糊,具有越发强烈的引导性时,精灵已然察觉到了其中的异状。 她只是不想承认,不愿承认,她的埃莉诺,也像枝头上的那些果子,甘甜美好注定只是一瞬,从某一天开始,就势必悄然无声地、无法挽回地腐烂。 步子越迈越小,呼吸的节奏也随之混乱,然而在体力所剩无几之际,她瞧见了法阵正中心的那三只水晶棺椁。 是的,埃莉诺口中可能正与巫妖过从甚密的海洛伊丝就躺在其中的一只水晶棺椁里。 海洛伊丝的脸庞也同样泛着疑似失血过度的青白。 矮人祭司的神情令在场的精灵、人鱼、人类都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尤其是人鱼——她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像是想要把那种视线带来的不适感搓下去。莉塔下意识地把阿尔往自己的身后拽了拽,她不满地、不知第多少次强调: “实际上,我们从来不叫我们住的地方是‘无尽之海’!这真的很奇怪,海就不该有什么名字。” 莉塔虽然对自己得到的称呼有着很大的意见,对阿尔得到的新头衔却有些满意:“不过,您叫她‘蒲沙克威最后的王’,您的意思是她能做国王?那我岂不是——咳咳,您是饿了吗?我们还有些荞麦粥——” “莉塔!” 眼见着莉塔大有要把那锅喝不下的荞麦粥转送回主人的荒谬行径——这可能在人鱼的族群里是一个非常常见的行为,她们常在月光之下分享鱼肉,但放之矮人的族群,恐怕就不那么礼貌了,阿尔只好轻声制止住过于“热情”的莉塔。 这一声阻止立即得到了人鱼充满不解和委屈的回视,阿尔发誓,莉塔最初看向她的这一眼里还有点气鼓鼓的意味。然而似乎是觉得因这种提醒就气恼有点太孩子气,莉塔又连忙把这点气恼隐了下去。 “所以——您为我们做了预言,您很早就开始等我们?” 阿尔用指腹轻轻摩挲莉塔的手背,安抚住这条有脾气的小人鱼。她坦荡地与祭司穆琳那双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眸对视,既不畏惧自己可能在穆琳的面前无所遁形,也不恐惧自己任何可能的未来。 作为一个经历过破釜沉舟,曾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自由的人,阿尔能够接受一切的结局。这并不是因为阿尔不惧怕所有可能存在的苦难,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拥有着最美好的、最珍贵的情感和记忆,她坚信这份甜蜜会消解一切苦楚。 “是的,‘织针’,我在等你们,我们所有的矮人都在等你们。” 穆琳不仅眼眸由浑浊转为清亮,连原本嘶哑的声音都在变得更清晰。 “女神告诉我们,你们会将所有命运错漏的丝线补齐,会让失控的安排重回它注定的轨道,在祂的注视之下,一切将井然有序。你们会是祂忠诚的代行者。第一个——” 矮人祭司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刺得人耳膜生痛,阿尔赶紧去帮莉塔捂住她脆弱的耳朵,而莉塔则逞强地要帮阿尔捂耳朵。穆琳像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继续以那种尖锐的声音道: “‘织针’将第一个肃清精灵的错误,让雾霭密林的一切都回到她该在的位置上!” 闹来闹去、最终互相捂耳朵的阿尔和莉塔瞧见穆琳直直看向了海洛伊丝。这次矮人祭司目光中所包含的情绪则与之前大相径庭,不再是激动或者欣赏,明显带有指责和愤怒的意味。 “海洛伊丝,你很清楚,当年女神究竟选择了谁,你不该因为你自己的私心去篡改如此重要的结果,你知道,那简直是大错特错!” “我知道。” 一直不发一言、如常保持沉默的海洛伊丝开了口,“但按照祂的选择,就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喜欢!我看到有读者帮我推了文,来了很多新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受宠若惊。 说实话,这段时间到了瓶颈期,卡文很严重,写出来也经常觉得自己在写垃圾,很不自信。所以看到这么多人来看,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会继续努力坚持下去的! 另外,解释一下这段时间更新的问题,因为在赶工作上的ddl,实在太忙了,抽不出什么时间来,也不想质量太差,所以就一直没有更。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争取下周开始至少隔日更。 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大家多评论,对我真的很重要qwq 第122章 072叮嘱身为长寿种,又是数…… 身为长寿种,又是数一数二的预言家,矮人穆琳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敢于质疑命运的来访者。 只是曾经来访的那些浅薄、愚钝的迷失羔羊无一例外地多少心存畏惧。哪怕他们使用最腌臜的、龌龊的字眼高声咒骂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祂,穆琳也能从那些来访者闪烁的眼神、涨红的脸庞以及过于活跃的动作中辨识出他们内心的忐忑。 说实话,有时候,穆琳还有些享受从这些来访者的细枝末节中剥出他们内心恐惧的过程。 但是,眼前这位大胆发出质询的精灵——她表现得异常沉着,穆琳甚至没能从她的言行举止间发现任何一点犹疑,这意味着这位精灵似乎从心底里认可自己这句大逆不道的问话。 这怎么可能?穆琳难以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矮人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海洛伊丝,一次次试图从精灵的身上找到被掩盖的恐惧,然而精灵任由这位预言家打量,她始终神情镇定,分外坦荡,毫无伪饰的痕迹。 虔诚的祭司对这种异状非常不满,她攥紧身边的纱帘,把身体挺得更直,扬声道: “执拗的精灵,雾霭密林的生命母树就是你犯下大错的最好证明。你们都已经见过衰败的生命母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因为你们精灵胆大妄为,违背女神的意愿,才酿成了这般苦果!” 这位处于百年之前的矮人祭司对百年之后的情况相当笃定,穆琳说话的语气与其是陈述,更像是某种沉重的宣判。她那双金色眼眸投下的目光冷森森、沉甸甸,像是一块长久浸在冰水里的铁,其上还生出了斑斑锈迹。 “我可以告诉你,精灵,如果当初你没有心存妄想,而是遵循女神的旨意接下了那顶冠冕,一切根本不可能变得如此不可挽回。至少那棵可怜的树,她绝对不会这样早就走向枯萎。” 穆琳在说到“冠冕”一词时再度拔高了音量,神色也变得更加沉肃。她控诉着海洛伊丝的轻率之举,虽未曾点明,但穆琳的神态、语气都已经表达出她认为海洛伊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可被斥责的海洛伊丝依旧表现得很镇定,精灵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让人很有捏一捏精灵的脸颊,确定一下这是否是真实血肉,而非面具的冲动。 倒是阿尔和莉塔相握的手为穆琳的这番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尤其是莉塔——她朝阿尔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阿尔觉得她的那两道姜红色的眉毛简直要飞出去。 海洛伊丝不闪不避地对视着穆琳写满谴责的眼眸,语气异常笃定。 “不,我很确定,就算我遵循女神的旨意,生命母树的枯萎至多是再晚上几年。” 不等穆琳以更加痛心的语气发出追问,精灵就刻意当着她的面,将身处的这件老旧的、简陋的帐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海洛伊丝平淡地点评道: “女神在上,我相信,这世上恐怕不会有比矮人更加虔诚的信徒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们都一直谦卑地遵循女神的每一道谕令。但我很疑惑——” 海洛伊丝那张常年冰封的脸庞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裂痕,她面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在为什么事情困惑,更像是在自顾自地沉思: “你们真的甘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不知是否真实的预言上,相信完全不通魔法的‘织针’能够修补一切错漏吗?” “你们如此一板一眼地按照女神的旨意行事,这么多年以来,真的有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吗?” “还有,除了诚惶诚恐地听从女神的命令,你们就从来没有进行过其他拯救自己种族的尝试吗?” 精灵忽然开始的一连串追问显然完全不在穆琳的预料之中,这位声名赫赫的大预言家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 “停下!执拗的精灵!莽撞的精灵!胡言乱语的精灵!你没资格质疑我们对女神的信仰!” 受到质疑之后,穆琳才恢复的状态极速地变差,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才挺直的身子转眼间便再度佝偻起来,穆琳以嘶哑的声音苍白地反驳道: “女神……女神是全知全能的,祂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安排,祂始终挂念着我们,只是没为我们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女神……女神……祂——” 穆琳呼吸急促,随着她宣泄般的话语,矮人金色的眼眸逐渐蒙上一层不祥的灰白,海洛伊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精灵祭司的变化,她还欲再说些什么——显然这些话极有可能使得穆琳的状态更差。幸好阿尔就在她旁侧,阿尔抢先一步拉住精灵的手臂,对着海洛伊丝轻轻摇了摇头,委婉地低声提醒: “海洛伊丝,祭司的状态不太好,不要再为难她了。” 海洛伊丝皱紧眉毛,微微一怔后听懂了阿尔的话外之音,眼下穆琳的身体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海洛伊丝继续以这种话题刺激她,穆琳很容易出事。无论如何,她们此刻的身份是矮人一族的客人,这种行为怎么说都不合适。 精灵缓慢点了点头,她后退一步,继续站在烛光不太能惠及的角落。阿尔捏了一下莉塔的手,与人鱼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勉强从莉塔那儿挣出自己的手,独自走到穆琳的面前,打算说几句软话缓和一下当下的局面。 阿尔与矮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不过这种“不算近”应该仅仅只局限于人类之间,因为阿尔甚至不是“上前”,仅仅是“凑近”了一点,就被穆琳猛地抓住了手腕。 “祭司,请您放松,我是来帮助您的,我……咳!!我………咳咳咳……” 阿尔起初只以为是穆琳的应激反应,下意识地礼貌宽慰她,谁料话连一句都没有说完,一股灰白色的烟雾毫无预兆、铺天盖地自穆琳口中涌出,瞬间将阿尔笼了个严严实实。 那烟雾挟着焚香与灰尘揉杂的气息,呛得她咳嗽连连,阿尔竟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嗅觉、视觉齐齐失灵。所有的感官之中,唯有听觉在正常运转,甚至有所提升,它立时从全然的混沌里为阿尔捕捉到了熟悉的、来自人鱼的呼喊。 “阿尔!阿尔!” 或许是感官受限带来的幻觉,莉塔的声音并不像是来自于帐篷中的某处,而像是来自于那条早已烧毁的船只的浴室。 人鱼不停抓挠着厚重的门板,泣血的声音从狭窄的门缝间迸出。 她在呼唤她,焦急的、担忧的。 然而那股诡异的烟雾不止使得阿尔暂时失去了嗅觉与听觉,它还顺着阿尔的嘴巴、鼻腔窜进了她的喉咙。那灰白色的烟雾明明是气状的,可一溜进体内,就即刻化为了某种坚实的固体,死死梗住阿尔的喉咙,令她的舌头和声带齐齐罢工,阿尔无法发出半点声响,无法回应她的莉塔。 “你能听见我吗!阿尔!快回答我!你还好吗?故弄玄虚的矮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人鱼的声音越发地近了,莉塔应该是自发声呼喊阿尔的那一瞬,就不假思索地钻进了烟雾中寻找她的踪影。然而那弥漫的烟雾遮蔽力实在过于强悍,它不仅使得阿尔无法发声,也将阿尔的身形遮蔽得不露分毫。 莉塔只能胡乱地在烟雾中四处摸索,阿尔也只能听着她的声音忽远又忽近。 穆琳紧紧地抓住阿尔的手腕,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莉塔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也不在乎莉塔在情急之下对自己的辱骂。她固执地钳制住阿尔,一字一顿地叮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类,矮人方才还清晰的声音此刻嘶哑得犹如一面破锣: “阿纳斯塔西亚,离……离开雾霭密林……离……离开无尽之海,到普沙威克去。抢回你的王冠、权杖和宝座……崭新的命运正等待着你。” 谁也没有瞧见,穆琳金色的眼眸已经被那片不祥的灰白色侵占,正神经质地不停颤动着。 “回去……回你该回的地方,阿纳斯塔西亚,让一切都回到它还在的位置上。” 她将阿尔的手腕越攥越紧,声音越发尖细高亢,阿尔试了几次都挣不开穆琳的钳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或许就是因为这道微乎其微的呼气声,也可能是因为阿尔和莉塔长久以来形成的某种默契,终于,那道飘忽不定的呼喊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身边。 “喂!你别抓着她!该死的矮人,松开她!” 朦朦胧胧的灰白色,犹如一道无边无际的纱帘。明明环绕身周的只是烟雾,阿尔却感到呼吸困难,仿佛那道无边无际的纱帘已经蔓上了她的脖颈,将她缠绕再缠绕,一圈一圈地旋转,一分一分地收紧。 “阿尔!” 一双微凉的臂弯倏地将阿尔用力环住,小心而坚决地把她的手腕从矮人祭司冰冷、坚硬的“爪子”下解救出来。 她温热的呼吸扑在阿尔的耳畔,一阵响亮的裂帛声之后,阿尔终于从窒息的阴影中回转过来,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阿尔的肺部。 “莉……塔……” “回到该回的位置上去!让一切遵循祂的旨意!” “阿尔!你怎么样?你能呼吸了吗?” 苍老嘶哑的声音和年轻清脆的声音交织在一处,阿尔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用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回握住人鱼的手。 钟声,急促的钟声再一次地、噩梦般地响了起来。 第123章 073选择她伏在冰冷的、透明…… 她伏在冰冷的、透明的水晶棺椁之上,隔着那层厚厚的棺盖,她从精灵的怀中看见了那把熟悉的、曾属于自己的长弓,其上裂痕纵横,沾染的血迹还没有去除。 在不适宜儿童的睡前故事中,当被好奇心驱使的主人公推开了被爱人反复禁止进入的门,主人公总会因门后的可怖一幕发出惊声尖叫。 然而,赫蒂瞧见面前的这一幕之后,虽然同样感到血液逆流,浑身冰冷,但她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是僵硬地立在原处。 这或许是多年居于高位所塑就的涵养,但更主要的——赫蒂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早有猜测。甚至,比这一幕更糟糕的场面早就曾一次次地出现在令她冷汗涔涔的噩梦之中。 “尊敬的陛下,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 赤着脚的少女侧坐在另一只水晶棺材上,尽管是在与赫蒂对话,少女浅金色的眼睛却根本没有望向苍白的精灵女皇,她似乎正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将自己的雪白长发梳得更加顺滑、光亮的大事之上,语气里隐有不耐。 “想要救她们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管您再怎么不情愿,都必须做选择。” 在说到“陛下”和“您”时,少女硬生生把敬称念得像是篾称,由于她的声音又奇异得像是来自什么极其遥远的地方,偶尔带着一点类似回声的混响,便更平添了几分高高在上式的冷漠。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姿态和语气会造成什么样的误会——也许,那也并不是什么误会,少女本就完全不将赫蒂放在眼里。 纯金制成的梳子慢悠悠地滑到了发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梳子更衬得少女的发丝干枯黯淡。侧坐的少女一用余光瞥见如此对比,立即心烦意乱地一把抽出了梳子,蹙着眉,随手拿着梳子,朝着赫蒂的方向摇了摇。 “你的爱人绝对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半精灵,她居然认为自己能够强迫‘织针’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胆敢私自布置阵法把‘织针’困在过去。” 少女嗤笑一声,停下摇晃梳子的动作,漫不经心地打量面前精灵的反应。 “你知道,尊敬的陛下,时间是倾泻而下的水流,她为了能够逆流而上,不仅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全部魔力,还一直在从您身上汲取——请别告诉我您并不知情,就依这个法阵来看,您甚至主动地、在那只半精灵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的一部分魔力替换成了您的。果然,精灵既是长寿种,也是痴情种。” 赫蒂从水晶棺椁上起身,她扶着棺盖,尽力使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却由于身体的虚弱,仍不得不以一个难堪的、略显弱势的姿态仰视着少女。 “您不必再试探我,生命母树,我并不是在同您说笑。”赫蒂的姿态不尽人意,但她的神态毫不卑微,孱弱的精灵眼神坚定,字字清晰,“无论究竟是什么情况,我都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是的,是的,你们总是这样跟我说!” 少女耸耸肩,用手里的金梳子玩闹般地敲打了几下身下的水晶棺椁,随即纵身一跃,轻盈地落了地。 “只有用这样巨大的魔力制造出的法阵才能让时间逆行,而一旦破坏如此强大法阵,势必会要有人去承担反噬。我再强调一遍,您只能在海洛伊丝和您的半精灵爱人之间做选择,让其中的一个去遭这份罪。” 少女在赫蒂要开口前用食指抵住了精灵的唇瓣,她的手指并不如看上去那般细腻,反而带着一种树皮特有的粗糙感,刺得人似痒非痒,似痛非痛。 “不能是您,尊敬的陛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您来承担,以您现在的状态,和求死没有任何区别。”生命母树的手指又向前了几分,力度也随之更重,像是刻意在捉弄精灵,又像是某种带着隐约恶意的报复。 “至少我绝不会让您在我离开雾霭密林之前就死掉,您知道的,我们的生命线还暂时纠缠在一处。” 少女望着赫蒂,露出一个灿烂的、颇有看好戏意味的笑容。 阿芙拉急切地再度扯开手中的地图,抻长脖子,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将眼前的场景与手中的地图进行逐一比对。 “葛瑞丝!琴!摩忒斯缇!我——” “我就在这儿呢,别喊了!阿芙拉” 距离她最近的葛瑞丝一把将阿芙拉的嘴巴捂住,以免这条年纪最长、却又最是莽撞的人鱼又一次幼稚地误报“军情”。 作为水中捕猎的好手,阿芙拉各方面的能力都很突出,但遗憾的是,一来到陆地上,这些优秀便顷刻间都成了空。尤其是在进了这片茂密的森林里之后,阿芙拉的表现甚至出乎意料的差劲——她先是在生火时险些烧毁了她们的地图,又是在觅食时偷吃了明显有毒的蘑菇——女神啊!摩忒斯缇起码提醒了她们三百次,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绝对不能碰,可阿芙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还是执拗地想要尝一尝,这简简单单的一尝,使得阿芙拉立即付出了清空胃囊的代价,她险些连人的双腿都维持不住。 最后,也是最折磨她们的一点——阿芙拉总觉得自己找到了被隐藏的雾霭密林,几次三番地兴冲冲地报上假消息,害得她们不停地空欢喜一场。 再这样下去——好吧,就连脾气最好的葛瑞丝,也在考虑让阿芙拉短暂失去语言能力的可行性了。 阿芙拉努力地尝试将葛瑞丝的爪子从自己的嘴巴上挪开,她含含糊糊地发出保证: “葛瑞丝,你松开我,这次……这次至少我绝对不大喊大叫了。” 阿芙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葛瑞丝,连日来的拼命赶路和狼狈寻觅使得本就粗心的她形象大损,那一头原本缎子般顺滑的金发凌乱得像是某种禽类的巢穴,身上的衣袍也是被枝叶挂得到处都是口子。阿芙拉当下的这副窘状,配着她当下的神情,倒难得有些楚楚可怜之感,叫葛瑞丝一时间不太舍得拒绝她的请求。 葛瑞丝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摩忒斯缇已经和琴到远处去采摘野果了,并没有瞧着她们这边,她略略宽下心,松开手,又再度叮嘱阿芙拉: “你仔细点,我昨天可是听到琴已经在向摩忒斯缇请问禁言咒了。要是你再上蹿下跳,忽悠我们你‘真的’找到了‘雾霭密林’,琴要对你做什么,我可没办法拦着她。” 葛瑞丝轻轻拍了一下阿芙拉的肩膀,语气里情不自禁地带了一点嗔怪。 阿芙拉眨了眨眼,心里暗自有几分庆幸,难得觉得自己来到陆地上是一件好事,不然此时此刻,她绝对要因为这一拍承受众多小鱼的虎视眈眈。 “葛瑞丝。”阿芙拉以一种甜到发腻的讨好腔调叫自己最年长、也同她最亲近的妹妹——尽管莉塔未必全然认可这一定位,“再没有比我更诚实的人鱼了,你知道,我是真觉得自己找到了雾霭密林,不然我也不可能那么高兴。” “当然,琴也很清楚这一点,不然她不会拖到现在才向海巫请教。” 见到阿芙拉因自己的话一时语噎,双颊还泛出了羞窘的红色,这一久违的场面令葛瑞丝好不容易才按耐住笑意。她蜷起食指,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阿芙拉的额头。 “女神在上,阿芙拉,你就不能学聪明一些,下次别说‘我找到了’,只说‘你来瞧瞧’,不就行啦?” 阿芙拉于是露出一个相当夸张的、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便忙不迭地把那张边缘发焦的地图塞给葛瑞丝,心虚地瞄了眼琴和海巫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道: “那你瞧瞧?这次……我真的觉得这次我没认错!” 摩忒斯缇把一枚犹带露珠的果子摘下来,抛进琴正提着的篮子里。 “我做过占卜了,她们现在的状况虽然不太好,但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忧心忡忡的琴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她一边整理着篮子里的果子,一边问道: “祖母那边还是没有回音,你占卜过祖母的情况了吗?她如果是去别的地方,倒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这是去中心神庙……摩忒斯缇,我总是不放心。” 摩忒斯缇当然明白琴担心的原因——约瑟芬在数年前就已经被列在中心神庙最高戒备的名单之上。尽管在那之后,这张名单并没有真正妨碍约瑟芬在中心神庙进进出出,可来回总归是困难了许多,万一——当然,这只能够是在最坏的情况下,约瑟芬有了什么失误…… 海巫轻轻拍了拍琴的背脊,柔声安慰她: “琴,别担心,女神早就告诉我们,这趟行程约瑟芬是不会出事的。女神会保佑她的。” 摩忒斯缇将左手搭在胸口上,无声而快速地念了一段祷词,看到琴篮子里的果子差不多够她们一行人吃,便直接拉着她往回走。 “眼下最要紧的是莉塔,我们先把这边的事处理好,到时候带着莉塔去找约瑟芬正好。你不是说要让约瑟芬好好教训一下莉塔吗?” 琴纷乱的心神因这几句安慰终于收拢了些,她任由摩忒斯缇牵着自己向前走,湿漉漉的草尖刮过她们的袍角,琴小声道: “谢谢你,摩忒斯缇。我——” 感谢的话只开了个头,难得露出羞赧之色的琴便忽地脸色大变,扯着海巫就急匆匆往阿芙拉她们的方向赶: “别过去!阿芙拉,葛瑞丝,你们都站住!”—— 作者有话说:姐姐们能化成人腿的原因后面会解释~ 第124章 074工具运用了人鱼天赋的呼…… 运用了人鱼天赋的呼喊不仅成功地令阿芙拉和葛瑞丝齐齐止住了脚步,也使得那道被人鱼们围住的、突然冒出的娇小身影犹如脱力的鸟般摔倒在地。 这位意料之外的来客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显然她从未见识过人鱼的威力,只听了这一声,四肢便再不肯听从她的指挥,别说勉力逃脱,这位意外来客连起身都做不到,神思也被倏地拽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千万别靠近她!” 琴将手里的篮子一把塞给身旁的摩忒斯缇,想也不想,立刻加快速度奔了过去,同时厉声强调: “阿芙拉、葛瑞丝,你们离她远一些!” 阿芙拉一头雾水,她不觉得眼前的情况需要这样如临大敌,琴的这架势多多少少有些小题大作了!若是在平时,她绝对会顺势揶揄琴几句,再大剌剌地上前去仔细瞧瞧那位意外来客。 然而,由于自从上岸以后,阿芙拉没少因为鲁莽犯错,遭到了妹妹们的许多冷眼、批评,当下一时间对自己的判断便远不如往日笃定。于是,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把揶揄乖乖咽了下去,听从琴的指示,拉着葛瑞丝向后退了几步,又同奔过来的琴解释了方才的情况: “琴,就是这只……这只妖精,她刚刚突然从那棵树里钻了出来……不对不对!是这棵树的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很特别的传送阵法,这只妖精是从阵法里钻出来的。” 她糟糕的措辞能力得到了葛瑞丝一个胜过千言万语的凝视。葛瑞丝看着琴听得微微蹙眉,叹了一口气,主动从阿芙拉那儿接过了话头。 “我们看到传送阵法的痕迹后,就猜测那道阵法很可能通往雾霭密林。但你知道,雾霭密林在很早以前就下了禁止妖精踏足的咒法。我们便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那道阵法到底通往哪里。” 葛瑞丝望向趴伏在草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妖精,语气相当疑惑,还带着一点被误解的惆怅。 “可不知道为什么,女神在上,尽管我们尽可能表现得很友好,也没有对这只妖精做出任何粗鲁的行为,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这只妖精就表现得非常害怕我们。她一看到我们,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完全不给我们半点说话的时间,立刻掉头就跑……” “是的是的!琴,我和阿芙拉这次真的很小心了,没有莽撞,一直在用通用语和妖精解释,但她好像更怕我们了,跑得更快了。” 一旁的阿芙拉连忙点头附和,“而且,琴,我觉得——这只妖精也不像是想躲去哪儿,她只是想躲开我们。” 听着阿芙拉和葛瑞丝带着些诉苦意味的复述,琴的眉毛越皱越紧,她们这些人鱼都没有同妖精打过交道,只从祖母那里听说过妖精的斑斑劣迹,对妖精的印象便不自觉多了几分警惕。 而正是因为这份警惕,使得心细如发的琴捕捉到了妖精的异状——她呼吸的节奏倏地有了变化。 “这次不是你们的问题,应该是这只妖精有问题。”琴立刻做出了判断,并示意阿芙拉和葛瑞丝再向后退一退。 “你们散开些,以防她藏着什么手段,我来瞧瞧她。” 闲不住的阿芙拉本想要说服琴,也跟着琴上前去查看妖精。但她刚迈出半步,就结结实实地挨了葛瑞丝一记眼刀——尽管葛瑞丝有着一双暖色调的眼睛,可这双眼睛也能瞬间变得冷冰冰,冷得犹如一道刚从冰山之下捞上来的陨铁锋刃,直冷得阿芙拉讪讪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把自己才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苍白地回应了一句: “好,那琴……你要小心。” 想着怎么处理妖精的琴倒没有留意到姐姐们这桩眉眼官司,这一会儿功夫,提着篮子的摩忒斯缇已经跟了上来。长久的相伴使得海巫和琴之间有一种别样的默契,琴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指了一下地面上瘫倒的妖精,摩忒斯缇便把篮子放到一旁,和琴分别拉住妖精的一只胳膊,将她从草地上拖拽了起来—— 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妖精红润的脸庞上,她的颊边垂着几滴自草尖上沾染的露珠,时而闪烁着类似宝石的辉芒。那一双金棕色的眼睛由于神思混沌而显得空洞迷茫,却依旧清澈明亮,深色的鬈发蓬松且柔软,简直像是一片不会落雨的云。 此刻,这只妖精像是一只被遗忘在玻璃橱窗里、孤独寂寞的玩偶,没有谁忍心对她施加伤害——琴心底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该放开这只妖精,让这只可怜、可爱的精灵回到她该去的地方,而不是—— 琴手下力道一重,更紧地攥住妖精的手腕。 “你忘了我是人鱼。” 她平静地提醒正在企图通过魅惑来逃过一劫的妖精,黑色的眼睛犹如翻涌着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你会的这些东西,我都会。” 虚弱的、才从混沌中恢复心神的妖精死死咬住唇瓣,面颊生出更加明显的绯色,她像是受到屈辱后的羞愤难当,也像是被拆穿技俩的心虚惶恐。 “女神在上,我——” “那些妖精惯用的话术,您也不必用了。” 安静的海巫也紧随其后开了口,打断妖精的补救,洁白的面纱遮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海巫唯一露出的一双浅金色的眼眸无喜无悲,妖精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不敢与摩忒斯缇对视。 “我过去常和妖精打交道,我很明白妖精的一些小‘习惯’。我们并不想伤害您,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帮我们一个‘小小的忙’,从而赢得人鱼一份长久的友谊的吧?” “我……” 妖精犹犹豫豫的,她看看摩忒斯缇,看看琴,又看看不远处蠢蠢欲动的阿芙拉,和仿佛笑里藏刀的葛瑞丝。 她很快就认清了当下的形势,一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地,抬起头,以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语气道: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阵法就在我出现的那棵树旁,你们……我不确定它现在还能不能通往雾霭密林。” “女神啊!但我真的真的劝你们不要再去雾霭密林了,那些精灵……他们,他们都疯了!!!” 随着刺耳的钟声,帐篷里的景象又开始如之前一样扭曲,不过这一次,除了永无止境的冗长钟声,阿尔还听到了无数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的低语声。 他们像是在窃窃私语着某些腌臜、诡异的秘辛,又像是在虔诚地念诵着枯燥、乏味的经文。那低语声的音量明明比钟声低弱得多,却能轻而易举地自钟声的间隙渗出来,朝阿尔的耳朵进军。 或许是窒息造成的错觉,在呼吸受阻的轻微晕眩中,阿尔不仅听到,她还看到密密麻麻的、金光灿灿的奇怪符号从眼前飞速划过。 好像……似乎……那些符号有些熟悉…… 停摆的头脑迟迟无法给出答案,阿尔的思绪无法流畅地连成一条线,总是四散开来,忘记自己片刻前在琢磨的事情。 脑子中的一切都在向上浮去,想要从她身上脱离,她是谁?她在哪儿?这是为了什么? 在意识恍惚、陷入全然的茫然之际,一只微凉的手拼命将阿尔扯了回来。阿尔呆怔怔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她的红发飘扬着,在斑斓混乱的色块里,阿尔注视着她的唇瓣一张一合,绿眼睛里氤氲着朦胧的水雾,犹如一片被淋了大雨的密林。 她在说什么? 莉塔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 相握的两只手被无形之力在眨眼间分开,周围飞速变化的色块猛地凝固,一切又从混乱变得清晰。 钟声戛然而止,低语声也犹如一条灵巧的、滑腻的蛇,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阿西娅,还有你上次跟我提起的头巾,我给你找了一条。” 帐篷,依旧是光线昏暗的帐篷。 但站在阿尔面前的不再是行将就木的矮人祭司,而是那个给阿尔和莉塔送来荞麦粥的圆脸矮人坎蒂思,她的神态有点忸怩,不好意思地攥着一块蓝得发黑的布料。 “看着可能差了点,我们矮人在纺织上要差一些。但这条头巾用着绝对会很舒服,你可以先试试。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找找别的。” 矮人的脸颊上泛着一点窘迫的红色,一双眼里写满了期待和紧张,将那块头巾朝阿尔递了过来。 “谢谢你,坎蒂思,我很喜欢这种蓝色。” 阿尔没有拒绝,顺势接过,她看得出这是一条簇新的头巾,它对于时下捉襟见肘的矮人们,很可能和那锅荞麦粥一样珍贵。阿尔不愿意伤害这样的好意。 “这种蓝色很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哦,它摸起来还非常软!坎蒂思,你说它差,绝对是在唬我。” 这几句隐晦的夸奖立时让坎蒂思的神情放松了不少,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人鱼和精灵的织物比我们的精致得多,我们不太擅长纺织。” 坎蒂思没有同阿尔继续就头巾的质量纠结下去,她友好地凑了过来,指点了一下阿尔该如何佩戴那条头巾。 “是的,阿西娅,就是这样,头发要全掖进头巾里。你的手很巧,莉塔学了几遍还是不太对劲。” 听到莉塔的名字,阿尔提着的一颗心微微松了些,她不太清楚之前那道钟声为什么会突然响起,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她们都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如果硬要说,可能是那位矮人祭司的缘故?穆琳揭破了一个同阿尔和莉塔都没有关系的秘辛——海洛伊丝违逆了女神的旨意,命定的精灵女皇原本该是她。 想着海洛伊丝与穆琳的对话,阿尔蹙了蹙眉,这个微小的动作被细心的坎蒂思留意到,她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轻声道: “别担心,就算那个‘织针’的预言不一定是真的,以莉塔的能力,对付那几个暗精灵不是难事。而且——我看到了,海洛伊丝也悄悄跟上了莉塔,如果有什么意外,海洛伊丝会出手帮她的。” “暗精灵?!” 阿尔被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词汇惹得一惊,头巾最后的那个结被她系成了死结,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坎蒂思因为阿尔的过于惊讶有些诧异,见她真的一头雾水,便解释道: “是呀,昨天莉塔去跟你告别的时候没有同你说吗?她答应祭司,要把总来这儿胡闹的那几个暗精灵赶出去……” 说到祭司的时候,坎蒂思的声音莫名有些含糊。阿尔明显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姑娘匆匆地、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神色,似乎是觉得阿尔会对什么不满。 “我以为……上次你们很快就和好了,其实莉塔她……” 坎蒂思顿了一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西娅,莉塔应该是怕你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处理那几个暗精灵,对她来说很容易。” 阿尔无心去细究坎蒂思言辞含糊间透露出的微妙含义,她终于解开了那个死结,将才系好的头巾摘了下来。 “莉塔朝哪个方向去了,坎蒂思,她去了多久了。” “阿西娅。” 坎蒂思面露难色,“莉塔已经走了三天了,虽然她没有骑马,但你也不太可能追上她。你再等一等,她会回来的,有海洛伊丝在,她不可能出事的。” 阿尔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反驳坎蒂思的话,将那条头巾叠好收了起来,这份不久前还觉得充满心意的小礼物,此刻让她平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织针”。 他们将她们视为修补错漏的工具,是的,他们把她和阿尔看作工具。 精灵也好,矮人也罢。无论他们是否真的相信那个预言,都在期望她和莉塔将他们整个族群从泥沼中救上来。 但是,凭什么?阿尔感到一种逐渐累积的愤怒。这错漏从不是她们所铸成,为什么要如此理所当然地加之于她们身上。 “坎蒂思,告诉我。” 阿尔直视着矮人,她的目光灼灼,犹如一片正电闪雷鸣的海。 “莉塔到底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卡萝——一款逃跑永远失败的妖精hhh 第125章 075决定葛瑞丝将采摘来的野…… 葛瑞丝将采摘来的野果清洗好,装在用巨大叶片简单制成的小碗里,把它们一一分发给姐妹们。 阿芙拉眼疾手快,立即瞄准其中的两只小碗,以最快的速度一手端走了一只,一瞧见葛瑞丝向自己瞥来,阿芙拉连忙压低声音解释: “我拿的是咱们俩的份儿,葛瑞丝,我可没有想要多吃多占。” 葛瑞丝没有答话,只是略带嫌弃地白了她一眼,随即便将分量最多的那一份野果递到摩忒斯缇的面前——在她们之中,唯有这位海巫有过在陆地上生活的经历,这一路上,她们没少仰仗她。而葛瑞丝向来奉行谁出力最多,便享用最多食物的原则。 “海巫,这些果子都没有毒,不过有些还没有完全熟透,可能有些涩口。” 摩忒斯缇向葛瑞丝道了声谢,她没有马上去碰那几枚还有些青涩的野果,全部的注意力仍然都放在面前以狡猾著称的妖精身上。 “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 妖精低低地嘟囔道,她金棕色的眼睛里还含着将落未落的眼泪,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妖精的肩膀颓废地向下垂着,声音透出一股浓浓的丧气。 “我向女神发誓,我真的是一从屋子里逃出来,发现雾霭密林的势头不对,就马上逃了出去,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没来得及留心啊。” 她把左手搭在胸口上,用那双水汪汪的清澈眼睛瞧瞧摩忒斯缇,又看看琴,小声地道: “我只看见那群精灵梦游似地在朝那个祭司的住处走,至于原因——我是个妖精,你们知道,那些精灵从来都看不上除了精灵以外的种族,他们怎么可能告诉我什么事?况且……那些精灵可都认为我是个小偷或者间谍,一直在考虑要怎么惩处我呢!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只会想方设法地防着我。” 琴的眉头皱得更紧,唇瓣抿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她审视的眼光寸寸自妖精身上划过,这令妖精忍不住更加努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头也垂得低低的,成了一只淋了大雨、瑟瑟发抖的雏鸟。 “你刚才说,你叫卡萝?” 被猛地叫到名字的卡萝莫名想打个寒颤,她强自忍下这份不适,怯怯点头。 她流露出几分对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的困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是,我叫卡萝,您认识我?” “不。” 回话的却不是提问的琴,而是她身旁的摩忒斯缇,海巫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暖的笑意,摩忒斯缇友好地将自己的那份野果推给卡萝,温和地向她解释: “人鱼和妖精几乎没有任何来往,我们对你们不太了解。事实上,我们对精灵的了解完全来自于约瑟芬。” 摩忒斯缇没有同卡萝解释约瑟芬是谁,像是默认卡萝认识约瑟芬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手下又把那份野果推得离卡萝更近,用目光鼓励她随意取用。 “不过约瑟芬这几年也不太和精灵那边走动了。过去她常说自己和精灵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但是最近很少能听到,不,几乎听不到她再提精灵了。” 看着卡萝犹犹豫豫地拿起一颗颜色最青的野果,面色毫无变化地咬下一口,海巫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光是听到那个过于清脆的声音,摩忒斯缇就觉得有股过于刺激的酸涩冲撞着自己的味蕾。但妖精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海巫有些理解精灵为什么总是要阴阳怪气妖精没有品味了。 阿芙拉揉着自己一鼓一鼓的两腮,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强捱着酸涩,硬着头皮吃掉了两颗半野果。阿芙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海巫望去——粗心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摩忒斯缇因为她被野果酸得呲牙咧嘴的模样,刻意微微偏过一点头去,不肯正视阿芙拉的脸。 “的确,她过去隔段时间就要去一趟雾霭密林的,这几年好像没看到她再去过,也没听到她总是念叨那个朋友。” 哪怕是最能隐藏自己情绪的精灵,谈及自己最在乎的事情,也难免会在神情之中流露出极细微的端倪,更何况坐在她们面前的是素以龌龊必报、情感充沛著名的妖精。不动神色的摩忒斯缇很快就看出了卡萝的微妙变化——她正在努力地将自己的唇角压下去。 卡萝垂着头,从叶片小碗中再度拈起一颗野果,这又是一颗没有一点红色的果子,摩忒斯缇终于发觉自己和琴这次采摘实在太不用心,她们居然误摘下来了这么多没熟的果子,还好现在条件有限,不然葛瑞丝就算再体贴,也一定会明里暗里揶揄她们几句。 妖精毫不迟疑地把它送进了嘴里,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这一颗果子被卡萝啃得只剩下果核时,妖精才细声细气地道: “可能他们在忙,好像……早在那群精灵疯掉之前,雾霭密林就出了什么大事。” “是吗?” 然而摩忒斯缇回应的这句问话里却分毫没有好奇的意思,它只是一句敷衍的附和。海巫和在场的人鱼一样,都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 这时,琴把另一份野果递给摩忒斯缇,这一份野果是琴在两份之中重新挑拣的,虽然量没有海巫之前让出去的那一份多,但叶片所盛装的果子绝大多数是熟透了的,都带着代表甜蜜的红色。 果然,这些人鱼之中,只有与海巫常常混在一处的琴最懂她。这一份野果深得摩忒斯缇的喜欢,她立刻从中拣出一颗最红的吃掉,向琴露出一个充满感激的笑容。 “等会儿就请卡萝为我们带路了。”琴平淡地道,这本该是句请求,可在当下却说得与陈述无异。 海巫和人鱼们的过于云淡风轻并不在卡萝的预料之中,尽管她从来都不如那些宁芙一样擅长蛊惑,但也没有如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失手的先例。卡萝瞧着她们这架势,知道这帮海底里的尖耳朵是铁了心要自己带着她们去那个她刚逃出来的、她立誓绝不会去第二次的雾霭密林,一时再也伪装不下去,什么眼泪,什么怯懦,都被卡萝果断地丢在一边。 她猛地站起身,准备趁着海巫和人鱼们享用那顿“野果大餐”逃走——说真的,这群人鱼的食谱可能也就勉强比那帮精灵好上一点点,可卡萝连大步都没来得及迈得出,就被其中的一条金发人鱼——也是吃掉野果最多的那条人鱼死死拽住。 “别走啊,妖精祭司,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再聊聊。” 阿芙拉的爪尖倏地全部探出,属于极锋利之物的寒气朝卡萝的面上扑来,她看着人鱼那张未曾变化的、灿烂依旧的笑脸,只觉得连牙齿都要打起颤来。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妖精,几乎在她露出利爪的那一瞬间就觉察到了骇人的杀气。 卡萝立刻护住头脸,仓皇地矮下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呼。 “别!我什么都没做!害她们的不是我,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精灵!” 尖锐的、仿佛可以在瞬息间撕破一切的爪尖险险停在卡萝的面前,阿芙拉常年带笑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起来,带着我们去雾霭密林,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不,我——” 慌乱的卡萝一抬起头,就发觉人鱼们都盯住了自己,这些来自海底的高明猎手,尖牙利爪上不知沾着多少鲜血。她们一旦展现出捕猎的姿态,露出势在必得的、针对猎物的眼神,哪怕是陆地上的生物,也无法不为之胆寒。 极度艳丽的容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变相的、更快速地接近陌生人的工具,没谁能够不对那些精致、美丽的存在多生出几分好感和亲近之意。可对于人鱼而言,容貌是她们进行杀戮的工具,这已经是世俗皆知的、公开的秘密。而这些人鱼也从未掩饰过自己捕猎的技巧。 妖精看着那一双双明亮的、澄澈的眼睛,她们的唇瓣拥有着鲜血一样绮丽的红色。卡萝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越跳越快,这种摄人心魄的美貌伴随着一种生理性、催命般的恐惧,不需要什么具体的、威胁的言语,毕竟阿芙拉的爪尖距离卡萝的后颈仅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卡萝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力。 “好。” 妖精颤巍巍地再度低下头,垂在腿侧的双手因为恐惧,暂时失去了抓握的力气。不等人鱼催促,卡萝硬着头皮带她们向传送法阵的方向走去。 “从这里进雾霭密林。”她点了点树干上的一处凸起,接着便以蚊鸣般的声音强调道: “小心些,我真的没骗你们,好多好多精灵……都已经疯了!” 重新坐回水晶棺椁上的少女把散落的白色长发梳拢在一侧,赤裸的双脚挑衅似得甩着,仿佛她正在荡秋千。她注视着精灵女皇赫蒂越发苍白的面庞,肉眼可见地越发愉快。 “我从来不给谁什么特定的评价。” 生命母树的目光挑剔地扫过赫蒂的全身,并没有在她胸口处逐渐晕染开来的浅金色停留,倒是多看了几眼赫蒂开始泛白的发尾。 “但是——亲爱的陛下,我诚心实意地告诉您,我几乎可以完全肯定,您绝对是个爱耍小聪明的笨蛋。” 她探出身子,无视了地面上蛛网般正缓缓扩张开的阵法,笑着拿出一把华贵的、嵌满宝石的匕首,用力地向上一掷。 “没关系,我很愿意替您做这个决定。” 第126章 076阵法浅金色的液体顺着赫…… 浅金色的液体顺着赫蒂的指尖缓缓滴落,坠在闪烁的、未完全成型的阵法上,勉强维持着那些交错的繁复线条。被再三加固过的阵法仍然岌岌可危,犹如一张正在经受狂风暴雨的脆弱蛛网,即刻便要湮灭,不留一丝痕迹。 披散着白色长发的少女赤着双脚,她看向赫蒂的眼神揉杂着轻蔑和讥嘲。一如过去的几十年,生命母树没有一日将赫蒂视为真正的精灵女皇,她只当赫蒂是一个盗窃冠冕的小丑。 哦,更可笑的是,眼下这个小丑,甚至连佩戴冠冕的力气都没有了。 冷眼旁观着赫蒂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窘境,生命母树的心中有着一种强烈的快意,这快意竟使得她的脸上有了生动的表情。当然,绝对不是对赫蒂的关切,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真遗憾,尊敬的陛下,这阵法已经困不住我了。” 明明灭灭的阵法自然无法发挥出它本该有的效力,它仅仅只是让生命母树的动作略微迟缓了些,根本阻挡不了生命母树迈向水晶棺椁的脚步。 她先走到赫蒂的同族——那只被女神选中、却又违逆祂的精灵。在透明无色的棺椁里,那只和赫蒂愚蠢得不相上下的精灵蹙着眉头,手紧紧攥着一把满是裂纹的长弓,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陛下,您比谁都清楚,这个阵法在您那里,从来没有发挥出过它应有的效力,而且这样少得可怜的一点效力还在不断衰退。” 液体滴落的声音越发明显,间隔也越发短暂。生命母树并没有回头,她用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抚摸着水晶棺椁,匕首镶嵌的宝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不停地刺着赫蒂的眼睛。锋刃也碰撞着棺盖,发出的响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那阵液体滴落的声响。 生命母树的声音依旧仿佛来自于遥远的某处,在此时此刻,赫蒂觉得它像是某种幻觉。 “埃莉诺,您忠诚的祭司,最听话的狗,她总是试图替您遮掩这些,不愿让您留意这一点。但很可惜,有些的事情不是仅仅只持续了一年,也不是两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候,您一直都拼命想用阵法困住我,您就算是再愚蠢、再自负,也该看明白了吧?不被女神承认的,注定无法得到冠冕的全部力量,您始终不能被称之为精灵女皇。” “我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您就没有懊悔过吗?尊贵的陛下。” 白发少女发出一声嗤笑,那声音略显尖锐,刺得赫蒂生痛。 这个在雾霭密林的精灵女皇之间代代相传、过去百试百灵的阵法唯独在她使用时频频失灵,效力不但减半,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反而生命母树却可以常常来到她的梦中横行霸道,害得赫蒂日日梦魇缠身,夜不能眠。 “我……”赫蒂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僵硬着把想要说的话努力说完,“我没有什么可懊悔的。我是女神虔诚的信徒,祂……祂也给予了我应得的力量。生命母树,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无法让阵法发挥全部的效力,完全是因为那个期限快要到了……” “只是因为这个?” 生命母树看也不看赫蒂一眼,她无视了周围越发浓郁的血腥气,直勾勾地盯着水晶棺椁里的精灵,匕首的刃尖隔着厚厚的棺盖对准了沉睡的精灵。她叫海洛伊丝,如果是海洛伊丝…… “都说你们精灵是女神的宠儿,和祂一样最憎恨谎言。亲爱的陛下——” 她转过头,朝赫蒂微微一笑,“我真的无数次——无数次希望这句话能够是真的。” 那把似乎随时要刺进海洛伊丝胸膛的匕首忽地改变了方向——在赫蒂惊恐的注视之下,这把华贵非常对匕首毫不迟疑地、直直地刺进了地面上那张巨大法阵的某个符文。 地面或许发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但更重的声音来自于赫蒂——精灵本该轻浅的呼吸声异常明显地变重了,她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在进行最后的呼吸。 这张原本就脆弱不堪的法阵当然抵挡不住这一刺,它像害了病症一样抽搐着,繁复的纹路立即扭曲缠绕、融成一团没有意义的粗线条,那一个个怪诞的线条团翻滚着,既像是一个个无法填满的黑洞,又像是一张张贪婪的、等待猎物失足的嘴。只有被刺中的那道符文毫无变化,它仿佛一只被刺中的蝴蝶,在匕首刺入的那一瞬,就被牢牢地、不可逆转地钉死了,无法变化。 “不!埃莉诺!你干了什么?!!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那是埃莉诺!!” 赫蒂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这个看似寻常的行为令向来注重举止的她疯癫般地扑向法阵,但却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将她死死拦在原地。霎时间,精灵的整张脸庞,乃至她的全身,都像是裹在一层厚实的烟雾之中,赫蒂立时变得惨白而模糊。 “生命母树,你明明知道,这会害死她,这一定会害死她的——” 破音的质问只得到一声轻笑作为回应,生命母树拔出地上的匕首,看着那道符文犹如蜡烛般融化着变形,报复的畅意大剌剌地写在她的脸上。这一份充满神气的神情衬得她干枯苍白的发丝都有了几分光彩。 “我知道又怎么样?陛下,当你们知道我约定的期限到了,是时候该放我离开时,你们并不觉得‘知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们还是在想方设法地把我留下来。况且,我早就说得很明白了。” 身后的水晶棺椁在阵法消失的同一刻开始破裂,飞溅的碎片恰好有一块擦过白发少女的脚踝,生命母树的血液与精灵女皇不同,与人类的肖似,暗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 她站在血泊之中,平静地同崩溃的赫蒂道: “我很高兴替您做出了选择,陛下。” 白发少女笑起来,“我很高兴一切终于能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了。” 抢在传送法阵即将失效的前一瞬,阿芙拉她们总算来到了雾霭密林。 既然同莉塔有着同一个祖母,阿芙拉她们年幼时自然也没少听约瑟芬大谈特谈过雾霭密林的美丽,尽管她们并不像莉塔一样,对大海之外的世界怀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却也对雾霭密林有着很深的印象。至少,在她们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个植被繁茂、花朵与浆果随处可见的富饶之地。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立刻让她们连带着对约瑟芬所有在篝火前讲过的奇闻逸事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阿芙拉轻轻推了一下自己身旁的葛瑞丝,见葛瑞丝也紧紧皱着眉,她便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压低声音道: “这里怎么还不如外面?不是说精灵是很挑剔、很追求美的种族吗?这雾霭密林——”她顿了顿,努力挑出一个不那么刺耳的评价,“也谈不上‘密’吧?” 说雾霭密林不“密”,实在是阿芙拉能够想到最委婉的描述了。这里与其说是不“密”,更不如说是破败,树木虽然比外围的树木高大得多,却是棵棵干枯,放眼望去,别说绿色,连枯黄萎靡的叶子也所剩不多,只能看到光秃的枝干,它们犹如一支支手臂,以求救的姿态茫然地向天上举着。 葛瑞丝掩盖在棕色发丝下的尖耳微微动了动,她摇了摇头,随即又连忙捂住了耳朵,神色凝重。 “只能听到精灵的声音,他们好像确实出事了,吵嚷得厉害。” 摩忒斯缇神情凝重,她仔细打量过周围的萧瑟景象,精灵的住所和外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够察觉到其中的异常。 被她们围在最中间的妖精,更是在一离开传送法阵就开始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揉搓着自己的鬈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海里的……海里的祭司……哦,我是说海巫,我真诚地建议你们——”卡萝吞了口口水,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真的别再往里走了。” 妖精的真诚……在平时这无疑是个笑话,可在当下…… “谢谢你,卡萝。但很抱歉,我们必须进去。”摩忒斯缇朝卡萝礼貌地回以一笑,并非常自然地将卡萝让到了最前面,她金色的眼眸显得温和而澄澈。 “麻烦你为我们带路了,我们人鱼会记住你的这份恩情的。” 佯装异常恐惧,实则非常恐惧的卡萝身子一僵。 妖精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太得体的脏话,在愤怒之余,再一次遗憾自己不是宁芙——卡萝一心将自己的数次失败归结于在妖精天赋上的差劲。或许她也可能不太走运? 这帮海里来的家伙,和那帮精灵一样难缠,卡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不管怎么说,为她们带一次路,就能赢得人鱼的友谊,实际上是一场合算的交易,也正因如此,卡萝没有多次尝试逃跑。只是……卡萝当然还是希望自己能付出得更少一些,得到的更多一些。 “现在雾霭密林里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卡萝小声道,引着人鱼和海巫朝偏僻处走去,“我们还是小心为上,我想……我们还是走我逃跑的那条路线吧。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人鱼。” “一切都听你,妖精小姐。”阿芙拉郑重点头,唯有葛瑞丝多看了阿芙拉一眼,她听出自己这位长姐多半是忘记了卡萝的姓名。 卡萝当然不知道阿芙拉的坏记性,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处只剩下枯枝的灌木丛,回过身,以气声警告: “你们最好把耳朵捂紧,也千万别去碰那些朝一个方向走的精灵。” 第127章 077熟悉约瑟芬把粘了蜘蛛网…… 约瑟芬把粘了蜘蛛网的外套随手扔在门口的扶手椅上,她迈着大步走向正奋笔疾书的老朋友,瞧见朋友依旧在练习那个不知画了多少遍的法阵,约瑟芬耸了耸肩,无奈一笑。 “埃莉克丝,看在女神的份上,你就放过这个法阵吧!说真的,它可能也真的不是什么‘法阵’,顶多只能算是个花纹罢了。不然以你的这种用功劲儿,它早就已经生效八百次了!” 做缄默神侍打扮的老朋友只露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那种颜色清澈透亮,犹如玻璃杯里荡漾的酒液。她似嗔非嗔地瞪了约瑟芬一眼,随即摘掉了脸上那副仿佛密不透风的面纱。 “我前几天帮你配置的炼金药水也来来回回试验了几百次,怎么那时候就没听你说让我放过它?” 埃莉克丝说着话,还特意朝约瑟芬的双腿瞥去一眼,这一举动大大加深了她这句话的揶揄意味。 约瑟芬略带戏谑的笑容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模样甚至透着点心虚——毕竟埃莉克丝为了做出能够让人鱼的鱼尾化为双腿的炼金药水,不止投入了大把的时间多次配置,消耗的材料更是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直到现在,约瑟芬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埃莉克丝,很明显,她现有的积蓄连那些材料的一半都可能买不到。 “这个……”人鱼立时端正了自己过于随意的站姿,一双眼在埃莉克丝的屋子里转了一大圈,从那把披着自己外套的绿丝绒扶手椅瞧到墙壁上那幅圣徒斐多涅的圣像画,再看到屋子中心的那颗蒙在猩红色幕布下的水晶球……这间屋子乍一看起来的确略显老旧,但每样陈设都是好东西,埃莉克丝什么也不缺,这令约瑟芬根本想不到要怎么回报她。 犹豫再三,约瑟芬挤出一个生硬的、满是讨好的笑容,好在仗着人鱼的身份,这表情看着不算太难看,只是有几分滑稽。她凑到埃莉克丝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 “你配置的那种炼金药水,真的很有作用。你知道我之前用的那件附魔物品吧?对,就是那只王冠发卡,那可是中心神庙大祭司的作品!你做的那些炼金药水,比那只发卡管用多了,阿芙拉她们告诉我,只要喝上一支,就至少能够维持十天的双腿。” 不是很擅长吹捧的约瑟芬又接着夸了埃莉克丝的炼金药水几句,尽管距离天花乱坠的程度还有很远,但还是哄得埃莉克丝很是开心。 埃莉克丝微微抬了抬下巴,理了理自己隐约掺了白发的发鬓,努力把上扬的唇角压下去了一点,她这才略显吝啬地与约瑟芬对视,道: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调制的这种炼金药水再好,约瑟芬,你回去之后,也还是抓紧时间教教阿芙拉她们怎么把鱼尾变成双腿吧。” 瞧着约瑟芬准备开口,埃莉克丝当即便在她唇前竖起一根手指,把人鱼的话堵了回去。埃莉克丝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不想让阿芙拉她们到大陆上来,但是凡事都有意外——就像这一次,你再怎么不情愿,还是得让她们去雾霭密林。如果再有更紧急的情况,或者碰巧炼金药水不够了,那不是更麻烦?” 埃莉克丝尽量以自己最温和的语气同约瑟芬对话,她的神态、举止都显得埃莉克丝要比约瑟芬年长。然而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纵使在超群的法术帮助下,埃莉克丝的年纪远远超过了普通的人类,可还是比长寿种约瑟芬不止小了一岁两岁。 “我只是想尽我可能地让她们远离那团漩涡,埃莉克丝,你身在神庙,你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所谓的‘女神预言’、‘女神谕令’的真实性!我只是想保护她们。” 约瑟芬到底没有接受来自埃莉克丝的千篇一律的劝告,她还变得颇为烦躁,索性从埃莉克丝的身旁离开,一步步走近那只水晶球。 “我不想她们莫名其妙地被一段不知是真是假、故弄玄虚的文字左右。” 人鱼用力拢了一下自己银白色的卷发,掀开水晶球上的幕布,“女神在上,我绝对不是在质疑祂的声威,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她们变成那些矮人,暗精灵……” 埃莉克丝敏锐地捕捉到了约瑟芬言语里的关键点,她扫了眼人鱼那件粘着蜘蛛网和灰尘的外套,明白约瑟芬前不久一定是躲在了穹顶和梁柱衔接的某处,在中心神庙听到,或者瞧见了什么。 几乎人生的绝大部分都在中心神庙度过的埃莉克丝很了解中心神庙的蝇营狗苟,她也非常清楚那些常常被中心神庙作为“最虔诚的信徒”、“最朴实的信徒”大力夸奖的矮人、暗精灵如今的模样。这两个种族……有时候,埃莉克丝会觉得他们更像是会吟诵经文的偶人,她很难从他们身上瞧见什么活气。 “我能理解你,约瑟芬。但阿芙拉她们和摩忒斯缇相处了那么久,尤其是琴,她们知道了摩忒斯缇经历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会和那些矮人、暗精灵走上同一条路,一味地听信中心神庙的话?” 这几句出于安慰的话却令约瑟芬有些失态,遮蔽水晶球的幕布瞬间从她张开的手掌上无声地坠落至地面,铺开猩红的一片。 暗精灵,匕首,沾着血的笑容和地毯。 这无法不让约瑟芬想起方才的那一幕—— 与人鱼同样拥有着尖耳朵的种族自愿地以生命为祭……他们毫不悲恸,无论是活着的,还是阖上双眼的,都有着同样的、癫狂般的笑容。 “我……我没有让摩忒斯缇告诉她们那些事,她在这里受了太多的苦。我认为不该总是重复那些不好的事……” “女神啊!约瑟芬,你的意思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能就这么让她们进雾霭密林,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雾霭密林是什么样子!” 埃莉克丝猛地站起身,声音也跟着拔高了一个度,她与酒液同色的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位素以冷静果断著称的赏金猎人朋友,在涉及家人的事情上竟如此糊涂,居然天真地以为将孩子们隔绝在危险之外,就能得到彻底的安全。 如果能够再年轻几岁,埃莉克丝非常确信,自己一定会把约瑟芬拽到外面去,挑一桶冰水来帮她洗一洗发热的脑袋。 正在埃莉克丝准备就约瑟芬的幼稚行径进行一番激烈批判时,那只失去幕布遮挡的水晶球忽地亮了起来。 “是雾霭密林!” 垂头等待挨骂的约瑟芬惊呼一声,随即死死盯住了水晶球映出的影像。 一踏入雾霭密林,身穿斗篷的人鱼们和海巫就感到一阵寒气,她们几乎动作一致地将衣襟拢好。 走在最前面的卡萝小心翼翼地吸了下鼻子,踉踉跄跄地带着她们朝精灵的住宅区走。 道路两旁的树木寥落干枯,那些庞大的树冠上不仅见不到半点绿色,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这里与外面仿佛并不是同一片森林,也不处于同一个季节。 琴看了眼脚下那层厚厚的落叶,绿色、黄色、红色、褐色……各种颜色交织着堆叠在一处,完全瞧不见地面,这催生出一种隐秘的恐惧——下一步会不会踏入某个坑洞或者陷阱,也许这些落叶之下蛰伏着一张贪婪的巨口,等待着将下一位访客吞吃入腹。 “带我们去生命母树那儿。” 和几位姐姐不同,琴与卡萝对话时态度异常冷硬,她甚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锋利的爪尖直接抵在妖精的腰间——这使得本就行动迟缓的卡萝趔趄了一下,若是没有摩忒斯缇搀扶,卡萝绝对要摔进那堆落叶之中。 卡萝打着哆嗦,似乎是妖精先天趋利避害的本能给她做了某种预警,卡萝表现得更加楚楚可怜,金棕色的眼睛里含着大朵大朵的泪花,声音竭力压低,央求道: “那些精灵就是朝生命母树的方向走的。您信我一次,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要是跟着那群目中无人的尖耳朵,我们绝对会出事……” 妖精飞快且标准地做出了个向女神立誓的姿势,才急切地继续道: “除了那里,我哪里都可以带你们去,就算是祭司的住所,我也可以。” 卡萝说到“祭司”时,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胆怯地抬眼偷偷打量面前这些海底居民的,发现人鱼们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这张深色鬈发簇拥的脸庞马上泛出了窘迫的红色。 “女神在上,我们妖精的直觉,真的从来没有出过错!” 海巫端详着一片纯白的叶子,见人鱼们的目光从妖精身上挪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站起身,把那片特殊的叶子收了起来。摩忒斯缇先对琴点了点头,接着才开口道: “你们跟着卡萝去祭司那儿吧,生命母树那边就交给我吧。” “海巫,你自己去绝对不行,带上我!精灵这里你根本不熟悉,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急性子的阿芙拉把葛瑞丝打算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紧紧攥住,但她说最后半句时,还是被葛瑞丝踩了一脚,阿芙拉吃痛,向海巫推销自己的活动因而告一段落。 摩忒斯缇微微一笑,她偏过头去,看向那一条条从自己身旁飞速划过、但人鱼和妖精都瞧不见的金线,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正逐渐在雾霭密林的上空织成一张庞大的、细密的阵法网。 每一条金线上都流转着变化的符文,摩忒斯缇熟悉到骨子里的符文。 “没关系,虽然我对那里不熟悉,但那里有我的一位熟人。” 海巫轻描淡写地道——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最近更新太不稳定了。本来周五的时候就想要更文,结果牙开始剧痛,写出来的一章怎么都不满意,拖到今天去看了牙,处理了一下回来又重写了这篇,但其实还是不太满意qwq 第128章 078诅咒在令人生厌的钟声再…… 在令人生厌的钟声再一次敲击莉塔的耳膜时,除了那种粘稠的、无法摆脱的窒息感,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视—— 金色,扑天盖地的金色,浓郁璀璨的金色,犹如潮水般自阿尔身上涌出。 莉塔睁大双眼,才认清那一大片流动的金色并不是什么无意义的色彩,它实际上是一连串密密麻麻、冗长晦涩的符文。只是由于奇形怪状的字符紧密地堆叠在一处,相邻字符间的空隙近乎于无,乍一看上去便很难分辨得出。那些符文像是海洋中成群迁徙的小鱼,默契地构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休戚与共,似乎为着同一个目标无声前进。 没有魔法天赋的莉塔对法术相关的东西所知甚少,不!不…… 红发被未知气流吹得四处飘扬的人鱼猛地顿住了,她记得那段不停从阿尔身上涌出、并始终在循环重复的符文……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数年前,当莉塔距离拥有游上海面的资格还相当远的时候,年幼的人鱼在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摩忒斯缇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符文…… “这是诅咒。” 彼时刚刚脱离苦海的海巫摩挲着手臂上烙印的符文,语气平淡地向小人鱼解释。摩忒斯缇不仅身体上鞭痕、伤疤交错,一双眼睛更是肿胀不堪,它们成了一线怪异的金色。但海巫并没有因自己的状况展现出什么羞赧或者痛苦,从容地像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遭遇的事。 “它是最难缠的那种诅咒,不但很难发现它藏在哪里,这种诅咒还具有传染性。如果在物品上还可以丢弃,一旦沾到身上——” 海底明明灭灭的月光洒在摩忒斯缇的身体上,那串符文犹如某种变异的、生着棘刺的海草,从海巫的左手腕一路纠缠至她的右手腕,于颈背处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它像是在耀武扬威,也像是在高傲地警告。 年幼的莉塔眼睁睁地看着摩忒斯缇拾起手边的匕首——那把莉塔听从祖母指示、连同食物一同送过来的匕首。海巫毫不犹豫地握紧匕首,将寒光泠泠的锋刃刺进手臂!她的神态根本不像是在把刀刃刺入自己的身体,倒像是在切割某种过于坚韧的海藻…… 鲜血在海水中缓缓弥散,化成一道不断上飘的红幕,纷纷扬扬,袅袅不断。 摩忒斯缇剜着自己的血肉,没有痛呼,没有闷哼,她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继续说完了之前的话。 “一旦沾到身上,就必须把整块皮肉都去掉。” 那一线金色锁住莉塔,像是在通过小人鱼看向更遥远的什么。 “所以,最好机灵点,莉塔,离它越远越好,千万别沾上它。” 无数个日夜之前的一线金色变幻为今天的潮水般的金色,它们在阿尔身边游走,蠢蠢欲动着。即使想不起多年前摩忒斯缇的提醒,莉塔也不会对眼前的金色掉以轻心。作为海底的捕食者,莉塔非常熟悉这种姿态——那是捕食者的姿态。 于是,在第一时间,人鱼试图摆脱钟声的束缚,莉塔便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像是生锈、失灵的四肢,努力凑近不远处的阿尔。 一想到摩忒斯缇面色不变地剜下皮肉的场景,以及海巫轻描淡写说出“诅咒”时的模样,长着尾巴的莉塔恨不得再立即生出一对翅膀,这就抓住阿尔,带着她有多远逃多远。莉塔无法想象,更不愿设想,如果那么多与诅咒相关联的金色扑到她们身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拼尽全力的人鱼终于操控住自己的手臂,扯住了神情恍惚的阿尔。她微凉的蹼紧紧贴住阿尔细腻如瓷的皮肤,火一样的温度从相接的皮肤窜上来,莉塔看见阿尔的眼睛逐渐有了神采,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仿佛拂晓时分的海面,一切恋恋不舍的阴霾都被太阳新生的辉芒掸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一片静谧的蓝和颤巍巍的粼波。 这是个好势头!莉塔感到那股自阿尔身上窜过来的火苗蔓过自己的全身——阿尔醒了!接下来,她们能够更容易地克服那个该死的诅咒。它应该还没有沾到她们的身上去,不然那片金色就不该是悬在她们的头顶闪闪发光,而该是在她们的皮肉上不断地强调自己的存在。 深呼吸,莉塔手心里沁出了一点汗。因为亲眼见识过摩忒斯缇与那诅咒缠斗的景象,也从祖母和琴那里听说过摩忒斯缇的多次失败。她很难不对这种诅咒生出忌惮,毕竟,不通法术的她和阿尔现在只有彼此,得不到祖母的半点帮助…… 不……也不完全是——还有那把匕首!那把摩忒斯缇用来剜肉的匕首!它现在就在阿尔那儿。 被钟声干扰着、无法连贯思考的莉塔总算露出一点喜色,她刚想要把这件好事告诉阿尔,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提醒,哪怕动用自己的人鱼天赋也无济于事。 「诅咒!阿尔!你可能沾上了诅咒!」 「听我说,你身上的那把匕首能克制诅咒!阿尔!那把匕首有用!」 「阿尔,你得离所有的符号、文字都远一些,千万不要让它们沾到你的身上去!哪怕是那两张奇怪的纸!匕首,你可以用那把匕首去对付它们!」 在没有声音的情况下,这一大段的提醒毫无作用,莉塔发现阿尔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无措而迷茫,并不理解她的意思。 周围的景象已经成了一张浸透了水的三流画作,颜料融化,不和谐的颜色纠缠扭曲在一处,一切轮廓都变得模糊而没有意义。 莉塔只能看清面前的人类,她困惑地望着自己,双手下意识地回握住人鱼,身体也艰难地朝莉塔靠近——阿尔并不知道莉塔发出了怎样的告诫,她本能般地相信靠近莉塔是安全的。 在不详的金色潮水的包围之下,她们随时要跌入一个未知的深渊,被难缠的诅咒束缚。然而阿尔全然不知情,唯一察觉到异状的莉塔却完全无法提醒她。 莉塔又一次感觉到一股巨力正竭力撕扯着她们,狡诈地要将她和阿尔拆散,送去不同的位置。 「阿尔!阿尔!」 为什么?凭什么? 要让她们去补救并非自己造成的错漏!?。 一只冰冷的手拽住莉塔,把她拽上了一处充满灰尘的房梁。 莉塔在发出攻击前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以及目前的处境,便略略收了收利爪——那是精灵海洛伊丝,她们都穿着一样的潜行装束,从墙上那些乏味单调的圣像画来看,这里很可能是一间落魄的神庙。 也许是因为方才意识到的自己的无力,莉塔的心情糟透了!她根本不想在那愚蠢钟声的指挥下做任何事!她只想赶紧回到阿尔身边,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赶紧离开这个恶心的100年前,自此以后跟所有的什么精灵、矮人、人类断交!她就和阿尔还有姐姐们,以及不着调的祖母待在她们的海底,连那个小岛上的山洞她也不要再去了! 初步构建好自己的“避世计划”,愤懑的莉塔便要跳下房梁去——然而,很不幸,处于莉塔黑名单里的海洛伊丝再一次伸出手扯住她,这让莉塔在自己的“避世计划”里紧急且暴躁地加上了一项“天天训练”。 莉塔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看向这个不知所以然的精灵,是的,海洛伊丝还依旧是那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情绪濒临失控的人鱼刚要大喊大叫,与被“厌屋及乌”波及到的精灵海洛伊丝划清界限,便听到一阵洋洋得意、饱含轻蔑的说话声: “……那些人鱼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愚蠢,我怀疑是它们总是在海底下待着的缘故——泡得太久,脑袋一个比一个不灵光。这么老套的招数,它们居然都能上当!果然嘛,女人,就算是这种只能算半个女人的东西,也蠢得厉害。” 一群穿着神庙衣袍的人类自拐角处走来,他们的身后还缀着几个暗精灵。那些暗精灵穿着相似的、但没有神庙饰文的白袍,恭恭敬敬地跟着洋洋自得的神侍们,头一个比一个垂得低。 “就是人鱼实在太少了!要是她们能像矮人一样能生就好了。”附和的人露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转头拍了一下身旁暗精灵的肩膀,还没等这个满脸褶子的神侍说什么话,暗精灵便已经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全知全能的女神在上,代祂在人间行走的使者啊!请宽恕您卑贱的仆人犯下的罪孽,我们愿为您献上我们的一切,哪怕太阳的光辉殆尽,大海的潮水从此停歇……” 被拍过肩膀的暗精灵像是什么被炼金术士操控的人偶,叽里咕噜、异常流畅地说了一大段经文,其余的暗精灵也纷纷跪下,低声重复着那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文字,左手搭在胸口处,虔诚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皱纹丛生的神侍烦躁地挥了挥手,活像是在驱赶一群不识好歹的蚊虫,暗精灵们的念诵声立刻停止,一双双眼睛怯懦而谄媚地盯住了神侍,仿佛忠诚的猎犬在等待主人发号施令。 神侍对暗精灵们的这一反应似乎颇为满意,他抬高下巴,用比之前更尖更高的音调道: “之前你们没抓住的那条人鱼,就是那个盗走所有人鱼鱼卵的人鱼,七天!限你们在七天之内,把它给我抓过来!” “是,祭司大人!女神在上,我们会尽快完成您的指示。” 跪地的暗精灵们齐齐称是,那只被神侍拍过肩膀的暗精灵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问道: “祭司大人,我们……我们之前抓到的那些人鱼里,有一条自称是人鱼一族的王,她跟我们说……她说她愿意——” 神侍仍旧没有耐心听完暗精灵的话,再次焦躁地、倨傲地一挥手,只是这次多了几声或轻或重的讥笑。 “行了,你见过谁会跟要下锅的鱼说话?” 躲在房梁上的莉塔抓住一小块雕花,不,她抓住一把曾是雕花的粉末—— 作者有话说:解释一下,本文的“神侍”是个大概念,就是“神职人员”,什么圣女啊、祭司啊都可以算在内。 第129章 079祭品海洛伊丝第三百一十…… 海洛伊丝第三百一十八次按住莉塔朝那群神侍伸出的森然利爪,默默挨下人鱼的第三百四十三次瞪视。 在这种惊心动魄的循环往复之中,海洛伊丝不仅由衷地对自己曾经的同僚奥菲莉亚生出了怀念,还情不自禁对这条人鱼的人类伴侣,哦,也可能是友人产生了一丝敬佩。如果可以选择,海洛伊丝宁愿不眠不休、只身闯进暗精灵的巢穴,也不愿意如现在这般,与一条被情绪支配的人鱼绑定在一处。 第一次单独与冲动且执拗的种族打交道,海洛伊丝深刻体会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以至于她的眉宇间迅速增添了几条皱痕。海洛伊丝甚至立刻在自己未来的计划中粗粗地加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远离海边! 是的,她因这一条人鱼,对整个人鱼族都生出了逃避的情绪。 “听着。” 海洛伊丝紧紧扣住莉塔的手腕,再三确定这条灵巧得过分的人鱼暂时无法脱离自己的掌控之后,精灵瞥了眼树下那群正在大肆谈笑、互相吹捧的神侍们,他们所引以为豪的成就只让海洛伊丝觉得污损耳朵。此时此刻,精灵只能徒然地安慰自己,起码她不是在与那群腌臜为伍。 借着枝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海洛伊丝一边谨慎调整着自己和人鱼在树冠中藏匿的位置,一边压低声音提醒莉塔: “陆地不是你的主场,你现在不在你的海里。我再强调一遍,我并不是要阻止你报仇——” 精灵说到“报仇”一词时,瞧见人鱼的眼眶倏地变红了,树叶斑驳的阴影印在莉塔姣好的面庞上,织成了一张蕾丝质地的面具。这张不算精致的“面具”虽然淡去了莉塔面容上具有强烈人鱼色彩的绮艳,却突出了她那双明亮的、蓄着泪水的眼睛,海洛伊丝在望向这双眼睛的那一瞬,呼吸不由得微微一窒。 作为一个同样被无数诗歌、传说反复赞美容颜的种族,海洛伊丝当然见过比莉塔更加迷人的面孔,更具魅力的眼眸,她只是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或许是由于莉塔前不久还大剌剌地呲着尖齿,也可能是因为她此刻仍未收敛的、仿佛随时要生啖神侍血肉的神情,那双绿眼睛全无半点楚楚可人的神态,海洛伊丝非常确定地认为,那其实应当是两点从地狱里窜上来的火焰!它们熊熊燃烧着,酝酿着一场毁灭性的破坏,时刻要失控,时刻要爆发! “莉塔,我只是想提醒你。” 人鱼……想到人鱼一族的遭遇,海洛伊丝努力把接下来的话说得更缓和了些——这对她也是一件难事,最终的成果似乎只是声音变得更轻了些。 “看见他们手里的魔晶火铳了吗?如果你就这样冲上去,那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你不会希望他们的战利品里再多一条人鱼吧?” “那你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聪明的精灵!” 不等海洛伊丝用她自以为轻柔的声音提出更加详细的建议,莉塔就已经忍无可忍地将她打断。树冠被一阵冷风吹拂得摇摇摆摆,莉塔面庞上的阴影扭曲着、变幻着,细碎的光斑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无措地聚合又散落,仿佛是自人鱼眼眸中迸溅开来的火星。 “他们抓走的可不是你的族人!他们更没在讨论该怎么把你的族人剿杀殆尽!要是换成你是我,海洛伊丝,你真能忍下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看着……” 人鱼直勾勾地盯着海洛伊丝,说话的功夫间,她的利爪尖牙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饶是愤怒到了极点,莉塔仍在不惊扰树下神侍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地以气声控诉,这使得那抹盘旋在她眼眶的红色迅速地弥散开在她的整张脸上。或许是想到了什么颇为骇人的场景,设想到了其中最糟糕的结果,很快,人鱼连把短短几句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毕竟她从未从“忍”上得到过任何好处,便一心想要义无反顾地冲出去。 “那你不考虑你的伴侣吗?” 电光火石之间,不善言辞的海洛伊丝猛地掷出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然而这句话却颇有效力,马上牢牢地绊住了莉塔。人鱼的整张脸都红透了,红得好像一颗熟过头的野浆果。 她再次瞪向海洛伊丝,语气羞恼却又飘忽地强调: “阿尔是我的朋友!我……我才刚成年,哪有什么伴侣。你们精灵太自以为是了!我们……我们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人鱼的反应令海洛伊丝悄然舒了一口气,刚成年……的确如此,过于年轻的人鱼情感充沛而又容易变化。精灵没有反驳莉塔,她继续转移人鱼的注意力,指了指树下那几个不知为何忽然大笑起来的神侍,解释道: “就这样朝他们下手,我有预感,那钟声一定会响。你的朋友如今不在我们身边,一旦我们这边牵连着她那里发生变故,她说不定会很危险。” 经过海洛伊丝突如其来的打断,脸红得过分的莉塔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在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心心念念的阿尔之后,莉塔总算放下了刚才那副恨不得不死不休的架势,不大情愿地将海洛伊丝的话听进去了些,迟疑着点了点头。 人鱼像是刚刚从一个狂热的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一只手捏着衣袋,偷偷掀起眼帘,有些心虚,又有些不甘地瞥了海洛伊丝好几眼。精灵意识到莉塔是想同自己说几句什么,但见她一直下不定决心,便佯装不知情,把话题转了过去。 “我这里应该有记录的笔记,我习惯把执行的任务记下来,方便随时确定当前的进度。” 海洛伊丝从暗袋里捻出一本小册子,迅速翻到最后一页,她见莉塔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体贴地解释道: “为了避免泄密,我都是用密码记录——这上面说,你和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暗精灵盗走了矮人们供奉女神的水晶碗,我们受托要把这件圣物带回去,然后惩治一番暗精灵。” “水晶碗?” 听了海洛伊丝的解释,莉塔反而更困惑,作为一个虔诚信徒……的孙女,她很清楚所谓的水晶碗只是一种美称,任何供奉在女神像前、用来盛装鲜花的器皿都可以得到这个称呼,哪怕是一只花瓶,也能够被叫做“水晶碗”。将这种东西郑重其事地叫做“圣物”,矮人和暗精灵还为了它纠缠,在莉塔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明明就是再随便找一件器皿替换就可以解决的事! 海洛伊丝点点头,她没有与莉塔就这一疑点继续探讨下去,精灵再次指向那些神侍——他们整理着衣冠,隐隐有要离开的意思。莉塔立刻抿紧唇瓣,全神贯注地朝下望去。 “至于那些矮人——” 树下的神侍们终于讲够了他们那些自吹自擂的话,一张张自矜高傲的脸上显出令人生厌的餍足。为首的那一个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扬起下巴,向那些毕恭毕敬的暗精灵发号施令。 “鉴于他们糟糕的表现,去告诉他们,今年矮人的供奉还要再涨一些,这次女神可不要什么粮食。” 神侍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仿佛他提起的粮食不是用来饱腹的必需品,而是某种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叫他们都换成上等的金银器,要是没有金银器,好的宝石也可以。啧,你们盯紧那群侏儒!我说的可是‘好的宝石’,颜色、个头都要好!别想拿什么次货糊弄我,我要是揪出来你们谁捣鬼,一律这个下场——” 高高在上的神侍冷笑着把手掌往脖颈上比划了一下,跪着的暗精灵们见了,纷纷发起抖来,个个面色惨白,其中的一个暗精灵面前大着胆子道: “祭司大人……矮人那里……可能……可能没什么好东西了。上次交供奉,我们几乎把他们那儿翻了个遍儿。” 暗精灵的声音打着颤,一双眼始终盯着地面上的一株杂草。 “别说金银、宝石了,他们现在就是连一个完好的陶罐都凑不出来……祭司大人……他们……要是不收粮食,他们恐怕真交不上您要的供奉。” 暗精灵这番话说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甸甸的死寂压在暗精灵们的身上,不管是说话的暗精灵,还是沉默的暗精灵,他们一时间都骇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莉塔脸上的红色已经逐渐褪去了,热血上头过后,她的绿眼睛依旧像两点幽幽的火。海洛伊丝瞄了一眼她的状态,觉得人鱼已经过了冲动的劲头,提起的一颗心稍稍松了些。 “交不上来?” 神侍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他没有斥骂,也没有暴怒,而是再一次拍了拍暗精灵的肩膀。 “给女神献上供奉是每个信徒必尽的职责,就像大祭司说过的,没有比那帮愚钝的侏儒更虔诚的了,他们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懈怠的。只要你们尽好你们的职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供奉的重要性,他们会交上来的。”神侍搭在暗精灵肩膀上的手停住了,他露出一个胜券在握式的笑容,并不以为然地道: “再者,就算交不上来宝石和金银器,他们也有别的祭品可以供奉给女神嘛。” 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令暗精灵们立时匍匐在地,神侍们笑起来,视若无睹地自他们身旁走过,走在最末尾的那个年轻的神侍还特意从暗精灵撑在地面上的手掌踏过。 没有听懂神侍言外之意的莉塔疑惑地望向海洛伊丝,精灵用口型告知她: 「活祭。」—— 作者有话说:猜猜为什么矮人派她们来? 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把角色写得没什么好心眼,检讨一下qwq 第130章 080冒险莉塔屏住呼吸,学着…… 莉塔屏住呼吸,学着不久前海洛伊丝的模样,脚尖稳切且准地点住墙壁上某处凸起的浮雕。只借助这一点微末的支撑,人鱼飞速跳跃到另一边的房梁上,和同样沾了一身蛛网、浮灰的精灵成功会合。 她们各自缩在房梁的一端,莉塔调整了下自己躲藏的位置,朝另一边海洛伊丝点头示意。 而就在莉塔和海洛伊丝都隐匿好身形的那一刻,捧着陶罐的暗精灵们一个接一个从长廊尽头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头的暗精灵神色萎靡,好像是连着许多天都没能休息好,也仿佛是才挨过一场斥骂。他没瞧见房梁阴影里的精灵和人鱼,有点烦躁地揉了揉鼻子,小声抱怨: “这里也太脏太乱了,到处都是灰,怎么打扫也不管用。我说得不对吗?明明没有大人喜欢这儿,干嘛就非要待在这种破地方,吃这份苦?” 对于暗精灵的抱怨,躲在房梁上的莉塔持赞同意见。这间神庙的确不尽人意,不但瞧着有些破败,远不如其他的神庙金碧辉煌,单说那些挂在走廊上的圣像画——莉塔躲藏的这个位置,不仅能够体验被灰尘洗礼的滋味,还恰好可以将走廊上挂着的圣像画都尽收眼底。那些圣像画除了极个别的几张,大多线条粗糙,人物呆板,别说是否匠气,它们活像是小孩子的胡乱涂鸦! “当然没有谁会喜欢这儿。” 一个捧着双耳陶壶的暗精灵答道,他压低了声音安慰同伴,“是你提的时机不对,还得再等等。你知道,雾霭密林附近就没什么适合住的地方,咱们还带着那么多人鱼——她们离了水可活不了,所以咱们暂时只能缩在这里。” “还有——萨琳娜大人说,神侍大人们最近和那帮精灵交涉得很不顺,那帮白皮子的劣种说什么也不肯让神侍大人们进去,也不让萨琳娜大人们进去。” 另一只年纪很轻的暗精灵忿忿不平地插话道。这只暗精灵捧着的陶壶足有他半人高,他使出全力举起陶壶时,整张脸都被那只刻着符文的陶壶遮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他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他们说,他们神圣的森林不欢迎任何人类和暗精灵!听听!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这么说话?那帮白皮子,真是高傲得过了头!” 年轻的暗精灵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的妒忌不加掩饰,尽管他的脸被陶壶遮得完全瞧不见,莉塔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象出他的模样。听到他对精灵的蔑称时,才成年的人鱼忍不住瞥了一眼另一边的海洛伊丝,精灵果然依旧无波无澜,海洛伊丝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暗精灵的对话内容,她专注地端详着他们捧着的陶壶。 “再高傲又怎么样?”为首的那只暗精灵发出一声冷笑,他摸了摸怀中陶壶的壶身,仿佛从陶壶上得到了什么支持,他的语气颇为笃定。 “之前那些矮人,还有现在这些人鱼,不都被大人们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了吗?那群下贱的劣种,就算躲得再好,藏得再妙,离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他的话似乎说到了同伴们的心坎上,几个暗精灵低低地笑了几声,随即便捧着那些沉甸甸的陶壶,匆匆地离开了。 莉塔抻长脖子,看清暗精灵离开的方向后,这才蹑手蹑脚地凑到海洛伊丝身边。不过短短的几步距离,饶是莉塔已经屏住了呼吸,她还是觉得自己吸进去了很多灰尘,鼻腔发痒。在海底就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正在衣襟上用指腹描画着什么的海洛伊丝抬起头来,她神情肃穆,看了一眼身旁的莉塔,便抬起手,一言不发地将先前自己描画的东西画在了蒙着一层薄灰的浮雕上。莉塔刚认出那是暗精灵捧着的陶罐上的符文,便感到贴着肌肤的暗袋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热度。 人鱼低下头——此时此刻,这实在是个多余的举动,那张在药剂店得来的笔记纸忽地光芒大作,金光犹如流水般渗出来。 莉塔下意识地、掩耳盗铃般地捂住自己异常的暗袋,与面无表情的精灵四目相对。 海洛伊丝仍然没有表情、没有话语。该说话的莉塔吞了一口口水,她站在狭窄的房梁之上,一双手被奇异的光芒渍成了金色。 人鱼生出一个荒谬的、近乎自暴自弃的想法——如果她说自己是一种会发出金光的独特人鱼,海洛伊丝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平淡地“嗯”上一声,随后把灼灼的目光挪开,继续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阿尔毫不客气地拿下那把长弓,她利落地系好斗篷的系带,扯着缰绳就要翻身上马。 “阿西娅!” 圆脸的矮人姑娘远远地叫住了她,更准确地说,是叫住了那匹阿尔准备骑上的马。 不知是不是谁动了什么手脚,总之,一听到坎蒂思略尖的呼喊声,这匹原本温顺的马立刻闹起脾气,它打了个响鼻,说什么也不肯让阿尔靠近它。 不过,小马的抗拒没有让阿尔放弃,她也没有慌张,一手牢牢拽住缰绳,缓慢地向小马靠近,用最柔和的声音安抚它。 “抱歉,好马儿,我现在真的需要你的帮助。”阿尔从衣兜里摸出两块预先准备好的糖,递到态度骤变的小马嘴边,向它保证,“等我们把我的朋友带回来,我们会报答你的。草料和水果,只要你喜欢,我们给你最好的。” “阿西娅!” 坎蒂思的声音比之前足足高了一个八度,声音既像是哀求,又像是某种委婉的警告。她气喘吁吁地朝阿尔的方向奔来,矮人虽然身材矮小,但在速度上并不差,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来到了阿尔近前。 “女神在上,我向你发誓,莉塔和海洛伊丝在那边不会出任何事。她们一个是人鱼,一个是精灵,那些暗精灵根本不可能伤害到她们。但是你——阿尔,无论如何你只是个人类,你根本不可能应付那些暗精灵!” 阿尔温柔地抚摸着小马的鬃毛,坎蒂思的声音让小马焦躁不安,这匹小马不停地踱着步,如果阿尔没有紧紧攥着它的缰绳,恐怕这匹马早已跑去了别处。阿尔没有抬头去看坎蒂思,为了避免小马的情绪受影响,阿尔的语气依旧相当和缓,她表现得很平静。 “如果真的像你们说得那么轻松,这件事你们绝对不会交给别人去办。坎蒂思,我是一个人类,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类。” “但是……”坎蒂思的脸上浮上一层窘迫的红,她不安地咬着嘴唇,目光有一瞬的飘忽,她努力稳住心神,到底没有选择说实话,继续不依不饶地强调:“但是,阿西娅,你不能拿你自己的安全冒险,你知道,要是你也跑去那里,你很可能帮不上莉塔和海洛伊丝任何忙,反而会给她们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坎蒂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她以很慢的速度不着痕迹地向阿尔靠近,同时语重心长地劝告阿尔: “阿西娅,你听我们的,好好留在这儿。今天昆娜带回来了很多豆子,我们可以一起给莉塔她们熬一锅浓浓的热汤。等你的莉塔回来,尝到你亲手做的豆子汤,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是吗?” 阿尔从头到尾没有向身后的坎蒂思望去一眼,那匹小马吃下她手心里的那两颗糖后,它焦躁的情绪似乎终于有所好转。阿尔再一次抚过小马因饥一顿饱一顿略显毛糙的鬃毛,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般地道: “坎蒂思,你可能不清楚,我不擅长熬什么豆子汤,很可惜,我只擅长冒险。” 坎蒂思将将走到距离阿尔一拳的位置上,矮人听懂了阿尔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当她反应过来的她想要伸手去拉阿尔的时候,阿尔已经拽住缰绳,一个翻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 小马发出一声受惊的嘶鸣,它来回甩动了几下,都没能把背上的阿尔摔下去,它当即便发了狂似地朝前奔去。 “阿西娅,你疯了?!你不能去那里!预言说过了!你不能去那儿!” 坎蒂思的惊呼随着风声卷进耳朵,阿尔死死抓紧缰绳,竭尽全力地安抚小马。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随着颠簸逆流,手脚冰凉,心跳加快。也许跑不到莉塔的身边,自己就将被这匹躁狂的小马摔下背去,化为一滩血肉。到了那时,即便是那种诡异的、恼人的钟声也无法让她重焕生机了吧? 阿尔当然知道这是愚蠢的、这是不可理喻的决定。她明白自己不仅仅是在拿自己的安全冒险,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然而一旦想到莉塔可能处于危机之中,哪怕这危机自己无法解决,阿尔也想尽可能地离莉塔近一些,最好能够陪在她的身边…… “阿西娅!预言说你不能——” 预言? 坎蒂思的呼喊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地从阿尔的耳边掠过,也在同一时刻,她感到衣袋出传来一阵并不寻常的热度。 那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再度冒出璀璨的金光,它陡然散开,像是一张能够笼住一切的网,将阿尔和小马牢牢罩住。 在这片过于耀眼的金色里,阿尔身下的小马逐渐停了下来,它异常的情绪像是被什么倏地抹去,小马甚至亲昵地偏过头,蹭了蹭阿尔的手臂。 预言。要命的预言。《 》 130-140 第131章 081纸鸟藏在衣袋深处的笔记…… 藏在衣袋深处的笔记纸没有留给莉塔半分狡辩的机会,金光正盛的它倏地犹如某种活物,以一种惊人的力气和怪异的灵巧从衣袋钻出—— 尽管莉塔不惜冒着沾染上诅咒的风险,在第一时刻就捂住了这张纸,它仍然轻轻松松地自人鱼远比人类狭窄的指缝间溜了出来。并且,用“溜”来形容这一行径还不够准确,这张笔记纸实际上离开得相当“坦坦荡荡”! 努力想把它扯回来的莉塔清清楚楚地瞧见,这张纸在仿佛流水般逃脱的前一瞬,它还煞有介事、耀武扬威地朝着她抖了一抖。 那模样,那姿态,活像是向莉塔发出挑衅,嘲笑人鱼的笨拙和疏漏。 “这是你的东西?它是什么?” 莉塔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海洛伊丝的低声问询,眼下,她也实在分不出心神给那张纸以外的任何对象。 毕竟那张可恶的、过于人性化的、疑似附有什么极强法术的笔记纸正在违背一切常识——它仿佛经过了某位大师的点化,也像是侥幸得到了女神的青睐,竟不可思议地自己将自己折叠起来,成为了一只掌心大小的“小鸟”。 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这只新鲜出炉的“纸鸟”并不只是依稀有个鸟的模样。它没有在脱离莉塔的同时坠落在地,纸鸟反而像一只活生生的、真真正正的鸟那样飞翔在空中,并且悠然自得地盘旋在莉塔的身边!它甚至还刻意与一脸错愕的莉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对这条人鱼抱有警惕,若即若离地绕着莉塔飞行。 “它……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莉塔不太成功地含糊掉了海洛伊丝的第一个问题,她伸出手去,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捷,打算趁纸鸟靠近自己时,迅速把难缠的它拢进口袋,从而避开海洛伊丝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只由笔记纸化成的纸鸟身上多少带着些盗窃的阴影,倘若被海洛伊丝瞧出什么端倪,人鱼觉得自己一定会惹上点麻烦。莉塔心虚地想要躲远一些,准备避开海洛伊丝再细细检查纸鸟的不同。 然而,莉塔虽自顾自地做好了盘算,可她接连扑了几次都没能扑到那只嚣张的纸鸟——是的,这只鸟已经神气得到了嚣张的地步。它应当是察觉到了莉塔捕捉自己的企图,非但不躲远一些,还一而二、再而三地往莉塔手边撞,刻意与莉塔保持着一个相当刁钻的距离,使得莉塔的指尖每一次都能恰好擦过它的“羽翼”。 随后,只要莉塔的手有着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它便会极速地从“鸟”变成单薄的笔记纸,或是悠哉悠哉地飘向远处,或是任凭莉塔对它揉搓撕扯——如果是后者的情况,人鱼就算是出动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利爪,也仅仅只能在这张纸上留下点微末的、稍纵即逝的皱痕。 “该死的!” 在极度挫败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莉塔挤出一句满是愤懑和不甘的咒骂,她无数次尝试将那张不断在“鸟”和“纸”的形态之间变幻的物事收起来,却一次次被他溜走。 作为一名海底世界未来的高明猎手,现下的莉塔表现得很不尽人意,不管她使出多大的力气,用出怎样的手段去与那张纸对抗,也没法让它乖乖回到自己的口袋里。它根本不像是“纸”,更像是一股汩汩流淌的水流。莉塔越努力,它流得越快,越无法挽留。 “……我大概明白了,它不是这样捉的。” 自旁侧伸出一只生有茧子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莉塔的肩膀。尽管这只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安抚,但对于素以情感寡淡、抵触异族的精灵而言,已经称得上是“破格”。 “不……我自己能抓住它!” 然而毫无疑问,莉塔已然深陷进这种你抓我逃的循环中,她全身心都在“抓住”纸鸟上,不甘心就这样一无所获地退出。她头也不回地向海洛伊丝强调,再一次向纸鸟挥出她寒气逼人的爪子。 与此同时,海洛伊丝的目光也再一次扫过纸鸟身上不断变幻、扭曲重组的符文,这些层层叠叠的线条在纸鸟反复切换形态的过程中明明灭灭,有时候瞧着仿佛是鸟类某种特殊的茂盛羽毛。虽然那些歪七扭八的符文很不稳定,雾霭密林第一弓箭手的视力依旧帮助海洛伊丝分辨出了它们的大致含义。 海洛伊丝抬头看向莉塔,好吧,人鱼的“再一次”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莉塔继续张牙舞爪地打算进行崭新的“再一次”,精灵忍下一口几欲叹出的长气,轻轻扯了扯莉塔的袖子。 一次次在鱼鸟大战中败下阵来的莉塔一脸不忿地转过头,这一停,“活泼”的纸鸟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撞了一下莉塔的头,令莉塔脸上可能处于羞愧、也可能处于羞恼的红晕晕染得更深。 “马上!” 她压低声音,以一种很笃定的、略带咬牙切齿意味的口吻向海洛伊丝保证,“我马上就能把它捉住。你可以先去跟上那几只暗精灵,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海洛伊丝的目光停留在莉塔花瓣般舒展开来的红发上,精灵有点怀疑约瑟芬记错了莉塔的年纪,或者是约瑟芬多年坚持的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存在着什么不稳定的负面影响。总之,不管怎么看……海洛伊丝都不觉得莉塔像是条成年人鱼。 她再次轻轻拍了拍莉塔的肩膀,在自己贫瘠的语言库里进行一顿翻翻找找,竭力找到一个委婉的表达方式。 “辛苦了,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说完这话,海洛伊丝便不再耽搁,她轻轻拉动长弓的弓弦,一支光束构成的箭矢凭空出现在她的手心——这把曾伴随她日日夜夜的长弓被矮人们修补得很好,除了弓弦上还残留着她的一点血色,其余的都和过去别无二致。 精灵没有用长弓将这支箭射出去,而是单独把它取了出来,将它捏在指间。莉塔只瞧见海洛伊丝的唇瓣微微颤动了几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海洛伊丝要做什么,精灵便轻轻巧巧地一用力,将指间的那支箭掷了出去。 “你——” 见识过海洛伊丝箭术的人鱼惊得瞪大了眼,谁料这支箭明明直直朝着纸鸟的胸脯射去,最终仍然在它敏捷的闪避之下,只是将将擦过它翅膀的一角,随即箭矢便化为乌有,消散得干干净净。 “你想把它射下来?”饶是冲动的莉塔都认为精灵的这一行为过于莽撞,她极其诧异地盯住海洛伊丝,脸上的惊讶、困惑如有实质,还上上下下、一寸一寸地把精灵看了一遍又一遍。 本打算不发言的海洛伊丝到底没能耐住人鱼眼神的“洗礼”,她此刻无比怀念奥菲莉亚或者阿尔。 “不,我没想那么做。” 海洛伊丝否定了莉塔的猜测,她微抬下颔,示意人鱼去看那只纸鸟—— 从箭术超绝的海洛伊丝手下逃过一劫,莉塔原以为这只纸鸟会变得更加嚣张,然而它却突然之间萎靡下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翅膀的扇动都失去了节奏,竟一头栽向了望着它的莉塔。 “它这是干什么?女神啊!精灵,这只鸟在蹭我的脖子!” 事情的发展越发超出莉塔的理解能力,反倒是应该更加茫然的精灵表现得镇定自若。海洛伊丝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料。 “别怕,人鱼。” 她平淡地道: “这只鸟不会害你,因为它完全属于你,你就是它的主人。” 海洛伊丝的这一箭成功驯服了神气过头的纸鸟,让它牢牢地缠住莉塔,再不敢同人鱼玩什么追来追去、躲来躲去的游戏,还异常殷勤地蹭了好一会儿莉塔的脖子。 莉塔身为一条人鱼,对鸟类多少有些抵触,哪怕是这种纸鸟,她都不大喜欢。在人鱼表现出对纸鸟亲近的抗拒后,它立刻委委屈屈地飞下她的肩膀,轻轻撞了她肩头一下,朝远处飞了一段后,见莉塔并没有跟上来,又折回来撞她的肩膀。 人鱼和精灵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这只鸟是想指引她们往什么地方去。莉塔仍然记得药剂店里发现这张笔记纸时出现的异状,拥有极强好奇心的人鱼一方面很想一探究竟,显而易见,这张纸必然暗藏玄机,另一方面—— 莉塔没法忘记钟声响起时涌动的金色潮水,好奇心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这张纸背后的玄机正筹划着将她和阿尔一口吞下呢?她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说“轻率”、“冲动”都是美化,毫无疑问,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海洛伊丝没有听取别人心声的能力,可莉塔面上的神情变化太明显,很容易猜出她正在纠结什么。 “跟上去看一看。” 精灵的目光又停留在纸鸟身上的符文上,解释自己的建议,“你可以放心,有这些符文在,它没有任何可能背叛你。” “好。” 得了海洛伊丝这句话,又见她准备与自己同行,莉塔略略松下一颗心,当即便轻手轻脚地跃下房梁——人鱼的适应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她已经能很自如地控制这双过去未曾拥有的腿,将落地的声音控制得接近于无。莉塔下意识地想要跟阿尔分享自己的进步,但兴冲冲地偏过头去,才意识到阿尔暂时不在自己身边,她顿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它往后面去了。” 莉塔压下了心中那种说不出的不自在,非常没必要地指引着海洛伊丝跟上再度飞起来的纸鸟,就在她想要和海洛伊丝说几句什么有的没的,缓解一下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莉塔闻到一种浓烈的臭气。 它似曾相识,熟悉到令她心悸。 第132章 082“鱼”说实话,海洛伊丝…… 说实话,海洛伊丝并没有多少应付孩子的经验。 在她尚未成年时,就已经展现出了无法忽视的天赋,彼时的祭司列迪希亚便因此时常将海洛伊丝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逐渐用一部部厚重的典籍和箭筒里的一支支箭矢填满了海洛伊丝的生活。 而海洛伊丝也很习惯这种忙碌,她毫不抱怨地专心于自己的功课。祭司的教导自然令海洛伊丝受益良多,无论是法术还是箭术,她在雾霭密林都是数一数二的角色。 但也同时造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除了赫蒂,海洛伊丝鲜少和同龄的精灵打交道。这不单单是因为海洛伊丝很忙碌,也是因为雾霭密林的精灵们都明白列迪希亚对海洛伊丝教导背后的深意,那些未成年的精灵不敢打搅祭司对未来女皇的栽培,他们尽可能地不凑到终日面无表情的海洛伊丝身边去…… 也许—— 海洛伊丝一边回忆着年幼的自己与同龄精灵的交往,一边不动神色地又向身旁的人鱼望去一眼。 眼下的莉塔既不吵闹,也不冲动任性,不言不语地追随着那只纸鸟的指引。如果海洛伊丝是个迟钝的精灵,她绝对会为人鱼的表现松一口气。 然而,很遗憾,身为雾霭密林的前第一弓箭手,海洛伊丝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不对劲——是的,在海洛伊丝的心目中,莉塔这条绿尾巴绿眼睛的小人鱼,不论怎么说都是个孩子。 随着她们越往那股臭气的来源处走去,莉塔脸上的血色褪得越干净,现在的莉塔苍白简直像是在脸上糊了一层厚得过分的纸。人鱼还在焦虑地啃咬自己的嘴唇,海洛伊丝留意到莉塔的唇瓣上已经逐渐沁出了异常的血色,这绝对不是个好迹象。 诚然,嗅觉与人鱼差不多敏感的海洛伊丝也被那股完全可以玷污灵魂的臭气熏得连连蹙眉,海洛伊丝甚至认为这种臭气应当是女神用来惩诫叛神者的武器!但她并不认为莉塔目前的状况仅仅是由于无法忍耐那股臭气。 海洛伊丝总觉得——也许是因为莉塔知道那股臭气的来历。 但很遗憾,海洛伊丝不太清楚该如何向莉塔旁敲侧击式地打探,毕竟她既缺乏与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也很可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纠结再纠结,海洛伊丝却瞧见莉塔啃咬唇瓣的行为愈发过激,精灵连忙抢在这条人鱼把自己吃掉之前,拉了拉她的袖子,干巴巴地道: “你留在这儿,那味道应该就是从前面池子飘过来的,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海洛伊丝把问题想得很简单,很明显这股臭气绝对不会源于什么好事,而一个孩子不该去直面这样的不堪。 那只仿佛通人性的纸鸟扑扇着翅膀飞了回来,它犹犹豫豫地海洛伊丝和莉塔身边徘徊,它似乎更想亲近莉塔,却原因不明地不大敢真的靠近她。 “谢谢你,精灵。” 惨白着一张脸的莉塔侧过头来,她的唇瓣淋漓着血色,一双绿眼睛幽幽地亮着,姜红色的头发尽管为了行动方便梳拢在脑后,却依旧无法忽视,犹如一团悄然燃烧的火。 在那股骇人的臭气、类似鱼类腐烂的冲天臭气里,海洛伊丝恍惚间才觉得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孩子,那应该是一个刚从深渊爬出来、并随时打算将某个倒霉鬼拖下深渊的女妖。 人鱼伸出她贝壳般莹白的手,手指微微蜷曲着,那只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纸鸟立即识趣地朝她飞过来,乖巧地停歇在她的指节上。 前方的池子里传来一阵隐约的水声,它相当微弱,无法盖住莉塔的声音: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纸鸟发出的浅淡金光照亮了前路,池子方向传来的臭气和水声也更加清晰。 莉塔顶着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池子走去,她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心跳也似乎在与她的步子同拍。 为什么会如此熟悉?怎么会如此熟悉? 莉塔不敢去深想,她甚至不敢去细究那股臭气的具体味道,以及不久前神庙里的对话…… 或许是与阿尔分别造成的焦虑感,莉塔对正在经历的一切都过于敏感、过于警惕。她心底里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声嘶力竭地命令着她再快些,再快些到那个池子边去,有绝不能耽搁的事等着她去做。 另一道声音…… 它则告诉她一切都晚了,不管池子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她牵扯有多深,那些事早在百年之前就真真正正地发生过了。莉塔再怎么努力,再怎样补救,不仅无济于事,那恼人的钟声还随时可能响起,将她的活动清零。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再前进呢?池子附近正在发生的事绝不会是一件让莉塔舒心的事,她为什么要用痛苦的事来折磨自己呢? 为什么…… 两道观点相反的声音在心底里纠缠不清,莉塔倒是没有停下脚步,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莉塔的思维仿佛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进行那场难分胜负的辩论,另一部分则是在支配她的身体,那像是一种单纯的本能,它完全不给她任何原因、任何论据,它只简洁明了地命令她——往前走,别停,千万别停。 终于,在莉塔傀儡般地不知迈出第多少步后,水声盖过了她擂鼓般的心跳声。 低飞的纸鸟也猛地跃上了近旁的一棵粗壮的大树,它身上的金光倏地亮得耀眼,纸鸟仿佛一粒在树上休憩的光斑。 莉塔站在恶臭阵阵的池子旁,她看见满地磕碰残缺的陶壶,看见被绿藻蒙住大半的水面,也看见…… 也看见那条腐烂得露出白骨的深红色鱼尾,那条属于莉塔最熟悉的人鱼的鱼尾…… 阿尔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钱袋,她朝小酒馆的老板露出一个局促而略带讨好的笑容,艰难地掏出几枚陈旧的铜币,怯怯地道: “您看,这些钱能在您这儿买什么吃的吗?我……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太多钱。” 小酒馆的老板将阿尔从头打量到脚,这是位中年妇人,梳着个一丝不苟的小圆髻,她经营的这间酒馆虽然狭小老旧,却相当整洁,只进门观察的这一会儿功夫,阿尔就看着老板把那张空着的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有两只前天剩下来的黑面包,现在都硬得像木头桩。”老板用手里的抹布把阿尔的那几枚铜币推过去,妇人生着一双偏细的眼睛,模样瞧着有一点刻薄,说话的声音也略显尖细,但却是个好相处的人。 “你要是不怕把牙硌掉,就都拿走吧!” 戴着兜帽的阿尔起初没反应过来老板的意思。她原以为老板会直接拒绝或者勉为其难地都给自己几块不新鲜的面包,并没有想到老板会是这样的反应,正怔神间,又见那老板把手里的抹布一甩,发出不满的一声“哼”。 “把你的钱收回去,别脏了我的桌子!” “啊……抱歉抱歉!” 回过神来的阿尔立即把铜币收进手心里,接着忙不迭地同老板道谢:“谢谢您的好意,但这面包的钱我一定得付,您知道——” “我不知道!” 老板斜了阿尔一眼,似乎对阿尔颇为嫌弃,语气里也有点不耐烦,“我说了给你就是给你,你要是不要,我咬不动这黑面包,也是要拿去喂猪喂狗的。” 阿尔一噎,尽管她觉得老板这话只是唬她的,再硬的面包用水啊汤啊泡一泡也总会变软的,更何况看小酒馆的样子,这位老板并不阔绰,怎么也不像能用面包去喂畜生的样子。可此刻的阿尔也不可能挑明,她清楚这是老板的善意,她只能有些尴尬地又多道了几声谢。 老板对阿尔的道谢不置可否,她看了看酒馆里寥寥无几的客人,便拉着阿尔进了后厨…… 两只沉甸甸的黑面包落在手上,阿尔还想要再次感谢这位好心肠的老板,便被老板捂住了嘴巴,阿尔不由得身体一僵,做好了回击的准备。谁料下一瞬迎来的却不是攻击,而是老板的数落: “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乱?就这样自己一个人随随便便跑出来!那些黑了心肝、被女神扒十八层皮都活该的混蛋可不会对你留情!” 老板的音调原本尖细,此时竭力压低声音警告阿尔,声音便格外怪异难听。 “等他们把你抓起来,你这辈子都完蛋了!抓进去那种腌臜地方,那帮坏精灵天天都看着你,逃也逃不出去,死也死不掉。” “我——” 自从母亲被关进了塔楼,阿尔就失去了和年长女性接触的机会,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年长女性为她提建议。在这种时刻意想不到地有了第一次体验,阿尔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忽然生出了千万根细小的绒毛,痒得受不了,却无法抓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拿了面包就快回家去,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打转。那些无法无天的渎神者连人鱼都敢吃,你一个小——”老板顿了顿,阿尔这下确信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老板显然不想点破这件事,她像是努力在避讳着什么。 “快回去,别让你家里人担心!” 伴随着老板恶狠狠的一瞪,阿尔被她推出了后厨,老板的动作极快,表现出一副极其厌恶阿尔这个“乞讨者”的架势,在酒馆门口还指着阿尔呵斥: “好好的小伙子,有手有脚的,还来我这讨饭吃。快滚吧!再有下次,我直接给你踢出去!” 怀抱着两只黑面包的阿尔余光瞥见两个穿着灰色神袍的男人——他们应当是为神庙跑腿做事的,阿尔留意到他们朝自己看来,目光油腻腻地往她的脸上爬。她当即作出呲牙咧嘴、嚎啕大哭的模样,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卖惨的话,把本就刻意掩饰、丑化的面容搞得更加不堪入目。 这次随机应变使得那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没有在阿尔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她就听见那两个灰袍男人大笑着骂了一句带有生殖器的脏话: “就这种货色!你还要我多看几眼?这小子跟个腌菜干似的,大人怎么可能喜欢?” “你懂什么?大人们就喜欢这种……唉!可惜了,这个脸长得太丑。啧啧啧,不过这几年,大人们对这方面也淡了。” 其中的一个灰袍男人发出一声暧昧的、黏腻的笑声: “是啊,他们现在不迷人了,迷上‘吃鱼’了!” 第133章 083深红钱袋里的那只纸鸟烦…… 钱袋里的那只纸鸟烦躁地顶了顶阿尔的手指,它仿佛对阿尔隐藏自己的行为颇为不满,在企图发表抗议。 阿尔没有低头去查看纸鸟的状况——经过短暂的相处,她已经对这只鸟有了些了解,熟稔地轻抚着纸鸟的“鸟喙”,诱哄般地把它再一次按回去,继而用刻意伪装过的声音回答车夫: “我的父亲生了病,最近病得连话也说不出。有人说只要能集齐十三座神庙里的泥土,把它们洒在屋子里,我父亲的病就能好起来。所以……我就想试一试。” 尽管此刻没有炼金药水的庇护,阿尔仍然成功地将自己的声音伪造成了临近变声期的小男孩。不久前的逃亡生活以及海船上的日日夜夜让阿尔更加掌握了这门“女扮男装”的技术,也许她在这方面还谈不上“精通”,但此刻,在身上的这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尽职尽责的掩护之下,蒙骗身前这位爱刨根问底、却并不细心的车夫肯定不是桩难事。 车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对阿尔的身份或者话语产生半点怀疑,他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感叹道: “哦,怪不得呢!我说怎么会有人想要去‘那座神庙’!” 阿尔的答话虽然没有引起车夫的疑心,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车夫抓着缰绳,忍不住偏头对车厢里的阿尔道:“‘那座神庙’从建成起就出了好几回事,冷清得很!好多人都说夜里听见那里有人在哭,你去那种地方取土,能管用吗?” “没办法……”阿尔抓紧手中的钱袋,窘迫地朝车夫惨淡一笑,“这周围加上那座神庙,才能凑够十三座神庙。要是再去更远的地方找神庙,路费……路费我们恐怕出不起。” 车夫留意到了阿尔的小动作,他不禁联想到了方才阿尔费力掏出银币的窘迫模样,叹着气摇了摇头。他在心里非常肯定地给这个“男孩”下了定义——一个没什么钱、却很有孝心的傻孩子。 “女神啊,再远一些的神庙,可能就得到蒲沙克威去了,那里的人可不怎么信女神,神庙更不灵验。” 车夫咂了咂嘴,建议道: “其实啊,依我看,你去收集这些泥啊土啊,没什么用,还不如直接去找个祭司——” 这话还没说完,车夫就自己使劲摇了摇头,低声骂了句脏话,“也是,现在的祭司不比从前了!就算是只给你点圣水,他们都敢管你要上十个银币。啧啧!这年头,穷人家生病要是去找祭司,准要被活生生扒下两层皮!他们可不管‘祂还在看着呢’,他们只看得着自己能收到几枚金币。这里和蒲沙克威也没什么区别!” 这位可能有些迟钝的车夫似乎不怎么在意阿尔是否回应自己,他自顾自地嘟囔了一会儿神庙的黑心,祭司的傲慢,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急切地再次转过身追问: “小子,你说有人告诉你的这个办法?是谁?是女巫吗?还是那群——那群‘不是人的’家伙?”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车夫好像颇为重要,他简直恨不得把他的整个身子都探进阿尔的车厢里!与此同时,阿尔感觉到躲在钱袋里的纸鸟因为车夫的靠近而变得躁动不安——它一次次地用它略尖的“喙”去啄咬钱袋,像是打算直接破出一个洞飞出来。 为了阻止纸鸟越发嚣张、跋扈的举动,阿尔连忙隔着钱袋用指腹戳了一下它的腹部,并将钱袋倒转过来,塞进了袍子内侧最深的衣袋里。 教训过纸鸟的阿尔没有立刻回答车夫没完没了的问题——这一路上,这位企图靠聊天消磨时间的车夫几乎要把她小时候一顿饭吃几颗土豆都问出来。 他的好奇心一方面让阿尔感到筋疲力尽,疲于应付,另一方面,却也莫名其妙地让阿尔忍不住联想到莉塔…… 莉塔—— 当然,莉塔的好奇心同这位车夫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至少阿尔不记得自己有过对莉塔感到不耐烦的时候,阿尔也非常肯定地认为没有人会不喜欢和那条人鱼相处,毕竟莉塔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轻松、愉快、甜蜜…… 车夫清嗓子的声音很不美妙地打断了阿尔的回忆,他压着嗓子、眼神闪烁,“欲盖弥彰”式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是不是那群长着尖耳朵的家伙?我同他们打过交道。女神在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是指那群在森林里打转的、或者什么沼泽地啊地底城的‘老住客’。” 阿尔知道一百年前对非人的智慧种族存在一定的偏见和恶意,她不太确定车夫的提问是否带有恶意或者偏见的目的,便含糊着回答: “是理发店的一位大夫说的,他好像是个外地人,医术还不错,给人放血很利落。不过——我就不知道他的耳朵尖不尖了,因为他总是戴着一顶特别大的怪帽子。” “戴帽子的‘外地人’?”车夫倒吸一口气,当即兴奋起来,“那很可能就是——哎呀!你小子,倒真是有点运气!” 活泼得与年纪不太符合的车夫眼睛亮得仿佛是一面才使劲洗刷干净的镜子,并且这镜子的面前还亮着一盏崭新的魔晶灯。 “他的皮肤黑吗?我听……我知道那种黑皮肤尖耳朵才是最厉害的。我的一个亲戚之前从他们那儿买了一壶水,还有几个破破烂烂的果子——诶?你从他那儿买东西了没?他们收铜子吗?” 车夫应当是发觉阿尔的目的地要到了,他有意无意地放慢车速,继续兴致勃勃地同阿尔大谈特谈,并向她抛来一个个小问题,大有阿尔不回答便不肯送她去神庙的架势。然而,阿尔觉得,自己就算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车夫的问题,前面等着自己的也不会是神庙,只会是车夫又一长串没完没了的话。 “当时我亲戚还以为自己上了当,结果,你还别说,那些东西可真管用!特别是那壶水,刚一喝下去就——” 对于并非来自于莉塔的好奇心,阿尔的忍耐力不算高。在感觉到钱袋里的纸鸟再次活跃起来,阿尔没再犹豫,她当即拉开车帘,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说得唾沫横飞的车夫大惊失色,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车停下来,“我的女神啊!你小子想干嘛!还要不要命了?我还没说完话呢,呸呸呸!不对!你还没付车钱呢!” “抱歉!我实在着急,车钱放在车上了!” 阿尔抛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一脸惊诧的车夫,飞也似地朝神庙的方向奔去。 车夫未出口的脏话被车厢里那几枚闪闪发光的银币又生生噎了回去,他的心里掠过一点不自在——车夫很清楚,那傻小子绝对多给了车钱,但他并没有追上去归还给阿尔,而是把左手放在胸口上,潦草地祈祷道: “愿女神保佑这傻小子的父亲活长点!不然他迟早要被人欺负死。” 车夫身下的老马打了个响鼻,他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老伙计的鬃毛,操纵着老马掉头回去,嘴里依旧喃喃着: “这小子别那么急就好了,说不定我也能从尖耳朵那儿买到那种水。”。 焦躁的纸鸟在阿尔赶到神庙前时终于安定了下来,它似乎受到阿尔安抚它的动作的启发,用那并不尖利的“喙”轻轻蹭了阿尔的手心几下。 尽管这只“鸟”并没有蓬松的羽毛,恍惚之中,满心担忧的阿尔还是感受到了一点暖意。虽然阿尔不清楚这只纸鸟诞生的缘由以及目的,但她隐隐觉得它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相当亲近,还像是在扮演着类似向导的角色。 阿尔深吸一口气,手松开装着纸鸟的钱袋,从衣兜里抽出来。接着,她跟上排队进入神庙的队伍,学着其他信徒的模样,把左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处,小声念诵着赞美女神的经文。 然而低着头的阿尔神态虔诚,动作却谈不上虔诚,她时不时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这座神庙,以及在周围巡逻的神职人员。 一如车夫在对话中透露的,这座神庙的人气算不得高,甚至可以说萧条、惨淡。前来这里的信徒也大多衣着粗陋,看得出生活贫苦,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层郁郁的死气,仿佛对生活只剩下了绝望。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交谈的意向,都在低声地、麻木地重复着繁琐的经文。 这立即让警惕的阿尔生出一种强烈的疑惑——如此绝望的人为什么还会特地到神庙来?他们中的谁也不像是还对“生”有所眷恋。这种人,在这种时刻,阿尔觉得他们心里不会还有什么女神。 而最令阿尔不解的是——那些神职人员,不管是做祭司打扮的人也好,还是那些应当是神庙学徒的孩子,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脸庞上洋溢着浓郁的幸福、喜乐的气息。 哦,还有一点,阿尔还瞧见他们身上的衣袍都在内侧用金线绣了什么纹饰,具体的图样看不清,阿尔的眼睛倒是被晃到了好几次。 “欢迎你!与我同浴神光的手足。” 不长的队伍一路向前,很快,神庙负责接应的神侍就便来到了阿尔的身边。这是位圆脸庞的姑娘,她泛着红晕的脸庞像是枝头上刚刚成熟的果实,声音浸了蜜似的甜。 “请饮下这杯走近女神的浆液吧!” 神侍先往阿尔的手中塞了一只杯子,随即捧起一只双耳陶壶,轻声道:“我向你保证,饮下它,你将忘记一切的忧愁。” 伴随着神侍略带羞赧的语声,双耳陶壶微微一倾,液体汩汩地注满了阿尔手中的杯子—— 深红色,如酒似血。 第134章 084饮尽圈圈细纹在深红色浆…… 圈圈细纹在深红色浆液之上层层漾开,又倏尔归于平静,消弭无形。 这只粗朴简陋、没有半点花纹的陶杯中盛装的仿佛并不是什么可以饮用的液体。阿尔盯着它,认为里面其实装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不知通往何处的井。 站在近旁的圆脸神侍面带微笑,她瞥了眼阿尔身后长得没有尽头的队伍,轻声催促: “女神在上,请将它饮尽,祂会保佑祂最虔诚的信徒。” 绝不能饮尽。 直觉促使阿尔只是将陶杯攥紧,迟迟没有将唇瓣凑到杯沿上,她完全不想沾染这种浆液。 兜帽下碧蓝如海的眼睛盯住那汪令阿尔莫名其妙不适的深红,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神侍的提醒——这一点在其他神庙极可能会是被判处笞刑的大不敬之罪,但在这所神庙,似乎颇为寻常普遍。 阿尔用余光瞥见,排在自己左右的那两位信徒都呆怔怔地注视着那杯“神赐”的浆液,同样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它饮下。她们既像是无法相信自己会有如此殊荣,也像是对此怀有本能性的、类似弱小动物生存智慧的戒备。 “喝下它?你的意思是这一辈是女神赐给我的?祂还要为我赐福?” 阿尔喃喃地低声道,犹如在自言自语,“祂怎么会知道我呢?我只是个普通的、卑微的、低贱的、该在泥沼中死去的下等人……祂不该知道我……祂不可能为我赐福!” 位于阿尔左手边的那位瘦弱的妇人不知是不是对阿尔的这番表白深有感触,她忽地转过头去,不顾形象地大声嚎哭起来。而阿尔右手边的那个小女孩也突然间跪倒在地,害了癔症似地、疯狂而坚定地磕起头来——不必说她额头上迅速染上的青紫,与小女孩隔着五六步距离的阿尔甚至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都在发颤。 相比之下,作为疑似造成这两桩“事故”的“元凶”,阿尔反而仅是说了几句神经质的话,表现竟是最为正常的。因此神庙前巡逻的护卫只匆匆拉走了妇人和小女孩,对阿尔的“处理”不过是警告意味颇浓的一眼。 手捧双耳陶壶的圆脸神侍好像非常不希望护卫们前来干涉。妇人与小女孩一被带走,她便向护卫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并朝阿尔走近了一两步,微妙地阻挡了护卫们看向阿尔的视线,以免他们对阿尔进行更多的眼神恐吓,也和阿尔显得更加亲近,她温声同阿尔解释: “不,这些浆液是神庙的馈赠。但你知道的,我亲爱的手足,女神永远欢迎祂虔诚的孩子,一切迷路的灵魂都能在祂这里找到栖身之所。” 身后自护卫们开始“处理”行动,就变得面色惨白、紧抿唇瓣的信徒们齐齐松了口气。这句毫无实际意义、不可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的话语不但使信徒们的神色有所缓和,甚至,阿尔留意到,有几个人原本死灰般的眼眸里也依稀扑朔起微弱的火星。 阿尔没有再多看,她纤长的睫羽微微垂下去,显出一副悉心受教、羞愧懊悔的模样。 “抱歉,是我太蠢笨……我这么卑贱……我不配受这份好意,这会是对女神的亵渎,对祂最大的亵渎!” 神庙前大排长队的信徒们依旧在机械地念诵着长长的经文,大字不识的他们把诘屈聱牙的大段经文倒背如流。然而圆脸神侍扫视过他们时,没有分毫的情绪波动,倒是在看向面前这个裹着斗篷的瘦小“男孩”时,面容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前来神庙乞求女神眷顾的信徒不可计数,他们的经历无不是浸透了苦水,而事实上,不管他们如何挣扎,他们最终都只会奔赴一个千篇一律的结局…… 圆脸神侍的双颊泛出更加明显的红晕,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亲爱的,饮尽它吧,这不是亵渎,祂看着你呢,这是祂慷慨的恩赐,让你可以捱过所有苦难的恩赐。” 她伸出手来,爱怜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 “只要你今生足够虔诚,下辈子,祂会给你今生渴求的。如果你毕生忠诚于女神,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能够侍奉于女神的左右。” 圆脸神侍把那句“也会像我一样”说得又快又低,这几个字不像是从她的舌头上滑过去,而是像从结着厚冰的湖面滑下去。可饶是如此故作遮掩,这几个字中含有的“暗自庆幸”和“企图炫耀”反而更加浓烈。 阿尔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哦,圆脸神侍的脸变得更红了,仿佛是只需要吹上一口气、就能够从枝头坠落的苹果。 神庙的护卫们已经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上巡逻去了,除了阿尔,被分到陶杯的信徒也相继顺从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圆脸神侍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尔,用眼神鼓励她去追随那些信徒。 不过,圆脸神侍越是这样“热情”,阿尔越是觉得不自在,她的直觉也更加坚决地阻止她去碰那只陶杯,它甚至让阿尔觉得自己手中正握着的是某种体型骇人的生物的血管,里面汩汩流淌着的是腥味冲天、饱含毒素的鲜血,一旦饮用,后果不堪想象。 并且,也可能是因为阿尔心怀偏见,她总觉得那些喝下浆液的信徒是脚步略显蹒跚着走进了神庙。当然,作为被苦难揉搓变形的底层人,“脚步蹒跚”并不稀奇。诡异的是,他们的“蹒跚”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向前进,但身体却无法灵敏地响应,犹如被蹩脚学徒操纵的木偶。 阿尔的指腹抵住粗粝的杯壁,睫羽颤抖着,仿佛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向圆脸神侍怯生生地请求: “女神在上,尊敬的神侍大人,这杯……这杯神浆,我能不能带回去?抱歉……真的万分抱歉,我的父亲病得厉害……他比我更需要这个……” 她难为情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头颤动着,声音变得仓皇而凄楚,“愿女神保佑他……我想,如果他能够喝下这杯圣水,或许……可能……就能捱过去。神侍大人,我带了水囊,您……您能让我把这一杯圣水带回去吗?” 过大的兜帽阻挡了阿尔乞求的效力,圆脸神侍虽为阿尔那一对清澈无瑕的蓝眼睛恍惚了片刻心神,最终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她向阿尔做出的唯一妥协是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更甜,这种甜得发腻的声音则酷似猎人在陷阱前放上的诱饵,具有令人驻足的蛊惑力,但也让人脊背生寒。 “抱歉,我亲爱的手足,你不能把这杯带回去,女神会怪罪你的。还有,你误会了,这并不是我们的圣水。” 圆脸神侍轻轻摇晃了一下自己捧着的那只双耳陶壶,听觉灵敏的阿尔没有捕捉到任何水声,却是嗅见了一股浓烈的、似甜似腥的气息——它像是某种会舒展肢体的藤蔓,妖娆地探出自己的触须…… “这只是在女神像前供奉的浆液,它不如圣水那样拥有长久的效力,能维持的时间比较短暂。” “比较短暂”? 这句话明明是在解释这种深红色的浆液较圣水逊色许多,可圆脸神侍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竟隐隐透着几分得意,好像她捧着的不是在女神像前摆放过几天、效用普通的水,而是一尊由纯金打造,嵌满宝石、极其灵验的女神像。 “虽然可能比不上圣水……”自阿尔身后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一位戴着头巾的妇人渴望地盯着那只双耳陶壶,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但是也非常有效果,去年的时候,我因为……来到这里,当时只喝了一杯,就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 戴着头巾的妇人刻意隐去了一些言语,她似乎回忆到了什么,语气里的怀念无法掩饰,“反正对我来说,它比圣水还要管用。” 圆脸神侍没有直接肯定妇人的言语,只是对另一位神侍点了头,这位神侍立刻会意,提前给妇人派发了浆液,让她更早地进入了神庙。听着妇人不住的道谢声,圆脸神侍摸了摸双耳陶壶,再次鼓励阿尔: “喝下它吧。这是神庙的规定,只有喝下浆液的人才有资格进入神庙。相信我,喝下它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绝对不会后悔的,我亲爱的手足。” 衣袍内袋里陡然传来一阵颤动,阿尔下意识地想要去摸那只钱袋,又因为圆脸神侍过于密切的盯视不敢动弹。就在她犹豫如何在这种近乎死局的窘迫境况中脱身时,她感觉到钱袋里有什么东西灵巧地从那只衣袍内侧的口袋顺着袖管跑到了她的袖口——说“灵巧”绝对是对它的低估,这期间内,阿尔的衣袍从表面看可以说是没有半分异动。如果不是它的行动紧贴着阿尔的皮肤,还在到达袖口处的时候,用“喙”碰了碰她的手腕。阿尔也无法相信纸鸟会做出这种举动。 如此安静,如此迅速。 阿尔想不到这只纸鸟如此行动的目的是什么,它好像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连那一点微弱的金光也悄然收敛干净了。 它可能是想—— “我亲爱的手足,你是还有什么疑虑吗?我愿意随时为你解答。” 对上圆脸神侍那双灰色的眼睛,察觉出她语气中隐约的疑虑时,阿尔在电光火石之间猜出了纸鸟的目的。 “不,大人,我只是有点太激动了!赞美女神,赞美神庙,赞美你们的慷慨!” 阿尔“感激涕零”地举了举陶杯,长长的衣袖垂下来,她微微仰脖,饮尽杯中的液体。 圆脸神侍的目光扫过阿尔空空如也、浸染得通红的陶杯,又瞥了眼她身上朴素、干燥的衣袍,露出一个公式化的、日日重复的笑容: “快请进,欢迎你!祂最虔诚的信徒!” 第135章 085蓝色在顺从地跟随着长队…… 在顺从地跟随着长队进入神庙之前,阿尔故作无意地瞥了眼排在自己身后、等待饮下浆液的信徒们。 此前的观察多是通过余光,阿尔看得并不算非常真切。眼下换个视角再看,她发现了一处之前漏掉的细节—— 信徒们的目光并非是投向神庙,而是不约而同地投向神侍们手中盛装着浆液、造型不一的陶壶。并且越是靠近陶壶的信徒,目光越是热烈,有些人的面颊上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泛着亢奋的红晕。那一抹红色呈在他们因长年忍饥受寒的颓唐面容上,突兀得犹如丑角用来妆扮的夸张油彩。 “祂最虔诚的信徒。” 走在阿尔身旁的圆脸神侍轻声唤阿尔。 这座神庙的神职人员不知是遵循什么秩序来从事差事,双颊红润的圆脸神侍上一刻还在负责分发浆液,下一刻就把忽地手中的双耳陶壶递给了别人,笑吟吟地护送阿尔这一行人向供奉女神的神殿走去。 “您的速度必须更快些。” 也许是因为阿尔是最后一个从她手中接过浆液的信徒,圆脸神侍又在阿尔身上花费了比其他信徒更多的时间——劝阿尔接受那杯“只有好处”的浆液。她对阿尔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关注些。 这位姑娘在第一时间发觉了阿尔的迟缓,向阿尔温柔且委婉地发出了提醒。 午后的阳光晕在神侍饱满、年轻的面庞上,她望向阿尔的眼神有点微妙,那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在看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孩子,倒像是在看一只受了伤的可怜幼兽,透着一点隐晦的、居高临下式的怜悯。 “您可能不知道,神庙开放的时间是有限的,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该做晚课了——那时这里便不会再接待任何的信徒了。”神侍看了眼神殿的方向,压低声音继续道,“您要是想得到女神的赐福,或者想求取一些圣水,现在必须走得快一些了。” “谢谢……谢谢您的提醒。真抱歉!我……连这件事都不知道……”阿尔当即识趣地加快了脚步,她感激而局促地朝圆脸神侍笑了笑,随后仿佛反应过来什么似地微微一顿,忐忑地问道: “那么,请问……今天还有圣水供应吗?还有……您能告诉我,这里的圣水,该怎么求吗?” 说到“怎么求”这几个字的时候,阿尔的语气轻得仿佛一位在丝线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的盗贼。但纵使小心到了极点,她好像仍是感到无边的惶恐,双手攥着衣袍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着微微的白色,在袍子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皱褶,她又仓皇地补充: “其实我今天是想来求神庙的泥土,我的父亲病得下不了床,那天,我从……书里读到一个偏方,说神庙里的土——” 这位始终和颜悦色的神侍原本对阿尔的话只习惯性地回以礼节性的微笑,阿尔言辞间透露出的贫穷也没有使她的神色变化多少,更为准确的说,神侍对任何形式的贫穷、衰弱、不幸都无动于衷。 然而,当阿尔说出那个平平无奇、前来神庙的理由时,神侍将阿尔前面的话全部抛到脑后,神色大变——一张红彤彤的脸瞬间失去了大半的血色,像一颗在枝头就陡然坏掉的果子。 “什么书?!怎么会写这种事!这根本——” 有什么颇为重要的话在年轻神侍的嘴边打了个转,旋即被她一骨碌、补救似地咽了回去。她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讶异、震惊调整为一脸关怀。神侍走得离阿尔更近了些,加上她此时同阿尔说话的语气,两人乍一看上去像是失散多年的至交好友。 “祂最虔诚的信徒,你怎么能信这种东西呢?女神在上,你说的这些偏方,绝大多数都是叛神的巫师们,还有那帮住在地下城、见不得人的侏儒胡乱写出来的!你要是上了他们的当,真吃了这些药,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应当清楚为什么地下城年年粮食紧缺,那些迷信什么草药、魔药的地方得不到女神的眷顾!你要是也学他们,女神只会离开你!” 尽管神侍把心思都放在了阿尔身上,这一条长长的、走向神庙的队伍依旧相当整齐,能听到的几乎只有念诵经文的声音。 出自于不同典籍的繁琐、拗口经文重叠在一起,像某种效果未知的咒语,让人隐隐地有些不适。 阿尔学着其他信徒的模样,将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尽可能地放大,并刻意地带上几分身不由己的蹒跚——双脚正式踏入神庙后,阿尔便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拉扯着自己前进的力气,验证了阿尔之前的猜想,使她对这座神庙更多了几分警惕。 “可是,神侍大人……典籍上说,女神过去常会赐下一些看似奇怪的方子……那些药方救下了很多人。”阿尔的面容半隐在兜帽的阴影里,语声里透出属于年轻人的、微弱的不服气。 神侍不由得抬起眼,目光掠过阿尔兜帽遮掩下的那双眼睛,那抹澄澈纯净的蓝色,轻而易举地胜过了她曾在神庙宝库中瞧见的所有价值连城、硕大无朋的宝石…… 她忽地福至心灵,不受控制地想到如果这双漂亮过头的蓝眼睛属于神庙—— 信徒组成的队伍已经来到了神殿门口,按照流程,圆脸神侍该将他们一一带进神殿,看他们跪在女神像前,如出一辙地痛哭流涕,发着大同小异的誓言,千篇一律地乞求眷顾。 但此刻,她仍停留在阿尔的身旁,目光逐渐热烈,足可以与那些庸俗的、平凡的信徒们相较,果断地朝阿尔抛去一只亮闪闪的鱼钩—— “愿女神保佑,我可亲的、受祂爱怜的同胞,你愿意更近地沐浴在祂的光芒之中吗?” 圆脸神侍向做祭司打扮的男人指了指端坐在告解间里的阿尔,木质挡板上的那一小片长方形的镂空刚好停留在阿尔双眼的位置,因而着重突出了那一抹无瑕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蓝色。 神侍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道: “她们会相信他的,我向女神发誓,她们绝对没办法抗拒这样的蓝色,大人,神庙必须留下他。” 男人对神侍的话不置可否,他用极为挑剔的眼光将阿尔一遍遍从头打量到脚,在阿尔的蓝眼睛上停留了一次又一次,才似乎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收下他吧。记住,诺拉,必须要把他和外面的关系处理好!要是再出一次上次那种乱子,大祭司不可能再手下留情了。” “是,大人,我明白的,我会处理好的。” 喜悦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在圆脸神侍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倏地消失得干干净净,简直像是稍纵即逝的水花。 名为诺拉的神侍快步走到阿尔身边,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告解间的挡板。 “祂最虔诚的信徒,不要担心,帕特里克祭司愿意倾听你的苦难,他会问你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然后便会赐予你足够量的圣水医治你的父亲。” “可……”穿着宽大斗篷的少年并未表现出圆脸神侍期待的兴奋,瞧着好像有点受宠若惊?不,是神侍不能理解的为难、纠结。 “神侍大人……圣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我怎么配收呢?我只是想要这里的一点泥土。我知道这个方子未必管用,但可能——” “没有什么可能!” 一直态度温和的神侍不等阿尔说完话,便近乎凶狠地打断了她。 “那些怪里怪气的药方,还有什么草药,都是违逆女神的孽物!非人的冤孽用它们来勾引人坠入深渊,你如果真的用了,你的父亲就算是侥幸好起来,以后也是要在炼狱里受罚,被女神剥皮、焚烧的!” “这……” 诺拉并不去看阿尔的神情,她见多了这种信徒的模样,对他们各种可能的反应烂熟于心,这种熟悉甚至很早就到了为此感到恶心的地步。 “好好在祭司面前表现才是正路,喝了祂祝福过的圣水,至少你的父亲死后不会沦落到炼狱。假如他对女神足够虔诚,任何的疾病都迟早会消失。” 她最后叮嘱阿尔: “也别妄想在帕特里克祭司面前撒谎,他是受女神爱眷的人,能看出一切的伪饰。” 这句话一说完,诺拉不再给阿尔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属于诺拉的那阵轻而快的脚步声远去,转而代之的、接近阿尔的这道脚步声则略显沉重,听着像是属于一个步入中年、身材有些丰满的中年男人。 阿尔半垂着头,看着手边那杯深红色的浆液,在心中默默数着其上荡开的细纹——圆脸神侍在哄她进入这间狭窄得只能保持坐姿的告解间前,又从一只陶壶里给阿尔倒出了这一杯。 这次神侍并未逼着阿尔在她面前喝下,她似乎对这种深红色的浆液怀有非常强烈的信心,认为阿尔绝对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自隔板镂空处倾泻的光亮忽地淡了淡,阿尔知道,是那位帕特里克祭司在隔壁坐下。她隔着袖子,安抚着袖口处有一次活跃起来的纸鸟,用指腹戳了鸟头许多下。 很快,阿尔听到隔壁的那位大人咳嗽了一声,他仿佛不经意地道: “既然你读过典籍,应该是识字的吧?” “我很好奇,一户能允许女子识字的人家,怎么会沦落到凑不够求取圣水的钱。” 第136章 086绿鳞镂空隔板后透出的那…… 镂空隔板后透出的那抹蓝色犹如洒满阳光、波光粼粼的海面。在这种蓝色的面前,任何同色系的宝石,哪怕是镶嵌在帝王冠冕上的主石,都不免显得有几分庸俗。 祭司帕特里克在看清那双眼睛的那一刻,就知道神侍诺拉说得绝对没错——她们根本不可能不被这样完美的蓝**惑。 他转动着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的银戒,很快,也许在帕特里克这个姓氏之前冠上的头衔便不再只是光秃秃的“祭司”…… 帕特里克勉强按耐住心中因接近成功而生的烦躁,他压低声音,再一次念诵起那句他熟悉入骨的经文: “在女神的注视之下,祂的造物无遮无蔽,一切的伪饰、妆扮、谎言,都将无声无息地湮灭于火焰——” 拥有那双漂亮蓝眼睛的女孩立时呼吸一滞,帕特里克看不清她被兜帽遮掩住的神情,但从她紧攥成拳的双手,以及略显僵硬的坐姿,帕特里克看得出这女孩在为自己身份的暴露而紧张。 愚蠢的女孩。 帕特里克暗自哂笑,傲慢地为那双蓝眼睛的主人做下评判。 他向来不待见这些自作聪明的女孩——她们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穿上肥大的衣袍,在脸上胡乱涂抹些肮脏的煤灰,便能在世人的眼中成为一个男孩。诚然,坐在告解间的这个蓝眼睛不只做了那种千篇一律的伪装,她罕见地学习了男孩的步态、坐姿,最开始也真的糊弄住了帕特里克。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没人比帕特里克更懂得一个真正的男孩,尤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贫困男孩该是什么样子。 “在光明兴盛之处,虚伪不可立足,罪孽不可栖身……” 帕特里克不紧不慢地念完最后一句,才倾身上前,让自己的阴影透过隔板上的镂空,将那个即将倒霉的傻女孩兜头盖住—— 如果她不是今天来到这座神庙,如果她没有碰巧长了一双这么完美的蓝眼睛,如果她不曾刚好勾起诺拉的注意力……她或许只会是个“傻女孩”,并不会即将以惨烈的、不堪入目的惨剧作为人生的结局。 帕特里克下意识地用指节敲了三下面前的隔板——这是他感到兴奋、情绪激动时的习惯性表现。 女孩立刻警惕地、大幅度地向后一缩,声音低弱地勉强反驳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想来替我病得快死的父亲求一条活路。祭司大人,难道我的孝顺也是一种该死的罪孽吗?!” 帕特里克没有回应女孩的狡辩,而是冰冷冷地、以宣判死刑的语气道: “撒谎是女神不能容忍的罪行。你既然生来是‘注定永世服刑的人’,就不要妄想伪装成‘祂人间的儿子’。别以为你下作的伎俩能瞒得过所有的人,在女神的面前,我们都如新生儿般赤裸。” “像你这样的罪人,女神绝不会原谅你,你将永生永世在炼狱里煎熬、哀嚎,一遍遍体验被拔下舌头、啄食心肝的痛苦!” “我……我……” 告解间里的女孩倏地跪倒在地,她将一只手紧紧搭在左胸口,神情哀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乍一看上去不像是在向女神祈祷,倒像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下一刻便要昏厥过去。 那双澄净无暇的蓝眼睛经过泪水的滋润,变得越发璀璨动人,里面闪烁着的仿佛不是包含苦楚的泪花,而是花香馥郁的仲夏夜当空的点点星子。 在祭司的眼里,这个傻女孩无疑是被自己的话震住,淹没、崩溃于积蓄已久的惶恐。她接下来的表现也佐证了帕特里克的判断。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求您,求女神原谅我!我父亲真的病得快要死了,可他又不肯让我独自出门,我真的只能这样办……” 她低声喃喃。 一如帕特里克和诺拉所不言自明的,这女孩脆弱得如同初春河面上最后的那一点薄冰,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她,把她塑成一把即用即抛、便捷低廉的武器。 “女神慈悲。” 他站起身来。 帕特里克本想以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啜泣的女孩。但不经意对上她那双亮得惊人、蓝得夺目的眼眸时,他忽地有一种被极细极寒的箭矢刺中的错觉,这“利箭”刺得他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冻结了一瞬,帕特里克当即本能性避开眼去。 “祂会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但只有这一次。” “我不明白。” 她茫然地回望着他,这让帕特里克不禁对自己方才的“错觉”嗤之以鼻,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傻女孩生出那种警惕。她明明像漫山遍野生长着的野草一样低贱而无害。 “你不用明白,你只用按照我说的去做。”。 神侍诺拉微笑着引着又一队信徒走进供奉女神的神殿。 在那尊高大肃穆的神像之下燃着一盏素银的灯盏,其中跃动着的火焰竟也是代表着神圣、纯洁的银色。灯盏中的银色火焰形态纤长,明明灭灭间,似清晨自草尖坠落的露珠,也似脸颊上一滴拉长的泪珠——故而神庙将这盏不同寻常的灯盏命名为“女神之泪”。 队伍里的几位年长的虔诚信徒立即跪下来,他们垂着头,向神像叩首时连那盏灯都不敢多看一眼,好像生怕自己亵渎了女神。神殿之中一时间都是信徒们念诵经文的声音,他们都将左手搭在胸口处,谦卑地祈求女神的赐福。 这样的情景诺拉从孩提起便要看上数百遍,其中的很多面孔她颇为熟悉,不少都知道名姓——她一向为自己的这一点暗自骄傲。然而,近段时间,那些熟面孔之中涌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对于有的信徒,诺拉甚至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来处。 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些也都并不妨碍她享受这一刻,享受这枚由她缔造的蜜果。 诺拉看向神像下堆得满满当当、造型不一的陶瓶,她相信,有了那个蓝眼睛男孩的帮助,今后神庙里会出现更多赤诚慷慨的信徒,自愿倾尽家产供奉伟大的女神。 这一列队伍中的信徒已经陆续叩拜过女神,向祂祈求过恩典,有几位稍微胆大些、衣着齐整些的信徒围过来,迫切而小心地打听着关于陶壶中浆液的事: “大人,那些浆液可以多给我们分一些,让我们带出去吗?”有一位年轻的妇人抱着她病歪歪的孩子,她见诺拉向自己看来,局促地将自己生着冻疮的手指往孩子尚算厚实的衣服里藏了藏,努力朝诺拉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我……这孩子总是咳嗽,我之前替她求取过好几座神庙的圣水,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喝了什么用都不顶。只有这里分发的浆液,她喝了才会好起来。您瞧——” 妇人把孩子抱起来,试图以孩子的病弱勾起诺拉的怜爱。其他的信徒却在此时有意无意地阻拦住了妇人的举动,尤其一位白发苍苍、面容瘦削的老头,他几次三番想要把妇人推到一边去,高声道: “孩子生病不是常事嘛?还用得着求什么圣水、浆液,熬一熬,撑一撑,没几天病就好了。女人就是女人,这点小事就来打扰女神,祂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老头转过脸来,再同身为女人的诺拉说话时,脸上的刻薄一扫而空,恨不得每道褶子里都藏着刻意友好、和蔼的笑意: “大人,我和这儿的那位帕特里克祭司大人认识很多年了,他最喜欢的那款纽扣,都是我亲手为他铸造的。” 他刻意挤眉弄眼,似乎想要暗示诺拉什么,但出乎他的意料,诺拉始终带笑的脸却沉了下来。 “抱歉,我不理解您想要表达什么。如果您想要见帕特里克祭司,可以去告解间,今天他负责倾听一切的忏悔。” “不……大人,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头明白自己是说错了话,他慌里慌张地想要找补,这时,神殿之外却忽地响起一阵怪异的、类似尖叫、也像是什么金属摩擦玻璃的锐利声响。在场的信徒无不死死捂住双耳,面色更是一个比一个白,更有甚者,甚至被这声响刺得痛到打滚。 诺拉沉下去的脸变得更沉了,她惯常的笑容像深冬时节的绿叶,再找不到什么存在过的痕迹。 几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地自神殿外跑了过来,与诺拉窃窃私语。 名为“女神之泪”的灯盏光亮倏地随那声古怪的声响黯淡下去,诺拉不耐烦地一挥手,走到那扑朔的银色火焰前调整着灯芯的位置。 “不是跟你们说已经找到合适的了吗?直接把他丢进去!一切不都解决了吗?这种决定还要我来做?” “但是……”神庙学徒显得惴惴不安,“但是她……它现在正在……正在特殊时期,如果就这样让他进去,说不定它会干脆——” “女神之泪”在诺拉的拨动下恢复了光彩,诺拉一举起手,神庙学徒就识趣地停下了话头。 “他不重要。”诺拉左手搭在胸口处,低垂着眼眸,随即偏过头,朝神庙学徒微微一笑: “我的同胞,晚课的时间要到了,快去做准备吧!” 被强迫换上女装的阿尔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这倒不是因为她长久没有体验过在人服侍下换装,也不是因为她还被特意喷上了一种香过了头的香水——尽管协助阿尔的年幼神庙学徒再三坚称那香水本来就是这样的味道,阿尔敏锐的嗅觉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找出了真正的原因——这香水的部分原料使用的是劣质的替代品。 哦,当然,阿尔对这种蹩脚仿制香水并没有太大的怨言,她对于相貌和妆扮从来不大在意。 阿尔不自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只替她“喝”下深红色浆液的“纸鸟”眼下太不老实!它一直在阿尔的衣袖里闹腾个不停,不住地用“喙”蹭她的手腕。 特别是在神庙学徒七手八脚地帮衬着阿尔穿好衣装时,这只纸鸟竟有惊无险地躲过了那些小女孩的眼睛!它快得吓人地从阿尔的袖口钻进了她的内衣之下。纸鸟先是变成了一张没有存在感的安分纸片,在阿尔喷上香水、被神庙学徒引到这片池塘旁后,它忽地窜出来,又跑到阿尔的衣袖之中,开始莫名其妙地上蹿下跳。 阿尔使得无可奈何地伸出手,用抚摸安抚这只明显自有想法、情绪的纸鸟。起先,阿尔以为这一招是有作用的,因为纸鸟的确变得乖巧,又安分地在她的衣袖里一动不动。 可当神庙学徒悄然离去,阿尔真的走到了池塘旁,纸鸟的“乖巧”倏地荡然无存,它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力气弄破了阿尔的衣袖,猝不及防地飞了出来! “喂!你回来!” 情急之下,阿尔忍不住发声呼唤它,然而纸鸟不但不听话,还耀武扬威般地开始闪闪发光!但它倒没有到处乱飞,而是落在了池塘厚厚的绿藻之上。 不。 阿尔身子一僵。 她辨认出绿藻中隐隐约约的、似蛇似鱼的鳞纹。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阿尔感到一阵无边无沿的痛楚弥散在四肢百骸。 阿尔只见过它绮丽的、华艳的一面,从未设想过它会如此…… 如此奄奄一息,甚至……甚至死气沉沉。 第137章 087陶壶在某些特殊的时刻,…… 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人的感官总会有片刻的失灵或错乱。 阿尔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第一次学习剑术时,与她搏斗的对手陡然“失手”,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阿尔的手臂,血液受惊似地大股涌出,将衣衫上的美丽纹饰染成一团无意义的红。当时的阿尔并没有立即感知到痛楚,她只觉得深入自己血肉的剑刃太冷,冷得让她险些打起寒颤。 数月之前,阿尔全身上下只能摸出几枚半新不旧的铜币。她淋着雨,在码头里一次次寻求一份糊口的活计。尽管胃囊空瘪虚弱到无法再出声抗议、身体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彼时的阿尔依旧感觉不到饥饿或者寒冷,她只觉得身上湿透了的破衣烂衫过于沉重,像一套旧时代的铠甲。 此时此刻,痛楚在阿尔的全身蔓延,她在第一时间做不出什么回应,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分辨不出自己眼下的情绪,阿尔只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纸鸟落脚的那一片腌臜、萎靡的绿色。她的脑子犹如一张才布满字迹便被水洗过的纸,顽强地存在着,保留着密密麻麻的痕,但细看之下,都成了蜿蜒的、模糊的疤。 纸鸟对阿尔的反应很不满意,它似乎忍受不了她的迟钝,从那滩绿色中又飞回阿尔身边,用“喙”狠狠地啄了一下阿尔,将她从无边无际的恍惚中拖拽回来。 “莉塔。” 被唤醒的阿尔声音干涩,她没有再去追扑扇着翅膀飞走的纸鸟,而是极小声地叫出那个脑海里出现的名字。 那一池发臭、污浊的水并未发生变化,隐没于藻类、浮萍之中的鳞片纹丝不动,仍然黯淡无光。 “莉塔。” 阿尔的声音更大了些,她像是在试图叫醒一个陷入噩梦的孩子,语气温柔而怜惜。 池水中的绿色仍未回应阿尔,或许那不是什么鳞片…… 无数个夜晚里,莉塔绮丽的鱼尾拍打着水,卷起层层粼光闪闪的波纹,人鱼的鳞片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拥有着比祖母绿还要浓郁的颜色。 那怎么可能是她?那怎么会是她! 码头的雨可能错乱了时空,阿尔不再感受到那种蔓延全身的痛楚,她觉得身上这件缀满廉价珠饰、绣纹粗糙的长裙变回了那套浸满腥臭雨水的破衣烂衫。 她努力蜷缩着身子,尽可能地佝偻着,本能性地挽留着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那绝无可能是她! 她再一次尝试说服自己,再一次说服失败。 臭味、腥气、沉重的呼吸。 阿尔怔神之中,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数月之前的码头,直到身着的长裙不怀好意地向她发起进攻,坠着她向下再向下,使肮脏不堪的水没到阿尔的胸口。 直到呼吸受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直觉操控,步入了池中…… “莉塔。” 阿尔继续向前游去,任凭污水、藻类将她包围,她呼唤她的人鱼。 莉塔觉得自己溺在一个怪诞、怪异的梦里。 她梦见自己起先站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池子旁,从那池不配称之为“水”的东西里看见了祖母的鱼尾。约瑟芬深红色的鱼尾血肉模糊,像是经历过什么凶残可怖的折磨。 莉塔想也不想,她直接跃入那个池子,准备把约瑟芬拖出来——这样的“水”对于一条受重伤的人鱼而言,只会是催命的毒液! 但是,莉塔不明白……莉塔觉得这一定是梦! 她跃进池子之后,有着深红色鱼尾的约瑟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祖母去了哪儿?她不知道,她找不到。 更令莉塔匪夷所思的是,这池子里的绿藻明明没有缠住她的鱼尾,她却动弹不得——莉塔一开始对这一点并没有太过惊慌,她猜想这可能是某种阵法或者法术,动手脚的家伙迟早会来收割“成果”。 在阿尔的培养下,莉塔并不缺乏耐心,她会好好等到那家伙过来,给那家伙一个充满血腥气的“成果”。 可莉塔的等待才开了个头,她就开始觉得抓心挠肝的燥热,不是因为水……不是因为那些恶心的绿色…… 莉塔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成年礼上葛瑞丝含笑的一张脸—— “从今天起,莉塔,你不再是一条小人鱼了,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莉塔的嘴巴里塞满了薄得透明的白贝鱼片,她吃力地咀嚼着,没等她费力地把这一口咽下去。阿芙拉便笑吟吟地拍了一下莉塔的后背,呛得莉塔一阵咳嗽,险些把鱼片喷在阿芙拉的脸上。 不成熟的长姐阿芙拉提高音调,用一种诧异的语气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葛瑞丝,莉塔不是小人鱼了?你见过那条成年人鱼像她这样!女神啊,她还是个连吃鱼片都会呛住的孩子呢!” “咳……咳咳阿芙拉,咳这……都怪你!!”她吃力地向阿芙拉抗议。 葛瑞丝一下一下地拍着莉塔的后背,她虽然面带微笑,那些藏匿在葛瑞丝发丝里的小鱼却纷纷以一种不容小觑的姿态盯住了阿芙拉,似乎计划好了要咬住阿芙拉身上的哪块肉。 “是的,阿芙拉,莉塔还不像条成年人鱼,尤其不像某些成年人鱼,连热潮都经历了十几次,却比小人鱼还要幼稚,总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傻话。” “我……我……女神啊!葛瑞丝,你说这个做什么?!” 阿芙拉的脸红得像即将坠下海平线的落日,好不容易平息下咳嗽的莉塔抬起头来,好奇地发问: “什么是热潮?” 葛瑞丝的脸也红透了,小鱼们倏地调转过头,深深藏进她棕色的长发之中。 阿芙拉目光闪烁,手指攥起又松开,莉塔看见姐姐们交换了一个羞赧、嗔怪的眼神,然后她们异口同声地道: “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也不是时候…… 莉塔从自己“热气腾腾”的脑子里翻出这段记忆——她的“热潮”来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也许就是这种成年人鱼的生理现象让她有了刚才的幻觉,以为祖母约瑟芬被困在这个“泥坑”里! 如果接下来莉塔的感官继续失灵、错乱,她不可能与困住她的家伙对抗。往更坏处设想,那家伙很可能会得逞。 不……她得想个办法…… 然而她没从姐姐那里得到帮助,“发热“的头脑不肯让莉塔安安静静地想,它愈演愈烈地制造那些梦一般的幻觉。只是这次不再是约瑟芬受伤的噩梦,那可能……那可能算是个美梦—— “莉塔。” 她的阿尔穿着那身船员的肥大衣衫,捧着一托盘五颜六色的鱼片朝她走过来。阿尔的炼金药水失去了效用,出现在莉塔面前的是阿尔本来的面容。 初雪一样洁白的肌肤,春日海面一样碧蓝的眼眸,与夜同色的发丝没有梳拢,不加妆饰地披散在人类纤薄的肩头。 阿尔远比祖母花园里那些珍藏的人类雕像完美,她是没有瑕疵的存在。 阿尔,她的阿尔,她的人类。 莉塔觉得自己的血液变成了岩浆,它们迟缓地流动着,思维变得迟缓而僵硬。 她们还在那条船上吗? 阿尔的炼金药水失效了,她们该怎么办?! 那些龌龊的、奸诈的人类,她们该怎么对付他们。 人鱼觉得该将他们碾碎、消灭,阿尔会介意吗?她会介意自己除掉她的同类吗? “莉塔。” 阿尔笑着向莉塔走来,她嗅见鱼鲜甜的香味,她可以向女神发誓,莉塔的托盘上绝对有白贝鱼——阿尔从那里搞来的白贝鱼?他们怎么会给她白贝鱼。 可阿尔却不给莉塔追问的机会,她把满满一托盘的鱼片推到莉塔近前,空出的一双手抚在莉塔的鱼尾上。 阿尔,阿尔! 莉塔呼吸急促,阿尔之前也有碰触过她的鱼尾,但从未有过这种强烈感觉…… 火焰……一定是火焰从她的指尖滚上了她的鱼尾,但莉塔感觉不到烧灼的疼痛,她只感到痒,铺天盖地的痒,无法可解的痒…… 阿尔,阿尔…… “莉塔!” 不,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扯住了莉塔的发丝,力道毫不客气,还只对一小缕使劲,简直像细针在往她的头骨里刺!如此疼痛的地方甚至又多了一处。 阿尔已经夹起了那片甜嫩可口的白贝鱼,只差一点点就能喂进莉塔的口中。 阿尔的脸好红啊……还是她自己的脸在红? 她想吃掉阿尔笑着递来的那片鱼,还想吃……还想吃一些不在人鱼食谱上的…… “莉塔!!” 那几乎是一声尖叫。 莉塔从臭气熏天的池子里挣扎出缓慢下沉的上半身。 人鱼看见她的阿尔,她的人类—— 她用尽全力想要将她拖拽上来,一滴水珠恰好流过她比雪还白的脸颊。 “听着,莉塔,我们必须要离开这个池子。” 阿尔将莉塔头上那个失效的发卡摘下来,用力擦了擦它王冠形装饰上附着的淤泥,“你还能动吗?我该怎么帮你?” 阿尔一边把擦拭好、恢复了几分光彩的发卡给莉塔戴回去——还好!清理过后发卡便能够生效,使莉塔的鱼尾变成了人腿,可以自由活动,一边整理着莉塔的头发,低声安慰她: “现在我们又聚在一起了,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你也别小瞧我,还记得吗?我之前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你整个儿抱起来!” 不久前靠拽头发叫醒莉塔的纸鸟们分别落在阿尔和莉塔的肩头,它们如同真正的鸟那样摇头晃脑,一会儿看看阿尔,一会儿看看莉塔。没有立刻得到莉塔回应的阿尔轻轻拍了拍人鱼潮红的脸颊: “你很热吗?莉塔,你摸着有点烫。” “阿尔。” 人鱼还是没有马上回答阿尔的问题。她看上去有些反应迟钝,顺着本能握住阿尔的手,用红扑扑的脸颊紧紧贴住人类的手心,凉凉的,莉塔娇嫩的皮肤感知到了阿尔手指、虎口上的茧子。 在船舱中的“夜谈会”上,阿尔告诉莉塔,那是她最不喜欢的狩猎留下的痕迹。 “我想吃白贝鱼,切得很薄很薄的白贝鱼,要葛瑞丝或者琴切的那种。” 莉塔热得犹如火炉里一块赤红的炭,她喃喃着,以孩子气的语声道: “好幸福,阿尔,我有你、有鱼,还有姐姐……” “你在说什么?莉塔,我听不懂你的话。” 阿尔不理解莉塔毫无逻辑的低语,她迷茫地摸了摸莉塔的头,只觉得人鱼热得更厉害了。尽管知道人鱼的体质非凡,但这样下去,显然不是个好迹象。 一定是因为这些污水! 阿尔不再耽搁,她当即便决定不再和莉塔沟通,直接抱起莉塔就朝岸边走。 她走得太快太急,加上身上的衣裙在浸水后重量惊人,阿尔在岸边一不小心,险些被什么绊倒。 阿尔转过头去,看到两只……不,更准确地说,是这个池子的周围,全都是三三两两、零零星星的陶壶碎片。 天幕上的太阳在即将休憩时爆发了最后一瞬的强烈光亮,粉橙色的余晖总算勉强从池塘上繁盛得过了头的枝叶间渗下来,照亮那一池涟漪不断的水。 过多的绿色正被阿尔珍之重之地捧在怀中,她看清那池水—— 一如神庙供给信徒的浆液。 深红色,似汩汩流动的血—— 作者有话说:本来还想过几章再让她们见面的,但她们不肯。 谢谢大家的喜欢~来了很多新读者,虽然不一定能看到这里,但我还是在这里感谢一下大家。特别是推文的朋友,由衷地感谢!! 最近太忙了不太能保证更新,下一本可能会全文存稿再发。我开了一本同背景的《圣女与小偷》,但我又很想写末世背景的,之前还有一篇古代背景的小短篇可以扩一下,好纠结啊!!希望坑可以自己把自己挖了再写完hhh 第138章 088灯盏供奉在神像之前的“…… 供奉在神像之前的“女神之泪”摇曳着,那一缕银白色的火焰不住地变幻着形态,蔓出的光影晕在高大的神像上,照出一张时喜时愠、威严肃穆的面容。 衣着朴素的神侍们准备送走最后一批信徒,这些早该离开神殿的人依旧恋恋不舍,仍然不住地把夸赞和道谢的话往神侍们身上抛。 “神侍大人,您说得一点儿没错。”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手紧紧攥着诺拉,一手小心地护着一只装满圣水的粗拙陶壶,“自从我们搬了家,离开那片有尖耳朵的沼泽地,一切都好起来了!您还记得苏珊娜吗?她终于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了。虽然我们现在的日子是过得比之前紧了些——” 她因苍老而干瘪的脸颊上浮着一层不和谐的红晕,语气里洋溢着仿佛得到救赎般的喜悦,“但是就像您说的,没什么能比受到女神的庇护更重要!我们都知道,那些尖耳朵,它们迟早会被祂抛弃。” “不,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妇人每次提到“尖耳朵”,鼻子都会嫌恶地微微一皱,音调也随之上升,但她所表现出的这份无礼,诺拉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出。神侍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老妇人袍角的泥土,以及她过于用力的抓握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红痕。诺拉面上的微笑分毫未变,依旧亲切温和,又透着点隐隐约约的距离感。 “我的意思是——像沼泽地那样荒芜的地方,可能总不免发生些‘小小’的意外,使祂的目光‘不小心’偏离那块土地。” 诺拉一开口,不只是她身旁的老妇人,周围其他的信徒、神侍也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静静听她说话。 “一旦少了祂的关注,沼泽地的庄稼难免会生长得更艰难。如此一整年,最后能做出的面包,哪怕是黑面包,也要少上几只。而那片土地还生活着不少矮人——我听说好像还有些妖精、暗精灵,那么多张嘴巴都在等着面包,我们和他们便很难不发生矛盾。” 诺拉的声音轻柔地响在神殿之中,“女神之泪”的火焰似乎在随着她的语声跃动,它变得越发纤长,越发明亮。这使得神殿之中的其他人纷纷停止了动作,紧张地朝诺拉的方向望过来。那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是该落在这个可亲的圆脸神侍上,还是该停留在那只传承千年的灯盏上。 圆脸神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作为女神的长子、受到女神照拂最多的我们,就应当承担一些微不足道的责任。所以我建议您可以换一处地方居住,既是散心——”诺拉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带上了几分揶揄,“毕竟坦白说,沼泽地实在不太适合我们居住。并且,我们这也相当于是在帮女神照顾、援助其他的种族。” “哦,您……您考虑得真多。女神啊!神侍大人,您真大度,要知道那些尖耳朵——” 老妇人被诺拉的这番话震住了心神,她不仅完全没有发现诺拉悄悄将手腕挣出了她的钳制,老妇人反倒在略作思索后,朝诺拉流露出满满的钦佩和赞赏。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中心神庙想要请您去做圣女了,像您这样慷慨、完美的人,注定要去最接近女神的地方,您绝对是命中注定要侍奉祂的!” “您过奖了。中心神庙的事……只是大家都这么说罢了!” 诺拉圆如满月的脸庞上泛出淡淡的绯色,她谦逊地阻止了老妇人即将长篇大论式的夸赞,笑容轻浅,脚下的步子没有停,继续把老妇人向神殿之外引去,“您也把我看得太好了,我其实和所有女神的信徒一样。您知道,这世上除了祂以外,没有任何的存在配称得上‘完美’。” “请您相信,我只是践行祂赋予我们的使命,坚守一个虔诚信徒必备的品质。事实上,这座神庙里的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信念——种族、地位、贫富,所有的身份,在真正的信仰面前都不重要。” 她一只脚迈出神殿,侧过头来。 神侍脏金色的头发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染上了一致的颜色,她的神态在暮色里竟与神像有着那么一点微末的肖似。 “只要来到我们的神庙,只要信奉着至高无上的祂,我们都认为他是我们的同胞手足,一定尽其所能地帮助他,不管他身在泥沼,还是位于险崖。” “女神之泪”倏地拉长了! 它的火焰明明细得仿佛一截随时要断掉的丝线,可爆发出的亮光却让刚刚发表完“肺腑之言”的诺拉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避了开去。 “神侍大人!” 呼唤诺拉的并非那位已经走出神殿的老妇人,也不是那些她预料中即将对她大加赞赏的其他神侍和信徒。还没等诺拉转过头去,以万年不变的笑容安抚这位声音急切、充满恐惧的求助者,她便听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声地、毫不体面地叫嚷起来: “女神啊!这是什么鬼东西!呕——离我远些,你这怪物!” “太臭了,这是什么味道?女神在上,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里是神庙!你们怎么能这样进来!这是在侮辱祂!你们是亵神者。” 诺拉转过身,直直看向那张沾满泥浆、只能看清眼睛的脸。 蓝色,比海更澄澈的蓝,比宝石更璀璨的蓝。 她听见那双蓝眼睛的主人大声而颤抖着道: “不,我以女神之名发誓,我们绝不是‘亵神者’。我们信奉女神,却又穷途末路,只是想要帮助!” 蓝眼睛狼狈地将左手搭在自己胸口上,由于蓝眼睛的怀中还抱着另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做起这个动作相当费劲。蓝眼睛只勉强坚持了几秒钟。 “有人……有人想迫害我们,女神在上,尊贵的绅侍大人,我们只是想在这里暂时落下脚。您知道,经文里说‘凡祂目光垂怜之处,皆是信徒可前往之庇所’。” 蓝眼睛望着诺拉,“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慷慨大度、乐于助人,而我——请无所不能的女神作证,我愿意‘竭尽所能’地为神庙做事来抵偿。” “竭尽所能”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以往总是萦绕着祷告声的神庙全然静了下来。诺拉觉得身边的那些投过来的目光像蛇一样在自己的脊背上爬,而那四个字,那意有所指的四个字仿佛用铁凿硬生生凿进了诺拉的骨子里! 伴着夕阳逐渐转为冷色调,诺拉觉得蓝眼睛的话在自己的体内散发着无法抹去的森森寒意。 她很清楚,自己看错了人,很可能下错了赌。 但此时此刻,在无数双“虔诚信徒”的注视下,诺拉努力调整着自己僵掉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答案能够出口。 “当然,我亲爱的手足。” 阿尔把最后一桶水倒进狭小的浴桶里,她本想用袖口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但在嗅见那股滔天的臭气后,赶紧把胳膊放了下去。 “今天只有这些水了,你先勉强用一用。明天——”阿尔把脏得最厉害的外袍脱下,拿起浸了水的帕子,为歪歪斜斜躺在浴桶里的少女仔仔细细地擦净了脸庞。 “我保证,我明天会想办法给你搞来更多的水。” 仍然处于“热潮”之中的莉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也瞧不出她究竟听没听懂阿尔的话,只见她机械般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忽地抓住阿尔的袖子,慢吞吞地问: “阿尔……我听见你让他们叫你阿尔……” 正在用手背测量莉塔体温的阿尔微微一怔,脸上的焦急担忧霎时成了忍俊不禁,她以极轻的力道“戳”——也可以说是“点”了一下莉塔红彤彤的脸颊,才附到莉塔耳边轻声道: “错了,我让他们叫我‘阿尔伯特’,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莉塔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捏着阿尔袖子的手仍旧没有松开。 “你现在该叫‘邋遢鬼’。阿尔,你真的好臭好臭。而我,我真的好热好热……” 一察觉到池水有问题,阿尔便立刻抱着莉塔离开了那个池子。那个满是泥浆、浮萍、绿藻的池子塑就了她们如今的狼狈模样。 当阿尔意识到莉塔体温高得不正常后,便想抓紧时间找到海洛伊丝,与精灵一起带着莉塔离开这座神庙。但这个计划很快就宣告失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莉塔根本说不出海洛伊丝的下落,阿尔在神庙里寻找精灵时,发现这里的四周竟像是专门针对她们设立了一堵堵透明的墙,别人来往自如,她们一步也迈不出。 在仔细观察了神庙中的种种情形后,她们决定混进这个眼下对她们“最危险”的地方来获得破局的办法。这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还未曾可知,不过那两只过于活跃的纸鸟确实安静了下来,它们分别躲进了阿尔和莉塔的头发里。 然而一向自愈能力很强的莉塔却不太妙,在简单洗去泥浆后,人鱼的体温上升得更快。 “你好像变得更热了,莉塔,你感觉怎么样?”阿尔没有计较莉塔的嫌弃,她不断地抚摸着人鱼的额头,又索性把自己额头贴上去。 “真的变热了!莉塔,你应该是生病了,药草……我们现在没有药草。” 原本觉得勉强度过一劫的阿尔立刻直起身子,“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求一些圣水。我马上就回来。” “不……不……” 可能是因为过高的体温,莉塔整条鱼都变得“慢”了,但还好,这种慢只侵染了她的语速、神态,没有过多的干预她的思维。莉塔及时拦住了关心则乱的阿尔。 她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气将阿尔拽进了自己浴桶,水陡然撒出去大半。 湿漉漉的衣袍,汗津津的脸。 阿尔被紧接着拉进一个滚烫如岩浆的怀抱,姜红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脖颈,人鱼的唇瓣贴在她耳畔,轻如叹息的话语飘进来: “赶快……赶快找到精灵……不要和他们打交道。那盏灯……神像前的那盏灯,全是人鱼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忘了交代海洛伊丝了,补一下qwq 第139章 089恐惧在狭小的浴桶里,人…… 在狭小的浴桶里,人鱼用发卡幻化出的双腿紧紧缠住阿尔,高热不退的她眼下犹如一块才从火炉里拾出来的炭——不仅散发着令人退避三舍的热气,还由内而外地透出火焰般热烈的红。 “别担心,亲爱的。” 阿尔的一只手探进莉塔的红发,灵活的手指熟稔地代替梳子,将人鱼的长发从头梳到发尾,另一只手则轻轻拍抚着莉塔,她试图靠这些小动作让状态不好的莉塔好受一些,只是效果却聊胜于无。 “这里可是神庙,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收留我们的‘善举’,我也会一直提防他们。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太可能对我们下手。向神庙要圣水应该不会很难。听着,莉塔,你生病了,就必须治疗,这根本没你想的那样难,我去——” “我没有生病……” 依偎着阿尔的莉塔扬声打断她的解释,人鱼匆匆直起身子,“义正严辞”地强调:“我真的不是生病了!” 然而,莉塔说话的同时,刚刚直起的身子便不受控制般地软下去,重新瘫回了阿尔的怀中。人鱼姜红色的长发蔓下去,纠缠住她和阿尔,这抹艳丽的红色仿佛是目前莉塔身上最有生命力的部分。 被莉塔的红发缠成一颗茧的阿尔叹出一口气来,她没有尝试挣开这道艳色的束缚,而是再次温柔地用手背试过了人鱼额头的温度。 “你身上烫得厉害,这样怎么能行?莉塔,我不会骗你,只要用一点圣水,你的情况会好很多。” 人鱼攥住阿尔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似嗔似怒地瞪着她,带着火星似的呼吸再一次喷涌在阿尔的耳畔,不太流畅地说出了憋了有一会儿的话。 “我……这只是‘热潮’,人鱼的‘热潮’,它代表我已经是一条成熟的……成熟的人鱼。我只是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我不需要什么圣水……你不要为我冒任何险。再等等……阿尔,再等几天,我就会好起来。完完全全地好起来!” 莉塔明显不喜欢自己当下的虚弱状态,人鱼向阿尔解释时,甚至故意摆出一副捕猎时的“凶狠”模样来“恐吓”她。这条才成年不久的人鱼卖弄着自己蹩脚而无用的把戏,竭尽全力地想要让阿尔相信自己只是“小问题”。 “但你什么都没有吃。” 浑身湿透的阿尔沉默着听完莉塔断断续续的辩白,她盯着人鱼那双也像是浸在水里的眼眸,微微偏过头去,避开莉塔的绿眼睛,才硬下心来,轻声提出这个最不起眼的“问题”。 “我带来的奶酪、面包……你连看都没有看。莉塔,我绝不相信一条健康的人鱼能够对食物说‘不’。更何况,如果你连东西都不吃,又怎么可能好起来?” “我……” 莉塔心虚地瑟缩了一下,被揭穿谎言的她下意识地想要从和阿尔的拥抱中挣开,却又被阿尔硬生生拉了回去。 这一拉,她们几乎鼻尖对着鼻尖。 她把她抓得牢牢的。 烧得神思恍惚、四肢百骸都传来痒意的人鱼痴痴地注视着对面的那双蓝眼睛,如此澄澈、清亮的蓝色,让人鱼无法不联想到波光粼粼的海。 倘若她能纵身跃入这片海……人鱼迷迷糊糊、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全身的燥意、高热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这片海能洗去一切…… 但是,不,那是阿尔的眼睛,她怎么能跃进一片从未存在的“海”呢?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掬起一捧水来,轻轻泼洒在莉塔的脸颊、脖颈、肩头……水滴犹如从项链上的潜逃的珠子,它们欢快地窜下来,携带的清凉瞬间收拢了莉塔再度四散的心神。 为了贪图这点清凉,莉塔忍不住用自己的脸颊贴住阿尔带着水的手掌,亲昵地蹭了又蹭,孩子气地保证道: “阿尔,我会吃东西的……我会好起来的……” “吃东西是必须的,不要说‘会’,那只能表示你的身体还不够‘好’。” 人鱼瘪了瘪嘴,莉塔本想就此“蛮横”要求阿尔也给自己一个保证——说她会离神庙那群人远远的,不会去求什么“排不上用场”的圣水。 但当阿尔泼洒在莉塔脸颊上的水重新落入浴桶中,躲在莉塔发间的纸鸟扑扇着翅膀轻盈地飞了出来。这古怪的造物都没有给莉塔再次看清它的机会,就用晕着金光的喙啄了一下莉塔的耳垂。 “我……” 接着,莉塔便像那些下落的水珠,只是它们坠进的是满是“涟漪”、难以转身的浴桶,人鱼坠进的是无边无际、极速袭来的黑甜梦乡。 “莉塔!” 阿尔第一时间抱住身子瘫软的莉塔,以免她滑下去,随即便要去捉那只惹祸的鸟。阿尔虽然对魔法所知甚少,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就算是再不了解,也看得出人鱼的昏迷与奇怪的纸鸟脱不开关系。 她没有依照自己的情绪大喊大叫,而是将莉塔稳住后,立刻伸出手去捉那只潜逃的纸鸟。 却万万没想到,那只纸鸟完全不闪不躲,反而挺起胸膛,跳在了阿尔的手背上。它颇为自豪地走了两步,精神抖擞地梳理了一下自己不存在的羽毛。 阿尔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她抓住这只纸鸟,又让莉塔躺在自己的臂弯处。阿尔快速地将另一只躲在自己发间的纸鸟薅了下来,把这一对攥在一处。 那双蓝眼睛,仿佛永远都是阳光照耀下的大海,此时此刻像是翻涌起了层层海浪,正在酝酿着一场无法想象的暴风雨。 “你们到底要什么?” 做完了晚课,虔诚地用过了简朴的晚餐,神侍们三三两两地朝住所走去。 紧皱着眉头的神侍诺拉捧着一本厚重的、记载着著名圣徒事迹的古书,在她接连拒绝了三位神侍同行的请求后,其余的神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诺拉的情绪有异,逐渐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她。 “诺拉神侍。” 从诺拉身后的不远处传来祭司帕特里克带笑的声音,诺拉心烦意乱,没耐心应付这个同样打算转到中心神庙的同僚兼对手。她低着头,继续保持着忧心忡忡的模样,快步朝自己的住所走去。 和祭司不同,女性神侍不但在神庙中的地位相对较低,每天要忙的事更是多得不得了,且不说那个很不稳定的“蓝眼睛”——诺拉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赌注押在他身上。神庙里的大事小情,早课、晚课的内容、引领信徒参拜女神、制备必要的圣水、浆液……几乎每一项都需要诺拉操持。 而祭司——不管是刚踏入神庙的诺拉,还是如今的诺拉,她仍然不知道这帮地位超然的神侍对于神庙有什么用处。很多信徒认为祭司制备的圣水效力更好,但如果的确如此,诺拉认为,帕特里克也没必要一次次偷偷拿走她制备的圣水,将它们谎称是自己的作品了。 “诺拉神侍!您走得也太快了!” 祭司帕特里克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他喘着粗气,唤诺拉的那一声令附近的几位神侍都纷纷转过头来。帕特里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朝诺拉亲切一笑。 “您怎么不等等我呢?方才用餐的时候,我也叫了您好几声,您好像都没有听见。” 诺拉回以一笑,这个在神庙中必备的亲热笑容,诺拉做得比帕特里克更自然、更亲和。 “抱歉,我正想着‘女神之泪’,没有听见您在叫我。”诺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神殿的方向,微微蹙起眉毛,“最近‘女神之泪’的状态都不太好,能产出的浆液越来越少,这种情况要是一直下去……” 诺拉叹出一口长气,忧愁地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帕特里克对诺拉的惆怅不以为然,“最近来神庙的信徒比之前要少一些,‘女神之泪’的状态比之前差一些也正常。再说浆液这种东西——” 祭司挥了一下手,仿佛这个问题也能这样轻易地挥去,他笑道:“毕竟也不是圣水,多一些,少一些都无所谓。它本来就没法给神庙带来什么收益。” 诺拉不置可否,指了指神殿,“祭司大人,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便要去神殿了。我在这本书上看到了一些调整‘女神之泪’的办法,我想要试一试。” “哦,是这样。”听到诺拉这样说,帕特里克不敢再兜圈子,“我是想说,那个蓝眼睛的‘小子’,你们最好把她盯得紧紧的。她满口谎话,诺拉神侍,您得多加小心,不能让她在神庙里犯什么恶事!您知道,谎言是祂最不能容忍的罪孽。” 祭司大人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同诺拉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诺拉心下冷笑,明白帕特里克是把最繁琐、最吃力不讨好的拷问任务又交给了自己。 而诺拉并不在乎蓝眼睛讲了什么“谎言”,她不认为帕特里克撒的谎会比蓝眼睛要少。 “是,我会看紧他的。愿祂怜悯这迷失的孩子,将他引回到正轨之上。” 看着诺拉将左手按在胸口处,帕特里克松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笑容也变淡了许多。 “那我就没有别的事了,神侍诺拉,愿女神的荣光永远庇护您。” 神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抛下这一句敷衍的祝愿,就加快脚步,毫不留恋地从诺拉身边走过。附近的神侍都暂停了脚步同帕特里克问好,他只矜傲地点了点头,完全瞧不见刚才呼唤诺拉、嘱托诺拉办事时的迫切。 祭司。 诺拉抱紧那本厚重、充满尘土气息的古书,她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一位女性能够获得这个神职,而她自己的资质、受到的神眷也无论如何不可能打破这一约定俗成的旧规。但诺拉总难免怀有一种猖狂的幻想,如果她能够是祭司…… 她看向被“女神之泪”染成银白的神殿,诺拉觉得,就算自己进不了中心神庙,至少也能让这里更上一层楼…… 在夜晚只身走进神殿,对于诺拉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 在她还是神庙学徒的时候,吃完那一碗连饱腹问题都解决不了的荞麦粥后,她便习惯在夜晚走进神殿,匍匐在神像前,沐在“女神之泪”的光芒里。 彼时,负责教导她们的嬷嬷单纯地认为这是诺拉虔诚的表现。当然,诺拉也的确虔诚,比起那些被送进神庙、未来会成为祭司的男孩们,他们无论在神庙内,还是神庙外都过着吃白面包的日子。诺拉呢,她在神庙外,很可能只有变成别人锅里肉汤的结局。 诺拉无法不虔诚。 但她夜里宿在神殿里确实不是因为虔诚。 而是因为恐惧。 不过,诺拉从未想到,在这一晚,她眼里最安全的地方却成为了危险之地。 冷如寒冰的刀刃紧紧贴住诺拉的脖颈,捂住诺拉口鼻的那只手比刀刃还要冷。 暴徒问她: “那些人鱼呢?” 她恍惚间听见自己和暴徒的心跳声重叠在同一处节拍,如擂鼓般轰鸣。 “那些被你们用来制浆液、圣水、灯油的人鱼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微调了一下,但还是不太满意 —— 给大家拜个晚年~ 有点不好意思,拖更好严重,抽个奖吧hhh 第140章 090表演抵在咽喉处的锋刃折…… 抵在咽喉处的锋刃折着一缕幽幽寒光,在“女神之泪”越发黯淡的灯焰的映衬下,这缕光束如有实体,令神侍诺拉一时间分不清“脊背生寒”是因为这柄明显非凡的利器,还是由于发出诘问的暴徒。 “我想您……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诺拉屏住呼吸,一双眼死死盯住那把抵在自己咽喉处的利刃——神侍短暂地尝到由幻觉编织的血腥味。好一会儿,直到连那暴徒的手都按耐不住地加重了力度,诺拉才找到自己失落的声音,扯开一个狼狈的、尽量表达善意的笑容。 “女神在上,请您相信,这座神庙里的每一个神侍、我们中的每一员,都是女神虔诚的侍从。我们时刻牢记神谕——‘无论是栖息在水中的、奔跑在土地上的,还是穿行于云端的,都是祂诞下的骨肉’。我们绝对、绝对不可能对我们的同胞做出如此恶劣的事——” 然而那匕首却更近一寸,刺骨的寒意顺着锋刃朝着诺拉的要害流。 惊得身体僵硬的诺拉瞪大了眼睛,她想要在生命的倒计时里看清暴徒的面容。可曾照亮神侍无数个日夜的“女神之泪”颓势明显,灯焰只剩下有气无力的一丝,不但比不上匕首晕出的寒光,它简直如同某件破旧、陈腐的礼袍上松脱出的一截银线,毫无“光彩”可言。 神像在暗沉的光焰里隐没了形貌,留下一片空茫茫的黑色。如此“行将就木”的灯焰自然也照不出暴徒的模样,诺拉只看得出暴徒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神侍长袍——这套她熟悉至极的宽松衣衫掩盖住暴徒身材上的一切特征。寥落的光源投在暴徒身上,拖出一条长且庞大的阴影。 那道影子,在此时此刻,在诺拉的眼中,甚至隐约地盖过了暂时“失落”的神像。 “你在撒谎。尊贵的诺拉神侍。” 暴徒的声音笃定,语气冰冷,诺拉无法不联想到许多年前拿出种种理由罚掉自己晚餐的神庙嬷嬷,两者同样不可捉摸,相处中埋藏着重重危机。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但那人却显然将她看得分明。 这当即唤醒诺拉的本能,使她不假思索地辩解道: “女神为证,我们绝无可能——” “如果这种事不存在,诺拉神侍,您应当是第一时间感到震惊、被羞辱、愤怒,而不该是想方设法去反驳。” 暴徒有意压低着声音,其吐露出的每一个字词都与标准的发音有所差异。 这是否是一种方言的语调?诺拉想不起来,她的心思只在维持好体面的笑容上。神侍很清楚,属于“女神之泪”的惨淡白色已经渐渐漫上了自己的脸颊,她不能够继续在暴徒面前示弱。在神庙里的数年生活已经教会了年轻的神侍——弱小不会得到怜惜,只会得到更为凶残的践踏和利用。 诺拉拿出自己过去忍痛挨饿的耐力,让自己的笑容从“惨淡”趋近于“恬淡”。 “所以您是认为——自小在神庙长大的我,立誓为女神付出一切的我,正在祂的神像面前,公然地犯下祂绝不饶恕的罪孽吗?” “女神之泪”倏然亮起一瞬,撕去一小角夜幕,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诺拉眼睛生痛,生理性的泪水极速蓄满了眼眶。她强撑着看向暴徒,朦胧的视野里,暴徒的面容依旧不清晰,形象却愈发骇人。 以至于片刻之后,明明神殿重新浸入夜色之中,“女神之泪”回归它“奄奄一息”般的亮度,诺拉依旧不敢动作,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着自己的语气。 “我以女神之名为誓,作为祂卑微的侍从们,倘若我们的手上曾沾过一滴祂‘骨肉’的血,便叫我们永生永世受烈火焚身的苦,做口不能言的奴仆。” 黑暗可以遮掩一切,但却无法抹除一切。 多年在神庙中锻炼出的敏锐感知急迫地提醒着诺拉,暴徒的目光没有变得柔和,也没有被任何欲望染上颜色,那家伙心中翻涌的情绪如暴风雨时的海面,然而却不露分毫,连语速都慢了下来,像是在审视着什么,斟酌着什么。 这似乎不是一场交锋,诺拉脖颈处的匕首也仿佛不存在,这好像只是一场辩论,处于那些悠然自得、饫甘餍肥的阶层的游戏。 “我没有质疑您在撒谎——至少您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但语言是门艺术,改变某些字词的顺序,或者删减掉某些信息,它可以既算不上是错误的,也谈不上是完全正确的。” 暴徒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声轻得犹如鸥鸟翅膀擦过水面留下的那点痕迹,转瞬而逝,不值一提。停在脖颈上的匕首也纹丝不动。 暴徒倾身靠近诺拉,话语分不清是在发誓还是炫耀。 “请您放心,我对应对这类情况很有经验。” “你……你是什么意思?不对!” 意识到不对的诺拉立刻拼命伸出手去,想要拽住暴徒的手腕,却没料到原本近在咫尺的暴徒突然收了匕首,以惊人的灵活避开她,向旁侧连退了数步。 “祂虔诚的侍从。”暴徒语声中流露出悚然的笑意,“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诺拉没能抓住暴徒,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瞥见了暴徒兜帽下的一抹蓝色。 蓝色……蓝眼睛! “你为什么会有蒲沙克威的口音?这里距离蒲沙克威明明很远!而且你听起来像——” 她的心思不在暴徒说出的话上,仍一心想要知道这个大胆的“渎神者”究竟是谁。蒲沙克威的蓝眼睛最是出名,难道…… “这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暴徒攥着匕首,任凭一只分外活泼的小家伙从自己的衣袖中钻出。暴徒用指尖敷衍地摩挲了一下它的喙,便催促它去做事。 “‘我是谁’、‘你是谁’,这都不重要。这种问题可以有无数种答案,但答案就一定有价值吗?就像你们一遍遍诵读经文,祂告诉你们‘手足不可相残’,但你们不是仍然不将‘手足’的身份放在心上,并想方设法地曲解祂的话,让自己比别的种族更高一等吗?” 那个活泼的小家伙张开翅膀,展露出自己泛着浅淡金光、肖似飞鸟的形态,它利落地飞向明明灭灭的“女神之泪”。 “你疯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女神留下的圣物,你怎么敢!!你这个该下地狱的渎神者!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暴徒拉下兜帽,露出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庞,她碧蓝的眼眸里倒映着诺拉惊惧、愤恨的神情。 “我更知道,这个可鄙的‘圣物’早在几百年前就该熄灭。你们用了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让它重新亮起来。依我看,它就该熄灭,就该毁灭!” “你在说什么?!女神啊!你绝对是失了心智!” 诺拉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疯掉的蓝眼睛的话,他总不会是因为他父亲的病得上了癔症?她无心在与一个疯子牵扯,当即便朝“女神之泪”赶去,然而那只似乎是由纸制成的鸟身姿轻盈,别说“拦”,诺拉使出浑身解数,指尖都碰不到它。 “这是圣物!你怎么能!你这个畜生!你怎么敢?!” 阿尔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好像随时要熄灭的灯,她紧握着匕首的掌心里满是黏腻的汗水。阿尔没有去阻拦那个神侍,毕竟她的目标从不是那个圆脸的少女。 终于,另一只纸鸟——与同诺拉缠斗的那只纸鸟生得如出一辙的纸鸟,忽地从神像前密密麻麻的陶壶中钻出,灵巧一跃,成功地衔住了“女神之泪”,银白色火焰,并在下一刻朝阿尔飞来。 是的,这只鸟,这场“偷窃”,早在诺拉进入神殿前便已经开始。 脚步声、吵嚷声、陶器碰撞声……它们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处,偶尔一种声音格外突出,转瞬间又被另一种声音压住,间或杂糅着压抑的抽噎声。 海洛伊丝扶住胀痛的额头,吃力地在狭窄的空间里坐起身子,她迷茫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这是一处类似地窖或者地穴的地方,高度只能容中等身材的人低着头站立,四周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一些咸鱼干、黑面包之类的食物,除此之外,还有两只造型不同、用处不明的陶壶。 精灵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没有去碰触周围的任何东西,而是搜寻起自己最后的记忆—— 她记得那条小人鱼莫名其妙跳进了那个臭气熏天的池子里,海洛伊丝想要制止人鱼这一愚蠢的行为,不然她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自己的鼻子该遭受怎样可怖的折磨。 可是接下来……接下来的事,海洛伊丝便全无印象。 既像是她在那一瞬被什么定格住,无法作为,也像是她做了什么,记忆又被生生清理掉。 海洛伊丝用力地甩了甩头,仍然什么都没想起来。 嘈杂而混乱的声响应该是源于头顶的某处,一道尖叫声短暂地终结了那些声响。出于弓箭手的直觉,海洛伊丝当即侧耳细听。 “‘女神之泪’……鱼!……控制不住了!萨琳娜………不!他们要离开这儿!” “全是血!到处都是血!她们不可能……我们完了!” “假的!……祭司会惩罚她们,女神不会原谅……我们……不会有事!” “矮人说……鸟……‘织针’已经来了……别和神庙……” 精灵细细分析着听到的那段混乱的谈话,交谈的那些家伙使用的语言和精灵语很像,但用词、发音不如精灵语优雅。个别语句还参杂着污言秽语。 就在海洛伊丝意识到自己头顶上方是一群暗精灵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钻进了这个简陋的地穴。 “抱歉,我不得不把你打晕带回来,请放心,你掉进池塘的同伴没事,她已经被人救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挖的坑太多,差点把海洛伊丝落下了!赶紧给她补上来,接下来要好好梳理一下大纲了,开始填坑!《 》 140-150 第141章 001不同好不容……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狭窄的、几乎可以作为棺材的地穴,海洛伊丝就又被迫钻进了一条黑洞洞的暗道。 而在这种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方,身为精灵的海洛伊丝再尽可能发挥自己种族的优势,也只不过是在这条逼仄的暗道里,勉强把自己的金发扎成紧密的小圆髻,避免一场发丝沾染灰尘的悲剧。 而更多的“悲剧”便都无法避免,比如,身后与“命令”的语气相差无几的“提醒”。 “再走几步,就从前面出去。” 随着身后传来的这道声音,海洛伊丝的肩胛处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这力道掌握得刚刚好,既不会太重,显得过于粗鲁,也不会太轻,失掉那几分隐约的警告意味。 海洛伊丝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约瑟芬,我再次以女神之名向你起誓,刚才我对你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精灵再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缺乏与人鱼打交道的天赋。尽管方才在地穴中,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将发生的一切以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向约瑟芬——是的,这位“救”下海洛伊丝的“意外来客”正是更为年轻的、一百年前的约瑟芬。 但海洛伊丝印象中向来略显散漫、信仰虔诚的约瑟芬对这番话反应平淡,纵使她再三保证、再三立誓,人鱼都反应平淡,看不出是否相信海洛伊丝的话。当然,海洛伊丝也很理解约瑟芬的这份警惕,换做是她自己,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听信这种没有任何依据、佐证的话,可眼下的她,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东西为自己证明。 海洛伊丝全身上下,除了身上这身衣袍,也就是那把被矮人修复的长弓。显然,长弓不管是在交谈中,还是在暗道里,都很难发挥作用。 “哦,你已经说过了。” 人鱼的回应简直称不上是回应,约瑟芬似乎只是胡乱地敷衍一下海洛伊丝,紧接着便又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海洛伊丝,方才没有波澜的语声中多了几分催促之意。 “快点走,精灵,再晚一会儿,就要结束了。” 什么结束? 然而约瑟芬明显不耐烦的态度让海洛伊丝不敢将问题轻易说出口,她也知道答案马上就能揭晓,便顺着约瑟芬的意思,继续在这条黑暗、闭塞、疑似有潜在漏水问题的通道里前进。 不过十几步后,海洛伊丝凭自己非凡的视觉,在近乎无光的环境里看见了一处直径约有两臂长的坑洞。 这坑洞远比暗道更黑,犹如一只下一瞬便要流出涎水的大嘴,等待着将粗心的猎物收进腹囊。 “就是这儿。”海洛伊丝的肩胛又被推了一下,还没等精灵理解好人鱼口中“从这里出去”的办法,肩胛处忽地受到了极重的一推。 身后那条陌生多于熟悉的人鱼紧随海洛伊丝,约瑟芬不由分说地抓紧海洛伊丝的手腕,与她一前一后从那处大坑一跃而下。 约瑟芬与月光同色的长发飘散开来,在一片漆黑中莹莹发光,海洛伊丝总算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点熟悉的影子: “不要磨磨蹭蹭,跳下来才快!”。 快,确实是快。 但倘若一只鸟忽地从巢中坠落,它不会惦记从巢到积满落叶的地面速度有多快,它只会为这段过快的进程心生惶恐,担忧那落叶之下是否有什么陷阱。 不过,所幸无论是一百年后的约瑟芬也好,还是一百年前的约瑟芬,都不会存有坑害同伴的恶意。 约瑟芬甚至想都没想,另一只空着的手还护住了海洛伊丝的头部。 很快,自耳旁划过的气流声响越发尖锐、具有存在感后,约瑟芬悬空的双脚终于踏在了实物上——一层柔软的、厚如松饼的软垫上。 “约瑟芬,女神啊!你怎么才来啊!” 一道远比气流更尖锐的声音陡然响起来,刺得海洛伊丝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声音的主人像是看到猎物的鹰隼,伴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极速地朝她们扎了过来: “收集这些东西可不容易!我们差一点就被那只——” 抱着陶壶的来客脸庞泛红,刚要夸耀自己的辛劳便看见了海洛伊丝,她的尖耳朵即刻警惕地立得笔直,以挑剔的眼光将海洛伊丝从上打量到下。 “这是?好你个约瑟芬!居然还瞒着我们跟‘密林’里的‘大人物’做起了朋友?!” 海洛伊丝看着面前的这位暗精灵,准确地说,她看着这个满是暗精灵的地穴集市,那一双双带有戒备、探究、嫌恶的眼睛也都同时盯住了她。 精灵识时务地不做任何言语,而之前对海洛伊丝冷淡、疏离的人鱼却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笑眯眯地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友好地解释道: “我哪有时间去什么密林?辛迪,你又不是没听说,四十年前,西格莉德跟我吵了一架,和她的伴侣跑了个没影儿,哪里都要去看一看。这位是西格莉德的朋友,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桩糟心事,托她的朋友来帮忙。” 约瑟芬亲昵地朝海洛伊丝一笑,她虽没动用什么人鱼特有的术法,但如此昳丽的面庞上显出笑容来,不仅使得海洛伊丝微微一怔,也让名为“辛迪”的暗精灵心神一荡。 “西格莉德——哦,就是你那个要当游吟诗人的女儿……”回过神来的暗精灵掩饰性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辛迪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海洛伊丝,“我觉得她的诗可比什么‘密林诗派’写得好得多,自然清新,一点儿也不造作。” 作为从不写诗的精灵,海洛伊丝轻而易举地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对暗精灵的挑衅毫无反应。 约瑟芬更像是没听出辛迪的挤兑,只欣喜道:“是吗?女神在上,她写的诗我是一句也读不懂。哈哈,好辛迪,我会把你的夸奖带给她的。” 她随即看向那只不久前发出水声的陶壶,果断地从衣兜里掏出两颗圆润、硕大的珍珠。 “谢谢你了,辛迪。之后还是麻烦你替我留意,多出来的浆液都替我收集好。” “没问题,没问题。” 辛迪把陶壶递给人鱼,欢快地接下那两颗珍珠。 “对了,之前你要我帮你留意这些浆液……最近可不大对劲,他们要的陶壶更多了,几乎是之前两倍的量,如果不是学徒们做不出那么多浆液,我觉得他们还会要更多陶壶。” “但最近的信徒并没有比之前多出很多,他们给出去的浆液也绝对没有之前的多。”暗精灵把玩着那两颗上好的珍珠,故作神秘地道:“所以那些多出来的浆液肯定不是供给了神庙。约瑟芬,我很愿意帮你找一找它们的下落。” 约瑟芬低头看了眼陶壶中泛着涟漪的浆液,又把这只分量不轻的陶壶一把塞给海洛伊丝。她抬起头,很是惊讶地看了暗精灵一眼。 “哦,辛迪,这种明摆着的事还需要查?神庙里现在除了神庙的人,还有谁不是很清楚吗?浆液自然在他们那儿。这么简单的事,辛迪,是你自己想不明白,还是以为我想不明白?你这可不好呀!” 海洛伊丝留意到,暗精灵的整张脸都因为约瑟芬都着几句话红透了,她好像想要说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但人鱼没有这个耐心来听。 约瑟芬耸耸肩,拉着海洛伊丝就继续朝集市深处走去,最后意味深长地望了辛迪一眼: “还有,辛迪,我再提醒你一次,有些东西,既然知道有问题,就无论如何也不要碰。” “约瑟芬,我——”。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了。” 约瑟芬拉着海洛伊丝走出一大段路,直到那些集市上卖着各种各样物什的暗精灵不再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人鱼才带着精灵在一处摊主不知所踪的摊位前停下。 这个摊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暗精灵传统糕点,有一盒子散发着鱼腥味的卵状糖果,有呈现着诡异亮绿色并点缀着鲜红色鱼干的蛋糕,还有比起固体好像更近乎于液体的一滩灰色薄饼…… 人鱼只看了几眼,便果断地掏出藏在自己口袋里的咸鱼干咀嚼起来。她指了指自己施法后留下的隔音咒文,看向海洛伊丝,也友好地递给精灵一只足可以做武器的黑面包。 “回到刚才的话,你说矮人派你和莉塔来找暗精灵盗走的水晶碗?” 约瑟芬大剌剌地在那堆“不堪入目”“气味可疑”的糕点前吃着她味道同样不容恭维的咸鱼干,话语有些含糊,但不影响海洛伊丝听明白。 海洛伊丝攥紧那只黑面包,觉得多件“武器”也是件好事。 “是,但矮人没有对水晶碗进行任何描述……约瑟芬,我觉得当前水晶碗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莉塔和阿尔,我们最好尽快把她们救出来。” 人鱼挑了挑眉毛,对海洛伊丝的提议没有认同,而是继续发问: “还有,你说你们在矮人那里喝到了很稠的荞麦粥?” “是,那个祭司认定莉塔和阿尔是什么‘织针’,她对她们非常看重。约瑟芬,我还是觉得这些不是关键,我们现在应该先把她们救出来,不然——” “不,你错了。” 约瑟芬一口气把那条咸鱼干的剩余部分一口吞下,鱼尾顽强地做了“垂死挣扎”,还是被人鱼皱着眉头、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随即,在海洛伊丝提出第三次相同建议之前,精灵看见人鱼把面前这摊子上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糕点都推了下去,约瑟芬以一种留下残影的速度从摊子的最下方揪出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 尽管约瑟芬施下的隔音法术没有失效,暗精灵集市里那一双双曾带有恶意望向海洛伊丝的眼睛,又齐齐望向了这个被人鱼揪上来的家伙。 那是一个矮人,一个梳着辫子、瑟瑟发抖的矮人。 坎蒂思。 海洛伊丝当即认出了她。 “矮人那儿已经欠收很多年了,我很好奇,小姑娘,你们哪儿来的‘水晶碗’,又哪儿来的‘很稠的荞麦粥’。” 约瑟芬慢条斯理地补充—— 作者有话说:约瑟芬在这个时段遇到了重大变故,所以性格有很大变化。我原来的版本把她写得太欢快,想一想就重写了,痛删两千字qwq 第142章 002“耗子”莉塔觉得自己沉…… 莉塔觉得自己沉在一只烧滚了的汤锅里。 有一只巨大的铁勺紧紧贴着锅壁,粗鲁地、不耐烦地来回搅动着,试图捞起她——这锅汤里唯一的荤腥。 “叮叮咣咣”。 也许是铁勺在与汤锅较量,也可能是铁勺在向锅底的她发出警告。 莉塔昏昏沉沉,她晕眩、发热、酸痛,并不愿意与一只无聊的铁勺做斗争。 这只勺子仍旧不情不愿地在汤锅里旋转,它徘徊了多久? 三天三夜、十七个月、八十二年…… 直到莉塔被它发出的声响震得直起了身子,那铁勺才心满意足地停下了它无礼的骚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头沉得随时要坠下去的莉塔一眼看见那只“铁勺”——不,那是两个混进莉塔藏身的仓库、正在到处东翻西找的男人,他们穿着神庙衣袍,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就搞出了足以打搅神像闭眼休憩的声响。 其中一个身材更魁梧、更高大的男人拉住他还一心想要“寻宝”的同伴,低声喝止: “轻点儿。你非要把那帮子乡巴佬都吵醒才甘心?” 被教训的那个讪笑着,他左看右看,一双下垂的三角眼准确无误地漏掉了阿尔替莉塔选的藏身之处——房梁。 “啊,我没注意……之后我小心点。” 见高个子面色不虞,他连忙从自己的“收获”里挑拣出一只银烛台,眼巴巴地递过去: “这里好像确实有点好东西,你瞧这烛台的纹饰,看着就有点年头,起码能值十个‘银家伙’。” “‘好东西’?”高个子一把抓过那只银烛台,他的目光在银烛台的纹饰上匆匆滚了一圈。虽是不由分说地将它塞进了衣襟里,口中对同伴的责怪却仍很是流利: “哪有什么好东西?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他们这里是有些玩意儿看着不错、亮闪闪的,可都是镀银、镀金的便宜货,没一件能拿得出手的!撑死了能卖上几个铜子。听我的!跟我好好干,熬上一阵儿,不说兜里能不能揣上几袋‘银家伙’,至少吃得满嘴流油不成问题!” “女神在上!”矮个子两眼放光,笑得亲热而讨好,三角眼周围炸开一圈褶子,“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嘿嘿,别说‘吃得满嘴流油’,只要能有口肉汤喝,让我干什么都行。” 矮个子先是好一番地向高个子表忠心,接着,又开始用力吹捧这位比他有能力的同伴,好听话一串接着一串地往外冒。 他用词之谄媚,神态之卑微,让房梁上原本昏昏欲睡的莉塔都诧异地精神起来,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事实证明,阿尔精挑细选出的这个蔽身之地非常合适,这些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成功掩盖了人鱼的行踪,也让她可以悄然无息地将来者看得一清二楚。 莉塔摩挲着被阿尔清理得不染一尘的房梁,犹如看戏一样望着那两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她想起姐姐阿芙拉在打赌失败后,受罚在自己面前扮丑的模样,有心记住了几句格外肉麻的话,准备留到以后作为对姐姐们或者对阿尔游戏时的“惩罚”。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把这几只陶壶搬出去,帕特里克大人那边等着用呢!” 阻止矮个子滔滔不绝的吹捧,倒不是因为高个子对这些腻到发齁的话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矮个子说起话来太过投入,干活的速度慢了下来。 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高个子自然不愿意替这个不如他的同伴多劳累,他恶狠狠地瞪了矮个子一眼,指着陶壶吩咐道: “搬的时候小心些,今天那只‘小耗子’弄碎了好几只,现在的陶壶不怎么够用。” “‘小耗子’?” 矮个子搬起一只肚子最大的陶壶,一开始似乎没能理解这个绰号代指的谁,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莉塔将他那张布满雀斑的脸庞看得分明,他露出一个极让人不适的笑容,五官因为这个笑揪成一团,仿佛一张沾满墨水渍、揉皱后扔进泥坑里的废纸。 “哦,女神啊!你说的是她——那个胆大包天耍花招、穿男人的衣服混进神庙的女人!对对对!她就是一只肮脏的、愚蠢的耗子!” 陶壶饱满的肚子顶着矮个子鼓起来的肚皮,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声音也带上了点气喘,对这个话题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 “你说,那只‘小耗子’是怎么想的?她真以为她能瞒过咱们的眼睛?哪怕帕特里克大人没识破她,迟早我……迟早也会有人揪住她的耗子尾巴吧?而且,她冒这么大的险,到底是想图什么呢?这里虽然是个神庙,可这么偏,也没什么能捞的吧?” 高个子对矮个子莫名高涨的情绪没有兴趣,他一手拎起一只小一些的陶壶,挺着因为藏了东西鼓鼓囊囊的前胸,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女人嘛,总免不了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被抓住是迟早的。管她图什么呢!女神说了,‘盗窃的贼,要用十倍鞭挞洗脱这栽入泥沼般的罪。’”他背诵那句经文时,还显出几分忿忿之色来。 “女神保佑,帕特里克大人是个熟读祂教谕、以祂旨意为先的好神侍。为了神庙的风气,帕特里克大人决定明天要当众惩戒这只‘小耗子’!正好也让最近神庙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也跟着清醒清醒。” “这就对了!就该好好治一治她!还有这神庙里其他的女人,哼!也都该吃一吃教训。” 两个男人带着陶壶,揣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什,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仓库外走去。 他们以窃窃私语的音量对话,声音像两片卷进寒风里、生着蛀孔的树叶在相互摩擦。 “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诺拉,给她们手上分了一点熬浆液的活儿。现在一个个的,都把自己看得不一般了。” “诺拉?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到底只是个女人,中心神庙的所有祭司都疯掉了,也不见得会从这种穷乡僻壤要一个女人过去吧?那里可不缺‘圣女’。” “我也这么说!那个诺什么拉和帕特里克大人之间,中心神庙百分之百会选帕特里克大人。别的不说,最近神庙发生的这几桩事还不是都得靠帕特里克大人?” “我听他们说,其实早就定下帕特里克大人了,只是因为想把帕特里克大人提成大祭司,中心神庙那边在为帕特里克大人翻修屋舍,所以才一直没有公示。” …… 他们搬着粗糙的陶壶,就中心神庙和帕特里克祭司聊得越发投入,声音也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时不时将说到一半的话停住,向着对方露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等中心神庙带着帕特里克大人离开,那帮家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越快越好!我可是受不了那些女人了!再让她们得意下去。谁知道她们还会发什么疯?前些日子,她们里面居然有个小学徒来问我,为什么她们只能吃荞麦粥,男孩们却能吃面包。” 两人的脸上齐齐显出嘲弄的笑容,一起无声地嘲笑那个问话的神庙学徒的不自量力。 或许是因为这种“默契”,这种骨子里透出的“共识”,也可能只是因为在同一时刻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原本微微抬着下颔、神情倨傲的高个子,此刻与自己瞧不起的同伴倒看上去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了。 矮个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但也许正是因为他为此有些太得意,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力道,矮个子怀中捧着的那只陶壶竟倏地碎裂。 那陶壶破碎的声响不大,却碎得厉害,一时间全都跌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轻点儿吗!这儿还能弄碎!” 高个子的脸立刻成了一张没有温度的铁板,如果不是碍于手中提着东西,眼下又是应当入睡的时刻,他绝对不会只是“骂”,而应当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抽打”。 “我……我没用劲儿啊!女神在上!我根本没使什么力气,是它自己突然碎掉的!” 看着粉碎得很彻底的陶壶,矮个子哭丧着脸,面色青白,高个子不耐烦听他继续说话,烦躁地甩了甩手,“行了!行了!你再去搬几个大陶壶过来,我先过去了,你一会儿赶过来。记得了,这回别再弄碎了!” “可能是因为这陶壶放得太久了,我——” 矮个子看看地上的碎陶片,再看看大步离去的高个子,努力想出的解释只能囫囵个儿地吞回肚子里去。 他对着高个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身上的碎渣,只敢用唇语嘀咕: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早搭上帕特里克大人半年吗?真以为自己受大人重用呢。哼,等大人调到中心神庙,绝对不会带这种货色。” 夜里的风总是格外得冷,背后嘀咕人的矮个子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自己一直发冷的后脖颈,便朝库房走去…… 不同于位于繁华中心城的中心神庙,这座位于雾霭密林和蒲沙克威交际处的偏远神庙并不富裕,这里点不起彻夜的油灯,堆积着各种物什的仓库一到晚上自然也是黑漆漆的。 矮个子懒得再把仓库前的灯盏点亮——他很清楚,如果被高个子瞧见那亮光,一定要挖苦几句他的奢靡。而之前他们也将陶壶挪到了仓库的门口处,便靠着月亮投下来的银辉,依着不久前的记忆去老位置上搬陶壶。 尽管神庙将更为丰富、更为昂贵的餐食供给了男性神侍,矮个子也只是相对于高个子要矮上一点,但他常年逃避劳作,气力并不是很足。于是,当他试图去搬那只最大的陶壶时,便没能一把将它搬起来。 “去他X的,那帮见不得光的尖耳朵们怎么想的?把陶壶做得那么沉?呸!这谁能搬得动!” 矮个子嘴里不断吐出各种对暗精灵的蔑称,他骂骂咧咧地再度弯下腰准备把那只大陶壶搬起来。 忽地,他感到某种尖锐的、冰冷的物什抵住了自己的腰际。 一只沉甸甸的银制吊坠盒从矮个子装了过多物什而敞开的暗袋里滑出,它跌在地上,晕着微弱的光,像他此刻犹有希冀的心。 或许——这只是个玩笑。 然而,云翳在晚风的吹拂中变幻了形状,笼住了那弯窄且羸弱的月亮,失去了那缕朦胧的辉光,那只坠落的镀银吊坠盒当即黯淡无光,与地面同色。 他听见一个更加冰冷的声音带着笑,漫不经心地道: “瞧瞧,我抓住了一只真正的‘耗子’,一只‘肥得流油’的耗子。” 第143章 003光亮掩住…… 掩住月亮的云翳如波涛般变幻着形貌,它像一层缀在裙摆上的蹩脚蕾丝,厚薄不匀,针脚粗糙,因而间或泄漏出一点月亮朦胧的轮廓。 矮个子的冷汗浸湿了身上的衣袍,他看着不远处散发出诡异银光的神殿——那里简直像是坠进了一颗天上的星子。 那是什么?那里怎么了?! 矮个子努力想把嘴巴里塞着的脏臭烂布吐出来,但尽管他像虫豸一样来回扭动了许多次,最终只不过是发出了没有意义的“呜呜”声。那声音低弱、无序,转瞬间就淹没在猎猎晚风之中。 “安分点,‘耗子’。” 那道不久前令他脊背生寒的声音再度响起来,纵使这语声听起来没有任何警告、威胁、恐吓的意味,音色更比欢快啼鸣的夜莺更动听,矮个子还是被她的声音迅速拉回了方才那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里…… 她仅仅——是的!矮个子从她的声音和身形之中依稀判断出她是个非常年轻的少女! 这个少女,她本该娇柔脆弱、等待解救,可她却下手凶残得可怕!少女只是那样看似“轻轻”地压了一下矮个子的后背,就令他痛得五官扭曲、双眼紧闭!矮个子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好像已经折断,如果不是她“贴心”地快速在自己的嘴巴里塞进了块破布,不必想,矮个子一定会痛到咬断舌头! 她是谁?!她是人类吗…… 以最难堪、最卑微的姿态侥幸逃生,如今被像废物一样拖拽在地上,矮个子仍然感到那阵强烈的疼痛在对自己进行摧残,它依旧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般死死担在他无法受力的背部,不可撼动,折磨得矮个子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经受一场刑讯逼供。 他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个诡异的少女,过于宽松的衣着使她的身形并不清晰,她只有那寥寥几句话是清晰的。 仓皇的矮个子在惊恐和疼痛中一次次揣摩她。 一个真正的少女怎么可能会拥有如此可怖的力气?但如果她是异族……她的通用语说得又过于好了,吐字清晰,发音也标准,完全没有暗精灵、矮人他们那样的地下城腔调。事实上,她的个别字词甚至好像带着点邻国蒲沙克威的口音。 然而众所周知,蒲沙克威只生存着人类,那片土地不欢迎任何人类以外的种族。 所以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人类还是…… 濒临崩溃的矮个子最后的思考很快化为乌有,强大的拖拽力再度传来,他被毫不在意地、像对待垃圾一样拖拽,沿着那段无数信徒踏过的道路向前。 他听见她说,带着笑说: “‘耗子’,我想到你的用处了。”。 名为“女神之泪”的灯盏在被“窃取”过火焰后不可避免地黯淡下来,那尊巨大的女神像被阴影所笼罩,神情肃穆且愠怒。 诺拉只看了那周身覆盖着银白火焰的纸鸟一眼,便匆匆向阿尔扑来,她温和的圆脸顿时变了形状,像一支即将打磨完成的锋利箭头: “无所不知、无所不念的祂必将牢记你的罪行!你践踏女神的尊严,毁损女神的圣物,玷污女神的荣辉!祂会严惩你,教你受火的洗礼,沦为飞禽喙下的食、牲畜脚下的泥,生生世世——” 阿尔在电光火石之间瞥见诺拉的指尖,这位神侍的身份显然比神庙中的大多数神侍要高,不必从事基础、繁重的苦力活,故而蓄着稍长的指甲。 此刻,这份微妙的身份象征却不“纯洁”。 “我是这些罪名,那你呢?你自己又犯下了哪些罪?” “你……你说什么?” 显出慌乱的诺拉被阿尔一把攥住了手,她再三尝试,也没能将手抽回去。神侍很快遮掩住了自己最初的紧张、失措,那张可亲的圆脸上露出与神像相近的愠色,她怒叱道: “放开我!我是女神的侍从,伤害我是要受剥皮拆骨的重罪!如果你还信仰祂,信仰赐予我们生命的母亲,你就——” 供奉在女神像前的“女神之泪”倏地亮了起来,它飘忽不定的灯焰膨胀起来,由豆粒大小变成了野果大小,纤细的灯盏仿佛已经到了承载的极限。那一抹璀璨刺眼的银白掸去女神像上的阴影,祂的神情立时发生了变化。 祂似乎正垂着眼,悠然地欣赏着祂神座下发生的一切,唇角噙着似有而无的笑意。 阿尔读不懂祂的笑是什么用意,只觉得意味深长,不可捉摸。 “是,神侍是你的身份,而不代表你是一位‘真正’的神侍。在我看来,你不配称之为‘神侍’。” “‘在你看来’?你只是一个渎神者,你的任何看法——” 阿尔用力掰开诺拉的拳头,在“女神之泪”越发明亮的光照下,神侍打磨得圆润的指甲尖泛着金属般的色泽,那其中明显透出的幽幽绿色,哪怕对毒物再无知,也会情不自禁地倒退三步。 但在宫墙围绕里顽强生长起来的阿尔并没有后退,她仍然死死攥着诺拉的手。 一个虔诚的、从孩提时就将灵魂和躯壳交付给女神的神侍当然没有多少锻炼的机会,她毫无武力可言,完全不是接受了严格王位继承人教育的阿尔的对手。 即使神侍曾利用自己指甲上藏有的毒素做过加害者,她到底并没有一次次躲过刺杀,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经验。 “‘无论是栖息在水中的、奔跑在土地上的,还是穿行于云端的,都是祂诞下的骨肉’。” 阿尔直视着诺拉,碧蓝色的眼眸没有因“女神之泪”愈来愈接近于“强光”的光亮而颤抖、退缩,她云淡风轻地背诵出片刻之前神侍坦荡说出的经文。 诺拉正在几不可察地颤抖,这句她信誓旦旦说出的经文似乎戳中了她的痛脚,诺拉虽然维持不住一个神侍该有的淡然,却仍努力警告这个十恶不赦的“渎神者”。 “是的,女神在上,只要你及时改悔,为自己的恶行受惩,祂会原谅你,我……我们也会给你忏悔的机会。” “不。”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瞬间盈满了笑意,“女神之泪”过盛的光亮让诺拉无法看清“渎神者”,她在视野完全被银白充斥之前,似乎看见那两只怪异的纸鸟交缠在一处,仿佛衔了什么再向“渎神者”飞来。 “看到你的指甲,我更明白了你们都做了什么。或许我‘罪无可恕’,但你们更是‘罪大恶极’。” 她攥着神侍的手不肯松,向诺拉迈近一步。 近到诺拉认为这位该下地狱的“渎神者”一定听到了自己泄密的心跳。 神侍微微扬起下颔,没关系,诺拉安慰自己,“女神之泪”发生如此异状,她只要继续和这个“渎神者”拖延上一会儿,就能等到援助。而这个自诩聪明的“渎神者”也会像之前的那些一样,宛如泡沫般骤然出现,又在下一个呼吸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只是一些小手段,对他们的伤害微乎其微,我们没有杀害任何一个异族,我们只是想让他们更快地为女神效力,让他们明白祂希望他们做什么,他们应该做什么。” “是的,你们没有‘杀害’他们。你们的手上的确没有沾上一滴异族‘同胞’的血。这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把戏。” 阿尔带笑的声音开始冷下来,像春日来临后那块始终不肯融化的坚冰: “但那不是为祂效力。是为神庙效力。你们差使了异族‘同胞’,像观赏斗狗一类的游戏,让他们互相缠斗,为你们提供方便、利益与乐趣。” “血的确没有沾在你们的手上,可你们把那些暗精灵、矮人,也许还有精灵和其他的种族——这些供你们驱使的种族都视为工具,是,他们是很好的利刃尖刀,但你们或许没有想到,所有的血终究是要顺着锋刃流向你们的手,并且再小心,也总有被自己的武器自伤的时候。” “我很好奇,你们从未考虑过未来的恶果吗?” 诺拉发出一阵像是濒临崩溃的怒喝: “你这是诽谤!你这是污蔑!我们……神庙没有做任何残害同类的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祂好,为了祂的所有骨肉好!” “是吗?” 眩目的、刺眼的银白犹如闪电一般曳下,又如潮水般缓慢地褪去。 一道高挑的身影自神殿的门口走出来,她跨出的每一步都很大 那不是诺拉等待的的“援兵”,她面色惨白,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梦魇。 “女神之泪”的光辉眷恋地徘徊在来者波浪般的银发上,她血一样鲜红的唇瓣勾勒出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笑容,接着道: “那我们人鱼呢?请告诉我,神侍诺拉。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这些——” 她完全露出的利爪如同寒光摄人的利刃,伴着她恍若随意的动作一一指过神像下堆积的一只只陶壶,“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出现,又怎么制成的。哦,据我所知,哪怕是中心神庙的大祭司,耗尽所有的神眷,也不可能制成如此‘神奇’的液体。” 这位意外来客的声音曼妙瑰丽,在“神奇”一词上咬了极重的音。 那是约瑟芬,年轻的约瑟芬。 阿尔看到诺拉因约瑟芬的出现颤抖得更厉害,神侍看着约瑟芬,一脸不敢置信: “你……你不是去了蒲沙克威?我明明看见……” “为什么我要听你们的话?” 约瑟芬将自己过长的银色卷发向耳后拂去,朝诺拉和阿尔走来。 人鱼行动间显出身后那片密密麻麻的人群——精灵海洛伊丝拉起长弓站在神殿的门口,弓弦上绝无射偏可能的箭矢对准了殿前聚集而来的各色神侍,他们都是被神殿异常的光亮吸引而来,身上的衣袍都像是匆匆披上的,绝大多数都是神庙中地位最低的学徒,做了整整一天的活计,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为什么我们要听你们的话?” “因为我们是女神——” “不,你们是依存女神生存的蛀虫。你们并没有听从女神的谕令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约瑟芬摇了摇头,轻轻地嗤笑一声,抢在诺拉要开口辩解,以及人群议论纷纷之前,她转过身,扬声道: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蛀虫,我以女神之名起誓,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靠吸血来获得的,就像那陶壶里的浆液,它们是由——” 钟声,刺耳的钟声再度响了起来。 阿尔看到那金色的浪潮再度翻涌起来,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不,仍有什么不是“再度”。 她看见纸鸟们衔住的灯焰化为丝丝缕缕的银色向金潮进军。 还有—— 拖拽着什么、向她极速奔来的莉塔。 第144章 004错误涌…… 涌动起伏的晦涩符号迅速地织成一波避无可避的“浪潮”。 按照过去的经验,她们——阿尔、莉塔、海洛伊丝将毫无疑问地被这场金潮吞没,接着跟随没有规律、疑似“居心叵测”的时间去往未知的以后,继续茫然地充当某个不可知存在的木偶。 而需要完成的“任务”是什么?这场漫无目的的旅程终点是什么?背后的操控者又是谁? 不管是人类、人鱼,还是精灵,她们都一无所知。 但不言而明的是,一旦她们使场面变得不可控制,与真正发生的过去错轨太多,那种犹如酷刑的钟声便会残忍地奏响,迫使她们中止一切正在进行的事务。 在那段惹人生厌的“魔音”里,她们一次次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对即将变动的时针束手无策。 然而,这一次却似乎有所不同。 “女神之泪”散发的银白色辉光自两只纸鸟的喙下流泻而出,烟雾形态的银色轻盈地、曼妙地溢进金色符号的缝隙。尽管这点银色与滔天的金潮相比,绝对只能算得上“微末”,但金潮却因银色的汇入立即延缓了流速,甚至连它原本难以直视、堪称璀璨的亮度也黯淡下来。 不过,最显著的不同自然不是金潮的流速,更不是阿尔和海洛伊丝突然恢复畅通的呼吸,而是莉塔—— 正全速向她们奔来的莉塔。 “阿尔!” 人鱼呼唤着人类的名字,她绮丽的面庞上满是象征着热潮期的绯红,据精灵海洛伊丝所知,此刻的莉塔应该虚弱、无力,她该缩在某个狭窄的洞穴,或者蜷在伴侣的—— 好吧,海洛伊丝不着痕迹地瞥了阿尔一眼,对人鱼显得有些异乎寻常的“精力充沛”多了几分理解。这恐怕是人鱼这种情感过于充沛的种族的本能,海洛伊丝心想。 “当心!莉塔,你身后有东西!千万别沾上它!” 阿尔则满心满眼全在莉塔身上,她看见向自己狂奔而来的人鱼虽然速度很快,但莉塔的身后始终牢牢地跟着一缕细细的金潮。莉塔许是也对自己身后的情形有所察觉,一次次咬着牙加快速度,处于本能地、竭力远离那金潮。 然而人鱼第一次的热潮期到底是非常时期,它肉眼可见地对莉塔的影响越来越大。狂奔的莉塔逐渐力不从心,不但血色慢慢地自她绯红的脸颊上褪去,她的呼吸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急促。 “再撑一下,莉塔,我这就来帮——” 海洛伊丝手急眼快地拉住准备跑过去援助莉塔的阿尔。 疑似也被带入特殊时期的人类对精灵的阻拦并不是很领情,她的一双眼仍然黏在人鱼身上,焦急道: “只差这一点点了!海洛伊丝,你放开我,我去拉她一把,那东西一直缠着莉塔,光靠她自己可能躲不开!” 金潮之中的符号不断交错、闪烁,像一条条依靠鳞片蠕动前行的蛇。 滑腻腻、冷森森。 如果说海洛伊丝在雾霭密林的几百年中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不要插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更不要对这两者进行任何劝诫。 很遗憾,海洛伊丝不得不再次违背自己获得的教训。 “阿尔,你是个人类,你的上限也未必能达到莉塔的下限。” “但是——” 反驳的前缀抢先思考脱口而出,可阿尔却没能想到任何反驳海洛伊丝的话。 这是事实,人类相对于人鱼而言,实在弱小了太多。 “阿尔!” 人鱼再度呼唤她,击碎了阿尔片刻的怅然,她看见尾随莉塔的金潮已经按耐不住,涌动上来,将莉塔包围。 “别担心,她能应付,她是人鱼。” 精灵将阿尔的手臂紧紧箍住,阿尔无法移动,只能看着那莫测的、靡丽的金色将莉塔吞没。 来自“女神之泪”的银色窜进那团金色之中,阿尔看见那两只纸鸟盘旋在金潮之上,她没来由地想起乔装打扮时,在海船上看到的海鸥。 阿尔的不再反抗使海洛伊丝很满意,精灵逐渐松开对阿尔的钳制,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表示慰藉和安抚。 一条过于“疯狂”的人鱼,的确应该配一个冷静些的人类。 “再等等,莉塔她不会有事的。” 海洛伊丝补了一句最老套、最苍白的安慰,阿尔对精灵的话没什么反应,她朝那两只在金潮附近盘旋的纸鸟伸出了双手。 那两只脆弱纤巧、由纸制成的“鸟”先前衔住的“女神之泪”的辉光已经全部没入了金潮之中。它们像遗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次次尝试接近金潮,想要拿回自己的“宝贝”,但因金潮的气势太过骇人,一次次踉踉跄跄地退回来。 精灵早在之前就从阿尔那里知道了这两只纸鸟的来历,如今忍不住多看了它们几眼。 在雾霭密林的众多精灵之中,海洛伊丝或许算不上最博学的,却也是个中翘楚,她曾同一起接受列迪希亚的教导。雾霭密林里有名号的藏书,海洛伊丝看了个遍儿,也在外出完成任务,与不少种族都打过交道,谈得上“有见识”。 然而,对于这两只神奇造物的来历,海洛伊丝至今没有头绪。 它们是生命?还是某位大师耗尽毕生心力制造的附魔物品? 海洛伊丝看着那两只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纸鸟俯身向阿尔飞来,它们得意洋洋地立在阿尔的肩头,活跃地蹦跳了几下,用它们看上去毫无力气的喙轻轻啄了啄阿尔,模样亲昵。 阿尔用指腹温柔地摩挲两只纸鸟,忽然,保持了片刻沉默的人类抬起头,对“放松警惕”的精灵轻声致歉: “抱歉,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我没办法不犯这次错。” 在海洛伊丝意识到阿尔所指的“错误”是什么,以及人类与这两只纸鸟的惊人默契之前,那两只纸鸟便一口衔住了阿尔肩头的衣料,它们像是为此预谋了许久,只毫不费力地快速扇动了几下翅膀,就以远比自树枝上坠下的枯叶更轻盈的姿态,轻轻松松地将阿尔“提”上了空中。 “你在想什么?!阿尔,你不会魔法,根本帮不了她!那可是诅咒!” 精灵发出不得体的厉声叱责。 或许是因为海洛伊丝突然拔高的音量,但也更可能是那金潮达到了什么极限,原本被延缓、变得凝固的它猛地“炸”了开来。 这种“炸”不是那种人类世界的烟花的“炸”,它更接近于一锅翻涌着气泡的热油中忽地掷进了一块冰—— 金色符号混乱无序地纠缠着“女神之泪”的银辉,每一“滴”都势不可挡地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海洛伊丝以惊人的速度闪躲开了那金潮的攻击,原本因“女神之泪”变得模糊的钟声此刻又清晰起来。精灵发觉自己的行动开始受限,呼吸也像是坠了一块沉重的金属,她再说不出话劝诫这对糊里糊涂的“朋友”。 幸好,女神似乎对“蠢蛋”多有偏爱。 她看见那两只纸鸟依旧行动灵活,它们轻而易举避开了那些四溅的恶咒。明明它们身上的金色浅淡朴素,却生生衬得金潮黯淡俗气。 只是几次扑扇翅膀的时间,它们便把阿尔带到了她的莉塔身边。 钟声,催命般的钟声好像很不喜欢这种“美满”的结果,它陡然拔高了音量——那已然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刑罚。 感官敏锐的海洛伊丝无法忍耐,她下意识地闭上了一瞬眼睛。 等精灵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发现—— 她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原来的时刻,那些不详的、遮天蔽月的金潮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彻底消失的却不止是金潮和恼人的钟声。 还有阿尔、莉塔、两只纸鸟以及莉塔拖拽的那件物什。 鼻端嗅到的是草叶的清香,有什么湿漉漉、冰凉凉的液体浸进背部的衣袍,缓解了被拖拽的痛苦。 他混混沌沌,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怪异的、充满晦涩符号和强光的空间里,一会儿觉得自己回到了还没进入神庙的孩提时光。 那时他有多大? 三岁?五岁?七岁? 他只记得自己在离开家前,信誓旦旦地向才卖了妹妹的父母发誓——等他成为神庙学徒,他们一家再也不用为地里能长出多少庄稼而发愁。 后来——他不记得后来。 记忆里父母的面容、那些低着头的妹妹的面容早就模糊成了一团,在他吃上人生的第一块面包,喝下人生的第一口葡萄酒,他把自己狼狈的过去也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他告诉自己,告诉面容模糊的家人,“神庙学徒”的身份无法带他们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要等他成为真正的神侍、祭司、大祭司……等他成为一个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真正的“人”—— 束缚着他的绳索猛然收紧,他被急促钟声催出的耳鸣逐渐淡去,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其难听、嘶哑的尖叫。 “啊!” 像待宰的牲畜。 阿尔被一声某种动物的惨叫和纸鸟越发“热情”的啄咬唤醒,她第一时间起身准备四下寻找,但她还没来得及完全站起身,一边的膝盖还抵在带着露珠的柔软青草上,就被某一条有力的、滚烫的尾巴一拐,跌入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抱。 姜红色的发丝笼住她,两条柔韧结实的手臂环住阿尔的脖颈,绯色的脸颊讨好地、雀跃地贴蹭着她。 阿尔任由这条状态有异的鱼把头埋进自己的脖颈,感受着她擂鼓般的心跳震动着自己的胸膛,她们的心仿佛紧紧贴在一处。 “阿尔。” 人鱼恋恋不舍地偏开头,在这个不是很恰当的时刻向阿尔邀功: “这次我抓到了一只‘大耗子’!” 眼下莉塔的唇瓣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一双美丽的绿眼睛更是水雾氤氲,犹如雨后的密林,楚楚动人。 阿尔的手指都陷在她海藻般的浓密红发里,她清楚自己应当对莉塔进行一番“超标”的夸赞,可她不小心抬起了头—— 人类的脸颊连同脖颈,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像是突然之间被莉塔披散的发丝染上了色。 她窘迫地推了推整条鱼压在自己身上、又用尾巴把自己缠得“密不透风”的莉塔。 “快起来,你看这是……这是哪儿!” 被热潮折腾得神思有些恍惚的莉塔抬起头,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以及看清了面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热潮期的莉塔。” 海巫摩忒斯缇微笑着把莉塔从头打量到鱼尾,又转头看向有些手足无措的阿尔。 “欢迎你们回来,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第145章 005警惕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 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已经抢在摩忒斯缇之前,先一步宣告了好消息——阿尔和莉塔眼下终于并非位于那个要命的、混乱的“一百年前”,她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正确时间点。 尽管目前是身处一言难尽的雾霭密林,阿尔和莉塔还是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阿尔轻轻拍了拍莉塔卷住自己的薄纱般的尾鳍,抬手将人鱼松脱的王冠状发卡整理回原处。只这几个呼吸的功夫,阿尔便猜出了海巫的未尽之言,她望向摩忒斯缇,说出自己的猜测。 “好消息是我们回来了,坏消息是这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 莉塔猛地从阿尔怀中抬起头,她看看阿尔,又看看摩忒斯缇,从她们的神情中意识到这的确是事实。将鱼尾化作双腿之后,虽然莉塔被热潮扰乱的头脑因此清醒了些,但情绪却仍旧难以控制,她当即直言不讳道: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谁在捣鬼?我们谁也不会法术,在一百年前甚至都没有阿尔!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塞到那个时间段去?又到底是想要让我们做什么?就这样强迫我们一无所知地去做事!简直——” “莉塔,噤声!” 身着素白长袍的海巫倏地收敛了笑容,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用手势令莉塔把其余的话都吞了回去。年轻的人鱼并不理解这一指示,她倔强地盯住了摩忒斯缇。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不管是谁,都不该强行把我们到那个时间段去。过去的事情也就该让它过去,再回头没有任何意义,一次次试图改变它和笑话有什么区别!” 几乎就是在莉塔说出最后一个字词时,头顶被茂密枝叶遮挡住的天空猛然曳下一片炫目的铂金色。阿尔和莉塔的直觉促使她们在同时捂住了对方的耳朵,饶是如此,那声刺耳雷鸣声还是震得她们耳膜生疼,耳鸣阵阵。 整齐划一的金色光斑自枝叶间的缝隙滑落,海巫摩忒斯缇看着那些象征着阵法的金色斑点,简单明了地道: “因为想修正这一切的是‘祂’,而你们是祂一早就选定的织针。” “时间对于祂而言,只是一张脆弱的蛛网。” 海巫浅金色的眼眸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平静地叙述着事实。她引着阿尔和莉塔走出那片满是露水的草丛,目光从头至尾没有落到莉塔拖拽的那个“人形物体”上,任由“它”时不时发出兽类受伤后似呼救也似痛呼的孱弱响动。 “女神拥有的力量可以轻易摧毁这张‘蛛网’,却很难精细地改动这张‘蛛网’上的花纹,所以祂必须要派出一些‘帮手’。” 摩忒斯缇带领着沉默的她们又一次来到那棵寥落的生命母树的树下——它的状况肉眼可见地更差了,不但其上的叶片全部化为了白色,庞大的树冠超过一半的部分已经化为了枯枝,像是被独自遗忘在冬日里,也像是步入了最后的时刻。 海巫从树下的一只篮子里取出两支玻璃管,将它们分别递给阿尔和莉塔。处于热潮期的莉塔嗅觉比平时更加敏锐,她握紧阿尔的手,警惕地拉着阿尔,避开了那两管未知的暗红色液体。 “我们不需要这个。”莉塔甚至不受控制地露了露自己的尖牙,“琴也不会喜欢你碰这种东西的,摩忒斯缇。我记得你跟她、跟祖母都保证过的,你不会把自己的能力用在‘不好’的事上!” 才过完成人礼不久的小人鱼说到“不好”两字的神情活像是要从摩忒斯缇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摩忒斯缇看着她满是怒气的绿眼睛,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双,琴的妹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过于“稚嫩”,倒和她有几分相似。 她忍下笑意,没有将被拒绝的两支玻璃管丢回篮子里,反而又多拿出了几支。 “这不是我配置的,它们是我的一位‘老熟人’的作品。” “虽然生命母树现在的这个状态,的确是拜它所赐。但请放心,它的毒性很弱,除非长期使用它,不然不会形成什么危害。” 海巫扬了扬手中的玻璃管: “少量使用,会有很好的提神作用。莉塔的第一次热潮期不会短,我想,你们可能会需要它帮帮忙。” 阿尔看了眼神志又开始有些迷离的莉塔,一边悄悄地调整了姿势,让人鱼把身子更多地倚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接过玻璃管,塞到自己的衣兜里。 “谢谢你,海巫。抱歉,我们最近遇到了太多事,不得不保持警惕。” 她拍了拍莉塔的肩头,替这条身体不适的人鱼委婉地做了解释。 海巫用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注视着她们,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摩忒斯缇看了眼脚下越发明显的阵法符文,知道她们的这次停留不会太久。 “我不能给予你们太多的帮助。” 摩忒斯缇明明直视她们,视线却又好像穿过了她们,在看向别的什么,“莉塔不喜欢这项任务,阿西娅,我知道你也不喜欢,但这既然是祂写定的命运,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接受它。反抗不会逆转它,只会让一切走向更糟糕的结局。” 神思恍惚的莉塔显然不喜欢海巫的劝告,然而这次在她开口前,阿尔就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阻止了人鱼再开口。 “我们知道了。还是谢谢你,海巫。”。 暗红色的液体自玻璃管滑入喉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莉塔总算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也不能说完全正常,她的体温依旧居高不下,面颊也一片绯红,不过至少脑子里没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蛊惑她对阿尔…… 莉塔心虚地瞥了眼阿尔,意外对上阿尔关切的眼神后,她极速低下头,摩挲着喝空了的玻璃管。 “确实有用!我现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阿尔提着的心放下一点,她数了数衣兜里的其他玻璃管,“这里还有几支,留着回去再用吧。等海巫回来,看看还能不能再多要几支。” 海巫摩忒斯缇在检查过她们的身体,确定阿尔和莉塔一切都好后,她便去和莉塔的姐姐们汇合,准备带人鱼们来生命母树这边。 海巫在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阿尔和莉塔:当下的雾霭密林很不对劲,为安全起见,她们最好不要离开生命母树。 “尽管这棵树很虚弱,看在你们是‘织针’的份上,她还是能够庇护你们的。”摩忒斯缇如此向她们解释。 莉塔不大情愿被如此安排,她扯了扯阿尔的衣袖,试探着问: “刚才摩忒斯缇说的那些话……你觉得她说的对吗?什么‘接受’不‘接受’的,我……我总觉得怪怪的。” 人鱼用“怪”来形容海巫的发言,阿尔见她情不自禁地皱起鼻子,明显很是厌恶,只是拿不准她的心思,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阿尔的心中不知怎地因为莉塔的这份忐忑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又酸又涩,惹得她忍不住拍了人鱼额头一下。接着,阿尔抬头看了眼自枝叶间倾洒的金斑,把话题引到了莉塔用绳子拽扯的那个“人”上——如果那个生物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你怎么把这个也带了回来。他好像状态不太好。” “哦!对了!差点儿把这只‘耗子’忘了,让我看看!” 不久前的那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后,这只被莉塔拖拽的“耗子”就失去了声息。经阿尔提醒,莉塔才想起“耗子”,上前查看他的状况。 枝叶间倾泻而下的金斑在地面上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不停流转的法阵。 它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莉塔和阿尔兜头罩住。 不需要言语,只是刚才的那一眼,莉塔便明白阿尔的意思,她也不赞同海巫的话,但这不赞同不能够表现出来。 “这是一只神庙里的‘耗子’。” 莉塔一边向阿尔解释,一边走近他,“我逮到他的时候,他偷了不少库房里的东西。我想看看胆子这么大的‘虔诚神侍’在祂的金潮之下会怎么样。” 她扭过头,朝阿尔露出一个残忍而天真的笑容。 “他们认为女神最怜爱身强体壮的男人,会赦免他们‘无心’犯下的一切罪行。我很好奇,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说着,莉塔用脚尖一挑,给地上的“耗子”男人翻了个面。 他裸露在外的面庞、脖颈、手腕……全闪烁着金色的咒纹,无一例外,全是恶咒。 莉塔似乎有点失望: “又是他们的谎话啊!” “所以你最后还是选择顺从祂的谕令。”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 摩忒斯缇看着艾普莉以熟悉的姿势从树上跳下来,这只精灵,这只混血精灵看了眼生命母树的方向,不得体地“啧”了一声。 “如果是以前的摩忒斯缇,我想她绝不会这样做。” 艾普莉做出一副非常惋惜的模样,恨不得长吁短叹,摩忒斯缇打断了她: “艾普莉,这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艾普莉撤开捂住脸的手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摩忒斯缇: “你比以前变得‘灵活’多了。至少你都能说出‘接受它’这种话了!摩忒斯缇,为什么不试试我们的路?我们可以合作,其实祂对人鱼一直——” “艾普莉,我一百年前就告诉你了。” 海巫浅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犹如融化的金子,她的声音沉静,但当她向艾普莉靠近时,精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片刻的怯弱使得艾普莉的整张脸骤然变红。 “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绝不会为了追求祂的认可,去践踏旁人。” 艾普莉尖锐地笑了一声: “真的吗?高尚的海巫大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们,她们其实可以回来,不必留在百年前做什么‘织针’呢?!” 第146章 006帮忙艾普莉略高的音调将…… 艾普莉略高的音调将她的问句修饰得更像一把尖利的箭矢,刺得向来稳重的海巫摩忒斯缇双眉微蹙。 混血精灵没有立刻得到她的答案,她嚣张地再度迈近一步,声音扬得更高,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鸣得意的兴奋,她既像是在向摩忒斯缇示威,也像是在进行自言自语式的发泄。 “你也怕祂怕得不得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中心神庙逃出来之后,你和人鱼们一直待在无尽之海,说什么喜欢清静,其实就是吓破了胆!你害怕被神庙再抓回去,那些人鱼也怕……他们可说了,人鱼的用处大得很,祂非常喜欢——” “艾普莉。” 皱着眉的摩忒斯缇冷冷地唤了混血精灵的名字,却没能阻止艾普莉的“谈兴”,艾普莉好像认为自己抓住了海巫的把柄,她直勾勾地盯着摩忒斯缇,继续扬声道: “摩忒斯缇啊摩忒斯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神庙的能耐,躲起来是没有用的。想要好好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讨祂喜欢,乖乖地听神庙的话。你知道,女神一向倚重他们。” 应当是有云翳遮蔽住了天幕上的太阳,自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渐渐暗淡,没有了充足的光线,海巫的眼睛瞧上去不像是金色,而像是黄色。 艾普莉看不透摩忒斯缇的神情,眼下也没有耐心去揣测。她又朝摩忒斯缇逼近一步,这番本该放柔了语气来说的话,让艾普莉说得仿佛是决斗前的宣战词。 “摩忒斯缇,既然你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不如迟早认清现实,彻底到我们这条路上来。” “摩忒斯缇,你知道,追随神庙匍匐于祂的光芒之下——这才是明智之举。” 随着光线的变化,摩忒斯缇代表着神眷的金色眼眸变幻了色泽,却也越发亮得灼人。 “艾普莉。” 摩忒斯缇称呼艾普莉的语气,与数年之前截然不同。 彼时的摩忒斯缇拼命把手穿过栏杆的缝隙、紧紧攥住艾普莉的手,尽管声音因多日未能饮水变得干涩嘶哑,但它是温暖的、亲近的。 可现在的摩忒斯缇语气几乎没有起伏,艾普莉觉得自己像是在同一具雕像交谈。 “一个虔诚的信徒不会惧怕祂的光芒,而怜爱一切骨肉的祂也必将以光芒普照万物。” 艾普莉神色一怔,没有理解摩忒斯缇的话。 海巫取出面纱,慢条斯理地用它将自己的大半张面孔遮住,她没有向艾普莉解释自己的话语,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向来以草木繁盛著称的雾霭密林,如今只有生命母树的这一带还不辜负它的“密”,其余的区域已然寥落枯败,“密”的不是绿色,变成了一根根形状各异的枯枝。 “但万物的生长并不是只依靠光芒。” 摩忒斯缇平静地道:“长久地生活在庇护之下,那更不是眷顾、爱重,或者幸运。” 海巫的目光落在了某个点上,在雾霭密林生活多年的艾普莉很快发现摩忒斯缇望向的是祭司埃莉诺的住所。 “你本应该比谁都更清楚,祂的爱怜从来就不是永恒不变的。” 摩忒斯缇微微侧过头看向艾普莉,海巫的面庞被掩盖在密实的纱巾之下,看不出她此刻的神情。 而艾普莉——或许是她的暗精灵血统悄然发挥了效力,看上去神色也没有变化。 她带着笑反问摩忒斯缇: “‘永恒不变’?摩忒斯缇,不要为你们的吓破胆找借口。” “你更应当清楚。除了祂,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变’。” “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艾普莉一字一顿地强调,她在同海巫说,也是在同自己说。 负责看管卡萝的阿芙拉总忍不住去瞟妖精那一头过于引人注目的鬈发。 人鱼们跟着卡萝在雾霭密林里七绕八拐地走了这一路后,卡萝的头发明显更加蓬松,上面还不小心沾上了一片枯叶。 “不对……这样走早就应该绕出来了呀!” 妖精捧着地图,小声地嘀咕着,眉毛皱成了打结的毛线团。 葛瑞丝看看若有所思的阿芙拉,再看看焦头烂额的卡萝,与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用手肘毫不客气地怼了阿芙拉一下,见阿芙拉吃痛,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 “别走神,这里明显很不对劲!” 为了躲避那些神情恍惚的精灵,她们特意绕进了一片林子里。在外面的时候没有注意,但进到林子里才发现,这里生长的树不管是粗细、高低甚至是树冠的形状都几乎一模一样。 葛瑞丝和琴猜想这可能是精灵刻意挑拣出、又努力保养维持出的景象,起先她们还感慨了几句精灵们的用心。 然而,随着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尤其在卡萝还连续几次都找错了出口,迟迟没能自此离开之后,再看面前这一棵棵像是从同一个模具里产出的树,她们不由得都提高了警惕——哦,这个“她们”可能要排除阿芙拉。 阿芙拉揉了揉胳膊,有点心虚地瞥了眼葛瑞丝的头发,差不多是以气声感慨道: “反正……我觉得陆地上就没有正常的地方。” 找不到出口的卡萝也觉得这里非常奇怪,她焦虑地揉了好几下头发,把地图塞给阿芙拉,在林子里转了好几圈,寻找自己不久前留下的记号。 “不对不对……这不可能!我明明留了记号的,怎么可能没有。” “应该就在这棵树上,我记得我画了一颗果子。” “那竟然是果子?” 有谁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像来自飘渺的远方。 “你明明是只妖精,居然连果子都画不好吗?” 一旁皱眉思索的琴听到这道陌生的声音,与阿芙拉犹如两支离弦的箭,瞬间跃到发出声音的位置——发声者只是音色与众不同,她实际上就位于不远处的一棵树冠上。 “别这么激动。” 横躺在粗壮树枝上的少女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她赤着一双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如临大敌的人鱼们。 “虽然莉塔不肯帮我的小忙,但我和人鱼没有过节,我没打算对你们怎么样。甚至——我很乐意给你们提供点帮助。” 少女摸索着自己的发尾,她的头发是全然的雪白,看上去有些怪异,却也有着几分圣洁的味道。 卡萝一瞧见少女的面容,原本因所画记号被嘲笑而气鼓鼓的脸颊就一下子“瘪”了下去,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站立在少女临近树枝上的琴紧紧盯着她浅金色的眼眸,少女的这双眼睛与海巫有所相似,显而易见,她颇受女神的爱眷。 当然,仅凭少女身上隐隐散发的倨傲也足以印证这一点。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琴的视线,转过头来,与琴四目相对: “跟着这种糊里糊涂、满口谎话的精灵,你们可找不到妹妹。”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我们要付出什么,你才愿意提供帮助。” 琴没有追问少女是如何知道的这些讯息,和莉塔又是否有交集,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莉塔和阿尔,将她们带回大海。 “你真聪明。琴,其实我一直觉得,比起摩忒斯缇,还是你更适合成为海巫。” 少女高高在上地给出评判,她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人鱼们的了解,她坐起身来,向树下望去。 树下的葛瑞丝镇静地任由少女打量,但卡萝却左躲右闪,妖精像是欠了少女一大笔债,心虚地想要靠藏到葛瑞丝身后来逃避。 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躲藏自然没有用处,纵使好脾气的葛瑞丝有意无意地配合了卡萝。那位树上的少女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戳破。 “不用再躲了。卡萝,我现在很明白为什么祂一直看不上你们妖精了。你们的话是说得数一数二的好听,但真要做起事,就连巨怪都比你们强。” “我……”卡萝整张脸倏地红了,她不服气地想要辩解,说出的话却没什么底气,“那都是意外!我的运气太差了,不然……不然我早就能把你……” 妖精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哪怕是距离卡萝最近的葛瑞丝也没听清卡萝在说什么。 葛瑞丝没有纠结于这句话,她朝白发少女友善地笑了笑,把话题重新带回来。 “请问您要怎样才肯帮助我们?您一定很清楚,莉塔和她的朋友对我们很重要。我们愿意拿出人鱼最大的诚意同您合作。” “别,葛瑞丝!”脸上犹带红晕的卡萝使劲拽了一下葛瑞丝的衣袖,拼命地摇了摇头,她抢在少女之前,语速快得惊人地道: “那件事根本没有可能做得到!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那棵雾霭密林的生命母树!她想让你们把她带到地下城去!不说她要怎么在没有阳光、没有雨露的地下城生存,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雾霭密林。” 生命母树要离开雾霭密林? 树上树下的人鱼都齐齐一怔,不敢置信地看向点头承认的少女,她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发梳,正悠然自得地为自己打理着如瀑的秀发。 “不用你们管我如何生存,你们只需要把我带到地下城去,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我的。” 阿芙拉瞪大了双眼,在她眼里,陆地已经足够糟糕,更何况是最为贫瘠的地下城。阿芙拉努力把这份惊愕咽下去,问道: “那你是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带你离开。现在雾霭密林乱成一团,好多精灵看上去都不怎么正常。你……你不如等一等再走。” 这番话并不是打算和少女周旋,为了拖延掉少女提出的条件,纯粹是阿芙拉的真心话。 少女瞥了眼小心翼翼的阿芙拉,转头继续去欣赏雾霭密林上空那个巨大的、若隐若现的金色法阵: “正是因为现在最乱,所以才能离开。” 她没有转头,以目光描摹着那些象征着禁锢的符号。 “阿芙拉,你有点太蠢了,约瑟芬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聪明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大家,上周家里出事了,临时请假回了一趟家,心里很乱,写了删,删了写。本来想最近把速度提上来的,没想到更新频率更低了,之后我会努力的。 第147章 007金线在赞…… 在赞美诗、故事书、和游吟诗人随口唱出的歌中,雾霭密林是一处永远为祂眷顾、四季常青、鲜花不败的宝地。 但眼下的这片宝地已然寥落得不成样子。 尽管尚有几小片地方还留有绿色,可正是这样斑驳的葱茏,衬得雾霭密林犹如某个无法挽留住头发的不幸中年人。如此繁盛与枯败并存,倒更是不堪入目,令人唏嘘不已。 而居住在此地的精灵——那些传说中的女神宠儿,智慧与优雅的结合体,此时此刻,他们没有忙成一团,努力展开补救。相反,他们竟是成了一具具被控制的木偶,行尸走肉般地、歪歪扭扭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即使是才被评判为“不聪明”的阿芙拉左看右看,也能看清楚现在最好同那些精灵保持距离。 “他们这是往哪里去?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 阿芙拉的眼睛几乎黏在了那些看不出“智慧与优雅”的精灵上,她对这种情况好奇极了,恨不得把身子探出藏身的灌木丛,看得再仔细些。 “好奇怪……精灵也能被催眠?之前祖母不是说她试过催眠一只混血精灵,但没什么用吗?” “应该是有这么回事……祖母也同我说过。如果不是催眠,难道是用了什么特别厉害的法阵或者禁咒?” 葛瑞丝对法术也没什么研究,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琴。 别看琴的年纪在人鱼里不算大,但琴几乎与摩忒斯缇形影不离,多少学到了些东西,在姐妹之中是最擅长使用法术的。琴否定了阿芙拉的猜测。 “不是催眠,精灵意志坚定,催眠一只精灵就已经很难,消耗又极其大,没谁会做这种无用功。” 琴把目光投向那些麻木精灵的身后,那里都缀着一条粗细不匀、难以发现的金线。 “应该是布置了一道巨大的法阵,还很可能又给这些精灵服用某种药剂作为辅助。否则不可能一下子控制住这么多精灵。” “女神啊!我刚才完全没留意到这些金线。”阿芙拉瞪大眼睛,啧啧称奇,“哪怕是法力最充沛的巫妖来制作这个法阵,也会被耗空吧?这个施法者,恐怕也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吧。” “好了,无尽之海的小鱼,别猜来猜去了。” 唯一一个躲在树上而不是灌木丛中的少女打断了她们的讨论,她不耐烦地把那把金梳子插在自己雪白的长发上,粗暴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不要浪费时间,是时候为我做事了。看那边,你们得从那里为我拿一样东西。” 生命母树所化成的少女以发号施令的口气说话,她指了指僵硬的精灵们齐齐奔向的去处。少女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 “在陆地上隐藏好自己可能对于‘鱼’有些困难。但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让现在的精灵看见你们,他们现在非常‘不好说话’。” 葛瑞丝直视少女没有温度的眼睛,她明白少女的言外之意,一旦她们在“做事”的过程中惹上什么麻烦,少女只会把她们当作弃子。 为少女做事从任何方面来看都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但她们对雾霭密林目前的状况毫无了解。 葛瑞丝认为,她们不是一定要做成这笔交易,而是用这个交易作为了解当下的突破口。 “请问您需要什么呢?我们会尽其所能地为您拿到它。” 葛瑞丝语声温柔,阿芙拉和琴的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变,仿佛将什么生生忍了回去。 “一张纸。” 白发少女站得笔直,“一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 努力缩小自己身形、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卡萝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了头…… 海巫摩忒斯缇承诺会尽快给莉塔和阿尔带回食物,但她们等来等去,等到“耗子”都饿得发不出其他类型的“新颖”哼哼声,海巫还是不见踪影。 莉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在阿尔的腿上躺得更舒服,她嘟囔道: “海巫肯定是把我们给忙忘了。这也太过分了!要是饿肚子的是琴,她绝对不会忘记。” 姜红色的发丝在阿尔的双腿上铺开,仿佛一朵盛开的、极尽妖娆的花。阿尔慢慢打理着那些柔软的“花瓣”。 “这附近也没什么能吃的,早知道我应该藏几块黑面包给你。” “不要黑面包!” 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莉塔立刻撑起身子,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幽怨地望着阿尔,好像阿尔对她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 “起码也该是白面包。黑面包那种东西就不配称之为食物,它应该是武器!光是把它咽下去,就是在虐待喉咙!” 阿尔忍不住轻笑出声,莉塔没有骗她,这会儿人鱼的状态显然好了许多,不那么受热潮的影响了。 “就算你现在不嫌弃黑面包,我身上也连面包屑都没有。”阿尔将周围的环境再度打量一圈,道:“海巫让我们最好不要离开生命母树,那我们就在这附近找找,也许有什么野果、蘑菇之类的。” “蘑菇?蘑菇不错!” 莉塔想到之前品尝过的美味蘑菇汤,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过,莉塔随即意识到她们没有锅,“生吃蘑菇好像味道也不错,祖母跟我说过雾霭密林的几种蘑菇,我们可以找找看。” “生吃蘑菇容易中毒,最好还是找野果。” “好啊!那就找果子吃。” 阿尔的话没有让莉塔变得沮丧,她当即孩子气地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打了几道结,把它做成布兜的样式,接着便笑吟吟地凑到阿尔的身边,给她炫耀自己的成果。 “到时候就把果子装在这里,我们铺在草地上吃。” 阿尔看看莉塔那个大得有点夸张的“布兜”,饶是人鱼食量再大,想把这一兜的果子都吃掉,她们两个绝对要撑到肚子痛。 更况且—— 生命母树的这一带差不多已经是如今雾霭密林里最繁盛的区域,然而扫视一圈,周围的树上都没有看到什么果子,只有低矮的灌木丛上有着点零星的红色浆果。 要想用浆果把这个“布兜”装满,恐怕装到生命母树这一带也成为一片荒芜也不可能。 但看看莉塔的眼睛,亮晶晶的,哪怕是镶嵌在君主冠冕正中央的主石,也无法与之比拟。 在这种时候……根本说不出任何可能扫兴的话。 “那边有很多浆果,看起来很不错,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有的浆果看着好,吃起来却酸得不得了。”阿尔接过布兜的一端。 “酸也没关系,我们吃不下可以喂‘耗子’,免得他饿死了,变得臭哄哄。” 莉塔扯着布兜的另一端,跟阿尔赶去摘浆果,她兴冲冲的,像一个去春游的孩子。 “他不饿死也很臭,真奇怪,神庙应该是会定期洁身的,怎么闻上去和海上的水手差不多?” 阿尔给出客观的评价,她们一同在灌木丛前蹲下来,人鱼和人类头挨着头,尽量挑拣着颜色偏红的浆果采摘。 莉塔怪模怪样地皱了皱鼻子,假装自己已经闻到了滔天的臭气。 “他闻着确实像个水手,不像个神侍。” 人鱼把自己摘到的最红最大的一颗浆果简单擦了擦,递到阿尔唇边,喂她吃下。 “等会儿我们离他远一点吃,不然浆果也变得臭哄哄。” 那颗红彤彤的浆果刚碰到阿尔的舌头,就酸得她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才缓过来,真诚提议道: “这个果子绝对不能给‘耗子’吃,他肯定会被它酸得一直叫。” “那么酸?” 听了这句话,好奇的莉塔想也不想,直接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女神啊!我觉得不是我吃浆果,是它在吃我!” 被酸得闭上眼睛的人鱼很是愤慨,她拉起忍笑的阿尔就往另一边走去,那里的灌木丛上长着一些淡粉色的浆果。 她们刚要蹲下身子,就感觉袖子里一阵异动——那两只安静藏起来的纸鸟忽地挣扎起来,从她们的袖口飞出。 轻盈、敏捷的纸鸟上下翻飞着,像是在要求莉塔和阿尔追随它们。 阿尔毫不怀疑,如果这两只纸鸟能够发声,现下绝对会为了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叫声震天。 她们对视一眼,莉塔把装了一些浆果的“布兜”甩在肩上,同时放轻了脚步,跟着纸鸟往灌木丛的深处去。 大约走了一两百步,扑扇着翅膀的纸鸟们一同扎进绿得发黑的、枝叶茂密的灌木丛。跟随着纸鸟的阿尔和莉塔也听到一阵衣料与叶片摩擦的声音。 循声望去,她们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精灵奥菲莉亚。 她保持着坐的姿势,全身被一条多半是附魔物品的绳索捆得严严实实,被捆缚住双手双脚的精灵双眼空洞,机械地挣扎着,衣物与灌木丛徒劳摩擦着。 莉塔拦住了阿尔,阻止她上前为奥菲莉亚解绑,人鱼不久前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海巫说这里不对劲,我们要小心。再等一等。” 阿尔深吸一口气,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莉塔安慰般地揽住了阿尔的肩头,低声道: “她不会有事的,看绳结的手法,应该是她自己绑的。” 这话确实是真的,心烦意乱的阿尔冷静下来。 这时,她也注意到那两只消失在灌木丛中的纸鸟探出了头。 纸鸟没有理会阿尔和莉塔,它们的头左摇右摆,仿佛正在激烈地探讨什么,达成共识后,它们一个窜到奥菲莉亚的肩膀上,一个跑到阿奥菲莉亚的膝头。纸鸟用“喙”叼叼这儿,啄啄那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尔觉得它们身上散发出的金色更强了几分。 只啄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奥菲莉亚身上原本如何也挣不开的绳子陡然松脱,精灵的眼眸也倏地有了神采。 作为雾霭密林的护卫、海洛伊丝的同僚,奥菲莉亚凭着极高的感知力,一眼就看向了阿尔和莉塔。 她吃力地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救救……海洛伊丝,救救她,别……让她回来……” 第148章 008说谎对于用来饱腹的食物…… 对于用来饱腹的食物,不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每个种族也有不同的看法。 在阿尔看来,哪怕是发了霉的黑面包,也是可以切去霉斑,佐着劣质葡萄酒吞下的。但在莉塔看来,只要有的选,她都尽可能地不将鱼类以外的事物列入自己的食谱。 然而,如果是要问已然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精灵奥菲莉亚,她十有八九还是会选择浆果。即便那些浆果每一颗都像莉塔递过来的这一兜浆果一样酸涩。 虚弱的奥菲莉亚没有理会在自己肩头跳来跳去的那两只纸鸟,她暂时没有心思去研究它们是什么,又在争先恐后地啄食什么。 饥饿使得精灵全身心都在面前的这只布兜上,奥菲莉亚勉强维持住最后的矜持,忍耐着,将不能食用和有了破损的浆果一一挑拣出来。 在进食之前,奥菲莉亚实在捱不住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炙热目光,她抬头看了眼表情如出一辙、很是惊诧好奇的人鱼和人类,无奈道: “这个季节的奇赞坦莓还没完全成熟,直接食用确实会酸一些,雾霭密林其实一般是用它们做调味料。” “那配鱼应该会不错!” 莉塔面庞上的疑惑之色刚退下去,就见奥菲莉亚面不改色地一口口吞下酸得可怖的浆果,是的,精灵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艰难,奥菲莉亚因虚弱而青白的脸颊甚至随着进食有了些血色。 配鱼…… 现在莉塔又无法想象这么多莓果配鱼会是什么滋味了……即使是味觉最差、品味最糟糕的人鱼也只会将这视为一场惩罚吧! 大受震撼的阿尔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看得牙齿都跟着酸软,连忙用一张宽大的叶片制成只简陋的杯子,有点僵硬地给狼吞虎咽的奥菲莉亚递去一杯水——阿尔很难不以己度人,她无法想象该如何将那些汁液或许具有腐蚀性的莓果如此面无难色地吞下去,她一时间有些为精灵的身体提心吊胆。 随手制成的叶片杯并不是很牢固,奥菲莉亚才接过去,就有几滴水落在她的手背,精灵没有理会这点细枝末节,她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便接着继续在人鱼和人类的注视下快速进食。 吃掉了小半兜浆果后,奥菲莉亚的声音终于不再飘忽,得以分出心神给阿尔和莉塔,她指了指自己一直没有碰触的几种莓果: “这边的这几种莓果都是有毒的,虽然不致死,但你们,尤其是人类,最好离它们远一些。” 她细心地点出那几种莓果的特征,再度吞下几大口莓果,直到气力又恢复了几成,方才开口道: “谢谢你们救我出来。海洛伊丝呢?是她让你们来找我的吧?请你们告诉她不要再回来了。雾霭密林现在变得很不对劲。” 奥菲莉亚话音刚落,便意识到对面的阿尔和莉塔神色有异,她面色大变,解读出了错误的讯息,精灵猛地站起身,情绪异常激动: “海洛伊丝也回来了?她在哪儿?告诉她快些离开!她现在绝对不能留在雾霭密林!” “不……不是这样的。” 莉塔手忙脚乱地扶住奥菲莉亚,尽管挣脱了那根身为附魔物品的绳索,可由于绑缚了太长时间,奥菲莉亚一时半会还没有完全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力。这样骤然站起来,竟有些歪歪扭扭,时刻有跌倒的危险。莉塔好不容易才稳住精灵。 “你别担心,奥菲莉亚,海洛伊丝没有回来,她只是……她只是也不在这附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阿尔也上前安抚奥菲莉亚,“现在我们暂时联系不上她,来到这里救你完全是个意外。” “意外?” 奥菲莉亚对这个答案感到不敢置信,她撑起身子,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那两只在精灵肩膀上打转的纸鸟似乎感知到了气氛的骤然变化,它们倏地飞起来,像是刻意在吸引奥菲莉亚的注意,在她眼前晃了几下,随即引着奥菲莉亚往天上看。 庞大的、夹杂着晦涩咒文的法阵牢牢笼罩着生命母树这一带,它流转的金色比最初明显黯淡许多,越发像是从枝叶的缝隙间投进的阳光。 但再“像”也不意味着“是”,并且奥菲莉亚如今的状态再差,也不可能看不出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 一段段在旁人眼里无法解读的咒文飞快自奥菲莉亚的眼前掠过。只解读了几个词,奥菲莉亚想也不想,拉起阿尔和莉塔就往法阵外冲: “快走!不能留在这儿!”。 在阿尔忙着与自己远不如精灵、人鱼强健的肺部做斗争时,莉塔向奥菲莉亚尽可能简略、明白地说清了她们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奥菲莉亚的眉头从头至尾没有松开,莉塔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与还留在一百年前的海洛伊丝有些相似,不免心生焦急: “海巫说我们需要再回到一百年前,她让我们最好不要离开生命母树。那个法阵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运行。虽然我们一点儿都不想管那个烂摊子,但起码要办法把海洛伊丝带回来吧?那个神庙真的古怪得很。” “咳……咳咳……而且在那边,我们也和海洛伊丝分开了一段时间。”阿尔揉了揉脖子,她总觉得自己还隐隐约约能尝到一点血腥味,一旁的莉塔立刻凑上来,为她拍抚后背。“抱歉,奥菲莉亚,我们对海洛伊丝的近况不太清楚……除了那道法阵,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能再联系上她的办法。” 阿尔留意了一下奥菲莉亚的神色,却并未见到有什么变化,便接着道: “最主要的问题是——那里不仅有很多暗精灵,矮人的状态明显也不对劲,海洛伊丝独自在那边,恐怕应付不来。” “那道法阵非常危险,不管是你们中的谁,都不能再靠近它。” 奥菲莉亚转过身去,凝视着法阵散发出的金光,它以最神圣的色彩誊写着一条条罪恶的咒文,像是一个精心伪装后的怪物。 “但是——” 莉塔瞪大了眼,她的神情比不久前亲眼看着奥菲莉亚吃下酸浆果还要震惊。 “如果真那么危险,为什么海巫完全没有提醒我们。奥菲莉亚,会不会是你搞错了?” “我也希望是我搞错了。” 奥菲莉亚闭上双眼,不再看眼前满目疮痍的家园,自从得知海洛伊丝不在雾霭密林后,精灵变得出奇的平静。 “这里面有许多条咒文是雾霭密林的禁咒,它们在雾霭密林之外也都臭名昭著。我不清楚你们的海巫是怎样告诉你的,但我从祭司列迪希亚那里知道,即使是不碰触这些咒文,没有被它们沾上,时间久了,最好的结果也是减少寿数。” 精灵顿了顿,仿佛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也许是你们的海巫对恶咒不了解,毕竟咒术在海底并不常用。” “怎么可能?摩忒斯缇她——” 在莉塔情绪失控的前一刻,阿尔抱住了人鱼的胳膊,用一只手摩挲她的肩胛,努力让莉塔的情绪稳定下来。 阿尔轻声道:“谢谢你的告知,奥菲莉亚。我和莉塔吃不惯这周围的浆果,饿得头晕眼花。我们先去找点吃的,之后再和你汇合。” 奥菲莉亚没有去看摆出一张冷脸、对她变得戒备的莉塔,只是轻轻对阿尔点点头。 “这附近还算安全些,你们可以去看看。祭……埃莉诺的住所就不要靠近了,那里不安全。”。 “‘那里不安全’!” 莉塔怪模怪样地同阿尔学起奥菲莉亚刚才的样子。很显然,奥菲莉亚对海巫摩忒斯缇的猜忌,让莉塔很不接受。对从小到大没少闯祸的莉塔而言,常常无声替她善后的摩忒斯缇值得信赖。出身雾霭密林的奥菲莉亚才是该被怀疑的外人。 “她怎么会怀疑摩忒斯缇。还说摩忒斯缇不懂咒术!这简直是笑话!”莉塔踢着一颗小石子,她不停抱怨着,拽着阿尔向前走。 才走了几步,莉塔便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巨大的法阵。 “阿尔,你说奥菲莉亚是搞错了,还是对摩忒斯缇有意见,她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还有,她居然也没有想着把海洛伊丝带回来。雾霭密林这是怎么了?” 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开口的阿尔猛地停住了脚。莉塔和两只跟随她们的纸鸟被阿尔这一停,缀得身子微微前倾。 “怎么了?阿尔,你怎么也跟奥菲莉亚一样,变得怪怪的?不对……那是什么?!” 莉塔的牢骚在看到阿尔手指的方向戛然而止。那是一棵树,一棵有着新鲜的、熟悉的爪痕的树。人鱼当即上前辨认。 只看了一眼,莉塔脸上的血色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阿芙拉的爪痕。” 莉塔看向抿唇不语的阿尔,怔怔道: “摩忒斯缇也没告诉我,阿芙拉来了。” 摩忒斯缇带着食物回到阿芙拉她们身边时,生命母树化作的少女已经离开了。 琴向摩忒斯缇转述了发生的事,忧心忡忡地道: “我们也问了莉塔她们的下落,她只说她们在该在的地方,再多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蒙着面纱的海巫分发着找到的食物,她把最新鲜、最完整的那块糕饼递给琴,把几块压碎了发潮饼干塞给敢怒不敢言的妖精卡萝,听出琴的情绪不对,她随手把剩下的食物交给葛瑞丝,转过来安慰琴。 “或许是不好表述她们所在的位置,所以她说得含糊。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应该都没有大碍,我们不是刚占卜过吗?女神会保佑她们的。” “我知道,但总是感觉不安心。” 琴心神不宁地叹了口气,她看了看手里的糕饼,只觉得难以下咽,转头见卡萝已经吃光了饼干,便把糕饼给了卡萝。 “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摩忒斯缇,我去周围转转。” “等等,琴,我和你——” 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的卡萝看着没能留住琴的摩忒斯缇,非常艰难地忍住了笑。 不顺的摩忒斯缇幽幽地望向幸灾乐祸的卡萝,卡萝连忙把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咽下去,高高举起双手,半是求饶,半是揶揄地道: “女神在上,这饼是她自愿给我的,我没有用任何骗术。海巫,你知道的,说谎是祂不能饶恕的罪!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妖精夸张地比划了几下,很快身子一矮,遁走了。 摩忒斯缇没有去追赶那只讨人厌的妖精,而是看着葛瑞丝和阿芙拉分吃糕饼。 阿芙拉正在挑三拣四,她不喜欢那些果仁,葛瑞丝一边帮阿芙拉扎好头发,一边帮她剔掉果仁,应该是感觉到了摩忒斯缇的视线,葛瑞丝朝摩忒斯缇招了招手,邀请海巫过去吃东西。 摩忒斯缇摇头拒绝了,她想着离开的琴,被留在法阵里的莉塔和阿尔……以及那句永远忘不掉的经文—— “唯有那些说谎的人不能得女神的恕,死后要站在火里烧掉织谎的舌,用来世的不能言赎这可怕的罪” 第149章 009问题莉塔将那棵树上的爪…… 莉塔将那棵树上的爪痕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终得到的结果无非是两个—— 人鱼自诩强劲、与她出生入死的嗅觉、视觉等齐齐紊乱,毫无理由、史无前例地决定蒙骗她这个主人,或者…… 海巫撒了谎。 这件事像一只生了锈的锁,紧紧拷住了莉塔停不下来的嘴巴。她们顺着阿芙拉留下的记号继续向前走时,以往总闲不住的莉塔变得非常沉默。 “莉塔。” 阿芙拉在雾霭密林里选择的这条道路比较狭窄,周围全是肆无忌惮伸展的枝叶。阿尔没有与莉塔并肩同行,她走得稍微快些,时不时替莉塔掸去那些突出的枯枝败叶。 “你看这个。”阿尔变魔术似地掏出一枚半青不红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捧到莉塔面前,柔声道: “我之前吃过这种果子,它不酸,就是没什么味道,你尝尝看?” 全然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莉塔被阿尔伸出来的手拉了回来,莉塔“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把那颗野果攥在掌心后,才猛地反应过来阿尔是在刻意哄自己。 尽管手里的这颗野果并不起眼,但在如今的雾霭密林里找出这么一颗可不容易。莉塔用指腹摩挲着野果不太光滑的表皮,嗔怪地瞪了阿尔一眼,把野果塞还给她,佯装嫌弃地道: “不酸我也不要吃,我现在只想吃鱼。” 阿尔顺势抓住莉塔的那只手,野果抵在她们两人的掌心。 “那我们去附近找找溪流,捉几条鱼上来?虽说那些精灵十有八九不吃鱼,但现在乱成这样子,精灵肯定没法管我们。” 这提议……令人鱼掩在红发下的耳朵忍不住颤了颤。 掌心里的野果已然被她们的体温所浸染,不知怎地,莉塔瞧着阿尔那双专心致志望向自己的眼眸,她总觉得自己早将那颗果子吃下,它与阿尔的描述截然不同,汁水充盈,甜蜜可口,只无可避免地夹杂着一点属于野果的涩意,咬下的每一口,都让莉塔感到一种奇异的、从内而外的酥麻。 “我……阿尔,我没有什么事,也谈不上难过,你用不着这样哄我。” 她松开与阿尔交握的手,即是避免这颗野果继续“引诱”自己,也是避免它在她们的掌心里成为一团果泥。旋即,莉塔迅速握住阿尔的手腕,将人类拉到自己的身边,使阿尔不得不与她肩“挤”着肩走路。 莉塔感受着指腹下阿尔稍快的心跳,她如实向阿尔坦白: “其实我和摩忒斯缇的关系一直谈不上亲近,她总是和琴在一起……你知道,琴有时候对我要求很高,我经常会躲着琴。但我和摩忒斯缇绝对不是关系糟糕,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莉塔的声音闷闷的,“也许这也算不上‘撒谎’……摩忒斯缇只是没有告诉我,顶多算隐瞒。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她这么做会有什么好处……” 成年不久的人鱼随着倾诉越发沮丧,阿尔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拽到自己那里。 “莉塔,她这么做的原因现在对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做——如果接下来我们和阿芙拉汇合后,再遇见摩忒斯缇。你觉得该怎么应对?” “当然是要——” 莉塔本想顺着自己的心意作答,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妥,她把头靠在阿尔肩膀上,显得很有些委屈,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明白了,我不会戳破这件事的。” 原来停留在莉塔和阿尔肩膀上的两只纸鸟,似乎受不了她们的亲近,倏地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莉塔对这两只大惊小怪的“鸟”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阿尔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其实奥菲莉亚也未必可靠。等我们见了阿芙拉——我觉得葛瑞丝和琴应该也会来,再问问她们法阵的事吧。那个法阵有那么多咒文,误读或者错解了也很正常。” 莉塔得寸进尺地把身体倚靠在阿尔身上,作为一条人鱼,她当然很难喜欢上用双腿行进。她清楚阿尔是在想方设法为摩忒斯缇找借口,试图让她感觉好受些。 “葛瑞丝和琴都读了不少古书,我们可以问问她们。” 说实话,莉塔并没有那么在乎摩忒斯缇隐瞒自己的原因,但她很享受阿尔哄自己的感觉。 她们继续顺着阿芙拉留下的记号向前走,没有再管那两只飞出去的纸鸟,方才它们也曾这样飞出去过几次,她们清楚纸鸟不久后还会飞回来。 格格不入的米黄色自枯枝间掠过,琴立刻停住步伐,锁定那抹不和谐的色彩。 它们轻盈而敏捷,却也犹如疾风中的两片落叶,很容易被忽视掉。 琴和她的姐妹一样,对陆地的了解几乎都来自祖母约瑟芬的描述,当然,挚友摩忒斯缇也曾跟琴讲述过一些,但摩忒斯缇提到的都是神庙,对于此刻没有什么借鉴价值。 饶是她对陆地了解甚少,也能凭借直觉知道那应当不是某种昆虫或鸟类。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在以风一样的速度追过几百步,再纵身跃过七棵树,终于—— 琴从几片摇摇欲坠的枯黄叶子间捉住了那抹不和谐的色彩。 它的确不是昆虫,也可能算不上鸟类。 那是一只散发着浅淡金光的纸鸟。 纸鸟乖巧地蜷缩在琴的掌心,它似乎毫无畏惧,微微偏转头,用它突出的“喙”轻轻叨了一下琴的指腹。 在和不知上进的莉塔吵架之后,或是摩忒斯缇埋头研制魔药时,琴喜欢尽可能地往深海游,她会随手捕捉一些少见的鱼,然后将再将它们放生。 那些鱼脾气、性格不一,有的会即刻摇晃着尾巴逃离,有的会试图攻击她,给琴一些无伤大雅的伤害。 陆地上的这只纸鸟,在被琴放生后,反应却是少见的第三种。它先是飞出去了一段距离,再不依不饶地飞回来,或是用“喙”去撞琴,或是短暂地在琴的肩头停上一瞬。 起先,琴误以为纸鸟在尝试对她进行某种攻击,但因为胆怯在中途放弃,循环往复了两三次,琴才明白这只奇异纸鸟的意思——它想让自己跟着它走。 好吧,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理解了纸鸟的行为,琴没有怎么犹豫,反正她原本也是打算在附近转转。她很快便跟上了那只纸鸟,同时细心地在走过的路上留下了记号。这样既能防止迷路,也许还能被莉塔看见。 尽管对纸鸟的奇异之处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跟随着它,惊险地自那些双眼空洞的精灵身边绕过后,琴仍然感到震撼。 有那么几次,琴明显感觉到和自己只隔着一棵树的精灵已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然而只是随着纸鸟轻巧地一转身,就完美地处于精灵的视野盲区,避开了精灵的扫视。 琴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打理了那只纸鸟一番,仍然没在它的身上看到任何象征身份的印迹,也没看到能支持它运作的符文。琴努力回忆着约瑟芬跟她们讲过的故事、自己翻阅过的古书,也找不到类似纸鸟的存在。 它究竟是什么?又是谁造的? 没有答案的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着,困惑的琴就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水声,以及一道熟悉的笑声。 那笑声远比水声清脆,仿佛初春时节刚刚解冻的山泉。 “我都说了,要比捉鱼,就算是十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认输?” 为琴引路的纸鸟不再保持之前的速度,它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当即便朝发声处飞去。 “咦?你也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另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也响起来,含着笑意。 “出来吧。莉塔,我去把火生起来,我们烤鱼吃。” “我要吃生的!还有,你还没跟我认输。” “那你自己切鱼片,一会儿也不要跟我抢烤鱼。”那声音里的笑意更浓,“我可没说要和你比,哪里来的认输?” “阿尔,你——” “怒气冲冲”的莉塔一个疾步从溪流中窜出来,她手里抓着一条赤红的大鱼,身上的水珠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副要向耍赖的阿尔“兴师问罪”的模样。 狡诈的人类! 莉塔准备好了她慷慨激昂的谴责,只差将阿尔“就地正法”,来一场阿尔最恐惧的抓痒—— “莉塔!” 莉塔转过头,看见她风尘仆仆的姐姐。 琴的眼睛比她手里的鱼还要红…… 琴三下五除二,将那条赤红的鱼分解成薄如蝉翼的鱼片。 阿尔一脸钦佩地看看琴,再看看自己的那份鱼,忍着笑又看了眼气鼓鼓的莉塔。 琴用溪水清理干净匕首,递还给阿尔: “这种鱼生吃可能有点腥,不过处理起来还算简单。” 还算简单。 阿尔忍住笑,拼命不去看莉塔之前切出的那些“鱼块”,点了点头,向琴道了谢。 “琴也吃一些吧。我们吃完了就去和阿芙拉她们汇合。” 自尊心很强的莉塔没碰琴切的鱼片,咀嚼着自己切出的怪模怪样的“鱼块”。天知道琴是怎么切的!这种鱼滑得几乎捉不住!怎么可能切成那么薄的鱼片。 她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鱼肉都咽下去,喝了一叶子杯的水,才说出自己的问题: “琴,之后我们是先去生命母树那边看那个阵法,还是去祭司埃莉诺的住所瞧瞧?” 多日未见的莉塔没有受伤,也没有变得瘦弱。琴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但她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和莉塔说话时的语气也与过去没有分别。 “先去祭司那边看看吧。” 琴把自己那份里最好的几片鱼片分给莉塔和阿尔,语气平淡。 “既然精灵说那里不能去,那么问题一定就在那里。” 第150章 010落空血腥…… 血腥气混合着一股馥郁的甜香扑进艾普莉的鼻腔。 混血精灵在门口止住脚步,一眼便瞧见祭司住所原本整洁干净的地面上横陈一支支破碎的药剂瓶。 剔透的碎片犹如凝固的雨滴、静止的泪珠。 艾普莉好奇地打量着它们,猜测这里在前不久或许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也可能是一场情绪崩溃前的宣泄。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上前,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声,这其实有些“多此一举”,艾普莉仍记得最后见面时的祭司,埃莉诺的状况非常糟糕,面色已然苍白如纸。 地面上的狼藉或许是穷途末路的埃莉诺另一半无能的人类血统在作祟? 在一次次逞强、布置起充满禁咒的法阵后,尽管埃莉诺过于宽和的爱人再三分给她魔力,这只半精灵仍然无法避免地衰弱下去,逐渐接近最危险的、也是最底部的那条线。 这样的埃莉诺,艾普莉想,她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掀开一重纱帘,艾普莉如微风般悄然向内室行进,过道上铺着的那条松软地毯也遭遇“横祸”,浸染上了大块的污渍。艾普莉分辨出罪魁祸首是自己调配出的深红色药液,以及源于精灵的颜色更深的血液。 很好。 在激烈情绪中掷碎在地的药剂瓶——汩汩流血、未作包扎的伤口—— 艾普莉身体里另一半属于暗精灵的血液在雀跃,混血精灵悄无声息地继续潜行于埃莉诺的庇护所,拼凑那位重伤的祭司眼下的情况。 很显然,埃莉诺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不在最佳状态,祭司的情绪非常不稳,又刚刚受了伤,由于魔力匮乏,埃莉诺不可能尽快恢复,这代表她很虚弱。 艾普莉很确信,这会是个好机会,一个难得的、神赐般的好机会。 纱帘厚重而朦胧,埃莉诺栖身的内室就在面前。 艾普莉感觉到帘子在极细微地颤动。 她在恐惧?她在懊悔? 兴奋的艾普莉不做它想,猛地拔出短刀,直接朝纱帘颤动的位置刺去! 没有温热的液体……也没有受伤后的闷哼……短刀更没有刺入实物的滞涩感…… “艾普莉。” 帘后响起一道清晰而熟悉的声音。 过去这道声音总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虚弱得像一捧随时会融化在掌心的雪,以至于艾普莉在刚听到这声音时微微一怔,错过了闪避的时机。 暗红色的血液,一滴滴坠落。 艾普莉顺着插入自己腹部的利刃向纱帘后看去,她先看到那只纤长苍白的手,再看到那张悲天悯人的脸。 赫蒂,未佩戴冠冕的精灵女皇披散着金发走出来。 这位陛下澄澈的蓝眼睛里泛着悲恸的泪花。 “对不起。” 赫蒂轻声道歉。 随即,她熟练地拿起一支药剂瓶,盛接自精灵腹部涌出的血液。 琴看过莉塔和阿尔凭着记忆摹画出的咒文,眉头便紧紧蹙起,她迅速把其中的几个涂掉,回答道: “奥菲莉亚没有骗你们,只你们记住的这几个,就已经是相当恶毒的恶咒,哪怕是地下城最贪得无厌的暗精灵都不会随意使用,它们不仅很不稳定,还需要非常大的魔力做支持。” 发觉身为人类的阿尔跟进有些吃力,琴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悄然改换了一条更轻松些、没有那么陡峭的路。 “之前——”琴顿了顿,看了眼认真聆听的阿尔,“摩忒斯缇在神庙受罪的那段日子里,也遭过这几个恶咒。那个施咒的神侍错估了自己的力量,最后因魔力枯竭而死。” 阿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她思及琴在讲述这件事前的神情,也记起人鱼们在提起海巫在神庙这段经历时的含糊其辞,阿尔觉得自己不适合追问,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那布置了这么多的恶咒,这个施咒者怎么还活着?难道卑鄙、下作的家伙都能活得久,得到祂的——”莉塔愤愤然地指向生命母树的方向,抱怨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琴冷冰冰的一眼瞪回去。 直到莉塔自知失言地低下头去,琴才不急不缓地道: “这可能要问摩忒斯缇或者葛瑞丝,我对法阵和咒文的了解并不多……最好还是问葛瑞丝!摩忒斯缇对恶咒很不喜欢。” 对于这句隐约透露出琴与摩忒斯缇亲昵关系的建议,莉塔明显不怎么喜欢。但她又碍于方才的莽撞,一时不好再开口。 一旁的阿尔接连瞧了莉塔几眼,都见她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会儿无法多想自己是不是因为努力赶上人鱼出了过多的汗,强硬地伸出手来,汗津津地与莉塔十指相扣。 莉塔先是仿佛受了惊一样快速偷瞄了阿尔一眼,随后便黏人地偎上来,恨不得让阿尔的双腿全权接替她行进的工作。阿尔佯装无可奈何,使出连陶杯都拿不起的力气要将人鱼从自己身上“揭”下去。 如此以来,莉塔和阿尔便沉浸在腻人的纠纠缠缠中,她们将动作幅度控制得很小,没有什么声音,一时间都忽略了身旁的琴。等反应过来后,无论是人类还是人鱼,都为方才的幼稚感到尴尬,不知道再同琴说什么。 事实上,除去与摩忒斯缇的相遇,她们也实在没有什么能再说的。 琴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尴尬,但她并不是条活泛的人鱼,无法打破这种沉默,只在马上到达目的地前拍了拍莉塔和阿尔的肩膀,低声道: “别怕,不管那是什么,是谁布置的,我们都会竭尽所能保护你们。”。 阿芙拉咽下最后一块没有果仁的糕饼,她不理会葛瑞丝微微皱起的鼻子,毫无形象地跳起来,惊喜地张开双臂: “天啊!莉塔,阿西娅!是你们!” 这位最年长的姐姐,海底最凶残的猎手热情地扑向莉塔和阿尔,她一把将企图闪避的莉塔抱在怀里。 “让我看看!哦,女神在上,你没什么变化,倒是阿尔好像瘦了些。” 阿芙拉亲热地朝阿尔眨了眨眼,旋即转头看向葛瑞丝和摩忒斯缇,嗔怪道: “你看,葛瑞丝,刚才你就不该拦着我,要是让海巫占卜了莉塔她们的位置,我就不会吃掉最后一支糕饼,你看她们饿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接连过了几天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刚刚才吃了一肚子的鲜鱼,不管是人鱼还是阿尔都对所谓的糕饼没什么兴趣。 莉塔还朝阿芙拉炫耀般地打了个饱嗝。 “你就算是留了,我们也吃不下,我们方才抓了好多的鱼。没想到雾霭密林的鱼居然这么肥!” “什么鱼?在哪儿?还有吗?” “好了,阿芙拉,收收心,现在的问题不在鱼上。” 琴皱眉看了眼自己这位不怎么靠谱的姐姐,主动将话题引到了莉塔和阿尔不久前的经历上,替她们做了转述。 “那道法阵应该是只用于传送,但却布置了那么多恶咒。且不说施咒者的目的,单是设置这些恶咒要耗费的魔力——”琴无声做了计算,“我觉得就算是耗尽中心神庙所有的神侍,也不会够。” “布置有着如此多恶咒的法阵和寻死没有区别。”葛瑞丝第一时间下了论断,神色肃穆,“哪怕施咒者真的有那么多的魔力,女神是不会原谅这一行为的。” 阿尔出生于女神信仰最淡薄的蒲沙克威,她没有理解这个“不原谅”的威力。阿芙拉最先瞧见了人类面上的神色,当即解释道: “女神的‘不原谅’可不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祂会降下神罚!神罚你知道吧?” “‘神罚’?” 阿尔面色为难地摇摇头,她苦笑着道: “蒲沙克威说那些染上怪病死去的人是受到了‘神罚’。” “女神啊!蒲沙克威真是不信神的国度!”阿芙拉感叹道,继而问阿尔: “你应该听说过几十年前中心神庙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吧?不知道蒲沙克威又跟你们说那是什么。反正,我可以非常笃定地告诉你——那是一场神罚,女神在惩治她阳奉阴违的侍从。” 阿尔立刻记起了这场大雨,它几乎毁掉了三分之一的神庙,周围的许多个村庄也因此而绝收,失踪、伤亡的平民不计其数。 “是的,神罚是会殃及无辜的。” 葛瑞丝看着阿尔早在阿芙拉和莉塔前显出惊惧之色,知道这个人类比自己愚钝的姐妹更早地明白了自己的担忧。 “如果女神知道有这么一个肮脏的法阵,我们也会被祂的愤怒所殃及,和那个龌龊的施咒者一起受罚。” 还不算太蠢。 葛瑞丝看着阿芙拉和莉塔的脸颊泛出了红色,平静地继续道: “所以,我们得立刻去看看那个法阵,现在我们有两条路——” 她竖起一根手指,“一,想办法毁掉那个绝对不该存在的法阵。” 葛瑞丝竖起第二根手指: “二,我们干脆用它躲到一百年前去,把那个烂摊子处理好。” 阿尔的反应最快,她漂亮的绿眼睛闪闪发亮,抢在所有的人鱼之前回话道: “一百年前!那个神庙里绝对藏着人鱼,那些浆液,我认为一定和你们有关系。” 葛瑞丝笑起来,她对着阿尔点点头,嫌弃地扫了眼自己的姊妹以及缄口不言的海巫摩忒斯缇。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棕发人鱼对阿尔的答话表示肯定,阿芙拉和莉塔也后知后觉地表示了支持。 只有琴和摩忒斯缇—— 琴轻轻碰了碰不发一语的摩忒斯缇,压低声音问:“你不舒服吗?我这里还有一些药。” 摩忒斯缇摇摇头,朝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袍袖下的手无声地紧握成拳: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她看着叽叽喳喳、表现如常的莉塔和阿尔,催促琴: “走吧,咱们也到生命母树那儿去看看。”《 》 150-160 第151章 011谋划少了…… 少了那一豆变幻莫测的银白色,深夜时分的女神像变得黯然而寡淡,仅这一点变动,肃穆的神殿便宛如一只被洗劫一空的宝匣。 一双双眼睛错愕地、探究地望向神像前供奉的灯盏,他们陷入瞠目结舌的沉默,一时间无法接受“女神之泪”的失落,接着—— 没有“接着”! 身为一只精灵,一只不是第一次被卷入爱侣的纠缠,因而陷入危机中的精灵。海洛伊丝或许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应当尽可能地离那种癫狂的情感远一些,至少她很清楚眼下是必须行动的最佳遁逃时机! 海洛伊丝快速将身后的长弓固定得更紧,纵身一跃,犹如飞鸟般轻盈地跃出去。 于是,“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怒叱,有神侍如梦初醒地提醒同伴: “抓住它!抓住那个该死的异种!扒了它的皮!把它煮了!” 呼吸。控制好呼吸。 想着方才与恶咒纠缠的漫天金潮,海洛伊丝对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怨毒目光,以及越发刺耳的辱骂声视若无睹,她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资质普通的人类自然追不上雾霭密林最出色的长弓手。 “往这儿来。” 长发与月光同色的约瑟芬低声提醒海洛伊丝,这条生来在海底遨游的人鱼,对她并非与生俱来的双腿适应良好,她不仅先海洛伊丝一步遁走,而且还能毫不费力地在树梢上行走。 她朝海洛伊丝伸出手臂,示意精灵拉住她的手。 “该下地狱的窃贼!它往那边去了!快!不能让它逃了。” “烧死它!女神一定会宽恕我们!再次赐下‘女神之泪’!” “我会爬树!让我来。它死定了!我要把它那肮脏、丑陋的手全切下来!” 被同伴唤醒的神侍像发现猎物的虫豸,密密麻麻地朝这棵树涌过来。海洛伊丝没有向下看,她只是深深地看了约瑟芬一眼,随即牢牢握住了约瑟芬的手。 精灵原以为接下来约瑟芬会带着她在这些树之间穿梭,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身下传来一阵强烈的吸力。 低头一看,海洛伊丝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传送法阵上,约瑟芬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轻松,大方道: “走,请你吃顿夜宵。”。 “约瑟芬?” 在全然的黑暗里,海洛伊丝听见谁小心翼翼地叫约瑟芬的名字,精灵朝发声处望去,她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那里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正望着她们。 “是我。”约瑟芬爽快地回应,“我还带了位朋友回来,你们今天怎么样?” “女神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几盏油灯争先恐后地亮起来,借助那些摇曳的火焰,海洛伊丝看清了周围,这是一处极为宽敞的地穴,它应当位于非常深的地下,因而听不见一丝杂音。 而在她们的面前,是这个地穴之中最不可思议的地方,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砌浴池,虽然建得粗糙,里面存蓄的水也并不多,但它显然对这些受过惊吓、胁迫的人鱼而言,是足以让身心放松的好地方。 “哦她没事!她带回了一只精灵。” “女神在上,我就说约瑟芬绝对不会出事!” “哼,你刚才的语气可没那么笃定。” …… 提心掉胆的人鱼们把约瑟芬看了又看,才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再蜷在一处,甩着色彩各异的鱼尾,在浴池中分散开来,去做自己的事了。 有一条生着橙色鱼尾的人鱼朝约瑟芬和海洛伊丝游来,她无奈地抱怨道: “你再晚上一点儿,我们就忍不住要去找你了!你该提前报个信回来的!” 约瑟芬笑着耸耸肩,从浴池边拾起一片装满果子的叶片,递给海洛伊丝: “给,答应你的夜宵。” 递出这份果子,约瑟芬便大剌剌地在浴池边坐下,“今天外面出了些事,我一时脱不开身。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雾霭密林的精灵——海洛伊丝。” 捧在手里的果子还未吃,便能闻到扑鼻的甜香,人鱼果然是注重享受的种族,海洛伊丝在心中暗暗感叹。听到约瑟芬的介绍,海洛伊丝抬起头,纠正道: “现在不算是雾霭密林的精灵了,我已经从那儿离开了。”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桩事,我还以为所有的精灵都不会离开雾霭密林。”约瑟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海洛伊丝身上,没有追问海洛伊丝离开雾霭密林的缘由。 而生着橙色鱼尾的人鱼对海洛伊丝的兴趣也很淡,她同约瑟芬说起了别的话题: “女神啊,你送过来的那只矮人,那家伙的嘴简直比蚌壳还紧,我们什么都没问出来。至于那些浆液,我们按你说的,还是把它们都给了摩忒斯缇——” “有人鱼觉得我不该把浆液都给摩忒斯缇?”约瑟芬很快读出橙尾人鱼的言外之意。 “是有人鱼这样说……毕竟摩忒斯缇不是人鱼,她们认为只有人鱼才能成为最优秀的海巫。虽然摩忒斯缇的天赋很高,但天赋这种东西,并不能真的代表以后。” 橙尾人鱼瞄了眼约瑟芬的神色,“你知道,大家还是更希望你来做海巫。约瑟芬,况且那件事细论下来,并不只是你自己的错,如今被困在这里,我们都有责任。你没必要这样惩罚自己,这个海巫——” 约瑟芬摇了摇头,简单而直接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把话题转回到矮人身上: “那只矮人呢?让我来问问她。” 海洛伊丝谨慎地吃着甜美得像是掺了蜜的果子,将发出的声响控制到最小。橙尾人鱼仿佛努力吞下了一截过于坚硬的鱼骨,她指向地穴中一处阴暗的角落,道: “摩忒斯缇也在那里。她也没问出什么,但她从那只矮人身上搜到些东西。海洛伊丝在吃的这些果子就是从矮人身上搜来的,摩忒斯缇说这是妖精种出来的。” 妖精? 很难说是被陡然提到名字更不适,还是意识到妖精种植的果子比精灵略胜一筹更难堪,海洛伊丝先是暂停了咀嚼,旋即快速把手中剩下的果子吃掉。 精灵把剩下的果子归还给海洛伊丝,又从身上摸出两瓶治疗外伤的药粉作为回礼。 “谢谢款待,我吃得很饱。” 关于精灵与妖精之间的不睦,人鱼们显然不可能不知情。瞧见海洛伊丝知晓果子的来历后的反应,两条人鱼都忍不住轻笑出声,约瑟芬没有同海洛伊丝客气,收下了那两瓶药粉。 “也谢谢你的药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那只矮人吗?”约瑟芬笑得有点狡黠,她把自己披散的银发束起来,“至少我真的很好奇,矮人是怎么和妖精有了来往。这么好的果子,我想妖精不会轻易给出去。” 唇齿之间仍然回荡着那股清新的甜香,饶是海洛伊丝不从事种植相关的事务,也很清楚它必然难得。甚至如果这果子来自雾霭密林,十有八九会将大部分供给女皇享用,小部分留作奖励,左右绝不会让它流到外部,顶多用来招待贵客。 据海洛伊丝了解,妖精并不比精灵更慷慨,他们是出了名的吝啬、斤斤计较,或许他们会愿意出售这种上好的果子。但矮人近些年几乎年年歉收,日子过得很拮据,怎么可能会花高价去买这种果子? 总之,这桩事只要细想起来,就处处是问题,如果海洛伊丝现在还是雾霭密林的一员,她一定—— “好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约瑟芬打了个哈欠,直接拉住海洛伊丝,熟稔得仿佛她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和我去瞧瞧吧。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坎蒂思抿紧唇瓣,她犹带稚气的脸庞上浮现出那种颇具矮人气质的坚毅之色。 一边的摩忒斯缇将那盘夹着熏肉的白面包再次推给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我们并不是要伤害你,你没必要对我们这么警惕。你应该听说了,这座神庙掳走了不少人鱼,我们只是想从你那里了解到多一点的讯息,好营救我们的同伴。” 矮人完全不理会摩忒斯缇,她一言不发,垂下一双深棕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你不相信我们没关系,那你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吧?至少吃点东西。我刚才都听到你的肚子在叫了,这面包是新鲜——”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 沉默的矮人坎蒂思猝不及防开了口,她的声音又高又尖,不仅刺得她近旁的摩忒斯缇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倾去,就连赶到的约瑟芬和海洛伊丝也不由得揉了揉耳朵。 约瑟芬将她的一双蓝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是听到了一个自己解不开、却很感兴趣的谜语: “亲爱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管你们发生了什么,那都是陆地上的事,我们——我们这群在海里游的,要怎么害你们?” 人鱼温柔的语调没有安抚住坎蒂思,反而使她越发怒气冲冲,她猛地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睛似乎下一刻便要喷出火来。 “那你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和那些暗精灵那么亲密,他们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约瑟芬!别的人鱼或许都是安安份份地呆在海里,但是你——约瑟芬,你待在陆地上的时间远比在海里的时间长。” “那些暗精灵尚且对神侍阳奉阴违,却对你尽心尽力,而且我看到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让那些暗精灵为你时刻关注神庙里发生的一切事,你们明明是在谋划着什么!你明明早就能把那些人鱼救回来了!为什么迟迟不动作?” 坎蒂思的脸涨得通红,“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一定是你们,是你们这群不够虔诚的信徒犯下了恶行,触怒了全知的女神,害了我们!” 约瑟芬平静地看着坎蒂思。 “我是和暗精灵有所谋划。但害了你们的不是我们。 “是你们自己。” 第152章 012牺牲约瑟芬举起一只陶壶…… 约瑟芬举起一只陶壶,人鱼的姿态娴熟,像是已经将这动作重复做过千百遍。 似血如酒的液体滴滴坠落,最终淀成过于沉重的深色,以至于盛装浆液的杯子并不像是被斟满,而仿佛是被蚀出了一个边缘均匀、永无止境的孔洞。 约瑟芬偏头看向身旁的海洛伊丝、坎蒂思和摩忒斯缇。 出身不同种族的她们神态各异,但她们此刻又都无一例外地、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她手中的杯盏。或许她们对这浆液并不如何了解,可都被本能驱使,下意识地对它投入了高度的关注。 约瑟芬笑了笑,抬起手,向她们递去这杯在信徒间风头无两的浆液,近来,那些贫苦的人们纷纷争相称颂着它的“奇效”,他们一致认为这种神庙无偿供应的浆液是女神无私慷慨的恩惠。据说,有几位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可怜人还为这浆液编纂了几首曲调老套的歌谣。 然而,这种“神赐”的浆液在约瑟芬面前的这几位那里却碰了壁——不管是海族、精灵还是矮人,谁也没有接过这只盛满浆液的杯子。 矮人坎蒂思第一个扭转头去——自约瑟芬说矮人的今天是自作自受后,她便拒绝与约瑟芬进行任何交流。这杯由约瑟芬递来的浆液,尽管坎蒂思着实感兴趣,依旧刻意表现出了几分浮夸的厌恶。 讨厌约瑟芬的坎蒂思拒绝了约瑟芬的邀请,与约瑟芬交好、并算得上是最了解浆液的摩忒斯缇却也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约瑟芬。我今天刚刚用过一杯,暂时不需要。” 于是约瑟芬望向才结识的海洛伊丝——精灵则则表现得更警惕,更谨慎,甚至悄然后退一步。 “抱歉,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与女神有约,我不能碰酒。” 顺着话头,约瑟芬未曾告罪,海洛伊丝便已经将左手搭在胸口处,做出一个向女神立誓的姿势。 可纵使如此,瞧着海洛伊丝之后恨不得离那些盛装着浆液的陶壶都更远一些的神情举止,这话究竟是真话,还是推辞,答案显而易见。 约瑟芬掀开眼帘瞄了精灵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表现得颇为大度,没有计较这接二连三的拒绝。约瑟芬再次举起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大剌剌地一饮而尽,特地把干干净净的杯底亮给海洛伊丝——她认为精灵最可能接受这杯浆液。 “这不是酒,也不会损害健康。” 一股隐约的花香气从空荡荡的杯子里轻盈地飘了出来,这种浆液里的确没有酒精的成分,约瑟芬喝下浆液的动作颇为坦荡,这几点大抵是打动了正在观察她的海洛伊丝,人鱼的目光在杯子和约瑟芬的脸庞上左右徘徊。 约瑟芬把那一杯满满的浆液再度举起来,与态度有所松动的精灵对视,语气很是笃定: “喝下它也对你没有坏处,我可以向你保证,向女神保证。” 这句向女神发出的誓言一出口,人鱼尚且没有回应,矮人便很是忿忿地哼了一声。 年轻的坎蒂思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着约瑟芬和海洛伊丝,似乎是看出海洛伊丝正在考虑约瑟芬的邀请,她出声阻挠道: “你真敢相信她?她不仅是最擅长蛊惑的人鱼,还是可以为了酬劳做任何事的赏金猎人,她和妖精一样,不值得信任!” 坎蒂思双颊泛红,可她的“直言快语”对海洛伊丝没什么作用。精灵完全没有朝坎蒂思望去一眼,她只是警惕地、专注地盯着那只杯子—— 深红色的浆液在杯中荡漾,漆黑如墨、望不见底的孔洞在杯子里变大又缩小。 可能是对海洛伊丝的信任,也可能是是因为那股奇异的香气,更可能是某种潜在的自毁冲动…… 海洛伊丝终究接住了那只质地粗糙的陶杯。她轻声道了声谢,按照约瑟芬的做法,将杯中的浆液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最先感觉到的是冷。 像隆冬时节,海洛伊丝挥起镐头凿破冻实的湖面时,破碎的冰凌无意间掠过面颊的那种冷。 接着,精灵尝到一股越发浓郁的甜腥气,而那阵冷意也因此迅速消失,海洛伊丝开始觉得自喉咙滚下去的那口浆液是烫的、是活的…… “你真是疯了!你怎么能喝这种东西!你怎么敢喝人鱼给你的东西?” 坎蒂思的声音把海洛伊丝从幻象中拉回来,精灵这才面无表情地看向坎蒂思: “你们矮人不是也敢收下妖精的果子吗?” “我……我们……那还不是因为……” 坎蒂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咬住嘴唇,低下头去,眼眶微微泛红,模样倒像是在为什么而羞愧。 沉默已久的摩忒斯缇适时地插话,打破眼下逐渐滞涩的气氛: “坎蒂思,你可以放心。这浆液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之前就已用过很多次。” 矮人好像只是对人鱼怨念深重,对摩忒斯缇倒是没什么意见,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开始取代摩忒斯缇扮演沉默者。 摩忒斯缇见坎蒂思的情绪平稳下来,转过头,继续关心起了精灵: “海洛伊丝,你觉得怎么样?有感觉不舒服吗?这种浆液没有害处。不过你第一次用,可能会有些不习惯。” 海洛伊丝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我还好,只是——我分辨不出这种浆液用了什么材料。” 备受女神爱怜的精灵拥有着堪称最精密的感知力,作为精灵中的佼佼者,海洛伊丝难得遇到这样的情况,她蹙起眉来,饶是再努力品味,也一无所获。 “这是由什么制成的?我尝得出它不是圣水。” 约瑟芬握着那只已经被她喝空了的杯子,耸了耸肩。 “和你一样,我最初也以为它是圣水。毕竟——神庙的圣水很好配置,像这种偏远的神庙,更是常用严重掺水的圣水。我原以为浆液只是没有掺水的圣水。” 人鱼平静地观察着海洛伊丝饮下浆液后的神态,讲过长长的一段话后,约瑟芬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海洛伊丝的问题,她似是而非地道: “你知道,一切收获都有代价——你想要得到甜美的果子,就必须勤勤恳恳地种植、施肥、浇水,还得虔诚地请求女神的庇佑。” “不然还有什么路?” 海洛伊丝很困惑,完全不明白人鱼怎么也染上了打哑谜的恶习,而旁边不怎么说话的摩忒斯缇在此时看了她一眼。精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海族眼眸里的忧伤。 这是怎么了? 海洛伊丝还未解读出其中的深意,便感到浆液的影响再度袭来,它的热度逐渐顺着喉咙向上爬,使精灵觉得全身都像是浸在一缸热水中,。奇异的花香不像是来自咽下去的浆液,仿佛就来自她的身边,海洛伊丝感觉自己正身处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这种与眼下处境相驳的舒适令海洛伊丝不安,她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长弓,却引得约瑟芬轻笑一声: “放心!精灵,我和你无仇无怨,绝无可能算计你。” 人鱼的目光落在陶杯内部残留的酒液红痕上,比起全身发热的海洛伊丝,自顾自说话的约瑟芬更像是陷入了醺醉的状态。 “……说到‘捷径’,恐怕没人不想走捷径,没人不想自己的果子生长得比别人好得多,不盼望严重的病情能够即日康复,不期待被忽视的感情可以得到回应……” “这么多人都‘想要’,那要付出的便绝不是一般的努力,更无法通过寻常的祈祷来实现。” 浆液带来的奇异效果来得快去得也快,海洛伊丝感知到的热意褪去。但精灵敏锐地发现浆液的确有补充精力、提神醒脑的作用,尽管比不上专用的魔药,效果已经算得上相当突出,可圈可点。 而对于任何一个支付不起治疗费用的落魄贫民,显然,这种浆液绝对是比圣水更受欢迎的圣物。 精灵迅速抬起头,她蓝色的眼眸澄澈纯净,“你们可以不绕圈子。我也可以保证,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绝无可能伤害你。” “在这里你恐怕也不可能伤到我。” 约瑟芬抱着那壶浆液站起身,摩忒斯缇也紧随其后地站起来,这位未来的海巫垂着眼眸,安静得犹如影子般缀在约瑟芬的身后。 地穴之中,位于约瑟芬身后那个巨大的浴池里时不时传来鱼尾拍打水面的声音,人鱼鳞片闪烁着珠宝般的色泽。 她说: “有时候,还有一条路——牺牲。” 约瑟芬看向海洛伊丝,重复道: “也只有这条路——牺牲。” “神庙是这样选的,矮人是这样选的,雾霭密林依旧是这样选的。” 海洛伊丝的思维被紧紧卡在“牺牲”这个词语上,她在这片刻之中甚至无法进一步去想神庙、矮人、雾霭密林是如何“这样选的”。 “他们选择献祭一部分自己的成员,或者干脆用一些在他们眼中比自己更低级的种族做替代品,以此来获得女神的亲赖,让自己种族的荣光得以延绵。” 约瑟芬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似乎完全不在乎地点明。 “那怎么可能?” 一向理智、没有表情的海洛伊丝面色大变,她跃过那刻意保持着的一步距离,直接抓住约瑟芬的肩膀。 “祂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是恶行!!” 石砌浴池那边传来的水声猛地变大了,那些游动的鱼尾不少化为了双腿。与海洛伊丝距离最近的摩忒斯缇、坎蒂思反而没有因约瑟芬的回答表现出任何异色。 尤其是脸上犹带稚气的坎蒂思,她对“牺牲”这个词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保持着低头垂眸的姿势。 海洛伊丝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帘,声音微微地变了音调: “约瑟芬!这是你的玩笑话,是不是?!” 约瑟芬拍了拍有些情绪失控的海洛伊丝,不紧不慢地扬声宽慰身后随时准备上岸大战的同胞: “不要紧,她只是太激动了,声音大了些,没有伤到我。” 水声这才变小,那些试图上岸的人鱼返回了原处。 约瑟芬又一次举起陶壶,她把陶壶直直地举到海洛伊丝面前: “这就是证据。” “神庙用我族人的血肉做祭品,换来了这种‘神奇’的浆液。” 赫蒂吃力地画下法阵的最后一笔,严重的魔力匮乏使得整个阵法始终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它明明灭灭,犹如一根处于狂风中的火烛,新生却衰弱的焰苗时刻都有熄灭的风险。 “陛下……” 她的爱人本能般地呼唤她,发出的声音远比赫蒂布置的阵法脆弱。赫蒂当即抛下那一支支殷红的玻璃管,奔向终于苏醒的埃莉诺。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在这儿!” 赫蒂紧紧抓住埃莉诺的手,小心地抱住她,尽可能让埃莉诺更舒适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柔,她嗔责道: “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吓成了什么样子?本来就够忙了,现在可好,我还要照顾你。” 然而埃莉诺却没法给出太多回应,这位过去支撑起雾霭密林的祭司如今连回握住爱人的手都做不到。她很轻地咳了几声,才睁大眼睛,眼神空洞地看向发声的赫蒂,不仅没有答话,状况看上去也并不乐观。 “你怎么了?埃莉诺?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纵使不擅长治疗,赫蒂还是很快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她迅速掏出一支魔药,掐住埃莉诺的下巴灌了进去。 “咳……咳赫……赫蒂……” 拥有着金子般颜色的药剂效力惊人,很快让这只半精灵原本扑朔的生命之火稳定下来,埃莉诺的眼中缓慢地重现了神采。 埃莉诺将一恢复,便不肯再用魔药,她别过脸,努力地避开埃莉诺,语速很慢,声音却很是坚定。 “不要……不要再救我了……赫蒂……我没有那么大的价值,不管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雾霭密林……留下那棵树……只有生命母树是最重要的……赫蒂……” 她的声音越发低弱,呼吸紊乱,尽管已经将赫蒂保命的魔药喝下了大半,脸色仍是白得可怕,像一枚被遗忘在冬日里的果子。 未戴冠冕的女皇注视着自己受创的爱人,最忠诚的祭司,清晰地感知着埃莉诺的生气正无可挽回地逝去。 花草树木走向尽头是有征兆的,埃莉诺现下也透出一股药石无功的暮气。 赫蒂更紧地握住祭司越发冰冷的手腕,似乎这样就能够把埃莉诺从无望的那一端拽回来。赫蒂假装没听见埃莉诺的请求,强行将剩下的魔药喂给她,温柔地用丝巾擦净她的嘴角。 “埃莉诺,他们说的是对的。列迪希亚祭司更没有看走眼。” 珍稀的药剂换回了埃莉诺脸庞上的一点浅薄血色,这或许完全不能算是“好转”,只能算是“回光返照”。 赫蒂用柔软的、没有生茧子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爱人的脸颊,她的蓝眼睛里只有埃莉诺。 “最适合戴上那顶冠冕、成为女皇的是海洛伊丝,选择我是女神百忙之中的疏忽。” “不……赫蒂……你才是……你才是——” “我曾经希望我是,但我终究不是……” 赫蒂放下想要和她争辩的埃莉诺,让埃莉诺依靠在软榻上,自己走向那个刻画好、只差献祭法阵—— “可是与不是,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金发碧眼的精灵站在法阵的正当中,她最后看了埃莉诺一眼,朝她释然地笑了笑,便毫不犹豫地、一一碾碎那些准备好的殷红玻璃管。 属于精灵的深色血液喷溅出来,染红了赫蒂的手指、衣角……以及她脚下的阵法。 灿烂的金光瞬间倾泻而出,它倏地有了形态,从这间暗室中逃窜而出。 埃莉诺睁大着眼,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些咒文…… “抱歉。” 沾满血腥气的爱人抱住埃莉诺,身体颤抖着,声音犹如梦呓,像是在对她说话,也像是在同旁人道歉。 “我还是想再赌一把,我很贪心,我不能失去你……也不能失去雾霭密林……”。 在时间的界定上,阿尔不确定不同的种族是否有不同的定义。 过去,她常读的一本古老游记上说,像精灵这类长寿种对待时间更为宽容,他们可以接连数年甚至数十年去做一件没什么世俗价值的事。因为在长寿种看来,数年乃至数十年也只是“一会儿”的事。 不过—— 同人鱼和海巫们来到了生命母树附近,之前跟她们约好“等会儿见”的精灵奥菲莉亚却不知去向。琴还特地接连爬了几次树,都没有瞧见奥菲莉亚的身影,哦,据她所说,也没再瞧见几只那种到处乱晃的精灵。 “可能去做别的事了。你们不是说她是雾霭密林的守卫吗?或许去跟精灵女皇汇报雾霭密林的异状了。”阿芙拉对此不以为然,她更感兴趣的是位于生命母树这里的法阵。 “我还记得这个咒文。” 阿芙拉朝阿尔和莉塔眨眨眼,“有一次祖母用了这个,活剥了一个来偷——” “停停停!”莉塔不愿意阿芙拉跟阿尔讲这些过于血腥的“老故事”,她抱紧阿尔的胳膊,很是紧张地解释道: “那次是个意外!阿芙拉……我们这支人鱼都没有虐杀人类的癖好。而且那个小偷他不止想要偷走祖母的匕首,还打算把我和琴拐走,祖母一时心急——” 看着莉塔紧张得恨不得手舞足蹈的架势,阿尔没有感到恐惧,她很清楚想要做“人鱼生意”的都是一群什么货色,阿尔刚想要安慰莉塔不要总对类似的问题反应太过,就见笑盈盈注视着她们的葛瑞丝变了脸色。 棕发人鱼极速地把莉塔和阿尔往身边的一棵生着树洞的枯树推去。 “不要出来!千万别出声!” 她叮嘱。 第153章 013油水藏身的树洞对于一条…… 藏身的树洞对于一条人鱼和一个人类而言,绝对算不上宽敞。 幸而被强塞进来的阿尔和莉塔早已习惯与对方的肢体接触,她们面对着面,亲密且自然地保持着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这使得这个狭窄的树洞不仅变得可以喘息,空间还犹有余裕。 “它又来了!” 莉塔抓住阿尔生着薄茧的手,忧心忡忡地无声道。 “别怕。莉塔,放松。” 阿尔看着莉塔不自觉露出的爪尖,那泠泠的凶器就抵在阿尔人类的肌肤上,但阿尔没有感觉到半分不适,它也没有给她留下半点红痕。 她抬起手,帮人鱼在混乱中松脱开来的发辫快速地重新编好,并把那几缕不屈不挠的碎发拢到莉塔的耳后去。尽管这动作再寻常简单不过,但随着阿尔的手指在人鱼的红发间穿梭,有着焦躁兆头的莉塔明显平稳了情绪,也开始小心地深呼吸,调控自己的状态。 “我就在这里,莉塔。它不会再把我们分开。” 是的。 那阵来势汹汹、流淌着诸多禁忌恶咒的金潮再度出现了! 虽然这次没有钟声作为它的前奏,金潮依旧嚣张,它像一个横行霸道、张牙舞爪的怪兽,时不时如海浪般翻涌而起,跃过那些曾经遮天蔽日、现在却衰败凋零的枝叶,兴致勃勃地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没有人能够忽视它。 莉塔握着莉塔的手又紧了三分,她轻轻点了点头,将她们的姿势变为真正的拥抱,人鱼的唇瓣贴紧阿尔的耳际,像是誓言,也像是喃喃自语。 “我不会让它分开我们。” 阿尔轻抚莉塔的肩胛,纵容人鱼对自己的亲昵。自从莉塔步入“热潮”,尽管得到了能够缓解身体不适的不知名药剂,可人鱼的情绪变得更为动荡,也明显对阿尔更为依赖。 阿尔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对莉塔更“纵容”些,身上将近乎永恒地多上一份“负重”——莉塔绝对会彻底地黏在她身上,犹如某种死死扎根在海底岩石缝隙间的藻类,与她纠缠到没有距离,不分彼此,每时每刻都依偎在一处…… 她为自己的古怪想法无声地笑了笑,随即将心神收拢到当下的紧要事情上,一双眼望向树洞之外。 阿尔听到莉塔带回来的那只“老鼠”正在大声哭嚎,他的语言已经混乱,时而咒骂莉塔,咒骂神庙,时而崩溃地忏悔,列出自己从年幼时犯下的恶性案行,时而只是大声地、磕磕绊绊地背诵经文,错漏更是数不完。 而护着她们藏进树屋里的人鱼和摩忒斯缇则颇为谨慎,她们快速地讨论了一下,便当即在树洞周围绘制起了一张繁复的法阵。 碍于之前的经历,阿尔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更多落在摩忒斯缇的身上,全力绘制法阵的海巫看上去没有异状,好像也没有察觉到阿尔的“窥探”,倒是负责检查、调整法阵的葛瑞丝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却误会了阿尔的目的。 “别担心,摩忒斯缇或许不是最厉害的祭司,但论起法阵、符文,能比得过她的,或许两只手就数得清。” 葛瑞丝靠近树洞,一边迅速地为法阵添加符文,一边以气声安慰阿尔和莉塔,“生命母树附近下了太多高深的机制,现在想逃离这里已经不可能,咱们眼下只能先躲起来。” 阿芙拉纵身从树上跃下,她拉住琴和摩忒斯缇,回到了作为法阵中心的树洞处。 “那怪东西就要来了!快!法阵差不多就好。咱们先躲一躲。” “还差几个符文。”琴努力挣脱阿芙拉握住自己胳膊的手,“必须再加固一下。不然这个法阵抗不住那么多恶咒。” “现在来不及了,再加多少符文作用也不大。” 阿芙拉才松开琴,摩忒斯缇便接替她,将琴拉住,她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 “那金潮是献祭的产物,我们没有祭品,法阵的效力自然和它不可同日而语。” 树洞中的莉塔听见海巫的话,想要出声,却记着葛瑞丝先前的叮嘱,一时间颇为窘迫,只急切地想要尽可能地往树洞外去。她的动作似乎吸引了摩忒斯缇,海巫那双代表着神眷的金色眼眸望向了莉塔。 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直觉,阿尔下意识地搂紧莉塔,变换了位置,将人鱼挡在身后,转过头与海巫对视。 摩忒斯缇的视线因而也转向阿尔。阿芙拉焦急地凑过来,催促她: “海巫,那该怎么办?要不我们也献祭点什么?血肉、头发还是什么爱情,现在还来得及吗?” 摩忒斯缇没有挪开她的视线。 “她用数百个精灵的血液做祭品,我们拿不出这样的祭品。” “‘数百个’?!是谁?是那个半精灵祭司?我就知道,那些半精灵都——” 没等阿芙拉说出更加冒犯的话语,葛瑞丝便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琴的脸色因摩忒斯缇的话变得苍白,她不在乎始作俑者是谁,她追问海巫:“那还有什么办法?” 摩忒斯缇注视着树洞里的阿尔和莉塔,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像是在照本宣科地念诵: “祂写下的命运是无法更改的,祂定下的路有再多荆棘,也是注定要走的。” “办法只有一个。”。 汗津津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一体,由同一种材料铸成,又终将恒久地存于一处。 阿尔看了眼脚下黯淡的法阵,知道它很快便要捱不住金潮的冲击,或许是因为与莉塔携手面对那可怕的金潮,她心中并没有任何畏惧之意。 同摩忒斯缇刻意保持距离的琴走上前,沉默着将一把短刀塞给莉塔。 莉塔惊讶地握住那把短刀,“琴,这把刀不是你——” “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 琴僵硬地强调,她把头偏过去,不再看莉塔。 “别那么冲动,小心些。不要把我的刀弄坏了!” 她简短地做了叮嘱,便退到葛瑞丝身边去。葛瑞丝轻轻拍了拍琴的肩膀。 “琴,葛瑞丝,阿芙拉——”莉塔想要同姐姐们说几句宽慰的话,独自站在一旁的摩忒斯缇便开了口: “织针,时间到了。” 金潮犹如发狂的野兽般撞击着法阵,树洞周围的法阵符文渐渐看不清纹路。 阿尔无视了摩忒斯缇冷淡的目光和人鱼们各异的神情,拉住莉塔,朝她笑了笑: “没关系,有什么话,我们回来再说。” 见到莉塔点头,阿尔便不再等待,直接跨出法阵,那两只纸鸟在她们身边飞舞着,与她们一块步入那片金灿灿的“潮水”。 阿尔又一次听见钟声,连绵不绝的钟声…… 欧恩打着哈欠敲钟。 昨晚实在是鸡飞狗跳的一晚!那几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偷走了“女神之泪”,把神庙搞得一团糟。帕特里克祭司和诺拉神侍坚信她们有内应,连夜把所有神侍、神庙学徒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 有用的线索没查到,倒是查出来不少不该出现在住处的神庙用品。 敲完钟的欧恩抓了抓自己下巴上才长出的胡茬,他一边朝食堂去,一边暗自庆幸,还好他做事周全,不该拿的东西一到手,就抓紧变买,不然—— “啊!” 欧恩刚走下钟楼,便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拽了过去,他吓了一大跳。 “嘘!欧恩,是我,詹森。” “女神保佑!詹森,你差点儿把我吓过去!” 欧恩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出一大口气,看着眼睛满是血丝,眼下一片青紫的高个子,他很是不解,“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不是没查出你吗?” 神庙里干着这种进进出出的“生意”的神侍不少,但这次没被抓住的却没几个,欧恩和詹森都是没被抓住的“聪明人”。 “而且就算抓住你,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吧。你可是中心神庙派来的神侍。”欧恩很是困惑。 “不是为了这个。”詹森使劲摇了摇头,表情很不好,“我是想问你,你见到彼得没有?从昨天到现在,彼得都不见人影。我原来以为他是屁股没擦干净,想躲一躲搜查。但这眼看就要到早食的时候了,还是瞧不见他。” “没有啊。我昨天晚上就没有见过他,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要不……要不你去找祭司他们说说?” 欧恩感觉到了这件事中的异常,詹森的脸色变得更差,他骂了句极粗俗的脏话: “就不该带他这个蠢东西出来!昨天晚上我们在库房,这要怎么跟祭司他们说。算了!不管他,死在外面也活该,谁像他这样,捞起油水就不知足?” 欧恩局促地笑了笑,没有加入詹森对本的辱骂。其实在他看来,詹森和彼得在“捞油水”上不分伯仲,据欧恩听说,最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帕特里克祭司都差点因为他们坐不住。如果他们不是从中心神庙过来的“贵客”,早就要挨收拾了,不被赶出去,至少也得把吃到肚子里的吐出个七七八八。 “詹森,他们说今天有煎肉排可以吃。” 欧恩甩出“油水充足”的早食,立刻停止了詹森夹杂着众多脏话的辱骂,这个高个子的眼睛亮得不像话。 欧恩暗自好笑,果然,中心神庙愿意派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们也就是能在这种穷乡僻壤装一装,当一回人上人。 “不早说!咱们早点去,兴许还能有两份吃!” 每人一份的煎肉排变成两份很容易,总有人会“自愿”不吃。 “女神在上,这个点儿,吃三份都不成问题。”他们兴冲冲地准备向食堂赶。 “扑通”一声。 一具躯体从天而降倒在他们面前。 矮个子,穿着沾着血迹的神庙衣袍。 是彼得——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前段时间实在没心情更。我最重要的亲人过世了,做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我会努力把这篇写完的。 第154章 014借用清…… 清晨的天幕还没有褪去最后的那一丝属于夜的蓝,山间的薄雾也仍然隐隐约约地缭绕在钟楼周围,将眼下的情景勾勒得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 彼得。 在四处张望、反复寻找,也未能发现这场“从天而降”的始作俑者之后,欧恩和詹森都齐齐后退一步,有意识地远离某种未知的危机。 欧恩的舌头似乎因晨间的这缕寒气僵硬成冰。 他看着这个不久前——昨天午后,还与他和詹森勾肩搭背,眉飞色舞地谈论着等自己成为大祭司时,该如何彻底地、肆意地享受这份权利的彼得。 他们一同饶有兴趣地探讨着诺拉神侍在未来该接受的“惩处”,他还记得,正是这个彼得——这个失踪了一整晚的彼得,双眼放光地宣誓: “……别看她现在风光,还能胆大包天地管老子我捞油水。到时候,等老子厉害了,她这个婊子只能趴在地上,痛得像蛆虫一样蠕动,一个字——哪怕是向我求饶的话,也痛到根本说不出。” 然而—— 眼前这条蠕动的蛆虫,不是清高矜持的神侍诺拉,是曾经口若悬河的彼得…… 欧恩转过头去看詹森,看到一张同样惨白的脸。 “彼得,彼得他——” 壮硕的詹森虽然第一个开了口,但他一开口就破了音。毕竟任凭是谁,看到前一晚还同自己嘻嘻哈哈的人,第二天就浑身布满恶咒、伤口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不大可能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在觉察到詹森要高声呼救前,欧恩抢先一步捂住了这个大块头的嘴巴。 “别喊!看在女神的份上,詹森,你千万别喊!”欧恩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部涌去,整张脸热得发烫,他压低声音,又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向詹森强调当中的厉害,“你现在喊起来,他们要是问你彼得的事,问你们昨天去了哪儿?为什么那么晚都不休息?你要怎么回答?” 觉察到詹森停止了挣扎,欧恩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他也忍不住说出了自己最在意的话:“要是问起你们是怎么拿到的库房钥匙,难道你还打算把我供出来?” 詹森怔怔地摇头,一脸迷茫纠结,见到他这副蠢样,欧恩松开手,压下心底的不屑,“语重心长”地道: “詹森,别看你们是从中心神庙来的,在这里也能算个‘大人物’。但是眼下诺拉神侍、帕特里克祭司都铁了心要严抓这事。咱们一旦冒头,让他们嗅到一点不对,势必要成为他们立威的靶子。到时候,说不准连神庙都没法待!” “但是……但是……” 詹森吞吞吐吐,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心虚,他瞄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彼得,又胆战心惊地环视了四周,压低声音: “彼得这个样子……我们总不能不管他。欧恩,你别说你没看出来,他身上全都是恶咒!再耽搁上几天,女神啊,彼得还能有命在?” 然而詹森这张古铜色的脸上又旋即流露出恐惧来,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低,和呓语没什么区别。 “不过——能施这么多恶咒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我,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未必能惹得起……” 看着詹森的脸色变来变去,两次的话语呈现着截然不同的意图,欧恩并不讶异。 欧恩陆续接触过的几个来自中心神庙的“大人物”,无一例外地都是“变脸”的高手。欧恩对这类人的为人很了解,他们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忧虑”、“犹豫”,“大人物”口中所谓的“难题”,其实他们心里早有了答案,只是他们不愿意亲口说出这答案,想差使旁人来替自己做冷心冷肺的恶人。 欧恩低下头去,一边故作悲伤地盯着倒霉而可怜的彼得,一边阴阳怪气地把问题再抛回去。 “女神在上,詹森,你说得有道理,咱们当然不能把彼得撇在这儿,唉!可我也只会撞撞钟,看看仓库,谁都能把我当只蚂蚁般踩死。詹森,你毕竟是从中心神庙出来的‘大人物’,比我有见识得多,你说,这该怎么办?” 欧恩与过去截然相反的态度显然惹怒了詹森,他的整张脸庞逐渐涨得发绀,随即瞪大眼睛,狠狠剜了欧恩一眼,再也装不下去。 “别跟我装糊涂!欧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这几天,你也没少捞油水。我是中心神庙的,处理这种腌臜事不方便,这事,只能由你来干!” 欧恩没有想到詹森会这么快这么干脆地撕下最后的这一点体面,而詹森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他也没有了可以周旋的余地,毕竟如詹森所言,他手上也不干净。 “女神啊!詹森,你真是误会我了,我只是被吓懵了!一时没有想明白,哪有什么盘算不盘算?”欧恩摆出一副惊讶委屈的模样,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事确实得我处理——” 他这才又仔细看了眼地上的彼得,这个倒霉蛋的胸膛还有起伏,根据欧恩的经验,这状态距离奄奄一息还有着很长一段距离,但想从神庙中获取药物并不容易,治疗和处理之间,还是处理更容易些。 不过,在目中无人的詹森和好高骛远的彼得之间,欧恩还是更“喜欢”彼得一点,如果就这样处理掉他,只剩下讨厌的詹森,以后的交易,只会越来越不愉快。 “都说神庙里新制出来的浆液很有效用,不如给彼得试试?詹森,我记得帕特里克大人还特地送给了你们几壶,说让你们带回中心神庙。” “是有这么回事,但那浆液并不多……彼得他现在这样子,中了那么多恶咒。”詹森不大情愿地抿紧了唇瓣,“万一浆液对他没有效果——帕特里克祭司可是说了,那浆液最多只能给中心神庙挪出那些了!” 欧恩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追讨浆液,只是道: “好吧,詹森,那你记得尽快想好怎么解释彼得为什么失踪,昨天晚上,可是有不少人看到你们一同回去休息。” “你!欧恩!” 詹森的脸庞又是青又是白。 早食的煎肉排似乎离欧恩和詹森越来越远。 在终于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可能与同伴彼得的失踪脱开关系后,詹森终于展露了他具有“人情味”的一面,他臭着一张脸,将欧恩带去自己的住处。 “说好了,我只能匀出来一点浆液给他,要是对那个短命鬼没有用,我也再给不出多的了!中心神庙那边本来就嫌浆液给得少,再多匀出些,大祭司就该怪罪我——这倒不要紧,就怕也怪罪起你们神庙,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很有“人情味”的詹森不住地抱怨,动作拖沓地打开了门上挂着的锁,起初,欧恩还觉得这把锁挂得太多余,但门一开,被一片“金光闪闪”晃到眼睛后,他立刻明白了这把锁的必要性。 “女神在上!你们这是把库房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出来了?这套酒具,这尊神像……这全都是金子的呀!”欧恩满眼都是璀璨的金色,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拿起一只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酒杯仔细端详,那杯子就被詹森拿走,随手放到了一边的高架子上。 “行了,我把浆液给你,你早点回去给那个短命鬼试试,不行就另想办法。反正绝不能让他一直待在你的钟楼里,昨天来搜查的学徒说,诺拉神侍要他们这两天把整个神庙都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上几遍。” 欧恩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只触碰不到的金杯,有点心不在焉地接下詹森递来的浆液。 听到詹森的话,欧恩便明白了詹森的这一屋子好东西是如何混过搜查的。那些学徒最崇拜从中心神庙来的神侍,别说来搜查,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跪下来舔詹森的鞋。 “好,那我回去了,你去领早食的时候,如果有多的煎肉排,记得帮我留一块。” 欧恩好不容易把视线从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上挪下来,他最后嘱托了詹森一句。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念念不忘的煎肉排,也有别人也记挂着—— “也给我们留两块!” 带着笑的声音自半敞开的窗子闯进来,两只闪烁着光芒的物什扑棱棱地飞进来,横行霸道地将詹森住处的窗子撞得大开。 那棵粗壮繁茂的大树上坐着个不速之客,她眨着漂亮的绿眼睛,红色的长发扎成两条发辫,正饶有兴趣地用手指转动着发辫的尾梢,她的声音明明像是初春时解冻的汩汩山泉,话语也带着一股亲昵的娇憨气,一派天真烂漫,欧恩和詹森却感到一种诡异的寒气自脊背生起。 “这些日子不是吃素就是吃鱼,我真的很想尝尝煎肉排。” 且不说神侍的身份,长久以来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欧恩和詹森不免比常人更为敏锐。他们见到这少女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绝非常人。 两人并不与她搭话,一前一后奔着墙壁上装饰的两把弯刀而去,却没能碰到那两把弯刀,手腕就被石块击中,又痛又麻,下意识放下了手去。 一阵风——不!那是一个人。 他们根本没看清那人是从哪里窜了出来,只感觉有什么掠过自己身侧,随即听到一道刀剑出鞘的声响,泠泠寒光一闪,接着,那身影就又风一样地飘走,轻盈地落地。 “劳烦再借这两把刀。” 那阵“风”显露了面容,一双蓝眼睛冷冷地扫过欧恩和詹森,使得这两位神侍的不适感加剧,那股寒气仿佛已然结成了无法融化的冰凌,要生生刺进他们的皮肉里去。 “好啦,别抱怨了。” 蓝眼睛看向绿眼睛,她前一刻还如霜雪般的语气此时便步入了春天。 “等忙完这一场,我们就去吃煎肉排。” 第155章 015肉排新鲜…… 新鲜多汁的肉排在一只只平底锅上发出诱人的滋啦声,整个食堂都弥漫着它的香气。 排队等待的神侍及学徒——尤其是那些包揽了全部脏活、累活的学徒们,时不时就要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口水使劲咽回去。 说起来,这段时间神庙的伙食质量可谓是突飞猛进,像煎肉排这类好东西,过去只有被授了神职的正式神侍才有资格享用,学徒们的份例则总是千篇一律的荞麦粥、黑面包和焗豆。而如今,尽管学徒们未必每次都能吃到那块属于自己的煎肉排——有些饭量更大的、“劳苦功高”的神侍常会不甚客气地多占上几块。但起码他们不再是只配眼巴巴地看着旁人吃,因此很多学徒都越发感激自己能够在神庙生活,毕竟在神庙之外,荞麦粥有时也算是难得的好东西。 “……分到哪块就是哪块,看在女神的份上,快让一让,后面还有那么多人饿着呢!” 负责分发煎肉排的大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油腻腻的锅铲,粗鲁地打发走那个试图和他理论的小学徒。 大厨不在意小学徒分到的煎肉排是不是比别人小了快一半,他只想早点干完这些活,早点回去休息。昨晚神庙吵吵嚷嚷闹了一整夜,他不仅没休息好,厨房还被来来回回被搜了四五次,违禁的东西没被搜出来,但他调味用的糖,珍藏的奶酪,用剩下的小半块熏肉……都无影无踪。 小偷显然就是这些神侍或者未来神侍中的某一个,大厨恶狠狠地铲起一块煎肉排,刚要把它摔到面前那个学徒的盘子上,便听那个戴着兜帽的小姑娘很有礼貌地道: “光是看着就好美味,我今天实在是太幸运了!居然能遇到厨艺这么好的您。” 大厨虽然看不清这小姑娘的脸,但并不妨碍他为这番话有些飘飘然,小姑娘话说得动听,声音更是好听,哄得他心情很好。大厨看了眼自己铲起的那块煎肉排,嗯,这块倒是份量够足。于是,他轻轻把煎肉排放在学徒的盘子上,慷慨地给她舀了一大勺肉汁。 他没有夸耀自己的善心,在锅沿上敲了敲铲子。 “下一个!” 有礼貌的小姑娘“哇”了一声,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又同身后她的同伴道:“看,我就说我们该在这里排队吧!这位师傅的手艺最好,人更是大方。” 平底锅上的煎肉排确实大小不一,大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铲起一块最大的,发给那个小姑娘的同伴,果不其然,她的同伴和她一样有礼貌。 “多谢,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大厨瞧着这两个小姑娘端着餐盘并肩离开,郁结的心情将将有了几分起色,一个明显是才起床、听到餐食消息就急急赶过来的神侍就冒了出来。神侍毫不客气地插在队伍的最前面,将身后敢怒不敢言的学徒们视若无物,扯着嗓子喊: “给我三块煎肉排,不!我要那块!要那块大的,再多给我点肉汁!”。 莉塔把一块浸满肉汁的面包递给阿尔,便继续兴趣盎然地去看在队伍最前面对着大厨指手画脚的那位神侍,她啧啧称奇: “我要是那个大厨,我绝对要用铲子朝着他的头狠狠来上一下。” 阿尔轻笑一声,尝了一口面包,“我以为你会说要把他的整张脸按到油锅里——你尝尝,这真是位大厨,这肉排的调味非常不错。” 她们坐在一个比较角落的位置上,戴着兜帽遮掩着容貌——这个打扮在神庙中很普遍,很多神庙学徒都会以此表示谦逊,当下食堂中的人们又满心满眼都是煎肉排,故而更不大可能引起谁的注意。 莉塔听从阿尔的建议,咬下一大口面包,还贪心地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肉排,饶是人鱼,咀嚼得也很是艰难,好不容易咽下了一半,莉塔就急不可耐地道: “真好吃!我就知道在吃上面我绝对不会犯错!” “在看人上面,你也不怎么犯错。” 阿尔一边把盘子里的煎肉排切成小块,一边意有所指地道。 先前分发给她们煎肉排的那位大厨和插队的神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拒绝给神侍超过一份的煎肉排,并用锅铲大力地敲了一下平底锅,怒声道: “我说了!一人一份,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帮人带?我这里的规矩就是来一个人给一份,多了没有,我才不管别人是怎么做事!不要贪心!一份就足够了!” 自锅铲上飞溅的肉汁恰好淋在那神侍洁白的袍子上,他立时勃然大怒,恨不得把大厨从锅子后面拽出来。 “什么规矩!你以为你是谁?你这种得不到女神眷顾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我就是多要了几块肉排又怎么样?你说我‘贪心’?你个该被剥皮的贱民,我可是女神眷顾的人,就该享有特例。” 咀嚼着柔嫩可口的煎肉排,阿尔悄悄摩挲了一下藏在自己袖子里的纸鸟——这两个小家伙劳累得在打瞌睡,身上的光芒几近于无。阿尔的手离开乖巧的纸鸟,给大快朵颐、又竖起耳朵看热闹的人鱼递了一条手帕。 “擦擦嘴巴,慢点吃,不够我这里还有。” “不用不用,我这些完全够啦!”莉塔匆匆接下手帕,草草地擦了一圈,便把注意力又投到了大厨和神侍身上——那个身材魁梧的大厨已经气冲冲从厨房奔了出来,趾高气昂的神侍显得有些慌张。 “你,你想做什么?别忘了,你可是神庙的人,你要是敢伤我,别说神庙不会留你,你将被诅咒!永生永世在炼狱里被火焚烧!” “你他X的说什么屁话!老子先把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烧了!谁是贱民?!你再说一遍谁是贱民?!平日里一个比一个像个人样,结果搜个东西,这也要偷,那也要占,我呸!女神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种狗东西!” 大厨夹杂着脏话的辱骂声犹如雷霆暴雨般朝神侍倾洒,阿尔发现不止那神侍被吓得两腿发软,食堂中的其他神侍和学徒也开始面色发白。有几个厨师想要把大厨拉回去,但都奈何不了他的力气,一下就被大厨甩脱了。 “都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我们是贱民,那你是什么东西?我说你就是个狗东西!” 莉塔托着下巴,她面前盘子里的一大块煎肉排和那一只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已经被她解决得干干净净,她把椅子挪了挪,从阿尔的对面糯到了她的旁侧。她们如此姿势、如此视角,和在剧场里看戏没有区别。 “再来点?”阿尔叉起一块煎肉排喂到莉塔嘴边,人鱼犹豫再三,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般将煎肉排一口吃掉,然后艰难地推开阿尔的手。 “就吃这最后一块!好啦,你不要再给我了。”莉塔顽强地克服了煎肉排的诱惑,眨了眨眼,与阿尔耳语,“你看,那两个来了。” 那位惹恼大厨的神侍勉强挪动着吓软的双腿,企图躲开大厨,两人你追我赶只展开了个开头,诺拉神侍和帕特里克祭司便在几个学徒的带领下,来到了食堂。 神侍想也不想,喜出望外地扑倒在帕特里克祭司面前,先是念了一大长串诘屈聱牙的经文,才向帕特里克祭司和诺拉神侍说明了前因后果,当然,是站在这位神侍角度的“说明”。 “帕特里克大人,女神在上,我仅仅是说了句错话,语气稍微差了些,这个没有神职的、不被女神所眷顾的平民就以暴力来威胁我!他这个架势!说是要夺去我的命都不为过!” 作为神庙中掌握着话语权、地位最高的神侍,帕特里克祭司和诺拉神侍都在进入食堂后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 阿尔立刻同莉塔解释道:“他们多半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对油烟气都不大习惯了。” 莉塔想要轻哼以示不屑,但发觉周围越发安静,便只是朝阿尔悄悄比了个表示差劲的手势。阿尔顺势把人鱼微凉的手攥进掌心,她们整理了下兜帽,把自己装点得更加没有存在感。 “你们都是女神的骨肉。”帕特里克祭司叹出一口长气,“在女神的面前都是赤裸而相似的,何必非要互相伤害、互相攻陷?祂的目光之下,你们应当和睦相亲——” “抱歉,帕特里克祭司,我必须要打断您一下。”不知是被有意还是无意冷落在一边的诺拉神侍开口道,她面无表情,神情肃穆,她生来亲和的圆脸与这一神态分外相驳,却别有几分神性。 诺拉神侍看向大厨,这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在看到真正的“大人物”到来后,明显萎靡了许多,原本愤愤不平的他低下了头,像是已经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你为什么要威胁这个神侍,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诺拉神侍……我只是说了一个不得体的称呼!我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 诺拉神侍朝那神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耐心地询问大厨: “告诉我,我的同胞,我愿以女神的名义为誓,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大厨抬起头来,他垂在腿侧的双手紧攥成拳,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 “他叫我‘贱民’,诺拉大人,他并不认为——他们并不认为我们是他们的同胞。您知道!他们一向最爱看人下菜碟!昨天!昨天这个厨房被里里外外翻找了三四遍,但是他们没一个人敢去翻中心神庙那帮人的东西!” 大厨直直看向帕特里克祭司:“祭司,您昨晚也被吵得一觉也没睡成吗?” 食堂里静悄悄,锅子上的煎肉排还在滋啦滋啦地响,但它散发出的不再是肉香味,而是苦涩难闻的糊味。 吃下最后一块煎肉排、擦干净嘴巴的阿尔拉了拉莉塔,她们该走了。 第156章 016冒犯吃…… 吃了一顿饱饭,肚子里有了充足的油水,也是时候该忙起来了。 阿尔和莉塔并肩而行,宽大的兜帽遮住她们的头脸,身形全然掩盖在用料充足的长袍之下。她们犹如两滴最寻常、普通的水滴,毫不胆怯地汇入神庙学徒的人流中,自如地学着身边人的模样,垂着头、安静地朝神殿的方向走去。 大多数的神庙学徒都在夜以继日的祷告、活计中变得沉默而木讷,但也有那么很小一部分人——他们不是刚入神庙的新人,就是得到了某些有地位的神侍的器重,这些人身上还有些活气,在前往神殿做早课的队伍里,他们偶尔以低如蚊鸣的声音地闲聊着: “……帕特里克大人对诺拉神侍的安排很不满。虽然昨天晚上,中心神庙来的大人物没怎么被咱们翻查东西,但帕特里克大人说,诺拉神侍下的这个命令,定会让中心神庙那边记恨我们。明年,或许中心神庙更不会派厉害的神侍前来,也不会再赐给我们圣水了。” “‘记恨’?他们昨天清查,只差一点就要把我们的被子拆开来查了!完全没人敢说什么!去查那两个‘大人物’,我听说完全就是走了个过场,连人家的屋子都没敢看上一眼!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什么冒犯?” “话是这样说,但到底是去‘查’了啊!不管怎么说,诺拉神侍还是太年轻了点,做事不比帕特里克大人,总是欠考虑。这次就算没有得罪中心神庙,可抓了这么多神侍、学徒,她最后该怎么收场?总不能都要罚吧!” “我倒是觉得诺拉神侍没做错,那丢的可是‘女神之泪’!神庙里丢了如此圣物,又混进来如此大逆不道的小偷,怎么都该里里外外查上一遍!至于抓到的那些爱小偷小摸的家伙,当然也都要罚,他们可是偷了神庙的东西!就算是查到是那两个‘大人物’,这也是该严惩的罪!” “那两个‘大人物’?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们有哪里厉害,他们明明和帕特里克——” 突然,有人很用力咳嗽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什么,人群中嘈嘈切切的交谈当即戛然而止,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脚步声。 阿尔听见自己身旁的莉塔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即,人鱼没骨头似地贴过来,在阿尔的耳边轻声调侃道: “看来小偷混进了一群小偷。” 人鱼的学习能力实在不容小觑,阿尔还记得莉塔同自己初见时,说起陆地上的通用语还带有口音,听起来不很流畅,现在——莉塔已经能用通用语玩文字游戏了。 兜帽影响了阿尔回应莉塔的“笑话”,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回应莉塔。不过人鱼相当容易满足,见了阿尔点头,她便赶快端正了自己的姿势,以免被不远处的神侍当作举止失仪,禁止进入神殿做早课。 神殿前不仅有检查仪容的神侍,还有一位神侍站在门口处扯着嗓子大声宣告: “女神在上,都注意了!要先在这里对着神像向女神起誓,发誓自己从未盗窃过神庙中的任何物什,才能进入神殿。” 宣告过后,神侍似乎是觉得这番话太过单薄,又补上了一个老套的警告: “不要妄想骗过祂,世间的一切都在祂的目光之下。胆敢欺骗祂、糊弄祂,只会被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受烈火焚身、群虫蚀骨的酷刑!” 这番话似乎没有之前的那声咳嗽有用,阿尔注意到,没有一个神庙学徒因此流露出什么异色,他们都机械化地在神殿门口停住脚步,将左手放在胸口上,按照神侍的指示,发誓自己绝不会盗窃,污损女神的荣光。 “小偷”阿尔的手不自觉地探向了自己的口袋,那两只纸鸟好像状态比之前好了些,用鸟喙很轻微地蹭了蹭她的手指。莉塔之前说,她认为这两只纸鸟不是因为受到金潮的影响而变得萎顿,她觉得它们更像是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一时难以消化,所以昏昏沉沉。 大餐…… 阿尔看向供奉在神殿正中的那尊高大的女神像,原本摆放“女神之泪”的位置换上了多盏油灯,由于已经是白天,油灯偏黄的灯焰显得有些黯淡,孕生的阴影蔓在神像的面容上,使得祂的神情犹如愠怒。 “对着女神起誓!快一些!今天是诺拉神侍主持早课,再拖沓下去,会耽误信徒们进神庙!” “是,抱歉,我知道了!” 阿尔盯着女神像,摆出立誓的姿势后,不卑不亢地扬声道: “愿女神为证,凡是沐有祂恩泽的,信徒皆尊之重之,不敢污损,亦未曾据为己有,如有虚言,当受严惩。” 神侍抬眼看了阿尔一眼,“你读过书?识字?” 尽管再偏僻的神庙条件都比外面要好,可做神庙学徒,尤其是女孩来做神庙学徒,是公认的苦事。所以能让女儿读书识字的家庭,少有再将女儿送进神庙的。 阿尔没说多余的话,只点了点头,那个神侍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提醒道: “诺拉神侍一直想要个识文断字的学徒,早课结束后,你可以去试试。” 说完这句话,神侍不再多言,吆喝着阿尔身后的莉塔起誓,莉塔则做出一副笨嘴拙舌的模样,囫囵地重复了阿尔的誓言,神侍很是嫌弃地瞟了她一眼。 “下一个!诺拉神侍就要来了,肚子里没有墨水的,别硬学人家的誓言,小心咬到舌头!”。 肚子里没有墨水只有煎肉排的莉塔没有咬到舌头,也没同神侍计较,她眼下最在乎的事是在神殿里找到最合宜的位置。人鱼凭着自己敏锐的直觉,三拐五拐,找到了一处不引人注目、又能将神像前尽收眼底的位置。 “你用这个蒲团。” 莉塔快速地从周围搜罗了两只比较完整干净的蒲团,并将状态更好一点的让给阿尔。人鱼甚至完全没有留给阿尔拒绝的余地,她直接按住阿尔,让阿尔跪坐在了蒲团上。 好吧,莉塔不但在通用语的掌握上有了长远的进步,力道也控制得越发精准,被按着坐下来的阿尔没有感觉到半点疼痛,但仍是摆脱不开莉塔按住自己的手。 “好啦,我不跟你换,你也快坐下吧。” 人鱼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她左右张望了一番,与阿尔低语: “他们都没睡好,不少人都在埋冤诺拉,觉得还是帕特里克更会做事。你要不要和我打赌——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小偷’。” “小偷”阿尔捏了捏“小偷”莉塔的手,鉴于某两只盗走圣物的纸鸟还躺在她的口袋里,阿尔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应该由她们两个讨论。 “这很正常,神侍总是霸占学徒的餐食,学徒为了填饱肚子,难免会小偷小摸,而神侍——他们连小便宜都要占,怎么可能不对大的利益动心?” “那只‘耗子’就是这样!”莉塔补充道,“他和他的同伴恨不得把库房里所有亮闪闪的东西都搬走,他们的日子可比这些学徒好多了。” 她把视线投向周围的几个骨瘦如柴的学徒,他们跪坐的姿势如同从一个模具上扣下来的,身体佝偻着,宛如垂暮的老人。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 莉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就是气声: “信仰祂,到底会有什么好处?说祂平等地眷顾祂的一切造物,可哪怕是在最接近祂的位置,同一个种族,也分出了如此多的高低贵贱,还有这么多的恶行。” 阿尔不知道怎么回答莉塔,她抬头望向那尊神像,油灯的光焰明明灭灭,使得祂的神情越发变幻莫测。 祂似乎注视着一切,又漠视着一切…… 钟楼远远地送来七声钟响后,诺拉神侍在几位学徒的簇拥之下走进神殿,她对着神像行过一礼,无声地念诵过什么,便转过身举起手,阻止了神侍和学徒们将要开始的早间祷告。 “我们刚刚清查过詹森和彼得的住处,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不该出现的浆液,我已经再三在神庙里强调过,这种浆液只能少量地供给中心神庙,但凡多上一壶、或者出现在别处都会对我们神庙造成伤害。” 诺拉那张和气亲切的圆脸上此时全无笑意,她一旦板起脸来,气质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显然,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完全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神殿中逐渐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道是谁——那人刻意夹起了嗓子,尖细地道: “诺拉大人,听您的话并没有让神庙变得有多好,‘女神之泪’丢了,还得罪了中心神庙!” “没有变得多好?” 诺拉迅速看向发声处,然而坐在那个位置的神侍、学徒谁也不像是才嘲讽过她的模样,一个个深深地低着头,一副安分、愧疚的模样。 诺拉的脸色变得更差,冷冷道:“我真希望你没有吃今天的煎肉排。” 她没有再对这句冷嘲热讽深究下去,像是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难看的刁难,诺拉很快平复好情绪,宣告道: “对于私下里违背我规定的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这件事里出了多少力,别以为这件事会轻轻揭过,我已经向女神立过誓言,我会将你揪出来。至于惩罚——” “惩罚——女神在上,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 帕特里克祭司腆着肚子,笑着在詹森的搀扶下走进神殿。 “帕特里克大人!是帕特里克大人!” “呼——中心神庙的事,帕特里克大人肯定有办法解决。” “说不定帕特里克大人还能把诺拉神侍弄丢的‘女神之泪’找回来呢,我听说他跟中心神庙的大祭司关系一向不错……” …… 帕特里克祭司摆了摆手,神殿立刻恢复了安静,他在诺拉的近前停住,拍了拍詹森的肩膀,道: “我已经问过詹森前因后果了,诺拉神侍,是你太心急了,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不过,我也能理解,年轻姑娘嘛,做事总是难免差一点。” “帕特里克祭司,我从他的住处搜出了整整十壶浆液,十壶!您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诺拉盯住帕特里克祭司,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所拔高。 “哦,你是担心那几条鱼?” 帕特里克祭司的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他轻描淡写地道: “那不要紧,我和詹森已经上报给中心神庙了,他们马上就会派人来指导你的——教你如何更好更高效的制取浆液。” 第157章 017相似积年累月的沉疴痼疾…… 积年累月的沉疴痼疾绝不是一时就能祛除的普通病症,一间位于穷乡僻壤的神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经营好,诺拉神侍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面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居高临下“指导”自己的帕特里克祭司,诺拉神侍总觉得自己的心头徘徊着一股无法释放的火气。 因而在主持早课、面对着如此之多显而易见的反对者——绝大多数的神侍都坚定地认为帕特里克将神庙经营得比她更好,诺拉难免不如往日里讲解经义用心,她尽快结束了这场早课,结束了这场“隐晦”的羞辱。 “愿祂的荣光庇佑你我,恩泽遍及每一寸被太阳普照的土地。” 诺拉合上经书,冷淡地说完结束语,那些跪坐在蒲团上的心不在焉的神侍、学徒便犹如盼到雨露的禾苗,一瞬间恢复了神采,纷纷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交头接耳着离开神殿。 想着自己为这座神庙所做出的种种努力,这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人此时的肚子里又多半装着她争取来的煎肉排,诺拉心下一哂,不愿再深想下去,整理好衣摆就准备离开。 “诺拉神侍!” 一道紧张的、清脆的呼唤拦住了她。 那是个穿着灰袍、以兜帽遮掩住面容的神庙学徒。 说实话,诺拉并不喜欢这股自中心神庙传来的风潮——她不认为这种遮遮掩掩是虔诚信徒谦卑的象征,只觉得这是一种卷土重来的陋习。在诺拉眼里,作为女神的信徒,就该大方地向祂袒露自己的一切,而这种遮蔽面容的行为反倒是心虚的表现。 “抱歉,打扰您了!我能向您请教一个经义上的问题吗?是关于圣徒斐多涅的。” 不过,这个学徒似乎不像她的打扮那样畏畏缩缩,略作犹豫后,便很直接地向诺拉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诺拉因此对学徒不大好的印象有所改观,爽快地应下: “当然,我的同胞,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谢谢!” 学徒紧绷着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语气里的紧张也消失了大半,“诺拉神侍,我最近又从头开始读圣徒斐多涅的事迹,有处地方始终不太明白。您知道,圣徒斐多涅曾除去一切庇护,为经受饥荒的家乡赤脚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最终女神被这位圣徒的善心打动,为斐多涅的家乡降下了比索纳息山还高的米粮。” “是这样。”诺拉肯定了学徒的话,并对此做了补充,“而且为了纪念圣徒斐多涅无畏的奉献,她的家乡伽尔普瑞至今都会在冬天的第一场雪后,召集所有的神侍赤脚走进雪地里祈祷。” “感谢您的告知。” 学徒的神态放松了些,她接着道: “但我在读一些更古老的经书时,发现斐多涅的家乡之所以遇到饥荒,是因为那里的许多人都背弃了女神,成了自私自利的堕落者。于是,为了清洗他们肮脏的罪恶,让洁净重回这片土地,女神特地降下这场饥荒作为神罚。可是——由于圣徒斐多涅的祈求,这场神罚最终未能完成,以至于时至今日,伽尔普瑞都流窜着大批凶恶的匪徒。” “如果单看斐多涅的经历,她祈求女神的垂怜并没有错,这位圣徒也是只想解救那些被堕落者殃及的无辜信徒。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因为她向女神祈求,女神原有的计划才被打破,导致那些罪恶至今仍在阳光之下徘徊。”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学徒呼吸的节奏不由得更快了些,诺拉的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再看向学徒时,已然换了副态度,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你解读经义的角度很有趣,所以,亲爱的,你的疑问是什么呢?” “诺拉大人,我不明白。”学徒的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她的声音里又隐藏着一种无措的恐惧。 “从小到大,神庙都告诉我,女神注视着这世上的一切,祂全知全能,会做出最好的安排。可是……可是……伽尔普瑞——” 诺拉猛地拉住学徒的手,语声温柔得像是春日里的溪水,阻止这个小姑娘继续说下去,阻止她谈到那些许多神侍早已心知肚明、嗤之以鼻的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诺拉的圆脸一显出笑容便极具亲和力,犹如一位可亲的、友好的邻家姐姐。诺拉看向学徒,尽管并不能看清学徒被遮掩住的面容,她的眼睛里依旧满是关怀和爱护: “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像你这样聪慧的学徒。你愿不愿意跟在我身边?” “我想,你会在我这儿学到你需要的东西的。”。 “不太行。” 莉塔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下一整只药剂,在这种暗红色液体的帮助下,她已经习惯了处于热潮期的身体。除了体温比平时稍高一些,面色比往日更红润几分,莉塔觉得自己和别的人鱼没什么区别。 她把绑成辫子的红发往肩膀后一撩,凑到阿尔近前——近到恨不得同阿尔鼻尖碰鼻尖,再次仔仔细细地看过阿尔的装扮后,莉塔仍是使劲摇头。 “真的不行!你这样打扮,我觉得还是骗不过那个圆脸神侍。她见过你的脸,咱们又‘偷’走了她的‘火’,现在她肯定恨咱们恨得不得了,时刻都保持警惕,你会非常危险。” 莉塔指了指那两只“瘫”在阿尔肩膀上的纸鸟,阿尔认为它们如今的状态是因为劳累,而莉塔则坚持它们是被“女神之火”撑到了,毕竟“女神之泪”一看就绝非凡物,就算它不是神庙所宣扬的可以辟邪治病的圣物,也绝对有些不足人道的好处。 “说不定她就是认出你了,才叫你到她的身边去!”莉塔浓密的眉毛往上一挑,紧紧地皱成一团,“阿尔,要我说,还是不要用这个法子,实在太危险!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不如我再去抓个什么人盘问?中心神庙派过来的人不知道这神庙把人鱼藏在哪里,但这神庙里总会有人知道。” 阿尔用手帕擦了擦被植物汁液染得微微发黄的指腹,在逃离王宫的路上,她也学了一些易容的方法,如今条件有限,她尽可能地尝试,但效果—— 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阿尔垂下眼眸,不得不承认莉塔说得没错,这种伪装不太有效果,阿尔的五官和装扮前区别不大,仅仅只是肤色变成了蜜色。但她又非常清楚,诺拉神侍一定会是个绝佳的突破口,阿尔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不,那我就还是不露脸。明天我戴面纱去见她。” “但她明显不喜欢你遮蔽面容。” 莉塔还是一脸反对,不知怎地,人鱼觉得自己像吞进去了什么温度极高的东西,也许是那支药剂的副作用。她从阿尔的左边又转到阿尔的右边,来回踱步。 “没关系!阿尔,我有办法,我可以去堵那些家伙,他们总会给人鱼送饭的。既然需要人鱼来制造那种罪恶的浆液,他们绝不可能不管人鱼,只要我细心点,很快就能找到人鱼的下落。” 阿尔牵住转来转去的莉塔,仔细地感受了下人鱼的体温,确定莉塔的状况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解释道: “诺拉是不喜欢我遮掩面容。不过,她目前在神庙里的处境并不好,所以最缺一个真正站在她那边的人。只要我能在这个时候走过去,她便会忽略掉我身上她不喜欢的品质,给予我最大程度的信任。” 莉塔做贼似地抬头瞄了阿尔一眼,忍不住摸了摸阿尔涂抹植物汁液后看着有些粗糙的脸庞,随即别扭地转过头,小声地嘟囔: “可我就是不想你离她太近,她今天最后看你的那个眼神……太肉麻太奇怪了!” 而且还抓着阿尔的手一直不肯放,莉塔的心中有着诸多不满,却不好细说。阿尔是想解救人鱼,与诺拉也只是短暂的接触,诺拉不可能顶替自己的位置—— “不可能顶替”? 莉塔微微一怔,她不明白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在想什么?阿尔仅仅是想要利用诺拉……再者,她也没有资格干涉阿尔交朋友的资格。 “……莉塔,莉塔?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药剂不管用了?!我去准备——” “不……不,我没事,就是走神了!”莉塔赶紧拦住要求给自己准备冷水和浴桶的阿尔,“对不起,阿尔,我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 阿尔并不在意莉塔是不是没好好听自己说话,反而为莉塔没有出现异状而松了口气,她虚张声势地瞪了莉塔一眼,便重复道:“她不是对我有好感,大概我说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看着莉塔迷惑不解的神情,阿尔笑道: “她对我好,不过是想对曾经的自己好。” “诺拉看我的眼神,是在看过去的自己。” 引领过七批信徒后,太阳升到了天空的正当中,笑容变得僵硬的诺拉神侍终于得以回到住处,享受短暂的午休时刻。 诺拉的住处是神庙之中少数能让她满意的地方,这里比较僻静,距离帕特里克祭司的住处最远。她不必每时每刻被迫听那些神侍、学徒对帕特里克祭司的吹捧之词。 她揉着酸痛的手肘,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中心神庙继续交涉。 帕特里克他们送去浆液多半要不回来,但又不能够不要,眼下已经不能再向中心神庙示弱…… 正当诺拉在先写好给中心神庙的信件和先去领餐食之间犹豫时,她看到那个早课时见过的姑娘。 那姑娘提着一只食盒,她摘下了兜帽,脸上罩着一条灰色的面纱,一见到诺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就亮了起来。 “诺拉大人,我帮您领了中午的餐食。” “谢谢你,亲爱的。” 诺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喜悦,她知道这姑娘选择了自己。 这是个聪明的姑娘,诺拉想,一如数年前的自己。 第158章 018离间通常…… 通常情况下,追随神侍的神庙学徒会比普通的神庙学徒有着更好的待遇。因此,绝大多数的神庙学徒都会想法设法讨好这类有倚仗的学徒,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让神侍高看一眼的秘诀。 特别是像诺拉神侍这种掌握着实权,地位与祭司相差无几的神侍,他们身边跟随的学徒往往更受欢迎,甚至会在学徒中间隐隐有着话语权。 不过,这是“通常”、“往往”的情况。 看着刻意远离自己、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学徒们,阿尔再一次感受到了诺拉神侍的尴尬处境。她没有为此沮丧,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异色,反而快步上前,主动向这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学徒发问: “打扰了,请问沉思池是往西边走吗?诺拉大人吩咐我去那边取些水给她。” 这几个嘀嘀咕咕的学徒显然没料到阿尔会如此直接地朝自己走过来,她们先是一怔,但见阿尔态度平常,没有要同她们计较的意思,加之她们刚才只是好奇,的确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便略略松了口气,不过,她们的神色难免有些尴尬。 “是,西边有条卵石小路,你顺着它一直走到尽头,就能见到沉思池。” 其中一个圆眼睛的学徒开口告知了阿尔路线,这个姑娘似乎是个热心肠,又补充道:“沉思池的水不能用旁的器皿去接,你得先到库房去取一下陶壶。” “好的,谢谢提醒。”阿尔微笑着朝圆眼睛点头道谢,便转头先往库房的位置走去。 见阿尔走出去一段距离,圆眼睛的同伴便又忍不住议论起来: “她居然真在给诺拉神侍做事!女神啊……她不知道,帕特里克大人最不喜欢——” 圆眼睛比同伴谨慎些,使劲拉了一下同伴的袖子,“瞎说什么呢!帕特里克大人只是和诺拉神侍偶尔有些小分歧,毕竟诺拉神侍太年轻了。” 几个学徒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再继续讨论神庙中大人物的关系,把话题转到了阿尔本人身上。 “对了!刚才应该问一下她的名字的。” 圆眼睛有点遗憾,尽管神庙里的学徒太多,知道名字也没太大用处,但是目前大家都不太了解这个跟随诺拉神侍的学徒,她们要是能成为第一批同她相熟的人,绝对能小小吹一下牛。 “我听说她之前好像是在钟楼那边做清扫的活计。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又冷清,要打理的地方又大。” “那可不是!估计之前每天做完活,跑到食堂都没什么能吃的了。说起来,她可能也就是这几年才能吃上饱饭。怪不得她会选——” 嘀嘀咕咕的学徒们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圆眼睛欲盖弥彰似地咳嗽了一声,催促道: “好啦,该好好干活去了!帕特里克大人那边还等着咱们采的螣花呢!” 提到要做的活计,学徒们立刻充满了干劲,她们整理了下挎着的篮子,朝神庙外走去。能分到这种好活的学徒自然在神庙里混得不差,性格也自然更活泼些,没多久便又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说起来帕特里克大人好像特别喜欢螣花,他那儿的螣花总是换得特别勤。” “当然啦!帕特里克大人可是女神最虔诚的侍者,代表着女神的螣花,他怎么可能不爱?在他那儿做活的神侍说,帕特里克大人的卧室里,有一整面墙常年都装点着新鲜的螣花!” “那么多螣花?!怪不得每天都要派那么多人去采花呢!” “这还不算多,你知道中心神庙要用多少螣花吗?听之前那个彼得说,他们一天就要用掉……” 学徒们热火朝天地聊起了中心神庙令人咂舌的开销,眼睛一个比一个亮,仿佛流水般花掉的金币都一枚枚掉进了她们的钱袋里。 躲在树冠的莉塔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只敢在心里腹诽阿尔将人鱼用于“窃听”的“大材小用”…… 继被强占了食堂的餐食,接连错过煎肉排、芦笋佐烤鸡腿、培根土豆浓汤……欧恩再度痛失饱腹的食物,他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两个伪装成少女的魔鬼,她们正在分食他仅剩的两块还称得上美味的糕饼! “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干。” 那个红头发的张嘴就是一大口!欧恩可以向女神发誓,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女性,在吃东西时会这样不体面!哪怕是神庙里之前那些饿得瘦骨嶙峋的神庙学徒,她们也知道在吃东西前要先向女神祈祷,再细嚼慢咽地吃掉盘子里的东西。 那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姿态——恭顺、谦卑。 另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不以为意,她只是用手帕替红头发擦了擦粘着碎屑的嘴角,便转过头继续看向欧恩: “那个沉思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定要用陶壶取水。” 她的语声平和,没什么起伏,一双仿佛比海更蓝的眼眸专注地望向欧恩,令他不禁想打个寒噤。 几天前——起初,欧恩并没有把蓝眼睛放在心上,以为自己需要忌惮的只有那个身手惊人的红头发。 然而—— 不堪回首的然而! 感受着自己骨缝间因那蓝眼睛而产生的痛楚,欧恩出于本能地、哆哆嗦嗦地答道: “这……这是诺拉神侍定下来的规矩,我也不清楚。” “哦,你不清楚。” 蓝眼睛的语气没有变化,她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欧恩身上,她正拨弄着红头发的发辫,轻轻理顺同伴有些杂乱的发梢。 “那很好,欧恩,我想我该谢谢你近日的帮助,不过很可惜——” “很可惜”三字似乎戳中了欧恩什么不愿回想的记忆,他“砰”地一声——与其说是“跪”,更像是“瘫”在了地上。欧恩急切地朝蓝眼睛爬过去,伸出手要去抓蓝眼睛的脚腕,却被红头发踩住了双手。 “啊!女神啊!我……我没有恶意……不是故意冒犯。我只是有话同这位大人说,求求您……求您放过我——” 红头发抬起头,用指腹擦了擦嘴角,她把脸凑到蓝眼睛近前,见她笑着点头,才有心情同欧恩说话: “行了,有话就直接在这里说。” 红头发稍微抬起了一点脚,卸掉了几成力气,欧恩终于从剧痛中缓过来,不敢再闪烁其词或是同她们卖关子。 “大人,那些陶壶都是诺拉神侍自己做的,所以有人猜必须用陶壶取水,是诺拉神侍为了限制旁人制取浆液。她把这一步说得很重要,说是什么不用陶壶取水,最终制成的浆液就会效果大减。” “虽然确实有点影响,但帕特里克大人制取的浆液,效果也没有差特别多……” “所以你是帕特里克的人。之前送给中心神庙的浆液也是帕特里克制取的。” “我——” 如果但凡有选择的余地,欧恩都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被蓝眼睛和红头发齐齐看着,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隐隐作痛、打颤。他没法忘记这些天噩梦般的经历! “是……但是像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小神庙,要想经营下去,只能想方设法地讨好中心神庙。诺拉神侍她以为搞她那一套有用,但实际上——” 欧恩把在嘴里打转的污言秽语抹掉。 “非常幼稚!中心神庙不会容忍她完成她那一套,如果中心神庙没有浆液,他们不会想让我们这种小神庙壮大起来、产出更多浆液,他们只会干脆把我们碾碎。” 蓝眼睛轻笑一声,欧恩完全读不懂她的神情。她站起身,不再理会欧恩,准备离开的蓝眼睛最后摸了一把红头发的辫子,红头发瞪了她一眼。 “你想吃鱼吗?晚上我可以给你带两条鱼干。” “不要!”红头发使劲摇头,“那鱼干硬得像木头一样,没什么味道,我还是想吃甜的!你给我带点甜的东西吧。” “好的,给你带甜点……不对,你最近怎么好像格外爱吃甜的。昨天那个苹果派都甜得有点发苦了,你还吃了整整三块。算了,我给你带果汁吧。” “我不就是吃了你那份嘛,真小气!哼,记得再给我带一大块奶酪,我不想空嘴吃面包。” “好,那就带上次那种圆的吧,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但是这次不要一口气都吃完了,亲爱的,你知道厨娘现在是怎么看我的吗?” “那一块太小了,是他们胃口太小——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的胃和鸟一样大!你看,你又在嫌弃我!” “我没有,我的意思是你吃东西应该有些节制,你知道,饥一顿饱一顿不是好事……” …… 她们一如既往地亲密无间,一如既往地对他视若无物。 欧恩看着她们拥抱、挥手、告别……他空瘪的胃囊痉挛着,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想要逃离这两个“恶魔”,欧恩指望不上浑身像是散了架子的自己,更指望不上被神庙单独关起来的詹森。外面更不会有谁在乎他!那些人甚至都不屑于往钟楼这边来! 那么—— 欧恩把视线悄悄转到红头发的身上,蓝眼睛一走,她的情绪明显低落许多。 他不太清楚她们是一种什么关系,女人们总是这样不知羞耻地黏糊在一起……但他很清楚这种关系的结局,神庙里那些与她们相似的女人,最终都是以结束收场。 结束……惨烈的结束…… 欧恩微微眯了眯眼睛,对自己脑海里的景象很满意。 等到红头发因为无聊再度打哈欠时,他状若随意地开口: “你和她认识很久了吧?‘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吧?” 红头发看向他,虽然皱起了眉毛,但她没有让他闭嘴。欧恩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壮着胆子继续道: “我总觉得……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你和她之间,好像,似乎——你更喜欢她,而她对你……嗯……好像要差一些。” 诺拉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学徒带回来的两壶水,诺拉原以为像她那样瘦弱的女孩,顶多只能抬回来一壶,没想到她的力气居然这样大。 “很好,这些就够了。” 诺拉把自己的手札合好,简单地夸了学徒一句,她从记忆里找出学徒的名字,“艾琳,中心神庙那边,今天派了人来,他们要调查一下之前的情况,顺便带一些浆液回去。” 说是“调查”,其实无非是过来讨好处,诺拉很了解那些中心神庙来人的品性。 “我一个人制取不了那么多浆液,需要你来帮忙。” “我?” 蓝眼睛的学徒似乎很是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极大,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诺拉大人,这……这么重要的活计,我怎么配做?我……我只是个卑微的学徒……您……我听说帕特里克祭司一直想帮您分担这份重任……我愿意去帮您请示他!” 听到帕特里克的名字,诺拉不耐烦地过挥了挥手,仿佛是在驱赶一只讨厌的虫子: “别紧张,艾琳,我并不是要教你制取的办法,只是要你替我去取一味原料。” “原来如此!” 学徒好像很是松了一口气,不再犹犹豫豫。 “诺拉大人,那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第159章 019腥气水流特有的腥气从四…… 水流特有的腥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但脚下却是坚实的卵石小路,见不到一条翻涌的波纹。 阿尔将手中的灯盏举高了些,没看到水源,只看到一面没有尽头的石壁。 走在阿尔前面的诺拉神侍的背影长长地抻过来,投在她的脚下,幽幽地遮蔽住卵石缝隙间的青苔。阿尔走得艰辛,走得小心翼翼,而诺拉似乎将这条路走过千百遍,每一步看上去都走得轻松随意。 “女神在上。”诺拉转过头,确定了一下阿尔与自己相隔的距离,终于放慢了她“飘”一样的步伐,“这边的路不好走,以后你不用带两只陶壶来,只带一只便好。” “是,诺拉大人。” 诺拉做出一副勉力支持的模样,看似十分吃力地将陶壶向上提了提,小心地调整了下陶壶的位置,好奇地问道: “不过,您说让我来这里取一味原料,但我没有看出这附近有什么呀?” 诺拉轻轻笑了笑,将她手中的那只灯盏向前一递,在面前石壁上的某处放好,接着,她看似随意又似乎遵循某种规律地碰了碰石壁上的几块石头。 很快,那堵沉重的石壁便犹如一本过厚的书——缓慢地、笨拙地从中间展开。 于是,腥气,那不单单是水流的腥气,它们还混杂着一种诡异的香气,自石壁正中显出的空隙倾涌而出。 诺拉听见一阵类似鱼尾拍打水面的激烈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凄婉的歌唱。 不,那不是谁在歌唱……是有谁在哭泣…… “原料就在这里面。” 诺拉神侍的语气轻松而自然,她朝阿尔露出一个鼓励意味的笑容,“神庙养了几条小‘鱼’,可能养得有点太多,所以有时候它们的情绪可能不太稳定。” 在狭窄的船舱里、灯盏微弱的火光下,阿尔看过人鱼憔悴的鱼尾,莉塔依偎于她怀中,光泽黯淡的鳞片像是痛哭流涕后的眼眸。 如今,站在这片幽深、污浊的水池旁。阿尔看见的是数十双缠绕着海草、且失掉瞳仁的“眼眸”。 诺拉利落地把一件冰冷冷的物什塞入阿尔变得僵硬的手中,轻描淡写地吩咐: “艾琳,去它们的鱼尾上取一点血和鳞片。也不用取太多,装满一只陶壶就够了。” “‘一只陶壶’?”阿尔怔怔地、迟疑地回复。 阿尔的一切伪装在面前这一幕的冲击下都无法留存……哪怕是莉塔最狼狈的时候……那些贪婪的、令人作呕的海员也不曾这样对待她…… 灯盏中的火光扑朔着晕开,并不稳定地照亮那片水池,明明暗暗,像是一朵积蓄着闪电、雷暴的乌云。 那些人鱼——她们犹如市场上那些被无情甩出水盆的、奄奄一息的鱼,因价格大跌遭受粗鲁的、不合适的对待。 人鱼本该散发着宝石般色泽的鱼尾现下瞧着像一坨吸满水的肮脏泥沙,她们健壮的身体消瘦得像是在烈日下暴晒了三天三夜。 脖颈、手臂、手腕、腰身、鱼尾…… 都缠绕着无数粗壮的锁链。她们被搁置在浅滩之上,施暴者残忍地将水源控制在一个远不能满足她们、又不能致她们于死地的份量。 这甚至已经不是折磨!这明明是酷刑! “对,一只陶壶,这些鱼应该已经供不出两只陶壶的量了。” 诺拉神侍倾身上前,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扒开一条人鱼的眼皮,那条人鱼虚弱无力地朝她呲牙,一张曾经美艳的脸庞枯槁得近乎骷髅。诺拉神侍习以为常地无视了人鱼孱弱的示威,毫无波澜地评价: “或许得给它们一些圣水了,不然可能撑不到冬天。真遗憾,它们不像别的鱼一样繁殖旺盛。” 迟迟没有得到阿尔的回应,诺拉神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仔细去瞧阿尔: “艾琳,你还好吗?你脸色好难看,闻不了这么重的腥气吗?” “腥气”…… 阿尔想起床帏里沉睡的母亲,想起母亲塞进她怀里的那支炼金药水,闪烁着金子般的色泽。 她想起她从甲板上抱起的莉塔,想起莉塔耷拉在自己臂弯、犹如褪色布匹的鱼尾。 她想起被火光吞噬前的海船,想起船员的尖叫、哭喊、祈祷,以及狼狈的甲板。 腥气。 阿尔看向诺拉神侍,战战兢兢地点头,语声不受控制地发颤: “诺拉大人……我……我有点害怕。我听说这种鱼有剧毒。如果被它们咬……咬上一口,就会小命不保……”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像是能就此咽下自己的满腔恐惧,又深吸一口气:“他们都说,我的一个堂哥就是这样送了命。女神在上,我实在不敢接近它们。而且……诺拉大人,我想不通,这浆液怎么能是用‘这种东西’来做的呢?” 说到“这种东西”时,阿尔紧紧皱了一下鼻子,似乎下一刻便要呕出来。 这番答话似乎很得诺拉神侍的意,她的语气变得更为柔和,循循善诱道: “别担心,艾琳,这些鱼身上的锁链都刻有符文,眼下也都是强弩之末,它们顶多对你露一露牙和爪子,连你的一根发丝都伤不到。” 诺拉神侍顺势轻轻摸了摸自己学徒的长发,墨色的发丝犹如锦缎般自她指缝间滑过,学徒柔顺地低垂着眉眼,任由她的动作。 这使得诺拉神侍一时间有些恍惚,毕竟她实在很少得到这般与自己地位相匹配的恭敬,以至于她情不自禁地吐露出一些不是很适宜在当下说的话。 “之所以用‘这种东西’来制取浆液,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物以稀为贵’。献给祂的牺牲越罕有,得到的效用就越大。而这些蠢鱼——” 灯盏的光亮有限,照不全整片水池,但水流于暗处依旧在涌动。 诺拉神侍的这句话一出,也不知是哪几条尚有余力的人鱼便开始拼命撕扯起身上的束缚。锁链声、拍水声、嘶吼声,纠缠在一处,却还是无法阻挡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侍以轻蔑的语气讲完剩下的话。 “它们很早就遗忘了女神,献祭它们的血肉,既是牺牲,也是赎罪,是祂最喜欢的祭品。” 腥气,铺天盖地的腥气。 阿尔握紧手中那把诺拉递给她的利刃,她垂着头,目光掠过色如浓墨的水池,这一次,阿尔看见星星点点的亮色。 不是粼粼的水波,是她们的眼睛,是人鱼们一双双含恨的眼眸…… 沐浴着阳光的树叶在微风里颤动着,仿佛一只只爱俏的鸟正在打理自己的羽毛。融金般的光芒向下坠落,灼穿树下厚重的阴影,也灼痛欧恩的眼睛。 他偏过头去,再次躲开那束恼人而刺眼的阳光,匆匆瞄了眼红头发的神色。 倘若不是在红头发手下吃了太多的苦头,光凭着她那张生得昳丽的脸,欧恩这会儿绝对不是一见她就双腿发颤,他一定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红头发的声音比她生得更美,哪怕是夜莺,也不会愿意在她开口时歌唱,尤其当她同蓝眼睛说话时,她的声音便似乎沁满了蜜糖。 像她这样的女人,欧恩想,像她和蓝眼睛这样的女人,都不该玩这种有伤风化的把戏,她们该有更合适的去处…… “为什么你要说女人生来属于男人,我和她迟早要分开?” 她的语气开始从疑惑偏向另一种情绪,一种欧恩笃定自己会头破血流的情绪—— “我……我的意思是,她显然和您不是一路人!她非要在这神庙里混,而想要在这神庙里往上爬,她唯一的路就是去追随那些有权势的男性神侍,做他们的所有物。所以……您和她很难长久。” 欧恩努力回想着记忆里的事件,竭力为自己的话做佐证,“之前有一个学徒就是如此,她一得势,就和她的‘伴儿’闹掰了!要知道她能得到神侍的青眼,还不是全靠她的‘伴儿’为她拼死拼活——” “我喜欢‘伴儿’这个称呼。” 然而红头发对欧恩的长篇大论兴趣寥寥,她双眼放光地揪住欧恩话中的一个词汇不放。 “所以‘伴儿’就是你们对‘伴侣’的称呼吗?听着很亲切,我喜欢。” “他不是这个意思。” 浸在阳光里的树剧烈地抖了一下,海洛伊丝背着修复好的长弓拉开欧恩住处的门帘,精灵的目光擦过全身僵硬的欧恩,落在红头发的人鱼莉塔身上。 “你的重点错了,他是想说你的‘伴儿’迟早要为荣华富贵抛弃你。”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抛弃’?” 得到解释的莉塔反而更为困惑,坐在桌子上的她一跃而下,注意力很快转到了“失而复得”的精灵朋友身上。 “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好啊!原来你在这儿!你还好吗?我们一直没有瞧见你,还以为你出了事。” “还好。”海洛伊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后的长弓,它在不久前又得到了暗精灵的加固,不仅能用,效果甚至比过去更好。 “我与几位‘熟人’见了面,还又认识了几位新朋友。” 莉塔当即对海洛伊丝投以羡慕的目光,她视若无物地从欧恩拄在地上的双手上踏过,欧恩骨节的碎裂声和惨叫声也全然流不进她的耳朵。 单纯的人鱼只一心与她“久别重逢”的精灵朋友交谈: “都是谁?快快告诉我,我的‘伴儿’一定想知道!” 人鱼兴奋地扯住海洛伊丝的袖子,精灵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开始满地打滚的欧恩。不得不说,人类对于疼痛的忍耐力真是数一数二的差劲。嗯,人鱼也是数一数二的恶趣味。 “你的‘伴儿’。”海洛伊丝觉得每重复一次这个称呼,自己的牙齿就在隐隐作痛,“她会比你更早见到她们的。” “而你,现在要跟我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第160章 020来使在狩…… 在狩猎课上,精通此道的名师曾把住阿尔的手,带着初学者的她将寒光凛凛的利刃插入猎物的身体。 彼时鲜红的液体汩汩而出,喷溅在阿尔的面容上、衣装上。阿尔注视着那猎物的眼睛,看着它逐渐失去光彩,仿若两颗磨损严重的纽扣。 这一次—— 哪怕心知这是不得不做的事,哪怕阿尔竭尽所能地制造出最小的创口,但当那比人类血液更暗的液体滴滴落入陶壶,与那一双双与莉塔肖似的眼眸对视—— 阿尔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然被死死攥住,她无法去看她们受损严重的鱼尾,那会让她想起另一条……她竭力控制住情绪,一双手却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 深呼吸。 她会想到办法的。 她们会想到办法的。 对于这个追随自己的学徒艾琳,诺拉神侍可以说几乎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单说取浆液原料的这件事,过去,诺拉自然也吩咐其他学徒来做过这份活计。但无一例外,他们不是因为胆子太小,就是因为做事拖沓,总是干得一塌糊涂。更有甚者,只见了这片水池,便开始呕吐不止,转身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或许可以说是他们的感官太敏感。但诺拉还是想不通,就只是从这几条被牢牢锁住、只剩下一口气的鱼身上取一点血,这桩活计到底有哪里配称之为“难”? 眼下,神庙学徒艾琳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唯一能指摘的是艾琳的手有些颤抖,但毕竟没有遗漏诺拉神侍需要的“原料”,诺拉觉得无伤大雅。 “这些就足够了。” 诺拉接过那只变得沉甸甸的陶壶,朝壶内看了一眼,她对这种扑鼻的腥气早已习惯,面色不改地夸赞道: “你做得不错,艾琳,以后,取这种原料的差事就都交给你了。” “是。” 灯盏照亮学徒戴着面纱的脸,她的面色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沁出了密密的细汗,她恭顺地应下了这份差事,询问诺拉具体的细节: “诺拉大人,那我大概多久来取一次原料呢?” “每七天一次就足够了,次数太多,这些鱼也吃不消。” 艾琳的细心更让诺拉满意,她本想顺势再夸学徒几句,却忽地想起了帕特里克祭司派人来告知自己的事。 “哦,女神在上,今天中心神庙会派人来视察。” 诺拉神侍嫌弃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袍,她现在对腥气远不如过去敏感,便总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着那种低贱的鱼腥气,常常想沐浴更衣。 “走吧,开门的诀窍我下次再讲给你。咱们该回去好好收拾一下了,中心神庙派来的人最爱计较,他们可受不了一点怪味。” “是。” 学徒举高灯盏,为诺拉神侍照亮前路,她身后的那片水池因此又再度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诺拉神侍随意地朝水池望了一眼,对现下的情状很满意。 果然,人鱼就是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最好…… “帕特里克大人!” 一个神侍打扮的大鼻子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的面色并不好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忙着为迎接中心神庙的来使做准备,这个大鼻子便很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帕特里克祭司身旁,低声汇报: “中心神庙先前派来的那两个神侍,叫詹森的那个不知道招惹了谁,像是被人打了,非常古怪,身上不见有几处伤,却一个劲地叫疼,连床也下不了。另一个更是邪乎,受的都是轻伤,但是——” 大鼻子咽了一口唾沫,帕特里克祭司瞄他一眼,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接着说道:“这个彼得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沾了一身恶咒!我……帕特里克大人,您也知道我……使出一身本事,才将将给他解开了一两个。我瞧着这人,就算是把恶咒都解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也会是疯疯癫癫的……” 帕特里克祭司的一张脸随着大鼻子的话变得越发的黑,大鼻子耷拉着脑袋,亲眼见祭司手里的那一支螣花被他捏得惨不忍睹。 “大……大人,要是中心神庙的人问起他们,其实咱们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只说是他们两个跑出去了,对!就说是诺拉神侍查这个查那个,他们不堪其辱,一气之下走人了。” 大鼻子说着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法子,眼睛越说越亮,“这样说,还是一举两得,中心神庙肯定忍不了诺拉神侍,到时候……” “好了好了。” 帕特里克祭司不耐烦地挥挥手,没有让大鼻子把后面的话说完,他看上去像是对这法子不认同,脸上却已经雨过天晴,不再摧残那支螣花,从一旁装点的花瓶里又取出一支,不急不缓地道: “这事说起来也有我的错,诺拉神侍太年轻,有些弯弯绕绕想不通也正常,我当时就该好好劝着她。” 帕特里克祭司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也罢,女神在上,经了此事,想来诺拉神侍的性格也能沉稳些,不会再搞那些小孩子把戏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鼻子在旁陪笑,和帕特里克身边的几个神侍、学徒照例说起恭维话来吹捧帕特里克祭司,说得帕特里克祭司满面红光时,几人才忽地察觉到了不对。 “先前不是说中心神庙的来使已经快到了吗?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消息?” “是啊!还有诺拉神侍,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到了吧?” “女神啊!你们看!那不是中心神庙的车驾吗?他们到了,怎么没人来请大人?” 帕特里克祭司循声望去,大鼻子瞟了眼那支新取下来的螣花…… 它纤长的茎杆又一次被捏得萎烂…… 中心神庙的架势向来摆得足,他们的车架刚来到神庙前,那些前来祭拜女神、领取浆液的平民百姓便像是受到了驱逐,自动地分散在两旁,空出好大一片位置给中心神庙的来使。 这些没有身份、没有财富的百姓不仅果断放弃了自己排了好久的队伍,他们甚至连眼睛的余光都不敢落在中心神庙的车架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分不出是惧怕还是崇拜。 前来接应的诺拉神侍对着这座嵌着宝石、贴着黄金的车架不亢不卑地施以一礼,本想着派人去请一如既往“姗姗来迟”的帕特里克祭司,那座车架的门帘便打开了——要知道,以往中心神庙的人可是要三请、五请,让帕特里克祭司说完无数好话,才能勉为其难地下车的。 本来光这一点就够令诺拉吃惊的,然而接下来,当她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不是以外油腻腻的中年祭司,更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女性神侍。诺拉险些要使劲揉揉眼睛,再抓住这位神侍从头看到脚。 “中心神庙听说你们的‘女神之泪’被渎神者夺取,特地派我来寻找圣物的下落。” 神侍直接明了地道出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并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埃莉克丝,中心神庙的神侍。” 这是个没听说的名字,但这一点并不奇怪。一心想要爬到中心神庙的诺拉神侍对中心神庙的老古板很了解,他们并不喜欢宣扬那些女性神侍,尤其是那些真的在做事的女性神侍。 诺拉仔细打量了埃莉克丝身上带有中心神庙印记的衣袍,依精致程度来看,显然是量身定做。 埃莉克丝似乎也留意到了诺拉对自己的观察,无声地出示了刻着她的名字、标志着其中心神庙成员身份的金腰牌。这更是说明了埃莉克丝的身份并非作假。 “太感谢了!埃莉克丝神侍,‘女神之泪’的遗失让我们很苦恼,但我们到现在也没查到歹人的下落,实在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诺拉立刻做出邀请的手势,她身后的学徒走上前,奉上一束纯白的螣花。 “抱歉,这里位置偏僻,只有这些螣花还能见人。” 埃莉克丝没有直接接下那束螣花,而是示意她的学徒替她接下。那学徒的个子极高,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银色的长发,不光诺拉的学徒多看了这人一眼,诺拉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谢谢你们的螣花。你可以带我去神殿了,顺便描述一下当天的情况。” 埃莉克丝神侍与之前中心神庙的来使截然不同,她不但不好摆场面、也不热衷于说套话拖延时间,一上来就准备要解决问题。诺拉险些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诺拉大喜过望,当即就带着人朝神殿去。 “是这样,那天,渎神者假扮成信徒,谎称自己是为家人求药的,后来——”。 埃莉克丝神侍从诺拉那里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将神殿里里外外逛过几遍,开始仔细询问细节时,身材略显丰满的帕特里克祭司才在他的拥趸下气喘吁吁地赶来。 “……你是说,你看见两只纸鸟夺走了‘女神之泪’,它们真的是纸做的?你不是指那种鸟太过纤细?” “不是的,埃莉克丝大人,我看得很清楚,那的确是纸鸟!而且……它们很通人性,哪怕是真正的鸟也远远没有它们机灵。” “这纸鸟听上去像是附魔物品。大祭司倒是有一只这样的鸟,但它只懂得传信。” 然而,或许是同为女性,帕特里克祭司看着这两个“相交甚欢”的神侍,努力缓和了呼吸,笑容满面地走上前去,准备攀谈: “您就是中心神庙的来使吧!早听说中心神庙有几位能干的女性神侍,想来您就是其中的一位。不知您是?” 埃莉克丝神侍在与诺拉说话时还有些笑模样,一见到帕特里克,唇角便肉眼可见地撇了下去,她睨了他一眼,随即朝自己那位生得很是高大的学徒一挥手,道: “我?我是奉命来捉捕你的能干神侍。”《 》 160-170 第161章 021帮忙今晚…… 今晚神庙的餐食是红烩肉丸,酱汁的香气浓郁到恨不得从食堂一直飘进另一头的神殿。 食堂里的咀嚼声、刀叉碰撞声此起彼伏,一时间,无论是神侍还是学徒,都只顾着狼吞虎咽。在交谈闲聊的人反而是少数,他们的声音几乎完全沉没在这一片嘈杂中。 “……她把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祭司带进了告解间,说让他向女神忏悔,总结出他曾犯下的所有罪孽。有人说听见帕特里克祭司向那位大人痛哭流涕,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我不明白,不是说帕特里克祭司同中心神庙一向交好吗?再怎么说,就算他真的有过什么过错……我的意思是,女神啊,他至多犯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错。那位大人怎么能这么对待帕特里克祭司?” “或许他们有什么过节?你们也知道中心神庙里的女人,她们比诺拉神侍更难缠!总嚷着多少年以前神庙是女人主事,女神啊!以前是以前,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 阿尔看似专注地享用着盘子里的红烩肉丸,实则将那几个男性神侍的议论声收入耳中。她对这几个人有些印象,他们总是簇拥着帕特里克祭司,但方才埃莉克丝神侍宣布要扣押帕特里克祭司时,他们几个则在第一时间就颇为灵巧地隐没于人群之中。 对这样千篇一律的“笑话”,阿尔兴趣寥寥,他们接着又开始说一些男性神侍常说的蠢话,使得阿尔把全副心神重新投入到美味的肉丸上。就连盘子里最后的那一点汤汁,她也节省地用白面包仔仔细细地擦过,全部吞进肚子里去。 可怜的莉塔! 阿尔有十足的把握她的人鱼会喜欢这道菜肴,不仅仅是因为莉塔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还因为这道红烩肉丸口味偏甜。 不过,虽然肉丸带不回去,但承诺的奶酪还是能带走的。在两枚银币的帮助下,阿尔从厨子那里得到了一块很大的奶酪,至于果汁,阿尔早就想好了—— “喂!听没听见?我们叫你呢!” 傲慢的叫喊干扰了阿尔的思绪,她轻声再次向给自己奶酪的厨子道谢,并归还掉手中脏掉的餐盘,便自顾自地准备离开。 听说不远处的村镇今天会举办市集,或许会有村民把自家产的水果担出来卖。现在是什么水果正当季?莉塔对水果的要求不多,有时太酸的她也能原谅,主要是要新鲜,不过现在—— “跟着诺拉神侍的!你以为你是谁?!” 要是水果实在不够新鲜,阿尔觉得自己可以买一些果酱,果酱能放得更久,冲水喝或者涂在面包上,莉塔应该也都能够接受。农家自制的果酱可能会比较酸,糖价向来是很高的。 “你他X的!你听没听见我们在叫你,别以为跟着诺拉神侍就了不起!” 黑压压飞过来的一巴掌,阿尔略一侧身便避了开去。 转过头来,她看清那几只“苍蝇”的脸,正是那几个刚刚“高谈阔论”的帕特里克祭司的拥趸。他们衣着精致,袍子上的绣纹都是金线绣成的,一张脸却叫人不忍细看——明晃晃地写满了妒恨。 妒恨? 阿尔觉得好笑,他们是妒恨她“站对了队”?她并不认为这帮人会有任何可能支持诺拉神侍,他们对女人的轻蔑不加掩饰,说起来可笑,这些人平时还最热衷于自为女神最“虔诚”的信徒。 “放开!你这个该被活着剥皮的贱人放开我!” 攻击阿尔未果的神侍拼命想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挣出来,他挣得满面通红,狼狈不堪。阿尔毫无征兆地一松手,他就险些因为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你这个——” 此时再看这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伙的脸色,阿尔觉得,倘若哪天自己心血来潮,打算踏上绘画这条艺术道路,她绝对不会使用任何与他们脸色相近的颜料。 “朝我发火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我追随诺拉神侍更对于你们而言无关紧要。” 阿尔的语气平静地像是陈述今天的天气,毕竟比起阿尔在码头上、海船上听到的那些“长篇大论”,这几个神侍所说的很难称之为“污言秽语”,对她的杀伤力几近于零。 更何况,阿尔回想了一下神侍那一巴掌的力度,只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无聊的笑话。 “你们现在该做的事是为自己好好打算——我听说埃莉克丝神侍已经开始严查了,你们猜,她会不会对帕特里克祭司的追随者感兴趣?” 她将他们再度变幻的脸色尽收眼底。 很好,阿尔想,她或许会用这种颜色去涂抹风化严重、岌岌可危的山岩…… 在任何一座神庙做事,都要懂得“圆滑”。 一如不少神侍、学徒对诺拉的称呼由“诺拉神侍”自然地转为了“诺拉大人”。那些本要用来装点帕特里克祭司衣橱、会客室、书柜的洁白螣花转而又成了宴请埃莉克丝神侍的装饰。 白螣花被制作成类似蝴蝶的形状,被摆放在餐桌的正中间,它们酷似蛇信的鹅黄色花蕊向上探出,旁边的两片扇状花瓣像蝴蝶翅膀一样朝两侧伸展开来,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引得埃莉克丝神侍看了又看。 “中心神庙的白螣花没有你们这里这样多,我们一般只用白螣花来祭拜女神。” 埃莉克丝祭司的追随者帮她拉开椅子,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摸了摸白螣花娇嫩的花瓣,“你们这儿的气候倒是比中心神庙‘养人’得多。”埃莉克丝神侍看向诺拉,语气有点意味深长。 “虽然还没有资格拥有大祭司,但祭司受到的尊敬可比大祭司高得多。” 诺拉看着艾琳适时地上前,更换掉餐桌上那件惹恼了埃莉克丝神侍的布置,换上了一盏无功无过的三枝银烛台。 “您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信徒自然要虔诚得多,而我们这些侥幸沾染了女神荣光的侍者,难免得到一些或许不配得到的尊敬。” “但是——无论如何,祂是全知全能的,倘若真的有人践踏祂的名誉。” 诺拉将左手按在胸口处,低声念诵了一遍女神的名号,才笑着继续道:“女神不会视而不见,祂迟早会派出一位真正合格、刚正不阿的神侍来拨乱反正。” 埃莉克丝神侍面上的笑意终于不那么虚浮,她对那位跟随在身旁的高大学徒使了个眼色,那银发学徒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直愣愣地放在了诺拉的面前。 “这是?” “有人听说亲爱的帕特里克祭司犯了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希望我对他宽容些。”埃莉克丝神侍云淡风轻地解释道。 “女神在上,我在中心神庙待了这么久,这么多的金币倒是头一回见。当然——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神侍的衣袍上有金线绣纹。” 埃莉克丝神侍拢了拢她披在肩头的栗色长发,一双眼不知第几次扫过诺拉神侍身上的朴素衣着。 “埃莉克丝神侍,很抱歉让您看到这座神庙不好的一面。”纵使诺拉没有做过这种“捞油水”的脏活,但她明白,眼下不是推脱责任的时候,“我没能约束好这些女神的侍者,反而让他们染上了这种堕落的恶习,沉溺于不该有的、罪恶的享乐。” “请您告知我都是哪些人,我一定会对他们进行严惩!将他们逐出神庙!” “看来你的确还是个年轻人。” 埃莉克丝神侍笑着摇了摇头,“也难为你在有那么多蛀虫的情况下,还能将这里经营到这个程度。” “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现在就清理掉他们,亲爱的——”她向自己的银发学徒示意,“带这个小姑娘出去吧,我和诺拉神侍有话要谈。” 埃莉克丝神侍看了一眼诺拉的学徒,诺拉当即点了点头: “去吧,艾琳,我们有需要会再喊你们的。” 学徒自然没有违背神侍指示的意思,她们各自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你应该清楚,诺拉,中心神庙现在并不在乎你们这里是否有神侍堕落,又是谁在总管事务。我们只想知道你们的浆液——”。 门刚一合上,那个个子过于高的银发学徒便一把抓住阿尔——是的,尽管阿尔经过训练,感官又向来灵敏,仍是没有避开银发学徒的突然之举。 她拽着阿尔一路七拐八拐,如果是往日,或许阿尔还可以同那些做杂活的暗精灵求助。但由于诺拉担心暗精灵影响神庙的形象,已经禁止他们在中心神庙的来使未离开时露面。 而这种狂躁的脚步,跑来跑去,阿尔竟然感觉到了几分莫名的熟悉…… 很快,银发学徒总算在阿尔无法呼吸前停住脚步,一直保持沉默的她也随之开了口。 “好了,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跟屁虫了。我和你长话短说,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也有办法把你从这个你不属于的时间里解救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半真半假地装糊涂,试图偷偷脱离银发学徒的掌控,却被她抓得更紧。 银发学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她扯下自己的兜帽、面纱,在重重伪装之下,是一张阿尔熟悉的面孔。 “埃莉克丝说,你看见我的这张脸就会明白,你明白了吗?” 好吧,是否“明白”还在其次。 阿尔注视着银发“学徒”的脸,但的确,既然是她要求,阿尔便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阿尔叹出一口气,“长话短说,我该怎么帮你?” 第162章 022奶酪“我知道你现在有机…… “我知道你现在有机会能接触到那些人鱼。” 约瑟芬,更准确地说,是一百年前的约瑟芬,她迅速地掏出一个纸包,直接塞给阿尔,近乎命令地嘱托道: “我要你想办法把它丢进那个池子里。” “你可能不清楚人鱼现在的状况。” 阿尔握住那只纸包,她同约瑟芬一样,都想解救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鱼,可阿尔并不怎么相信一只纸包能发挥出的效力。 “她们浑身上下都缠满了锁链,上面全是符文,我不懂法术,根本没办法解开那些束缚。如果你是想要救她们,这个法子多半行不通。” 过去的约瑟芬与之后的约瑟芬尽管样貌上并无区别,但她们之间到底横亘着百年……纵使年轻的约瑟芬现下是在向阿尔请求帮助,才被人类重创过的她看向阿尔的双眼难免全无温度。阿尔在约瑟芬的脸上找不到半分笑意,尤其在阿尔提出异议后,人鱼的神态变得更冷, “你的任务是把它丢进池子,锁链的事情我自有办法。” 约瑟芬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于纠结,她没有同阿尔解释纸包的作用,而是继续道: “还有那两个中心神庙的人,詹森和彼得,你和莉塔最好尽快把他们处理掉,不要总是惹麻烦。” “可是……中心神庙不是刚来了人,现在处理他们,难道不会容易出事?” 约瑟芬扫了眼阿尔瞪大了的蓝眼睛,脸上难得有了笑——不过却是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冷笑: “你觉得我会像你一样,傻到跟着一个‘真正虔诚的神侍’东奔西走?放心吧!就算你把全天下的所有神侍都处理掉,埃莉克丝也不会理会的。” “抱歉,我以为——” “尽快把这只纸包丢进去,最迟不要迟于后天晚上。” 约瑟芬不给阿尔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她喘息的空档,约瑟芬再一次强调完任务,便不愿与阿尔多说一个字,急匆匆地拉拽着她奔回原处。 当又一次体会上气不接下气的窒息感时,好几句话都憋进肚子里的阿尔第一次发现莉塔是一个非常体贴细致的朋友…… “中心神庙对你们的浆液很满意,诺拉神侍,听说是你研制出的这种浆液。” 埃莉克丝神侍不仅屏退了随侍,也谢绝了精心准备的餐食。因而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只有那一盏三枝银烛台,和两只盛着少许果酒的高脚杯。 她端起那只靠近自己的酒杯,蜂蜜色泽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子里荡开层层涟漪,埃莉克丝轻嗅果酒馥郁的香气,笑着点评: “一片贫瘠的土地难以孕育出美丽的花朵,而你,亲爱的诺拉,在这样的小地方,女神在上,恐怕最多也就只能到达如今的高度。” “不管中心神庙如何惩处尊敬的帕特里克祭司,你我都清楚,就算是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挤走你,来接管这间神庙。” 诺拉表现得很平静,掐住杯脚的手却指节泛白,“的确如此,但埃莉克丝神侍,中心神庙就会允许女性神侍主管事务吗?据我所知,中心神庙里的不少女性神侍都没有实际的职务,只能去做祭司的追随者。” 这句反驳的话未免带了些呛人的辛辣味,不过埃莉克丝并没有与诺拉计较的意思,她反而微微一笑,肯定了诺拉的话。 “诺拉神侍,你说得很对。中心神庙确实埋没了许多优秀的女性神侍,依我看,那里也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你——”诺拉怎么也想不到埃莉克丝会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她斟酌了下用词,问: “既然您不认同中心神庙,为什么还想劝我到那里去?” “我不认同现在的中心神庙,但我认为我们有可能将它整治一新。” 埃莉克丝举起那杯果酒,隔着那盏三枝烛台向诺拉致意: “亲爱的诺拉神侍,你敢不敢赌一把?” “押上你研制的浆液,赌我能成为一位大祭司?” 紧闭的房门再打开时,阿尔早已将呼吸的频率调到了正常,约瑟芬也重新扮好了她的伪装。 而室内的两位神侍也完成了她们的谈话。餐桌上的两杯果酒喝得一干二净,诺拉的脸颊带着私有而无的红色,两人很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 “……我最多每个月单独给你三壶浆液,圣水可以无限量供应。” “圣水就不必了。浆液一周给我送一次,量可以少,但必须有。” “可以,陶壶需要你派人给我送回来,在这里烧制陶器很麻烦。” 就最后的一些细枝末节达成了共识,诺拉神侍招呼阿尔: “艾琳,把我新制取的浆液拿给埃莉克丝神侍看看。” “是。” 阿尔搬起早准备好的陶壶,又拿起一只陶杯,从黑洞洞的壶嘴倾倒出半杯如酒似血的液体。 深红色的浆液一落入陶杯,一股奇异的香气便溢了出来。 埃莉克丝神侍紧紧盯住了那只朴实无华的陶杯,瞧了有一会儿,她才珍之重之地将其端起来,抿了一口。 只这一小口!阿尔就留意到神侍的整张脸仿佛都焕发了神采,原本端坐的她也猛地站了起来。 “哦!我亲爱的诺拉,你真是个天才!愿女神保佑!它一定就是我们机会。”。 “她后面没有再和你说过一句话?” 莉塔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奶酪——继被禁止无止境地食用甜食后,阿尔又对这条人鱼每天可食用的奶酪数量做出了限制。不管莉塔说多少好话,阿尔都坚称一条正常的人鱼不该用十二人份的奶酪做“塞牙缝”的“零食”。 “是的,这个约瑟芬对我很冷漠,她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阿尔有点沮丧,她枕着莉塔的双膝,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奶酪消失的部分,叹了口气,继续道: “她不肯透露给我更多的信息,我完全不确定那个埃莉克丝是不是她的同伴。她看上去像是中心神庙的人,又不像是中心神庙的人。” 莉塔扑哧一笑,戳了戳阿尔的腮帮子,慷慨地喂给她一小块奶酪。 “阿芙拉说,一百年前的祖母性格很有些古怪。你知道,她才被人类的谎言伤害过——当然,你绝不会是那种坏家伙!可这个时候的祖母很难不迁怒你,对你冷漠些也很正常。” “是的,我能够理解约瑟芬……” 阿尔这一整天都在拼命淡忘的情景又从脑海里浮了上来—— 恶臭的池水、浸满血色的锁链、失去鳞片的鱼尾…… “喂!阿尔!” 温热、潮湿的呼气喷进阿尔的耳朵,她打了个激灵,一扭头便对上笑盈盈的莉塔。人鱼使劲揉了一把阿尔的脸,嗔怪道: “你别总想着那些不好的事!还要我跟你说几遍?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一切都是‘以前’的事情,‘以前’你懂嘛?!” 她把这个词咬得过重,以至于有点微微地变了调子,莉塔身子向前倾,犹如密林般的绿眼睛专注地盯着阿尔,姜红色的头发则仿佛某种帷幔沉沉地垂下来。 “这都是已经发生的事,而且在‘未来’都有了好结果。如果事情最后发展得非常糟糕,相信我,以后的约瑟芬不会对你那么友好,而我呢——” 或许是阿尔过于关注人鱼说话间时隐时现的尖牙利齿,而她们又三不五时地开人类在人鱼食谱上的玩笑…… “你会直接把我吃掉?” 阿尔这样说,却情不自禁地攥紧莉塔的手。 “吃掉你?我干嘛要吃掉你。” 莉塔少有地挣扎了一下,试图挣开阿尔拉住自己的手,由于处于热潮期,她的体温一路窜高,倒是比阿尔更热了一些。 “我都说了好多次了!”莉塔没挣开阿尔的手,愤懑地“哼”了一声,“我们这支人鱼从来都不吃人。我……我以前是搞沉了一两条海船,但那都是因为他们想要捉人鱼!我从来没有吃一口人类的血肉。” “一口也没有吗?” 阿尔轻笑出声,她翻身起来,一下子拉近了她与莉塔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 烫的,是呼出的气,是发红的脸颊,是变得迷糊的头脑。 相握的手没有松开,缺了一角的奶酪被推到一边。 她靠近她,她直愣愣地一动不动。 “你骗人,莉塔。” “你至少喝过一口人类的血——我的血。” 阿尔的声音很轻,碰触人鱼脸颊的动作也很轻,犹如一根飘扬的羽毛,从莉塔的心上拂过。 痒,密密麻麻、不受控制的痒。 “我……我……” 这话本应该很好反驳,莉塔那时完全是出于自保,她不是“吃”阿尔,而是在“进攻”,莉塔也根本没有记住阿尔的血是什么滋味,她只记得那道狰狞的伤口,以及阿尔发白、惊恐的脸色。 但不知怎的,莉塔像是陡然间忘记了通用语,忘记了舌头和声带该如何运作,一时竟做不出任何有效的辩驳。 阿尔是不是靠得太近了?一定是她靠得太近了。 莉塔总觉得她身上正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难以抗拒的香气,比白贝鱼更让自己痴迷。 或许是因为阿尔在那个能烹饪出美味佳肴的食堂里呆了太久。 也有可能,莉塔怀疑—— 阿尔也可能是从那个她刚才念叨了许久的诺拉神侍那里学到了某种法术? 不……不…… 她一定学的是邪术! 有什么犹如擂鼓般砰砰作响,有什么正不安分地在身体里涌动。 莉塔火急火燎地又开了一支药剂喝下,暗红的颜色……不!这不是阿尔的血…… “……抱歉!莉塔!你还好吗?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惊慌失措的阿尔坐直了身子,她扑上来想要仔细查看莉塔的状况。 “你又觉得热吗?这药剂还有用吗?莉塔,深呼吸,现在有好一点吗?” “我——” 僵直的舌头终于恢复了正常,热度又如潮水般退去,莉塔挡住扑向自己的阿尔,抢在她面色发白之前,得意洋洋地扬起头道: “叫你惹我!阿尔啊阿尔,这次你至少要赔我三大块奶酪!” 第163章 023相信直…… 直到镂空挡板投下的阳光由金色转为橙红,跪坐在告解间的帕特里克才听到脚步声—— 他继续保持着左手按在胸口上的姿势,不动声色拔高了自己向女神忏悔的声音: “……至高无上的女神,全知全能的主宰,一切生灵的母亲……我犯下失察的重罪,让染有污秽的人玷污了您的声名……不配做传达您声音的使者,更不配日日侍奉在您的面前、聆听您的教诲……” “……圣洁慈爱的女神,请您严惩我!摘下我这颗遭了蛀的果实,除去我这块腐坏的枝条,拔掉我这片枯萎打卷的叶子……我——” “我可以向女神发誓。” 来人的脚步轻得像一场春天的风,她语声带笑,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叫帕特里克的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那些侍奉祂的祭司未必精通法术,也未必全都虔诚纯洁,但就像你一样,你们都很适合在一个喜欢在酒里掺水的酒馆里做一个蹩脚的游吟诗人。” 她走过来,遮住那缕照进告诫间的光束,帕特里克于是全然沐在她的阴影里。 “别担心,帕特里克,我想总会有稀里糊涂的酒鬼买你们的帐,走运的时候,也能有块黑面包吃。” “埃莉克丝神侍。” 帕特里克确实有着适合做游吟诗人的嗓子,他语声哀凄,仿佛一只受伤的大雁。 “我的确做错了事,您可以女神清理祂的祭坛,将不称职的我逐出神庙,但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作为女神的信徒——” “帕特里克,我想我们都清楚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埃莉克丝打断帕特里克的滔滔不绝,看来做久了祭司,说教的习惯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不管是詹森还是彼得,他们都已经指认了你。就算你嘴巴里长着一根货真价实的银舌头,这个‘祭司’的名头你也不可能再留住了。” 告解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再流淌出的声音便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湖水。 “这是我犯下的罪孽,受怎样的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埃莉克丝神侍,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是识人不清,才污损了女神的荣光。不过,那两个渎神者——我想以他们的状况,可能也并不适合做‘证人’吧?” “你认为他们现在还不清醒,我用他们做了伪证?不,女神为证,我对掀翻一条岌岌可危的船并没有兴趣。” 埃莉克丝神侍把帕特里克的言外之意挑明,似乎对这种兜圈子的说话方式很是不耐,她轻轻敲了两下告解间的镂空挡板,引得帕特里克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她。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你做下的那些事被人发现——是的,不止‘识人不清’的这桩,中心神庙不会保你。帕特里克,现在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埃莉克丝俯视着他,像小鸟正在打量一只肥美的虫子。 “我要你做些事。” “你想和中心神庙对着干?!你疯了!”帕特里克的声音变了调,如果不是告解间过于狭窄,他说不定就要瘫倒在地。 “你成了弃子,还想从中心神庙的手下活下来。”埃莉克丝欣赏着帕特里克的窘状,“我觉得你比我更疯。” “我……我……” 神庙里的钟楼响起来,太阳一寸寸地沉入地平线,辉光随之转为昏沉沉的橙黄色。 帕特里克垂下眼睛,不再吭声,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等再一次到了去取制造浆液的“原料”的时候,近来春风得意的诺拉神侍早已忙得脱不开身,她便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学徒。 诺拉神侍最近也对自己的这个学徒很满意,且不说她是之前少有的、选择投奔自己的人,论起她的办事能力,诺拉更是说不出半点不是。明明只看诺拉演示过一次进入水池的诀窍,她就记得七七八八。 在确定自己的学徒完全掌握了进入水池的诀窍后,诺拉将陶壶递给了她。 “去吧,这次还是取一壶。哦,艾琳,它们最近没怎么进食,你记得再去食堂领些小杂鱼,不用太多,一桶就够了。” 学徒接下陶壶的动作微微一顿,诺拉觉得她是被水池里的情形吓到了——帕特里克还是祭司时,就完全不敢进那个水池,凡事都要诺拉去汇报。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学徒的肩膀,安慰道: “不要紧,那些鱼现在连动一下尾巴都很困难,它们没法拿你怎么样。而且你还长着一双蓝眼睛,人鱼是不会动蓝眼睛的人的。” 学徒攥紧那只陶壶,一如既往地没有反驳,顺从地应下。 “是,诺拉大人。”。 “人鱼不会动蓝眼睛的人。” 阿尔分辨不出这句话是诺拉唬她扯出来的胡话,还是她确实如此认为。 她拎着一只陶壶,提着一桶满满当当的杂鱼沿着腥气向前走去。 这个看法可笑得让人觉得像是哄孩子时随口诌来的胡话,但却未必是诺拉的哄骗,以她之前的态度来看,神庙的确一贯轻视人鱼,他们不认为人鱼是与人类拥有同等智慧的生物,他们只当人鱼是一种特别一些的鱼。 一桶杂鱼…… 阿尔想不到这些手指粗细的小鱼要如何喂饱那些人鱼,它们甚至明显不太新鲜,散发出的气味也有点可疑。如果是莉塔,她恐怕宁可饿死,也不会碰这些鱼。 那些重伤的人鱼会肯接受这份具有施舍、侮辱意味的食物吗?她们吃下这些鱼,身体会不会变得更差…… 阿尔深吸一口气,掸去心头多余的想法,在该停下脚步的位置停住,按照诺拉先前的指示操作。 腥气,掺有更多血腥气的腥气再度涌出,灌进阿尔的鼻腔…… 水池边的卵石小路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阿尔小心地把陶壶放在一边,提着那只盛鱼的水桶走近肮脏的水池。 几乎就是她靠近的那一刻,阿尔便听见一阵阵铁链碰撞的声响,一双双眼睛牢牢盯住了阿尔。 她快速地放下水桶,举起双手,向面前的人鱼竭力证明自己的无害,一时间,阿尔的声音都有些发哑: “我不想伤害你们!我是来送食物的!” 瞳色各异、密布血丝的眼眸死死粘在阿尔的身上,阿尔觉得倘若没有锁链,自己恐怕顷刻间就要被她们撕成碎片,从“送食物的”变成“食物”。 “我没有骗你们……” 阿尔知道自己需要拿出些佐证,她看着这些状况比之前更差的人鱼,心一横,硬着头皮冲到一条人鱼的近前,将自己不久前刚被莉塔蹭了又蹭的胳膊亮给她——那条红发人鱼希望阿尔今晚带些糖果回去。 “我想你们应该能闻出来,我和约瑟芬的孙女阿尔,关系非常要好。” 光是“约瑟芬”、“阿尔”这两个名字一出来,人鱼们的神色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眸中全然的恶意开始变得复杂。 其中神色最晦涩难懂的是那条为首的金发人鱼——她的鱼尾虽然不再散发宝石般的光泽,但也完全看得出比旁的人鱼生得更壮硕,阿尔还从她的眉眼里依稀看出了与约瑟芬的几分相似。 金发人鱼与嗅闻阿尔的那条人鱼用人鱼语交谈了几句后,一张脸更是黑到了极致,她开口问阿尔: “你是蒲沙克威王室的人?” “不,我已经不是了。” 阿尔快速地摇头,连忙同金发人鱼交代了自己的遭遇…… 三言两语或许能简单地总结出阿尔的经历,可要让人,不,是要让人鱼相信这段经历,却异常困难。 讲完开头后,阿尔便发觉水池里的人鱼绝大部分都下意识地远离了自己,她也隐隐看到了一双双埋伏在绿藻间、水草下的利爪。 好吧,阿尔也觉得自己的遭遇恍若一场胡乱揉搓起来的怪梦,换做是她,她也不会轻信,也会准备随时出击。 “……所以我现在出现在这里。” 不管人鱼们是否相信,阿尔还是坚持讲完了这番话,她从口袋里翻出那个约瑟芬给她的纸包,她没有选择直接丢进水池里,而是递给了主事的金发人鱼。 “这是我说的那个约瑟芬给我的纸包,我不知道它的用途,我把它给你们,究竟如何处理,你们自己决定。” 金发人鱼是所有人鱼中最靠近阿尔的那一条,她还能做一些幅度较小的动作,在仔细端详过纸包,又拆开细细嗅闻了里面包裹的粉末后,金发人鱼的态度奇迹般地和缓了些。 “鱼全倒进池子里,你可以来取血了。” “我来取血?!” 阿尔似乎被金发人鱼的吩咐吓了一跳,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 水池里响起几道人鱼的嗤笑声,金发人鱼望向阿尔,像是在认真记住她的五官,又像是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是啊,这不是你的任务吗?放心,至少我们现在没有力气抵抗你。”。 又一次失去血液,身体的痛楚越发麻木,倒有一种怪异的“轻飘飘”的错觉,金发人鱼闭着眼睛,细细咀嚼着杂鱼的骨头。 果然,她还是更喜欢鱼。 “那个人类说的话,和约瑟芬派暗精灵传进来的话差不多,只是——她怎么把纸包给了您?难道她知道那纸包是什么?” 另一条人鱼在她耳边低声道,金发人鱼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自己的部族一定都在留意着自己此时的一举一动,但她只觉得劳累,完全不想动弹。 “或许吧。也有可能她只是谨慎。” 金发人鱼计算着自己剩下的那条鱼该在什么时候解决,还是应该早些吃掉吧,明天一定会发臭。 “那您说,这个流着蒲沙克威血的人类能相信吗?” “我说?” 她笑了一下,语气肯定,“我觉得所有的人类,都不值得相信。” 第164章 024金币天幕将亮未亮之际,…… 天幕将亮未亮之际,神庙前便已经大排长龙。 慕名而来的信徒们自觉地保持着安静,使得笼罩着薄雾的山间依旧静谧无声,只偶尔响起鸟儿的啼鸣。 神庙的晨钟在天光大亮时幽幽敲响,此时信徒们排出的队伍早已蔓至半山腰。几位神庙学徒快步走出来,他们一边熟稔地将信徒们自发排起的长队调节得更为整齐,一边扬声宣告神庙今天的安排—— “愿女神的荣光庇佑你我!中心神庙的埃莉克丝神侍会在今天主持一场祝祷,诸位可以前来一观。” 前所未有的新活动令先前始终沉默不言的信徒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出身寒微,之前顶多在家人病入膏肓的时候来到神庙,妄图以一杯圣水解决掉所有病痛。“祝祷”这样的活动一直距离他们很远,许多人对此闻所未闻。 “女神啊!这‘祝祷’是什么?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过什么‘祝祷’。还是中心神庙的女神侍主持!这得收不少钱吧!” “那肯定啊!中心神庙连圣水都要一金币一小盅,这种神侍亲自主持的活动,绝对贵得要命!” “不知道这个“祝祷”和“忏悔”、“祈祷”是不是一样,之前住在我隔壁的玛丽姨妈去做了那个,她在一个小隔间里对女神坦白了自己犯下的过错?也不知道都说了啥,她回来就上了吊,直接去见女神了!” “愿女神垂怜!” 这些不了解“祝祷”的信徒越聊越害怕,有几个头发花白、身体虚弱的信徒甚至颤颤巍巍地出了队伍。 学徒们瞧见这一幕,了解过情况后连忙解释: “‘祝祷’是向女神祈求祝福的仪式,埃莉克丝神侍仁善慈悲,想要参与的信徒只用交一枚银币,就能获得女神一整年的庇佑!” “一整年!” 在场的信徒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啊”了一声后惊喜地补充道: “我听说过这个!中心神庙的亚历山大祭司主持的‘祝祷’,每人要收足足二十枚金币呢!” 一枚银币对于这些衣着朴素的信徒而言,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有了二十枚金币做对比——神庙前排队的信徒们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一笔巨款,一枚银币一下子变得容易接受了。 “大人,我要来做祝祷!这一年我都很不顺。女神在上,真的是中心神庙的大人物主持吗?” 很快,有信徒哆哆嗦嗦从钱袋里掏出擦得闪闪发亮的银币,揪住学徒问东问西。 “我只有等额的铜币,大人,您看我交这些可以吗?或者……我之后再来补上银币?” “女神啊!大人,请算上我,我要向女神表明我对祂的虔诚。” …… 原本安静有序的队伍立时混乱起来,信徒们争先恐后地去拉扯那些年纪不大的学徒,想要尽快确定下自己祝祷的名额,他们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久病在床的人忽地得到了痊愈的机会。 没人想放弃,没人想错过。 “大家都安静!” 个子最小的那个学徒历尽千辛从人群中挣出来,那些信徒纠缠她的样子,简直像是她本人就是某种灵丹妙药,恨不得就在这里把她扣住吃掉。 学徒大声地道: “中心神庙的埃莉克丝神侍会在女神的示意下挑出合适的人选,请大家保持冷静,祂正注视着一切!” 这番话似乎把信徒们从那种陡然而生的狂热中砸醒了。他们恢复了之前绵羊般的顺从,涌回自己的原位等待。 满头大汗的学徒们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再度发声安抚道: “我们都是祂所创造的血肉,女神将我们视为祂的儿女,只要对祂虔诚,就算没能参与今日的祝祷,也必将在以后得到女神的赐福。” 长长的队伍传来闷闷的应“是”声,那声音好像裹着什么厚重之物,又沉又涩。 不久后,等待的信徒们开始低低地念诵诘屈聱牙的经文,他们都低垂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其中。 清晨的阳光洒在信徒们干瘪的面颊上,瞧不见什么活气,只有犹如木偶的呆怔。 “愿女神保佑。” 有人轻声祈求…… 阿尔端着陶壶,将那如酒似血的浆液倾倒进面前的陶杯。 举着杯子的老妇人贪婪地望着杯子里的浆液,深红色的液体盛在深色的陶杯里,与老妇人此刻的眼眸肖似——犹如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阿尔扶起陶壶,低声道: “愿女神庇护您,虔诚的信徒。” 老妇人瞧见阿尔收回陶壶的动作,神色立即大变,她脸上的痴迷之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惶恐。 “女神在上,大人……这不对吧!怎么只有半杯浆液?以往不是满满一杯吗?!昨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少呢!” 不止老妇人,也有其他的信徒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但他们都不敢高声,最“过分”的那个也只不过是轻轻扯了一下学徒的衣袖。 “抱歉,举办祝祷需要使用大量的浆液。”阿尔按照诺拉的吩咐向信徒们解释,“所以近段时间,发放的浆液都会有所减少,如果您有需要,神庙还有圣水可以选择。” 阿尔的脸上保持着精心练习后的笑容,而信徒们的脸色却变得苍白。有了浆液之后,他们对圣水的“实际功效”更加心知肚明。所谓的圣水,恐怕和普通的净水没什么区别,价格倒是高得离谱。 “大人!我病得厉害,这浆液是我救命的药!只有这么一点,我真的没法活!” 老妇人想要抓住阿尔的手腕,一双枯木似的手伸了又伸,到底没敢碰阿尔,深凹下去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求您多给我一点吧!就一点,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多活上几天吧!要是我死了,家里背的债就该更多了!” 阿尔掐着陶壶细长的颈子,她不是不想给老妇人多一些浆液,可这些浆液都是有定数的,再者—— 随着老妇人的诉苦,越来越多的信徒流着泪跪下,有的衣着稍体面些的信徒甚至解下钱袋,拿出全部的钱币来换更多一点的浆液。 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都盯住了学徒捧着的陶壶…… 如果阿尔多给了老妇人,接下来,她就不得不也给其他的信徒更多…… “艾琳!” 有人高声叫着阿尔的假名,还没等阿尔看清对方的脸,那人便已经热络地跑到她的近前,夺走了阿尔手中的陶壶。 “你怎么在这儿做这种活呢?艾琳,诺拉大人四处找您呢!你快回去吧!” 那人的语气亲昵而隐带谄媚,接过阿尔手中的陶壶,见到那老妇人的陶杯里已有了浆液,厉声数落道: “领了浆液的就往神殿里去!这么多人呢!别想多领多占,旁人还没有呢!” “大人……我……” 老妇人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她吓得险些跌倒,还好有阿尔及时扶了她一把。 “艾琳,你这是?” 那人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作为神庙的一员,他自然不能明确地表现出对信徒的蔑视,但他眼下的行为和蔑视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阿尔并不想和那人在此事上纠结,就算她点出他的错误,他也不可能承认,更不会更正,于是,她只是道: “我正好也要回去,顺便带着这位信徒一起吧。” 那人也看出了阿尔对他的不满,勉强一笑,道:“好,艾琳,那你要记得时间。女神啊!我看诺拉神侍现在可是完全离不开你!” 这无疑是句恭维,阿尔却没有心思回应他…… 在阿尔的再三坚持下,老妇人终于接受了她的搀扶。尽管这让她们的行进速度大大加快,但老妇人肉眼可见的惴惴不安,她紧张地说了一堆话缓和气氛。 短短的几百步,阿尔几乎摸清了老妇人的家底。 老妇人的丈夫在几年前死于一场风寒,她的孩子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可当初给丈夫治病,掏空了家底购买圣水,这些年地里的收成也算不上好,根本交不起结婚税。老妇人自己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只有喝浆液的时候好一些。 “要不是实在没钱,孩子们也离不开我……我早就去见女神了!”老妇人眼里的泪花越蓄越多,“只是我想,恐怕女神也早就厌弃了我,不然这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子!” 神殿就在眼前,阿尔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任何安慰对于这位老妇人显然都只是没有用处的空话,她沉默片刻,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背,把从刚才就准备好的一枚钱币塞给老妇人。 她重复了之前就说过的祝辞: “愿女神庇护您,虔诚的信徒。” 阿尔松开老妇人,趁着她怔愣地看着钱币时悄然离开。 “大人……” 老妇人哽咽着,话语淹没在啜泣声里。 那是枚被体温捂热了的钱币,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钱币,一枚比圣水、浆液更有作用的金币…… “感谢女神!你终于来了!我亲爱的艾琳!” 看到姗姗来迟的阿尔,诺拉神侍的眼睛一亮,她欢快地走过去,给了阿尔一个大大的拥抱。 自从诺拉神侍在神庙里的称呼由“神侍”转为“大人”,她的性格就好像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样,比过去活泼许多。阿尔可以想到,今天回去,一定会受到莉塔的又一次盘问——为什么她的身上又粘上了旁人的气味。 “诺拉大人,我听说您在四处找我,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阿尔不太习惯与诺拉神侍的这种肉麻的相处方式,她把话题转到了事务上。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暗精灵汇报说那些鱼的状态不怎么样,我打算给它们换个地方住。” 诺拉语气像是谈论鱼缸里的观赏鱼,她直直盯着阿尔: “这件事就交给你吧,艾琳。暗精灵说你同那些鱼‘非常’亲近。” 第165章 025看法“亲近”?…… “亲近”? 诺拉神侍的表情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她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阿尔那张戴着面纱的脸,语声轻柔地发问: “暗精灵说的是真的?艾琳,你真的跟那些鱼很‘合得来’?” 她话语里有意无意带上的重音令阿尔脊背生寒,诺拉神侍总有这种能力,她说出的问句既像是普通的询问,又像是准备处置人前的质问。 幸而阿尔早就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当即适时地露出一点羞赧和愧疚,有些磕磕绊绊地回答: “抱歉,诺拉大人,我……我之前一直没见过人鱼,又有人跟我说人鱼的血肉很值钱……所以我……我想着或许对它们好一些,它们可能会更配合我一点儿,或许会主动给我点什么……” 阿尔故作心虚地抬头看了诺拉一眼,随后便迅速地低下头来,急切地解释道: “但是您也知道那些人鱼的状况,它们伤得很严重,除了那一壶血和一些鳞片以外,基本上……基本上也产不出别的了。” “诺拉大人,我起先是有些不大好的想法,可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拿。您可以随时来搜查,我真的只是想想。” 阿尔的语声渐渐低下来,透出几分沮丧: “至于后来——那些人鱼……我觉得它们多少有些可怜,我……诺拉大人,有时候我实在有些狠不下心……” 她再次飞快地瞧了眼诺拉的神色,应当是担心对方不相信自己,阿尔赶紧将左手搭在胸口上,以立誓来做证明: “但我可以向您发誓!向女神发誓!我艾琳真的没有做任何错事,没有偷走人鱼身上的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如果我说了假话,就叫我艾琳即刻堕进炼狱里,永生永世受剥皮挖心的酷刑!” “好啦好啦!艾琳,我只是碰巧提起来,哪里就信不过你了?” 见阿尔发完了誓,诺拉神侍才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诺拉原本就红润的面颊多添了一层红晕,她指了指身旁的一把椅子,示意阿尔坐过去,语气亲昵,笑道: “要是在从前,你这招或许对人鱼还有些用,但是如今——它们因为蒲沙克威的那个骗子沦落到这个境地,就算你对它们好到自愿贡献出自己的全身血肉,那些人鱼也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回报。你要知道,人鱼嘛,本来就是一群冷血的东西。” 尽管诺拉的这番话意在劝诫阿尔不必“善待”人鱼,但阿尔第一时间关注到的重点却不是这个,阿尔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诺拉提及的那个地名—— “‘蒲沙克威’?” 出生在蒲沙克威的阿尔从来不知道那里还和人鱼有关系,她几乎读遍了王宫所藏的游记,那些写在或粗糙或精致的书册上的文字鲜少与人鱼有关,难得一见的记述也都很模糊,不是道听途说,就是胡编乱造。 阿尔根本没有想过蒲沙克威还会和人鱼有什么渊源。 “是,我原来也以为蒲沙克威全都是只有蛮力的野人,没想到那片不信女神、被祂漠视的土地还能出一个‘聪明人’。” 诺拉神侍将阿尔的惊诧理解为对蒲沙克威的轻视——这很普遍,但凡是虔诚信奉女神的地区都对蒲沙克威颇有微词,将蒲沙克威看作未开化的野蛮之地。诺拉饶有兴趣地谈论起那个骗子: “这个‘聪明人’是蒲沙克威的一个皇商,不过他骗术高明,眼界却不怎么高,虽然把人鱼骗上了‘钩’,但他根本不清楚这些鱼的价值。要是他知道现在光是一杯浆液就值一枚金币,我想,他绝对会冲过来闹一场。” 谈起这场“大赚特赚”的交易,诺拉的话不免多了些,透露出了一些阿尔此前并不知道的信息——阿尔知道诺拉有将一些浆液售卖给不愿意和平民百姓挤在一起的“高贵”信徒,却不清楚这些信徒愿意为维持自己的“高贵”付上这么多金币!怪不得诺拉不愿意给中心神庙供给太多浆液,这简直就是流淌的“黄金”! 诺拉没有看出阿尔几不可察的神态变化,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多”,她还在想那个骗子的事,并推翻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猜想想,摇头道: “哦,他也不一定会来闹,听说蒲沙克威最近又在忙着打仗,他现在应该只顾着发‘战争财’了!” 说完这一句,诺拉才把话题拉到正轨上来,她指着面前的一张神庙布局的图纸,招呼阿尔: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艾琳,你也来瞧瞧——把人鱼安顿在神庙的这里好,还是那里好?” 阿尔凑过去,一边瞧着诺拉的手指在图纸上圈圈点点,一边听她细细列出这两处的优缺点。 这所谓的“优缺点”,当然是站在神庙、神侍角度的“优缺点”,倘若换成人鱼的角度,这“优缺点”无疑要变成“缺点”,两处地方只是“差”的方面不同罢了。 阿尔勉强从中选出一个稍微不那么差的,“不如迁到这里去?虽然有锁链绑着这些人鱼,但它们到底长着尖牙利爪,可能还是让它们呆在冷清一点的地方好,以免吓到信徒。” 然而诺拉的想法与阿尔截然相反。 “信徒的胆子没那么小。” 诺拉神侍直接否定了阿尔的看法,她指了指另一处,“还是把它们迁到这处喷泉里吧!到时候再找工匠给喷泉添上几座雕像,每天选两条状态、样子好一些的人鱼出来露面,如此还能招来几位贵客。” 她轻飘飘地推翻了阿尔的观点,提出相反的想法后,又笑着看向阿尔:“你觉得怎么样?艾琳。” “艾琳”能觉得怎么样? 阿尔保持微笑,低眉顺眼地点头: “是我考虑得太少,诺拉大人,我觉得您的想法很好。”。 埃莉克丝倚着丝绸面料的靠枕,躺在堆着厚实绒毯的睡榻上,惬意地享受着清洗干净、去皮切块的水果,朝着按照记忆绘制神庙布局的约瑟芬道: “我觉得你没必要那么防备那个蒲沙克威的女孩。” 沉着一张脸的约瑟芬立时放下了笔——当然,是年轻的、一百年前的约瑟芬,愤懑地转过头来,瞪了自己好友一眼: “埃莉克丝,你甚至没同她说过话!这就能断定她没有问题?” 埃莉克丝耸耸肩,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杯果酒,此处的酒水自然不像中心神庙那样有专售美酒的商贾定期供奉,都是神庙内的学徒自己摸索、研究出的私酿酒,味道当然比不上那些名头响亮的美酒,但偶尔尝一尝倒也称得上清冽可口。 “可你同她说过了话,也没看出她到底哪里有问题啊。约瑟芬,你这明显是对她有偏见。” 在埃莉克丝看来,喝酒,不必那么纠结酒水的产地,只要喝着不错就是好酒。看人,也没必要把人的来处看得那么重。 “我知道你不喜欢蒲沙克威,因为那个该下炼狱的骗子就来自蒲沙克威,但这不代表蒲沙克威的人都是罪无可恕的恶人。” 约瑟芬的脸沉得像一朵被过多积雨坠下来的厚实乌云。埃莉克丝瞥一眼约瑟芬,觉得好友的神情严重影响了自己面前碟子里水果的甜度,她将托盘一推,走到好友身旁,轻轻推了推约瑟芬的臂膀。 “你看我对神庙也恨得牙痒痒,但也没有对哪位神侍厌恶到你这个地步啊!” 约瑟芬这朵“乌云”被这句话激得几乎要“电闪雷鸣”,她瞪了埃莉克丝一眼,一头银色的卷发好像都炸了起来,还刻意地退后几步,避开了埃莉克丝。 “我没有‘厌恶’她,我只是保持必要的警惕!你们谁都觉得她没有问题,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你是没看见那个长大了的莉塔——” 约瑟芬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们好得过了头!只要一有接触的机会,就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我真怀疑她不是纯种的人类。一个普通的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好友约瑟芬没有来由的猜疑越发离谱,埃莉克丝想笑不敢笑,她很清楚约瑟芬近来的状态,面对全族被俘的窘境,作为唯一逃过劫难的幸运者,约瑟芬长期处于高压之下,难免疑神疑鬼,而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又与造成劫难的骗子有些相似,很难不被约瑟芬迁怒。 被误会种族虽然离谱,但往好里想,约瑟芬至少按耐住了怒气,没有对这小姑娘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放松,我的朋友。” 埃莉克丝“紧追不舍”地再次凑到约瑟芬身边,替约瑟芬揉按肩颈,人鱼的体温本就比人类低,约瑟芬眼下又过于紧张,以至于埃莉克丝觉得自己揉按的根本不是什么皮肉,而是货真价实的钢铁。 “你不是请海洛伊丝替你照看莉塔了吗?有精灵在,你根本用不着太记挂莉塔,人类再敏捷再强壮,也是跟精灵无法比较的。别那么紧张,你的莉塔无论如何都很安全。” 约瑟芬紧皱的双眉舒展开来,她点了点头,“海洛伊丝是个好精灵,她在精灵里几乎各方面都算各种翘楚,她会照看好莉塔的。” “精灵没什么问题,还是可以相信的。只是——”约瑟芬话头一转,好像回想到了什么事,“最近暗精灵似乎不太安生。” 这话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娇小的身影便冲进了室内,那身影又快又猛,连带着垂在门口的珠帘都高高地甩了起来,它们噼里啪啦地打在门框上,仿佛陡然间下了一场雨。 “卡萝,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急?” 埃莉克丝一把抓住窜进来的妖精,不知怎的,卡萝异常的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红彤彤的。 “约……约瑟芬,不好了!暗精灵那边出事了!” 第166章 026换“船”夹杂着青草气息…… 夹杂着青草气息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拂动起树冠上或深或浅的叶片,那些潋着阳光的绿色颤动着,犹如一只只准备展开翅膀、飞离枝头的鸟雀。 莉塔顺手摘下两片嫩叶,她松开手,让其中的一片随风而去,寻求属于它的自由,而另一片则被她留在手中,做打发时间的玩具。 “祖母真是这么要求的吗?” 人鱼眼眸的绿色远比她手中的嫩叶浓郁,像是某片才下过雨的密林,莉塔望向和自己同样坐在树冠里的精灵海洛伊丝,一脸困惑。 “她不信任阿尔?信任那些暗精灵?我不明白。难道就因为阿尔是人类?可暗精灵的名声可比人类臭多了!海洛伊丝,你是精灵,你们不是最清楚暗精灵的坏名声了吗?要不你劝劝祖母,阿尔和别的人类都不一样。” 面对这条小人鱼抛来的问题,海洛伊丝没有回答。但凡是约瑟芬打定的主意,不管这个“约瑟芬”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的,都万万不是旁人能左右的。 精灵避开莉塔的眼睛,她向下看去,透过半敞的窗子观察那两只莉塔负责看守的“耗子”,他们一只通身布满恶咒,一只不住地低哼呼痛,模样很是狼狈。 “约瑟芬嘱咐你务必要看好这两只‘耗子’,尤其是那只身上有恶咒的。神庙的人随时可能会来找他们。” 海洛伊丝将自己随风飘扬的发丝拢回耳后,语气平淡地继续道: “你最好想个办法,让他们没办法开口,不然事情可能就麻烦了。” 莉塔不以为然地晃荡着双腿,尽管她拥有它们的时间不算久,如今她已经能将这双腿驾驭得同鱼尾差不多好了。莉塔不屑地“哼”了一声,白了那两只“耗子”一眼: “他们现在就已经开不了口了,那个倒霉鬼身上有一道恶咒就是口不能言,另一个讨厌鬼也被我吓破了胆。真是活该,你绝对想不到他那天跟我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 莉塔一下子站起来,一只手把住树干,另一只手狠狠指了指那只痛得要满地打滚的“耗子”。被她反复揉搓的那片叶子顺势下落,打着转积在了树下。 “女神在上,他简直莫名其妙!他挑拨我和阿尔,说什么阿尔迟早会抛弃我,等阿尔遇到一个对她好一些的‘男人’,就会断掉我和她之间这种‘不健康的关系’,把我当作踏脚石,踩着我往上爬。” 人鱼面上的神情时而愤怒时而厌恶,她像是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锅盖,结果发现自己等待的不是饱腹的菜肴,而是一桶卖相就令人作呕的垃圾。 “神庙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不正常?我真是不明白。”她咬牙切齿的,海洛伊丝瞧着人鱼,觉得如果当下塞给她一块秘银,人鱼说不定也能把它咬得粉碎。 “为什么非要强调‘男人’?目前为止,我见到的所有男性人类都比巨怪更恶心。阿尔就算是蒙着眼睛,也不会选那种东西吧?而且她现在跟着的神侍也是一个女人。” 海洛伊丝留心着莉塔的神情,适时地提醒:“约瑟芬认为诺拉在现在很重要,莉塔,你暂时不能动她。” “我……我什么时候说要动诺拉了?”莉塔眨了眨眼,嘟囔道:“我只是提一下她,我当然知道她有多重要……咳!重点不在这儿!你没听到他怎么描述我和阿尔的关系吗?海洛伊丝,他说我们是‘不健康的关系’。” 莉塔对这个描述显然深恶痛绝,她猛地凑到海洛伊丝近前——或许也只有精灵,才能对人鱼突然放大的绮丽面容保持冷静。 如果不带一丝偏见地评判,海洛伊丝不认为这条小人鱼和她的人类之间的关系能谈得上“健康”,作为一只精灵,海洛伊丝无法想象自己会同谁如此亲密,哪怕是和……她也会觉得有点恶心。 当然,将其称为“不健康”也的确有些过火,而海洛伊丝也明白那只“耗子”为什么这样形容—— 在那些僵化的、自以为是的头脑里,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该围绕他们旋转,美好、纯粹的关系一定要以他们为中心缔结。 “这些神庙的‘耗子’和暗精灵没什么区别。”海洛伊丝毫不留情地点评。 “他们说的话没有任何价值,你没必要为此纠结。” 听了海洛伊丝的话,莉塔反而显得更纠结,白皙的面颊也泛出红晕来,人鱼有些支支吾吾: “他说……女人和女人太过亲近,是……是一件祸事,所以,女神绝不会乐见这样的乱象,身为女神的眷属,阿尔不会长久地喜欢我。但是……如果我帮他传一张小小的纸条,他愿意告诉我让阿尔长久地喜欢我的诀窍。” 海洛伊丝没想到,说来说去,这条小人鱼的重点是在最后一句话上。莉塔自然不是真的相信“耗子”欧恩的胡话,她为自己辩解道: “我当然、绝对、肯定没有想过要帮他传什么纸条,我只是很好奇,他是不是真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们这些‘耗子’真的很讨厌,可女神却好像挺喜欢他们,万一……” 她把自己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姜红色的发丝随着人鱼情绪的起伏在手指上时紧时松。莉塔清了清嗓子,一双绿眼睛死死盯住精灵。 “我是想假装帮他传字条,或许……他真的有什么办法能让阿尔长长久久地喜欢我。我……我只是想试一试” 海洛伊丝觉得自己的牙又开始幻痛,她尽量委婉地道: “我觉得你可能用不上这个。” “是嘛?那……海洛伊丝,你是觉得我和阿尔的感情比最深的海还要深?!” 那双比雾霭密林还要绿的眼眸倏地焕发出夺人的神采,海洛伊丝一时间不知是人鱼充满期待的眼神更难回应,还是她使用了过于夸张的修辞的言语更难答复,于是,精灵只得僵硬却有效地转移了话题。 “那只‘耗子’给你纸条了吗?上面写着什么?” 谈到“正经事”,纠结于“情情爱爱”的人鱼立刻从这团乱麻中拔出精神,拿出一张手指粗细的窄纸条,忙不迭地给海洛伊丝看。 “我打算等阿尔回来给她瞧瞧,这应该也是一条线索吧?只是帕特里克都被神庙除了名,他自身难保,‘耗子’求助他能有什么用?” 莉塔把纸条的两端捻得很紧,她只让海洛伊丝看,并不让精灵去碰。 海洛伊丝没有点破莉塔对自己的戒心,她将那几行字来回看了几遍,便笃定地道: “这张纸条你可以去送。它不一定能救‘耗子’,倒能帮得上阿西娅。”。 食堂的大厨一见到蒙着面纱的阿尔,就笑着从后厨走出来,他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语气熟络地同阿尔说话: “那天拿回去的那块奶酪味道不错吧?女神啊!后面有不少人都来问我还有没有那样的好货,这好东西嘛,不用看,光是瞧着就知道不一般。” 阿尔的目光掠过大厨的脸,他的眼角因太过灿烂的笑容炸出细密的褶皱,她读懂大厨的言外之意,隐秘地递上几枚银币。 “的确很不错,我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么好的奶酪。对了,我之前托您准备的那些——” 她简单地夸赞了一句,便望向后厨,提醒大厨自己上次的委托。 大厨把这几枚银币仔细收进钱袋,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 “瞧我这记性!早就准备好了。” 大厨小跑着钻进后厨,很快提来两桶满满的鱼,这些鱼基本上条条都有巴掌大小,光是看着就知道很新鲜。 “你看看怎么样?咱们这神庙毕竟在山里,弄这些鱼到底不容易。” 阿尔没有和大厨推让,她大致翻了翻桶里的鱼,确定位于桶底的鱼和摆在最上面的鱼差别不大后,阿尔点了点头。 “谢谢您,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她叹了口气,神情很是无奈,道过谢后便提起那两桶鱼,故意装作力气不足,被木桶坠得身子趔趄,步履蹒跚。 “以后还希望您帮我再留意留意,这鱼恐怕还得更多些。” 见阿尔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在神庙里干了不少年头的大厨识趣地没有追问。他本想拍拍阿尔的肩膀,但看着那两桶鱼坠得阿尔连腰都直不起来,最后只好收回手来,口头上宽慰了阿尔几句。 “没问题,艾琳啊,这都是小事,你替诺拉大人做好事才是大事!如今神庙可离不开诺拉大人主事,而整个神庙里,诺拉大人又最看重你。想来用不上几年,祂就会降下眷顾,升你做神侍了!” 阿尔低下头去,像是对大厨的恭维很受用,轻声地道: “但愿如此。为诺拉大人做事是我的荣耀。”。 提起这满满当当的两桶鱼,对于阿尔而言,实际上并非难事,毕竟她早就在王宫里、码头上、海船里自愿或非自愿地提过许多更为夸张的重物。 但要想将原本的“毫不费力”演成“步步艰辛”,的确不容易,不能表现得太刻意,也不能表现得太不明显。阿尔不得不每走一步都做好打算,一来二去,额头上都因此沁出了密密的细汗。 在阿尔“踉踉跄跄”地搬着东西踏上那条生有青苔的石头小路后,她没有全身心地沉溺于这场“表演”里,阿尔敏锐地发觉脚下的青苔变得更为“厚实”,她下意识地没有卸下伪装,继续朝深处挪去。 大约也就是几次呼吸的功夫,阿尔便确定了眼下情况的异常——不止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她。 它们陌生、不怀好意,等待着某种时机…… 阿尔没有去追寻那些眼睛在何处,她将这些眼睛当作是更加“挑剔”、“刻薄”的“观众”,平和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引着那些眼睛继续看下去,看她想让它们看的东西…… 石壁一打开,熟悉的腥气便朝阿尔涌来。 阿尔走得歪歪斜斜,勉力将那两桶鱼提进室内,每走一步都像是要跌倒。 经过这几天定时、定量的投喂,尽管人鱼们只得到了少得可怜、劣质冰冷的食物做补充,但奈何人鱼这一种族与生俱来的身体特质,现在已经有了明显转好的势头——这也是为什么阿尔愿意冒着触怒诺拉的风险,拜托大厨带更好一些的鱼给她。 “你……你们不愿意碰杂鱼,可以试试这些鱼,虽然跟你们之前在海底吃的鱼没法比,但总归好一些。” 阿尔战战兢兢的语声回荡在有些空旷的洞室内,隐在暗处的眼睛没有放过阿尔,水池里的人鱼也没有什么回应,许久之后,阿尔才听见一声很细微的鱼尾拍打吹池面的声响。 她便干脆“愁眉苦脸”起来,像是对这份活计有着满腔忧愁。阿尔提着桶再小步小步地挪到池边,才挑出一条个头最大的鱼,准备强塞给离自己最近的人鱼,暗处的眼睛便躁动起来—— “艾琳学徒,你不该喂它们那么好的鱼!” 阿尔当即“吓”了一跳,手中的鱼“啪”地掉回木桶,她像是非常意外地后退一步,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只只从暗处走出来的暗精灵。 为首的那只暗精灵很艰难地把目光从木桶挪到阿尔的脸上,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朝阿尔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我们最近总能听到你的名字。很显然,你和传说中一样能干、勤劳、善良……亲爱的,像你这样好的姑娘,怎么能停留在一条‘岌岌可危’的‘船’上呢?” 暗精灵顿了顿,“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很愿意给你一个换条‘船’的好机会。” 第167章 027药粉站…… 站在队伍后方的两位暗精灵分别托着一只灯盏,微黄的光亮晕在潮湿的洞室里,将这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少女照得清清楚楚。 面纱遮不住她眼睛里的惊诧、惶恐。少女紧紧抓住木桶的把手,异常警惕地瞪着暗精灵们,声音都紧张得微微发颤: “我听不懂你们的意思……抱歉,我是女神的信徒,神庙对我有着多年的养育之恩,任何亵渎祂的事,我都不可能去做。” 茱利娅——为首的暗精灵对这个据说名为艾琳的学徒的反应很满意,以茱利娅的经验,艾琳前后矛盾的答话恰恰说明了她是个容易被攻陷的“小角色”。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暗精灵深色的皮肤在灯盏的照耀下散发着蜂蜜般的光泽,茱利娅笑吟吟地靠近这个小学徒,她的语气也仿佛能随时滴下蜜来: “不管是人类还是暗精灵,我们都是女神的造物,怎么可能做什么有损于慈悲慷慨的祂的事呢?” “那你……您说要我换条‘船’?” 少女的疑虑未消,她比海更蓝的眼眸里满是戒备,“您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我站到另一边,违逆女神的旨意吗?” 学徒面前的暗精灵立时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洞室中,其间夹杂着鱼尾拍打池面的声响。 提着两桶鱼的学徒留意到水池那边的异状,她探头望去,试图查看那些人鱼的状况,暗精灵们却不肯给她细看的机会,他们迅速调整站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学徒的视线。 “请不要这样!你们有什么话可以等会儿再说,我现在必须到水池那边去。” 笑得最大声的茱利娅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学徒焦急无措的神色。 诺拉神侍在神庙的地位并不稳,此前她始终被曾经的帕特里克祭司牢牢压住风头,故而神庙里的其他神侍、学徒对诺拉神侍并不如何看好,除了这个年轻到稚嫩的小学徒,几乎没有人跟她走近。以至于现在的诺拉神侍,地位虽高,却同神庙里的任何人都不亲热。 茱利娅想起那个从地下城爬出来的小个子给自己的建议……她当即伸出手,帮学徒提稳摇摇晃晃的木桶。 “别着急,亲爱的。让那群鱼饿一会儿也无所谓,女神在上,对现在的她们来说,饿死或许还算是一种好死法。” 暗精灵的轻蔑不加掩饰,他们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什么,暗精灵手中的那两只灯盏忽地摇摇晃晃起来,投出的光束在洞室里犹如误闯的飞蛾般乱窜。 少女不肯松开木桶,她像是把这两桶鱼当作了某种稀世珍宝,指节都攥得微微泛白。少女执拗而警戒地瞧着茱利娅,深深吸进一大口气: “那请您直说,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她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眸幽幽地扫视过在场的所有暗精灵: “我再告诉您一遍,我不会做任何亵渎女神的事。” “放心。” 茱利娅笑着点头,她不再绕圈子,当着学徒的面打开一只模样陈旧的纸包,用食指拈取内里的一小半粉末,直接一口吃下,随即又云淡风轻地把纸包重新折好。 “再过一段时间,诺拉神侍——亲爱的,就是你的诺拉大人,她一定会要你去给帕特里克送餐。” 茱利娅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自己咽下的那些粉末的滋味,“到时候,我要你把剩下的这些药粉通通加进他的餐食里。” “看在女神的份上,我是祂虔诚的信徒,怎么能做下毒这样龌龊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虽还不是神侍,却也是聆听祂教诲的学徒。” “不,亲爱的,这不是下毒。没有谁会愿意大费周章地害死一只‘臭虫’。我现在就可以向祂起誓。” 暗精灵满不在乎地摇头,接着便把左手搭在胸口处,毫不迟疑地发誓: “全知全能的女神、注视着万物的母亲啊!倘若这粉末是毒药,就叫我和我的族人永生永世受异族的奴役,做不可翻身、备受轻贱的奴隶!” 茱利娅发誓又快又狠,像是已经这样重复过了千百遍,她仔细地观察着学徒的眼睛——人类少女裸露在外的部分太少,茱利娅只能从学徒的眼睛里觉察到对方的情绪。 暗精灵不理解近年来神庙装束越发保守的趋势,她并不觉得女神会在乎多的这些布料。就算那些人将自己的眼睛也牢牢遮住,也不能代表他们的信仰如他们所声称的那般虔诚。 “况且我也吃了那药粉,它自然不可能是毒药。亲爱的,相信我,这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轻而易举的小事。” 茱利娅循循善诱,她逐渐靠近少女,体贴地微微俯下身子,与其距离更近。 “相信我,我向女神发誓,多洒一点‘调味料’,不仅对我们是好事,对你们神庙也是好事。你是神庙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帕特里克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敬仰的人物,他从来都只是一条又肥又大的蛀虫。” “这样的家伙,他无法创造价值,他只会贪婪地侵占属于女神的利益。” 学徒看看茱利娅放在手心里的那枚纸包,又看看面前黑压压、神态各异的暗精灵,他们像一堵坚固的墙,不容商量、牢不可破地堵住通向水池的小路。 少女咬住唇瓣,沉吟再三。 良久,她伸出手来,接过那枚轻飘飘的纸包…… 伴随着暗精灵们得意的笑声,飞蛾般的光亮扑簌簌地离开了洞室。 学徒努力点燃的灯盏不知缘由地发暗,光亮也很飘忽,不像灯照,而像一团虚幻的、时刻会破灭的幻影。 她借助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把沉甸甸的木桶挪到水池边,匆匆地擦了一把汗,就从桶里提出一条还能微弱挣扎的鱼,低声道: “抱歉,拖到这么晚才来给你们送鱼。” 水池中一条条伤得严重的鱼尾不再拍打水面,倒是那一双双瞳色不同的眼睛忙得很,它们锁在少女的身上,跟着她的动作活动。人鱼比宝石更加璀璨的眼眸似乎暂时充当了光照,就这样冷冷地“半浮”在空中。 “比上次的要好一些,但还是跟海里的比不了。你们多少还是吃一点……” 学徒有点心虚地劝说道,她见人鱼许久没有回应,还想努力地再挤出几句好话,为首的那条金发人鱼便把那条鱼从少女手中抽了出来。 金发人鱼开口,用比池水更冰冷的声音道: “你应该知道,和暗精灵产生联系,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好事。” 少女苦笑,她继续从木桶中拣鱼喂给人鱼,头垂得低低的,语气颇为无奈: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天赋,他们又有那么多人手……我没有选择,也无法说‘不’。” 她怯怯地去瞥金发人鱼的神色,似乎是在揣测人鱼的心情。 “我不会就这样加在帕特里克的饭菜里的。等回去了,我会第一时间把纸包交给诺拉神侍。” 水池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嗤笑声,然而又由于人鱼的音色动人,嗤笑声倒别有一番滋味。 金发人鱼用带蹼的手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角。 “你只会‘上交’这一招吗?你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底牌?” “我……”学徒踌躇着,叹出一口气来,“可我只能依靠诺拉神侍,除了牢牢抓住她,对诺拉神侍坦诚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 不知是哪条人鱼实在看不惯这位学徒的“愚忠”,按耐不住地扬声道: “你就不怕诺拉像对我们一样,榨干你的每一滴血,剥掉你的每一片‘鳞’?” “怎么会?” 学徒下意识地反驳,一双蓝眼睛却无助地瞪大了,语气也算不上坚定: “她不会这样做的……女神在上,我是她最得力的助手,诺拉大人不会伤害我的……” 金发人鱼瞧着她,或许少女的年纪在人类中不算小,她已经成年,但在人鱼这里,她只不过是幼崽。纵使人鱼眼下与人类有着无法磨灭的仇怨,但这只“幼崽”毕竟不是始作俑者,人鱼顶多对她“恶声恶气”,不可能真的迁怒于她。 “你该多想想,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金发人鱼说完这句,便同其她的人鱼一起吃起少女挑拣的鱼,它们确实比前几天的杂鱼好上许多……不过…… 少女将那满满两桶鱼分发完毕,对于金发人鱼的建议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我还会再来一次,鱼可能不会有这次这样好……愿女神保佑你们……” 学徒来得踉踉跄跄,走得匆匆忙忙。 金发人鱼的同伴轻声唤她,将她从沉思的恍惚中拉出来: “怎么了?你不是不喜欢蒲沙克威的人吗?还这样同那个崽子说话?你真信了她之前的话?” “不,我不信任人类。” 金发人鱼言简意赅地否认,她顿了顿,从齿间取出一小块银光闪闪的金属——它就藏在学徒分给她的那条鱼的肚腹中。 “这是?!” 簇拥在金发人鱼左右的人鱼纷纷围过来,她们认出那是一块秘银,其上篆刻的是人鱼的文字。 金发人鱼细细摩挲着那个简单的词汇,那是莉塔的笔迹—— “等待。” 那条才过了成人礼的小人鱼提醒她们…… 提着充满鱼腥气的空桶,阿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了揉发僵的脸,在厚实的面纱下不怎么美观地活动了下整张脸的肌肉,做出了好几个谈不上是更可笑还是更丑陋的表情。 阿尔觉得如果有再更换职业的机会,自己满可以试试做演员,她的“演技”在离开王宫后日益炉火纯青,似乎满可以靠这一行来吃饭了。 在她正考虑是演歌剧还是演戏剧时,一位汗津津的神庙学徒瞧见阿尔,连忙奔过来,急急拉住了阿尔的胳膊: “艾琳!你怎么在这儿?你没听说暗精灵那边出事了吗?” 第168章 028蛛丝在…… 在神庙,地位最低的不是未被授予神职的学徒,而是暗精灵。 作为“能言善辩”到可以跟妖精相提并论、而信誉比妖精更差的种族,神庙给予暗精灵能够沐浴于阳光之下的机会的同时,又特地在女神的见证下,同他们制定了异常严苛的誓约。 暗精灵总被会分配到最不讨好、最耗费气力的活计,在神庙资金匮乏的过去,暗精灵有时甚至连学徒们饱腹的荞麦粥都喝不上。 一旦有什么“贵客”来到神庙,这些暗精灵便要比神庙下潜行的虫蚁更加默默无闻。凭借着阿尔近来在诺拉神侍身边所积累的经验,神庙显然不把暗精灵视为自己的一员,更不打算以后给他们更好的待遇。 “能让这帮尖耳朵见到阳光,就是神庙付给他们最好的酬劳。” 诺拉神侍曾笑着这样同阿尔解释,“再者——你敢相信这群谎话连篇的家伙嘴里说的这句就是实话吗?我们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能够证实某个信徒的信仰绝对虔诚。” 神庙从来不信任暗精灵,约束暗精灵的誓约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长,然而—— 催促阿尔早点回去的学徒满头大汗,她抓住阿尔的一只胳膊,努力平复住自己的情绪。 “那些暗精灵不知怎的,把中心神庙贵客的住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自己受了天大的苦楚,求埃莉克丝神侍救救他们。” 这个“天大的苦楚”怎么想都是在指这间位于“穷乡僻壤”的神庙对暗精灵的奴役。阿尔适时地做出惊慌诧异的神色。 “女神在上!他们是觉得神庙亏待了他们?那诺拉大人打算怎么做?还有贵客们,她们见了那些阴影里的尖耳朵吗?” 阿尔自如地说出暗精灵的蔑称,令提醒她的学徒放松许多,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愤慨的神情: “诺拉大人已经往贵客的住所去了,她要我找你也一同往那里去。听说,贵客们一直关着门,还没有见那些贱骨头。” 学徒朝中心神庙的神侍暂时的落脚处狠狠瞪了一眼,声音却压得极低:“那些只有黑夜的尖耳朵真把自己当成女神的骨肉了,像他们这种被祂遗忘在地下城的种族,分明就是遭女神厌弃的废物。” “我知道了。” 阿尔当着学徒的面舒出一大口气,感激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谢你的提醒,愿女神保佑你,我这就过去看看。” 学徒连连点头,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叫我,艾琳……我听说诺拉大人身边很缺人手。” 神庙里的人员调度自然不是阿尔这样的小人物能左右的,故而她只是朝学徒回以一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便赶紧朝贵客的住所赶去。 学徒瞧着阿尔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清楚自己的盼望多半要落空,却还是伸长了脖子目送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慨叹道: “还是她运气好,谁能想到诺拉神侍会有今天呢……”。 做着最多活计的暗精灵受着最不好的待遇,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事实便是如此,他们的衣着都很不体面,只比“衣不蔽体”好上一点。 他们灰扑扑地聚在神庙最体面的那扇雕花木门前,犹如一群淋了雨的落魄乌鸦。 阿尔没有放缓自己的脚步,但门边这群乌鸦的视线仿佛纵横的蛛丝,自她一出现便牢牢粘在阿尔身上。 她听见他们的交头接耳中夹杂着“艾琳”的名字,恍若未闻地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敲响了那扇门。 “埃莉克丝神侍,我是追随诺拉神侍的学徒诺拉。” 阿尔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并报出自己的目的:“诺拉大人听说您遇到了一些困扰,您看,方便让我进去聊聊吗?” 黏腻的“蛛丝”在阿尔出声后一寸寸收紧,过于强烈的情绪转为灼人的热度寸寸蔓上来,阿尔站得笔直,目光只落在面前的木门上。 “赞美女神!你终于来了!” 伴随着门扇的开启,有谁轻声地喟叹了一句,随即门后伸出一只手,倏地将阿尔拉了进去。 粘在阿尔身上的“蛛丝”因此齐齐断裂。 “就是她?” 有只低着头的暗精灵以气声问道,语声里隐约带着不服气。 “是女神选择的她。”暗精灵的同族回答她,“这是祂的安排,命定如此。” “女神为什么非要钟爱于一个人类!她甚至没有什么天赋,连符文都读不懂。” “这是祂的安排。”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它们语调一致,情绪寡淡,与前面的质疑对比鲜明。 “祂不会出错,命定如此。”。 这间专门腾给贵客的屋舍不仅装潢精致,垂着猩红色的丝绸帷幔,地上铺着揉杂着金线的长毛地毯,还弥漫着浓郁靡艳的熏香气息。 阿尔踏在那堪比松软草地的地毯上,根据自己残留的“淑女课程”的记忆,辨认出熏香的价值——哪怕在百年之后,制成它的香料都价比黄金。 “它们还在外面吗?艾琳,那群长耳朵有跟你说什么有的没的吗?” 诺拉神侍拉住阿尔,她的神色很紧张,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 “您在这里?诺拉大人,我还以为您还没有赶过来。” 阿尔顺势凑近诺拉神侍,识趣地将自己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尖耳朵们什么都没说,但他们状态明显不太对,如果再这样下去……诺拉大人,您瞧贵客那边怎么样?” 诺拉神侍的眉毛闻言紧紧皱成一团,她往日里亲和红润的脸颊如今变得苍白,神思不属地回答: “她们都不大喜欢尖耳朵,知道它们有多狡诈。但——它们要是把这件事闹大了,她们也很难不追究……” 她踱步到狭小的窗子边,一只手揪着帷幕垂下的流苏,悄悄地去望室外的暗精灵们,很快叹了一口气。 “明明是帕特里克自己搞出来的乱摊子!现在却要我来替他收拾!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尔不置可否。诺拉神侍都不肯以“他们”来称呼暗精灵,她掌权以来,也全然没有改善暗精灵待遇的打算。即便压榨暗精灵的种种条款都是出于帕特里克之手,诺拉也毫无疑问地、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帕特里克的“从犯”。 “这件事可能还得要帕特里克来解决……”诺拉考虑再三,打算把这只烫手山芋扔回给注定被神庙抛弃的帕特里克。因而诺拉当下便不再迟疑,准备推门出去。 “诺拉大人,那中心神庙的贵客怎么办?我是可以来应付她们。但她们要是问起那些尖耳朵,我该怎么回答?” “哦,艾琳,这不要紧。” 诺拉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你可以告诉她们,暗精灵只是吃错了一点东西,一时胡言乱语。她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而女神也会保佑你的。” “可是——” 阿尔的追问还没有说完,诺拉就推开门走了出去,那些黏稠的“蛛丝”立时“如饥似渴”地、“争先恐后”地朝阿尔涌来。 虽然不明白暗精灵对自己的恶意究竟源于何处,阿尔还是本能性地藏在重重帷幔之后,躲避他们诡异的目光。 门扇陡然打开,又迅速合上。 阿尔撩开帷幔,才吸上一大口混杂着馥郁香气的空气,便对上一双含笑的浅棕色眼眸——那种棕色颇为别致,像是酒杯中摇晃的酒液。 “既然不想干的家伙都走了,我和约瑟芬也是时候同你聊一聊了。” 埃莉克丝神侍的语速偏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不用怕,从蒲沙克威来的孩子,约瑟芬是对你的生身之处有着一点点偏见。但她是条好人鱼,至多——” 这位中心神庙的大人物故意很夸张地把阿尔从头打量到脚,仿佛是在仔细对她进行深入的贫富,佯装沉思熟虑道: “约瑟芬至多罚你做莉塔两百年的玩伴,打发掉那条小人鱼严重过剩的‘活力’。” 无论怎么听,埃莉克丝说的这句都不过是用来打趣的俏皮话,但阿尔却像是突然之间喝了一大口的烈酒,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红了起来,答话也不利索了——这次可不是阿尔的表演。 “两百年……莉塔……玩伴……我……” 她支支吾吾、神经质地重复着埃莉克丝话里的几个简单词汇,直到对方扑哧一笑,阿尔才从这种显然不正常的状态中收回心神,不过双颊依旧是一片抹不掉的红。 “让您见笑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还会再来找我谈话,我以为约瑟芬很不喜欢我。” 埃莉克丝带着阿尔往屋舍的里间去,脚下的那条地毯也随之露出越发精致繁复的图案,金线掺揉得更多。 “她?约瑟芬要是不喜欢谁,态度会更糟糕,你没有被她撕碎,也没有在她手下见血——我觉得也可以算是‘喜欢’了。” 埃莉克丝笑着调侃道: “别紧张,你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约瑟芬只是需要克服一下她个人的‘小问题’,她对你没有恶意。” “谢谢您,埃莉克丝神侍。”阿尔有些手足无措,她干巴巴地向对自己态度变得友善许多的埃莉克丝道谢。 埃莉克丝揉了揉阿尔发烫的脸颊,转过头拍了拍手,不耐烦地招呼道: “行了,约瑟芬,看在女神的份上,你该出来了。那些暗精灵向来不怎么守信,不太可能真帮我们拖那么久的时间。” “我只是去给中心神庙写了一封信。” 拉开帷幔的约瑟芬瞧着有些憔悴,她走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向了阿尔,朝着阿尔微微颔首。 “埃莉克丝,这信本该由你来写。你有点太高调了,亚历克斯至少给我写了十八封信,千方百计地向我打探你的情况——问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你又是为什么不跟他联系。” 埃莉克丝耸耸肩,故作惊喜地道: “没想到我离开中心神庙那么多年,还是能随时成为他们的风云人物,就连他们的大祭司都对我念念不忘!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 “埃莉克丝。”约瑟芬不堪其扰地叫停了埃莉克丝的突发的“戏瘾”,转头看向阿尔,态度仍然很疏离。 “埃莉克丝眼下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中心神庙。有些事情我们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你对那个‘纸包’处理得很好,我们也的确需要一些额外的帮助。所以——我想你可以知道得再稍微多一些。” 阿尔没有料到这个转折,她先是微微一怔,回过神后立刻抛出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我……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 “放轻松,我们当然不是要你去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大恶事’,只是要你做一件‘小坏事’,或许你都不会觉得那是一件‘坏事’。” 约瑟芬看上去兴致缺缺,埃莉克丝倒很是期待:“我会陪同你一起,再加上一条人鱼——可以是约瑟芬,也可以是莉塔。” “好……那到底是要做什么?” “偷东西。”埃莉克丝的语气异常兴奋,“偷一件会让所有中心神庙的成员气得跳脚的东西!” 第169章 029向导与…… 与象征着“虚伪”的说谎一样,代表着“贪婪”的偷盗同样是女神不能饶恕的恶行。 在那些矜贵的、羊皮纸构成的经书里,掺入金粉的文字不仅写着——“唯有那些说谎的人不能得女神的恕,死后要站在火里烧掉织谎的舌,用来世的不能言赎这可怕的罪。” 也写着——“而若是企图占有不属于他的、未赋有他名姓的物什,则要被自己滔天的欲望撕碎,化作千百片,受万人践踏之苦。” 阿尔没有下辈子做脚凳、地毯的打算,也无法从偷盗中获得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乐趣,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偷’东西?” 她在“偷”上加重了音调,随即皱起眉头,阿尔对中心神庙的印象很差,并不想与他们有这种“牵扯”。可眼下她和莉塔已经被卷进这团纠葛,想要真正抽身,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只能不得不参与更深。 “是要偷什么东西?中心神庙来往的神侍、学徒多得数不清。要想混进中心神庙,再带走什么离开,不会很容易。”阿尔分析道。 “这很简单。” 埃莉克丝神侍——按照不久前的对话来看,这位生着浅棕色眼睛的女人或许目前也不算是神侍,埃莉克丝却表现得相当轻松坦然,仿佛她们不是在谈论如何在被世人视为圣地的中心神庙进行盗窃,而只是在闲聊该在什么样的天气出去转转。 “中心神庙的话事人都有同一个毛病,他们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金币,当你能把足够多的金币推到他们的眼前,所有的经文条例、甲乙丙丁、圣物神器,他们都可以当即轻易地忘记、忽视。” “他们不在乎享用供奉的是谁,祂有着怎样的谕令,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从这份体面、清闲的活计上刮下多少油水。” “那这份‘油水’,我们该从哪里取得?”阿尔点出目前最紧缺的这块“敲门砖”,“诺拉虽然眼下是掌控了神庙,但她向来简朴——至少对于绝大多数神侍而言如此,也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调度出太多资金。” 一旁紧抿唇瓣的约瑟芬闻言仔细地打量了阿尔一番,她的目光仍然淡漠,瞧不出什么友好的意味。 “诺拉出不了这份‘油水’,自然有别人能出得了、也很乐意出这份‘油水’。” 阿尔瞬间读懂了约瑟芬的言外之意,道: “您是指帕特里克?” 约瑟芬转过头去,似乎是不愿意与阿尔有更多的对视,她走到盛满水果的圆盘旁,取出一枚石榴,打发时间般地剥起来。 “帕特里克这些年,虽然主要是替中心神庙做事,但他自己也是吃得肚满肠肥,出这份‘油水’对他不是难事。” 殷红如血的果实粒粒坠入约瑟芬的掌心,人鱼握紧它们,用指节轻轻拂了拂散落的银色卷发,轻声嗤笑: “是‘丢命’,还是‘割肉’?我想,这只‘肥耗子’绝不会犯傻。” 埃莉克丝从约瑟芬手中生生抠出了几粒石榴,大方地分给了阿尔两粒: “我有办法让诺拉松口这件事。至于剩下的事——比如陪同‘肥耗子’去跟中心神庙交涉,则要交给你了。” 阿尔瞧着手心里的石榴籽,没有应答,她问埃莉克丝: “你们想要我‘偷’的这件物什,对人鱼重要吗?” 埃莉克丝显然没料到阿尔会问这个问题,她以为阿尔会对进入中心神庙的计划再好一顿打听。 约瑟芬接替埃莉克丝回答了这个问题: “重要。所以要等你进入中心神庙,时机真正合适的时候,我们才能告诉你它是什么。” 阿尔看着依旧“沉浸”于剥石榴的约瑟芬,她剥出的颗粒太多,一只手已经握不住,便索性堆在原来的果盘里,以它们填补那些葡萄、浆果之间的缝隙。 “那请让莉塔与我同去吧。” 阿尔不再继续追问,她朝唯一看着自己的埃莉克丝微微一笑,将血红色的石榴籽攥在手心。 “我想,合适的同伴至少需要互相信任。”。 与埃莉克丝神侍的谈话仿佛帕特里克因过于饥饿而臆造出的一场幻梦。 她指派他为她做一些事,帕特里克惴惴不安地应下。然而埃莉克丝只是从他这里要去了几张同中心神庙往来的特制信纸,随后便杳无音信,任由帕特里克日复一日地吃着掺了锯末的黑面包,无人问津、备受冷落。 帕特里克坚信,埃莉克丝神侍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的不止那几张纸,她说的是“做些事”——他有着更高的价值,她迟早会把他从这个狭窄的、非人的囚笼里救出来!只要他再等一等,再等—— “女神啊!是您!” 负责看守的学徒忽地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帕特里克因她的“惊喜”手一抖,把那块啃得七七八八的黑面包掉落在地,灰尘和面包屑飞起来,在镂空挡板投下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光。 帕特里克捂住嘴巴,保住最后的体面,控制住咳嗽的冲动。 “听说暗精灵那边不老实,诺拉大人派您去解决了?” 答话的那人声音不高,帕特里克竖起耳朵也没听清她说话的内容,只听出那也是个年纪很轻的女人。看守他的学徒为她的到来很是雀跃,说明她的地位近来在神庙很高。 “……依我看,诺拉大人对它们还是太仁慈了!这种不知好歹的尖耳朵,就该把它们都赶回地下吃石头!” 看守的声音拔高了,忿忿不平地道:“现在让它们吃黑面包,喝荞麦粥,以后它们还不得要吃炖肉,喝美酒?这要是帕——” 学徒连忙呸了几声,诚惶诚恐起来: “不……我的意思不是……女神在上,您不要误会,我没有说诺拉大人不好的意思……真……真的吗?好!我不打扰您,您快请进。” 帕特里克觉得自己的耳膜被一根烧红了的铁针狠狠刺了一下。 其后门扇开合的吱呀声,帕特里克几乎没有听见。他是被浓郁的香气唤醒的。 奶油蛤蜊汤,黄油薄饼,蜂蜜酒—— 蓝眼睛、遮着面纱的年轻学徒捧着一大托盘的美食朝他走过来。 “埃莉克丝神侍说,您可能需要这些。” 帕特里克透过镂空挡板上的空隙如饥似渴地看着那些曾经唾手可得、如今遥不可及的餐食。 他知道,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而他,注定没有闪避的余地…… “……我跟亚历克斯祭司的私交很不错,他在大祭司的面前很得脸,可以随时带人进中心神庙……” 帕特里克吃了太大一口薄饼,还好有奶油蛤蜊汤,他才勉强把它咽下去,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刚才抻长了的脖子。 “打点的事,埃莉克丝神侍完全可以放心,我都能够解决。” 他朝阿尔露出一个友善温和的笑容,阿尔把住告解间的门,俯视着跪坐进食的帕特里克,阳光自她身后倾洒下来,使她做了遮掩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整个人犹如古老经文中只勾勒剪影的插图。 帕特里克说得轻巧,看似非常坦然地就要贡献出自己的资产,却隐藏着话外音——帕特里克要埃莉克丝替他解决他的“麻烦”。 “诺拉神侍非常厌恶您。” 阿尔不做任何修饰,直言不讳道。 这句话令帕特里克端着汤碗的手都微微颤了颤。 “她已经把您的名字从神庙的名录中去除,您再留在这里,既绝无可能被原谅,更不可能有再被授予神职的机会。甚至在以后,她可能连黑面包都不会留给您。” “但是她还没有上报给中心神庙——” 阿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帕特里克霎时间变红的脸,轻笑出声: “帕特里克大人,这是‘忠诚’于您的暗精灵悄悄告诉您的? “……诺拉太年轻,做事太莽撞。” 帕特里克不怎么喜欢阿尔的这句话,确切地说,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刺。在帕特里克眼里,暗精灵是低贱的种族,它们的忠诚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她不知道该如何驾驭那些暗精灵,对它们的态度太差。所以——它们迫不得已、下意识地来向我求助,说了一些它们认为可能会帮助我的小事。” “‘小事’。” 她咬住他的这个词,缓慢地俯下身子,比海更蓝的眼眸里只有帕特里克的身影,像是打算把他就这样溺死在那片蓝色里。 “是……女神为证,诺拉也不喜欢那些尖耳朵。她顶多安排它们做些杂事,它们能知道的并不多。”帕特里克匆匆地解释,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舌头和自己的牙齿合作不大协调。 “那我有一件有趣的事。” 阿尔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纸包,一枚隐约带着腥气的纸包。 “暗精灵不久前给了我这个。” 帕特里克仓皇地从她手中接过来,快速地展开,只轻轻一嗅,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祭司的面庞就变得比制作纸包的纸张更苍白。 阿尔以他的神色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它果然是毒药。 “暗精灵想要毁掉诺拉神侍——没有什么比一个曾位于她之上的祭司不明不白的死亡更有力。” 她下了断言,“您在这里再待下去,哪怕女神给予您再多的眷顾,也很快不得不要回归到祂的怀抱之中。” “我知道,我知道……” 帕特里克被自己意料之外的处境砸得目眩神迷,一时间更是绝望。 阿尔看着他又是抓挠自己惨白的面庞,又是拽扯自己凌乱的头发,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可我还能怎么办!女神啊!我只是……明明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为什么!凭什么只惩罚我一个人!我只求活着……我现在只想要活着!” 帕特里克的模样狼狈得越发不堪入目,阿尔干脆直起身子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没有拖延的习惯。 “您当然可以活着,尊敬的帕特里克神侍,我想,我去往中心神庙还缺一位‘可靠’的向导。” 第170章 030奶酪…… “好奇怪的味道!” 莉塔只喝了一口奶油蛤蜊汤,就开始皱眉。她疑心是这碗汤太浓,味道不够均匀,又用汤匙把汤来回搅了好几遍,才敢小心翼翼地再度进行尝试。 然而这一口得出的“结果”却更加的糟糕——人鱼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莉塔丢掉那根罪恶的汤匙,任由它碰撞碗壁发出一声脆响,狐疑地看向阿尔。 “阿尔,你不是在捉弄我?这真是蛤蜊做的?”莉塔咂咂嘴,越品越嫌弃,她揪住阿尔的一缕发丝,在食指上绕来绕去,抱怨道:“蛤蜊怎么会是这种味道?” 阿尔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全神贯注地喝掉自己的那份汤,没有尝试从莉塔手中夺回自己的发丝。 “这里离大海还是有一段距离,做汤的蛤蜊当然和海里的蛤蜊味道不同。而且,说句实话——” 人类黑如夜色的发丝在莉塔白皙的手指上骤然收紧,人鱼抬头看向阿尔,沉在一片浓郁绿色之中的瞳孔倏地抻长,化成一根细窄的针。 莉塔嗔怪道: “你要说什么‘实话’?分明是要说‘不好听的话’!” 阿尔的唇角未变,笑意却从眼睛里溢出来,她捏了捏莉塔的脸颊,在莉塔的尖牙利齿给以她“惩戒”之前快速闪开,如实说了自己“不好听的话”。 “你看不上精灵的食谱,要我说,你的食谱也差点意思。” “什么叫‘差点意思’?明明就是这汤根本没法喝!” 莉塔窜起来,阿尔把自己喝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挪到一边去,不再继续打趣这条“食谱狭窄”的人鱼,大方地把自己的黄油薄饼分给她一半。 “那你尝尝这个,莉塔,今天的薄饼很不错,应该合你的口味。” 阿尔转移话题的招数并不高明,但莉塔也对自己的食谱是否“狭窄”心知肚明。她便没有继续“深究”,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故作冷淡地瞥了阿尔一眼,勉强撕了一点薄饼。 “这个一般般,味道就比汤好上一点点。” 莉塔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一段极短的距离,与阿尔相视一笑后,便不再纠结于讨论神庙的餐食如何。 “那个帕特里克——” 不过对于阿尔的发丝——莉塔依旧不依不饶,她仍将这缕黑发在指间反复缠绕。 “像他这种被虫子蛀啃得全是孔眼的家伙,一路上绝对会起坏心思,我会帮你看好他的。要是他敢真把那些下作的念头付诸实际,我就帮你换个向导——阿尔,你觉得那个敲钟的怎么样?他胆子够小,就是身体不怎么样。” 莉塔不满意地一撇嘴,黑发擦过她露出的爪尖,瞬间被利落地割成两段,阿尔瞧着,认为这会是“不老实的帕特里克”在莉塔手中最体面的结局。 阿尔也顺势挑起莉塔的一缕红发,自从这条人鱼陷入热潮,她原本顺滑的头发就变得凌乱毛糙。阿尔细细地抚弄着,逐渐拉近与莉塔之间的距离,看似是与莉塔说悄悄话调笑,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分析当前的形势。 “年轻的约瑟芬对我们很是防备,暗精灵们明显在左右逢源,至于诺拉,她的眼里只能看得见自己。咱们要想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只能走自己的路。” 莉塔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只用眼神回复阿尔,手指松开那缕绕了一圈又一圈的黑发,也在阿尔耳边低声道: “有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很讨厌,黏糊糊的。” 随即人鱼放大音量,笑着用娇嗔掩饰她们之前的对话: “你再回来,不要再带什么鱼啊贝壳啊,这里做的味道都不好,我要吃奶酪!” 这话虽是遮掩,但阿尔心里清楚,那块足够填饱好几人肚皮的奶酪的确已经被莉塔偷偷吃得七七八八,人鱼的进食能力惊人,消化能力更是可怖。 “好,我再想想办法。”阿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松开手中的那缕红发,“这几天我可能会有些忙,不一定能按时回来,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如果有急事——” 阿尔像是无意地抚过莉塔的衣兜,那里藏着一只纸鸟,这段时间她们私下里试验过几次,这种能盗走“女神之泪”的“鸟”非常聪慧,能够完美地充当她们之间的信使——它们的行动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令外人难以察觉。 “你知道该怎么找到我。” 莉塔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她清楚这是阿尔准备离开的讯号,有些依依不舍地扯着阿尔的袖子: “好吧,我知道,你要好好的。” “艾琳!” 窗外有人急匆匆地喊阿尔的假名字,阿尔只得起身,先是摸了摸莉塔犹带婴儿肥的脸颊以表安慰,随后才扬声应道: “我在这儿,马上就来!” “你快些!艾琳,诺拉大人的心情很不好!” 莉塔粘在阿尔身上的视线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作为海底数一数二的捕食者,人鱼没有错过阿尔神色任何的一点细微变化。 毫无疑问,阿尔不喜欢他们打扰她们的相处时光,她也不愿意回到那个自私的神侍身边去,如果…… 阿尔轻轻捏了捏莉塔的手腕,拉回若有所思的莉塔的心神。 “如果有时间,我晚上还会再过来,可能带不了奶酪,但我或许可以再带点水果回来。” “好!” 莉塔雀跃地点头。 阿尔不希望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神庙里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因为倘若不能将这些细枝末节所牵扯到的全部成员都清理掉,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过于激烈的行为还可能使钟声又一次响起来。 好吧……莉塔犹豫再三,放弃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如果”。 “我等你回来。” 莉塔松开阿尔的袖子,她那双拥有着比祖母绿更绮丽曼妙的绿色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打扮朴素、呆板的阿尔。 “还等着你的奶酪。” 阿尔觉得莉塔的“深情”十之八九都是冲着那块未来的奶酪,但她没法不纵容她。 “好吧,我会给你弄块更大的奶酪回来。”。 无色清透的水晶珠帘垂下来,犹如一帘被定格住的雨幕。 诺拉伸出手,让那些水滴形的珠子漫过自己的手掌,水晶微凉的触感的确与雨水肖似,但它蔓散开的光晕却带有宝石质地的缤纷色泽。多彩的辉光乖顺地流连在诺拉的手臂,构成一条条无形的链条。 过去,这种成色的摆设绝对不会出现在诺拉的住所。 实际上,诺拉不是一个注重排场的人,她对吃穿用度的要求在神侍之中从来不算高,但当好东西送到她的面前,诺拉也并不会拒绝——她也不认为会有人选择拒绝,哪怕是最虔诚的苦修,也不会介意自己的洞室里多一点心旷神怡的装点。 “诺拉大人,艾琳来了。” 近来负责侍候诺拉的学徒低声提醒道。 诺拉偏过头,一眼便瞧见那个佩戴着面纱的学徒,艾琳穿着与过去一样的装束,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艾琳。” 诺拉亲热地招呼艾琳。那些诺拉身边的随侍立时识趣地散开,给她最亲密的这位学徒让开位置。 “我听说你最近很迷恋奶酪,我这儿有块不错的,你拿回去尝尝。” 她挥了挥手,便有人捧出一大块半圆形的奶酪来,这奶酪的份量很重,坠得那个捧着它的人手臂都有些发颤。 “……是,多谢诺拉大人。” 艾琳诚惶诚恐地收下,诺拉的目光在她马上开始颤抖的手臂上停顿了一下,便又转到那一帘流光溢彩的水晶珠子上。 “只是一块奶酪,没什么值得谢的。女神在上,艾琳,这只是小事。” 诺拉拨弄着打磨得光滑的水晶珠子,笑意慢慢从她的唇角淡去,诺拉忧愁地蹙起眉头,重复刚才的最后一句话。 “这只是小事……” 或许是那半轮奶酪太过沉重,也可能是诺拉最后的那声叹息太过意味深长。 捧着奶酪的艾琳——她原本就颤抖得如同新生马驹的马腿的胳膊不堪重负,“嘭”地一声闷响,艾琳的整个人便随着那半轮上好的奶酪坠倒在地。 她抬起脸——诺拉看不到她隐在面纱下的脸,只看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矢车菊色的眼睛本该犹如春天没有阴云的晴朗天空,此刻却噙满了泪水。 学徒眼眶里的泪水倒比诺拉手中的珠帘更加晶莹剔透,它自然没有什么旁的色彩,但当它大颗大颗、无声地倏然坠落时,被这双美丽眼眸盯住的人很难不心头一紧。 “女神在上,请严惩我这个怯懦的信徒吧!诺拉大人,我不配为您所驱使……我……虽然我知道那是堕落的套索,但是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求您……” 厅堂里的这一刻静得像是可以凝结冰凌,冻结住时间,随侍学徒的神情,以及诺拉拨弄珠帘的手。 许久,诺拉挥手示意除艾琳以外的学徒统统退下。她放开珠帘,听着它们清脆地碰撞、震颤,仿佛一群迷路的蜂蝶在四处探路。 诺拉走上前,轻柔地托起艾琳深深垂下的头,她的泪水打湿了面纱,从下颔缓慢地流向她的掌心。 滚烫的、潮湿的。 矢车菊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诺拉,艾琳梦呓般地向诺拉发誓: “……但我可以用女神的名义发誓,我虽然被堕落所诱惑……可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您的事……诺拉大人……求求您,您怎么罚我都可以……请别让我离开您……我不能离开您……” 诺拉替她擦去不断下落的泪水。 “那你都做了什么,艾琳,告诉我。”。 “……那些暗精灵让我把纸包里的东西下在帕特里克的餐食里,埃莉克丝神侍又说要带帕特里克去中心神庙。我很害怕,诺拉大人,您知道的,在这里的那么多年里,我做的一直都是不起眼、不入流的活计……” 艾琳因恐惧声音发颤,她无心顾及那块掉落在地、价值不菲的奶酪,全副心神都系在诺拉神侍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诺拉,生怕错过对方的神色变化。 “我不是傻子。那些整日缩在阴影里、被祂厌弃的种族能做什么好事?更况且……它们这几天又闹得那么凶。我……诺拉大人,我不想您因此沾上任何污点,所以……我干脆把那个纸包丢掉了……” “我亲爱的艾琳。” 诺拉轻叹一声,握紧艾琳的手,学徒的双手冰凉,手心里全是汗水,像一尾刚被捕捞上岸的鱼。 “这些事你本不该操心,当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从一开始就把全部的事情告诉我。” 诺拉与艾琳的距离极其近,近到她能听得清艾琳“砰砰”的心跳声,诺拉以更柔和的声音发问: “还有,我很好奇,亲爱的艾琳,你是什么时候丢掉的纸包?是在我指派你去给帕特里克送餐食之前?还是在之后?” 艾琳沉默着,没有回答。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诺拉轻轻拍了拍艾琳的手背,笑道: “不要紧,艾琳,你现在只是站在深渊的边上,你还有弥补过失的机会。” 她凑到艾琳的耳边,原本柔和的语声当即变冷了: “你也陪帕特里克去中心神庙吧,记得,亲爱的,别再让他回到他不属于的地方了。”《 》 170-180 第171章 031肩头将…… 将亮未亮的天幕被深色的云翳遮得昏昏沉沉,隔着窗子望去,见不到什么辉光,只瞧得见细细的、随着微风飘拂的雨丝。 早起的学徒聚在点了油灯的厅堂里,按照神侍的吩咐,替即将动身返回中心神庙的“贵客”准备行李,以及要赠给大祭司等“大人物”的礼物。 瞧着厅堂里都是亲近的熟人,暗精灵都被指派去搬运重物,学徒们便在整理物什的间隙中低声交谈—— “听说帕特里克大……帕特里克也要跟着一起去。埃莉克丝神侍说,要让他给中心神庙一个交待。” “真的呀?好像帕特里克是跟中心神庙的大祭司交好。看来说不定……他还能回来做‘大人’。” “那应该不大可能。”有道女声低低地反驳。 “你们没看见吗?诺拉大人派了艾琳跟去,有艾琳在,他不大可能再回来了。” 这番话说得不算直白,但整理着布匹的几个学徒都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 “……之前倒是对这个‘艾琳’没什么印象,没想到她做事却很利落,诺拉神侍派她负责餐食和浆液,神侍大人们就没再‘不小心’多占过。她的胆子真是大啊!我见她似乎也一点儿不怕那些‘鱼’,每次从那边回来,感觉都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她戴着那么厚的面纱,能看出什么‘区别’?” 笑着反驳的学徒想了想,旋即又道:“不过她嘴巴确实很紧,很少跟人闲聊,那几个神侍——从前跟着帕特里克的,就没从她嘴巴里套出来过半个字,都气得骂她是哑巴!” 油灯的火焰微微摇晃,将学徒们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她们轻轻笑了几声,快速地把布匹叠好,堆放在一处,又接着去打包易碎的器皿。 “他们说诺拉大人不如帕特里克成熟,作为神庙的主事太年轻。我以前也这么想,可是——女神在上,我在神庙里呆了十几个年头,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吃得更好,吃得更饱。” 绘着符文或是图案的陶器偶尔碰撞在一处,发闷的声响盖过了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学徒们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仿佛某个过于谨慎的人缓慢翻阅老旧手札所发出的响动。 “不管是诺拉大人,还是艾琳……都比帕特里克和他的神侍好得多。” 有学徒以气声说道。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左手搭在胸口处—— 学徒们没人发出声响,唇瓣轻微地颤动着,无声地、又一次无声地向女神祈祷。 灯焰陡然跳动了一下,曳下一瞬极亮的白色,阖上眼眸的学徒们并未察觉,依旧专心致志地默念着自己的祷词…… 海洛伊丝伸出手去,任由雨水坠落在自己的掌心,简单地评估后,她转头看向皱着眉头的约瑟芬。 “可以出发了,天快要晴了。” 一百年前的约瑟芬反而比一百年后的约瑟芬更沉郁,听到满意的回答,人鱼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她们准备好了吗?卡萝怎么还没回来?” 海洛伊丝知道约瑟芬提到的“她们”是阿尔和莉塔,自从阿尔表示选莉塔作为自己的同伴,而莉塔也欣然应下、保证会尽全力配合以后,约瑟芬便连莉塔也不大待见了。 这条被人类欺骗过的人鱼对一切人类都有着难以克制的敌意,海洛伊丝留意到,这种敌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很难把眼前的约瑟芬同过去画上等号,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什么?还是……时间真的有那么好的疗效? 精灵看了眼自己长弓上无法抹去的伤痕,经过矮人的修复,长弓的性能虽然得到了恢复,但伤痕似乎变得更为明显。海洛伊丝握紧它,身为长生种的她不认为自己能够用区区一百年忘记它。 “卡萝刚替她们做好‘装扮’,诺拉就过去了。她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约瑟芬“嗯”了一声,叮嘱海洛伊丝: “你要看紧卡萝,海洛伊丝,你知道的,她是个妖精,别让她和那些暗精灵混在一起,他们最近很不安分。” 在刻板印象里,妖精和暗精灵一样可疑,他们常是“狡诈”的代名词。卡萝虽然在编造谎言上天赋寥寥,但她的确热衷此道,并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多次尝试遁逃。光是海洛伊丝,就已经把她抓回来了十一次。 “莉塔说会看好卡萝,问题——” “我知道了。” 海洛伊丝没有起伏的声音被约瑟芬强行打断,精灵的面上难得浮现点诧异之色,她瞧着人鱼,约瑟芬的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去告诉那些宁芙,准备出发。”。 “记好我叮嘱你的事,亲爱的艾琳。” 诺拉神侍亲密地替她的学徒戴上面纱,在分别之前,她第一次见到了艾琳的面容,和诺拉想的差不多,这是个生得清秀的女孩,整张脸上最出挑的就是那一双过分干净的蓝眼睛。如果不是脸庞上生了太多的雀斑,或许会显得更加秀丽——诺拉怀疑,正是因为那些雀斑,艾琳才会整日围着面纱。 “等你回来,我会替你向女神询问对你的安排——我想,神庙里也许将多一位未来的神侍。” 艾琳的蓝眼睛亮得像是满月时的海面,粼粼波光层层荡开,对于一个小小的学徒,这显然是最好的消息。 “是!诺拉大人,您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会忘记!” 诺拉难得在艾琳的身上瞧见点朝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见学徒来通知中心神庙的“贵客”准备启程,便轻轻拍了拍艾琳的肩膀。 “去吧,要是遇到什么拿不准、或是解决不了的事,随时与我通信。还有——” 诺拉顿了顿,压低声音:“‘女神之泪’丢失的事,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艾琳连连点头,她轻声道: “您保重身体,愿女神的辉光永远照耀您。” 纷纷扬扬的雨滴再也连不成连贯的丝线,天幕犹浸在一片混沌的灰蓝色里,诺拉听见来自中心神庙的高大骏马打了一声响鼻。 她又拍了拍艾琳的肩膀,拍了拍这个对自己十足信任、十足虔诚、十足天真的小学徒。 “一路顺风,愿祂眷顾着你。”。 在诺拉的目送下,阿尔与莉塔、卡萝钻进了同一驾马车里。 莉塔和卡萝都做着同样的学徒打扮,但此刻的神情却大相径庭。屡逃屡败的妖精一副认了命的颓唐模样,她一上车,便在狭小的空间里瘫成一滩——还好妖精的身量和孩子差不多,不然莉塔和阿尔恐怕连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 而莉塔—— 阿尔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肩头,试着掸了掸,既没掸下什么异物,也没有掸下人鱼的目光。 “怎么了?莉塔。我的肩膀上有什么不对吗?” 阿尔的一掸再掸没有效果,这句询问倒让莉塔使劲偏开头去。人鱼的用力之大,使得卡萝都抬起头左瞧右瞧,有气无力地答道: “没什么不对的,女神啊,我也没在你的肩膀上放什么。” 于是,人类和妖精的目光从肩头齐齐转向了人鱼,莉塔却明显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就是……随便看看……我也没说……没说有什么不对的。” 她心虚得仿佛是弄翻了碗碟的孩子,连忙又聊起别的事,莉塔好像连看也不敢再看阿尔,揪住卡萝的袖子,急急问道: “那些神侍学徒——就是外面那些说是和埃莉克丝一同从中心神庙来的,是不是都是宁芙?我看她们的样子,比人类要懒散些。” 卡萝快速地瞄了眼不再说话的阿尔,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对着人鱼眨了眨,她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自己蓬松的鬈发: “确实都是宁芙,埃莉克丝托我用鲜花雇来的。这点你猜对了,别的你却猜错了。宁芙可比中心神庙的人勤快,胃口还小得多,她们只要鲜花和晨露,中心神庙的人——” 卡萝“啧”了两声,叹着气摇头,戏谑道:“就算是喂他们金子做的花、流着宝石的水,喂上三天三夜,也填不满他们的胃囊。同中心神庙不叫‘做交易’,叫‘被抢劫’。” 上一刻还萎靡的妖精,这一刻讲起中心神庙的“坏话”,便立时容光焕发。卡萝才把自己如何与中心神庙斗智斗勇,合理地让他们为她运输蔬果路途中的损耗承担三成的费用,就有谁敲了三下马车的车壁。 阿尔拉开挂在马车窗口上的帘幕,瞧见骑着马的海洛伊丝。精灵顺着拉开的帘幕,仔细看了看车里的卡萝,确定妖精“乖巧”地蜷成一团,自己不用第十二次追捕她后,她开口同莉塔道: “莉塔,约瑟芬要你到她的马车上去,那驾马车更宽敞些。” 卡萝把缩起来的脖子又伸长,像是做好了莉塔离开的准备,但莉塔却摇摇头,很坚定地拒绝了这份邀请: “我就在这儿,这里挺好的。” 人鱼话是这样说,目光再一次扫过阿尔的肩膀。 卡萝瞧瞧人鱼,看看人类,鼓起勇气凑到窗边,压着嗓子同海洛伊丝道: “她不愿意去,我可以去吗?这里——你也看到了,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在这里太多余了!不如让我到前面去?” 海洛伊丝一句话没说,直接一拉缰绳,随着马加快速度往前去了。卡萝她们所在的马车依旧保持着原本不紧不慢的速度,很快就被落下一大截。 “喂!海——”卡萝刚喊了一声,就被莉塔一把从窗边拉回来,人鱼皱着眉头瞧着她——这时候妖精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莉塔与约瑟芬的相似。 “别喊,诺拉她们还在后面瞧着呢,不要太张扬。” 卡萝有点绝望地坐回原位,她看了眼阿尔,再看了眼又开始盯着阿尔肩膀的莉塔。 好吧,她就不敢在“装扮”阿尔和莉塔时多耽误那么久,她既没找到再次逃跑的好机会,如今还被困在了个很尴尬的境地。 卡萝盯着自己的鞋尖,再一次回忆自己近来是不是打碎了镜子?还是从梯子下走过?或是在不经意间遇见了某只黑猫? 第172章 032蒂娜摇…… 摇摇晃晃的马车、连绵不断的雨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恍惚之间,难免有种置身海上的错觉。 阿尔撩开帘子向车外张望了许多次,眼见着道路两旁的绿色犹如潮水般逐渐褪去,行进的路面也从泥土路演变为砂土路,最终,马蹄踏在了一块块整洁的砖石上。 “中心城到了!” 卡萝凑过来,将帘子挑得更高,她掩映在浓密睫毛下的金棕色眼眸闪闪发亮,妖精的语声里情不自禁地带上了雀跃。 “你们瞧!那儿——对!最中间的就是中心神庙!” 风尘仆仆的连日赶路,阴雨绵绵的天气模糊掉对时间的感知,致使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察看外面的环境,阿尔还是觉得这条路长得过了头。 她深深吸进一大口夹杂着雨水、泥土、青草气息的空气,不紧不慢地顺着卡萝的手指朝中心城最中间的那座建筑望去。 与阿尔离开的那座坐落在“穷乡僻壤”、连名字都少有人提及的神庙相比,中心神庙显然是“富丽堂皇”的,以至于令二者同时被归于“神庙”这条名目之下有些荒诞。 阿尔望着这座雄伟宏大的建筑,毫无疑问,整座中心城都是围绕着它所建造的。 它是阿尔有史以来见过的最高大的建筑,远远望去便会被它的声势所摄。中心神庙类似半个蛋壳形状的圆弧穹顶上缀着一颗巨大的鎏金星星,建筑的主体自上而下漆着深浅不同的蓝色,显得梦幻而圣洁。如此惊艳的蓝色没有一点污浊,阿尔无法想象负责看护它的人花费了多大的心力。 由于其上多处使用的鎏金装饰太过耀眼,阿尔——更准确地说是任何人类,都无法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长时间直视中心神庙。 阿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把目光从堪称奢华的中心神庙上挪开,笑着打量看呆了的莉塔,她轻轻拍了拍人鱼的肩膀——自从得知莉塔当初的小别扭是因为诺拉神侍的这一动作后,阿尔总忍不住这样打趣她。 “怎么样?好看吗?” 莉塔把阿尔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掸下去,嗔怪地瞪了这个越发过分的人类一眼,人鱼不愿意给出肯定的答案,也不肯说谎话,便道: “我更喜欢海的蓝色。你们的建筑都是死物,不会像海一样,一天之中可以有多种变化。” 然而莉塔“完美”而铿锵有力的反驳话音刚落,便听卡萝“哇”了一声,倘若不是马车的空间有限,这只“活泼”的妖精似乎能当即蹦起来。 “女神啊!你们快看!没想到今天还有这种运气!” “什么‘运气’不‘运气’?” 莉塔佯装嫌弃的一撇嘴,手却不自觉地牵住了阿尔那只才被她掸下去的手,人鱼拉着阿尔也凑到窗口细看—— 中心神庙原本深浅不一的蓝色正在缓慢地过渡为紫色,再细心些观察,那些鎏金的装饰,光芒也好像变得柔和,趋向于银白色。 阿尔和莉塔生长的地方都对中心神庙不甚热衷,她们只知道这里是许多信徒终生所向往的圣地,并不知道它的建筑还有着如此的设计。 “中心神庙据说是用了矮人们发明的一种特殊的漆料。” 卡萝一边惊叹中心神庙的建筑之美,一边向阿尔和莉塔做介绍。 “不过,女神啊,他们小气得很,我之前想要从中心神庙讨一点漆料回去,出了整整一袋金币的高价,他们也不肯给我一点。说什么这是专供给女神的贡品。哼,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他们可不是只把这种漆料用在神殿上,自己的住所也没少用!” 莉塔不错眼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种漆料妖精都讨不来,自己和阿尔更不必想。 阿尔捏了捏莉塔的手,安慰有点遗憾的她: “等回去我们再采些贝壳、珊瑚,颜色虽然没法变化,但比用来装点洞穴比任何漆料都漂亮。” “好!” 莉塔当即应下,心思立刻回到了海底,“我还知道有条沉船的位置——那里有很多亮闪闪的珠子,我们都可以拿来用!” 在人鱼眼中,专供中心神庙的珍稀漆料并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她不对它所蕴藏的更深层的含义感兴趣。莉塔只在乎怎么将自己的洞穴装点得更美观,她兴致勃勃地与阿尔讨论起那条沉船中其余或许能用上的物什。 车轮碾过砖石路面,发出时大时小的吱嘎声。 卡萝没心思去关注与自己同乘一车的小情侣,对她们装点“爱巢”的计划毫无兴趣,她的全神贯注地盯着难得一见的中心神庙,看着这座美轮美奂的建筑配色由金蓝转为银紫。 遮蔽着天幕的阴云终于散开些,沉睡许久的太阳洒下一点金红色的余晖,撒在中心神庙的银色星星上,折出耀眼到刺目的银光。 中心神庙的晚钟幽幽响起,卡萝注意到,城中的居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中心神庙的方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祈祷。 卡萝默默地数着钟声。 一声、两声……十三声…… 骑着马的海洛伊丝出现在马车的窗子前,卡萝急忙小声唤住她: “哎!你听见了吗?钟响了十三声。” 海洛伊丝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一张脸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精灵的神色可以说是冷淡,也可以说是肃穆。卡萝并不能从她的话中得到什么额外的讯息。 “不要紧。埃莉克丝说中心神庙应该只是要办场小仪式,我们多小心些就好。” 精灵看向莉塔被卡萝掩饰为亚麻色的头发,“莉塔,你的发卡一定要戴好。他们大概知道浆液的原料是什么了。” “好的!我明白了!” 莉塔连忙调整了下自己那枚王冠状的发卡,阿尔和卡萝帮她再三确认发卡夹得足够牢固,并将它深深藏在茂密的发间。 “其他的——你们尽量不要同中心神庙的人有任何接触,也最好不要说闲话。” 说完这句提醒,精灵撤掉遮挡声音的法术,骑着她的马又离开了。 阿尔、莉塔、卡萝互相看了又看,齐齐捂住嘴巴。 少说话,多做事,不,多做多错,最好不做…… 按照往日里的规矩,敲响晚钟,送走最后一批信徒,中心神庙的神侍们便可以尽情享受他们的闲暇时光了——当然,或许有那么一两位需要负责主持学徒们的晚课,但至少绝大部分神侍都能够去休息了! 在应付过各色信徒、多半还要听上几番大差不差、饱含泪水的诉苦后,中心神庙的神侍对自己的空闲时间很是珍惜,然而今天——很遗憾,正如昨天一样,他们的休憩又要被占用。 “女神在上,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总不会在半路上迷路了吧?” “这也说不准,不是说他们是从小地方的神庙赶过来的吗?离中心城那么远……愿女神保佑他们!如果是我,绝对不愿意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昨天有仪式,今天要迎接,明天又该我去主持晚课!女神啊!谁还能比我的运气更差?” 神侍们怨声载道地窃窃私语了一阵,总算见到了马车车队的影子,等候瞧见了尽头之后,有神侍突然发问: “这次去小地方的是谁?好像……也没见神庙里少了哪位神侍啊?”。 负责迎接的是一位女性神侍,她的年纪不算轻,眼角已经生出了细纹,黑色的长发笼在纱质的头巾里,墨绿色的眼眸里含着笑意。 “埃莉克丝。” 她朝才下了马车的埃莉克丝打招呼,语气亲呢,行动上却疏离,没有半点走上前去的意思,只立在原处。 埃莉克丝倒是仿佛不计较这种细节,她以手代梳地理了理自己的长发,随即便大步走过来。埃莉克丝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其他神侍的惊诧之色——他们瞧见她,活像是瞧见了一只不该存在的鬼! “好久不见,蒂娜。”埃莉克丝笑吟吟的,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有点嫌弃地点评道: “愿女神的荣光照耀你我!说真的,这么久没回中心城,我还有点不习惯——你们真该换一换熏香了,祂不会喜欢这么艳俗的味道。还有袍子,这么长实在没必要,既浪费布料,也不利于你们活动……” 蒂娜表现得像是自动忽略了埃莉克丝的“建议”,她露出标准的、礼节性的笑容。 “女神在上,埃莉克丝,大祭司大人已经等候你许久了。你一路舟车劳顿,是现在随我去见大祭司大人,还是稍作休整?你过去住的那间屋舍,我已经派学徒为你收拾干净了。” 蒂娜安排得很妥当,话语听着也很为埃莉克丝考虑,埃莉克丝却不大领情,没有道谢,只笑道: “既然大祭司在等我,那我还是先去见他。”她止住蒂娜总算迈出的步子,“不过,就不用你引我去见他了,我知道大祭司应该在哪里。” 蒂娜笑容不改,温和地提醒她:“埃莉克丝,你离开的日子里,神庙的布局做了些改动,这里和过去不大一样了。” “是吗?那很好,我可以多转转,好好瞧瞧都有什么变化——实在找不到,我也可以问问那些忙碌的‘尖耳朵’嘛。”埃莉克丝再度轻飘飘地拒绝了蒂娜的引路。 “不论如何,我怎么也不可能在中心神庙里迷路,倒是随我回来的这些孩子很多都是第一次来中心神庙。好心的蒂娜,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为她们做向导,帮我安顿她们。” 埃莉克丝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走到蒂娜面前,迅速地握住这位神侍的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这本该是个密友间撒娇的动作,埃莉克丝做得坦荡,但奈何她“撒娇”的对象因此身体僵硬,使得这一动作莫名得更像是“胁迫”。 “我知道了。” 蒂娜匆匆把手挣出来,面上的笑容短暂垮了一瞬,又极快地恢复过来,她墨绿色的眼眸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眼阿尔她们。 “我会帮你安顿好她们的。埃莉克丝,你早些去见大祭司大人吧!神庙最近又进了新人,大祭司大人事务繁忙,正筹备举行问神仪式。” 仓皇窘迫之下,蒂娜到底吐出了点有用的消息,埃莉克丝的笑容真切了些,向这位曾经的朋友道谢: “谢谢你的提醒,亲爱的蒂娜。”。 埃莉克丝进入中心神庙很容易,随她前来的阿尔、莉塔、卡萝以及宁芙们却麻烦许多。 蒂娜甚至不让她们从埃莉克丝走的那扇门进入中心神庙,照她的话说——“按规矩,那扇门只有中心神庙的人才有资格走”。在祂的注视下,阿尔她们不仅不能做坏事,脚迈进的是哪扇门也有说法。 阿尔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走了那扇“错误的门”,蒂娜便会从不知何处引出一条诘屈聱牙的经文,为她的以后的人生宣判重罪。 “就是这里了。” 蒂娜带着她们在一扇窄得恐怕有些人只能侧身通过的门前停住。 “抱歉,为了中心神庙的安全,只能委屈大家从这扇门走——请放心,只要各位没有携带什么附魔物品,这扇门和所有普通的门一样,对大家毫无威胁。” 蒂娜轻言细语地解释,阿尔和莉塔相视一眼,控制着没有去碰自己藏着纸鸟的衣兜。 她们当然不能把它们交出去,那么问题来了——“威胁”会是什么呢? 第173章 033窄门在偷…… 在偷窃过圣物“女神之泪”后,这两只意外得来的纸鸟比起无生机的物品而言,更接近于拥有自己想法的活物。 比如此时此刻,藏在阿尔衣袋里的那只小家伙,就小心翼翼地用它的“喙”抵了抵阿尔的腰侧,纸鸟的力道之轻,甚至没使阿尔衣袍上的褶皱颤动半分。它懂得这是该隐藏自己的时刻。 感受着纸鸟身上散发出的融融热量,阿尔隐约明白了它要传递的讯息,她抬眸看向蒂娜,而这位神侍也正笑吟吟地瞧着阿尔。 蒂娜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罩在自己黑发上的纱巾,口吻亲昵地同阿尔打招呼。 “女神保佑!你便是那个追随诺拉神侍的小学徒吧!” 她对阿尔的身份显然非常笃定,仿佛与阿尔早有交集。蒂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阿尔过于保守、过于严谨的装扮,目光里多了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怜爱: “诺拉神侍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准,在中心神庙之外,像你这样虔诚的小学徒可不多。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阿尔并不认为知道自己身份的蒂娜是真的不清楚她的名字,这分明是句可有可无的场面话! 在宫墙之内、王座之下成长的阿尔对这样的行为熟悉到厌倦。她扫了一眼面上亲和、步子仍然没有挪动半分的蒂娜,笑道: “女神在上!您可以叫我艾琳。” 阿尔不打算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寒暄上,她将左手搭在胸口上,尽可能地表现得“真诚”。 “我们都是虔诚侍奉女神的信徒,自愿把一生都献给祂,将祂的辉光洒向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身上自然没有任何可能会冒犯祂的物品。” 在表明忠心后,阿尔放下左手,一双眼盯住蒂娜,请求道: “我想,我们这就可以从这扇门通行——您知道,埃莉克丝神侍是成大事的人,身边总要有追随她的学徒。” 阿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蒂娜那张和颜悦色的脸,在王座下战战兢兢的岁月使得阿尔在察言观色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因此,阿尔没有错过神侍在听到“埃莉克丝神侍是成大事的人”时的神情变化——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一蹙,又倏地舒展开来,脸上的一丝阴翳来去匆匆,转眼间就化为更加灿烂的笑容。 “当然,埃莉克丝是祂出色的侍者,女神眷顾埃莉克丝,我们自然也要多多关怀她。” 蒂娜看了眼窄门上悬挂的那一串类似贝壳制作的物什,看造型,它像是某种精致的风铃,只是它始终在无风自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演示般地率先穿过那道窄门——“风铃”抖了三下,只发出一声清脆的“嘀嗒”。蒂娜转过身,正面朝着阿尔的方向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热情道: “请进,我亲爱的手足们,中心神庙欢迎你们的到来。”。 热情是热情,但显然不是真情实意。 阿尔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假扮成学徒的宁芙们有退缩之意,根据卡萝的说法,这些宁芙都不是自愿跟随的约瑟芬和埃莉克丝,而是碍于自己族内的祭司卡萝被卷进这场风波,才被迫来进行的这场扮演。 尽管阿尔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她认为卡萝应当是被约瑟芬她们许以了某种好处,只是不愿同她细说。不然即便卡萝的确无法逃跑,也不大可能招来自己的族人,让她们也跟着自己陷入这团乱麻。 而不管怎么说,眼下到了中心神庙的范围之内,“临阵脱逃”显然不是好时机。 她们一旦转身离开,即便不考虑提前进入中心神庙的埃莉克丝会有什么下场,在如此狂热追随中心神庙的城市里,绝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地。 阿尔感觉到约瑟芬投向自己的目光,她不愿意去细究这束目光里有着多少负面情绪,她想也不想地朝窄门走去,做第一个尝试的人—— 衣兜里的纸鸟随着阿尔的动作开始细微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它似乎变得更轻更薄,纸鸟尖尖的“喙”又轻轻碰了碰阿尔的腰,有点痒,像是某种安慰。 一步、两步…… 窄门终归也只是一扇门,走过它要花费的时间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雨后带着泥土气息的微风拂过,阿尔听见头顶上的那串“风铃”也只发出了一声“嘀嗒”。 纸鸟没问题,它没有被认为是“附魔物品”。 蒂娜的笑容没有变,她给阿尔让出了些位置,提醒后面的人。 “大家快些,很快就是做晚课的时候了!” 在她的催促下,莉塔当即大步朝阿尔走来,同样“藏匿”着纸鸟的她也只令那只“风铃”响了一声。 人鱼一来到阿尔近前,就急不可耐地抓住阿尔的手,并凑到阿尔的耳边含糊地抱怨: “我想第一个走过来,但是她不允许。” 莉塔的手和她耳语时呼出的气一样潮湿而温热,她漂亮的绿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哀怨,人鱼又以气声补充道: “她抓着我不让我走……我刚才要拉她一起过来,她也不肯。” 这个“她”,毫无疑问,自然是门那边的约瑟芬。 在见到阿尔和莉塔安然无恙后,卡萝带着她的宁芙们也一一从窄门下通过,唯有约瑟芬独自站在远处,没有半点要动身的意思。 “风铃”颤动着,发出一声声“嘀嗒”,这点杂音并不能阻止蒂娜那双锐利的眼睛。 “那位学徒或者神侍!” 蒂娜扬声呼唤一动不动的约瑟芬,装扮成神庙学徒的宁芙们已经跟着她们的祭司卡萝陆续通过了窄门,只有约瑟芬还在门的那一头。 “请您动作再快些,祂正等着我们的祷告呢!我们都有晚课需要做。” 约瑟芬银色的卷发束在深色头巾里,由于她的发丝太长,发尾不可避免地流泻在外,酷似月夜海面上翻涌的浪花。她那双深邃而冷漠的眼眸瞥了眼“风铃”,掠过莉塔,长久地注视着与莉塔牵着手的阿尔。 阿尔难以形容约瑟芬的目光里蕴含着何种内容,她只觉得被约瑟芬看得脊背生寒,像是突然坠进了伫立着冰川的海域。 “请您快些!” 蒂娜在“请”字上加了更重的语气,约瑟芬的目光这才落到了她身上,迤迤然地走向了那扇窄门。 一步、两步…… “风铃”抖了三下,响了三声“嘀嗒”。 蒂娜的脸上没有了笑,眼睛里却似有笑意……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云翳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去,月亮坦荡地露出它还不够圆润的脸颊,投下一片莹莹的辉光。 坐在窗边的亚历克斯祭司因此没有点灯,他在月光下打开那只自穷乡僻壤运来的陶壶,随手倾倒出两杯深红色的浆液,将其中的一杯递给自己对面的蒂娜。 “你扣下埃莉克丝的人,她没有意见?没有怀疑你动了手脚?” 中心神庙里用来盛装浆液的器皿自然不是粗劣的陶杯,价值不菲的瓷杯衬得浆液更加鲜艳,并为这抹红多增了几分光泽。 它不止似血如酒,更像是一汪液态的红宝石。 蒂娜望着杯中的浆液,听着亚历克斯祭司一口饮尽它,发出惬意的喟叹。 “她什么也没说。”蒂娜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莹润的杯壁,她抬起杯子,唇瓣只在杯沿上若即若离地沾了一沾,便放下它,垂着眼眸解释: “埃莉克丝并不关心她带来的那些人——就连帕特里克都被丢在马车里,没有派任何学徒去看管他。帕特里克说,埃莉克丝的这副‘架势’,所带的随侍……都是她向诺拉神侍借来的。” “如果帕特里克说的是真的,我认为,埃莉克丝不在乎那些人也很正常。” 亚历克斯自顾自地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浆液,他那张精心维持的英俊脸庞随着他的皱眉偶尔显出违和感,像是一张被撕裂后仔细修补好的脆弱面具,总会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一些痕迹。 “帕特里克的话,十句里顶多有三句可信。埃莉克丝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他再次喝掉浆液,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叫那些暗精灵看紧埃莉克丝,只要我不在场,绝不能让她和那些人再有接触。包括帕特里克——你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塞进去,别让他饿死冻死就足够了。” 蒂娜的手从瓷杯上移下来,“但是,亚历克斯,帕特里克说有重要的事要向你汇报。” “‘重要的事’?!” 亚历克斯重重冷哼一声,“什么事在他那里都能是重要的事!等我闲下来再说吧。哦——还有那个什么诺拉——” “虽然帕特里克说诺拉神侍‘小气’,但这次她给中心神庙送了三架马车的供品,还特地给您留了一壶浆液。” 蒂娜指了指亚历克斯祭司面前的那只陶壶,“和之前帕特里克送来的供品,也差不了太多。” “啧,她也是想往中心神庙爬,但这里可没有她的位置。” 亚历克斯对谈论诺拉神侍兴趣寥寥,对浆液倒是兴趣盎然,一杯接着一杯,一壶差不多喝掉了小半。 蒂娜瞥了他一眼,见亚历克斯一张脸逐渐泛出不正常的红色,那浆液似乎对他起到了类似烈酒的作用。使他整个人变得很是兴奋,越喝越急,逐渐失控,变得口无遮拦: “就算这个什么诺拉每天能送来十壶浆液,大祭司也不会考虑让她来中心神庙。你知道,这里从来不缺神侍,尤其不缺女神侍。” 蒂娜没有应声,她默不作声地调了下坐姿,安静地做倾听者。 “这浆液也没什么好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别说这就能证明她有什么能力。‘能力’?那东西在这里从来不重要,要不然埃莉克丝……埃莉克丝——” 蒂娜望着脸红得像酣醉的亚历克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不好的回忆,一张脸又急速地转为惨白。 “不对,不对……埃莉克丝怎么可能回来?她不是……我明明亲眼看见,她明明——” 他像是记忆出现了错乱,双手捂住脑袋,就直直往门外冲,蒂娜没有阻拦他,平静地看着他一把拉开屋门。 银白的月辉倾洒在门前,犹如一股泼溅的飞泉。 潋滟的银辉同时照亮门外人灿烂的笑脸,以及门内亚历克斯毫无血色的面庞。 门外的埃莉克丝假模假样地敲了三下门框,姗姗来迟地补足这项礼节,她看了看蒂娜,又看了看亚历克斯: “怎么?没听说过背后不该说人坏话?” 第174章 034小个子…… 或许是并没有真正参与“背后说坏话”,蒂娜显得坦荡得多,她神色未变,站起身点亮了桌旁的两只灯盏,并托起其中的一只,径直向门口走去。 蒂娜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幕早有预料,她没有朝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的亚历克斯望去一眼,语气平和地道: “我以为大祭司还会再同你说几句什么,毕竟你们曾经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 她的脸一半沐在灯光与月辉交织的明亮里,一半沐在难辨轮廓的阴影里。光影涌动之间,岁月在蒂娜脸上留下的痕迹被倏然抹去,仿佛一切都还在埃莉克丝离开之前。 “你都说了那是‘曾经’。” 埃莉克丝耸耸肩,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地上牢牢盯着自己的亚历克斯,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支药剂,钳住亚历克斯的下巴,强行给他喂下去。很快,本就陷入类似酣醉状态的亚历克斯瘫倒在地,随即鼾声如雷。 “‘曾经’这样的家伙也不大可能混进中心神庙。”埃莉克丝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亚历克斯的嫌弃,她把亚历克斯拖到角落里,像绕开一大块秽物般地绕开他。 “大祭司‘曾经’跟我一再强调,不管别的神庙如何,中心神庙是绝不会收用像他这样的废物——你同他共事,应该很清楚,他的符文写得甚至没有一些学徒标准。” “这不要紧,他是祭司,有女神的庇佑,他可以随意差使手下的学徒、神侍为他撰写最标准的符文。” 蒂娜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埃莉克丝,你受大祭司亲自教导,应该也清楚,大祭司大人的调度向来高明。” 蒂娜目送着埃莉克丝走到自己刚才待过的桌旁,瞧着埃莉克丝借着灯光翻阅桌上的一本手札,她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语气里努力压抑的某种情绪不可避免地翻涌上来,音调也高了些。 “埃莉克丝,你也更应该清楚——你当初莫名其妙地离开,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出现,这里已经没有属于你的位置了。” “就算中心神庙以后有出现女性祭司的可能,这个人选也绝不会是你。” 埃莉克丝的指尖停顿在手札中的一页,泛黄的灯光照亮纸页上的图案,本该绮丽美艳的人鱼因过于粗陋的笔法变得面目可憎,令人觉得陌生而狰狞。 蒂娜放下手里的灯盏,一张脸全然沉进昏暗里,瞧不见神情,语声里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全然褪尽了。 “大祭司大人说,你在那场问神仪式到来前不告而别,因而使得祂对所有的女性神侍都大失所望。女神不愿把祂的眷顾赐给不配的人。埃莉克丝,你走得轻易,你知道我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埃莉克丝,你知道现如今整个中心神庙,除我以外,还剩下几位女性神侍吗?” 蒂娜一步步向沉默的埃莉克丝走近,窗外的那轮不圆满的月逐渐笼上一层轻薄的云雾,辉光悄然变得羸弱而黯淡。 短暂的沉默后,她以质问的语气道: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大祭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贸然离开,他会怎么对我们!埃莉克丝,你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离开?!” “不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她打断她。 埃莉克丝抬起头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回望着愤怒的蒂娜。埃莉克丝仿佛陈酿美酒的眼眸里盈满了泪水,她方才还雀跃的、活泼的声音沉下来,犹如一只被暴风雨淋透了的小鸟。 “蒂娜,你在中心神庙这样久,难道你还不明白,不管是你还是我,从来都不可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要怎么离开?我怎么可能会离开?”。 熬过漫长的晚课,被迫背诵了三大页拗口晦涩的经文之后,阿尔、莉塔、海洛伊丝和卡萝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屋舍休息。 负责引路的学徒很是忙碌,只简单告知了她们早课的时间,以及到何处去领早食,便匆匆带着剩下的宁芙寻找空屋舍去了。 阿尔到此时才敢松开紧攥着莉塔的手,见海洛伊丝布置好隔音的法阵,阿尔立刻宽慰她: “约瑟芬不会有事的,你看她当时的反应——她多半是早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况,不然她怎么会拖到最后?你不要着急,现在自乱阵脚,只会给约瑟芬帮倒忙。” 莉塔坐立难安,一被阿尔松开,她就凑到窗口,从有限的视野里观察着中心神庙内的布局,猜测约瑟芬可能被扣在何处。 人鱼拆掉头巾,苦恼地揪扯自己的一头红发,把绸缎似的秀发毁得“面目全非”,闷声闷气地嘟囔: “约瑟芬过去——她之前常跟我说她是如何在中心神庙里来去自如的,这里肯定困不住她。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信任我们,她不信任阿尔,我理解,毕竟——” 人鱼不好意思地瞄了阿尔一眼,收获阿尔无可奈何的苦笑后,她不再折磨自己的头发,改为摆弄那条头巾。 “现在的她对人类偏见很大,也不清楚阿尔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不信任阿尔说得过去。可她对海洛伊丝、卡萝也很不信任,虽然说卡萝是妖精,但,但是……” 这个“但是”许久也没有再接上别的词,卡萝气得跳起来,重重地拍了莉塔胳膊一下,人鱼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们妖精怎么了?我们妖精可没有对你们人鱼做什么坏事!妖精和人鱼之间都没有什么交集。明明就是那个约瑟芬有问题,她谁也信不过,只信她自己!” 卡萝金棕色的眼眸瞪得溜圆,气鼓鼓的她窜到窗边的一张案几上,盘腿坐下。她不舍得去破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理顺的鬈发,便一边抓着袖口的一处绣花,一边极其不满地发表点评: “就她这样藏着掖着的,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什么事也别想办成!女神啊!我真不明白她什么打算,既然信不过我们,也没必要逼着我们来吧?不如好聚好散,放我们回沼泽算了!” “她可能只是没想好要拜托我们做什么。”莉塔现下也没功夫困惑了,她撇下生出许多褶皱的头巾,忙着替约瑟芬解释,努力挽回打了退堂鼓的妖精,“等再过一阵子,肯定就会告诉我们——” “不!我连一天也忍不下去了。谁知道那个约瑟芬还会因为‘不信任’扯出什么怪事来。我现在就要和我的宁芙们离开这儿!回我们的沼泽去!那里可没有谁会对我们妖精有什么偏见。” “卡萝,你怎么这样!趁着埃莉克丝和约瑟芬都都联系不上,你就开始胡闹。这才到中心神庙第一天!明明做好了约定,一切都没开始就准备返回。还怪我们对妖精有偏见。” “是她们用不上我们,我们离开也很正常。看在见过几面的份上,我劝你们也走,凭我的直觉——如果你们还信得过妖精的话,我愿意以女神的名义起誓,这不是一桩好差事!” “你放在胸口的都不是左手,这算什么‘以女神的名义起誓’?!” 正当莉塔和卡萝越“吵”越凶,莉塔都挣开了阿尔的手,“不由自主”窜到了案几上的时候,一直自顾自擦拭长弓的海洛伊丝突然站了起来。 精灵在门边听了片刻,便把食指竖在唇前,做出噤声的手势。 “嘘!” 这一动作顿时止住了屋舍里的所有叫嚷。争得不可开交的莉塔和卡萝便因此僵住,缠作一团,方才在旁阻拦的阿尔只得轻手轻脚地将她俩分开。莉塔顺势依偎在阿尔的怀里,却仍露出一只眼,不服气地瞪着卡萝。而卡萝向莉塔做了个十足滑稽的鬼脸后,便恶狠狠地把脸转到了一旁。 见她们不再吵闹,海洛伊丝除掉设好的法阵,冷着声音发问: “是谁?在女神的注视下鬼鬼祟祟地窃听?” 这句问话一抛出去,门外的呼吸声便立时更加清晰、粗重,却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夜里的虫鸣声格外突出。 那两只分别藏在阿尔和莉塔衣兜中的纸鸟,不知被什么所吸引,忽地齐齐飞了出来,它们在屋舍中转了一圈,落在海洛伊丝的肩头上,各啄了门框一下。 海洛伊丝心领神会,当即拉开门,一把将窃听者拎进了屋内—— 那并不是中心神庙的神侍,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能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瘦骨嶙峋到最小号的神庙学徒服饰都空荡荡得不合身。 除了瘦,小个子最不寻常的地方大抵是超乎寻常的冷静。 小个子没有发抖,没有求饶,笔直地站在门口。而那两只纸鸟也在转过几圈后,飞到小个子头顶的房梁上,安静地向下瞧着小个子。 “我不是来偷听的。” 因为过于瘦小,小个子的一双眼显得格外的大,也难以从声音、相貌上分辨出小个子的具体性别、年纪。 “我是来找人的。” 莉塔从阿尔怀里探出头,颇为纳罕地瞧了瞧这个异于常人的小个子,惊异地问: “你认识我们中的谁?可我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心神庙。” 中心神庙的学徒绝大多数是在很年幼的时候就被送来修行,他们与外界的接触少得可怜。人鱼与精灵这两个种族也向来不愿意同人类打交道,莉塔打过交道的人类,除了阿尔,基本上都长眠于海底。 思来想去,大家都纷纷看向了自称与中心神庙有过来往的卡萝。卡萝忙不迭地摇头,且不说她现在也做了伪装,即使小个子曾是和她做过交易的学徒,也不可能认得她,卡萝本身也对小个子毫无印象。 “不是我,我没见过这位学徒。” 小个子摇了摇头,道: “我要找的人,我并不认识,所以刚才我才会在外面站那么久。女神在上,我本来是不想打扰你们,没想到却给你们添了麻烦。” 海洛伊丝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小个子的瘦削流露出半点怜悯之色的,精灵直接了当地问: “那你到底是想找谁?有什么目的?” 小个子攥紧了自己的袖口,一双眼扫过室内的众人,最终落在紧抿唇瓣的阿尔身上——这个满脸雀斑的学徒只在一开始看了小个子几眼,随后便始终忙着帮怀中的学徒整理头发。 “我听说,会制取浆液的诺拉神侍派她最信任的学徒来到了这里,我想用一个消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同她做交换,换一整壶浆液,用来救命。” 第175章 035活计苍白…… 苍白的闪电极速游过缀满乌云的天空,炸开一阵发闷的雷声。纷纷扬扬的雨倏地由细密的“丝”转为沉甸甸的“滴”,争先恐后地砸下来,破碎成无数飞溅的水珠,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连成一片朦胧的、昏沉沉的白。 蒂娜在窗前只略略站了片刻,衣袍便被过大的雨势洇得濡湿。 “蒂娜大人!蒂娜大人!” 追随蒂娜的学徒重重地敲了三下门,呼唤蒂娜的声音虽然恭敬,却透着明显的焦灼——这不会是个好消息。 “进来吧!” 蒂娜早习惯了中心神庙里可能的“坏消息”,她倦怠再去猜测,索性直接拉开门,将那个全身湿透的可怜女孩放进来。 学徒气喘吁吁的,她一进来,就使劲擦去脸上的雨水,相当急切地道: “蒂娜大人,大祭司大人说今天的问神仪式要照常办!还有——”学徒顿了顿,暗暗打量着蒂娜的神情,喘了口气继续道: “大祭司大人说亚历克斯祭司不够庄重,仪式还是要交给您操办……蒂娜大人,这个天气,别说为问神仪式做准备,连新鲜的螣花都没处找!” 作为女神的象征、任何仪式上都必不可少的装饰——螣花,它不仅美丽,也异常的娇嫩,在如此倾盆大雨里,要找到姿态美丽、且数量足够举办问神仪式的螣花,不必多说,这无疑是一种妄想。 但蒂娜已经习惯了接下这些“不可能”的烂摊子,她完全没有像她的学徒一样流露出什么不甘、愤慨之类的情绪,反而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大祭司的安排,随即就坐回到自己桌案旁的位置,问道: “亚历克斯祭司还没醒转过来?大祭司给他安排了什么活计?” 学徒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些,虽然这个女孩并不大理解蒂娜神侍的平静,但她已经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颊上因小跑激荡出的红色逐渐淡下去。 女孩一边拢起自己不断滴水的袖子,一边如实回答: “大祭司大人去看过亚历克斯祭司了,说他的情况不大好,喝下的浆液太多,这两天可能都醒不过来。所以……大祭司大人很不满,要亚历克斯祭司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近期是不会委派亚历克斯祭司做什么事了。” 蒂娜神侍仍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特意蓄长的指甲轻轻碰撞着桌面,学徒瞄了一眼蒂娜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 “那几位神侍则认为亚历克斯祭司犯了‘贪婪’和‘暴食’的重罪,都请求大祭司大人重惩亚历克斯祭司。但是,那位才回来的埃莉克丝神侍——” “她认为亚历克斯祭司只是一时疏忽,亚历克斯祭司饮用浆液过量算不上什么‘重罪’,毕竟中心神庙的教义里从来没有提过禁饮浆液,祂也向来对这种奇妙的液体很是赞赏。亚历克斯祭司仅仅是没有控制好合适的‘度’。” 学徒的语速刻意放慢了些,她的面容上隐露难色,“大祭司大人认可了埃莉克丝神侍的说法,夸奖她的气度,赞扬她是深受女神眷顾的神侍……蒂娜大人……现在大家都说埃莉克丝神侍虽然意外离开了几年,却始终最受大祭司大人的青睐。” 蒂娜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中心神庙华丽的轮廓隐没在磅礴的大雨之中,她咀嚼着那个夜晚自己同埃莉克丝的交谈、谋划。毫无疑问,埃莉克丝完成得很好,很完美。 然而。现在的一切像蒂娜某年某月的一场梦,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也像是一场梦……蒂娜不清楚这些交错、缠绕的梦是否存在着一个尽头…… 她站起来,阖上那扇窗,避免更多的雨闯进来,淋湿自己的衣袍。 蒂娜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自己那个浑身都在滴水的学徒身上,她把话题又拉回谈话的开头。 “螣花就让那些追随埃莉克丝的神庙学徒去摘吧。你们准备了很久,她们也该为这场仪式做出些贡献。”。 纸鸟锲而不舍地啄着莉塔的发丝,没多久,就将那条阿尔精心编好的发辫拆得七七八八,莉塔恍若未觉,专心致志跟盘子里的黑面包做斗争。 “它怎么比船上的黑面包还硬!” 瞧着人鱼顶着一头“新鲜出炉”的蓬松鬈发与黑面包斗智斗勇,阿尔便趁莉塔把黑面包往洋葱汤里浸时,手急眼快地捉下那两只“罪魁祸首”,赶紧把它们收进衣兜里,任凭纸鸟扑棱着翅膀表示抗议。 “人类要怎么用牙咬断它?吃这种面包和啃木头有什么区别。” 莉塔用叉子死死按住那块黑面包,使这仅有的粗糙主食尽可能地吸满汤汁。 “这些水果还不错。” 海洛伊丝则根本没有碰黑面包和洋葱汤,精灵挑剔的口味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海洛伊丝只吃了自己那份水果,并很公允地评价: “哪怕是在雾霭密林,这些水果也能算得上优质。” “那当然!” 卡萝得意洋洋地抬起头,似乎是因为瞧见了莉塔的发型,她伸出手,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头鬈发。 “这些水果都是由我们供给的,女神在上,你们精灵在培育蔬果方面,本就没有我们妖精高明——你们连食谱都那么狭窄,怎么可能懂什么是‘好滋味’?” 海洛伊丝淡淡地瞥了卡萝一眼,没有对妖精极具种族偏见的话语做出什么评价,而是看向阿尔,继续她们餐前的话题: “你们怎么考虑的,已经打算要同那个小个子做交易了?” 阿尔放下刀叉,目光从餐盘里的半只黑面包上挪开,严肃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惆怅: “我们还没有决定,但和那个小个子做交易明显不是个好主意,小个子看上去太可疑了。尽管小个子身上可能真有些我们需要的东西,可要冒的风险有些过于大了。” 阿尔回忆着纸鸟面对小个子太过激烈的反应,叹了口气,仍留有余地地道: “我想着还是再看看,不准备那么快就做决定。” “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和小个子来往!” 吸满洋葱汤的黑面包不再硬得像木头,它的口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更近似于木头渣,莉塔很难抉择这两者哪个更让她无法接受。 而最好入口的水果份量实在太少,一上来就被莉塔扫了个干净。 于是人鱼不情愿地舍弃了这道份量最足的主食和只有果皮的餐盘,只喝了几口洋葱汤,敲着桌子发表自己的看法: “首先,我们都清楚这个小个子甚至不是个纯人类,这样的人能出现在中心神庙就很奇怪。” “其次,小个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们要用浆液去救谁。所以,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冒这个险。” 卡萝耸耸肩,指了指这一桌质量惨不忍睹的餐食——没错,这些都是小个子负责送过来的。 “那我们最好想个别的渠道搞东西吃,不然不答应小个子,吃到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差。我不相信富得流油的中心神庙会用这种货色招待我们,那个小个子绝对是掉了包!把自己吃的东西换给了我们。” 妖精的阴暗猜测得到了人鱼的强烈肯定。 “绝对是这样!小个子临走的时候看我们的眼神就不对劲,今天绝对是小个子动的手脚!之前我和阿尔待的那条破船,都能有什么鱼啊、奶酪啊、熏肉之类的东西吃,中心神庙再怎么样,还会比不过一条破船?” 人鱼与妖精沉溺于“阴谋论”中无法自拔,阿尔看了眼只吃水果的精灵,没有点出海船为了应对可能存在的特殊情况,通常会多储备一些食物。阿尔默默把自己没动过的那份水果递给海洛伊丝,又把自己的洋葱汤推给人鱼。 “你们还是多吃点东西,我们现在算是学徒,中心神庙说不定会给我们指派活计。” 来者不拒、吃得太撑的卡萝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瘫坐的她立时把腰挺得笔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活像是精致洋娃娃的玻璃眼。 “这种天气还要干活!女神啊!我是妖精,不是什么矮人。我没有那么能吃苦!” 雨滴拍打着窗扇,时而传来狂风的轰鸣,这样的天气,的确没谁愿意劳作。 阿尔衣兜里的纸鸟才安静了不久,就又开始挣扎着要飞出来,阿尔的手刚探进衣兜,它们便不知怎的,灵巧地从她撑开的缝隙里钻出来,飞到了门框边,摇头晃脑地啄了两下。 似曾相识的动作,在座的大家纷纷看向慢条斯理吃水果的精灵。 海洛伊丝用巾帕擦净手指,声音没有起伏地肯定道: “是那个小个子。”。 坏消息,她们在大雨天被派出去采摘仪式要用的花。 更坏的消息,她们对中心城附近的环境几乎可以称为“一无所知”。 最坏的消息,她们要找的这种花不可能在风吹雨打下保持完整。 走到屋檐下避雨的阿尔努力擦了一把脸上积蓄的雨水,掸了掸身上的斗篷,看向自己同样两手空空的同伴们。 “我把这附近简单看过了一遍。”精通弓术、感官敏锐的海洛伊丝率先道:“这里有很多螣花,但都挨不住现在的暴雨,没有一朵能够用于仪式。” “我想找些类似螣花的花做替代。” 卡萝依旧秉承着她的妖精思维,“但中心神庙附近只有螣花,连杂草我都没有找到一根!所以……要不我们现在走吧!雨下得这么大,中心神庙肯定没有人有心思做活,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溜——” “停停停!” 莉塔制止了卡萝颇具诱惑力的“煽动”,她指了指门口处: “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那些侍卫一直在盯着我,我稍微走远了点,他们就来‘提醒’我。想要溜走,我看是不大可能。” “那怎么办?外面的螣花没有一朵是好的,咱们要是采不回来——之前什么都没做,都这么排挤我们,连伙食都克扣,要是再做不好,还说不准要挨什么罚呢。我就不该——” 这话一说出口,卡萝赶紧捂住嘴巴,不够谨慎的妖精险些说出不该说的话。 海洛伊丝深深地看了一眼妖精,她隐晦地道: “他们不会惩罚我们,埃莉克丝现在还很受重视。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我也有办法,让我们都能离开。” “现在就走……”比起眼睛发亮的卡萝,心系约瑟芬的莉塔显然不支持这个解决办法,她急急道:“外面的螣花是不能用,也许别处有呢?中心城之外,或许有地方还没下雨,我们可以借一辆马车——” 阿尔一把抓住莉塔有些发颤的手,微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莉塔,不用那么麻烦。能用的螣花没有那么难找。” 第176章 036分组象…… 象征着女神、花蕊酷似蛇信的螣花生命力极强,尽管它们的花瓣娇弱得无法承受风雨的洗礼,根系却是数一数二的坚韧。 别说在信仰浓厚的中心城,螣花能够大丛大丛地生长,哪怕是在不大信神的蒲沙克威,也能见到开得繁盛的螣花。 阿尔瞥了眼不见小的雨势,俯下身子整理了一下袍脚,尽可能地拧出过多的水分,把它向上提了一段距离,使它更便于行走。 “外面没有可用的螣花,我们可以到室内去找。” 见大家一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意思,阿尔补充解释道: “所有的神庙都有用新鲜螣花做装饰的习惯,比如神殿里时刻都会在神像前供奉螣花。当然,我们不能够挪用专门献给祂的螣花,我们可以借用神侍、祭司房里常摆设的那些。如果这样凑不齐足够量的螣花,我们也可以去城中的信徒那儿再找找。” “好主意!” 莉塔第一个肯定阿尔的想法,“我刚才只想着去采那些最新鲜的了。这样应该也没问题,神侍、祭司用的螣花,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们也不用再多挑拣了。” 海洛伊丝点头也表示了赞同,还顺手拍了拍卡萝的肩膀,精灵的力道把握得很轻,然而妖精还是心虚般地打了个激灵。 “卡萝精通种植,如果找到的螣花状态不够完美,她应该会有办法。” “我……”卡萝像是被之前不情不愿吃下的那口黑面包再次噎住了,神色很难看,她不大情愿地道,“状态也不能太不‘完美’,要是和外面的这些螣花差不多,那就只有女神才有‘办法’。” 妖精转过身去,背对着海洛伊丝,她明显很介意精灵的提议,不肯再看这个给自己揽苦活的精灵一眼,卡萝向阿尔提议: “他们要我们在日落前收集齐螣花,我们就分成两组去找吧,这样速度能快些。” 分头行动效率最高,大家都没有异议,妖精并不意外,她继续同阿尔道: “我和你一组,从这边开始找,莉塔跟海洛伊丝一组,从另一边找,最后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你要和艾琳一组?” 处于室外,海洛伊丝不方便再布置隔音法阵,莉塔谨慎地用化名称呼阿尔,她不太满意卡萝的分组,眉毛都挑了起来。还没等人鱼发表抗议,未被点名的海洛伊丝先行接受了这个分组安排。 “好,我带着莉塔,你们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撕碎这张纸条。” 海洛伊丝把一张写着符文的纸条塞给阿尔,没再多说一句话,也没计较妖精的小心眼,直接拽着莉塔就走。 “哎!海洛伊丝,我不同意这个安排,艾琳———” 意外“遭殃”的莉塔拗不过下定决心的海洛伊丝,很快就同迈着大步的精灵一同消失在转角,雨声压过了人鱼不满的呼声。 阿尔揉了揉额角,她最理想的搭档自然不可能是卡萝,可目前让卡萝和海洛伊丝待在一起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抱歉。” 卡萝耸耸肩,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瞧着阿尔,看似歉意,实则调侃地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要影响你和莉塔的‘甜甜蜜蜜’的。” “什么‘甜甜蜜蜜’!?”。 阿尔和卡萝这一组的寻觅非常顺利,不得不说妖精在心情愉悦时,同人类交往堪称无往不利,她轻而易举就逗得几个看守接待室的神庙学徒咯咯笑,获准取走那些螣花。 “接待室的螣花不算特别多,你们要螣花的话,之后可以去亚历克斯祭司那里瞧瞧。”一位黑眼睛的学徒贴心地建议道,“那位大人很喜欢螣花,几乎每天都要换上一批,应该会有不少剩余。” “是吗?真感谢你!我们正愁不知道去哪儿找呢?愿女神保佑你,好心的姐姐,你不知道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你们不愧是侍奉祂、践行祂的意志的侍者。” 卡萝扑闪着她那双生着浓密睫毛的漂亮眼睛,带着婴儿肥的脸庞上浮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引得那几位学徒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 “这有什么。哦,女神啊,你们是不是还不清楚亚历克斯祭司的住处?瞧,沿着那条铺着卵石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就是了。不用担心!他的学徒都很好说话。” 她们再三强调了要走哪条路,确定卡萝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去做未完成的活计。 “有时间记得再过来!这里有时候还有糕饼可以吃!” 妖精热情地挥手同学徒们道别:“好的!亲爱的姐姐,我下次一定过来尝尝!” 卡萝完美地维持了这个“依依惜别”的姿态几分钟,直到门外听不见学徒们的说话声,只剩下淋淋沥沥的雨声,她才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灿烂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快点收花吧,一会儿还要去那个什么亚历克斯那儿。真烦,希望只用应付他的学徒,我最讨厌和什么祭司打交道了!” 对于妖精的“两幅面孔”,阿尔并不惊讶,她把住桌案上的花瓶,将洁白的螣花抽出来,小心地放进自己手边的背篓里。 “你自己……”阿尔没有点出卡萝的妖精祭司身份,但见她回头朝自己眨了眨眼,知道卡萝清楚自己这句没能说完的话,便继续道:“你同祭司有过什么冲突?” “是也不是。” 卡萝身姿轻盈,手脚灵巧,她轻轻一跃,快速地摘下那些装饰在壁灯附近的螣花。 “这几朵被烟气熏了,有些发蔫,之后得再整理下。”她仔细打量了下螣花的状态。 “我和祭司总有些聊不来。你知道,中心神庙的圣水很有名气,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为……为一位姐妹来求过这里的圣水,最后的结果……” 卡萝苦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完这番话,“不过,浆液的效果确实很好。” 她从接待室的桌子上拿起几只杯子,略略一嗅,便向阿尔展示杯内红色的痕迹,“它们很受平民欢迎,很受神侍欢迎,看来也很受客人们欢迎。” 阿尔敏锐地感觉到了卡萝的不对劲,她的语气越发诡异,说着要尽快完成任务,背篓里却只装了几朵螣花,她知道卡萝多半是受到触动,想起了那件因圣水而结果不大好的旧事。 好吧,看来不止需要注意人鱼的情绪,妖精的状态也要时刻留意。 于是阿尔快步上前,一把将卡萝手里紧攥的杯子夺下来,佯装恼怒地道: “你再不干活,就要不受我的‘欢迎’了!我敢说你这次这样分组,莉塔绝对要生你的气。还有——” 阿尔摸了摸自己似乎有些发烫的脸,声音压低了些,“下次别说什么我和莉塔‘甜甜蜜蜜’的,这话真怪!” “怪吗?” 卡萝的语气变得更怪,但状态明显回转过来,她接着去收拾剩余的螣花,声音不低反高: “我只是实话实说。艾琳,你总不能不让我讲实话!” “卡萝!”。 “我觉得卡萝在对艾琳打什么主意。” 莉塔第三十七次以故作深沉的语气同海洛伊丝陈述自己的观点。 人鱼正在拆解一堆事先捆扎成束的螣花,由于中心神庙提供给她们的小刀钝得可怜,莉塔还时不时地用自己锋利的爪尖“作弊”。 “你想,她今天跟你闹矛盾,虽然说咳……她们的肚量确实小,可是也不至于……反正海洛伊丝,至少我不会因为这种事跟谁生气。” “再说,你应该理解吧?跟谁一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收集好螣花。你看,我就不在意和谁一组,我和你一组就很好,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卡萝非要和艾琳一组,这就很奇怪——” 海洛伊丝瞟了一眼莉塔的背篓,里面已经装了大约二分之一的螣花,比她虽然少了些,不过至少人鱼没有因为发牢骚影响做活。 “所以你很不想和我一组,你想和艾琳一组?” “我……咳咳……什么‘很不想’?我……我当然没有!海洛伊丝,我只是……我只是比较习惯和艾琳一组。” 精灵说起话来太直接,刺得莉塔莫名其妙地咳了两声,人鱼飘忽的目光落在捆扎螣花的束带上,她用指尖戳了戳那截藤条。 自从被海洛伊丝拽走后,一想到阿尔和卡萝待在一处,莉塔就觉得怪怪的,她当然不是什么怕被抢走朋友的小孩子。 应该是……莉塔想,一定是阿尔对她太重要,最近她们又总是待在一起,而她又处于特殊时期——成年后的第一个热潮期,总是格外难捱些,据阿芙拉所说,她跟葛瑞丝足足鬼哭狼嚎了两个月……嗯,起码莉塔没有鬼哭狼嚎! “其实我真觉得,和谁一组都可以。可卡萝呢,她从来都没有和艾琳单独待在一起过,我想,她肯定是计划着什么,比如……比如劝艾琳和她一起走。” 海洛伊丝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然而不知怎的,莉塔总觉得精灵这次是有表情的——像是似笑非笑?又像是无可奈何?莉塔说不好,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 “所以你是非常想和艾琳一组,非常介意艾琳同卡萝一组。” 精灵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没有……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海洛伊丝,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说!” 眼见着人鱼的脸又红起来,海洛伊丝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她转而催促莉塔的干活进度。 “赶快拆花束吧,天色不早了。” “哦……我知道了!海洛伊丝,你别多想,我很喜欢和你一组,我就是……嗯……我就是有点不会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洛伊丝闭了一下眼睛,很遗憾,人类是无法自如地活动自己的耳朵的,精灵继续麻利地拆着花束。 “快些吧!艾琳她们那边可能已经在等我们了。” “哦,好,我马上!” 莉塔干脆完全露出一只爪尖,将它掩饰在小刀后,使劲地划开束带,借助袖子的遮掩,爪尖的“功劳”被完美地伪装成小刀的“效力”。 “你看这样怎么样,不明显吧?” 人鱼小声征询精灵的意见,却见海洛伊丝平静无波的神色忽地一变。 “她撕了那张纸条!” 第177章 037疯子…… “往这边来。” 接受聚集在接待室的神庙学徒的建议,阿尔同卡萝把那里的螣花“收刮”干净后,便第一时间前往了亚历克斯祭司的住处。 那些追随亚历克斯祭司的神侍、学徒年纪普遍不太大,她们气质柔和,很好说话,一听说阿尔她们的任务,就相当爽快地应允了她们搜寻螣花的请求,其中的一位预备神侍还主动为阿尔和卡萝引路。 “亚历克斯大人还在休息,这间屋子里的螣花应该暂时用不到了,除了神像附近的螣花,你们都可以带走。” 阿尔和卡萝被带到了亚历克斯祭司的告解间。 与她们刚刚告别的那座神庙不同,这间处于中心神庙的告解间仅供亚历克斯一人使用,装潢的格调自然也不“朴素”,放眼望去,亚历克斯的告解间设计得很是雅致,不仅仅以各式各样的金框圣像画为饰,随处可见厚实古旧的经义手札,还铺天盖地点缀着新鲜的、犹带露珠的螣花—— “铺天盖地”绝对不是虚词,就连告解间那半圆形穹顶都为螣花留出了盛装的位置——穹顶四角特意用石雕、贝壳做出了类似花瓶的装饰器皿。亚历克斯应当对螣花这种花卉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告解间的壁纸上、摆设的雕花上几乎处处都能找到“螣花”的式样。 而大量地采用这种洁白无暇的花卉作为装饰,也令初次踏进这间屋室的人眼花缭乱,不由得呼吸一滞。 “请稍等,我先向女神请示。” 这位好心的预备神侍则对告解间里的“花海”熟视无睹,她径直走到供奉在屋室正中的那尊女神像前。预备神侍将自己的左手放在胸口处,闭着眼向祂无声地祷告——卡萝瞪大眼睛瞧着这位虔诚的信徒一板一眼、刻入骨髓般的举动,说不上是吃惊还是诧异,而当预备神侍睁开眼,恭敬地去整理神像前献给祂的螣花花束时,妖精又匆匆忙忙地撇开眼去。 “女神也很欢迎你们取走这些螣花。” 说这句明显讲给阿尔和卡萝的话时,预备神侍并没有转过头正面她们,她仍小心地抚摸着螣花的茎叶,语气逐渐有些飘忽,把其后的一句提醒说得像是过于劳累后的喃喃自语。阿尔和卡萝恨不得竖起耳朵,才听得清那几个字。 “只是你们动作一定要轻,要是惊醒了亚历克斯大人……螣花……你们可能什么也没法带走……” “好,您放心,我们一定小心再小心!” 卡萝笑得露出一口稍显尖利的洁白牙齿,她没有多在意预备神侍隐约透出的一丝异常——毕竟这里是中心神庙,只要没有爬到“祭司”的位置,日子难免有些不如意。 “您可以去忙您的事了,我们临走前会把这间告解间收拾好的,我以女神的名义发誓,绝对不会给您添乱子。” 预备神侍点头,她没有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只友好地道: “希望这里的螣花足够,愿祂保佑你们。”。 预备神侍的祝愿或许真的生了效,阿尔和卡萝把告解间容易触及的螣花一一搜寻起来后,便把她们带的几只背篓装得满满当当。 “够了,卡萝,有这些螣花应该就差不多了。” 阿尔大致清点了一番,认为完全可以去同莉塔她们汇合。但卡萝却不肯停,急着往一处壁橱钻。 “再等等!这里好像不对劲儿,让我再找一找。” 这只妖精总觉得亚历克斯祭司的告解间如此豪华,一定有什么藏着奇珍异宝的暗格,打着搜寻螣花的旗号,卡萝几乎把所有空间稍微大一些的地方都钻了一遍。 “你不用再找了,卡萝,背篓里也装不下那么多螣花。” 阿尔无可奈何地瞧着卡萝把大半个身子都扎进了壁橱里,很难说是人鱼更难缠,还是妖精更费神。 “我再看看,好艾琳,再给我一点时间嘛,我没骗你,这个壁橱看着真的有点不对劲——” 只有小半个身子在壁橱外的妖精声音有些发闷,她拿着什么工具对壁橱里的某处敲敲打打,阿尔忍不住提醒她: “卡萝,算了吧,这样声音太大了,要是把那位祭司吵醒了,咱们和那些神侍、学徒都麻烦了。之后有机会再———” 卡萝猛地把她乱成鸟巢的头从壁橱里拔出来,她两眼放光,向阿尔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幸而卡萝面对的人是阿尔,着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阿尔没有被卡萝的“一惊一乍”吓得惊叫出声,而是将没说完的话又咽回去。 妖精拉了拉阿尔,又兴奋地指了指壁橱里面,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晰——她要阿尔跟着她进壁橱。 好吧,阿尔跟着卡萝轻手轻脚地进了壁橱,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在分组时的“顺其自然”。 这处壁橱应当是用来放置一些轻薄的衣袍,空间不算宽敞,方才卡萝只能扎进来半个身子,如今她们在壁橱里站立,与一件件衣袍“摩肩接踵”后,后背仍旧必须紧紧贴着壁橱的内壁。 卡萝朝阿尔眨了眨眼,又指了指耳朵,示意阿尔注意听。 如今保持的姿势可谓是窘迫到了极致,但这也的确使得她们能够更加清晰地听见壁橱另一边的声音——。 亚历克斯祭司虚弱地依靠在坠着流苏穗子的靠枕上,勉强维持住一个半倚坐的姿势,他攥着一块用来擦汗的帕子,一双眼努力朝发出异响的那一边看去。他有些卑微地请求道: “你再……你再仔细瞧瞧,那里的确有什么声音。” “真的什么也没有!” 前去查看的年轻男人折返回来,皱着眉道: “你就爱大惊小怪的,亚历克斯,有声音也不要紧,可能只是隔壁房间的学徒们在搬东西。” 他蓝灰色的眼睛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亚历克斯祭司,语气有点刻薄: “放心,隔壁的学徒们不会突然之间发疯要来取你的命,女神在上,你难道忘了?之前那个伤到你的疯子被罚得脱了好几层皮,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再敢对你下手?” 年轻男人的敷衍毫不遮掩,亚历克斯祭司盯着他身上绣着繁复花纹的神袍,气息不稳地开口反驳: “但是这一回……这一回绝对是有人对我动了手脚,虽然我不记得……但只喝几杯浆液,我怎么可能现在连床都起不来……咳咳……是埃莉克丝,一定是她要害我……” 随着亚历克斯的剧烈咳嗽,他那张使用诸多秘术维持的脸孔不停地在英俊和可怖之间切换。站在亚历克斯床边的年轻男人既不愿听他怨念深重的控诉,也不愿再多看他那张崩坏的脸一眼。 年轻男人走到亚历克斯的书柜前,随手取下一本不知来自何年何月的手札,一边胡乱翻阅着,一边嗤笑道: “如果在你眼里一整壶也能等同于‘几杯’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喝那么多,总会有些无法解释的幻觉。” “亚历克斯,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你在大祭司大人面前说话。你最好让我看到你的价值,你知道,我当初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女神啊,你不能这样!” 年轻男人的几句话轻而易举地使亚历克斯冷汗涔涔,他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年轻男人面上的不屑与厌恶——倘若将时钟调转回去几个年头,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怎么敢这样看他?! 亚历克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尽管恼怒到了极点,却不敢同对方说一句重话。 是的,年轻男人说得没错,亚历克斯能够维持今天在中心神庙的地位,完全是靠这个小子…… 亚历克斯认为他一定掌握某种肮脏的、下贱的禁术,蛊惑了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祂,不然他怎么可能治好那些伤,怎么可能让大祭司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中心神庙的很多神侍都觉得,他一定会是下一任大祭司…… “我听说你曾经和埃莉克丝非常要好,她手里的浆液只献给了大祭司大人三壶。” 年轻男人兴趣寥寥地看着手札上那些潦草的配图,目光在一条呲牙咧嘴的人鱼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即抓起一只搁在书案上的羽毛笔,用更潦草、更狂野的线条把那条人鱼从纸面上完完全全地划去。他的力道过大,以至于在那一页接连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犹如一条条纵生的、狰狞的疤痕。 “想办法把她手上的浆液都要出来。” 他习以为常般地发号施令,亚历克斯刚想解释几句什么,年轻男人便提高音量,继续道: “还有那个什么帕克还是帕特,也没必要再让他浪费中心神庙的黑面包了。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这不是‘我的意思’。” 年轻男人合上手札,把它和羽毛笔都随手扔在脚下的地毯上,墨水从笔尖上飞溅而出,瞬间就化为无法抹去的污点,正好缀在地毯上精心编织的人物面庞上,充当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这是‘你的意思’,亚历克斯,‘你’准备主动为大祭司大人分忧,清除那些没有必要的渣滓。” 亚历克斯苍白的脸庞上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他佯装喜悦地点头,偷偷瞥着年轻男人的神色,讨好地道: “为大祭司大人效力是我的荣幸!那个帕特里克,他今晚的黑面包就可以省下了,伊莱……大人……” 他说“伊莱大人“这个称呼非常勉强,毕竟到底年轻男人的身份是比亚历克斯稍低的,但他很快接受了将自己放到低位的做法,亚历克斯压低声音,谄媚道: “又有几个伶俐的女孩从蒲沙克威那个不信神的罪孽之国来到中心城,伊莱大人,您——”。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瓷器碎裂声和咆哮声,阿尔与她衣兜里的那只纸鸟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她像不久之前卡萝强行拉住她一样拉住这只妖精,迅速带上那几只装满螣花的背篓,义无反顾地飞奔离开。 “你疯了!阿尔!干嘛这么急?!” 卡萝的“鸟窝头”因狂奔而再度变形,妖精调整着背篓,一头雾水地盯着阿尔: “他们根本没发现我们,为什么不多偷听一会儿。你千万别告诉我,是你舍不得那个胖子。” 妖精口中的“胖子”当然是指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帕特里克。 阿尔摇了摇头,她撕掉那张海洛伊丝给自己的纸条,摸了摸衣兜里急躁不安的纸鸟。 “不,我是不想遇到某个疯子。” 尤其还是一个被阿尔得罪透顶的疯子。 第178章 038背叛再…… 再在分别的那处屋檐下相见,莉塔当即朝阿尔飞奔而去,整条鱼都扑在了阿尔的身上。 “阿……艾琳!你还好吧?你没事吧?别动!让我再瞧瞧你……你怎么……是不是有谁为难你?” 人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似乎在模仿某种粘附在礁石上的贝类,牢牢地缠住阿尔,焦急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阿尔的情况。 “我没事,莉塔,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阿尔先是投降般地半举起手臂,任由莉塔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摸索。但没过多久,阿尔便被莉塔过于坦荡、过于不注重“隐私”的“摸索”惹得脸庞发热,难为情地把莉塔的手从自己身上掸下去,朝一旁的海洛伊丝看去。 “我只是遇到了一个人。” 等到会意的海洛伊丝布置好隔音法阵,阿尔才把莉塔又揽住自己脖颈的双臂解下来——在这种紧张时刻,阿尔再一次体会到人鱼超乎寻常的柔韧,她怀疑莉塔在海底会采用类似的招数绞杀猎物。没什么生物能有足够的意志逃离这种温柔乡般的“陷阱”。 “什么人?” 莉塔不大满意阿尔的“冷淡”,她用才收回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迪拽扯着阿尔的袖口,紧贴着阿尔站好。聪明的人鱼很快理清了头绪,问: “你撕那张纸条就是为了那个人?” “是。” 阿尔深深吸进一大口气,没有计较莉塔的小动作,她揉了揉自己胀痛的额角,看向海洛伊丝,再看向卡萝——妖精还在为之前她们“兵荒马乱”般的逃跑气恼,她们没来得及清理告解间,违背了卡萝同那位预备神侍许下的诺言。 “我和莉塔曾经狠狠地得罪过一位叫伊莱的神侍,很遗憾,他现在也在中心神庙,而且他的地位明显很高,多半比亚历克斯祭司还要更得大祭司器重。” “等等——你是说你们得罪了伊莱祭司?那个多半要成为‘最年轻的大祭司’的伊莱!!” 刚刚摆出生闷气架势的卡萝猛地抬起头,她金棕色的眼眸由于惊惧,一瞬间转为了纯粹的金色,“你确定吗?我的意思是——伊莱祭司就是刚才咱们听到的那个年轻人。” “非常确定。”阿尔没有犹豫,她自然不可能认错伊莱的声音。 “那你们得罪他到了什么地步?” 海洛伊丝拽住不假思索准备跑路的妖精,她的神色比起卡萝,简直像一座万年冰封的雪山。 阿尔认真回忆了一下,与莉塔对视了一眼,贴心的人鱼接过这块“烫手山芋”,有点尴尬地坦白: “也就是……可能……或许……用拳头、匕首什么的教训了他几顿,应该让他在床上休息了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莉塔的声音越说越小,控制妖精的海洛伊丝使出的力气越来越大。 “‘拳头’‘匕首’!喂!精灵,让我走!我不是孤家寡人,我还有很多宁芙要照顾!” 终于,海洛伊丝彻底擒住了卡萝,让她打消了遁走的念头。 精灵无视卡萝满是怨愤的目光,帮她理好在冲刺中弄乱的衣领,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听起来他挺受女神眷顾,不过——你们如今安然无恙,应该还是你们更受女神的垂怜。” “不要紧,必要的时候可以再让他休一段‘比较长’的假。祂会理解你们的‘善心’的。” 卡萝整理着自己被拽扯得松松垮垮的衣领,看看海洛伊丝,再怒瞪阿尔和莉塔。 疯子!这是一群疯子!。 千百年来大众关于妖精的所有刻板印象都是毫无根据、充满污蔑的——这是妖精卡萝一直以来的观点。 而在这一天,她的这一观点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首先,妖精容易招惹祸事。 起码在中心神庙,卡萝一直安分守己,倒是人鱼和人类,是她们招惹了中心神庙势头正盛的伊莱祭司! 其次,妖精最会用花言巧语进行蛊惑。 女神啊!倘若卡萝真的精通此道,她怎么可能还会埃莉克丝哄骗到如今的境地。 再者,妖精是狡诈下作、无情无义的种族。 卡萝恶狠狠地从背篓里扯出一枝螣花,瞪了晕头转向的莉塔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注意看,花环不是你那样编的,要这样编——你的手要放松,螣花的茎叶受不了你那么大的力气!” 如果卡萝真的“狡诈下作、无情无义”,她怎么可能在这里第五次教授一条笨蛋人鱼编织花环? 嗯……或许多少是因为受到了一点精灵的威胁,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对于妖精的刻板印象都是假的!要卡萝说,妖精是善良友好—— “别那么快!我没看明白。”莉塔按住妖精翻飞的手指,急得鼻尖都是汗,“这样穿过去之后……下一步是什么?我……我怎么就编成这个样子了?” 卡萝翻了个白眼,因为她的睫毛太浓密,衬得这个白眼格外明显。周围来帮忙的神庙学徒都笑起来,离她们最近的一个女孩笑得眼睛弯弯,像是两弯月牙。 “你们在你们那里不编花环吗?”月牙眼好奇地问,“举行问神仪式应该都需要花环吧?” “是要准备。”莉塔把那枝被她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螣花藏起来,说起假话来面色不改: “但我一直都是被安排去做粗活的,什么抬水、清扫的,不怎么会做这种精细的活计。再说,我们那儿也很久没办什么重要的仪式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 “上一次还是帕特里克受神职的时候,算起来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海洛伊丝顺畅地接下莉塔没有说完的话,表现得相当自然。 卡萝看着撒起谎来毫不滞涩的人鱼和精灵,悄悄地磨了磨牙,却不小心和海洛伊丝对上了眼。妖精急忙低下头,编织花环的速度更快,也迫不得已地加入了这支编织谎言的队伍。 “我进神庙晚一些,连那场仪式也没能看到。”她朝着月牙眼叹出一口长气,随即又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模样,压低声音,期待地问: “这次的问神仪式,能准我们这些外边的人看吗?你知道,这可是中心神庙的仪式。埃莉克丝大人一回来就把我们全忘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知道该跟着谁。” “这有什么?!” 月牙眼笑起来,她对卡萝的鬈发很感兴趣,亲昵地摸了摸妖精的头,“这种仪式虽然只允许有神职的神侍参加,但咱们——不管是哪座神庙的,看一看绝对没问题,到时候你们可以跟着我,我知道有处好位置,不仅能听清大祭司大人的祷词,还能看清他的冠冕和权杖。” “‘冠冕和权杖’?!” 好吧,卡萝承认,妖精可能确实有时候不是很能抵挡住金银财宝的诱惑,但是这应当是所有生物的通病!没有谁能不渴望亮闪闪的宝石! “你没听说过?光是权杖上的那枚主石‘群山之心’就比拳头还要大。冠冕上的宝石,都是那些皇室进献的,有一颗蓝宝石,听说还是蒲沙克威的皇后的珍藏,对,就是那个‘不信神的蒲沙克威’,他们不信神,却信中心神庙。” 尽管权杖也好,冠冕也罢,都不属于这个小小的神庙神侍,她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但月牙眼为卡萝讲解时,面上不由自主地显出自豪来。 “那太谢谢你了!这么厉害的宝贝我听都说第一次听说,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够看到!莉塔,你敢相信吗?” 卡萝使劲摇晃着莉塔的手臂,表现得颇为兴奋,瞧着人鱼明显鼓起来的脸颊——莉塔一定是忿忿地咬紧了牙关,卡萝的喜悦倒是多了几分真实。 莉塔把手里的螣花撇到一边,做出一副因为接连编织失败受了重创的模样,说实话,卡萝觉得莉塔不是演的,人鱼确实对此有点介意。 “我出去透透气吧,这种活我有些做不来。” “活计都是这样的,刚开始做什么都困难,做久了就都顺了。”同她们说过几句话后,月牙眼的话变多了,她自诩是中心神庙的学徒,准备指点一下莉塔这种“小神庙”出身的学徒,没想到她没有听自己话的意思,匆匆地就走了。 “哎!我还没——你起码要做一只花环出来吧?在祂的注释下,做事有头无尾也是一种罪过。” 见月牙眼起身要去追莉塔,卡萝连忙把她拦住,轻声道: “她就是这样子的,做事不专心,强求她只会做得更差劲。你不知道之前我们还没来这儿的时候,她连符文都不会画。” “连符文都不会画?那她……那她不会在神庙里留下来的。” 月牙眼左看看,右看看,确定附近的学徒都在用心编织花环和其他装饰,才以气声神神秘秘地道:“做祭司可以不会符文,但做学徒必须精通符文。而我们这些女孩,最好也就是做神侍。” “不是说埃莉克丝神侍有望成为祭司吗?我听到有人说大祭司大人决定在这场问神仪式上向女神求问埃莉克丝神侍的新神职。” 海洛伊丝毫无征兆地开口,虽然声音不大,还是惊了月牙眼一跳。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海洛伊丝,月牙眼变成一双杏核眼。 “这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嗯……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埃莉克丝神侍是数百年来第一位参与第二次问神仪式的女性神侍。不过——” 月牙眼显得有些犹豫,她思考片刻,又是摇头,“不过还是不大可能,亚历克斯大人说,女神受到过女性神侍的背叛,祂不会将祭司这种重要的神侍再授予女性了……埃莉克丝神侍是很优秀,可女神多半还是会更眷顾男性。” “是什么背叛?我怎么没听说过” 月牙眼话音刚落,海洛伊丝便立即发问,使得她微微一怔。 “你们连这也没听说过吗?虽然你们那里确实是小地方……抱歉!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毕竟比起中心城,所有的地方都算是——” 海洛伊丝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请继续说那场背叛吧!我们的确闻所未闻。” 月牙眼点了点头,有点局促地解释道: “你们至少应该知道那棵生命母树吧?就是雾霭密林里被精灵们奉为母亲的那棵树。” “就是在那棵树的归属上,有位女性神侍做出了背叛女神的裁决,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女神迁怒我们至今。” 第179章 039挂毯抢…… 抢在晚钟敲响之前,这场优柔寡断的雨终于步入尾声。即将落下的日头勉强从沉重的云层后抻出几缕阳光,在昏沉沉的天幕上浸染开一小片绮丽的、梦幻般的艳色。 “感谢女神,天晴了!” 负责布置仪式场地的神庙学徒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低声感谢女神的庇佑,他们相继挽起袖子、裤腿,麻利地开始清理地面上堆积的落叶和未能排净的积水。 长廊里带着一队人马的伊莱停住脚步。他的目光停在学徒中的一个满头鬈发的女孩身上——女孩年纪轻、身材矮小,做起事来也不利落。在一众负责清扫的学徒之中,她像是面粉袋里一颗显眼的、没能筛出去的沙子。 伊莱的随侍当即凑上前,向他低声介绍: “伊莱大人,那是埃莉克丝神侍带来的人,这些人出身乡野,做事嘛——毛手毛脚,都有点上不了台面。” 年轻的祭司睨了自己的随侍一眼,并不回复他殷勤的提醒,说起旁的话题: “中心城这些天总是下雨,你记得督促人准备好问神仪式要用的螣花,不要拖到最后发现数量不够——我也不希望献给女神的花是萎靡不振的。” “是!伊莱大人!我一定仔细检查好。” 随侍看出伊莱的不悦,急急朝后退去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但见伊莱仍皱着眉瞧着那些不该存在于中心神庙的“外人”,随侍暗暗咬牙,“自作主张”地挥手同身旁人训斥道: “去找几个能干的学徒来!问神仪式的准备不容马虎。怎么能随便让人来做清扫?到时候若是触怒了女神,惹祂厌弃,错失神谕该怎么办!?女神啊!这是谁负责的,连这么基本的事都办不好?!” “是……是亚历克斯祭司说,大祭司大人那边吩咐——” 随侍狠狠瞪了队伍最后的那个小子一眼,总算让不长眼的他闭紧了那张没分寸的嘴巴。 “我……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对于身旁的这点“波澜”,伊莱从容地保持着“不闻不问”,他理了理身上那件猩红色的天鹅绒披风,掸走不存在的寒气。 “好了,看天色——大祭司大人应该做好晚祷了,我们是时候去见他了。” 伊莱一迈出步子,他身后的那支队伍便也紧随其后地动起来。年轻的祭司这才转过头去,勉强施舍给他的随侍一个正眼。 “埃莉克丝这次还要来?我听说她对问神仪式很有兴趣。” “不……”伊莱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又很急,片刻功夫就走出去很远的一段距离。而为了显示对女神的尊敬,随侍并不敢奔跑,只能迈着小碎步,尽可能地快走,一时颇为滑稽,“埃莉克丝神侍没被邀请,大祭司大人说她对经文太生疏,阐释的经义也不尽人意,很是古怪。” “大祭司大人不大高兴,罚埃莉克丝神侍先手抄几本经义熟悉熟悉。” 伊莱微微一颔首,说不清是认可大祭司的惩处,还是表示对此事知晓。祭司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话: “埃莉克丝离开中心神庙太久,一时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很正常。” 他将左手搭在胸口处,闭目朝向神殿的方向行了一礼,“女神会指引她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的……” “愿祂垂怜。” 伊莱身后的若干随侍们也齐齐朝着神殿行礼。 不远处—— 干活干得满头大汗、鬈发紧贴面颊的卡萝刚要探头瞧热闹,就被月牙眼一把按了下去,月牙眼小声提醒: “别东张西望,他们脾气大得很。” 卡萝不大理解这句提醒,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月牙眼摇摇头,赶紧把卡萝往里侧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推了推,解释的声音低如虫鸣: “上一次有个学徒只不过是多瞧了他们几眼——现在他已经离开中心城了。” “他被放逐了?!为什么?就为这种小事?” 刺目的猩红色朝着神庙最中心的建筑行进,那支颇有声势的队伍逐渐消失在长廊的拐角,来去匆匆。 卡萝听见有谁叹了长长的一声气,像是月牙眼,也像是某个同样在埋头清扫的学徒。 “因为他受女神的眷顾,卡萝,因为祂选择了他们。”。 他在门口处解下那条猩红天鹅绒的斗篷,上好的衣料在壁灯的照耀下散发着融融的光,挂在衣架上,宛如一股粼粼流淌的酒泉。 熏香。无处不在的熏香。 伊莱揉了一下鼻尖,故作轻松地抻了个懒腰,笑着朝厅室的深处道: “他们说,您这回还选了埃莉克丝神侍?”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这句话回荡在过于大的厅室里,难免隐隐有回声。 “女性神侍参加问神仪式,实在是少见。大祭司大人,您不告诉我,是怕我提前泄密?” 年轻的祭司以调侃的语气询问着,然而厅堂里依旧一片空荡荡,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期盼的回应。 他注意维持着自己的形象,小心地朝厅堂深处走去。 镜子里映出伊莱年轻的面容,他的黑发犹如乌鸦最亮丽的翎羽,蓝灰色的眼眸里满是蓬勃的朝气。伊莱的姿态虽略显倨傲,但他少见的英俊足以让人忽略这点微不足道的缺点。 他的手不自在地攥紧袖口的边缘,故作轻松地、浮夸地抱怨道: “她一回来,您把我们所有人都忘到了脑后!大祭司大人,您算算,这一整周,您都没见我几次。再这样下去,不是您忘了我的脸,就是我忘了您的模样。” 伊莱仍没得到回应。 以至于他的这几句琐碎的、亲热的话被衬得像是某个三流演员蹩脚的自导自演。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里的光黯下去,勉强挤出一个嗔怪的笑容。伊莱走近厅堂尽头的巨幅挂毯,那幅造价骇人的织物上绣着一棵繁盛的树木,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缀满了一颗颗成人拳头大小、流光溢彩的奇妙果实。 “大祭司大人,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明白,您……您怎么不理我?” 伊莱拉开那幅挂毯…… 挂毯后是一张过于稚嫩的脸。 如果按相貌来评估年纪,那人至多只有十三四岁,他不修边幅,完全不像是中心神庙的人。 “伊莱啊伊莱,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他揉了揉自己凌乱蓬松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情愿地从挂毯后的那一小块缝隙爬出来。他没骨头似地又坠进一把扶手椅的怀抱,咂了咂嘴。 “我可能……还梦见了女神,伊莱,祂可是正准备告诉我某件很重要的事。” “少年”懒洋洋的,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每一个字的音都拖得很长。那双金橘色的眼睛长在他的脸上,没有给他带来半分这种颜色的活力,倒被他祸害得七七八八——他总是睡眼惺忪,双眼半睁不睁,也许是倦怠为睁眼这种小事贡献更多的气力,也可能是他仍旧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未竟的美梦里。 “抱歉,大祭司大人!” 少年模样的大祭司或许是昏昏欲睡的,但伊莱绝对是清醒—— 伊莱几乎是想也不想,原本还刻意摆出一副亲近架势的他立即跪了下来。 这间大而空旷的厅堂里缺少摆设,地面上甚至没有铺上最基本的地毯。真正年轻的祭司膝盖撞在光裸的、花纹繁复的瓷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巨响。 痛。但是不重要。 大祭司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桌案旁,悠哉悠哉地摆弄着香炉,馥郁的熏香浓郁得如有实质。伊莱垂着头,竭力调整着呼吸。 “我以为您已经休息过了,学徒们说给您送了茶点。以往您用过茶点,就不会再休息了……” “他们说——” 大祭司把语调拉得更长,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伊莱连忙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变成瓷砖上某一块正在折磨自己的花纹。 然而大祭司没有继续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忽然间失了忆,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自然不是普通的水…… 伊莱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道它散发着比那出自小地方的“旁门左道”的浆液更加浓郁的气息,轻而易举地遮过了过浓的熏香。 以至于伊莱生出一种匪夷所思的错觉——那气息正在迅速地侵入他的肺腑,腌渍他、鞣制他……他即将变成某种令自己都陌生的存在。 “伊莱啊伊莱。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应当了解,所有的人都要在他该在的位置上。你我的位置,自然不在什么低处。” 大祭司啜饮着那怪异的水,犹如品味着美酒佳酿,他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指点了点伊莱的额头。 他的手指热得像刚烧红的铁。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计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女神的眼睛里到底有谁,谁会是女神的选择?” “大祭司大人……” 伊莱抬起头,眼睛牢牢地黏在大祭司的身上。他无意间瞥见大祭司手中的那只盛水的杯子——里面似乎不仅有水,还有什么果子之类的东西。 “行了,你不是蠢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大祭司直起身,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吧!别想什么有的没的,我还要再睡一觉。” “是……是!大祭司大人,那埃莉克丝神侍,她……” 仿佛得到某种承诺的伊莱欣喜若狂,这一高兴过头,难免出现点疏漏——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太多余。 “她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大祭司的声音果然冷下来,他背对着伊莱,目光停留在挂毯上奇异的果实花纹。 “我对她自由安排。” 第180章 040坏差事“哦!原来你在这…… “哦!原来你在这里!” 循着那缕微弱的气息,莉塔在偌大的神庙里七转八绕,总算是找到了被分配去做其他活计的阿尔。 阿尔正同七八个被神侍认为性格稳重、做事仔细的学徒擦拭银器,银子肖似月光的辉光若有若无地晕在她的面容上,使得莉塔上前的脚步都略微一顿。人鱼忍不住瞥了眼墙上的圣像画,觉得此刻的阿尔也像那些画上的圣徒一样,蒙上了一层圣洁的明辉。 “莉塔!” 阿尔没想到莉塔会追过来,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因为手上的圣水壶只擦了一半停住——阿尔手头只差这点活没干完了,这么撇下有点不大好。 “你再稍等一下,我得把这只壶擦干净。” 阿尔身旁的那位年纪稍长的学徒看看姿势僵硬的阿尔,又瞧瞧满怀期待的莉塔,也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笑着夺过那只圣水壶,催促道: “好了,别让人家等你了,这点活我来帮你干。快去吧,小艾琳!” “我……” 面对意料之外的好心帮助,阿尔显得有些局促,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推辞或者感谢的话,其他的学徒便纷纷轻笑出声,起哄着调侃她: “快去吧!人家都等不及了!” ——何止是等不及,是非常等不及! 这间贮藏室本就不算太宽敞,挤挤挨挨地摆了这一堆银器,又塞进七八个学徒后,所剩的空间甚至连转身、行走都很困难,不然忙活着的学徒们也不会全靠着一双双手传递银器。 而迫不及待的莉塔则在门口一圈圈地踱步,三不五时地朝室内探头探脑——阿尔很怀疑,人鱼是想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钻进贮藏室,再伸出手故作随意地把她拉走。 但这“摩肩接踵”的地方显然没有任由人鱼发挥“若无其事”“随意”的地方,阿尔甚至认为,莉塔再多探头探脑几次,贮藏室里的空气便要被她这条脸皮厚的人鱼吸光了! “莉塔……” 于时,阿尔迈出生平最灵巧的步伐,连挤带钻地从满满当当的贮藏室爬出来。她没敢再去看其他学徒带有戏谑意味的笑容,一头扎进莉塔的怀抱,捏了捏坏人鱼的脸颊作为惩戒。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的活都做完了?” 莉塔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做完了”,就匆匆地拉着阿尔往别处去。不知怎的,听着那些学徒的笑声,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痒——这也可能是太久没有泡海水的后遗症。 一直走出十几步,确定贮藏室里的人类不可能听到她们的交谈,莉塔才委委屈屈地道: “这儿一点都不好玩!全是做不完的活!以前,在……我们只用为自己吃什么稍微忙一忙,可现在,这里的人,我不明白——” 接收到阿尔含有警告意味的眼神,莉塔抓紧阿尔的手,贴着她的耳朵低语: “凭什么那些祭司大祭司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也要我们来管?他们什么都不做!这种家伙就该被饿死。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用处!要求倒是高得吓人!” 这条走廊里只有阿尔和莉塔,虽然知道这片区域的房间都用来储存东西,别说祭司,地位高一些的神侍也不愿意踏入此地,莉塔发牢骚的声音也小得只有阿尔能听得清。阿尔还是东张西望了一番,再三确定没有人后,拉着人鱼躲进了一处隐蔽的小门…… 人鱼乖巧地稍微蜷了蜷身子,色彩比祖母绿更浓郁的眼眸将这条阴暗狭窄的通道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对于阿尔刚才的拉拽,莉塔表现得很顺从。 “这种通道一般是用来给侍者通行的,平时不太会有什么人经过,在这里说话更安全些。” 阿尔解释了下拉莉塔的理由,莉塔的一双眼亮晶晶的,她“哦”了一声,便没骨头似地依偎着阿尔,专注地盯着阿尔继续说话。 “你不清楚,在人类的世界里,他们会‘自然’分出三六九等,而这种排序很少按照什么个人贡献。他们总觉得某些人就应该受到优待,有些人则生来就该做牛做马,他们会将最上面的人往天上捧,而将下面的人往泥沼里踩。” 她握紧莉塔的手,也许是因为阿尔知道莉塔的人鱼身份,她总觉得这只手有点滑溜溜的,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她的手中滑脱。阿尔不得不更紧地攥住莉塔,人鱼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她。 “王宫、神庙……还有许多地方都是这样,不同的人做着同样的事,只是程度不同,手段不同。你还记得巴泽尔吗?那个可能已经戴上王冠的蠢货,他最喜欢的娱乐就是狩猎——不过他的战利品不是兔子、狐狸,是‘人’,和他自己没有任何区别的‘人’。” 讲到这里,曾经的公主、永远距离冠冕一步之遥的阿纳斯塔西亚沉默了,她碧蓝色的眼眸犹如结冰的海面,底下似乎宁静无波,又似乎波涛暗涌。 莉塔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反握住自己同生共死的伙伴,声音轻而笃定: “等我们回去,等我们回去,就把那个蠢货和缀在他身后的蠢蛋统统拽下来!他不该戴那顶王冠,它是你的,它只能是你的!” 晚钟幽幽地敲响,穿透墙壁传进来,像是某位老者的叹息,又像是某座巨物正在坍塌。 蓝眼睛望着绿眼睛,绿眼睛望着蓝眼睛。 阿尔抬起手点了点莉塔的鼻尖,笑着嗔道: “好啦!别偷懒了,休息时间结束了。” 贴近的手心满是细汗,心跳齐齐快了半拍。 砰!砰!砰!。 好吧。 阿尔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的天赋,说了“休息时间结束”,休息时间就真的结束了! 她和莉塔从那扇隐蔽的小门出来后,绕去贮藏室瞧了眼,发现那里的银器都已经被擦得锃亮,才欣喜了一会儿不必再干这种琐碎活计,就迎来了一桩奇差无比的差事——在那个交叉口她们就不该朝右拐!不然怎么会撞上那两个满头大汗的神侍! “太好了!你们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这两个学徒,别跑!过来,去把这两个托盘端到——” 没说话的神侍对着说话的这个神侍好一顿挤眉弄眼,阿尔几乎怀疑他脸上对什么东西突然之间患上了过敏症。 “咳咳,你们两个直走,在那幅斐多涅圣徒的圣像画前再左拐,一直走到尽头,把托盘送进去就是了。” 莉塔盯得那个不说话的神侍也开了口:“辛苦你们了,今晚你们可以去食堂多领两块白面包,就说是……就说是亚历克斯祭司的吩咐。” 这两人不管不顾地把托盘往阿尔和莉塔的怀里一塞,便逃命似地快步离开了。 两块白面包。 这酬劳和没有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阿尔稳住被强塞的托盘,上面的白瓷酒壶摇摇晃晃,险些坠落在地,化为齑粉一滩。莉塔怨念地戳了下托盘上的一只小盅。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女神啊,我宁愿去擦银器!” “不要紧,我们赶快把东西送过去,再赶快离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要神侍送东西的人,至少是个祭司,一般来说,祭司是不屑于同我们这种小小学徒有什么牵扯的。” “好吧。”莉塔勉勉强强接受了阿尔的劝慰,她瞧见阿尔只放了一只酒壶的托盘,对自己放了七只小盅的托盘很不满,她耍赖般地更换了自己和阿尔的托盘。 “那我来端你这个,你来端我这个。” 新到手的托盘与之前的重量相差无几,阿尔有点哭笑不得,她没纠结这点小事,心里还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点甜蜜——好像只要和莉塔在一起,不管是什么情况,什么状态,都会有种微妙的欢喜。 阿尔低下头,用右臂撑住托盘的一端,用空下来的手整理了一番凌乱的七只小盅。 “一会儿记得要轻手轻脚,动作也要快。低着头,千万别直视那个祭司。”。 可能是因为先前的“乌鸦嘴”生了效,阿尔这次的预测没有成功。 这间厅室里没有铺设地毯,光滑坚硬的方砖不大容易达成“轻手轻脚”,阿尔和莉塔只能“蹑手蹑脚”。 “大人?” 阿尔试探着朝厅堂深处道,“有人托我们送东西过来,我们把它们放在门口,您方便的时候可以来取。” 莉塔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有东张西望,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脚下的方砖上,却发现越看越眼熟,这种果实……她应该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儿?海底肯定没有这种东西,她跟阿尔在精灵那里也没吃过。她为什么会觉得好熟悉? “请你们送过来吧!好心的小姑娘!” 从厅堂的深处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睡得浑身上下都麻了,一步也动不了了,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那声音不像是一个成年人,青涩得更接近于孩子。但是孩子能在中心神庙住着这样大的一间屋子?!这简直不可思议! 阿尔拉了下莉塔的袖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您不必这么客气,我们会端过去的。” 阿尔主动走在前面,不管莉塔怎样试图与她沟通,她都假装没瞧见,目不斜视地快步向前。莉塔拗不过她,只得忿忿地在阿尔身后追着她的脚步。 厅室深处挂着一幅华丽非常的挂毯,饶是壁灯的光芒不算明亮,它仍旧美得摄人心魄。尤其是那几枚奇异的果实——莉塔觉得它们看起来和地砖上的图案很相似,应该是同一种水果。它到底是什么? “这是两位神侍大人嘱托我们送来的,大人,我们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了。” 阿尔出声提醒怔神的莉塔,示意人鱼把托盘放在挂毯旁的一张案几上。这张案几上乱七八糟地摆了许多小物件,倒的确像孩子会有的不良习惯。阿尔撩起袖子,快速地把案几清理了一下,再把托盘摆到清理好的位置上。 “大人,我们还要去准备问神仪式,请您——” “别那么急。” 一只手从挂毯后伸出来,粗鲁地扯了扯挂毯上掺着金丝的流苏,他的口气像是个正在耍赖的孩子。” “艾琳,还有那个什么莉塔?” “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们呢!”《 》 180-190 第181章 041野果挂毯…… 挂毯底端缀着的流苏穗子微微摇晃着,少年熟稔地避过去,抻了个不顾形象的懒腰,语声里还带着才睡醒的惺忪。 “你们想好选哪一份了吗?” 地砖上的花纹没有妨碍他的脚步,他像是踏着一片光滑的冰面,脚下一滑,就扑到堆得满满当当的桌案上。少年打了个哈欠,打断几乎头碰头的阿尔和莉塔,指着那只装着七盏小盅的托盘,把每一盏小盅里的新鲜水果都点了点,简单地做了介绍。 “这些说是从妖精那儿买的,这些是我们神庙自己种的。味道还算过得去,每一种都很甜,甚至有点太甜,淋一点煮过的羊奶刚刚好——哦,你们瞧!这只壶里灌的就是羊奶。” 少年慷慨地揭开壶盖,他本意应该是想让她们瞧瞧这壶里的羊奶有多好,但那股淡淡的羊膻味一涌出来,阿尔和莉塔便下意识地、默契地身子齐齐向后仰,显然对壶中的液体毫无兴趣。 最可怕的是——这股羊膻味还跟厅室里似有而无的熏香气息纠缠在一起,以至于端坐在桌案旁的阿尔和莉塔开始有些坐立难安,尤其是莉塔,她死死捂住嘴巴,努力遏制住某种不体面的冲动。 “真可惜!这羊奶可是好东西,想不到你们两个都接受不了——好吧,这次就算了。” 少年垂下眼眸,阖上壶盖,把那壶羊奶放回原处,露出一个体贴的和善笑容。 他金橘色的眼睛盯住阿尔和莉塔,比起建议,他出口的话更像是催促: “那你们就好好尝尝这些果子吧!没有羊奶,味道是差一点,但也还过得去。” 他看似随意而友好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桌案上七只小盅都慷慨地敞开了盖子,内里盛装的水果在壁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仿佛是童话里生长在魔法树上的宝石果实。每一颗都完美无瑕、价值不菲,能够买下一座城池。 阿尔读懂他故作亲昵的举止暗含的意味,她拿起一只装满石榴的小盅——不久前,嗅觉敏锐的莉塔已经确定了这些水果都没有异常,她们只是不理解少年的态度,习惯性地保持警惕。 “愿女神保佑善心的您,大人,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石榴!我想只有在中心神庙才会有这样好的东西!” 阿尔不吝赞美的表达令少年的笑容真切了许多。 “那是当然!凡是要献给祂以及祂的侍者的,必然是精品中的精品。还有你——那个莉塔,你也快挑一份吧!” 莉塔才从羊奶的腥膻中缓过来一点,她低着头随便拿了一盅浅粉色的莓果,低声道了句谢: “感谢您的好意!” 少年掀了下眼皮,扫了一眼莉塔,便把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集中到吃石榴的阿尔身上。 “你选得很好,艾琳,石榴是最有神性的水果,如果是我,我也会选石榴。” 他看了眼墙壁上那幅斐多涅圣徒的圣像画,“有人说石榴是斐多涅圣徒的血液凝结而成,所以很多石榴尝起来酸且苦涩。” 少年把身子更多地倾向阿尔,这使得贴在一起的阿尔和莉塔空间局促。如果换做是旁人在阿尔身旁,可能会向另一侧避一避,拉开些距离。但这是莉塔在阿尔身边!人鱼才不会给谁让位置。 莉塔像是完全不在乎那个奇怪的陌生人,她没有朝他瞥去一眼,莉塔正小心翼翼地捻去莓果的果蒂、绿叶,专心致志地嗅着每一颗莓果的味道,认真地从中挑拣闻着更香甜的几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石榴的这个说法。”阿尔面露讶色,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身子向另一侧倾斜,空出来的那只手快速地捏了捏莉塔的手腕——人鱼的体温有些偏高了……但现下不是莉塔服用药剂的好时候。 “谢谢您的赐教,不过这份石榴的味道很好,只有一点点酸味,没有什么苦味。” 经过阿尔的调整,三人之间过于局促的空间终于有所缓和,阿尔好奇地追问: “既然说石榴是源于斐多涅圣徒的血液,是指斐多涅圣徒在为家乡赤足跪在雪地里的事迹吗?” “不是那段时期,是另一桩事,亲爱的艾琳,今天的时间不太够,我很愿意改天跟你好好聊聊——” 少年注视着莉塔把那几枚更甜一些的莓果都放进阿尔的小盅里,这才勉为其难地把视线转到莉塔的身上。 他挑挑拣拣着剩下几只小盅里的果子,将它们胡乱地混在一起。 “莉塔,你同艾琳很要好?你好像总是和她黏在一起。” “是,我们很要好。” 莉塔接过阿尔给她的石榴,她把那些红宝石般的籽粒握在掌心,再一颗一颗捏出来品尝,她浓绿的眼眸盯住少年,全神贯注地像是处于狩猎阶段。 “因为‘亲爱的艾琳’非常非常在乎我。” “莉塔!” 阿尔嗔怪地轻轻推了莉塔一把,她没有碰莉塔给她挑拣出的莓果,而是从莉塔面前的小盅里拣出一颗。 “大人,您这里的莓果也很好。只是……抱歉,我有点困惑,您先前说有事情要问我们……究竟是指什么事?您知道,我们都是从小地方过来的,那里同中心城相比,简直是穷乡僻壤,见识远远不能同中心神庙的任何人相比。” 莉塔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把手里的石榴堆进自己面前的小盅里,适时地应了一声“是”。 然而少年没有先回答阿尔的问题,倒是讨论起了莓果: “女神在上,其实更严格地说,这些莓果只是野果,并不是受到精心培育、仔细生长出的水果。它们原本在灌木里随意生长,某一日碰巧撞了运,意外被妖精发现滋味不错,误打误撞混上中心神庙的桌子。” 他从阿尔的小盅里取出一枚最大最红的莓果,幸好阿尔在他动手前就攥住了莉塔的一只手,不然她无法想象这条悄然变得滚烫的人鱼会做出什么! 他咔嚓一口咬掉莓果最甜蜜的部分,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莓果的多汁与甜蜜。 “它们过去可能是野果,可能是妖精的果实,但现在——它们装在中心神庙的盘子里,它们是中心神庙的果子。” 他吃掉最后一点莓果,用力吮净手指上残留的汁水,他再度俯身逼近她们。 那张属于少年人的脸放大再放大。 也许是他离得过于近,阿尔觉得他的这张脸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诚然,他的脸上有着属于十三四岁年纪的青涩和稚气,但他金橘色的眼睛,这双颜色艳丽的眼睛并不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反而像是壁炉里在灰烬上苟延残喘的一点火星。 空洞、干瘪、苍老。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艾琳,莉塔。” 他在念“艾琳”的名字时用了更重的语气,对莉塔仅仅只是轻飘飘地瞟了一眼。 “如果你们属于中心神庙,你们每天都能得到这些美味的果子,松软的面包和奢侈的尊重。但要是你们属于别处——” 他笑了笑,端起阿尔和莉塔只动了一点的小盅,随意地丢掷在地上。 瓷器碎裂,发出巨大而清脆的响声。 果实迸出汁液,转眼化为一滩肮脏的红色。 “我觉得你们不会喜欢这种设想的。” 窗外的天色转为浓重的、分不清是蓝还是黑的暗色。 壁灯的亮度逐渐提升,将少年充满恶意的笑容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场粗俗的、简陋的试探,或者说交易。 他们并不认为需要在她们身上花费更多的心力和资源。 “大人,我和莉塔会选择正确的那一方……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她攥紧莉塔的手,人鱼泛着不详的红色,阿尔深呼吸,声音微微颤抖。 “很简单,我亲爱的艾琳,我只是想问问你和莉塔,你们愿不愿意来参加明天的问神仪式?” “我想,中心神庙是时候补充一些新鲜血液了。”。 “所以——” 阿尔灌下一杯浓茶,呼出一大口浊气,“我答应他我和莉塔会去。” 手拿梳子与自己的一头鬈发做斗争的卡萝“嘶”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因气恼瞪得更大更圆。 “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还污蔑我们,妖精怎么了?我们从来不逼客人购买任何东西!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 挨了海洛伊丝的一记“冰冷审视”,卡萝立刻转了话头,“他应该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术,看上去年纪才那么小。中心神庙的祭司可真奇怪,不是用禁术就是用秘术,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最得女神眷顾。哼!我真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得到过祂的神谕。” “神庙的上层应当早就发现了我们不对劲,但按这个人的话来看,他对我们的了解很少,也不屑于去深究。明天多半没有什么危险。” 海洛伊丝平静地分析道:“你选择同意去是对的。你也不必担心,我和卡萝会在远处关注你们的。” “我逃跑肯定会尽量带上你们俩的!”卡萝强调,她暗搓搓地对海洛伊丝做了个嫌弃的表情,“我可受不了单独和她待在一起。” 海洛伊丝对卡萝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可能是莉塔。” 在场的人类、精灵、妖精一同扭头看向时不时传来水声的浴室——莉塔一回来就扎了进去,阿尔把全部的事情复述完毕,人鱼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海洛伊丝皱着眉: “热潮期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药剂的效用也变弱了,她很可能会影响你行动。” “艾琳,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我和卡萝都可以伪装成莉塔,和你一起行动。” 第182章 042浴桶莉塔…… 莉塔蜷缩在盛满水的浴桶里,侧坐的双腿叠在一处,形状犹如鱼尾。 她试图以最熟悉的姿势来慰藉自己,驱散愈演愈烈的不适感,却仍是徒劳无功。 热…… 饶是包裹住人鱼的水冷得隐隐飘出白汽,水中仍有未融化的冰凌……莉塔还是觉得热,热得恨不得剥下自己的一层皮。 尽管海巫赠予的药剂还有几支,但它本就不算对症,短时间内大量服用不仅对身体有害,也会很大地减损未来能发挥的效力。故而虽然莉塔当下的确昏昏沉沉,她依旧不打算动用药剂,莉塔很明白,如果任由自己的状况变得更糟糕,她的……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与她做同伴,都是百害而无一益。 热…… 她不再勉强自己保持原有的姿势,烦躁地踢踹起浴桶里的水。水流倏地升起来,再猛然栽到地面上,激开一朵朵水花,溅得整个浴室都湿漉漉。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我和卡萝都可以伪装成莉塔,和你一起行动。” 说话声朦朦胧胧地传进浴室。 人鱼感觉那簇焦躁的火苗一路窜到她的心底,莉塔浑身都在发烫!她的脸热得可以煎白贝鱼——不过说实话,白贝鱼生着吃才最鲜美! “你不必担心,我们另一个人会留下来看护莉塔,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是谁在说话? 是海洛伊丝,还是卡萝? 她并不怀疑海洛伊丝的能力,但是卡萝……嗯,莉塔也不太希望卡萝留下来待在这里。阿芙拉说妖精是非常刻薄的,卡萝会怎么说她? 绝不会是好话!妖精一定会嘲笑她!嘲笑阿尔没有她反而更顺利,嘲笑她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差错,嘲笑她无法排上用场,嘲笑—— 她不需要她。 莉塔一脚踢在坚实的桶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莉塔?” 浴室外响起熟悉的呼唤,但人鱼没有回应。 莉塔沉下去,沉到浴桶的最底部,用双臂环住头,成为一只不会言语的螺。 她的脸也是烫的,无法忍受的火焰烧在莉塔的面颊上,人鱼想自己的脸一定是红的,这种色彩太过艳丽,以至于漫进她的眼睛里——莉塔的视野没来由地蒙上一层无法解释的粉色,迷离的、怪诞的粉色。 热…… 海洛伊丝身手矫健、沉着冷静,任何方面都远比莉塔更适合做阿尔的同伴,这位精灵会帮助阿尔化险为夷,她们之间或许会有许多可以深谈的话题。 莉塔的心似乎正在沸水里煮,起起伏伏,飘飘荡荡,她蜷成一个更紧凑的团,一只耳紧贴桶壁。 她听见水流声、心跳声、呼吸声…… 有人走进浴室,踏着那层她溅出的水。 啪嗒、啪嗒、啪嗒。 “莉塔,你还好吗?” 她沉在水底,呼吸产生的气泡上涌,它们重叠、交融,像一团黏合在一起的卵,协同那种挥之不去的粉色一起污染她的视野,像稀释过的血液。 莉塔看不清,莉塔看不见。 “莉塔,是我——” 是她——不!莉塔听不清,也认不出。 人鱼清楚,她会和海洛伊丝一起去,她该和海洛伊丝一起去。可人鱼明明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也认为这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莉塔攥住一缕发丝,它在人鱼的食指上来来回回缠了七圈半,莉塔觉得那簇火苗灌进了自己的胃囊或者喉咙,她不愿出声、无法出声。 她不是她合适的伙伴,来到这里以后,莉塔能为她提供的帮助少得可怜。尽管没有谁提及,但莉塔很清楚,作为人鱼的她在眼下实际上是一种负担,她们不得不为她瞻前顾后。 “好莉塔。” 人鱼蜷缩着,听见一声又轻又长的叹息。 一只手,穿过串串泡沫,毫不犹豫地沉下来,温柔地抚过莉塔的面颊,柔和得像一阵春风。 “我的好莉塔,你怎么还躲在这儿?你还没有泡完澡吗?” 来人微微俯着身子,她不能够在水中呼吸,因此尽可能地把脸旁贴近水面,那人柔声细语: “卡萝去拿了一点吃的,她说这里的羊奶酪味道特别重,差点儿把她熏吐。你想试试吗?还有焦糖布丁,我想你绝对会喜欢。” 那只手滑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莉塔的肩头,那簇在人鱼身上为非作歹的火焰仿佛遇到了它的天敌。凡是她的手抚过的地方,莉塔都感到一阵清凉,像是在盛夏的烈日下暴晒过几个钟头、再猛地扎进溪水里的清凉。 人鱼打了个寒颤,牢牢抓住来人的手。 气泡上升再上升,细碎地旋转、重叠,犹如织得一塌糊涂的蕾丝。 她看不清她。 另一只手也顺势沉入浴桶,来人的态度过于珍重,过于小心,好像触碰的不是实体,而是一道易碎的影子。 “好莉塔,别耍赖啦!至少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真的,你这样久也不肯理我,我很担心你。” 她的声音也柔和得像是影子,像柳枝倒映在水面的影子。 “我的好莉塔,你理理我。” 人类对于冰水的耐受程度远低于人鱼,莉塔的眼前虽然蒙了一层粉色,使她瞧不清来人的手在何时变红,但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在颤抖,幅度也在逐渐变大,手的主人却浑然不觉。 “至少告诉我你有没有好些?好莉塔,你需要更多的冰块吗?我可以请卡萝——” “不。” 莉塔把埋在手臂间的头拔出来,使劲地摇头,水珠从她的发丝上滚落,大颗大颗地洒出去,淋湿了站在浴桶边的人。 “你瞧瞧!好莉塔,你甩了我一身水!” “不要!你不要找她们!我不想你找她们!” 两道语调不同、情绪不同的声音叠在一处。 莉塔站起身,不断滴落的冰水为她织就一条短暂的斗篷。 人鱼的眼眶是红的。 或许自她身上滴落是纯粹的水,也或许那水中掺了别的什么。 莉塔用自己没有握住阿尔的那只手狠狠揉了一下眼睛,说出的话几乎没有可信度。 “我很好!我只是……我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你想多了,我什么事也没有。” 她很快松开阿尔的那只手,片刻之前,人类的这只手对人鱼而言宛如救命稻草,如今莉塔却对它避如蛇蝎。人鱼坐回那只又深又重的浴桶里,只露出一颗头,声音发闷。 “你看过我了,我一切都好。你回去吧!还有要紧事等着你,去跟她们好好商量,她们会尽力帮你的。我……我现在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就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莉塔咬牙切齿般说出这几句话,下一瞬便沉下去,继续扮演一只无用的、占位置的螺。 粉色。 人鱼大大地睁着眼,身体上的火热似乎因人类的碰触有所缓解,至少她可以暂时自如地沟通,然而她的目之所及仍然是粉色,这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其她的人鱼是如何度过热潮期的?她只记得阿芙拉、葛瑞丝每年会突然消失几天,琴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特殊时期。她们很少在莉塔的面前提及热潮期,不知是下意识地还把莉塔当作孩子,还是觉得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如果不是出于热潮期——莉塔很难不去这样设想,她是不是就能够—— “莉塔!给我让点地方。” 思考的齿轮也许才勉强转动一两圈,这只牢固的浴桶便被谁轻轻敲了几下,莉塔抬起头,先是看到一张笑脸,随即听到“扑通”一声。 “阿……艾琳!”。 除去外袍的阿尔跳进莉塔的浴桶里,不管怎么说,这应当都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原以为双手感知到的温度已经足够冷,可脚尖一碰到浴桶里的水,阿尔就险些没扶稳——她可能也确实没扶稳,不过幸好,浴桶里还有莉塔——人鱼一把将她扶住,使她免于呛咳冰水。 “你疯了!艾琳!你干嘛进来?你该去跟她们——” 与密林同色的眼睛不赞同地瞪着她,但绿眼睛的主人却用手臂环住阿尔,生怕她脚下一滑,再陷入呛水的险境。 阿尔用食指抵住她的唇瓣,人鱼的“泡澡”进行得太久,神思虽然清明许多,体温却仿佛比久不融化的冰块还要冷。 “海洛伊丝已经都计划好了,给我和卡萝都分配了任务,只有你——我想来问问你,你明天想做什么?” 莉塔抓住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眸: “我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待在这里……我们的行囊里还有点小东西,可以让我生场‘病’,明天的问神仪式很重要,他们不会让一个病人去添晦气的。” “哦。” 阿尔任由人鱼捏着自己的手指,身体不自觉地靠近莉塔,她习惯性地替莉塔整理凌乱的头发。 人类的回应显而易见的敷衍,莉塔顿了顿,没有指出这点,她抬头瞄了阿尔一眼,语速放慢: “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你放心,我会好好听卡萝的话,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同她闹矛盾。” “哦。” 阿尔把莉塔的红发拢回耳后,漫不经心似地纠正道:“不过卡萝不会留在这儿,她也有别的事要做。你知道,我很需要她帮忙。” 莉塔环住阿尔的手臂骤然收紧了一下,有那么一刻,阿尔简直以为她就要把自己从她怀里推出去!她的声音变得很低,粗劣得不像是一条人鱼。 “那我会自己好好呆在这里,如果我帮不到你,也不会给你添乱子。” 热!这句话像是某种引线,人鱼话音刚落,她原本就高的体温硬是又向上窜了一截! 滚烫的手臂激得阿尔当即低下头去,看到一张恍若涂了整整一罐脂粉的脸和一双黯淡的绿眼睛。 阿尔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她想也不想地抬手搂住她,完成这个自她跳入浴桶就开始若即若离的拥抱。 “对不起,对不起!莉塔,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我以为你会生气,然后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试图解释,但说出缘由后,自己也感到不齿,“不!不!我真是个混蛋!你一直不理我,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我以为你只是跟我闹点小别扭,就想逗一逗你。我不是真的是那个意思……” 人鱼的红色好像具有传染性,徘徊在她身上的火焰也转到了人类身上。阿尔的脸也染成了窘迫的红,声音低如蚊鸣,抱住人鱼的力道倒是更重。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看着我,哪怕是对我发脾气!非常抱歉,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头深深地低下去,很勉强地把最重要的那句话说出来,“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做我的同伴,但有另一件事你可以做,我知道你不会想自己呆在这里——” “我需要你!莉塔!” 莉塔回抱阿尔,她听见她怯怯地在自己耳边说。 第183章 043洗澡浸…… 浸了水的衣物变得沉重而粘稠,它紧紧地贴附住身体,宛如第二层肌肤,也恰似阿尔与莉塔之间的拥抱。 “没事……” “我明白……我相信你。” 莉塔慢慢从阿尔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人鱼的眼眶红彤彤的,眼眸像是拂晓时分的密林,蒙着新凝结的露水,清泠泠、水盈盈。 此时此刻,双颊绯红的她眼眸里只倒映着阿尔。 “我只是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总是要拖累别人——一个优秀的猎手不该是这样!”她眼眸里的水雾更甚,双臂始终环着阿尔。 “阿芙拉她们根本不像我这样,她们恢复得很快。可我……我好像怎么也好不了,没多久就又开始浑身发热,哪里都好难受!我……” 她把头又埋在阿尔的胸口,破罐子破摔般地再次发泄般地踢踹了一脚,把低弱的语声淹没在“噼里啪啦”的水声里。 “阿尔,我感觉自己是个废物,没人需要我。可是以前……在海底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垂头丧气地依偎在阿尔身上,骨头仿佛随着倾吐心声融化、消解。 阿尔轻柔地拍抚着人鱼的后背,并以手代梳,将人鱼每一缕头发都仔细理顺。莉塔红色的发丝幽幽飘荡在浴桶里,犹如一朵半开的花。 “莉塔,你在说什么傻话?谁说你是废物了?又是谁说的不需要你?” 阿尔用力捏了捏莉塔的脸颊,好吧,人鱼发热确实到了快要能够“烤鱼”的地步——但也幸好紧贴阿尔的莉塔足够“热”,不然以人类的体质,浸泡在冰水里的阿尔估计要边说话边打颤。 “要我说,你就是和我呆久了,染上了人类的坏毛病——开始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我可是才告诉你,我需要你,你有重要的事要帮我做。莉塔,你总不能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可我还能做什么重要的事?你分明就是唬我。我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我什么也做不了,最好就待在这个浴桶里!” 莉塔的第一反应便是反驳,人鱼才想从阿尔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就给阿尔一把按了回去。 “你要是‘最好就待在这个浴桶里’,那我只好每次洗澡都出去借浴室了。然后和那些宁芙一起数落你太霸道。” “我才不霸道!你不许和那些宁芙一起说我的坏话!听见没有?我不许!” “好,那我不去找她们,你也不要只困在这只浴桶里。我没骗你,有件事只有你做才合适。我也好,海洛伊丝和卡萝也罢,她们都无法替代你。” “真的?”上一秒还气鼓鼓的人鱼实在太过信任她的人类,好像阿尔只要随便说几句什么,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动摇。 “那你不要唬我,快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人鱼露出那双绿眼睛,狐疑地、期待地望着阿尔,看得阿尔怀疑自己的心是一颗被太阳硬生生晒化了的糖。 “我……” 语言快过思维,阿尔还没有想好如何完成这个“善意的谎言”,在莉塔的注视下,便先开了口,幸好幸好,她灵光一闪,赶在被怀疑的边限说出答案: “我需要你去看着约瑟芬。” “‘约瑟芬’?”莉塔的狐疑转为彻头彻尾的疑惑,“祖母怎么了?她不是也没有什么动静吗?” “是。就是因为她一直和我们没有什么联络,我担心可能出什么意外状况。不管是海洛伊丝还是卡萝去,都不合适,只有你最合适。” 阿尔很快揪出了非莉塔不可的理由,人鱼细细想了想,认为阿尔说得的确没错。 “确实,现在的祖母很敏感,她很难信任人鱼以外的种族。我待在她身边,也比在外面安全。” 找到能做的事后,人鱼立时有了精神,她换了坐姿,一下子就高了阿尔一头。莉塔抽出手来捏阿尔的脸颊,煞有介事地“恐吓”陡然间变得“弱小、可怜”的人类。 “哼!算你没有唬我,但你随便跟我开玩笑是要付出代价的,看你还敢不敢有下一次?” 人鱼睨着她,“还有那个宁芙,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她们打交道的?” “啊?你不是说——” 被捏住脸颊阿尔一脸怔愣,不但来不及自卫,连替自己辩驳的时机都在眨眼间失去了——毕竟人鱼才是生于水、长于水的种族。 “谁说的?我可没说不同你计较。” “莉塔!我……我只是跟宁芙说了两句话……” 对于一条人鱼而言宽大的浴桶,在一条人鱼和一个人类面前,又显得有些小了,似乎必须手臂相缠、双腿相绞,才能保证空间足够。 浴桶里的水冲击着桶壁,冰凌消失得无影无踪,水哗啦啦地漫出来,伴着笑声和告饶声。 “那两句话是什么?是不是偷偷说我坏话?” “不……女神啊……我怎么可能说出你的坏话?” “为什么你说不出我的坏话?” 她的手抚过她也变得滚烫的脸颊,她的手抚过她缓慢消肿的眼眶。 砰、砰、砰。 有些该说的话被咽下去,隐没在逐渐同步的隆隆心跳声里…… 海洛伊丝把干燥的巾帕递给阿尔,与一旁神色复杂的卡萝交换了个眼神——此前这只单方面决定与精灵断交的妖精,在人类进入浴室一去不复返后,因人类和人鱼这份过于黏稠、亲密的感情,最终选择了与海洛伊丝恢复往来。 没谁能控制住八卦的本能! “所以——你也顺便在里面洗了个澡?” 卡萝实在是按耐不住,妖精之间可没有那么多圈圈绕绕,她很纳闷阿尔和莉塔之间的关系,卡萝认为,如果她们其中有一个是妖精,眼下早就在一起了! 阿尔显然没听懂卡萝的揶揄,只当这是句正常的问话,她用巾帕拧着头发,很快一条干的巾帕就变得湿漉漉。 “谢谢你,海洛伊丝,我大概擦一擦就好,等会儿我还要去换身衣服,我得出去一趟。” 阿尔接过海洛伊丝递来的又一条巾帕,道谢后便有些歉意地解释道: “莉塔同我玩闹了一场,差不多算是洗了个澡吧!浴室里现在有些乱,莉塔在里面睡着了,我回来就收拾好,叫莉塔回卧室睡。你们暂时先别进去,万一摔倒就不好了。” 乱七八糟的浴室…… 卡萝咽了口唾沫,盯着阿尔毫无异色、相当坦荡的面容,一时间有点羞愧,又有点烦躁。 明明无论是人鱼,还是人类,都已经成年了!为什么……怎么会?卡萝想不通,她看了眼面不改色的精灵,从海洛伊丝毫无变化的神情里,她觉得精灵也想不通,她们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到这一步,还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对方的心意? 卡萝清了清嗓子,她下定决心要帮这两个小蠢蛋迈出人生的重要一步,可还没张嘴,就被那只精灵——精灵之中最可恶的海洛伊丝抢先一步! “我好像听到你说要交给莉塔什么差事,艾琳,你还是打算明天让莉塔做你的同伴吗?” 海洛伊丝对怒瞪她的卡萝毫无回应,精灵表现得像房间里只有自己和阿尔,完全忽略了那只可能打算要咬她的妖精。 “不是,明天麻烦你和卡萝都跟着我,莉塔,我要她跟着约瑟芬。海洛伊丝,你之前同我们说,现在的约瑟芬对我们很冷淡,我也深有所感。莉塔跟在约瑟芬身边,或许能够避免一些意外状况。” 阿尔没把话说得很明白,但卡萝和海洛伊丝都理解了她的言外之意,莉塔跟着祖母约瑟芬,既能够一定程度地约束约瑟芬,也能够保障莉塔自身的安全,可谓是一举两得。 “好!”卡萝大力支持阿尔的安排,“那明天我扮作莉塔,海洛伊丝还是海洛伊丝。” 精灵点了点头,她对明天的安排没有异议,倒是不赞成阿尔现下出门。 “艾琳,你打算出去做什么?” “你这会儿出去有点太晚了。”卡萝皱着眉看着窗外的天色,劝道:“不如明天再出去吧,或者让海洛伊丝陪着你。” 尽管卡萝的建议有趁机“驱逐”精灵之嫌,但海洛伊丝倒不介意,精灵当即就准备去拿面纱。 “不。”阿尔拒绝了她们的帮助,“你们帮我照看莉塔就好,嗯,她不会呛水,应该也不会太麻烦。” 阿尔看了眼夜幕上的那轮将满的月亮,依稀的缺口仿佛刀刃上迸裂的缺口,她把那把匕首——曾经属于约瑟芬的匕首塞进靴子里。 “我会尽快回来的。”。 不管白日里是什么天气,太阳落下、月亮当空后,气温总是不免低一些,尤其是风,夜里便倏地变得寒气森森,刮得人倒抽一口冷气。 轮值的护卫哆哆嗦嗦地跺着脚,他耸着肩,缩着脖子,可能是他年纪渐长,火力没有从前那样充足,总觉得中心神庙发的神袍好像一年不如一年暖和。过去,这样的天气,他站一整晚都不会打一次冷颤,现在,他都担心自己站一夜厥过去。 护卫打着哈欠,他不仅冷得不得了,也困得不得了,今天的晚课无聊极了,主持晚课的是一位追随亚历克斯祭司的神侍,许是近来亚历克斯祭司不大得大祭司大人的器重,这位神侍怕中心神庙遗忘了这位“伟大的、慷慨的、慈悲的女神侍者”,整个晚上都在吹捧亚历克斯祭司,宣扬亚历克斯祭司的伟迹。哦,不行,光是粗略想一想那神侍在晚课上的唾沫横飞,护卫的眼皮就直打架。 他朝自己面前使劲挥了挥手,像是要把不存在的“瞌睡虫”赶跑似的,但护卫一回神,定睛一看,倒发现一只“萤火虫”——有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少女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食盒类的东西走过来。这下护卫醒了! “喂!你是什么人!追随哪位大人的学徒?这么晚了,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护卫远远地冲那少女喊道,少女忙不迭地大步赶过来,她戴着一副面纱,嗯,这是位相当虔诚的学徒。她走到护卫近旁已然气喘吁吁,十分有眼色地主动呈上灯笼和食盒给护卫检查。 “麻烦您了。”她细声细气地道:“是亚历克斯祭司大人,他命我送东西过来。” 第184章 044蠢人“亚…… “亚历克斯祭司?” 护卫仔细瞧了眼面前的学徒,戴着面纱的少女身姿窈窕,年纪很轻——亚历克斯祭司向来喜欢挑选这样的学徒做自己的追随者。那位祭司像是具有汲取青春的能力,在年轻人的簇拥下,显得愈发精神抖擞,倒是祭司身边的年轻人日渐萎靡。 “是,您看方便吗?只是一些黑面包,您知道的,里面的那位毕竟过去还是一位祭司,总不好让他空着肚子走。” 学徒低着眉眼,给护卫瞧了眼食盒里干巴巴的黑面包。护卫曾经由于站岗太晚被迫吃过它们,中心神庙的黑面包没有因为它带有“中心神庙”的前缀好吃过半分,它依然坚硬、酸涩,比自家做的黑面包更像是块发霉的木头。 在人生最后时刻用这种东西填饱肚子……啧,至少那家伙做过祭司,生前吃过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也算是一种报应了,护卫幸灾乐祸地想。 “快去吧!女神保佑,愿罪无可恕的他早日回到女神的怀抱,得以在圣光之下消解一切的罪孽。” 护卫挥挥手,没有再多盘问,放了少女进去。 少女感激地看了护卫一眼,提着灯笼、食盒,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去。 “女神在上,愿祂垂怜。”。 还没有转到中心神庙之前,帕特里克心中不免存有一丝侥幸。 都说足够的黄金能够令女神垂眸,使魔鬼折腰。帕特里克以为,自己用那么多的金币填满了亚历克斯祭司的口袋,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有过那么多次“秉烛夜谈”…… 他不敢奢望亚历克斯祭司恢复自己原有的荣耀,也不敢赌亚历克斯会陡然慷慨起来,将自己索性留在中心神庙做神侍。至少至少!看在多年以来的情谊,亚历克斯该留自己一命吧?! 但显然,亚历克斯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情分。 随着被关押的位置变得越发偏僻,送来的饮食一日不如一日,长袖善舞的帕特里克意识到自己对于中心神庙,至少对于亚历克斯而言,已经是一枚废弃的棋子。 而他曾赌咒赌咒发誓说要归属的另一方也安静得可怕,似乎帕特里克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 死亡在帕特里克的头顶张开了双翼,用不详的阴影笼罩他。 帕特里克恐惧极了,他吓得开始乱涂乱画,混淆了自己一笔笔做好的日期标记——帕特里克提心吊胆,他不知道自己将看不到哪一天升起的太阳。 他着了魔似地划下更多代表一天的竖线,将斑驳受潮的墙装点得更加“狰狞”。他痴心妄想着,或许多划上一道,再多划上一道,他就能获得实实在在的一天寿命。 吱呀—— 生涩的、长久闭合的门忽地被推开。 泻下的一缕外界的光亮像刀子般亘在帕特里克面前,他先是呆怔怔地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便恐惧地朝后挪去。 “不,不,我还不该死,我还有……我至少还有七百八十三天!我不该死!女神啊!我不该死!” 光亮的制造者没有应答,她慢步地走进来,更多的光亮从她手中的灯笼里流泻出来,帕特里克紧闭双眼,恐惧地缩成一团,梦呓般地回答: “我不该死,女神垂怜我,我……我不会死……” “帕特里克。” 她举起灯笼,让它的光照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帕特里克的确怕到了极点,他失禁了。 阿尔的视线上移,停留在帕特里克迅速苍老下来的面庞上,这张几天前还在意犹未尽扮演温和、善良祭司的脸,现在怎么看都该属于一个失去最后庇身之所、冻死在寒风里的流浪汉。 从众人敬仰到落魄潦倒,不过是一步之遥。 “我给你带了黑面包,吃点吧,别做个饿死鬼。”。 亚历克斯在多年之前、还没有冠上“祭司”的头衔时,便深谙了一个道理——有些事,必须自己亲手去完成,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尽管过量饮用浆液的副作用还是迟迟没有消退,但亚历克斯还是白着一张脸,穿着那身大祭司大人赐下的毛皮斗篷出门了。 亚历克斯不是个蠢人,某些过失,他只允许自己犯一次。 看守那个死胖子的护卫是个不大熟悉的面孔,在弱肉强食、竞争激烈的中心神庙,这种毫无油水的下等活计自然都是分配给那些没有能力、缺乏胆量的蠢人,而蠢人是没有资格出现在亚历克斯面前的。 亚历克斯没有多看那个支支吾吾、试图跟自己搭话的蠢人一眼,真烦,蠢人之中,亚历克斯最受不了这种不清楚自己位置的蠢人。为了避免对方散发出更多的“蠢气”,不合时宜地向自己献媚,亚历克斯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朝关押死胖子的室内走去。 他走得太快太急,护卫的话只来得及说了个开头 “亚历克斯祭司大人,里面——” 亚历克斯不知道也不在乎蠢人要说什么,他只庆幸自己走得足够快,他身边可不需要这么丑的蠢家伙!。 “吱呀”的门扇开合声令亚历克斯直皱眉,屋里弥漫的味道并不好闻,说不上来是排泄物的臭气还是腐烂的霉味,高贵的祭司使劲挥了挥鼻子前面的空气,仿佛这样就能把不妙的气味统统赶走似的。 亚历克斯要处理的死胖子就瘫在他面前,帕特里克像是突然被光亮照到的老鼠,一个劲打哆嗦,下意识地朝阴暗处钻。帕特里克似乎瘦了一些,他身上原本紧实的肥肉变得松软,蔫蔫地耷拉下来,犹如烛台上滴落的层层蜡油,看得注重仪表的亚历克斯直犯恶心。 “亚历克斯大人。” 这只胖墩墩的老鼠讨好地拱上来,匍匐在亚历克斯脚下,端起甜得发腻的讨好笑容,态度卑微到了极点。 “怎么能让您到这种腌臜地方来?真是脏了您的鞋,我……这真是我的罪过,女神在上,您要做什么事,随便指派个人来就是了,怎么好劳动您的大驾。” 亚历克斯咳了一声,像是想把帕特里克话里过多的殷勤铲下去,不得不说,虽然帕特里克不够精明,办事马马虎虎,说话黏黏糊糊,但有时候,还是有些可取之处。亚历克斯觉得有些遗憾,除掉这只肥老鼠,他手下再没有这样能放得下架子的祭司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怀念这样发齁的恭维的。 高贵的祭司叹出一口长气,他站在这间过去充当杂物间的凌乱屋室的中央,正对着他的那扇琉璃花窗映下一抹幽蓝,衬得亚历克斯这张精心呵护、百般保养的英俊面容显出一种带有神性的哀愁。 嗯,这扇琉璃花窗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亚历克斯不着痕迹地多看了那扇花窗一眼,随即便把左手搭在胸口处,声音变得低沉、忧郁,喟叹道: “我可怜的帕特里克。” “亚历克斯大……大人……” 帕特里克敏锐地察觉了亚历克斯这句话里隐含的意味,他瞪大了眼睛——亚历克斯见过被捕兽夹咬住的小动物,它们在挣扎无望的垂死之际,就是帕特里克此时的神情。 亚历克斯不怎么喜欢做这种会有污声名的活计,但每次亲自动手之前,看到这种绝望的神情,他又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满足感。 “我已经尽力向大祭司大人为你做了争取,我可怜的帕特里克,我们都记得你对中心神庙做出的贡献,你无私捐赠的金币帮助数不清的孩子脱离了饥饿、伤痛的烦恼,你呈上的浆液至今都是最受女神、神侍欢迎的礼物,但是——” 亚历克斯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语气细细列数着帕特里克做出的贡献,不过很快,他吐露出让帕特里克绝望的转折。 “‘但是’?!不……不!亚历克斯,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还能做更多!你可怜可怜我!亚历克斯,我可以给你带来更多的金币、更多的浆液!相信我!求求你!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合作的份上!你放过我这一回!至少给我一条活路啊!!!” 穷途末路的帕特里克揪着亚历克斯的袍角,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帕特里克忘记对亚历克斯使用敬称,惹得这位高贵的祭司眉毛皱成一团,像某些游牧民族制作的带馅面食的顶部。 亚历克斯抿着嘴唇,把袍子往上扯了又扯,还是没能逃离肥老鼠脏兮兮的爪子,算了,反正他也要死了,大度的祭司不打算同他继续计较。 “但是很遗憾,无所不知的祂无法原谅你的贪婪,你染指女神的祭品是无法饶恕的重罪,祂憎恶你的堕落。迷失的帕特里克,大祭司大人决定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不!”帕特里克尖叫着,那声音不该属于人类!亚历克斯被他叫得耳膜生疼,“我要见大祭司!让我见大祭司!亚历克斯,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捞到的油水明明大半都进了你的口袋!我没有堕落!堕落的是你们!” 亚历克斯怜悯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语无伦次、在发癔症的疯子,高贵的祭司温声细语地纠正“疯癫”的前祭司。 “你错了,迷失的帕特里克,我们从不碰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你误会了,那些金币进的不是我们的口袋,是‘中心神庙’的口袋,中心神庙用它们给我们的手足带去了更美好的生活——” 舌灿莲花的亚历克斯讲到兴起,腰部突然被某种冰冷、锋利的物什抵住—— “真的吗?我不信。”—— 作者有话说:努力试一下日更,但感觉很可能失败! 第185章 045一把刀…… 这声充满讥嘲的问句话音刚落,匍匐在地上的帕特里克便犹如一只听到号令的恶狗,充满愤恨地朝亚历克斯祭司扑过来。 “帕特里克!你疯了!我是中心神庙的祭司!你怎么敢——” 生命进入倒计时、即将死于自己排泄物的恐惧是最有威力的“增效药剂”。帕特里克并不在乎亚历克斯的威胁,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死”,而他已经上了必死的名单!拼上这一把,或许,他还有一点活的可能。 “是啊,你怎么敢?亚历克斯,没有我,你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怎么敢杀了我?” 过惯奢靡生活的帕特里克有着一副娇惯的喉咙,他吃不下馊臭的饭食,更咽不下坚硬如石的黑面包。他的“矫情”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帕特里克福至心灵,想到了那几块黑面包最合适的用处。 他捡起一块,像拎砖块般拎起那块黑面包。 “你……你在想什么?!放下那玩意儿,看在咱们往日的情份,我……我会跟大祭司大人好好聊一聊,争取不——” “争取”? 同为祭司,帕特里克自然明白亚历克斯嘴里“争取”的含金量,他不再犹豫,握紧那块硬梆梆、沉甸甸的黑面包,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帕特里克当头砸去。 “好啊,那我也争取给你个痛快。” 脸,亚历克斯耗费无数财力、精力、心力养护的脸,在黑面包的兜头狠砸下,瞬间绽开条条丑陋的裂纹,黏腻的鲜血汩汩涌出,像是一颗被捏爆了的过熟的果实。 毁了!他的脸毁了! 高贵的祭司痛苦地捂着脸上的伤痕,比起头部受创,他更接受不了自己失去来之不易的“英俊”。 “帕特里克!我要杀了你!我——” 帕特里克的眼睛比亚历克斯淋了血的眼睛更红。 他不在乎亚历克斯眼中燃烧的怒火,帕特里克的怒气远比亚历克斯汹涌,但这位曾经的祭司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说出的话像是他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你要杀了我?你以为你是谁?亚历克斯,没有我送上来的那些金币,你今天只能在你以前那个破神庙待着!中心神庙绝对不会要你这种草包!” 他不像亚历克斯那样愚蠢,要先说完话再动手。 帕特里克的嘴巴和双手始终没停,黑面包和讥嘲齐齐往亚历克斯的脸上砸,一下重过一下。 帕特里克砸歪了高贵祭司的鼻梁,也砸塌了高贵祭司的脊梁,砸得他开始哭嚎、开始求饶。 “你的符文哪怕在祭司之中,也是最差的!臭不可闻!你只是个废物!比你年轻那么多的伊莱都能死死压着你。你该去死!像你这种垃圾!早该去死!”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击了亚历克斯,他一时间耳鸣目眩。亚历克斯如同待宰的猪一样哀叫着,声音大变,他头破血流,徒劳地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护头。 “放过我吧!女神在上,放过我吧!杀你是大祭司的命令,我……我只是奉命做事。帕特里克,你知道的,我在中心神庙,从来都是人下人。” “帕特里克,我亲爱的帕特里克,你知道,我都是被逼的!是大祭司……是伊莱,是他们要害你,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人下人。 原来人下人能够随意奴役神侍、学徒、平民。 原来人下人能够任意攫取信徒对女神的捐赠。 原来人下人能够视人命为草芥,肆意屠戮。 …… 退回阴影里的阿尔玩弄着匕首,将它拔出又合上,无声地欣赏着月光照拂下的这一幕。 都说女神最不能宽恕谎言,但阿尔所见到的祂的信徒从来没有谁能够保有最起码的诚实。 “去死!” 帕特里克想起自己在绝望时胡乱涂抹下的道道竖纹,亚历克斯想活着,他也想活着,凭什么他的命比自己的更宝贵?! 他的愤恨在心底越烧越旺,是的,帕特里克要活着,那么亚历克斯必须死。 黑面包朝着太阳穴毫不留情地砸下去,面容血肉模糊的高贵祭司倒下去。 红艳艳的血液围绕着亚历克斯的躯体形成血泊。 屋子里只有帕特里克粗重的呼吸声。 死。亚历克斯必须死…… 身后的屋舍里不断响起哭声和争吵声,言语和音色在澎湃的情绪里变形,难以辨识。 护卫不敢仔细听,虽然他的地位在护卫里几乎算得上是倒数,但他也懂得一点生存的法则。这种大人物之间的争斗,护卫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他呆愣愣地把目光投在夜幕之上,专心致志地欣赏着那轮将满的月亮。 明天就要举行问神仪式,护卫仍然不可能被分到一个很好的差事,不过他或许能分到一点奇妙的浆液——与他同寝的那位护卫之前为伊莱大人做事,碰巧得到了一杯,说愿为更多一杯少活十年。 护卫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滋味…… “亚历克斯大人!” 少女的尖叫撕裂了护卫勉强维持的镇定。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少女踉踉跄跄地奔出来,面纱都遮掩不住她的惊慌失措。 “出事了!亚历克斯大人……他……他把——” 鲜血染红了少女的袍角,她求助般伸出的双手也满是飞溅的血迹,她比海更蓝的眼睛颤动着,她被吓坏了! “他把帕特里克大人给……给……” 年轻的学徒口吃严重,护卫从她勉强挤出的只言片语里获悉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亚历克斯祭司亲自结束了那个曾经的祭司的性命。 这种事在中心神庙不足为奇,少不更事的护卫也曾被这种场面吓得夜不能寐,跑去告解间忏悔自己袖手旁观的罪过,结局呢,是他如今冒着寒风站在这里,站在这间简陋的杂物间前,做其他护卫都不愿做的差事。 吃过的苦头令护卫高度遵守中心神庙的规矩,他没有朝身后的屋舍再看一眼。 “回去吧!”护卫凭着仅剩的一点热心安抚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别跟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透露这件事,你和我,今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今晚只是有一位该回归女神怀抱的信徒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可是,他明明……是亚历克斯大人他……”少女泪如泉涌,她无法接受混淆事实的说辞。 她太年轻了,她今后的日子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的,护卫想着,或许是他在中心神庙待得太久,他感觉不到太多怜惜,只有一些难以说出口的隐秘快意。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孩子,女神会保佑你的。” 护卫不想在这个没价值的学徒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敷衍地劝慰她,想要体面地把她赶走。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 身后的门被气势汹汹地推开,那道尊贵的身影怒气冲天地走出来,护卫识趣地低下头,不敢触怒这位高贵的祭司。 “给我滚回去!什么事都办不明白!我让你给他送吃的了吗?你要是不给他送那两块破面包,我至于花这么大功夫吗?” 祭司大人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平时最注重形象的他罕见地破口大骂。护卫盯着祭司那双昂贵的、妖精手工制作的靴子,据说亚历克斯的一只靴子,就足够他们所有护卫整整一月吃最香的烤肉、喝最贵的美酒。 “嘶!我的脸!女神在上,你最好祈祷我的脸没有事,不然你就等着我扒了你的皮,多添一双新靴子!” 少女吓得一声不敢吭,被祭司大人一指,就顺从地跟随他离开。 护卫到底没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他稍微抬起一点头,想悄悄瞄一眼亚历克斯祭司现在的脸,还没等看清,就被他一个眼刀扫过来,他立刻乖顺地深深垂下头去。 “女神在上,愿祂垂怜。” 祭司大人的脸高高肿着,明天多半是不会出席问神仪式了,护卫琢磨着…… 海洛伊丝和卡萝左等右等,等到那轮月亮都疲倦得褪了颜色,浑身是血的阿尔才提着灯笼回来。 “女神啊!你还好吗?你怎么全身都是血!” 情绪最充沛的卡萝几乎是扯着嗓子就叫嚷起来,震得阿尔忍不住捂耳朵。阿尔有点心疼自己今晚的耳朵,本以为捱过了亚历克斯和帕特里克能够短暂地休息一下,没想到又遇上了卡萝。 “她没事。” 而细心谨慎的海洛伊丝则快速将阿尔打量了一番,她接过阿尔手中的灯笼,替阿尔解释,“血都是别人的,她没受伤。今晚应该很顺利?” “是,多亏了卡萝的魔药,明天的情况应该也会好些。” 阿尔朝卡萝道谢,虽然只是简单的感谢,卡萝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能有作用就好,你……你快点去收拾一下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忙呢。哦,莉塔还在浴室里睡着,我们就没有叫她。” “还在睡?”阿尔有点担心,“那我去瞧瞧,她可能还是有些不舒服。” 跟卡萝和海洛伊丝简单梳理了下明天的计划,阿尔便走进浴室。 浴室地面原本积着的水已经退下去不少,阿尔走近浴室正中的浴桶。 莉塔一只胳膊搭在桶壁上,头向手臂的方向倾斜着,脸庞红扑扑的,一副睡得很沉的模样,只是一双浓密的眉毛总是时不时皱起来,看来她睡得很沉,却睡得不算好。 阿尔抬起手,轻轻把莉塔皱成一团的眉毛抚平,却猛地被莉塔抓住了手。 人鱼睁开眼睛,思维好像仍停留在“睡梦”中。 “不,我不要这把刀!” 刀? 阿尔惊愕,她低下头—— 她们相握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刀! 第186章 046问题如…… 如果不是几秒钟前阿尔还与莉塔十指相扣,她也无法相信一把刀会毫无理由、毫无源头地陡然出现。 而她们的同伴也同样对此满腹狐疑,海洛伊丝和卡萝将这把黑漆漆的刀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还是无法相信她们的说法。精灵和妖精更愿意相信她们不小心在浴桶里睡着了,碰巧做了同一个梦。 “你确定你走进浴室时,莉塔手中没有这把刀?” 卡萝第七次问这个问题,阿尔也第七次回答她: “我很确定莉塔当时手里什么也没有,包括她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也很确定她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阿尔又补充了个细节,“我那时还觉得她的手心有点烫,打算再摸摸她的额头。不过,还没等我再伸出手,这把刀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这……这根本说不通!” 坐在高脚凳上的卡萝率先放弃研究这把来得莫名其妙的刀,她高举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身子也挫败地向后仰去——还好她身量小,体重轻,不然一定要因为这个姿势摔下凳子去。 “我们也很确定,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谁接近这间屋子。我和海洛伊丝虽然都没有进浴室,但我们有站在门口瞧浴桶里莉塔的情况——我们也没瞧见她手里有什么刀!” 海洛伊丝的指尖抚过弯刀手柄上铭刻的花纹,与那把曾经属于约瑟芬的匕首不同,这把黑得低调的弯刀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古朴,尺寸大约能抵上两把约瑟芬的匕首。尽管弯刀其貌不扬,但只要握住它,感受到它散发着的独属于名器的寒气,不会有人觉得这把刀是件俗物。 “这把刀是矮人繁荣时期的作品。”海洛伊丝斟酌再三,得出结论,“它锻造的时间很早,最晚也得是在三百年前,用了大量的秘银做材料——现在哪怕是雾霭密林,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秘银。并且制作这样一把刀还必须用大师级的工匠操纵龙焰来煅烧,价值不可估量。” “这种刀,现在绝对有价无市。龙族现在可不容易见到了!” 房间里好像突然间举行了某种不眨眼比赛,卡萝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立即死死盯住了这把其貌不扬的弯刀,左看右看,卡萝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是,这是把好刀。” 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的莉塔没有征兆地开了口,她的绿眼睛有些空洞,心神像是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飘浮着,话也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这是她们同女神交换的好刀,给我们一个机会——” “什么‘她们’?什么‘机会’?” 常常同“哑谜”打交道的妖精祭司卡萝完全不理解莉塔这句没有语气起伏的话,她凑上前来,伸出一只手在莉塔面前奋力晃了晃。 “莉塔?你能听见我吗?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莉塔的目光还是呆怔怔的,惹得急性子的卡萝一时无法忍受,“说话!莉塔,你又不是什么祭司、神侍,没事装神弄鬼做什么?哎——海洛伊丝,我这是帮她,你扯我做什么?” 这边,海洛伊丝强行把卡萝拽到了身后的高脚凳上。那边,阿尔挡住了卡萝看向莉塔的视线。 “莉塔现在的状况还不太好,卡萝,你别急,让她先好好缓一缓。” 她们齐齐看向莉塔,人鱼闭上眼,身子倾向阿尔的方向,好像又陷入了瞌睡…… 莉塔觉得自己还在那只浴桶里。 对于一条举行过成人礼的人鱼来说,浴桶里的水少得可怜,但对于一条颠沛流离、需要遮掩身份的人鱼而言,那是一个理想的‘港湾’。 她蜷着身子,枕着厚实的桶壁。莉塔告诉自己,她还在海底,这不是浴桶,是一处狭小的、布满钟乳石的洞穴,是她近来发现的“秘密基地”。 葛瑞丝会喜欢这种小地方,她会在这里安顿她那些过于调皮、过于活泼的地方。阿芙拉或许也会喜欢,她会再一次试图传授莉塔逃脱这种小地方的秘诀,并因自己的急躁“喜提”几处瘀伤。琴只会抱着手臂,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她总是这样!好像她是整个海底最智慧、最成熟的人鱼。 至于祖母约瑟芬……莉塔在记忆里挖掘约瑟芬的脸,她会—— “听着!莉塔!我们得到的时间非常短,你要尽可能地记住我们的话,抓住这把刀!莉塔!好孩子!你一定要抓紧它!” 莉塔浑浑噩噩、还蒙着一层粉色的视野里陡然出现几张风尘仆仆、忧心忡忡的熟悉面孔——约瑟芬、阿芙拉、葛瑞丝、琴和摩忒斯缇。 她们都在这儿?这是一场梦? 思绪混乱的莉塔摸不着头脑,她本能地握住那件塞到自己手里的物什。她们都在说话,声音混在一处,吵得她有点头痛。 “女神啊!她还不明白状况!莉塔,醒一醒,好好看看我们,这不是梦!” “莉塔,看我,我是葛瑞丝!” 不是梦……不……她们的头发去哪儿了?祖母和姐姐们飘逸的长发去哪儿了?为什么都变成了齐耳的短发,光秃秃,像是贫瘠礁石上勉强生长的一点丑陋的苔藓。 “我们用头发同女神换了这把刀,它能帮助你们——” “不,我不要这把刀!” 她不等葛瑞丝说完话,就开始强烈地拒绝。 不止是因为莉塔讨厌这种自顾自的牺牲。更是因为她的“直觉”,不知怎的,知道这把刀的由来,莉塔便开始从心底里排斥它。莉塔想要把它塞回姐姐们的手中,但上一刻还环绕在莉塔身旁,准备同她透露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的姐姐们,眼下仿佛被一股强有力的浪潮冲散了。 阿芙拉大声地、拼尽全力地冲莉塔喊: “把这把刀给阿西娅,女神会指引你们!” 浪潮冲走焦急无措的人鱼,倒把海巫冲到了莉塔的面前,海巫的眼睛变成了纯粹的、充满神性的金色,莉塔不太喜欢这个模样的海巫,她变得不大像她自己。 摩忒斯缇冰凉的手指紧紧扣住住莉塔的手腕,阻止莉塔撇下这把刀。 “听着,莉塔,既然命运选定你们成为‘织针’,你们便要顺从它,踏上那条命中注定的道路,去修补祂期望你们修正的疏漏。” “我们试过了!我们什么也没办法改变,顶多只能造成一点无伤大雅的影响!”莉塔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而摩忒斯缇的力气大得吓人,她始终无法成功。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醒悟——向女神求取眷顾或者恩赐,尚且要奉上祭品。而你们想要改变一条已经流过的河流,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不做出必要的牺牲?” “‘牺牲’?!”莉塔听得想笑,身子却不受控地颤抖,“可成为‘织针’的路都不是我们自愿踏上的,我们凭什么要为它牺牲?!” 海巫轻簿的面纱被吹起又落下,莉塔记不清摩忒斯缇的脸是否是这个模样。海巫看着莉塔,又好像不是在看莉塔,摩忒斯缇露出一个怪异的、苦涩的笑容: “因为祂选择了你们。”。 莉塔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狼狈得像一个溺水的人,当然,溺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人鱼的身上。 她一低头,瞧见自己面前的弯刀,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情绪失控地把它推了下去。 “不要!我不要!” 弯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噼里啪啦地擦出几点明亮的火花,悠哉悠哉地停住,瘫倒在地板上。 大家看看完好无损的短刀,再看看缓过神来的莉塔——嗯,人鱼已经一头扎进了阿尔的怀抱。 她像一只雨夜里被暴风雨掀翻巢穴、淋透了的雏鸟,把头深深埋在阿尔的怀中,不住地打着哆嗦,连另一边的卡萝和海洛伊丝都听得见人鱼牙齿打颤的声响。 “看我做什么?”卡萝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竖起四根手指,做了个世俗中不是很标准的发誓姿势。 “我可没有吓唬她,我刚才只是好奇她怎么呆呆的。我发誓,我们妖精可没有什么入梦的能耐,嗯……可能精灵有这种能耐。” 拙劣的祸水东引没有得到精灵的眼神,海洛伊丝把导致莉塔情绪失控的弯刀捡起来,妥善收好。精灵放柔了声音——多亏她们与海洛伊丝相处的时间久了些,否则绝对发现不了如此微妙的变化。 “莉塔,它只是把刀,它没有生命,只要拿着它的人没有恶意,它不可能伤害任何人。” 阿尔把发抖的莉塔搂得紧紧的,人鱼热潮期的发作刚刚过去,眼睛里还笼着一层似有而无的水雾,显得更为可怜。阿尔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安慰着莉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尔总觉得莉塔这几天消瘦了些,中心神庙比其他的神庙更不适合人鱼,她由衷希望她们以后再也不必踏进什么神庙。 “你怎么了,莉塔,你知道这把刀是怎么来的吗?你很不喜欢它?” 感受到怀中莉塔更剧烈的颤抖,阿尔立刻安抚道: “别怕,你不想说可以先不说,缓一缓,我们休息一下。” “不——” 莉塔没有离开阿尔的怀抱,她使劲地摇头,拒绝了阿尔的提议。 “我可以,我只是需要再缓一缓。” 她深呼吸,在连续的几次吸气又呼气后,莉塔稳住情绪,在阿尔的怀里露出脸,扭头看向海洛伊丝和卡萝: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 第187章 047人选“什…… “什么问题,还用这么神神秘秘的?” 卡萝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今天基本没有空闲,妖精眼下相当乏累,她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有话就说,我想回去睡觉了!” 海洛伊丝注视着阿尔怀里的莉塔,在阿尔的安抚下,这条人鱼的状态缓和了不少。 “只要你的问题不涉及什么机密,我很愿意回答。” 莉塔点了点头,她没有追问阿尔——她比谁都清楚阿尔的答案,她们之间没有秘密,自然也没有不能回答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都是女神的信徒,像我的祖母一样,我想知道,你们的信仰是否虔诚到可以为祂去死?” “为……为祂去……死?!” 提问的莉塔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重复她话语的卡萝惊骇得直接跳了起来,她险些咬到舌头,胆战心惊地问: “为……为什么要为祂去死?女神……女神不是很多年都不再要求活祭了吗?再者说,我的死怎么也不可能有让女神侧目的价值吧!?” 莉塔耸耸肩,她的目光从卡萝身上挪开,投到海洛伊丝的身上。 “其实我们人鱼这一代——至少我和我的姐姐们,并我们不常向女神祈祷、索取,也从未聆听到什么神谕。或许,这个不常见的指令是某个深得祂器重的信徒得到的。” “女神不会传下这样的指令,祂不会对任何人下达如此残暴的要求。” 海洛伊丝的语气可谓是斩钉截铁,她像是忽地从莉塔的问题中咀嚼出了某种信息,毫不犹豫地把那把刀收起来。 “任何生命追本溯源都来自于女神的孕育,祂不可能要求某一生命向祂献上自己。如果祂真的喜欢这种‘牺牲’,祂为什么会在最后时刻庇佑诸如斐多涅之流的圣徒?祂完全可以任由斐多涅圣徒死在雪地里,再来降福。” “所以——你得到这把刀的代价是,有人要求你为此牺牲?” 阿尔揪住海洛伊丝话语里透出的信息,参照目前的状况进行总结,她急切地扳住莉塔的肩头,像是想要把人鱼从悬崖边拉回来: “不要信这种鬼话!如果女神真的要求这种事,这和邪神有什么区别?” 莉塔垂下眼眸,声音沉闷,“如果是旁人说的这件事,我也不可能相信,但那是她说的……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场怪梦。” “是谁说的?”卡萝这会儿又不“困”了,她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再控制不了打哈欠,妖精祭司有点炫耀意味地道:“我做见习祭司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不要做这种牺牲,否则只会得到恶果。矮人他们就是因此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莉塔打断卡萝对矮人多舛命运的剖析,毫不隐瞒地道: “是海巫摩忒斯缇告诉我的。”。 早在晨钟敲响前,整个中心神庙已从睡梦中醒来。 学徒们穿着方便行走的束脚裤穿梭在神庙内外,他们或是搬运着问神仪式需要的各类物资,或是为前来凑热闹的平民信徒送去圣水。这些大多还是孩子的学徒们裤脚上沾着未褪去的晨露,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蒂娜大人!” 疲于应付信众的学徒们瞧见蒂娜的身影,纷纷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向她求助: “问神仪式禁止非神庙成员围观,我们按大祭司大人的吩咐,给这些凑热闹的信徒们无偿送去了圣水。可得了圣水,他们还是不肯离开。” 学徒望了眼神庙前的人头攒动,苦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继续解释: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得到女神眷顾的好机会,认为离问神仪式的场地近一些,就有可能被女神看到。再不济……也可能熬到中心神庙再发一些什么出来。蒂娜大人,您看……这该怎么办才好啊?” 尽管中心城的经济向来比普通的城市更繁华些,这帮前来“凑热闹”、“一睹问神仪式风采”的信徒衣着并不“褴褛”、“朴素”,在中心城仍能算得上光鲜。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中心神庙的“常客”,蒂娜神侍也曾听过某几个人的祈愿或忏悔,知道他们的烦恼和忧愁。 在这个中心神庙的“好日子”里,他们的脸上都“与有荣焉”般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仿佛不久前还在困扰他们的阴翳一夕之间就烟消云散。相似的神情、相似的诉求构成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蒂娜觉得他们的脸庞在融化、旋转,拼接成一张狰狞的、大张着嘴巴的脸。 蒂娜收回目光,看向忐忑的学徒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记得前几天晾晒的麦子淋湿了一小片,你们拣一些生芽的麦粒,给他们每人发上几颗,告诉他们那是受女神荣光萌生的种子,他们会喜欢的。如果有不愿意离开的,就把麦粒收回来,分给别人。” “只说是‘受女神荣光萌生的种子’?不用再说别的话?”学徒们有些半信半疑,蒂娜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像微风吹过的水面浮出的涟漪。 “其他该说的话,他们自己会补足的。快去吧!那边仪式场地还需要人手去布置。” 蒂娜拍了拍学徒们的肩膀,看着他们急急忙忙按照自己的嘱咐行事。 太阳一节一节地向上爬,金子般灿烂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向外倾洒,蒂娜调整了下头纱,稍微遮了遮被刺痛的眼睛。 神庙前那群祈食的鱼群在得到麦粒后迅速消散,蒂娜知道他们的愿望,无非是财富、幸福和地位。 何其简单,何其奢侈。 “您在这儿!” 耳边传来一声少年的轻笑,蒂娜偏过头,看见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容,他和她一样,生着一头象征着高贵血统的黑发。此刻,他蓝灰色的眼眸微微眯着,像是想向她表现出自己的友善。 真有趣,蒂娜想,她以为他从来不屑同祭司以外的人说话,哦!有时候,他连祭司也瞧不上。 “大祭司大人要我请您过去,他好像拿不定主意,是要您参与问神仪式,还是要埃莉克丝参与。当然——” 他贴近她的那一瞬,蒂娜只想掉头就走,她努力忍下了这种不得体的冲动,忍受着他接着在自己的耳边低语:“您知道,我自然是更倾向于您,论在中心神庙的时间,您远远长于她。有句话可能不应当说——谁知道埃莉克丝没有音讯的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到了哪里去呢?” 蒂娜盯着自己被长袍掩盖的鞋尖,嗯,她走路很小心,鞋尖很干净,她的指甲嵌进掌心。蒂娜抬起头,看向这个朝自己笑得亲切的少年: “谢谢您的肯定,伊莱祭司。”。 “……是这样,是这样!我就是这样跟他们说的!” 尚未走近,就听见大祭司拍掌大笑,蒂娜留意到伊莱的神色一凛,他试图维持的友好笑容一瞬间就化为乌有,本就薄得如同纸片的嘴唇紧抿着,真的成了一条线。 伊莱很忌惮埃莉克丝,正如数年前的亚历克斯。蒂娜毫不意外这种情节的重现,她假装没有看到伊莱的异样,继续朝前走去。 “埃莉克丝,没人能比你更懂我!” 大祭司——这个生得犹如十三四岁青涩少年、实际年龄未知的老家伙笑得开怀畅意,他使劲拍了下埃莉克丝神侍的肩膀,见她依然能够毫无异状地饮酒后,语气更加亲昵: “你离开这么多年,中心神庙里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 身为神侍、也多半永远只能是神侍的蒂娜对此场景没有什么情绪,伊莱倒是按耐不住,几步走上前,主动报告道: “大祭司大人,问神仪式已经准备就绪,场地最迟中午就能完全布置好。您之前说要我这个时候提醒您择选参与仪式的人,您看,我也按您嘱托,把蒂娜神侍请了过来。您之前说,想要在埃莉克丝神侍和蒂娜神侍之间——” 大祭司捏着一只小小的酒杯,伊莱恭敬地说出的这一长串好像只是从他耳旁流过,他兴奋不已地招招手: “伊莱啊!你快来看这个!对!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想要一只能够自加热的酒杯吗?埃莉克丝帮我做好了!” 伊莱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年轻人,暗自慨叹的蒂娜站在门口继续充当隐形人,她好笑地看看伊莱,再看看高兴得恨不得手舞足蹈的大祭司,不管面容如何,谁是真正的年轻人可谓是一目了然。 “哦,我记得!不过您当时不是说那种加热的符文太过复杂,不管铭刻在什么位置都影响酒杯的美感吗?埃莉克丝神侍,我想您是把符文和某种花纹结合在一起了?” 伊莱面露钦佩,说出的话却有点意味难明,“女性对这种事确实比我们男性更敏感些,不过,我和大祭司大人一样,还是更尊崇简洁明了的符文。” “不是!不是!” 埃莉克丝从头到尾没有朝伊莱望去一眼,她专注地抿着一杯酒,一副喝得醺醉的模样。 大祭司替她解释:“她把那个加热符文又简化了!我就说那个符文还可以再简化!你们都说做不到!还得是埃莉克丝!” 蒂娜兴致勃勃地瞟了眼伊莱的脸,见大祭司夸埃莉克丝越夸越上瘾,而气恼的伊莱一时半会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她善良地适时出声提醒: “大祭司大人,那问神仪式的参与人选,您确定好了吗?” “你说那个?” 大祭司咂咂嘴,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对埃莉克丝的吹捧,金橘色的眼眸倏地盯住蒂娜。 “蒂娜啊,你觉得你和伊莱,谁更适合参与这次问神仪式?” 第188章 048偷窃不…… 不讨好甚至致命的选择题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抛给蒂娜。 一时间,含笑的大祭司、不可思议的伊莱和“无所谓”结果的埃莉克丝都齐齐望向了蒂娜。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是张带着血腥气息的蛛网,不管蒂娜选择哪一个,很快,这张网上都将会倏地冒出一只生了多条腿的怪物,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大祭司大人说笑了。” 蒂娜神侍识趣地匍匐在地,她垂下头,过长的头纱自颊侧滑落,添上一层雾气般浅淡迷离的灰色。在中心神庙待的这些年,蒂娜早失去了少年人时宏图大志,她看累了那些条条框框,学会了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曾经张扬的色彩早就褪去,曾经的棱角也统统磨得圆润。 没办法,比起“向上爬”,她更想活着。 “我只懂如何处理神庙里的琐事,像问神仪式人选这样的大事……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她瞧着面前地砖上的花纹,它看起来简单朴素,犹如孩童的信手涂鸦。但蒂娜非常清楚,负责设计地砖图样的神侍,足足改动了九十二次才得到让大祭司勉强点头的这一版。 “依我看,伊莱大人年少有为,资质优异,我万万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和他‘相提并论’。大祭司大人如此赏识我的微末才干,我实在诚惶诚恐。” “当然,如果我真能有机会参与问神仪式——哪怕是让我现在就回归女神的怀抱,我也欢欣鼓舞、万分荣幸。但我想,抱歉,大祭司大人,我卑下地揣度女神的心意,我想祂更愿意见到年轻的、姣好的面孔,而不是我这张皱纹横生的脸。” 她把头垂得更低,更贴近那些来之不易的地砖。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大祭司在住处建设完毕后对那位设计地砖的神侍说了什么话,让那位神侍郁郁寡欢,绝食而死。 中心神庙的拥护者赞扬这里是被女神的荣光笼罩之地,凡是虔诚信仰祂的信徒自会在这里得到宽恕与喜悦,感受到祂的珍重与怜爱。 可蒂娜神侍在中心神庙的多年告诉她,想要在这里活下来、活得长久,秘诀是不要把自己当作人。 可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蒂娜愈发不清楚了。 “女神在上,亲爱的蒂娜神侍!您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伊莱带着笑开口,他走上前,不太诚心地把蒂娜扶起来——以他使出的力道,最多只能扶起毛绒玩偶版的蒂娜。 “您太谦虚了!怎么能说‘琐事’?缺了您,整个中心神庙都无法运转,但是——年纪,唉——是这样,女神总是更偏爱那些更好看一些的脸。” 年轻人的得意写在眉角眼梢,蒂娜装作谦逊垂着头,避免自己看到伊莱的脸。 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伊莱总和亚历克斯混在一起?明明他没有像亚历克斯一样使用禁术维持相貌,他生得也着实好,但是他一旦表现出过多的得意时,蒂娜总觉得伊莱的那张脸便变了模样,看着就令人作呕。 “‘更好看一些的脸’?” 一直作壁上观的埃莉克丝放下酒杯,笑了起来,和过去一样,她仍然很少掩饰自己真实情绪,处于醺醉状态的她说话更不留情。 “大祭司大人,现在中心神庙成员的质量严重下降啊!过去的祭司——不必说祭司,我还记得刚进中心神庙的蒂娜,简直就是从圣像画里走出的‘斐多涅’!” “嗯——我也记得。”大祭司伸了个懒腰,他探头去看保持沉默的蒂娜,“现在也像,只是圣像画基本只画‘少女斐多涅’。” 埃莉克丝捻了块糕点,大剌剌地吃着,囫囵咽下去一大口,旁若无人地与大祭司谈论道:“那您觉得蒂娜和那小子谁更好看?哎——大祭司大人,您可别让我笑话您的审美!” 被如此评头论足,蒂娜早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异色,安静地扮演凑数的木偶。而伊莱,蒂娜的余光瞧见,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她不觉得伊莱可怜,能爬到祭司位置上的任何人都与“可怜”这个词毫不相干。 “埃莉克丝,你总得让我好好瞧瞧!” 大祭司,他不仅面容介于少年与孩童之间,脾性更是符合这一年纪。大祭司与埃莉克丝调笑着,直接从桌边跳起来,抛下他那一桌糕点、水果和糖,仿佛第一次认识蒂娜和伊莱一样,把他们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 “嗯……要说谁的脸生得更好……这可不好说?”大祭司犹犹豫豫,迟迟无法得出结论。 蒂娜瞄着伊莱的脸一寸寸变红,令她联想到某些烹煮中的海鲜,它们总是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 “好了,都是侍奉女神的侍者,也用不着分那么清,你们俩都来吧!” 他一挥胳膊,儿戏般地把蒂娜和伊莱都纳入了问神仪式的人选。 “女神嘛,祂确实会更想看到些新面孔,上次伊莱制配圣水的效果就很好。”大祭司同埃莉克丝补充的这一句,含蓄地表明了他更认可谁的形象。 蒂娜一声不吭,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对大祭司的话发表任何意见。而伊莱,蒂娜发誓,她听到这个年轻人磨了一下牙——年轻,是最廉价的优势,如果他还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最好也只是爬到亚历克斯的位置上。 “还有你,埃莉克丝,这次你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消失,你还来做我的副手。亚历克斯——”大祭司响亮地“啧”了一声,他又回到桌案旁,将新鲜的羊奶和陈酿的酒液胡乱地混在一起。 “他又病了!”大祭司把这个“病”字拖得长长的,同埃莉克丝眨了下眼睛,他的一系列表现完全不像是个成年人,反而与他的外表无限契合。 埃莉克丝嗤笑,对此早有预料似的,“我以为我走了这么久,您会对亚历克斯另有安排,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他。您把他调到这个位置上,想来亚历克斯有着我完全不了解的能耐。” “是也不是。”大祭司笑吟吟的,完全不在意埃莉克丝同自己相处的态度太不“小心”、“恭敬”,“我留着亚历克斯,完全是为了一个人——” “伊莱,你可得抓紧时间了。” “啊?!” 伊莱的思绪还停留在大祭司上一句对自己外貌隐晦的贬损上,他完全没有回过神,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棒。 大祭司看向伊莱的金橘色眼眸里盛满笑意,年轻的、顺遂的伊莱读不懂那笑意之后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回话: “大祭司大人,我……我一定抓紧时间好好向亚历克斯祭司学习。” “‘学习’?” 大祭司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伊莱的话,他叹了口气,又走到伊莱面前,把那杯羊奶与美酒混合的奇怪液体塞到伊莱手里。 两种不相融的液体没有搅拌,在杯子里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质地和颜色,它们泾渭分明,分庭抗礼,像是一盒被污染的油画颜料。 “你的符文比他画得好多了,你还有什么需要向他学习的。动动脑子,伊莱,我期待看到些更有趣的事情。” 大祭司显然没心情留给伊莱的“新答案”,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了,上午就到这里吧,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沐浴更衣,哦,蒂娜,你告诉他们,仪式在月上中天时开始。” “是,大祭司大人。” 伊莱注视着大祭司掀起内室的帘子,大步离开。他握着那杯怪异的酒,不知该喝还是不该喝。 “抓紧时间”,到底是抓紧什么“时间”? 大祭司大人,是想看什么“有趣的事情”? 伊莱站在原地,他没有领悟,却仍感到脊背生寒…… 莉塔有些如坐针毡。 这倒不是她的热潮期又发作了,她昨晚才发作过一次,今早用过药剂,现下——起码这一天,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也不是她和这个时间段的约瑟芬相处得不好……嗯,确实,比起她熟悉的祖母,现在的祖母对她冷淡、严苛许多。 但在得知阿尔她们的窘境——不好照顾莉塔、担忧莉塔独处的安全,约瑟芬没有犹豫地同意莉塔跟在她身边。只是要求莉塔做了伪装,约瑟芬就带着莉塔去布置问神仪式要用的长桌。 显然,约瑟芬的疑心和警惕主要是对人鱼以外的种族。 “巾帕折叠的方式不对。” 约瑟芬把莉塔刚折好的一只“天鹅”拆掉,“折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应该先向这个方向折,你重折一下。” 好吧,约瑟芬的严格是不论任何种族的。 莉塔顺从地按照约瑟芬的要求重折了巾帕,约瑟芬只是点点头,没有安慰、没有夸赞,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约瑟芬! 她大概扫视过周围忙碌的学徒、神侍,很确定自己做的这份活计是最轻松的。因为分配到的任务是折巾帕,莉塔甚至可以坐着!她看到许多人都朝她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但是……莉塔看了眼不苟言笑的祖母,又不敢停歇地折起下一只“天鹅”。 这样无聊的活计能对阿尔她们有什么帮助呢? 她调整着“天鹅”的脖颈,莉塔总是把“天鹅”的脖子折得有点歪,这只歪得更过分!像是小时候脖子受过重伤。 或许她不去做拖累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莉塔有点泄气地安慰自己,努力把腰挺得更直了些——是的,这时候的祖母还会管她的坐姿。 刚感受到约瑟芬挑剔的目光平稳地从自己身上划去,莉塔拿起一张新巾帕,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哪来的小耗子!好大的胆子!献给女神的浆液你也敢偷?找死是不是!” 第189章 049帮助在某些人眼中,“偷…… 在某些人眼中,“偷窃”这种事,似乎只会流行于腌臜混乱、信仰不纯的底层。 而信徒们络绎不绝、神像前供奉无数的神庙则理应是与此类恶行绝缘的圣地。毕竟这里条件再恶劣,等级再分明,位于最末端的学徒,都能得到一份荞麦粥和一块黑面包,饥饿并不能在这片“圣徒”上滋生。 自然,比起某些神侍能够纵饮佳酿、遍尝美食的情况而言,荞麦粥、黑面包仅能饱腹,两者之间的差距宽如鸿沟。但如果与神庙之外的世界相比,某些家庭只能把啼哭不止的婴儿抛弃在寒风里,神庙学徒们能享受到的这份食物立时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事实却又并非完全如此——当护卫们呵斥着提起那个小个子,那这个做学徒打扮的家伙瘦骨嶙峋,小个子被发现的赃物不止是神圣的浆液,还有一块半神侍们剩下的白面包。 这无声地证明着,神庙没有如它所宣扬的,为全部的成员保住最起码的温饱底线。 在这个歌颂者女神的神圣之地,饥饿与偷窃仍然共存,犹如一对难分彼此的孪生子…… “女神啊!他们把那个学徒拎走了!” 莉塔周围的一位神侍踮着脚尖,惊讶地盯着喧闹的不远处,连连摇头、叹气:“那个学徒饿得全身上下只剩下骨头!哪能挨得住罚?!要是有办法,怎么会出来偷东西?” “应该不是奔着浆液去的,学徒偷了白面包,准是把浆液当成了什么难得的饮料、果汁,一块儿顺走了!瘦成这模样,平日里肯定吃不饱,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总不能是有神侍贪墨这学徒的饭食,这都是什么时代了?怎么会有神侍还惦记那点不入流的东西,哪怕是亚历克……” “就是亚历克斯!” 有人极度确定、异常直接地道出那个名字,莉塔听见周围的人几乎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连不苟言笑的约瑟芬,也抬头瞧了眼说出“亚历克斯”名字的神侍。 那神侍神态笃定,她慢条斯理地修建着手中用于插花的花材,指腹抵着茎杆上的尖刺: “我认识那个学徒,她是个女孩儿,也是亚历克斯的追随者。” 神侍身旁的人轻轻推了她一下,叫了声她的名字,低声提醒,“错了!你该称呼亚历克斯祭司或者亚历克斯大人,直呼其名是大不敬!” 神侍对这句提醒置若罔闻,继续道: “亚历克斯饿着她当然不是图那点不入流的吃的,是图她写出来的符文!他们都说——但你们也知道亚历克斯手下的都是什么人,说这女孩儿饿得越厉害写出的符文越灵光,所以一来二去,这孩子就成了现在这模样。” “啊?怪不得……又是因为符文……这种事也只有他们那群人做得出。”有人小声腹诽着。 “女神在上,你也当心些!这应该是是亚历克斯祭司手下的神侍不做人事,你怎么敢这样不尊敬地提亚历克斯祭司的名讳?” 神侍把茎杆上的花刺一一刮掉,看向指着自己的人,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他管理不好追随者,追随者的罪过当然便也是他的罪过,你们怕什么?亚历克斯的那帮人又不在这里,他们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自从埃莉克丝神侍回来,亚历克斯在大祭司那里一日不如一日,这次仪式,他甚至没被允许参与。这种马上要跌下神坛的人,怎么配我用敬称来称呼他?” 那神侍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她像是怀着莫大的恨意,简直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完全不在乎祸从口出。 其余的人屏声息气,手下的动作慢了半拍,愕然地瞧着她。 她剪掉枝干上多余的那朵花,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处。 “过不了多久,埃莉克丝神侍就会把亚历克斯偷走的一切都讨回来,她会把他从中心神庙踢出去的!谁叫当年他对她——” “好了!” 约瑟芬站起身,制止那神侍继续说下去。她走到神侍身后,一只手按住神侍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神侍的后背。 “你很累了,回去休息吧,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我不累,我还要说!” 神侍试图把约瑟芬按在自己肩膀上掸下去,但她接连尝试了几次,用上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撼动约瑟芬分毫。 “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恼怒地瞪向约瑟芬,质问才刚开头就凝固在喉头。神侍与约瑟芬双目相对后,整个人的眼睛立刻变得空洞无神。 约瑟芬俯下身子,轻柔地抽出神侍紧握的花材,她瞥了眼神侍通红的手心,自如地替那神侍插好那一瓶未完成的插花,语气温和: “你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支持埃莉克丝大人,她明白你的好意。但世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有时好意也会变成一把利刃,伤了你,又伤了她。” “好好休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约瑟芬的最后一句说得很轻,莉塔不知道祖母是否在这几句话里运用了人鱼与生俱来的能力,总之,那神侍怔怔点头,没再有任何异议起身离开,嗯,只是行为举止犹如木偶般僵硬。 约瑟芬把神侍未完成的花瓶、花材搬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扫了眼在座神态各异的神侍,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你们都是中心神庙的神侍,不必我重申语言能够具有的威力。你们坐在这里,也更应当清楚我在埃莉克丝大人面前的位置。” “有些话、有些事就该停在现在,明白吗?” 没有人敢直视约瑟芬那双结了层冰的蓝眼睛,沉默着接受了她的要求。约瑟芬坐回原处,沉着脸又拆掉莉塔折好的一只“天鹅”。 “这只翅膀有问题,重新来。”她指了指出错的地方,“你上心些,这都是低级错误。” “哦……好!我这就重折。” 约瑟芬锐利的眼神迅速捉住了莉塔的欲言又止,“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 眼下的约瑟芬与莉塔熟悉的约瑟芬相去甚远,她身上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事实上,她出声警告后,周围的人都尽可能地远离了她们。 莉塔眼见着约瑟芬的神色越发不耐,她连忙凑过去——约瑟芬似乎非常不适应莉塔离得那么近,有一瞬莉塔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眶上要增添上一处醒目的淤青! “我以为你现在非常非常讨厌人类,完全无法容忍他们,所以……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还会出声帮助那个神侍。” “你如果不做那个警告,她十有八九会很危险,有可能会丢掉小命。”莉塔低声在约瑟芬耳边说清了自己的疑惑。 “我没有帮她。” 约瑟芬当即否认,她在那神侍留下的花瓶里插上一朵开得正好的花,约瑟芬整理了下洁白、柔嫩的花瓣。 “她想去死,而我阻止了她去死,让她没有办法死,这怎么会是帮她?” “这不是帮助。” 她斩钉截铁地解释…… 在叠了一百多只“天鹅”、插好了七十多瓶花后,莉塔终于得到了点休息时间,约瑟芬允许她去拿些点心回来吃。 “把这个给食堂的师傅,要一人份点心回来。” “一人份?”莉塔捏着约瑟芬递过来的一张纸条,第一反应是认为约瑟芬对她叠的“天鹅”仍然很不满意,所以决定克扣“不上心”的她的点心。 “你那是什么表情?一人份是给你的,我不需要点心。还是说,一人份不够你吃?” 尽管不是这个约瑟芬不是那个把莉塔抚养成“鱼”的约瑟芬,但她瞟了莉塔一眼,就明白了莉塔一脸忧色的症结。 “够的够的!我这就去,马上回来!” 得知点心没有被克扣,莉塔马上恢复了神采,精神抖擞地挥了挥手里的纸条,一蹦三尺高地离开了。 约瑟芬瞧着步履欢快的莉塔,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弯了一下…… 在问神仪式这种难得一见的大日子上,餐食自然比往日好得多,点心也更为丰富、豪华。 莉塔朝食堂走去的路上,见到许多学徒、神侍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大托盘的点心回来,她贪婪地扫了一眼又一眼,种类不尽相同,但无论是糕饼,还是果汁,看着都相当美味。其中的一种布丁,看起来比阿尔昨天带回来的还可口。 人鱼想着今天的阿尔一定很忙碌,她打算为阿尔留几样吃食。以往都是阿尔惦记她吃什么,也到了莉塔为阿尔着想的时候了! 是留糕饼还是留布丁?饮料肯定不合适,不方便莉塔带回去,留奶酪呢?每次都是莉塔吃奶酪吃得最多,阿尔看起来总是意犹未尽。或者都留一点—— 莉塔满脑子都是夜晚和阿尔一边泡澡一边享用美味的美好畅想,陡然之间,直觉令她停住脚步。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路旁的灌木丛里响起来。 这些灌木丛是用来装点中心神庙的,枝叶常绿,这个季节还生长着殷红的果实。不过发出声音的灌木丛光秃秃的,莉塔看了又看,也没找到一颗果实。 这种果实味道很差,又酸又苦,莉塔想不到谁会有那么好的胃口。 人鱼听见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明显,里面是动物还是人?莉塔不太关心,她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拿到那个更可口的布丁,她摇摇头,打算继续朝食堂走。 可惜的是,莉塔衣兜里的纸鸟很关心,它拼了命地啄她的长袍,当莉塔伸手安抚它后,它又开始拼命啄她的手指。 好吧!好吧!看来通往点心的道路终究是曲折的。 莉塔愤怒地拍了下不安分的纸鸟,快步走上前,拨开灌木丛。 嗯,没错,里面就是那个因盗窃被带走的小个子。 第190章 050献礼者蜷…… 蜷缩着躺在灌木丛里的小个子状况不大好,她对莉塔拨开周围枝叶的动作毫无反应,状况像是放弃了抵抗,也像是陷入了昏睡,无知无觉。 莉塔瞧了瞧小个子那张小得可怜的脸,其上不仅狼狈地沾着泥土和草屑,还有着几道细窄的鲜红伤痕。方才“抓捕”小个子的人手几乎个个身材魁梧,莉塔猜不出她是如何从那帮人手上逃脱的,但想来小个子势必是费了大力气! 这让莉塔无端联想到之前还在船上的她和阿尔,人鱼不免生起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悯心。 “还能起来吗?需要我帮你吗?” 一个处于热潮期的人鱼主动要帮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类! 这听起来是会被祖母约瑟芬编成寓言故事、教育小人鱼千万要避免的蠢蛋行为。尽管“真实案例”中犯蠢的人鱼是莉塔本人,她也忍不住在出口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吧,至少这种“犯蠢”对莉塔也不算全无益处,起码人鱼衣兜里的纸鸟对这句话很认可,不再闹个不停,莉塔的袍子得以逃过一劫,保持完整的体面。 莉塔轻轻地推了一下一动不动的小个子,这个处于最底层的小学徒睁着眼睛,一双眼空荡荡的,一片虚无,她像是只发条受损的玩偶。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这么不舒服吗?我或许可以给你找点药来。” 小个子的肚子比她的喉咙先发出声音,而小个子的真实嗓音就算提高一百倍,也注定被她的肠鸣淹没。 “你帮不了我。” 小个子别过头去,无礼地把后脑勺留给莉塔,“你也不会帮我。” 激将法? 莉塔不知道这个神神叨叨、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的学徒在玩什么花样,只觉得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直直泼到自己身上。 无所谓,既然“帮不了”,那就不帮好了!莉塔本就没那么多对异族的好心肠,她“哦”了一声,直接把灌木丛合上,转身就要离开。 “那祝你早日回到女神的怀抱,在祂的荣光之下,不必再受世俗的苦难。” 她走得爽快,却是把别人逼得没了办法。 “不!” 嗯,这个字倒是盖过了那个肠鸣声。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小个子当即从灌木丛里爬出来,速度之快,让莉塔不再怀疑小个子是如何从那几个大汉手下遁走的了。 小个子死死攥住莉塔的袍角,眼眶里有泪水打转——看到这一神情,莉塔忽然联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抓着阿芙拉衣角,往眼睛里滴了好多海草汁,流泪不止,逼阿芙拉带自己去海面之上瞧瞧的自己。 “求求您,好心的埃莉克丝大人的追随者,您别走,我只是害怕,害怕您和他们是一类人。” 小个子发着抖,赋予了莉塔一个长而新的称呼。 “您知道,他们抓到我,我一定会没命的!我不求您帮忙藏起我——我明白您帮不了我这个。我只求你给我一点黑面包和荞麦粥。整整三天三夜,我几乎什么都没下肚,我真的熬不住了……” 莉塔和小个子僵持在灌木丛旁,这条小路上陆续又有几位神侍来来去去,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朝她们的方向瞄,看不清神情。 “‘不劳动者不得食’。” 莉塔的目光从小个子有些稀疏的头发上滑下来,想了想那一长桌等着自己完成的巾帕、花瓶和花菜,人鱼灵机一动。 “我可以给你找个安全的好地方,也能给你吃的,但有一点,你得帮我干活。”。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然,莉塔绝对不会傻兮兮地把小个子带到亚历克斯他们的地盘上,她选择把小个子带回到那条长桌旁。 亚历克斯祭司与埃莉克丝神侍不和,他们的人自然会对这几条长桌绕道走。 而莉塔的“冒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结果,或许是因为人小,手指也生得灵巧。小个子在折“天鹅”巾帕和插花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她的每一只“天鹅”都脖颈纤长、身姿挺拔,每一瓶插花都色调和谐,富有意韵,令四周那些本来就对她有所关注的神侍连连咂舌。 “女神在上,你的手指和我的手指都是祂的造物,怎么你的就那么巧,这么快就折完了一只‘天鹅’。哇!你还会折螣花!” “瞧她插的这瓶花!我敢说,就算是供奉在女神像前的花都没有这么漂亮!从小研习插花的贵族小姐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等一下!你慢一点,我还没看清上一步,对……原来是这样!” “这孩子跟着亚历克斯祭司真是可惜了!” 有人低声感叹道,主动让出自己的一块糕饼给小个子——莉塔提前付给小个子的白面包和羊奶已经被神侍们各色精致的糕饼压到了最底下。 “你该去找哪位嬷嬷说说,调到别的祭司或者神侍名下,比如说伊莱祭司,日子会好过些。” “是,伊莱祭司对能干的学徒态度很友好,你应该到他那里去。” 小个子几口就解决掉一块足有她半张脸大小的派,她伸长脖子,竭力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摇头小声道: “我试过了,亚历克斯大人很‘赏识’我,不肯放我走,没有嬷嬷敢帮我的忙……” 小个子说了这句话,在场的神侍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递了更多的糕饼给她。 莉塔看着小个子把那些食物统统藏进她的袍子里——谁能想到会有人的袍子里有那么多暗袋!小个子整个人瞬间“胖”了一大圈,莉塔觉得她像一只严重失调的手作娃娃。 “你照着这瓶,插一瓶一样的花出来。” 附近所有的神侍里,唯有约瑟芬这个冒牌货对小个子最为冷漠,她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小个子一眼,没有同小个子说一句话,自然也没有分给小个子任何东西。对于莉塔把小个子拉来一块做事,她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会让莉塔在插花时学着小个子的手法。 莉塔认为这算是一种好态度,毕竟她本以为自己要同约瑟芬对小个子的去留斗争上几个回合。莉塔不太确定自己过去的招数对冷冰冰的约瑟芬有没有用处,现在的祖母对莉塔苛刻得可怕! “不对,花材选错了。不能选全开的花,问神仪式在晚上举行,这种花撑不了那么久。”约瑟芬以一支光滑的花枝作为戒尺,朝莉塔的手上抽了一下,其实这一下谈不上有什么力度,然而没反应过来的莉塔还是“嘶”了一声。 “约瑟芬大人,这瓶花是我插的,还是让我来做吧。”小个子顿时站起身,想要把莉塔的活揽到自己的手里,她应该明白自己不大受这个眼神冰冷的神侍喜欢,十分小心翼翼地补充,“要插的花不多了,我一个人就能完成。” “那你可以休息了。” 约瑟芬把那几只花瓶都推到莉塔面前,板着脸看莉塔颤颤巍巍地更换花材,她头也不回地指出:“亚历克斯祭司出了些状况,他的追随者顾不上你,你现在很安全,眼下得到的食物也够你维持一阵子,请你离开吧。” “我……”幸亏小个子的袍子不仅暗袋众多,还异常宽松,不然此刻显得鼓鼓囊囊,未免更为尴尬,她突出的颧骨泛出两抹明显的红色,小个子攥着一支被修剪下来的残枝,“我只是想帮帮忙,约瑟芬大人,我——” “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手。” 约瑟芬又用“戒尺”抽了一下莉塔的手,“错了,这个位置的花应该最后插。” “蒂娜神侍应该记得你。”约瑟芬盯着莉塔在花材中埋头翻找,语气平淡,“她就要来了。” 小个子的脸倏地一下变白了,她忙不迭地点头,把手上的残枝放回长桌,“好,好,我这就走。谢谢您,约瑟芬大人,谢谢您!” 约瑟芬用“戒尺”点了一只花瓶,完全不理会跌跌撞撞跑走的小个子,一心指导在美学上可能毫无前途可言的莉塔,“换了,你该用这只花瓶!莉塔,抚育你的人连这种事都没教好你吗?” 冷冰冰的约瑟芬好像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莉塔心虚地看看她,咳嗽了一声。 “教过,但是……她觉得有些事不能强求。” 约瑟芬的脸有一刻同莉塔熟悉的祖母重合,她深吸一口气,“你去折‘天鹅’吧!插花交给我。” “好!”莉塔欣然接受了这次“被放弃”,她完美地折到第二十九只“天鹅”时,约瑟芬目不斜视地同莉塔低声说了句: “小心她,亚历克斯手下不可能有那么瘦的学徒。”。 蒂娜神侍品尝着问神仪式要用的第七款酒,这种蜂蜜酒颜色金黄,香气扑鼻,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酒都很不错,蜂蜜酒可以再进一些,大祭司会喜欢的。还有今天的插花——” 她扫视了一圈长桌上的摆设,“也做得很雅致,比往日作为供奉的花搭配得还要好。” 她身旁的一位神侍马上笑着解释:“是埃莉克丝大人的追随者做的,对于这次问神仪式,她们都非常用心。” 埃莉克丝神侍并不在等待检查的人员之中,她又被大祭司叫走了,尽管缘由不明地失联多年,回归中心神庙的她依旧炙手可热。蒂娜神侍不知道这种“热度”还能延续多久,够不够埃莉克丝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 但作为一个聪明人,作为一个忠诚于大祭司、全身心献给女神的神侍,蒂娜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既然如此,问神仪式还缺的几位献礼者,索性就从埃莉克丝神侍的追随者中选吧!”《 》 190-200 第191章 051朋友尽…… 尽管对于一场问神仪式,献礼者并没有那么不可或缺,只不过是一个负责进献祭品的小角色——不然决定献礼者人选的权利,也不可能由蒂娜所拥有。 但那些曾经在神庙里苦苦等待埃莉克丝神侍的,和同埃莉克丝一起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回来的人,眼睛都亮得吓人,充满期盼地望着蒂娜。 蒂娜神侍对这些人都不熟悉,她便挑着相貌出众、面孔眼熟的,随意地点出几个人来。 “你们几个,现在就到神殿那边去,早点收拾好自己,为晚上的问神仪式做好准备。” 决定好问神仪式最后的这点人员安排,蒂娜神侍便不再多留,她步履匆匆,亲自前往酒窖清点剩余的浆液,好斟酌今晚该拿多少出来…… “蒂娜大人的眼睛可真够厉害!”蒂娜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拐角,便有人开始阴阳怪气:“往日里的献礼者大多都是男性,这回——可能是蒂娜大人太着急,太赶时间,几个献礼者里居然只有一个是男性。” “这有什么问题?献礼者向来是只看长相的。无论是选男性还是选女性,都说得通。况且蒂娜选的这些长得也确实好。” “‘确实好’?!”反对的声音立时多了一道,“你好好瞧瞧,她都选了谁——蒂娜选了那么多埃莉克丝神侍的追随者,有两个可是才来中心神庙的‘新人’。这种人,连身上的穷酸气都没来得及洗掉,还能出来做什么献礼者!” “蒂娜出错有什么奇怪的?” 某个刻意夹着嗓子说话,像是在故意扮丑、模仿女性神侍的家伙挤眉弄眼,“我早说了,中心神庙不该把主事的权利交给女性神侍,她们什么也办不成,还爱拉帮结派,做些蠢事。以前蒂娜神侍有亚历克斯大人的指导,做事还算稳妥,现在嘛——” “女神啊!你们在说什么?现在不是一切都好吗?蒂娜明明统筹得很完美,哪一项也没听说出了差错啊?”听不惯这群人吹毛求疵的神侍忍不住出声反驳,却没有阻止蒂娜的反对者大放厥词—— “那是时候不到,再等一等!这回的问神仪式迟早要因为那两个‘新人’出什么问题,哼,等到那时候,大祭司可不会轻饶了这对‘姐妹花’的!” …… 蒂娜神侍的反对者和支持者你一句、我一句,吵得热火朝天。反倒是埃莉克丝的追随者安静无声。 按理说,被选中做献礼者是一种福气,但献礼者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喜悦的情绪,一时间,其余的追随者便也只是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吧。”约瑟芬神色镇定,平淡无波,仿佛她不是被选为了献礼者,而是又被安排了一桩类似折巾帕、插花的无聊活计。 “问神仪式结束后,还有一堆活在等着我们做。保持精力充沛,早点完工,不能影响明天的早课。” “女神啊!这样一想,还好不是我被选中做了献礼者!” 约瑟芬的这几句话让没被选中的神侍、学徒们面色缓和许多,有位神侍小声嘀咕道: “要是在众目瞩目之下站上一整晚,我的腿估计都要站废了,后面的几天我还要去招待那些远道而来的信徒,我可没有那么好的体力。” 这位神侍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认为躲过一劫,她又轻轻戳了戳莉塔,好心地道:“仪式结束后,你可以来找我要药酒,涂了那个,你的腿会舒服很多!” 莉塔——莉塔还处于被选中的震惊之中! 当然,这不是说她对自己的样貌一无所知——这样说听起来太不谦虚,太过油腻,但作为一条人鱼,出众的样貌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否则她如何像她传说中的先辈一样,将那些愚昧的、贪婪的人类引入一去不复返的风暴或深渊。 只是,她以为蒂娜与埃莉克丝关系不好,刚进入中心神庙时,蒂娜神侍明显想要给她们使绊子。结果…… 蒂娜选了她和约瑟芬! 要是她在问神仪式上因为热潮期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听那几个男性神侍的话,有不少人都在等着看蒂娜和约瑟芬出丑。如果莉塔真的出了问题,她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不要胡思乱想。” 头被谁轻轻敲了一下,莉塔抬头,正撞上约瑟芬那双好像没有情绪的眼睛: “你现在的情况很稳定,胡思乱想反而会出事。当务之急是学好献礼者的礼仪。” 嗯,约瑟芬冰冷的目光犹如一把擦得发亮的银餐刀从莉塔的身上一寸寸划过。 好吧,莉塔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上可能没有残留一点“礼仪”的痕迹,她硬着头皮地道: “好,我会尽力的。” 莉塔在心中暗自祈祷,同真正的公主阿尔相处了那么久,就让她有点学习礼仪的天赋吧!。 阿尔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块缀着流苏的挂毯上,她和莉塔探讨过,都认为挂毯上那几颗成人拳头大小的果实十分眼熟,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到它们是什么。 金苹果? 阿尔小时候听过金苹果的传说,但传说中的金苹果似乎没有这样高产,阿尔的直觉也隐隐告诉她,那一饰样不是金苹果。 那会是什么呢?这棵繁盛异常的树也有些熟悉,但挂毯编织的方式,让阿尔不能确定自己模糊的感觉…… “哦,我亲爱的艾琳,还有莉塔,你们总算来了!” 生着一双金橘色眼眸的少年笑着走过来,他似乎是想给阿尔一个热情的拥抱,阿尔当即拉着“莉塔”——由卡萝扮成的莉塔跪下来,匍匐于地向他行礼。 “女神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哪有人会向自己的朋友行那么重的礼。” 阿尔深深低着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攥成拳,声音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抱歉,大祭司大人,我们此前并不知道您的身份。对您多有轻慢,请您宽恕我们的罪。女神在上,我们侥幸踏入中心神庙的大门,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如果不是今日护卫们告知,我们仍然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如此重罪……” 她将左手搭在胸口,做出向女神起誓的姿势,而模样年轻得过了头的大祭司却对此分外不满。 “什么罪?你们犯了什么罪?难道和我做朋友是罪吗?!”他一脸愠怒,没好气地把阿尔和“莉塔”从地上拉起来。 阿尔本以为大祭司的这一拉是个礼貌性的动作,却没想到这大祭司力气大得超出她的意料,阿尔和“莉塔”竟被他轻轻松松地拉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大祭司指了指阿尔,又瞥了眼眼睛瞪得溜圆的“莉塔”,“发现我是大祭司,你们就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好啊!你们居然还搞这种把戏。” “不是的!大祭司大人!” 卡萝圆溜溜的眼睛一转,惶恐地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担心您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毕竟我们品味太差——您给了我们那么好、那么新鲜的羊奶,结果都被我们浪费掉了。” “哦,你们还记得那壶羊奶。” 少年偏过头去看卡萝扮成的莉塔,妖精的装扮毫无破绽,金橘色的眼睛将卡萝来回扫了一遍。不知怎的,阿尔留意到,他看莉塔的眼神和看自己的眼神始终有种微妙的不同,她总觉得他对莉塔有种微妙的不屑和轻蔑。 “那壶羊奶可是难得的初乳,产奶的母羊从小到大都只喂最鲜嫩的青草和最新鲜的蔬果,是你们没福气。”他背过身去,像是和朋友闹脾气的孩子,“你们两个,浪费了那么好的羊奶,都该重罚。” “是,大祭司大人。”阿尔依旧垂着头,身子颤抖地应是,“您该严惩我们,在祂的目光之下,一切的浪费、奢侈都是令人不齿的罪孽。” 大祭司拍了一下手,他蹦跳着又转回身,仿佛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为此雀跃不已,“那就罚你们问女神,问祂对你们有什么处置。” 阿尔怔怔抬起了头,她完全不明白这算什么惩罚!与女神对话是一种莫大的殊荣,除了祭司,只有极有潜力成为祭司的神侍才能够“问神”,请问女神是否会授予自己“祭司”的神职,或是某些无法解决的疑惑。而神庙学徒由于地位低下,只有极少数可能作为献礼者出现在“问神仪式”上,绝大多数情况,他们只能远远地围观。 “大祭司大人……您要我们参与‘问神仪式’?但是,我和莉塔只是神庙学徒,我们身份低微,没有资格——”阿尔的辩白很快被大祭司打断。 “亲爱的艾琳,不要妄自菲薄,都是侍奉女神的侍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谁说神庙学徒就是低微的?每一位祭司都曾经是神庙学徒。”大祭司金橘色的眼眸里满是笑意——阿尔读不懂那笑意的意味,她故作柔弱伪装的身体打颤几乎要因此转为真的。 他在看好戏,莉塔恍然大悟,大祭司或许知道些什么,对她们的计划有些了解。 不,他一定在问神仪式上准备了什么! “我没办法决定如何处置你们,毕竟我们是朋友,我是个很心软的人,做事很容易徇私情。” 少年忽地走近,轻轻拍了阿尔的肩膀三下,他的声音变得甜腻,犹如坠下枝头、汩汩流蜜的蜂巢。 “亲爱的艾琳,现在,你有没有什么贴心的话想对你的好朋友说?” 蜜蜂,生着淬毒蜂刺的蜜蜂围绕着阿尔,嗡嗡作响。 第192章 052求问中心…… 中心神庙的神袍比其他神庙的都要更精致些,尽管色调仍是象征圣洁、质朴素净的白色,但中心神庙往往会用纯金制成的丝线来进行装点,那些金色纹饰独一无二,轻巧地为白色的神袍增添几分奢华的神性。 早在几个月前,伊莱误打误撞从大祭司那里得知了举办问神仪式的可能后,他便托人新制了一件礼袍。不必说这件礼袍花费了伊莱多少枚闪闪发光的钱币,光是琢磨在礼袍上使用怎样的纹饰样式,伊莱便前前后后翻了三遍经书,自己试着绘制了十七个版本。 至于结果——当然是好的。 追随伊莱的神庙学徒小心翼翼地服侍伊莱穿上那件华贵的礼袍,轻轻理平礼袍上浅淡的褶皱,帮伊莱调整好长袍的后摆,他胆怯地夸赞道: “伊莱大人!我愿向女神发誓,这件上好的礼袍在您身上非常完美!只有您才能穿出它的风采。” 这件耗费了伊莱大量财力、心力的礼袍是经验丰富的著名匠人为伊莱所量体定制的,它自然完美地衬托出了伊莱的气度,削弱了他年纪带来的那一点“不稳重”错觉。 这件礼袍好得无可挑剔。 伊莱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凝视着那双同样的蓝灰色眼睛。不久前的恐惧仍像难以预测的潮水般向他涌来。 只差一点…… 伊莱来到中心神庙的时间不算久,但他总是被大祭司叫去随侍。为了更好的生活、更高的位置,伊莱竭尽全力地去揣摩大祭司的心思,他了解大祭司了解到自己像是大祭司的另一只手,他当然也明白大祭司还没有道破的话。 大祭司的确不在乎伊莱是否参与今天的问神仪式,他只在乎埃莉克丝那个贱人——伊莱起先并不对埃莉克丝保有什么敌意,毕竟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一个出身并不显赫、家世也谈不上清白的女人有一天会和自己出现在同一个选择里,甚至拥有着比自己更大的优势! 大祭司看上了她什么?伊莱完全不觉得埃莉克丝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的符文、经义或许比他和亚历克斯好一些,但对于一个祭司,尤其是以后要支撑起整个中心神庙的祭司而言,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交给追随者们做去就是了! “大人……伊莱大人?”跪坐于地的神庙学徒迟迟没有得到答案,他硬着头皮轻声提醒,“您觉得这件礼袍可以吗?您先前还打算换好礼服去见亚历克斯祭司。亚历克斯大人身体不适,这几天休息得都早,您如果不早些动身,恐怕见不得他……” “‘见不得他’?!” 伊莱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立时转为暴怒,他想也不想,一脚便踹向那个毕恭毕敬的神庙学徒,踹得没有预料的神庙学徒整个身子都栽了下来。伊莱踢的位置是柔软的肚腹,对自己没有伤害,让学徒疼得直冒冷汗。 “他是谁?我还能够没有见他的资格?他还能是大祭司?” 或许是无法忍受被女人挫败的耻辱,伊莱的忍耐力变得极差,他原本英俊的面庞瞬间变得狰狞。年轻的祭司毫不犹豫地撕裂了往日温和礼貌的假象,又是重重的一脚朝学徒踢过去,他带着笑慢慢走近被踹飞的学徒,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可怜虫。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小小的学徒,这辈子都未必能爬到神侍的位置上。你还有资格来‘提点’我?” “女神啊!伊莱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学徒控制不住,发出一身痛苦的哀鸣,他顺势抱住伊莱的脚,乞求道:“我怎么可能有那么恶毒的心思?我……我只是担忧您,怕您今天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不小心忘记了这桩事。我……我怎么可能有资格‘提点’您,伊莱大人,我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对您一片忠心,在我看来,我宁愿永远做您的追随者,不管是做您的学徒,还是做别的什么,只要能待在您的身边,做一只脚凳我也满足……” 他吃力地低下头,掩住面上所有的痛色,虔诚地亲吻伊莱的脚背: “您是最受女神眷顾的侍者,留在您的身边,是我的福气,伊莱大人,我绝不会有一丝异心。” 也许是这倒霉学徒的花说在了伊莱的心坎上,见他做出向女神起誓的姿势,伊莱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逐渐稳定了些。他略略弯腰,搀扶起面色苍白的学徒——当然,这个搀扶只是表面上用了点微末的力气,伊莱将方才的一幕轻轻揭去,只道: “祂注视着阳光所照耀的一切,时间会证明你对我是否用着赤金一样纯净的忠心。起来吧!帮我理一理头发,是时候该去见亚历克斯祭司了。”。 追随亚历克斯祭司的神侍愁云惨淡,眉毛紧紧皱着,像某个粗心妇人剩在筐篓里的毛线团。他压低声音,引着伊莱朝亚历克斯居住的内室走去。 “……自从亚历克斯大人那天见了那个被废除神职的罪人后,他就一病不起。我们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大有效,蒂娜神侍说可能是亲眼见熟人回归女神的怀抱,亚历克斯大人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有些捱不住。” 神侍叹气,皱着的眉头并没有松开,他不大认可蒂娜神侍的观点,“这样的场面,亚历克斯也是见过许多次的,但之前并没有这种情况!我觉得——” 他没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说出来,只是轻声道:“伊莱大人,蒂娜神侍还在这儿,您可以同她聊聊。” 同样换了礼袍的蒂娜神侍静静站在亚历克斯祭司的床前,与伊莱的礼袍不同,她身上的装束依旧很素净,只有袖口和袍角有些零星的纹饰。 “蒂娜神侍,亚历克斯祭司的状况怎么样?”伊莱缓步走过去,轻声询问。 内室的气温并不好闻,血腥气和酒精味牢牢纠缠在一起,晃得伊莱差点打了个趔趄。伊莱猜测他们应该是给亚历克斯用了放血和饮用烈酒的法子,效果明显不好。伊莱原以为亚历克斯是装病,看到如今他纸一样的脸色,不得不纳罕他竟然是真的病了! “他应该是惊吓过度,并不要紧。好好卧床休息,喝些热汤,过几天就会好了。”蒂娜神侍曾学过几年医术,伊莱不知道她的水平如何,只知道不少日子过得拮据的学徒、神侍喜欢去找蒂娜看病。 伊莱谈不上对蒂娜神侍的医术有什么意见——左右也不是她给他治疗,但以亚历克斯祭司的追随者显然对她很有意见。那个引伊莱进入内室的神侍刚才就有意话只说一半,眼下更是不住叹气。 “之前蒂娜神侍也是这样说,但我们瞧着,亚历克斯大人只躺了这一天,面色便坏得厉害。”神侍摇着头,一副为难的模样,“错过晚上的问神仪式不要紧,只是我们实在是担心,或许蒂娜神侍的医术——咳,总之,亚历克斯大人的病症要是没得到及时的治疗,拖得越发厉害,该怎么好?” 蒂娜神侍听得出他的话外音,立即远离了亚历克斯祭司的床铺,她仿佛完全不计较对方的质疑,“我想,我应当‘之前’没有叮嘱你们对亚历克斯大人用放血疗法,更没有要你们喂他喝烈酒吧?” “这……这只不过是一些稳妥的传统疗法。”“画蛇添足”的做法被戳穿之后,神侍连忙转移话题,“蒂娜神侍,我们并非不信任您,我们只是希望亚历克斯大人尽快好起来,尽快出来主持大局,您知道,中心神庙还是需要亚历克斯大人的指引。没有他,您做事也欠些章法。” 蒂娜神侍笑了笑,她看向高悬在内室里的一尊小小的女神塑像,朝祂行了一礼。 “抱歉,可能是我们的理解有偏差,我一直以为,是女神指引着中心神庙。”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明白您的意思。”蒂娜神侍没有纠结对方的无礼,笑容不改,她眼角的细纹宛如湖面上的一点涟漪,“今晚,大祭司指名要我参与问神仪式。亚历克斯大人病得如此之重,还望您好好看护他,希望您‘稳妥的传统疗法’能够大放异彩。” 向来拘谨、内敛的蒂娜神侍忽地发表出这番绵里藏针的反击,唬得亚历克斯祭司的追随者没有及时给予合适的、体面的回应,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骇然地上挑,夸张得像是一个小丑的妆容。 “蒂娜神侍——” 等他回转过来,再叫她的名字,蒂娜已经轻飘飘地甩袖离开了。神侍赶紧转过头,试图将伊莱祭司转为自己的盟友: “女神在上!伊莱大人!您瞧,没有我们亚历克斯大人的管束,连这蒂娜神侍也——” “也”? 性子一反常态的蒂娜神侍引起了伊莱的兴趣。 对啊!他为什么非要自己亲自下场,与那个来历不明的埃莉克丝争来争去,伊莱深知这种争夺就像斗犬,最后争夺的双方都不会获得最好的结果,反而很可能是给旁观者增添笑料! 伊莱有了个好主意。 他推开絮絮叨叨、说得直喷唾沫的神侍,几步追出去。 “蒂娜神侍!蒂娜神侍!请您等一等!” “哦,伊莱祭司,您有什么事?” 他没有注意她对自己称呼的微妙变化,仔细地扫视了她一圈。蒂娜神侍年纪不轻,穿着一贯素净,这或许不是她的喜好,而是条件所限。 神侍掌握再多的权利,办事再如何利落,也始终只是个神侍。 伊莱端着友好的微笑靠近她,“抱歉,我很好奇,今晚就是问神仪式了,我想做个参考,我想问问您——” “您打算求问女神什么?” 埃莉克丝当然想做祭司,那么,蒂娜就真的不想吗? 第193章 053问神者…… 夜幕低垂,那轮圆润的月亮总算缓慢地升到树梢之上。它清凌凌的辉光带着细微丝绒般的质地,在那一片深得发黑的蓝色的衬托之下,银白色的月辉悠悠漾开,犹如淋漓的乳汁。 祭坛上的篝火已经燃起,一点不知名的粉末使得跳跃的火苗眨眼间变了颜色,转为比月光多几分蓝的银色。在一片沉静里,篝火的千百条火舌倏地向上延伸,像是在垂涎满月的辉光,饥渴地舔舐夜幕,也像是心有不甘,准备同月亮的辉芒做比较。 那些洁白无瑕的螣花经由学徒们灵巧的手指,成功地变了个模样,它们构成一个庞大的、香气扑鼻的拱形门,并以层层叠叠的花瓣与弯弯曲曲的藤蔓做配合,把门后的一切遮得严严实实—— 终于,手拿权杖的大祭司自门后走过来,来到祭坛的正中央。 他布满金线刺绣的礼袍在万众瞩目之下流动着华贵的光泽,缀在礼帽中间的那枚宝石猩红如血,大祭司朝祭坛之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的牙齿白得晃眼。 “我亲爱的同胞们!流淌着神赐之血、距离祂最近的人!” 金钱、名誉、权利将大祭司的那张娃娃脸装扮得威严十足。他的身材明明是属于一个瘦弱的少年人的,却立时生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魁梧”。 祭坛特别的构造和大祭司特殊的发声办法把大祭司的话远远送出去,神庙内外先是死一样的寂静,很快又爆发出狂欢般的呼声: “大祭司!大祭司!” 他微笑着,短暂地享受了片刻的喧闹后,大祭司没有紧握着权杖的那只手伸出来,轻轻向下一压,众人顿时老老实实地恢复了安静。 “我很高兴你们今天能够在这里,与我同在一处。” 大祭司的声音温和,施施然解释道:“你们应当很清楚,今晚、不久之后,我们将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迎接女神的降临,有些更幸运、更有勇气的同胞已被选为‘问神者’,将有机会向祂发问,得到祂的教诲。” 尽管在场的人基本上都没有“问神”的资格,但这完全影响不了他们对于问神的热情。他们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急促,此时混在一起,仿佛正在酝酿中的浪潮。 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如饥似渴地盯住大祭司,每一双眼里都有着蠢蠢欲动的欲望。 大祭司高举起权杖,他的权杖顶端嵌着一颗果实形状的宝石——黄金雕琢的叶柄缠绕于上,栩栩如生、灼灼耀眼。 他沉声宣告: “虔诚的信徒啊!愿祂的荣光庇佑你我,在祂的目光之下,你我将涤去一切虚妄的尘垢和伪饰,赤裸纯真犹如新生。” “愿祂以无边的悲悯,宽宥我等因蒙昧而生的过失,祂的智慧将照耀我们,引领我们在真理之路上继续蹒跚前行。” “愿祂垂怜你我赤诚敞开的心扉,将晦涩深奥的至理化为甘霖,滋润我们干枯的魂灵,在未来萌生出觉悟的枝芽。” 大祭司念出一句祷词,便把权杖举得更高一些,那颗硕大无朋的宝石折射着柔和的月光,它的内里似乎还流转着无数符文。权杖变得过分璀璨,耀眼得难以直视。 信徒们——那些神庙之内的学徒、神侍和祭司,以及少量的流连在神庙之外的平民百姓,纷纷匍匐在地,默念着女神的名号,没人敢继续抬头瞧着手拿权杖的祭司。 低声祈祷汇聚的浪潮中,大祭司的声音变得更加庄严,他收回那支权杖。满月洒下的银辉顺从地披覆在他的身上。 “为祂掸去灰尘、传达祂的谕令的侍者们啊!祂已垂下目光,仪式,开始!”。 或许是心理因素在作怪,莉塔总觉得那银色的篝火有着某种特殊的气味,但闻来闻去,又觉得它和普通的篝火没什么区别——这种令篝火变色的小招数,莉塔也见祖母用从炼金术士那里得来的药粉做过,不过,那时候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哦,篝火不重要,话说回来,阿尔去了哪里? 莉塔原以为阿尔会和自己一样,也混上个类似“献礼者”的小角色,但她抻着脖子看来看去,压根没瞧见阿尔的身影。总不能她们没混进来?这不大可能,就算阿尔她们自己找不到路子,也可以从埃莉克丝神侍那边下手,埃莉克丝是很有办法的。 “他在变色药粉里掺了一点具有迷幻效果的药剂,从而使他的宣讲效果更‘理想’。”约瑟芬误会了莉塔的走神,给了她一个可能几分钟前还在纠结的问题的答案。 “它对我们没什么影响,你不必担心。” 莉塔当然不担心这个!能迷住人鱼的存在,她至今都没有听说过,也不相信它真的存于世间。但莉塔在担心的事,也不好同约瑟芬细说,莉塔敏锐地感觉到,约瑟芬仍因阿尔的人类身份对阿尔心存戒备。而莉塔也不想什么都不回答,那绝对会毁掉她与约瑟芬才见起色的关系的! 她只好生拉硬扯,胡乱讲道: “谢谢!但我不是在疑惑这个,我是在疑惑他的权杖,上面为什么是一颗‘金苹果’?他好像对金苹果特别钟爱,住处里挂着的那幅挂毯上还有一颗长满金苹果的树。我好像——好像没有听过什么‘金苹果’的有趣故事。” “‘金苹果’?”约瑟芬蹙了一下眉毛,否定道:“那不是什么‘金苹果’,那是——” “嘿!献礼者!” 几位神侍使劲招手叫她们,神侍们小心地搬着几只双耳陶壶——这种陶壶上还精心绘制着中心神庙的徽记,“这些是要给问神者的浆液,伊莱大人说这些陶壶在途中绝不能落地,我们实在是搬不动了!献礼的环节还没开始,能不能劳烦你们搭把手!” 祭坛上正在上演着献给女神的舞蹈,几位年纪幼小的学徒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着古老而质朴的圆圈舞,篝火时而窜起明亮的火苗,照亮他们犹带稚气的脸庞。接下来,这个“圆圈”还会汇进神侍、乃至祭司。作为献礼者的约瑟芬和莉塔的确有一段比较长的空闲时间。 莉塔偷偷去瞟约瑟芬,约瑟芬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她径直走上前,拿过一只陶壶。 “谢谢您!您真的帮了我们大忙,问神者就在前面,很快就到了!不会耽误你们太久的。” 于是莉塔也过去接过一只陶壶,她有点好奇地问道:“你们给问神者送浆液,那知不知道这次的问神者都有谁啊?我听有人说蒂娜神侍也是问神者,但又有人说蒂娜神侍不是。” “咱们只是干杂活的,哪有人跟我们说这些。”其中那个年纪最大的神侍笑着摇摇头,“但是,目前为止,我们都没瞧见蒂娜大人,她几乎把中心神庙当作自己的家,对这里的事事上心。如果不是成为了问神者,问神仪式这样重要的事,我想蒂娜大人不会缺席。” “那要是她是问神者,岂不是很有可能成为祭司?!”莉塔提着陶壶的两只耳朵,她走路不大稳重——这可能是因为她更习惯靠鱼尾巴来回摆动来前行,陶壶里的浆液冲撞着壶壁,发出细碎的声响,莉塔担心浆液洒出来,赶紧低头瞧了眼,还好还好!这只壶只装了七分满。 “哪有那么容易。” 神侍们摇摇头,这几个看衣着打扮,应该都是没有追随什么厉害的祭司,看起来都是纯靠年纪和资历,从学徒成为的神侍。 “埃莉克丝神侍在失……在外出修行之前,也参加过两次问神仪式,但女神并没有赐予她‘祭司’的神职,只说她还需要再经历练。蒂娜大人——”神侍显得有些忧愁,但又按耐不住自己带有侥幸意味的期待,“或许蒂娜大人也会得到类似的神谕,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蒂娜大人更进一步了。” “伊莱大人一定是问神者,只是不知道他会向女神求问什么。说起来,女神似乎最怜爱这位大人,让他这么年轻就做了祭司,还特地把他调到我们中心神庙来。想当初,埃莉克丝神侍来中心神庙,可是吃尽了苦头,唉——”另一位神侍感叹道。 “祂的意思可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能够参透的。”眼见到了问神者们休息的屋舍,最先求助的那位神侍出言结束了这个话题,她向约瑟芬和莉塔连连道谢,“多谢你们,我们把陶壶送进去就可以了!” 这间屋舍可能是为了方便进出,没有设门,只在门口垂着一幅螣花编织的帘子。这幅花帘虽然清雅,但仅能遮蔽一下屋舍里的场景,并不能挡住声音—— “我要去找大祭司大人,以往的问神仪式最多只有三人参与!多的这两个是什么意思?!” 伊莱强忍着怒火的声音穿过花帘,清晰地炸开。 “这是大祭司大人的安排,伊莱祭司,你冷静些。”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试图安抚他。 “况且‘以往的问神仪式’对问神者并无人数限制,只是近几十年来为了简化仪式,将问神者的人数常常限定在三人以内,但这也没有成文的规定。” “‘成文规定’?!这还要什么‘成文规定’,不说那个,只说这个什么艾琳,她连神侍都不是,一个没有神职的小小学徒!她怎么配和我站在同一个祭坛上!我——” “伊莱!你不要动手!” “艾琳”这个名字似乎带有魔咒,莉塔一听到它,想也不想地就抱着陶壶,掀起花帘闯了进去。 果然,她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怪不得在“小角色”里找不到她,莉塔的心因阿尔的毫发无伤放下来,原来她混成了个“问神者”。 第194章 054下套在…… 在伊莱的计划里,今天本该是他大放异彩的日子。 同喜怒无常的大祭司相处的每一天,他都以这一天慰藉自己——再忍一忍,等他站在祭坛之上,身覆女神恩赐的圣光,不管那些信徒有多愚昧,都会知晓祂对他的偏爱,他的名字将被后人们一次次用金笔写就,他不仅会是未来的大祭司,也可能成为百年来的第一位圣徒。 然而,一切做过计划的事情在真正进行时似乎总会有些令人不悦的偏差。 伊莱只练习过如何展现出谦逊、亲和的笑容,以及怎样优雅、不卑不亢地接过权杖……他想过自己可能需要一些交谈技巧,却万万没想到,他还要应付一个抱着陶壶突然朝自己冲过来的神侍! “别碰她!这可是戴着面纱的虔诚信徒!倘若你敢侮辱一位愿为祂献上一切的信徒,等你长眠地下,女神都不会允许你回归她的怀抱!” 她奔过来的速度太快! 以至于她嘴里说的那一大长串话,伊莱一开始根本没听清,他甚至没看清她怀里是什么东西,还以为她抱着某种新式武器,满口胡言乱语,准备为了某种可怕的目的与自己同归于尽。 还好!当那股奇异的香气自陶罐飘至伊莱的鼻端,他宕机的大脑总算开始复工,伊莱分辨出罐里装着的是浆液,而这个神侍穿着“献礼者”的装束。 “你是献礼者?你怎么在这儿?还拿着一壶浆液!” 他后知后觉地理解了神侍奔过来时说的一大串话,这个女人应该是个狂信徒,至少也是个准狂信徒! 她和那两个不够资格的“问神者”一样,都戴着面纱,虽然她脸上的那条面纱轻薄得可以隐约看清她姣好的容颜,但任何人看向她,一定会先被她的那双绿眼睛抓住目光。 神侍的眼睛绿得像女巫熬煮在坩埚里、加了癞蛤蟆毒液的致命毒药。此时这双眼睛含着怒气瞪着伊莱,令他有种呕吐的欲望。 由于某些不愿回忆的过往,伊莱最讨厌绿眼睛,而这双绿眼睛的主人蛮横得就像那段过往的制造者,她粗鲁地把他赶到房间的另一头,不让他靠近其她的问神者。 “你想要侮辱一个伟大的、在女神面前立过誓的信徒!这是对女神荣光的亵渎,对女神旨意的践踏!大祭司怎么会选你这种人——” “亲爱的,你不必惊慌。” 在那个绿眼睛“女巫”咄咄逼人、愈演愈烈之际,蒂娜神侍微笑着走过来,牵住她僵硬的手,为伊莱解围: “请原谅,他只是一时失礼,并非心存恶意,有时候,人总是会在一些必要的礼节有所疏忽。是这样吧?伊莱祭司。” “是的!”伊莱赶紧接住这个台阶,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类莽撞的人,他轻咳一声,板起一张脸,又为自己辩解,“作为问神者,向女神求问应当时刻保持真诚,而用面纱遮蔽面容,这无疑是一种逃避。我想要纠正她这个错误,一时疏忽了礼节,并不是要侮辱她。” 那两个佩戴着厚实面纱的“问神者”——伊莱始终认为,神庙学徒不配拥有向女神求问的权利,她们惊慌失措地依靠着,有一个还在使人厌倦地啜泣: “女神在上,我向女神立誓,只有她能够看到完全的、真实的我的面容……他差一点就毁了我的誓言。” 另一个“问神者”被同伴的泪水刺激到,嗓音都变尖了,愤愤不平:“蒂娜大人,我们对女神的真诚日月可鉴,难道光凭一个“疏忽”的借口,就可以随便伤害我们吗?” 那个“狂信徒”扫了那两个“问神者”一眼,不知怎的,伊莱觉得“狂信徒”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法扑灭的怒火,她一个字也没再说,只是憎恨地死死盯着伊莱,像是他从她那儿偷走了某件极为珍贵的心爱宝物。 “我没有轻视或者攻击任何人,我只是……抱歉!” 与其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说服这群愚昧的信徒,伊莱觉得直接道歉更容易摆脱这团混乱,今晚的一切都该沿着正确的轨道上进行,如果不能,伊莱便要想尽办法把它尽快扳回到轨道上。 “我没能尊重你们的信仰,这是我的过失,这样吧——”伊莱深吸一口气,指了指“狂信徒”抱着的那壶浆液,“这些浆液,应该是中心神庙供给我们问神者的份额,每人各有一壶,我的那一壶,请你们几个分掉吧!” 给出补偿后,伊莱不由觉得心痛,他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强调道: “这是来之不易的、目前最得祂喜欢的贡品,基本上只有中心神庙才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的分量,请你们务必要珍惜。” 那两个“问神者”来自于浆液的发源地,但她们显然没有想用过这种神奇的液体,她们束手束脚,谨慎地远远观察着那只陶壶,和那个抱陶壶的“狂信徒”。 蒂娜轻轻拍了拍那两个问神者的肩膀,轻声提醒,“这壶浆液属于你们了,如果你们拿不准该怎么处理这些浆液,可以之后把它献给女神。” 那壶香气馥郁、价比黄金的浆液送到了“受害”的“问神者”面前,三人果然如伊莱所料,没有再发出什么难缠的抗议,那个差点被碰了面纱的女人甚至低着头,忸怩地向伊莱道了一声谢。 一时间,伊莱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变形的讹诈!算了,就当是在破财消灾! 他又深吸一口气,既然做出了选择,在这种时刻再发火就不是明智之举了。伊莱看向堵在门口处,捧着陶壶的一行人,冷声吩咐道: “把陶壶放在那张桌子上,你们——尤其是你,可以离开了!祭坛那边很快就要轮到你们献礼者上场了,祂不会容忍任何理由的怠慢。” 碍眼的“狂信徒”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她居然还不忘同他强调: “请您不要再做失礼的事,无论您是问神者,还是祭司,这都极大地损害了您的格调,女神不会欢迎这样的您的!” 到底是谁更“失礼”!那个“狂信徒”抛下这句极度冒犯的“劝告”,便像她的出现一样倏地消失了。伊莱感觉自己的愤怒已经化为热气,汹涌地涌上头顶。 不,他是中心神庙最年轻的祭司,未来的大祭司,百年来的第一位圣徒,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伊莱劝导着自己,生活过于顺遂的他几乎没遇到过任何波折,他连皮肤都没有受过烈日的暴晒,而他娇贵的、白得发青的皮肤眼下正因羞窘泛出红色。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想法。” 埃莉克丝站起身,露出一身缀着少量银色丝线的礼袍,衣着朴素的她声音比奋力忍耐的伊莱平静多了。 她不在乎“冒热气”的伊莱,只顾着欣赏两位“问神者”的面纱,仿佛头一次见到蕾丝似的!见那两个年轻的女人有点畏惧地与自己对视,埃莉克丝耸耸肩,走到蒂娜身旁,把这段面向众人的对话转为疑似两人间的私密交谈: “我不大认可‘缄默教派’的那一套理论,什么‘蒙面、噤声是向女神进献全部的自己’,女神孕育了人类,给了人类面容和声音,那么它们就注定是要被使用的,将它们隐藏起来,我认为反而是一种错误。” 蒂娜留意了一下做蒙面装扮的那两位“问神者”,她斟酌着言辞道: “每个信徒都有自己的看法,时下‘缄默教派’时兴,大祭司大人也没有得到女神不喜的谕令,至少说明祂并不反感。但您的观点也很有道理,仅我个人而言,至少我是不选择成为一位‘缄默神侍’的。” 伊莱用余光观察着那两位“神侍”,她们像完全没听到埃莉克丝和蒂娜的交谈,他暗下决心,等他接过那柄权杖,他首先就要把‘缄默教派’封禁。 “这一点我赞同埃莉克丝神侍的观点,依我看,‘缄默教派’,走错了路子,如果女神真的认可他们,那么祂就不会把人类创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哦?” 埃莉克丝像是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她不再一副兴致索然的倦怠模样,棕色的眼眸里立刻有了神采。 “真难得啊!中心神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居然还有赞同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的一天?我深感荣幸。” 她话中的每个字都是伊莱认为她应该说的,也都是伊莱期待她说的,但当这些字真的从她口中说出,他又莫名生出一种恐惧,伊莱觉得自己正在朝着某个陷阱前进,这一次,他对危险的预知仍然没有背叛他。 “我长久以来有个疑惑,不知是否有幸请您解答?” 她彬彬有礼,他脊背生寒。 伊莱看着朝自己笑得灿烂的埃莉克丝,明明他们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他却还是想后退。 “您请说,埃莉克丝神侍,论资历,您是我的前辈,我想您不必对我如此恭敬。” 贱人。他不知道这个贱人在搞什么鬼! “女神孕育了女人,也孕育了男人。神庙,基本上如今各个地方的神庙,私下里都认为女神更眷顾男人。” “我不这样认为,和我的上个观点相似,我认为如果女神真的更偏爱某一方,在造物时就没有必要创造出另一方,更何况祂慷慨地赋予了女人与自己肖似的‘孕育’能力。最起码,在祂眼里,所有的性别都是平等的。” 贱人。原来她还惦记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伊莱做出悲伤状,遗憾地叹气: “是的,其实我和大祭司大人也是这样认为,不然——您看,这次的问神仪式也不会只有我一位男性。您说得非常对,祂的眼里没有性别,是落后的思想拖累了一些神庙成员,这确实伤害了许多女性神侍,我会和大祭司大人商量,这类陈腐的习气是时候该铲除了!” “哦?” 她挑起眉,伊莱看到屋子里其她的问神者都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变冷、在凝结。 那是在评估他?审视他?审判他? 埃莉克丝弯起唇角,一颗稍尖的虎牙在她唇边稍纵即逝。 “好的,那请您告诉我,告诉我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改掉篡改女神谕令的‘恶习’?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伊莱,你们玩过的把戏,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比如当年,就该是‘埃莉克丝祭司’。” 贱人。伊莱大睁着眼睛,她在给他下套! 第195章 055焰心心跳…… 心跳声隆隆地响在耳畔,莉塔感到属于热潮期的晕眩再度向自己袭来,她反复地深呼吸,企图用夜间清凉的风灌满肺部,从而抵御这阵无法自控的燥热。 “献礼者大人,那位大人是怎么了?她还好吗?” 那几位负责搬运浆液的神侍也发现了她的异状,低声向约瑟芬询问。约瑟芬顺势揽住莉塔的肩膀——这是个保护的姿势,也是目前为止,约瑟芬与莉塔之间最亲密的动作。 “她没事,她只是有些太紧张。”约瑟芬笑着拍了拍莉塔的肩膀,将她逐渐恍惚的神思拉回来,“她太重视这场问神仪式,有些反应过度。没关系,你们先去忙你们的事吧!我来开导她。” 神侍们有些犹豫,虽然对约瑟芬的解释将信将疑,但眼下时间紧迫,还有许多活计要做,便也只好离开。 “好……如果您之后需要我们的帮助,可以尽管来找我们。愿女神保佑你们。” 女神保佑…… 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莉塔觉得这句祝愿对自己而言不大有作用。女神多半不大喜欢她,要不她怎么会被捕上那条该死的海船——虽然这让她得以遇见阿尔,但同样的,如果祂真的眷顾她,此刻她应该正忙着和阿尔第二十九次重新装饰她们的洞穴,而不是待在这座充满偏见的破神庙里。 莉塔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发轻,整个人像是在缓慢地向上飘,她的鱼尾还好吗?莉塔觉得自己露出了尾巴。 “啪”! 这回约瑟芬直接朝莉塔的头顶来了一巴掌。 “醒醒!控制住自己,你已经成年了!你该有更好更好的自控力。” 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她感觉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还好,这种恼人的噪音有变弱的趋势,莉塔抬起头,努力尝试看清约瑟芬的神情。 “你错得比我想象得还要深。” 约瑟芬带着薄茧的手抚过莉塔发烫的脸庞,莉塔读不懂她眼神中蕴含的情绪。 “抱歉……”莉塔不太确定约瑟芬所指的“错误”是什么,但被约瑟芬抚养长大的她懂得及时认错的重要性,“我太急躁了,我不该就那样闯进去。我……我当时实在是太担心她!下次不会了,我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不,你没有明白。” 约瑟芬摇头,她的手离开莉塔的脸颊,小人鱼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手指,约瑟芬的神情变得冷硬,犹如海岸边的一块饱受风吹雨打的礁石。 “你不接触她时一切正常,但你遇见她之后,便又有了这些症状。你真的没有深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吗?” 约瑟芬很笃定地断言: “如果有下一次,你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做蠢事。你甘愿为了她,不做你自己。” “我——” 莉塔的脸极速失了血色,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约瑟芬望着这条过于天真的小人鱼,不明白自己在经历了如此背叛之后,为什么还会抚养出这样的她!她迷恋的那个人类甚至还来自于蒲沙克威! “你已经成年了!”约瑟芬重复,神情冷淡,“你最起码应该搞清楚自己的心。”。 祭台上的歌舞已然进入尾声。 也许是心理作用,在信众们的围拢之下,篝火的火焰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旺盛。它恣意地向上蔓延着,将深色的夜幕衬得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名贵天鹅绒,而它自己,便是缀于其上的一颗嵌满钻石的胸针。 大祭司穿过跳着圆圈舞的队伍,再次来到祭坛之前,他高举权杖,夺目的光彩从权杖上的果实形状的“群山之心”跃下,篝火倏地火光冲天,将昼夜短暂地颠倒了一瞬。 他将左手搭在胸口处,向神殿的方向行礼,低声念诵了一大段晦涩的经文后,大祭司才扬声道: “孕育了世间生灵的母亲啊!赐予我们无限伟力的女神啊!请您垂下眼眸,瞧一瞧代您在人间行走的仆侍!” 他挥手示意在一旁等待的献礼者登上祭坛,声音更为洪亮,恭敬地道: “我们怀着时刻可以为您献上生命的忠诚,将竭尽所能搜寻到的一切珍品作为祭品,请您收下我们微薄的回馈。它们当然无法与您的赠予相提并论,这仅仅是我们微不足道的心意。” 祭坛之下的信徒牢牢盯着祭坛中心的篝火,直到有一簇火苗陡然抻长—— “是女神!祂回应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染上亢奋的红,可能是受歌舞的影响,人们变得蠢蠢欲动,总想着离祭坛再近些——有谁不渴望女神的目光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呢? “献礼者,请把祭品进献给我们无所不知的神!” 大祭司指挥着献礼者按照顺序走近篝火,监督着她们把捧着的祭品投入火中。 那座篝火明显胃口极好,没有忌口,不管是金银珠宝、还是珍馐美酒,它都照吞不误,轮到莉塔捧着半壶浆液走向它时,人鱼觉得篝火足足胖了两圈! 它银白的色泽是与普通的火焰不同,但这不意味着它不是火焰!篝火热得像是把人拉回了酷暑,莉塔被它烤得口干舌燥,不过,这也可能是逃避约瑟芬问题的心虚所致。 她的心,莉塔认为自己是一条心思单纯的人鱼,她很早就做好了对自己人生的安排——成为海底最出色的猎手、让姐姐们承认自己装点的洞穴最美丽、做吃了最多白贝鱼的人鱼。 遇到阿尔之后,莉塔的计划是有所调整,但依旧很简单,只是多了一条“和阿尔一起生活”,这能代表什么?!她们会像阿芙拉和葛瑞丝,或许她和阿尔天生就该做姐妹,只是阿尔意外生错了种族,不幸成了人类。 这什么也不代表!是约瑟芬误会了,毕竟她还太年轻! 火焰升腾的热气烤着莉塔的手,然而这份灼热抵不过大祭司注视她的目光,莉塔倾倒陶壶,将浆液泼向那团银白色的火焰。 霎时间!接触到篝火的浆液迅速弥漫成一片朦胧的水雾,与此同时,浆液所特有的香气也四散开来,只是这股香气浓烈到如有实质,祭坛上下都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而如此障碍,对在深海里纵行的人鱼而言并不算什么,莉塔很快就看清了周遭,她还没看够大祭司咳得腰弯成瞎子的窘态,自己就迎来了麻烦。 那只纸鸟,那只藏在她衣袋里,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的纸鸟就这样失了控,它不管不顾地破开莉塔精致的、缀着米珠的礼袍衣袋,饶是灵巧如莉塔,也没能拦住这只“视死如归”的纸鸟。在用纸做的“喙”啄破莉塔的手指后,它带着人鱼的一点鲜红,毫不犹豫地坠进了篝火之中。 咳嗽的信徒仍然捍卫着他们令人惊叹的虔诚,他们磕磕绊绊地齐声念诵着祷词,莉塔听不清、连不成那些拗口、繁复的字词。 她捂着自己破了个洞的一袋,惶然地望着面前的篝火…… 乳白色的雾气褪去,那股奇异的香气则似乎入驻了鼻腔,大祭司快速检视了遍祭坛上下,发现许多不该品尝过浆液的神侍也流露出了沉醉的神色。 浆液的滥用比他预想中还要迅速,事实证明,一旦体会过它的效用,就很难摆脱,就像亚历克斯,本就是一滩烂泥,因此更加上不了台面。 “女神啊!快看圣火!” 大祭司原以为那些信徒又开始大惊小怪,他们有一种能把一切细枝末节的小事都美化成神的恩赐的能力。哦,但这一次好像不是“大惊小怪”。 在银白色篝火的正中心,跃动着一小簇更加明亮的银色,这银色的边缘还泛着一点似有而无的红色,它跳动着,犹如一颗心。 “我亲爱的同胞!这是圣火生出了焰心,是至高无上的女神在回应我们!”他很快摆出喜悦的神情,眼眶里自如地泛出激动的泪花。“祂满意我们对她的进奉,允许我们向祂发问!” 祭坛下的有些信徒简直是在尖叫!他们的嗓音刺得大祭司耳膜生疼。这就是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免举行问神仪式,他当然喜欢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他无法忍受一群猴子在自己面前乱喊乱叫。算了,应付过这一场,他又可以好好休息上几十年。 “祂所选中的问神者,请带着你的谦卑和虔诚,叩问无所不知的祂吧!” 如大祭司所料,自螣花拱门走出的问神者之中,属伊莱的礼袍最华贵,金线绣成的纹饰在火光下流溢出动人的色泽。哦?但穿着华服的人难得神色不那么倨傲,他面色苍白,虽然身上的服饰干燥崭新,大祭司总觉得他像是刚被人扔进水里,拼了命才爬出来。 是谁收拾了他? 大祭司当即把目光转向埃莉克丝,她是所有问神者里衣着最朴素的那一个,她的服饰甚至比不上大祭司后塞进来的那两个学徒,礼袍上只寒酸地缀着银线——哪怕是最普通的神侍,都会耗尽财产,做一件缀金线的礼袍。但她的神情最自然,她一踏进来,所有的光线乃至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聚集在她的脸上。 埃莉克丝注意到大祭司的审视,她毫不畏惧地朝他灿烂一笑,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的场合,表现得就像是进入了一场寻常的集会。 “请继续吧,亲爱的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按耐住心中的烦躁,也回以一笑,举起缀着“群山之心”的权杖,祭台之下便一片哗然。 “女神啊!快看那焰心!它怎么变……变红了?!” 第196章 056背锅镶…… 镶嵌着“群山之心”,以及诸多宝石、钻石的权杖,自然有着超乎寻常的重量。 大祭司原以为自己早在一次次举起权杖的过程中习惯了它的份量,但当看到篝火的焰心,手中的权杖忽地沉得要把他坠下祭坛去。 那些捧着各色器皿的献礼者识趣地退下去,给大祭司留出靠近“圣火”的空间,大祭司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一步步走过去——“圣火”是对篝火的尊称,实际上它不是圣物,与女神并无联系,而这样的俗物,在大祭司加入炼金药剂后,应该能够维持整整一晚的银白色。 然而,篝火不仅意外地出现了“焰心”,这“焰心”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回了红色——如果只是单纯的红色,大祭司只会质疑那个兜售给自己炼金药剂的巫妖的品德,但这“焰心”明显不甘心自己的变化太寻常!它还在肉眼可见地由红色转为黑色,并逐渐散发出一股骇人的酸腐气,闻着像是某种果实正在腐烂。 上一刻还振奋喜悦的信众无疑被这一场面泼了一盆冷水,他们忍不住掩住口鼻,交头接耳起来,低声议论着问神仪式是否出了什么差错,触怒了女神。 低语声嗡嗡地充斥在大祭司的耳旁,他紧皱着眉头,向祭坛下连做了两次噤声的手势,都没能除尽那恶心的虫子般的嗡鸣。 “大祭司大人。”哪怕在这种时候,埃莉克丝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仿佛是在等着看谁的笑话似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速稍缓,语气轻柔友好,但他还是觉得她的语声是可厌的! “发生这样的状况,仪式不大适合再继续举行下去了,您应当先求问一下女神的意思。” 尽管这话无论哪里考虑都是对的,但烦躁的大祭司并不想如此顺畅地应下埃莉克丝的提议。 大祭司首先望向那个妄想继承自己位置的伊莱——不知他在仪式之前发生了什么,登上祭坛时,这个年轻人就脸色苍白,如今更是白得令人疑心害了什么病症。啧,看来他只是一个资质更好一些的“亚历克斯”。大祭司迅速放弃了上不得台面的他,转头看向旁人。 操持中心神庙诸多琐事的蒂娜向大祭司轻轻颔首,她压低声音道: “大祭司大人,圣火的预兆不大好,还是请您再问一问祂的意思。” 蒂娜神情恭顺,比起中心神庙里那些野心写在眼睛里的女性神侍,蒂娜柔顺得像一只圈养驯服的母羊。就算是算上中心神庙的那些祭司,大祭司最欣赏的人依旧是蒂娜,她总能把事情处理得明明白白,大祭司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句抱怨。 大祭司的目光滑过蒂娜罩在头发上的薄纱,蒂娜完美得就像是这层柔软的织物,任由人摆布,仍能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我想你们或许是对的。” 他朝祭坛下一抬下巴,很快,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一个神侍捧着一张干净、崭新的羊皮纸,和一支纯金打造的笔送了上来。 大祭司没有同那个满身大汗的神侍说什么客气话,他把权杖塞给蒂娜,抓过金笔,在羊皮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符文,不等纸上的墨水晾干,他便快速地把羊皮纸以一个特殊、复杂的方式折叠起来。大祭司左手搭在胸口处,右手高高举起那张被折叠成小块的羊皮纸。 “指引我们前行、驱散所有阴霾的女神啊!你行走于俗世的仆侍向您发问,关于这场问神仪式,您——”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完问题,那张被叠成方块状的羊皮纸就迅速地变红、发黑,大祭司当即仓皇地松开手,羊皮纸还未落地,就陡然燃烧,化为飞灰。 窃窃私语声、祷告声、呼吸声……随着那缕飞灰消失得一干二净。 祭坛上下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可怕。 蒂娜抱着那柄她过去以为极沉重的权杖,看到大祭司的脊背微乎其微地弯了下去…… “这只是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那么紧张,明天就会好了!” 莉塔捂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指,阿尔才为她抱扎好,她便闲不住,见阿尔在脱那身臃肿的礼袍,便硬要去帮忙。 “刚才出了那么多血,怎么说,你都不应该再活动那只手指——哎!莉塔,我自己来就可以!” 饶是阿尔说什么也没用,阿尔已经抢走了她手里的礼袍,把只着内衣的阿尔关进了浴室,自己跑到衣橱前,小心翼翼地把那件金贵的服饰挂好。她朝浴室喊道: “礼袍我帮你挂好啦!你要是需要我帮你搓澡,随时喊我!” 恢复了原貌、不必束手束脚装成别人的卡萝翻了个白眼,她正替莉塔处理乱摊子,帮人鱼修补袍子上被纸鸟弄破的衣袋。 “有功夫帮人家,没功夫处理好自己那点事!瞧你办的这桩好事!口袋破成这个样子不说,那个焰心——我真怀疑它就是被你的血染黑的!” “我这不是完全不会针线嘛,好卡萝,谢谢你!纸鸟的事——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她会突然发疯?” 妖精的手艺不是浪得虚名,卡萝穿好针,像是只碰了几下破损的衣袋,下一秒,衣袋便恢复如新。妖精看了眼可怜巴巴趴在自己身边的莉塔,耗尽了毕生忍耐力,没有使劲戳人鱼额头一下。和这帮家伙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卡萝觉得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脾气最好的妖精。 “要是再有下一次,我才不管你!说真的!我受够了待在这个鬼地方!”卡萝顶着一头乱发,语气充满了怨怼,“如果有可能,我甚至想在离开之前,放把火把这里的一切都烧掉!” “那个大祭司最后看我和艾琳的表情——呵,我可以赌上我针线盒里最锋利的那把剪刀,他觉得问神仪式不成功都是我和艾琳的问题!” 卡萝咬牙切齿地继续道:“还有那些信徒们!有几个还故意在我们下祭坛的时候使劲推我们,还好艾琳反应快,不然我至少要摔上一跤。” 妖精越想越气,她摔摔打打地收拾着针线盒。 “仪式出错绝对和我们无关,我可是祭司,女神怎么可能会厌弃我!再者说,不是那个大祭司自己选了我们做问神者吗?!” “他们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他们只知道你和艾琳是外来者,与其把问神仪式的失败归于他们尊崇的大祭司,他们当然更愿意归罪于你。” 海洛伊丝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静,今天一整天,她都在暗处保护着卡萝和阿尔。方才,精灵又在中心神庙转了一圈,打探了一番神庙中各位成员的动向。 “大祭司回去又向女神求问了几次,结果都像仪式上那样化为飞灰,他暂时不敢同女神沟通。其他的祭司想方设法想要污蔑艾琳她们,但女神完全冷落他们,不予回应。” 海洛伊丝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复述出来,“其余的神侍,大多将出差错的原因直接推到艾琳她们身上。另外,我建议你们最近做好装扮,自己亲自去取餐食。” “你们不会很想知道你们的食物可能会经历什么的……” “我不想碰中心神庙的任何东西!”卡萝随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莉塔听不懂的语言,看着海洛伊丝变了的脸色,人鱼猜测卡萝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她好奇地凑过去,想要记住一两句,就被精灵拉了回来。 “别听!莉塔,你应当学点好东西。” 莉塔的借口还没出口,浴室便传来阿尔的呼喊: “快来!有什么想要钻进来!”。 浴室的屋顶上有一扇很窄的天窗,偶尔有大风刮过时,会有树枝懒散地敲击这扇小窗。 不过,人类、人鱼、精灵、妖精齐齐站在这扇天窗下,她们都一致确定天窗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会是枝叶。 “它刚才还在动。”阿尔疑惑地瞧着那团物什,“你们进来之后,它就不动了,那应该是个活物。” 莉塔靠着阿尔,她兴致勃勃地帮阿尔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我可以上去看看——” 哦,不用莉塔上去了,最敏捷的精灵已经一个箭步翻上去,直接拉开了天窗,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逮了下来。 “女神啊!”卡萝瞪大了眼睛,她面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憎恶更多。她看着那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家伙,“他们真是疯了!这么快就跑到这里,打算来害我们!他们怎么不去害他们亲爱的大祭司!” “等等。”阿尔走上前,她疑惑地瞧着那个灰头土脸的学徒,“这不是之前那个小个子?她怎么在这里,她浑身都是伤。” 莉塔犹如黏在阿尔身上似的,她紧跟着人类的脚步,“是她!她白天好像还偷了浆液,被护卫教训了。我帮她躲了一阵,没想到她好像还是没逃出去。” 小个子虚弱地倒在浴室的地面上,凌乱干枯的头发半遮半掩着她的脸,她的状态看上去奇差无比,神志似乎也不太清晰,她的嘴唇戏微地张合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海洛伊丝蹙了一下眉,她凑过去细听了一下,肯定地重复道:“她一直在念叨‘浆液’。” 妖精立即迈出好几步,远离这个可疑的、脏兮兮的小个子,她不理解海洛伊丝怎么还能离小个子那么近,有洁癖的精灵正在嗅闻那个小个子! “海洛伊丝,你疯了!她那么脏,你还要闻她!” 海洛伊丝直起身子,以比先前更肯定的语气道: “她有暗精灵的血统,并且身上还有别的暗精灵的气息。” 第197章 057隐瞒“…… “……她好像要醒了,莉塔,我看见她的眼皮在动!” “是,她的鼻子也在动——咦?她在嗅那只陶壶。卡萝,你大方些,再给她倒一点浆液,真的,再多上一点就行。” “哎呀!哪里用得着那么多浆液!她醒过来了!给她点清水就够了,我瞧她只是渴了。” 她在一片低语声醒来。 屋室里温暖得像是春天,身下是比春天的草坪更柔软的垫子,灯盏的光亮从那三个头挨头的女孩之间滑落,照亮她混沌的眼睛,她恍惚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三个举止亲密的女孩以一种带有关怀意味的目光瞧着她,其中的一个生着一双比海还蓝的眼睛,谨慎地摸了摸她的胳膊,感受她的体温。 她没躲开,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一只玩偶,一只被孩子们捡起的玩偶。女神啊!请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吧! “她没那么冷了,她刚才冷得像块石头!卡萝,你就算不给她浆液,也硬该给她一杯热茶!她的状态还是不怎么好,是一块被太阳晒了一个小时的石头。” “也给我来杯热茶吧!卡萝,我也口渴!能不能多给我加点糖和奶?” 浆液…… 她捕捉到这个词的同时,迟钝的嗅觉才慢悠悠地复工,浓郁的浆液气息围绕着她。她立即循着这股奇异的香气抬头望去,一个“鸡窝头”牢牢抱着一只陶壶,向后迅速退了几步,把那只盛装着浆液的陶壶塞给旁人,声音倏地比刺破拂晓的鸡鸣还尖锐。 “喝茶就喝茶,别盯着我的陶壶!这些浆液可是比金子还贵重。艾琳,你不要再莫名其妙地心软了!莉塔,你也不要用你可怜巴巴的眼神动摇我,我的心比矮人锻造武器的铁砧还要硬!我去拿一点热水回来。” “鸡窝头”气势汹汹地数落过自己的同伴,把陶壶塞给房间那头坐在扶手椅上的一个女人。她注意到,那个女人正在专心致志的擦拭长弓。 “给!海洛伊丝,看好这只陶壶,别让她们碰它。” 另一个绿眼睛的女孩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看向躺在垫子上躺着的她,毫无铺垫地直接发问: “见了这么多次面,也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了吧?” 似乎是想要更好地同她交流,绿眼睛和蓝眼睛索性席地而坐,她们挨得比之前更近,两只手臂勾在一起,像两棵比邻的大树在土壤里纠缠不清的树根。 那双绿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有点像她很多年前偷到的一只祖母绿戒指,只是那块宝石太小了,颜色也不如女孩的眼睛美丽。 哦,她对绿眼睛的声音有印象,她见过绿眼睛,在今天见过她。 “你现在看上去糟透了!所以,你最后还是被那帮人逮到了?还是你又试着去‘拿’东西了?” 绿眼睛的问话当即佐证了她的猜想。女孩可能觉得“偷”这个字太难听,尽可能地委婉了说辞。 偷取浆液总是在失败,她有些受够了这种失败,她讨厌失败……她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袖口——这件袍子依旧相当破旧,连袖口处都小心地缝了补丁。她能想到会因此受到怎样的辱骂,有什么种族不需要睡眠?她今晚不想再睡了。 “谢谢您当时帮我。是的……我实在很需要浆液,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又试了一次。” 她不自觉地瞄向那只装有浆液的陶壶,就是它,解救她的良药……下一秒,她与那位捧着陶壶的海洛伊丝对视,本能使得她即刻断定自己在这个海洛伊丝那儿绝对讨不到好吃……算了! 她保证道: “我不会再偷了!那是最后一次!” “谁也没办法说得好以后的事。别紧张,我们对你没有偏见,我们只是很好奇。”蓝眼睛看着她的反应,没有追问偷窃相关的事,她一早就听说了她们的来历,果不其然,偏远神庙出来的女孩总是这么纯真、友善。 “你可以叫我艾琳,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咬着嘴唇,揪着袖口,目光在两双颜色不一的眼睛前转来转去,这两个女孩始终保持着极近的距离、频繁的身体接触,她们好得让她有点想搞破坏,这也是她过去的计划—— “我……你可以叫我莉莉!”绿眼睛也兴高采烈地做介绍。 她用余光留意着擦拭长弓的海洛伊丝,表现得对说出自己的名字很犹豫,原本就小的个子因有意无意地蜷着身子,显得更小。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神庙学徒,名字粗俗,没什么值得知道的。” 她说完这句话,匆匆地站起身,从“一小团”变成了“一截竿”,算了!那把长弓一看就是矮人的杰作,不知道这是一滩什么样的“浑水”,她不打算平白无故地弄湿自己的衣摆,还是走为上策! “谢谢你们的好意,明天……请你们等一等,我会来给你们送最新鲜的面包的!” 她像是一只娇小的鸟雀,“蹭”地一下就要窜出去—— 但海洛伊丝,精灵的箭比她的步子还快! 余光里的海洛伊丝上一秒还在调整弓弦,下一秒,一支箭便直直刺入与她相距不过一拳的门框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请留步。” 海洛伊丝擦了擦陪伴自己多年的长弓,唇角破天荒地有了一点弧度。 “我们都很好奇,具有暗精灵的血统,怎么还能成为‘卑微的神庙学徒’。”。 为了美化这场“威逼利诱”,让眼前场面少一些“邪恶气质”,卡萝不情不愿地给大家泡了茶。 妖精似乎想以此证明自己并不小气,特地给具有暗精灵血统的丝柏琳那一杯里放了最多的奶和糖,但适得其反,这一口味似乎只有莉塔欣赏,阿尔瞧着莉塔对着丝柏琳的茶连连吞口水,丝柏琳从头到尾反而没喝上几口。 揭穿身份后,丝柏琳显得舒展许多,她不再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伸着懒腰,享受着难得的片刻惬意。 精灵射出的一箭颇有威力,让丝柏琳竹筒倒豆子般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也是近段时间才知道自己有着暗精灵的血统,之前,我一直四处流浪,只知道自己有些与众不同,成长的速度慢一些,我猜测自己或许是个长寿种,但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开始做一个梦。” 阿尔趁着卡萝盯着丝柏琳的空档,悄悄顺走了糖罐和奶罐,往全神贯注的莉塔茶杯里放了三大勺糖和三大勺奶。 她的动作又快又轻,掀起和阖上盖子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丝柏琳似乎瞧了她一眼,但没做什么反应。 “我梦见一个长着一头绿发的少女,她告诉我,我属于暗精灵,反复要求我去帮她一个忙,起先我不在乎这个梦,但这个梦不停地重复,她看上去越来越烦躁,有几次我以为她会干脆在梦里把我解决掉。”丝柏琳揉着太阳穴,用勺子搅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勺子碰到无法融化的糖,她控制住自己想要抽搐的唇角。 “终于,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个梦——那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去死!我问她到底要我做什么?她指示我去地下城……那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同族,就是那些暗精灵,可能也不算同族,他们说我身上只流着一半暗精灵的血,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成为了一个神庙学徒。” 莉塔捧起茶杯,看也不看地喝了一大口,意料之外的甜蜜滋味在味蕾上炸开,她瞪大眼睛,看向阿尔,见她弯起眼睛冲自己微笑,便明白是她捣的“鬼”。 海洛伊丝和卡萝都没有理会她们之间的小动作,只有丝柏琳多看了几眼。 人鱼肆无忌惮地偎住阿尔,与这杯甜滋滋的茶相比,丝柏琳的经历更加寡淡无趣。 “就这样?我以为会有什么更刺激的内容,比如某位祭司是暗精灵,他帮你混了进来之类的。” “如果真有祭司是暗精灵,我的同族也不会混得那么凄惨。”丝柏琳摇头苦笑,她放下勺子,推开那杯和面前两个女孩一样过分甜腻的茶,解释道; “我之所以去偷浆液,就是想要帮帮他们……这段时间为了举办这个问神仪式,中心神庙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而暗精灵只会更忙碌。而且——现在的这位大祭司,他不愿意看到有暗精灵在中心神庙里行走,他只许暗精灵在所有的神职人员睡眠时工作。他们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我想,给他们带去浆液,会让他们的情况好一些。” “哦——”莉塔长长地回应道,阿尔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她的手,阻止她的怪声怪气。 “中心神庙的陋习太多,对暗精灵如此苛责,你的同族们就没想过反抗吗?”端着茶杯的海洛伊丝突然发问。 “‘反抗’……”丝柏琳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海洛伊丝的长弓和眼睛,微微低下头,叹气,“他们当然想,但他们很久之前和中心神庙签订了合约,合约束缚着他们不能以任何方式对神职人员造成伤害,所以,现在只能苦熬着,等合约期满。” “又是合约!我就知道!那帮家伙最会玩这种文字游戏!”因为神庙的合约损耗了许多银币乃至金币的卡萝露出同仇敌忾的神情,她本想拍拍丝柏琳的肩,和丝柏琳再聊几句什么。 丝柏琳忽地起身告辞,“抱歉,谢谢你们的招待,我实在该走了,今晚可能会清点人数,被嬷嬷发现我不在就糟了!” “下次!下次我请各位喝茶!” 她的步子迈得更快,简直像是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桌子前各捧着一杯热茶的人类、人鱼、精灵、妖精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笑意从她们的面容上褪去。 作为最精通骗术的种族一员,妖精卡萝率先放下了茶杯,她扳着手指总结道: “她的确没撒谎,她的确梦见了生命母树,她的确有所隐瞒。” 第198章 058一棵树…… 圆鼓鼓的月亮卧在一片稀疏的云翳里,撒下的月光时明时暗,它像是困在一个不大美好的梦境里,迷离着眼睛,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睡去。 人类、人鱼、精灵、妖精,她们关闭每一扇门窗,拉好每一条帘子,她们围坐在一处,研究那个有着暗精灵血统的丝柏琳。 妖精——卡萝高举着她的三根手指,语气非常肯定: “她说话时没有太多小动作,但她的目光常常落在艾琳和莉塔身上,坏消息是她很可能对你们有点意见。不过,好消息是她非常惧怕海洛伊丝,她应该打消了对你们的坏计划。” “我们没对她做任何坏事!”莉塔对此愤愤不平,她不理解丝柏琳莫名其妙的恶意,“不要说白天的时候,我帮她躲过了那些护卫,之前我们的餐食质量那么差,我们也没有责怪过她一个字,她做什么对我们有意见!” 阿尔拍了拍莉塔的肩膀,安抚地顺着她的肩头摸到她的手腕,提出自己的猜测: “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帮她?她真的很需要那些浆液?我不大相信她是为了其他暗精灵一直尝试偷窃浆液,她刚才盯着陶壶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立刻就把它吞下去。” “中心神庙对浆液的管理很严,只有祭司,和少部分很得器重的神侍得到过浆液。但她的表现明显是接触过浆液。” 精灵海洛伊丝继续分析丝柏琳:“她目前只是一个被冷落的神庙学徒,那或许她之前也并非是靠明面上的渠道得到的浆液。” “另外,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丝柏琳的手上有着长期锻炼所造成的茧子,她或许经历过特殊训练,‘四处流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说法,她刻意含糊了很多信息,想要将自己装扮得无害。” 妖精咂了一下嘴,发出巨大的一声“啧”,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在所有的种族里,我最讨厌和暗精灵打交道,都说我们妖精狡猾,他们暗精灵简直是狡诈!你们听到了!她嘴巴里的暗精灵简直可以说是楚楚可怜!完全和我接触过的那几个大相径庭。” “我真想不通她怎么会愿意为多年之后才找回的同族做出‘牺牲’,还愿意冒着风险在中心神庙等待时机偷东西,这么无私!这哪里是暗精灵,分明是精——” 卡萝没有说下去,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纹丝不动的海洛伊丝,咳嗽了一声,“当然,我一直以来最不明白的是暗精灵同中心神庙的那个不平等合约,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帮贪婪的家伙,怎么会愿意给一群人类当牛做马——咳,艾琳,我没有说你们人类不好的意思,我……我只是单纯的不理解。” 阿尔没有计较这点小小对冒犯,她猜测道: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暗精灵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阿尔话音刚落,就忽地站起了身,莉塔拉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怎么了,艾琳,你想到了什么?” 人鱼、妖精、精灵,三双颜色各异的眼眸同时锁住她,阿尔深呼吸,平复下情绪: “既然丝柏琳梦见了生命母树,其他暗精灵是不是也有可能梦见了生命母树——他们不一定是听信了中心神庙的许诺,也有可能……” 卡萝抢过话头,她的脸几乎跟不久前祭坛上的伊莱祭司一样白。 “也有可能是生命母树许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女神啊!那棵树是真的想离开雾霭密林!” 离开雾霭密林的精灵海洛伊丝垂下眼眸,她缓缓点了点头…… “大祭司大人。” 低眉敛目的蒂娜神侍托着一只三枝银烛台,脚步极轻地来到大祭司身边。 除去了华贵的礼服、高耸的礼帽和璀璨的权杖,大祭司只着一身素服,身姿更像是个还未发育的少年人。 大祭司目光深沉地望着供奉在神殿正中的女神像,烛火跃动着,飞快地为祂的面容赋予不同的神态,或愠或喜,或静或嗔。大祭司跪坐在软垫上,身边堆满了厚重的各式经书,他的一只手还搭在一摞半人高的经书上,没有回头,问: “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是不是都认为我触怒了祂,为女神所厌弃?” “不,大祭司大人,您多虑了。” 蒂娜恭敬依旧,她把三枝烛台也供在神像前,祂的面容被照得更清晰,仿佛真的正垂眸瞧着世间的一切。 “今晚的问神仪式——神庙里的绝大多数人认为是意外,有很多人猜测,是问神者的人选出了问题。您知道,有两位问神者至今并不属于我们中心神庙。他们认为,问神者可能还是该只选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大祭司转过头,金橘色的眼眸里翻涌着灼热的怒火,“到底什么算‘我们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嘴上这样说,其实一个个都在想着该让我退下去了!把大祭司的位子让给亚历克斯,让给伊莱!那都是什么蠢货,两个只有脸看得过去的蠢货,让他们来做大祭司,中心神庙还能保持现在的地位多少年!” 他起身的力道太大,有几摞经书因此塌下去,散落在地。大祭司没有回头扶起那些装帧精美的经书,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尤其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蒂娜深知这一点。 “亚历克斯现在更是连那张脸都没法看!要是真让那两头蠢驴接管中心神庙,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笑话!怎么?那帮无事可做的人是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还不够接近于蛀虫?!呵!让给他们?我就是把大祭司的位置给你,给你这个为神庙做出贡献的蒂娜,都远比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要强!” 暖色调的烛光晕在蒂娜笼着长发的薄纱上,泛出轻盈的、类似珠宝的色泽,谦逊的神侍立即适时接话道: “大祭司大人!您高看我了!我实在资质愚钝,只能靠勤奋弥补一二,管理日常琐事已耗尽心力,这哪怕是‘祭司’的神职,我也是万万配不上的。但我认为——中心神庙里,只有您配称‘大祭司’。” 她坚决推拒后又柔声安慰: “请您宽心,那些愚昧无知的终究是少数。埃莉克丝神侍说,她事后求问女神,得知这次问神仪式不顺,只是由于参与的祭司太少了,女神一时倦怠,不愿给以回应,所以一再拒答。” 大祭司始终沉着的脸终于缓和些,他微微点了点头,“埃莉克丝的求问一向是准的,只是这祭司的人选不好定,蒂娜啊,要是你是祭司,我也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蒂娜把头垂得更低,垂落的面纱覆盖住她漂亮的头发,也隐蔽了她的一切神态,她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只是语速慢了些。 “大祭司大人,这场问神仪式所用的浆液还有不少剩余,我想可以把它们用到一些必要的地方去。您知道,最近亚历克斯祭司的状态一直不大好,他的追随者们说圣水对亚历克斯祭司的作用不大,来求取了几次浆液。您看,是不是可以分给他们些——浆液虽然不能够真的治愈什么疾病,但可以让他短时间状态好些,起码见人是没有问题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难得在大祭司面前流露出自己的为难:“亚历克斯祭司平日里‘声势浩大’,这突然之间没了声息,神庙里都有些不好的猜想。还有伊莱祭司,他的脸色也不太好。” 大祭司烦躁地挥挥手,在这种独处时刻,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亚历克斯和伊莱的厌恶。蒂娜理解这种情绪,没人会喜欢自己未来潜在的替代者,而她也清楚,他之所以会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更多的真实面目,是因为他认为她不会是他的替代者。 中心神庙从来没有一位女性的祭司,自然也没有过一位女性的大祭司。 “那就把剩下的浆液都分一分,给亚历克斯和伊莱送过去,有多的——”大祭司原本应该是想把多出来的分给旁的祭司,但想到刚才获知的讯息,他冷笑一声,“多的就锁起来,以后要领取浆液,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不然不管是神侍还是祭司,一滴也不能沾。” 蒂娜称是,她调整了一下供在女神像前的花瓶,今天的插花似乎格外美观,看得她有些心旷神怡。 “还有一桩事——那群暗精灵……” “那群夹缝里的尖耳朵又闹什么?不是才给他们提升过伙食吗?”大祭司才平复的心情又糟糕起来,蒂娜没转身,用余光欣赏着他,看着他的整张脸红起来。 有些事,是该慢慢来,还是一步到位,蒂娜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不,他们没有要求什么别的东西,他们对那些黑面包和干酪很满意,他们还给您写了感谢信。语法错误太多了,等我誊抄一遍再带给您。”蒂娜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堆“废话”,这才慢悠悠地把最重要的事说出来: “他们说,那群本该挨饿的矮人们其实一直以来都能吃饱饭,他们是装给您看的,那群矮人可能得到了‘神谕’,他们始终在暗地里准备着什么。” 她回过身,有些迟疑地复述道: “他们说,矮人们正等待着‘织针’的到来,等待‘织针’将一切谎言、蒙骗所造就的错漏重新编织……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大祭司在流汗,他的汗像眼泪一样哗哗流下来,哦,原来他还在偷偷涂抹脂粉,他完全不敢催促蒂娜,蒂娜磕磕绊绊地补充道: “还有……好像还要拯救一棵什么树?女神啊!!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您怎么了?!” 第199章 059干净“蒂…… “蒂娜神侍传了话来!说是大祭司大人听说了咱们大人的情况,要他们今天就送浆液过来。” “女神保佑!我就说大祭司大人最看重亚历克斯大人,浆液用在别人身上或许会犹豫,分给咱们大人,大祭司大人决计不会舍不得!” 亚历克斯祭司的追随者们笑逐颜开,笼在眉间的阴云也消散开去。其中的一个蹑手蹑脚地拉起那幅垂在内室门口处、用来保暖隔音的帘子,朝里面小心地望了一眼,便急忙收回手,仔细整理好绒布材质的门帘。 他压着嗓子与同伴道: “亚历克斯大人又睡着了,这放血疗法好像还是不大管用……亚历克斯大人总是没精神,昏昏沉沉的。昨天夜里,我给他灌了半壶圣水,结果非但没有好转,亚历克斯大人还呕出来了大半!” “大人这场病生得也真是凶!”他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了,等亚历克斯大人用了浆液,什么病症都会好了。” 同伴左右瞧了瞧,像是在提防着谁,声音也变得更小: “最近亚历克斯大人这里清扫之类的活计,找几个学徒来做就是了,就是别让那些在泥洼里打滚的尖耳朵过来。他们万一趁机惹事,或者带进来什么脏东西,那可不好了!” 追随者如临大敌,面色沉肃。 “那这几天那群尖耳朵私底下的小动作呢?他们又在跟矮人联系。还要不要同亚历克斯大人汇报?大人以往对这些事最上心。” “说什么说!大人眼下最首要的事就是休养。晚这一天两天汇报能出什么事!”同伴坚决制止,并和他交换了个眼神,暧昧地笑了笑,“就算是真出了事——以大祭司大人同亚历克斯大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什么事也不是事了。” “是这样!是这样!” 他连连点头,一眼便瞧见一个学徒端着陶壶走过来,两人齐齐露出得意的笑容。 “瞧!蒂娜神侍再宝贝她那点浆液,咱们亚历克斯大人需要,她还不是得派人紧赶慢赶地送过来!她能做这个问神者,不过是因为大人病得厉害。” “好了好了!人家不是也赶紧把浆液送来了吗?你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同伴劝了他两句,转身就出去迎接那个学徒,态度很是热情,他暗暗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着: “贱人!前几天还念叨蒂娜连神侍都不配做,这几天见人家风头大,又眼巴巴地贴上去了。最计较的就是你!”。 帘外追随者们的说话声像是隔着一场厚厚的白雾,缺血使他浑身冰冷,思绪像凌乱无序的棉絮,时常四散逃逸。 血,他躺在堆满靠枕、抱枕、软枕的床铺上,想着汩汩流出的血。 是那个满口黄牙的医生从他身上放出的血。 “亚历克斯大人,再放一次血,您这回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他挥起黑面包砸向那人,从那张可憎的脸上迸溅出来的血。 “去死!亚历克斯!去死!” 血,沾在硬邦邦的黑面包上,沾在他的手上、衣袍上、睫毛上。 亚历克斯躺在自己的血汇成的血泊里。 他躺在亚历克斯再也回不来的床铺上。 …… 那真是太多太多的血,他回忆着,却不知道自己在想的究竟是谁的血。 门帘被人掀开,难得涌进来一缕似有而无的风,勉强稀释了一丝室内过于浑浊复杂的空气。 “快把帘子放下来!亚历克斯大人受不得风。” 但很快,门口又垂下那道厚实的帘子,床铺上的他绝望地吸进一口浊气,他从自己变小的肚腩望下去,看到那个捧着陶壶的神庙学徒! “蒂娜神侍让你带了多少浆液过来?是只送这一天,还是之后都有?” “抱歉,蒂娜神侍没有说那么多,她只要我把这些浆液送过来。” “啧!她还是那么小气!” 亚历克斯祭司的追随者挑剔地看着那个学徒倾倒浆液,那浆液也有着类似血液的颜色,它汩汩地流进白瓷杯里,香气轻佻地绕过每一个在场之人的鼻端,勾得人顾不上体面,忍不住一闻再闻。 “真香啊……”其中的一个追随者情不自禁地感叹,他眼馋地望着学徒捧来的陶壶,这只壶起码是半满的,“这么多浆液,亚历克斯大人一个人怎么用得完,不如分给——” “出去!” 床铺上爆发出一声低喝,炸得追随者们半晌没有表情。 “……大人……亚历克斯大人!”觊觎浆液的追随者顿时双腿发软,他慌了神,急迫地为自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以为……我只是和她开个玩笑,我以为您还在休息……” “亚历克斯大人,我们都是您忠心的追随者,绝对没有任何——” “都给我滚出去!” 他抓住床柱旁的一束流苏,艰难地要坐起身来,那姿势异常的滑稽,那两个平日里恨不得鼻孔朝天的追随者一眼也不敢看,他们逃命似地,直接夺门而出。 流苏从他手中滑落,这一番折腾令他直冒虚汗,他仍朝着那“神庙学徒”挤出一个杂糅着欣喜与畏惧的笑容。 “您终于来了!我等您很久了!”。 他喝下那似血如酒的浆液,它顺滑无比地滑下他的喉咙,久违的、令他灵魂都随之颤栗的温暖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惬意地眯起眼睛,贪婪地嗅闻着杯子里残余的浆液气息。 “帕特里克。” 阿尔把卡萝配好的药剂推给他,没有对他迷恋浆液的表现发表任何评论,“记得按时服用,你之前服下的那份大概会在后天日出前失效。我最近不方便走动,你注意服用药剂的时间。” “是!我知道了!麻烦您了!” 带有极强帕特里克色彩的笑容出现在这张属于亚历克斯的脸上,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不适,亚历克斯的这张脸本来就不大适合做幅度大的表情,当下配上这种笑容,倒让人疑心有恐吓顽皮孩童的效用。 帕特里克哆哆嗦嗦地把药剂藏在身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浆液,咕噜噜地喝下大半杯,确定从头到脚都一片暖融融,他才开口向阿尔汇报: “亚历克斯的这些追随者——至少同他关系亲密的这些追随者,大多数都是一些无能的草包,除了吹嘘、恭维和说……说上不了台面的笑话,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排挤人。” “那个蒂娜神侍,不知道您是否见过,前几年她因为埃莉克丝神侍失踪,在中心神庙混得很不好,那时候亚历克斯虽然还不在中心神庙,但他也很有名气,向蒂娜神侍递了好几回话,要她来做他的追随者,但蒂娜神侍始终没答应。所以亚历克斯来到中心神庙后,他身边的追随者总是给她找麻烦,传播一些完全没有根据的污蔑。他们至今还很记恨蒂娜神侍。” 阿尔对他的话并不意外,她正在中心神庙提供给“亚历克斯祭司”的果盘里挑挑拣拣,为莉塔她们选一些吃的回去——是的,卡萝强烈抗议了阿尔对莉塔的偏心,妖精坚称这是一种种族歧视,虽然阿尔觉得自己作为唯一的长寿种,才是弱势群体,这根本谈不上‘种族歧视’!但她到底还是屈服于妖精充满哀怨的眼神之下。 “这些差不多能猜到,说说别的。” 她拿起一颗犹如白水晶雕琢而成的圆润果实,阿尔做公主时吃过这种果子,它们样子漂亮,味道却酸得离谱,对于莉塔来说一定太酸——卡萝和海洛伊丝应该不会介意这点酸涩,她们说不定会喜欢的。 “别的……”帕特里克紧张起来,他喝掉杯子里剩下的几口浆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啜饮的声音特别响。 “哦!伊莱祭司虽然是和他一批进的中心神庙,但伊莱更受大祭司器重。伊莱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大祭司,早就看不起亚历克斯,对亚历克斯使唤来使唤去,做出一副心情不顺就能把亚历克斯踢出中心神庙的架势。” 帕特里克眼眸有些迷离,他很少一次性喝掉那么多浆液,这一壶像是具有什么魔力,他心里想着喝这些就够了!拿着杯子的手却不自觉地又伸到了嘴边。 “吸溜”,又是一杯,他喝得一滴不剩。 帕特里克捧着如今不存在的肚腩,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对自己吆五喝六的亚历克斯得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卑躬屈膝,还是在笑被迫扮演亚历克斯的自己。 “不过……不过亚历克斯也不傻,他也没打算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他没打算就让伊莱永远地骑在自己的头上作威作福。” 他的脸泛出类似浆液的红色,阿尔注视着他,没有半点要提醒帕特里克的意思,帕特里克自己浑然不觉,他只觉得全身热得不得了,他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起来,整个人向阿尔的方向倾去,做出说悄悄话的姿势: “他私底下,早就联合了那群暗精灵。准备等待时机,直接从大祭司手里抢走那柄‘群山之心’的权杖。”。 蒂娜神侍淘洗着巾帕,冰冷的水激得她整个手掌都转为红色。她喜欢这种冷得让人发痛的水,可能是小时候的经历,蒂娜总觉得这样的水才够洁净。 她的余光捕捉到一个黑影从自己身后窗外的一棵树掠过,朝着大祭司的内室而去。 蒂娜神侍直起身来,用淘洗好的手帕狠狠碾死了一只蜘蛛,它的**崩溅在柔软的巾帕上。 她把那只死去的蜘蛛掸开,重新折叠了一下巾帕。 蒂娜神侍也朝内室走去,为才苏醒的大祭司送他需要的“干净”帕子。 第200章 060合约大…… 大祭司接过那条“干净”的帕子,看了眼恭顺立在一边的蒂娜神侍,他把巾帕搭在脸上,淘洗过的清凉令他惬意地舒出一口气。 隔着一条巾帕,大祭司的声音有点发闷: “蒂娜,占卜的结果怎么样?今天适合重新举办问神仪式吗?” 蒂娜看着大祭司把那条帕子胡乱捏成一团,用力擦拭脸颊和脖子,他使出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擦过的皮肤都隐隐泛出红色。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只蜘蛛,有点可惜它只是一只无毒的、普通的蜘蛛。 “大祭司大人,我和埃莉克丝神侍、伊莱祭司都做了占卜,伊莱祭司没有占出结果,不过,我和埃莉克丝占出的结果都很好——女神很期待今晚的问神仪式。” “这么多年了,伊莱在占卜上还是没有长进,真是个废物!” 大祭司对这个说法毫不怀疑,他掀起眼皮,把帕子随手扔在一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浆液——从昨晚到今天,他陆陆续续喝了七八杯这种能带给人微妙醺醉感的奇妙液体,用它们代替美酒,更健康地“压压惊”。 对于他的“好选择”,蒂娜自然没有半点劝慰、阻拦的意思。 “那就定今晚吧!尽快通知下去,叫他们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 大祭司的吐字变得不那么清晰,他有点大舌头,像是他给自己灌下去的不是浆液,而是一杯杯酒水。 蒂娜的目光扫过他那双有点恍惚的金橘色眼睛,在他领口上遗留的几滴浆液的痕迹上略微停了停。 “是,大祭司大人,祭坛已经重新布置好了,您看,还需要有什么特别注意的,或着有什么需要再调整的地方?” 最后一口浆液灌进嘴里,大祭司没心情关注任何一个神侍,他依依不舍地又甩了甩杯子,只在乎能不能再从杯子里多喝到一滴浆液。 “嗯——有。” 大祭司支起身子,伸出胳膊,从放在床头的罐子里抓出一把钥匙,轻轻一抛,丢进蒂娜的怀里,懒洋洋地道: “那帮在泥里打滚的长耳朵,这几天先把它们锁起来,别让它们再出去晃荡,吃喝都不用给,让它们涨涨教训。等我心情好了,再处理这帮蠢货。” “至于问神者——再添一个亚历克斯祭司进去吧!别的就没必要再变了!” 蒂娜无声地握紧这把钥匙,她握得非常用力,像是想干脆把钥匙上的独特纹理刻在自己的肌肤上,语气则是平淡缺乏起伏。 “我明白了,大祭司大人。” 解决了最后这点琐事,大祭司挥挥手,他有点不耐烦身边还有旁人,他的另一只手又掐住了陶壶的脖子,还准备再“小酌”一番。 “好了,蒂娜,你可以下去了,我得好好休息,为晚上的问神仪式做准备。” 是该做准备。 蒂娜想着那个窜进来的黑影,没再多说一个字,神通广大的大祭司自然不需要旁人的什么提醒,那是多此一举。蒂娜安静地退了下去。 命运。 蒂娜既然不是聆听神谕的祭司,没有践行祂的权柄的能力,便无权干涉命运这条不会回头的“河流”。 至于为大祭司祈祷——蒂娜仍然坚守着孩童时从嬷嬷那里学到的原则,在女神的面前,别无他法时可以撒谎,但至少不要连祷词都是假的。 女神在上,愿祂指引他走上那条他早该步入的道路!。 阿尔拎着的篮子同她今天的行程一样满,坠得她的胳膊都有点隐隐发酸。 “请往这边来。” 她弓着身子,在小个子丝柏琳的带领下,专挑一些冷僻、曲折的小路走,七转八拐之下,阿尔险些踩掉自己的鞋子——真难相信像中心神庙这般高贵、华丽的地方,还能有这种崎岖难走的路! 阿尔扯了下篮子上盖着的罩布,往道路两边种植的树木望去一眼。它们都生得很茂盛,把四周遮掩得严严实实,她难以判断自己是从何处而来,接下来又有多少路需要走,只能完全依靠丝柏琳这个向导。 “这些树也是我的同胞移栽过来的。”丝柏琳瞥见阿尔正在观察四周的树木,小声介绍道:“这些树原来长在矮人那边……后来矮人搬到别的地方生活,中心神庙就派我的同胞把它们移了过来。” “它们都是果树,移过来之前果子又酸又涩,来了这里之后,果子一个比一个大,一年比一年甜。”丝柏琳欣赏着那些树,还为阿尔讲了讲它们具体的品种。 “真好!” 阿尔望着那些绿油油的树冠,有的已经依稀挂上了果实,她把篮子向上提了提,夸赞道: “这些果树一看就被你们照顾得很好,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们真能干!”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丝柏琳露出一个苦笑,她引着阿尔往一处空地走,阿尔才为自己的脚能踏在平地上而有所欣喜,就见丝柏琳拉起了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环——它几乎和地面是同一种颜色,阿尔第一眼根本没瞧见它! 见到阿尔讶然的神色,丝柏琳又是苦笑,解释道:“他们认为女神的目光只应该落在那些生于‘光明’的同胞身上,而我的同胞,只配待在黑暗里,不然就是对祂的亵渎。” 丝柏琳个子生得小,不大方便使力,阿尔连忙挎着篮子去帮忙,连拽了三下铁环,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门显现出来。丝柏琳先行一步,直接走了下去。 “小心些,里面灰尘有些重。” 阿尔应了声“好”,向后看了一眼,也跟着进了那道暗门,踏上了一条窄得过分、吱吱作响的梯子…… 阿尔把篮子敞开,一双双眼睛都瞄准了她篮子里干瘪、坚硬的黑面包,仿佛那不是难以入口、只能饱腹的劣质食物,而是一块块裹满香醇奶油的蛋糕、一条条浸满酱汁的鸡腿、一片片烤得滋滋冒油的肉排…… “请拿去吧!这些本就是带给你们的。” 阿尔的话像是比赛中的一声哨响,听到话的暗精灵纷纷伸出手来,他们有序地、迫不及待地从篮子里飞快抓住自己早就看中的那块黑面包,急忙夺过来,兴奋地塞进嘴巴里,眯着眼睛咀嚼——阿尔注意到,有些碰巧抓住同一块黑面包的暗精灵,倘若只有一方是女性,另一方便会像抓住了块热炭似的急忙撒手,如果都是同一个性别,双方都会放弃,向别的黑面包“进攻”。 “感谢您的慷慨!” 衣着最体面的暗精灵不亢不卑地向阿尔道谢,她生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没有参与这场“比赛”的她是暗精灵的祭司,对于阿尔的到来,她没有很热情,也没有很警惕,好像阿尔的来与不来都无关紧要。 “丝柏琳说您准备来给我们送吃的,我起初以为是她的误会。中心神庙的人都认为我们暗精灵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需要吃正经的食物。”暗精灵祭司说这话时,面带笑容,不像是诉苦,倒像是在讲什么冷笑话,“您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些树了吧?这么多年,我们主要是靠那些树落下来的坏果活着的,像这种面包,对我们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美食。” 阿尔沉甸甸的篮子已经被暗精灵们清理一空,那些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被他们大口大口、享受地吃掉,他们有的还吮咂着手指,上上下下摸索着,连一点面包屑都不肯放过。 “抱歉……我以为丝柏琳对你们的境况描述有所夸大。我应该带更多的东西过来的……” 阿尔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她想到雾霭密林的那些精灵,这两个在千余年前就分裂开来的种族,如今模样依然有所相似,可境遇却大相径庭。她无法想象海洛伊丝如此搜刮着面包屑的模样。 暗精灵祭司摇摇头,她面上的笑意没有褪去,看得阿尔莫名发冷,“不,这些已经对我们来说足够好了,甚至——我想不到我们应该怎样回报您,或者说,您需要我们怎样的回报呢?您应当知道,那个应该下地狱的合约对我们有很多限制,恐怕,我们没办法如同某些故事里无所不能的精灵那样,满足您、取悦您。” “祭司大人,您误会了!艾琳是个好人!她没有想利用我们。” 丝柏琳惶恐地插话道,试图阻止暗精灵祭司继续说下去,但她没有成功,反而激得暗精灵祭司情绪更加激动。 “好人!神庙里除了猪猡,能有什么好人!哪有人会愿意做什么‘不求回报’的好事!”暗精灵祭司发出一声冷笑,她直直看向阿尔,像是想把她的一切都看穿,她以一种刻薄的、挖苦的语气道:“哦!如果您是同之前的那些家伙一样,怀着某种我不理解的期望,想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拥有漫长的寿命,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人类无法成为暗精灵,就像马铃薯不可能变成欧芹!” “祭司大人!您在说什么!艾琳她不是那种人,我跟您说过了,她只是想来问您一些问题!” “一些问题!哪有那么傻的人!就为了问问题冒这么大的风险。” 阿尔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她咳嗽了一声,这个阴冷、黑暗的地穴里,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她,她觉得自己掉进了某个蜘蛛洞,正在岌岌可危的蛛网上发颤。 “是,我真的是想问您问题,我真的也没有兴趣成为长寿种。” 好吧,暗精灵们都在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她。 “我想问您——那个‘该下地狱的合约’是否跟生命母树有关。”《 》 200-209 第201章 061绿发这…… 这个“蜘蛛洞”,不,是这个供暗精灵栖身的地穴,在阿尔抛出她的问题后,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怪异的寂静。 阿尔能够感觉得到,那些紧紧缠绕她的视线,或许在盘算该从在她身体的哪里下口的目光……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齐齐冻结。那些刚塞下黑面包的暗精灵们一个个低下头去,缩着脖子,犹如暴雨天里蜷在窝的小鸡。 她用余光格外留意了下带自己进来的小个子丝柏琳,嗯……丝柏琳更像某个木匠学徒雕出来磨练手艺的小鸡雕像。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条讯息?” 暗精灵祭司的目光犹如刀片般刮在阿尔的身上,她质问的声音发哑,整个身子也不自觉地朝阿尔倾过去,仿佛正在进行一场面向阿尔的审问。 幸运的是,阿尔对于应付这种高高在上的“审问”很有经验,她的心中没有生出一丝恐惧,阿尔坦诚地与暗精灵祭司对视,道: “这不是从哪里得到的‘讯息’,它完全是我个人的猜测。我想,无论是哪一个种族,都不会愿意任由异族差使,而暗精灵也向来有着‘精明’的名声,不管怎么想,我相信您和您的族人都不可能愿意困在神庙里,一日日地扮演苦力、仆人。” 暗精灵金棕色的眼睛牢牢黏在阿尔身上,她显然不大相信这个结论是阿尔的个人猜测,想要从阿尔身上找到某些破绽。 阿尔的语气变得更柔和,“那么,就只能是你们在合约上跌了跤,合约上或许有什么当时难以‘发觉’的陷阱。” “所以,我和我几位长寿的朋友一起回忆了一下——暗精灵‘加入’神庙的那一年,暗精灵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是,那一年精灵们主持举办了一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女神的筵席’,雾霭密林出尽了风头,所有去过的种族都在感叹那颗生命母树是多么繁盛,推测精灵一族的未来将会是一片光明,因此,他们开始私底下比较……” 暗精灵不愿错过阿尔的神情,阿尔也没有错过暗精灵神色的变化,祭司那双金棕色的眼睛瞳孔放大了,阿尔以自己最温和、最委婉的语气道: “……很多人觉得上一场由暗精灵主持的‘女神的筵席’太过‘失败’,他们产生了这样一种论调——认为暗精灵、精灵这两个多年前本为一体的种族,命运已经在当下转入了不同的轨道,精灵走的是具有勃勃生机的繁盛之路,而暗精灵——” 暗精灵祭司短促地笑了一声,阿尔当即闭紧嘴巴,没有把这个明显刺痛暗精灵的说法说完,她已经能够感觉到,周围的那些目光又开始蠢蠢欲动,变得“不大友善”。 暗精灵的食谱里到底有没有人类?阿尔极速回忆着。说实话,她不太想像篮子里的黑面包块一样,被在场的这些口味比海洛伊丝还差得多的暗精灵囫囵吃掉,这是对她生命的莫大侮辱。 “当时我们都认为他们说的是错的。”暗精灵祭司笑意更深,她的语气似乎轻描淡写,只当这是一桩可以当作笑话讲述的陈年往事,但她的眼睛里却只有未熄的怒火。 “很有趣,我们试图推翻他们无礼的论断,倒是因此害得我们陷入了他们预言的命运里。” 暗精灵祭司看了眼那只空荡荡的篮子,道: “你是个聪明的人类,看在你那一篮子黑面包的份上,我告诉你,你的猜测确实是对的。我们和神庙的合约与生命母树有关。” 阿尔的呼吸停了一瞬,她虽然对自己的猜测有着一定的把握,也得到了莉塔她们的肯定,但得知自己的推测是真的,她又有点不敢置信。阿尔急切地补充道: “请您相信,我可以向女神立誓,我只是出于困惑进行了这种猜测,我没有任何轻视或者企图伤害暗精灵的意思——” “哦,不用说那么多,我们虽然在人类身上吃了个大苦头,但在看人方面——尤其是你这样年轻的人类,我们有着丰富的经验。”暗精灵祭司摆摆手,对阿尔胆战心惊的剖白解释不感兴趣,“我看得出你就是个奇怪的人类,我只是不太喜欢提那份该死的合约。” “丝柏琳。”暗精灵祭司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疲惫、厌倦,她指了指始终保持沉默的小个子,“既然是你把这个人类带来的,就由你来告诉她吧!” 丝柏琳有点诚惶诚恐地点点头,紧张地道: “中心神庙同我们约定,假若我们能全心全意为中心神庙奉献,就能获得女神的认可,祂会赐予我们来自生命母树的果实。生命母树便会属于我们,带给我们远比精灵一族更为耀眼的荣耀。” “这个合约没有加任何具体的限制期限。” 阿尔很快就反应出了问题所在,她疑惑地蹙起眉,“中心神庙从一开始就对你们设了局,你们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个陷阱……” 围绕着阿尔的那些暗精灵没有一个流露出异色,他们一声不吭,看上去没有悔恨这个明显的失误。 “当然!作为精明的精灵,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这是场明晃晃的骗局!但是我们太精明,对自己太笃信,我们以为这个骗局是可以利用的。” 暗精灵祭司站起身,不知从何处掏出一颗干瘪的、早已枯萎的物什,她金棕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那颗可能是果实、也可能是大型植物的种子的东西,情绪复杂。 “那段时间,我们、所有的暗精灵都接连七天做了同一个梦。” 她以极轻的力道摸了摸那颗已然变成深褐色的东西。 “一个自称是‘生命母树’的少女,在第七天的梦里给了我这个,她说这是她的果实。”。 伊莱脚步匆匆,他煞白着一张脸就要朝大祭司的住处走去,正分派活计的蒂娜神侍瞧见这一幕,扬声唤他: “伊莱祭司!大祭司大人正在休息,嘱咐了不要人打扰!” 她连续唤了三次,也没能制止伊莱的脚步,他的心神像是还在另一个世界游荡,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蒂娜大人,伊莱大人自从昨晚就心神不宁。”蒂娜身旁的一位神侍道:“他一直要求见大祭司,他的追随者见他状况不好,拦了他许多次,又给他喝了浆液,没想到还是……” “昨晚恐怕是伊莱祭司从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大波折,他今早甚至没有用餐食。” 蒂娜不在乎伊莱是否因“人生的第一次打击”而濒于崩溃,她只希望他别打扰里面可能在发生的“好事”。 她简单同身旁的神侍们交代了一番接下来的安排,道: “祭坛那边先按我们计划的来,螣花再派几个学徒去采些,有备无患。伊莱祭司的状况不好,我还是去瞧瞧他,大祭司那边也为昨天的事有些烦恼,眼下这个时候,还是别发生什么冲撞为好。” 蒂娜快步朝伊莱追去,那几个神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子最大的神侍忽地道: “要是眼下真能发生什么‘冲撞’,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管是谁出了问题,只要不是蒂娜大人,都对神庙毫无影响。” “嘘!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其她的神侍连忙呵斥她,但她只是耸耸肩,狡黠一笑。 “女神在上,愿祂庇佑我们勤勉的、做了一切份内事以及份外事的蒂娜大人!”。 “伊莱祭司!” 紧赶慢赶,已经不年轻的蒂娜神侍终于追上了伊莱祭司,他似乎才回过神来,被她的呼唤声惊了一跳,甚至还打了个趔趄。 她不大理解伊莱对自己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剧烈,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蒂娜没有再往前迈步,反而还后退了一步,她低声道: “伊莱祭司,您有什么事可以稍后再来找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正在休息,您惊扰了他,会惹他不悦的。” 伊莱祭司不仅反应异常,如今的形象也异常,身为中心神庙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他生着一张难得英俊的面庞,平时也最在乎自己的“英俊”,衣着向来华贵整洁。然而——现在的伊莱穿着一条不知什么时候的旧袍子,它不但没有伊莱最喜欢的金线饰纹,还不知怎的,蹭得有些脏兮兮的,袍角好像还被谁踩了一脚。 很好,蒂娜又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我做了一个梦!”伊莱祭司完全没有控制住音量,他恐惧地直发颤,下意识地朝蒂娜奔过来,蒂娜灵巧地、不着痕迹地绕了一圈,避开伊莱的接触。 “伊莱祭司,您知道,梦不是真的。” 是的,哪怕是成为了处理中心神庙事务的神侍,蒂娜仍要时不时安抚某些疑似断奶未成功的男人。蒂娜脸上带着友好的假笑。 “这应该是代表您太紧张了,现在距离晚上还有很长的时间,您可以用些浆液,好好睡上一脚。” 听到“浆液”,伊莱发出一声震耳朵的尖叫。 “不!我不要浆液!就是那些该死的浆液!它把我们都害惨了!蒂娜!我不要浆液!”他急促地呼吸,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仿佛害了疯病。 “我就要死了,蒂娜!她跟我说我会死!” 蒂娜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再退几步,她用手指在身后朝护卫比了几个手势。 “您需要休息。”蒂娜以坚决的语气评判道,“再睡一觉,您就会好了。” “不!蒂娜。” 得到蒂娜指示的护卫们蜂拥而上,将大喊大叫的伊莱搀起来,拎着他朝外走。 “不!蒂娜!那个女人说她是生命母树!她长着绿头发!她不可能骗我!我就要死了!求求你,让我见见大祭司,我不想死。” 哦,还是她…… 蒂娜微笑,看着他们将伊莱抬出去。 “那只是个噩梦,伊莱,你需要休息。” 第202章 062红色“…… “这是生命母树的果实?” 阿尔惊愕地看着暗精灵祭司捧着的那颗物什,毫无疑问,那颗深褐色的“果实”已然枯萎,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仅从当前的外表来看,阿尔找不到它与生命母树的联系,她犹豫着发问:“你们确定这是生命母树的果实?会不会……会不会也是中心神庙骗局中的一环?” 暗精灵祭司对于阿尔的疑问并不感到冒犯,她垂着眼眸,语气很笃定,饶是被中心神庙变相囚禁,她对这里依旧相当不屑: “中心神庙没有这样高超的造假技艺,他们当初也不算是骗过了我们,只不过是碰巧瞄准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她转回身,又将那颗在阿尔眼里早已失去价值的“果实”珍之重之地妥善存好。 “接连不断的梦境令我们非常困惑,于是,我们多次向女神求问。祂很确定地告诉我们那梦的另一头,那位绿发少女的确是远在雾霭密林的生命母树。” 说起这段往事,暗精灵祭司的声音变得低沉。 “祂支持我们收下这颗果实,说它会在以后发挥巨大的作用,即将改变我们的命运,带我们前所未有的繁盛。” “我们当时太兴奋!太骄傲了!以至于没有深想过神谕的措辞。” 暗精灵祭司的语气非常复杂,她既在痛惜当年的失误,又在怀念当年的风光。 “我们只以为垂怜我们的女神会指引我们向前走,光明的未来近在眼前,却从来没有想到女神的这个‘以后’是指的究竟多远的‘以后’。” “神的世界与虫豸的世界是不同的,在祂眼里,这个‘以后’近在咫尺,‘改变’只用付出微不足道的一段低谷作为代价。然而,对我们而言,祂所认为的‘不值一提’的‘一小段低谷’,已经是许许多多暗精灵的一生。” 阿尔瞧着暗精灵祭司金棕色的眼睛变得黯淡,像是一支即将熄灭的火烛,她叹了一口气,迅速调整好情绪,摇了摇头,像是自我宽慰似地低声道: “某种意义上,这或许也是一件大好事,这个骗局帮我做了筛选,让我们看清了那些张口闭口‘女神’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货色,也把我们当中的那些渣滓,远远地甩了出去。” 阿尔明白她的意思,暗精灵祭司是指那些彻底追随神庙成员的暗精灵,他们脱离了自己的种族,替某些人做上不了台面的恶心事。也正是因为这一帮助纣为虐的渣滓,连累得暗精灵一族的声名狼藉。 地穴里的绝大多数暗精灵仍垂涎欲滴地盯着阿尔的篮子,眼下这些家伙满心满眼都是食物,看起来与几十年后人们口中邪恶的代名词的毫无关联……在未来,他们是否真的会演变成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帮凶?还是这一切只是谣言造就的恶名? 阿尔没有答案,她也没有对陌生种族胡乱下定义的习惯。不过,阿尔心中清楚,无论这位祭司说出的话有多少真实性,在得到这份超量的讯息后,她都该注意与暗精灵之间的距离了。 “感谢您的解惑。”阿尔礼貌地道谢,伸出手来,提起在地穴里最受欢迎的普通篮子,准备回到地面上去。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量再托人给你们送来一些食物的。” 哦,果不其然,这句话一出口,阿尔立时得到了进入地穴以来最友善的眼神洗礼。 “那看来我们不得不欢迎你了。” 暗精灵祭司的情绪经过短暂的发泄明显好了些,她的笑容不再让人那么脊背生寒,她把阿尔送到门口,目送阿尔离开: “哦,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聪明的人类,今天的食物、饮料,任何带有红色的,我建议你都不要尝试。”。 有了昨天的布置,今天再举行问神仪式,实际上没有那么多事务要做。 然而,无事可做也可以变得“忙碌”。不知怎的,某些本该快速进行的步骤,在蒂娜神侍的严谨审查中变得毫无意义的冗长——比如那些问神仪式要用的螣花!明明是来回扫视几遍就可以解决的事,如今却在它们身上花了快两个小时。 阿尔盯着自己的鞋尖——还好她回来时及时擦掉了沾上的泥土,蒂娜神侍在检查螣花的同时,也没有漏掉奉上螣花的人的衣着。虽说蒂娜神侍没有给予什么处罚,但是当着众多人面前指出“邋遢”的坏毛病,也实在是尴尬…… 莉塔趁着蒂娜神侍低头检查螣花花根的空档,轻轻戳了一下阿尔的胳膊,快速塞给她一小块果干,人鱼用嘴型告诉阿尔,那是约瑟芬给她的。 还好,是块黄色的果干。 自从听到暗精灵祭司的那句提示,阿尔对一切红色的事物都产生了恐慌。她不明白暗精灵被管理得如此严格——在她离开那个地穴不久,阿尔就瞧见有人用比胳膊还粗的铁链封住了那道暗门,是如何跨越这种种封锁,还能在神庙制造出这种麻烦。 在将最后一把螣花从花瓣边缘的褶皱、香气的浓郁程度、检查到花根上沾染的泥土量,“细致入微”的蒂娜神侍终于结束了这场没有意义的检查。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朝在场的神侍、学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感谢各位的配合,为了今天的问神仪式能够尽善尽美地完成,我的要求可能有些过于苛刻,作为补偿,今晚将供应煎肉排,希望大家能够体谅。” 莉塔的眼睛为煎肉排而闪闪发亮,阿尔低声同她道:“我的肉排可以都分给你。” “那么多!”莉塔捂住嘴,不知是怕自己因这份惊喜而控制不好音量,还是怕暴露出自己的肉排不大体面的渴望,“不行!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你把煎肉排都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阿尔摸了摸鼻子,“到现在为止,都没通知取消我问神者的身份——嗯,问神者可以随意点餐。” 碍于周围都是旁人,莉塔只得咬紧牙关,她恶狠狠地瞪了眼即将顶替自己身份、成为问神者的卡萝,这只妖精十分嚣张地在一旁偷笑。 “那卡萝的煎肉排也要归我,哦!海洛伊丝不吃肉食,她的那份也可以归我!” “喂!莉塔,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不要自说自话,顶多分你半块。” “哼,我可不信你回来之后还能往肚子里塞下一口肉排。” 掰着手指数来数去,与饕餮大餐失之交臂的人鱼发现自己可以拥有整整四块煎肉排——莉塔最终说服了小气的妖精,她原本阴郁的心情极速晴转多云,但莉塔还不忘提醒阿尔: “还有你上次拿回来的那些水果,再多拿些回来,你可以塞在袖子里,他们不会发现的。” 他们是否发现了问神者“艾琳”是个喜欢占便宜的小贼?阿尔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上面讲着客气话的蒂娜神侍瞧了他们一眼,这位中心神庙最和气的掌权人微微一笑,结束了同样没什么内容的讲话: “既然目前该筹备的事务已经都完成了,各位可以先去休息了。哦,问神者‘艾琳’,请您跟我来一下。” 果然,今天是注定充实的一天…… “大祭司大人很喜欢年轻人。” 蒂娜神侍侧头同阿尔解释道,“他认为和你们这群年轻人待在一起,自己也会变得更有活力。我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得到了大祭司的赏识,才一直走到了这个位置上。” 阿尔跟着这位年长神侍的脚步,朝大祭司的住处走去,在中心神庙之中,但凡握有一定权柄的祭司、神侍,都有一张年轻的面容,而蒂娜神侍是个例外,她也是其中唯一一位生有明显皱纹的。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并不是代表衰败、破损的裂痕,而更像是某种具有韵味的花纹。让人心生亲切,忍不住向她靠近。除了今天似乎有意的拖延时间,蒂娜神侍对管理的神庙人员都很和煦,阿尔对她一直有些说不出的好感。 “蒂娜大人抬举我了!我才识浅薄,完全没有与您相提并论的资质。”阿尔低下头,做出恭敬惶恐状,“大祭司大人看中我,应当只是个意外,他或许是因为没见过我这样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学徒。” “‘穷乡僻壤’。”蒂娜神侍笑着道,“与中心城相比,哪里都是穷乡僻壤,不用那么谦逊,中心神庙里的大多数神侍、祭司都是从旁的地方选上来的。哦,比如说——” 蒂娜神侍还想要给阿尔找一个合适的例子,一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的埃莉克丝神侍。 “埃莉克丝神侍就是从一座小神庙选上来的,亚历克斯祭司也是出自那所神庙——不!女神啊!埃莉克丝!你的手上是什么?!”。 “我进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阿尔从来没有听到过埃莉克丝神侍的声音变得这么低,她带着阿尔和蒂娜神侍走进大祭司的住所。 一股比香薰更霸道的气味涌过来,蒂娜下意识地想要呕吐,她捂住口鼻,声音几不可察地发颤。 “大祭司大人呢?他还在内室?” 阿尔环顾四周,她没有看到大祭司的痕迹,或者疑似大祭司的存在。 埃莉克丝神侍惨白着一张脸,她没有直接回答蒂娜神侍的问题,她一步步走近那幅挂在厅堂正中的挂毯,在蒂娜和阿尔倒吸冷气的声音中把挂毯扯下来。 她哑着声音回答: “他不在内室,但这是他的血。” 挂毯的背面,没有图案,只有一片刺目的红色。 第203章 063果实更准…… 更准确地说,那幅挂毯的背面并非真的没有图案。而是挂毯背后沾染的血液太多,将原有的图案覆盖得严严实实,肉眼只能瞧见属于血液的红色。 阿尔忍住想要捂住口鼻的冲动——如果单是这种血腥气不要紧,主要是它已经同大祭司住处里浓郁得如有实质的熏香融合在一处,味道陡然间便从“勉强可以忍受”一跃成为“令人作呕”。 “如果这些血液都是大祭司大人流下来的。”埃莉克丝神侍率先打破原有的沉默,“他恐怕无力主持今天的问神仪式了。” 何止是“无力主持”那样简单!埃莉克丝说得未必太委婉。在那种情况之下,阿尔认为大祭司根本无法活下来,她不相信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体能够接受失去那么多的血液! 蒂娜神侍像是无法相信这个“噩耗”,她来回踱步,甚至不死心地追进内室里看了几眼,似乎满心希冀大祭司藏在某个难以发现的角落里。 一无所获的她失魂落魄地拎着大祭司的权杖走出来,为难地向她们汇报:“大祭司大人不在内室……内室里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大祭司或者别人留下的讯息。但是——” 蒂娜举起那柄象征着中心神庙至高无上地位的权杖,那颗镶嵌在权杖顶部的宝石依旧晶莹剔透、硕大无朋,可细看之下,总叫人觉得少了些什么,像是蒙了一层没来得及擦净的灰尘。 “大祭司的权杖被换走了。”她看向权杖的顶部,指出那细微的破绽:“真正的‘群山之心’要比它更大一圈,品质也要更好一些。” 被更换的权杖虽然不如那柄真正的权杖,但在远处足以迷惑大多数的信徒。而想要在短时间内弄到这样一颗仅些微逊色于“群山之心”的宝石,并进行正确的切割、雕琢并不容易,可以猜到,这场大祭司的“意外”实则是一场精心谋算的结果。 作为执掌中心神庙事务的神侍,蒂娜眼下最在意的不是“大祭司究竟去了哪儿”,或是“真权杖握在谁的手中”,而是“晚上的问神仪式该怎么办”。 “大祭司‘失踪’的消息暂时不能透露出去,问神仪式已经出过一次岔子,今晚必须正常进行。” 蒂娜神侍稳住心神,斩钉截铁地道,她快速思考替代大祭司的人选,“亚历克斯祭司的状态不好,只能勉强参与,没办法主持问神仪式,要是选伊莱——” “他太年轻了!” 埃莉克丝先出声否定了伊莱祭司,在将“大祭司失踪”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与蒂娜神侍和阿尔分享之后,埃莉克丝像是摆脱了某种重担,神色变得轻松许多。 她对于蒂娜神侍考虑伊莱祭司相当不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以示嘲讽: “伊莱至多能主持一场小型的祈福仪式,昨天他只念了一小段祷词,声音就开始发颤。至于其他的祭司,他们更适合去主持什么品酒会、或者吹牛大会,那群人恐怕还没走上祭坛,腿就已经软了!” 她嘲讽过后,也同蒂娜神侍一样沉下脸去,“而且,选了大祭司以外的人主持问神仪式,他们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大祭司的情况不好。” “这样说——今晚的问神仪式还是需要推迟?但你可能听说过那些人在信徒之间散播的谣言,他们更会认为是问神者多为女性,触怒了女神。如果再做推迟,这种无稽之谈会蔓延得更厉害!” “啧,这么多年了,那帮废物还是只会这一招,正经事全部推给女人做,一旦有了过失也要统统归到女人身上。太没有长进啊!” …… 在问神仪式的主持上,蒂娜神侍和埃莉克丝神侍迟迟没有定下合适的人选。阿尔的注意力便不自觉地转到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权杖上,杖身上那些繁复的藤蔓花纹复制得毫无破绽,线条流畅、优美自然。 位于最顶部的那颗宝石——唯一能判断出这是赝品的部分,抛去无法改变的材质不看,做工也相当精致,陪衬“群山之心”的金叶叶脉清晰、栩栩如生…… 等一下! 阿尔的目光在那颗赝品“群山之心”上顿住,她忽然发觉,除了颜色,“群山之心”类似果实的造型,与挂毯正面那些金灿灿的果实图案有着七八分的相似!这很可能是同一种果实…… 阿尔越看越眼熟,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记起了那是什么果实! “艾琳,你别碰那挂毯!上面全是血,脏得很!” 埃莉克丝首先发现了阿尔的异状,她抓住阿尔想要摸向挂毯的手,“怎么呆愣愣的?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粗鲁地揉搓了好几下阿尔的脸颊,想要让阿尔赶快回过神来,蒂娜不赞同地把阿尔从她手下拽到自己旁边,挡住埃莉克丝不老实的手。 “你小点力气!不是谁都像你那样皮糙肉厚!” “我只是摸了几下她的脸,又不是在虐待她。”埃莉克丝不服气地嘟囔道,她看见阿尔的蓝眼睛里又有了神采,挑起眉毛,“艾琳,你想到什么了,一张破毯子也能看得那么痴迷。” 阿尔遗憾沮丧地叹出一口长气,目光快速掠过挂毯上原本流光溢彩、如今隐约泛红的果实,“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张毯子上的生命母树之果很美,可惜沾了这么多血,就这样毁掉了。” 她垂在腿侧的双手紧张得微不可察地颤抖,蒂娜和埃莉克丝都没有纠正她的话,蒂娜还道: “不要紧,圣水可以除掉一切的污秽,这张挂毯会洗干净的。” 是的,阿尔确定了,挂毯上的果实,以及“群山之心”的造型,都是生命母树的果实…… “他们偷走了那柄权杖,十有八九就是冲着‘群山之心’。” 阿尔将自己推测出的结论告知给同伴,莉塔抢先问道: “那会是谁偷走了权杖?!” 人鱼抛出这个问题后,又快速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觉得还是暗精灵,虽然他们在你面前表现得很无辜,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很刻意、很可疑。尤其是那个提醒——他们总不会是在红色的食物、饮料里加了大祭司的血吧?!” 莉塔被自己不靠谱的猜测恶心地打了个寒颤,阿尔恶趣味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果干,引得她“啊”了一声,瞧清果干是浅粉色的,莉塔才心有余悸地咽下去,她再次郑重强调: “我说过了!人类不在我的食谱上!我更不可能碰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男人的血!” 莉塔越想越恶心,脸色都有些发白,皱着鼻子,像是一不小心吃到了一颗坏掉的坚果。 “好啦好啦!别胡思乱想了!抓走大祭司一定是有大用处,怎么会把他的血用来做这种恶作剧。放心吧,莉塔,没人会逼你碰老男人的血。” 阿尔学着之前埃莉克丝的样子,狠狠揉搓了一下莉塔的脸,可能是因为种族不同,人鱼对这种有点过火的亲昵接受良好,甚至还有点享受地栽倒在阿尔的怀里,她一边仍由人类对自己‘上下其手’,一边还惦记着正事,问道: “那今晚的问神仪式怎么办?埃莉克丝和蒂娜打算怎么办?” “她们准备照常举行问神仪式,主持好像还是没定下来。信徒们猜测‘有问题’,总比信徒们觉得‘有问题’好。”阿尔收回手,把‘没有骨头’的莉塔从自己身上推下来,努力让人鱼凭借着自己的力气坐好。 对于她们“大张旗鼓”的“小动作”,卡萝同海洛伊丝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也是妖精唯一能够真切接纳精灵是自己同伴的时刻。 卡萝对埃莉克丝和蒂娜的选择表示认同。 “就因为昨天的问神仪式失败!今天至少有三个学徒故意来踩我的鞋子,他们说什么是我们把坏运气从被女神抛弃的地方带到了中心城!如果不是神庙里禁止斗殴,我怀疑他们绝对不会只踩我的鞋子。哦,不,要是今天不能举行问神仪式,他们应该就会‘不只是踩鞋子’了!” “可能最终会让埃莉克丝主持问神仪式,虽然中心神庙里对她的评论两极分化,但绝大多数的人还是都认可她具备媲美‘祭司’的能力,只是受限于‘女性’的身份。”海洛伊丝分析道。 精灵忽地开始仔细打理阿尔,这不但使得阿尔有些局促,也让一旁的莉塔和卡萝连连皱眉,跟着海洛伊丝一起围着阿尔瞧起来。 “怎么了,海洛伊丝,我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阿尔觉得自己的脖子变僵了,面对海洛伊丝那双带着寒气的蓝眼睛,她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在无意间犯下什么大错。 “你相信那些暗精灵吗?” “不。”阿尔当即摇头否定,“我和莉塔一样,我认为她们不单纯。” “那你相信神庙里的人吗?我不止是指那些只知道醉生梦死的祭司,包括蒂娜神侍和埃莉克丝神侍。” “……不”这次阿尔有点犹豫,“中心神庙非常复杂,我和蒂娜神侍以及埃莉克丝神侍也谈不上有交情。” 海洛伊丝点点头,没来由的,阿尔觉得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她扯了扯领口,顺势握住莉塔的一只手。 “那你更相信我,还是更相信约瑟芬,这个五十年前的约瑟芬。” “你什么意思?!”莉塔对这个问题不大满意,但在阿尔的示意下又老老实实缩回去,“这叫什么怪问题!哪有这么做比较的。” “我很难回答……”阿尔认真思考了一下,坦诚地回答: “但我可能更相信你,海洛伊丝,因为我们有共患难的经历。” 海洛伊丝没有看有点烦躁的莉塔,她直接道: “我没有证据,但我认为,大祭司的消失和约瑟芬有关。” 第204章 064眼光埃…… 埃莉克丝歪着头,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那颗大名鼎鼎的“群山之心”,她摸了摸那片纯金制成的“叶子”,感慨道: “好像近距离看,这颗石头显得更大了!” 约瑟芬瞟了一眼她,对埃莉克丝这句没营养的话有些无语,她用软布细致地擦拭着手里的匕首,“再大也不过是块‘石头’,连你们这儿最虔诚的蒂娜神侍都不在乎它的去向,到现在也没下令找它。” “这种事她怎么好声张?” 埃莉克丝为她旧时的友人辩白,她不再看那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昨天的问神仪式出了那样的异状,直到现在,中心神庙都人心惶惶。眼下就算是天塌了,蒂娜也不会向外透露出一个字,再者说,她总不可能连大祭司也‘不在乎’,可大祭司‘失踪’的事还不是也被她瞒得死死的!只敢悄悄地指派我主持今晚的问神仪式。” 说到“死”字,埃莉克丝不由得想到了奄奄一息的大祭司,好容易忍住了讥笑——见到大祭司如此的下场,埃莉克丝很难不幸灾乐祸,她很是无可奈何地白了约瑟芬一眼,数落道: “哦!差点忘了说你。约瑟芬,你下手能不能轻一些!这回我要是动作再慢一点,大祭司就要直接回归女神的怀抱了!他要是就这么没了,咱们之后该怎么办?” “他死不足惜。” 约瑟芬“咔嗒”一声将擦净的匕首塞回鞘壳里,然而当她目光瞄向某个染有血色的墙角,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便又猛地“冒了头”。 埃莉克丝当即迈出一步,阻挡住人鱼越发凶狠的眼神,她是真怕这条人鱼再捅出什么篓子!中心神庙不缺祭司,大祭司却是只有这一个!埃莉克丝可再找不到下一个了,她只得温声劝慰约瑟芬: “好了,别跟这种垃圾过不去,这家伙已经注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不要脏了你的眼睛!” 对于埃莉克丝的劝解,约瑟芬不发一言,她只一心拨弄着匕首,让那抹寒光在指间升起又隐没。埃莉克丝别无他法,半是恼怒半是嗔怪地推了她一把,迎上约瑟芬那双晦暗的蓝眼睛,埃莉克丝不退不让: “去找你的莉塔去吧!今晚她还要做献礼者,你提前跟她打个招呼,让她有个准备。” “没必要跟她打招呼。” 转移话题这一招倒是有点用处,约瑟芬的视线可算不再黏在那个角落上,但人鱼还是不肯接受埃莉克丝的建议: “她既然坚持跟蒲沙克威的人类呆在一起,就该多吃些苦头,这才知道她该走什么路。” 埃莉克丝本想说几句违心话,比如那条小人鱼只是同蒲沙克威的人类走得稍近了些,但很快脑海里便浮上来许多她们之间有意无意的亲昵小动作。好吧,埃莉克丝虽然不决定成为一个如蒂娜神侍那样虔诚的信徒,但太明显的谎话,她也不愿意说的,那岂不是显得她是个蠢货? 故而,埃莉克丝只是捏着嗓子咳了几声,再度转移话题: “那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去换身新袍子——别像昨天那样不用心,今晚的主角可是我!” 约瑟芬冷冷地看了埃莉克丝一眼——她应当是看出了埃莉克丝怕她一气之下破坏今天的计划,只是不准备戳破。 “快去吧!早点了结这些事,你也能早点带你的族人回到海里去。” 在多次夜半惊醒,瞧见约瑟芬牢牢盯着那把匕首后,埃莉克丝越来越觉得,良好的友谊非常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她也一天比一天更支持人鱼一族远离世俗的计划。 “那你不要忘记我们之前就说定的事。” “好!绝对不会忘。”埃莉克丝满口答应,目送着人鱼离开。 角落里的东西颤动着,可能是在求救,也可能是在挣扎。 埃莉克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她走近那被血染得‘红彤彤’的角落。 “过去,您总说我在魔药上的天赋不如亚历克斯,可惜,到了今天,亚历克斯至多能配置出一点活力药剂。我呢,您现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在魔药上的能力。” “这样看,您的眼光好像总是太差。” 埃莉克丝很是遗憾地摇摇头,一边掀开帘子往内室去——作为今晚的主角,她自然要穿一件好礼袍,一边唏嘘地感慨道: “我就知道当初我不该跟着您,眼光也被带差了,‘最后一刀’,多好的机会,就这样让给约瑟芬了!唉!” 帘子垂下,打磨光滑的水晶珠子噼里啪啦地撞在一处,清脆的声音将某些吃力的呜咽遮得严严实实。 埃莉克丝哼着一首小调,“约瑟芬!你看见你之前送我的那串珍珠了吗?!”。 为了去除昨晚问神仪式失败的不愉快,中心神庙更换了献礼者和问神者的礼袍,大体的形制与之前大差不差,主要是在细节处多了些点缀,穿戴也比之前那款麻烦些。 阿尔趁着帮莉塔整理领口的功夫偷看她的眼睛,人鱼垂着密密的眼睫,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袖口上的花边,阿尔只能看得清她眼眸是一片比祖母绿更浓郁的绿色,而看不清她究竟是什么神色。 她为海洛伊丝的猜测生气了吗?人鱼没有反驳精灵的话。而在阿尔表示赞同后,她便以困倦唯有钻进内室,但阿尔偷偷去瞧了她几次,发现莉塔一直睁着眼,盯着空无一物的屋顶。 她为自己的不支持伤心了吗?她一定伤心的……她们怀疑的是抚育她长大的祖母。可这个莉塔最熟悉、最信赖的祖母如今却对莉塔很冷淡。阿尔猜得出,这不但是因为莉塔和当下的约瑟芬隔着足足五十年,还因为有着一个来自蒲沙克威的自己……莉塔不会不清楚,但人鱼闭口不谈。 莉塔…… 阿尔又偷偷瞧莉塔的眼睛,她屏气凝神地从中寻找是否有泪水的痕迹,那双纤长的睫羽忽地犹如蝶翼般轻盈地一开一合。莉塔的绿眼睛疑惑地看向阿尔,倏然一笑: “你找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什么花纹?比这袍子上的还好看?” 人鱼抻了下脖子,呲牙咧嘴地抱怨道:“我刚才好像没有睡好,脖子好酸,你快来帮我捏一捏。” 莉塔不是一条会亏待自己的人鱼,她这样说着话,便抓住阿尔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要求道: “就是这儿,你多用点力气。” 对于绝大多数种族而言,脖颈无疑是一处命脉,即使被不存在恶意的对方碰触,也会因本能而有些敏感、抵触,但人鱼表现得非常坦然,她不躲不闪,甚至还微微眯起眼睛,一副准备好好享受的模样。 阿尔轻笑一声,沉郁的心情也随之有所松动。 “你就这样使唤我。卡萝要是看见了,一定又要说我们影响她的食欲……这个力道怎么样?”阿尔按照莉塔的要求揉捏她的脖子。 或许是因为莉塔是一条在海底生活的人鱼,她的皮肤在过去没怎么受过风吹日晒,光滑柔嫩,细腻得让阿尔联想起以前在宫墙之内见识到的那些来自东方的丝绸。 “影响她食欲才好!她那么小的个子,饭量大得恨不得能吃下一头牛。”莉塔抱怨着转过头,她们近得呼吸可闻,却没有谁觉得距离太近,“我起码抓到两回卡萝偷吃我的奶酪,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显得我好计较这种小事似的。结果她还来嘲笑我胃口大,奶酪吃得快!” 人鱼伸出两只手朝阿尔比划了个大小——她这姿势太有歧义,起初,阿尔还以为莉塔是准备搂住自己的脖子。 “卡萝至少吃掉了我这么多奶酪!还有海洛伊丝——”莉塔提起精灵的神情便没有提起卡萝时那样自然了,她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像是要把什么忍回去,阿尔揉捏她肩膀的动作放轻了力道,变得更像是抚摸。 “卡萝还偷吃海洛伊丝的坚果,本来海洛伊丝就吃得少,她怎么忍心!我以后绝对要远离妖精,偷吃奶酪,我还可以忍一忍,我的白贝鱼是坚决不分享的!” 喋喋不休的莉塔看到阿尔时又找补了一句,但是眼神躲闪,显得有点心虚,“当然,如果是和阿尔你,我可以分给你……分给你一条。” 阿尔觉得自己遇到了个守鱼奴,没办法,中心城并不临近江河湖海,神庙里的祭司也没有对鱼类情有独钟的,太久没吃到新鲜的鱼,莉塔对白贝鱼的执念便更深了几分。 她趁机捏了下莉塔的脸,另一只手仍搭在莉塔的肩颈上,阿尔有点喜欢这个姿势,她能够从人鱼的心跳频率上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莉塔的情绪变化。 “如果你也只有一条的话,我可以接受这个分法。”莉塔的目光果然游移了,阿尔又捏住她的脸颊,人鱼灵机一动,把腮帮子鼓起来,逃脱阿尔的钳制。 “我可以给你捞别的鱼,你吃过肉是红色的鱼吗?味道也很好!呀!你别扯我的丝带,我才打好的结!” 她们缠做一团,打成结的丝带又松脱,还好头发还没有梳束,黑发与红发交织在一处。 “砰”!“砰”!“砰!” 卡萝使劲拍了几下门,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们快点!别老偷偷说悄悄话!一会儿还有的忙呢!” 她看着莉塔的绿眼睛,亮晶晶,全无阴霾,更无泪水的痕迹。阿尔又捏了一下人鱼的脸蛋,气得莉塔做事要咬她。 “好啦!快点,我帮你整理一下,再磨蹭会儿,有妖精要冲进来了!” “那还不是你的错!”人鱼气鼓鼓的,盛气凌人地要求,“给我把结打得好看点!” 第205章 065过量阿尔…… 阿尔眼睁睁看着扮成莉塔的卡萝左摸块饼干,右捏颗葡萄,没多一会儿,桌几上的每只琉璃碗都被她摸了个遍,妖精像是在报复莉塔前走她煎肉排的“仇怨”,特地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很有些滑稽,活像只储备冬粮的松鼠。 余光瞥见蒂娜神侍朝她们瞧了好几眼,阿尔忍着笑,力道很轻地拍了卡萝胳膊一下,低声提醒: “别再吃了!莉塔,等会儿还要捧着祭品上祭坛呢。” 本不叫“莉塔”的卡萝对“莉塔”这个称呼缺乏些敏感,幸亏阿尔拍了她一下,卡萝微微一顿,还算及时地为自己找补: “今天要忙的事太多!胃口好像比平时大,一时没忍住,吃得多了些。” 妖精的这话说得有些硬,她心虚地瞄了眼蒂娜神侍,引得对方直接看过来,蒂娜神侍仍是一贯的亲和做派,笑着颔首: “胃口大是好事,你们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像我和亚历克斯祭司,怎么也没什么胃口了。” 亚历克斯祭司—— 阿尔也看了看躺在扶手椅上的“亚历克斯祭司”,他和她们好像不在同一个季节,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滚烫的热茶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但握着杯子的手仍然在微微发颤。 敏锐的卡萝捏了下阿尔,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阿尔明白她的意思,妖精是指“亚历克斯”,也就是曾经的帕特里克目前的状况与她的魔药无关。 那便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想要害死亚历克斯。倒霉的帕特里克,看来亚历克斯无论是死是活,都很阻碍他活下去。 “蒂娜大人,她不是一般的贪吃。”阿尔做出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揭露”道:“她今天光是煎肉排就吃了四块,浆液——要是我们不拦着她,她差点要一口气喝掉半壶!” 听到莉塔的“煎肉排战绩”,蒂娜神侍的脸上尚有些笑意,但得知“半壶浆液”后,蒂娜的神色旋即变得严肃。 “那确实应该克制一些了。” “我……我是不小心提错了陶壶,蒂娜大人,我是把浆液当成了水!”卡萝则配合着“惊慌失措”,她焦头烂额地为自己辩解: “煎肉排我加了太多酱汁,没想到居然那么咸,我只是想喝些水解解渴。一发现自己错拿成了浆液,我就赶快放下了!顶多喝了半杯。” “蒂娜大人,对于您和神庙赐予的东西,我向来是很重视的,这……这次真的只是个意外。” 卡萝低着头,仿佛受了极大的冤屈,说话都隐约带上些哭腔。 “真的是意外吗?你本来就该把那壶浆液好好地收起来,我早就提醒你了。”阿尔不依不饶,说话的口吻倾向于训斥,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被蒂娜神侍拉住衣袖。 “好了,好孩子,不必再计较这件小事了!你们的虔诚有目共睹,不管是因为什么,多喝一次浆液没什么,不要再有下次便好。” 蒂娜的神情温和,仔细地观察着她们的神情,耐心地解释道: “其实神庙之所以在浆液上有所限制,主要还是因为它太具有魅力——就像我之前所说,你们太年轻,胃口又太好,很容易不小心因此失控。吃得多些、或者喝得多些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只是这浆液格外特殊些,要是饮用过量,会很占住你们的胃口,让你们吃不下其他食物,这对你们现在的身体很不好。” “你们不要为这点小事生出什么矛盾,别那么孩子气,都是能当‘问神者’的人了,说不准今晚过后,你们就是神侍了,做事要更稳重些。” “是,感谢蒂娜大人提醒。” 于是,阿尔和卡萝都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卡萝不再不停地往嘴巴里塞东西——但阿尔注意到她偷藏了半串葡萄,情有可原,阿尔也觉得今天的葡萄格外的甜。 一如她们之前的猜测,这种使用人鱼血液制成的浆液,并不是全无害处的“补药”。浆液有害处,以蒂娜神侍的神色来看,十有八九,远比她所说的更严重。 经过这番“劝导”,几个等待上祭坛的问神者都齐齐安静下来,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阿尔和莉塔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掩在礼袍下的鞋尖,扶手椅上的“亚历克斯”正在努力把每一口气都喘匀,而目光黏在门口处的蒂娜神侍—— 她在等一个不可能来的人…… 当埃莉克丝神侍从那道更加繁盛的螣花拱门后走出后,莉塔注意到,所有兴奋的、期待的信徒都不约而同地沉寂下来,他们不再高高举起手中象征着女神的螣花,以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神情盯着埃莉克丝神侍。 作为一位优秀的猎手,莉塔发誓,如果自己身上但凡沾上一缕祭坛下的目光,她会毫不犹豫地狂奔遁走。但埃莉克丝神侍不退不让,她面带微笑,坦荡地站在祭坛正中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权杖。 哦,这颗“群山之心”是真的。莉塔瞥了眼身旁拿着丝绸的约瑟芬,祖母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海洛伊丝认为是约瑟芬偷走了这柄权杖,在莉塔还是小人鱼的时候,她确实从祖母那里听到过不少次类似的事迹,莉塔当时只想着要在长大后复刻这种来去自由的“潇洒”,没想过自己会以一个完全局外人的身份出现在故事中…… 埃莉克丝神侍依然穿着一身缀着银线的礼袍,但这次的礼袍显然比之前考究许多,大量的银线错落有致地编织在礼袍之中,与皎洁的月光相互映衬,波光粼粼,倒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圣洁气息。 祭坛上本没有篝火,也没有堆放任何可供燃烧的木柴,然而,埃莉克丝一举起手中的权杖,她的面前便倏地出现一簇不小的火苗。 “女神啊!” 祭坛下的信众们因此异状神情不由大变,他们抻长脖子,直勾勾地朝祭坛上的火苗看,先一步打破了方才不详的沉默: “是圣火!银白色的圣火!埃莉克丝神侍凭空变出了圣火!” “好热!不是幻想,是真的火!大祭司……怎么没见大祭司会这一招?!” “大祭司怎么可能会?只有圣徒才能变出这样的圣火,女神在上,难道埃莉克丝神侍是——”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莉塔的纸鸟飞蛾扑火似地撞进了那团圣火之中,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好吧,莉塔摸完才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了,那只纸鸟已经随同昨天的圣火一起消失了。阿尔陪着她在这附近找了几次,连可疑的灰烬也没有瞧见。 “沐浴在女神荣光之下、听从祂的谕令的信徒们啊!我受她的嘱托,今晚将主持问神仪式,把祂的答案带到祂所注视的俗世。” 方才祭坛之下将将消解的对埃莉克丝神侍的抗拒,又因她的这一句话炸开!尤其是那些祭司,阿尔新奇地瞧着他们,觉得他们很有可能立刻冲到祭坛上,将埃莉克丝不体面地拉下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埃莉克丝神侍!你至多只是个神侍,从古自今,问神仪式最起码也得是祭司才能主持,你这个女人!不是疯了吧?” “大祭司大人呢!他怎么能放纵一个女人来顶替他的位置!女神会降罪于我们的!” “谁快上去,把这个疯女人拉下来,不要影响问神仪式,这可是大事!” ……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安排,最初还有几个人蠢蠢欲动,真的想要爬上祭坛,但很快,埃莉克丝神侍没有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她只是把手中的那柄镶嵌着“群山之心”的权杖举得更高了些,那团银白色的圣火便陡然拔高,火焰足有半人多高。 “问神仪式不容耽搁。”埃莉克丝神侍完全没有同祭坛之下沟通的意思,她甚至独断地撤销了原有的圆圈舞,直接进入主要内容,言辞也相当简略,“请献礼者为女神进献我们的祭品。” 莉塔紧跟着约瑟芬朝祭坛上走,约瑟芬这才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祖母没有回头,没头没尾地轻声道: “一会儿避开些。” “避开”?避开什么?莉塔意识到这句语焉不详的话是约瑟芬对自己的提醒,然而下一脚已经迈到了祭坛上——这时她终于明白那些难缠的祭司为什么补继续挑剔下去了,这团银白色的火,在祭坛之下没什么热度,但一旦进入祭坛的实际范围,便会第一时间觉察到它的热度异乎寻常。莉塔不觉得自己的皮肤发烫,她觉得有团火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去。 天底下最识时务的人莫过于中心神庙的这帮祭司了,他们摸不透埃莉克丝神侍的路数,便只好安静地缩在祭坛之下。 “垂怜世间生物的女神、托举弱小的伟大神灵啊!请您聆听您谦卑侍者的祈求,将您的目光集中到这座藏污纳垢的神庙里来吧!” 她扬声说出充满冒犯的祷词,刺得那帮“识时务的人”难以忍耐,莉塔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们凸出的眼球。 埃莉克丝神侍向后招招手,莉塔原以为会是约瑟芬先抱着那匹丝绸走上去,却不料约瑟芬向旁边一让,两个学徒一同抬着一个沉重的物什自螣花拱门走出来。 莉塔瞧着她们吃力的模样,原以为是献祭的牲畜,但这个猜测迅速地被打破了。 天啊!埃莉克丝怎么敢?!她……她到底想做什么?! 第206章 066相逢银…… 银白色的圣火熊熊燃烧着,火苗雀跃地拉抻着肢体,映得围拢在附近的信徒面庞都白了三分。 传说中,只有最受女神青睐、能引来神降的圣徒才能招来这种无瑕的圣火。倘若此刻站在祭坛之上的是大祭司,莉塔毫不怀疑,信众绝对会齐齐匍匐于地,称颂他的名号。但祭坛之上是埃莉克丝,在他们的眼里,她连“神侍”的神职都受之有愧,又加之她曾长时间音讯全无,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埃莉克丝是个女人。 故而,他们只是用半信半疑的眼光审视着圣火前的埃莉克丝,注意力更不在那两个学徒抬过来的沉甸甸的“物什”上。 要想在深不见五指的海底狩猎,嗅觉往往比视觉更重要,莉塔的嗅觉虽然比不上阿芙拉,但远远足够她闻出那“物什”是什么…… 阿尔似乎有所觉察,她微微侧过脸来,瞧了莉塔一眼。莉塔无法将这条要命的讯息通过眼神传给她,只是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 “我们以新鲜的血肉作为祭品,愿您能抹去旧日的疤痕,扳正错位的齿轮,涤尽此间的丑恶。” 埃莉克丝神侍把落下的权杖再度举起,月光、火光荡在那枚硕大无朋的“群山之心”之上,莉塔感到那团无形的火从自己的体内滚出来,在自己的大腿上灼灼发烫,不……是那把刀,那把祖母和姐姐们用长发换来的弯刀! 莉塔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好信号!霎时间,她不顾在场旁人的眼光,纵身一跃,奔向她的阿尔,解释的话来不及说,莉塔只来得及攥紧阿尔的手。 阿尔好像从莉塔的眼神之中领会到了什么,也用力回握住人鱼的手,她们十指相扣,纠缠在一处的手指仿佛某棵大树深深扎入地下的根须,心跳声通过紧贴的肌肤传递到耳畔。 “砰”! 但这一声不出自于她们的胸膛。 钟声,熟悉的钟声,远远地、久违地再次响起…… 空气随着钟声凝固,周围的一切都成为一盘打翻、混合的劣质颜料,呼吸被某种无形的物质梗住,头晕目眩席卷而来。 正当莉塔和阿尔准备好与这种强烈的不适感来一场持久战时,这钟声便戛然而止。 “咳……咳咳!”莉塔用力咳嗽着,她觉得自己的肺里像是钻进去了一缕滑溜溜的海草,咳了又咳,阿尔帮她使劲顺了几下背,人鱼的不适总算缓解了些,勉强直起身来。 “好难受!不对——这钟声。”莉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次怎么只响了一声!不对不对!咱们这是在哪儿?” 特殊时期特殊措施,莉塔和阿尔紧攥的双手没有分开,双方只略略放松了些力道,珍惜地互相摩挲,生怕对方的虎口长出淤痕。 捏着人鱼的手,阿尔四下张望,发现与中心城的规划齐整、装潢华美相比,这片她们决定落脚的区域杂草丛生,树木凋零,看上去像一片被遗忘多年的破败荒地。簇拥在一处的参天树木看得出往日的繁盛,可如今只剩得下落魄,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枯枝宛如一个垂暮老人伸出的手指,干瘪、丑陋。 不,这不是一处陌生之地,阿尔揪住自己对眼前景色的那份微妙的熟悉感,顺着记忆一翻再翻,迅速、惊愕地做出了判断:“这里……这里是雾霭密林。” “什么‘雾霭密林’?” 起先,莉塔并不明白阿尔的上扬的眉毛为什么陡然塌下去,她还单纯地以为所处的这片“荒原”是碰巧有某处角落在某一角度与雾霭密林肖似,直到阿尔用空着的那只手强迫莉塔看向那些失去绿叶遮蔽、完**露在外的建筑物,莉塔才不情愿地明白了阿尔表达得再直接不过的意思。 “这里是雾霭密林!这……这怎么可能?” 饶是见过雾霭密林走向倾颓的模样,但真的站在完全枯败的雾霭密林之中,不论是人类还是人鱼,都被这片毫无生机的灰褐色深深震撼。 几只小憩的乌鸦扑扇着翅膀从枝头飞起,“骂骂咧咧”地飞走了,人鱼和人类抬着头,仔细地琢磨了一下那几只飞禽的肚子,空瘪瘪的。 “是不是你的声音太大了?把人家都吓跑了?” 阿尔挤出一句蹩脚的打趣——一条“鱼”吓走了一群鸟,莉塔却没有领悟阿尔话中的调侃,把它当了真,有点低落地嘟囔:“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大。” 莉塔的声音的确不大,很快,她们发现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精灵、成群的精灵从那些光秃秃的、没有植物装饰的建筑里涌出来,他们的脚步声、衣料摩挲声惊起了更多的乌鸦,它们悲鸣着,忿忿不平地朝空中飞去,聚成一团骇人的“黑雾”。 “是她们。” 阿尔下意识地把莉塔护在自己的身后,那些精灵的状态很不对——就像她们离开雾霭密林之前一样,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心神,一双双湛蓝的眼眸空洞得像是廉价的玻璃衣扣。“是那些精灵吓到了乌鸦,和我们没关系。” 莉塔又下意识地从阿尔身后钻出来,拽住她的手腕,正色道: “我们往南跑,那些乌鸦看起来只跟精灵有仇,我等下的速度会很快,阿尔,你坚持一下。” 还没等她们发足狂奔,一只手从身后那棵足有五人合抱的巨树里伸出来,将她们俩“一网打尽”地拖了进去…… 阿尔和莉塔紧挨着坐在一处,和她一同接受着阿芙拉抛过来的白眼和瞪视。阿尔竭力约束着自己的目光——阿芙拉的金发剃得着实太短,总让她联想到一些毛茸茸的雏鸟。 “嘶——莉塔!才分开多久,你居然连我都认不出了!”阿芙拉按着那只被莉塔狠狠咬了一大口的左手,时不时因剧烈的疼痛而呲牙咧嘴。 葛瑞丝——阿尔看出她也憋着笑,她凑上前去查看阿芙拉的伤势,嗔怪道:“莉塔,你这一口咬得未免太狠了些,要不是阿芙拉皮……你差点就要咬掉她的一块肉。” “什么‘皮’?你又要说我皮糙肉厚,葛瑞丝,你好好摸摸,我哪有——嘶!” 葛瑞丝在阿芙拉的伤处敷了一层厚厚的草药膏,一时间阿芙拉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阿尔抢在莉塔开口前,为她辩白道: “抱歉,我们刚从中心神庙来到这儿,还在震惊雾霭密林成了这个样子,没想到身后会出现一只手……中心神庙的形势太差,我们总是提心吊胆,莉塔不是故意反应过度的。” 因羞愧而一直保持沉默的莉塔像一株打蔫的、捱过暴雨的小草,她低声道:“对不起,阿芙拉,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根本没来得及分辨身后是谁。” 敷好草药的葛瑞丝毫不怜惜地推了阿芙拉一把,阿芙拉却不敢瞪这个年纪最大的妹妹,只朝莉塔“哼”了一声,“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之后再补给我十条白贝鱼就是了。” “十条?!” 莉塔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阿芙拉的“狮子大开口”有些难以接受,“我之前就欠你们那么多白贝鱼,再加上这十条,我得还到什么时候去啊。” 阿芙拉还要同莉塔在白贝鱼的问题上进行一番唇枪舌战,便被葛瑞丝在后背上拍了一下,葛瑞丝对于长姐和幼妹的幼稚忍耐到了极限,她催促道: “鱼的问题先往后面推,我们先交换一下目前的讯息。”。 “——我们几次想重新回到你们的时间,最后都失败了。摩忒斯缇做过占卜后,发现你们的情况不容乐观,祖母担心身在神庙的你们,我们思来想去,用头发向祂换了这把刀。” 葛瑞丝摸着这把莉塔绑在大腿上的弯刀,眉毛皱得很紧,她剪去长发的样子比阿芙拉好得多,五官显得更加清隽,只是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忧郁。 “可能是我们很久没有向女神索取东西,祂赐予的这把刀意外的好。琴觉得可能会暗藏什么沉重的代价,但摩忒斯缇一再坚持,最终祖母拍板,还是把它给了你们。” “雾霭密林现在乱成一团,那个什么艾普莉,就是有暗精灵血统的混血精灵,她趁着生命母树效力大减,带着一群暗精灵混了进来。祖母和琴,还有海巫都被精灵女皇请去帮忙,但我觉得——” 阿芙拉撇撇嘴,“目前精灵的形势不怎么乐观,虽然他们连禁术都用了,把精灵的战力提到最高,但他们很久没有战斗过了——你们也知道祖母,她做了这么久的赏金猎人,单打独斗惯了,对这种局面也不太能应付。” “海巫——”葛瑞丝想说什么,又把某些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委婉地道:“她可能担心精灵没落之后,我们人鱼可能会受到牵连,她多次向祖母表示希望再次联系你们——就像莉塔之前做过的那个梦,她说——” “‘错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酿成,只有“织针”才能逆流而上,理顺命运错漏的丝线。’ “所以……”阿尔看着莉塔姐姐们复杂的神色,她与莉塔贴得更近,像是两块从一只锅子里铲出来、淋了同一瓶枫糖浆的松饼。“她希望我们做出牺牲,挽回这个错误?” “这是海巫的想法,不是我们的想法!琴已经要同摩忒斯缇决裂了!”阿芙拉的神情不像是手疼,像是牙疼,不清楚葛瑞丝的草药是否兼治牙疼。 “她不仅同祖母说、同我们说,还偷偷同精灵他们说这件事!这也是你们和我们为什么今天出现在这里。” 金发人鱼抓着她可怜兮兮的发茬,“精灵在摩忒斯缇的诱导下,以生命母树所剩无几的力量召唤了你们,祖母同琴把海巫和精灵暂时引开了,把和你们对话的机会交给了我们。” 葛瑞丝伸出两只手,分别搭在莉塔和阿尔的肩膀上,她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她们的面孔,纯净而温柔。 “被选定为‘织针’,不意味着你们要为他人的错误买单,那把弯刀送给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牺牲’自己,而是为了让你们‘保护’自己。” “你们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就好,命运本就是错漏百出,补无可补。”。 “砰”! 钟声再度响起,来去匆匆。 竭力攥在一起的手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分开,她们又重新回到祭坛之上,站在并不相邻的位置上遥遥相望。 埃莉克丝神侍一手握着权杖,一手将没有书写的羊皮纸直接投入圣火之中,祭坛下立时响起一声讥笑,那人应当是在嘲讽埃莉克丝不懂“问神”的流程。 谁料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那张本该化为灰烬的纸张又轻巧地从炽热的圣火中飘回来。 “女神在上!这……这是?!” 埃莉克丝轻而易举地将羊皮纸捏在手中,那张泛黄的纸变了模样,犹如夜晚沉着月影的湖面,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她微微扬起下巴: “这是真正的神谕。” 第207章 067卧谈阿…… 阿尔又点燃一盏灯,把它推到桌子的最中间,她同莉塔、卡萝一起,牢牢地盯住了海洛伊丝——今天的一整晚,这只精灵都躲藏在中心神庙的树冠之中,一如既往地肩负着保护她们和探听消息的双重任务。 海洛伊丝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不加任何奶或者糖的茶,口味“特殊”的她没有借机卖关子,直接道: “中心神庙的祭司们都不服气今晚的问神仪式,他们不相信女神会属意埃莉克丝做大祭司,更不理解亚历克斯求到的神谕里为什么只有一个‘X’,以及伊莱的神谕究竟因何在顷刻间化为了灰烬——他们觉得今晚的神谕太古怪,不符合祂一贯的风格,怀疑有人在私下动了手脚……” “如果埃莉克丝披露的是真的,之前的神谕都是大祭司的伪造,风格不同也很正常。” 阿尔看了眼攥在莉塔手里的那张她求取而来的字条,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棵树和一颗红色果实的简笔画。 莉塔摩挲着纸上红艳艳的果实,嘲讽道: “那群家伙假话说多了,就以为自己说出的谎言才是真的。他们这么笃定地说埃莉克丝动了手脚,却什么证据也拿不出!这和污蔑、诽谤有什么区别!” “问题在于他们人数众多,在中心神庙很占优势。”卡萝咬牙切齿,“再假的话,好像说的人一多就是真的了似的,就像他们说我们妖精狡诈阴险,那分明就是造谣!” “我同约瑟芬沟通过了,说了那些我听到的话,但她说她们有做准备。”精灵的不赞同体现在她微妙的表情变化上,她用指腹轻轻点了下杯壁。 “我不清楚她们的准备是什么,在我回来之前,我至少又听到十几个神侍和学徒在悄悄讨论今天的问神仪式,八九成的人都认为是埃莉克丝她们在捣鬼,甚至把亚历克斯祭司的不适都归罪于埃莉克丝‘下了黑手’。” “哪怕是一个最健壮的巨人,也不可能受得了中心神庙的特别疗法!他们的脑子里除了那些没有价值的阴谋论,还有什么?!”莉塔阴阳怪气道。 对于伪装成亚历克斯的帕特里克的遭遇,她们从海洛伊丝那里得知后都异常震惊,这倒不是说她们震惊中心神庙会使出如此“昏招”,而是震惊帕特里克还活着,看来他的确有着异乎寻常的强烈求生欲。 海洛伊丝没有直接做出任何评价,她看着正在安抚烦躁的莉塔、为人鱼编织发辫的阿尔,忍着被她们之间过于亲密的低语齁到的风险,提醒道: “你们最好做好准备,现在的中心神庙就像一只溅入冷水的滚烫油锅,需要时时小心。” 卡萝深以为然,她立刻窜到海洛伊丝身旁,结束了她有意无意同精灵保持的社交距离,毫无芥蒂地抱住海洛伊丝的胳膊: “海洛伊丝!今晚……今晚请跟我一起睡吧!我……我明天可以给你泡茶,绝对比阿尔的茶好!”。 “卡萝真的会泡茶吗?” 莉塔从床铺上撑起身子,心血来潮地问阿尔。她又密又长的红发被阿尔结成两根粗壮的发辫,其中的一根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胸前,阿尔抬起手来,将人鱼的发辫拨到身后,轻笑一声。 “不知道,我没喝过她比我‘更好’的茶。但我知道你现在不该再喝任何茶水了,莉塔,你该睡觉了。” 阿尔故作严肃地瞪了莉塔一眼,这对人鱼似乎没有什么震慑力,莉塔反而更近地凑过来。这张她们暂时共同分享的床铺其实很窄,只能勉强放下两只瘪瘪的枕头,阿尔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和莉塔之间的距离,她想,以后她们或许一只枕头就足够了。 “不喝茶我也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莉塔嘟囔着,已经是要入睡的时刻,她们熄了灯,差不多只能容纳一张床的卧室里只有一束从小窗里照进来的阳光,它怜爱地流连在莉塔完美的容颜上,阿尔忍不住去碰她鼓鼓的脸颊,“就是那把刀——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用它,又该怎么用它。” 人鱼警惕地捏住阿尔触碰自己脸颊的手,虚张声势地朝她呲了呲牙——可能是那束照在莉塔身上的月光太梦幻,或者是阿尔在自己的那杯茶里加了过量的糖,她竟想伸手再摸一摸莉塔的牙。 莉塔叹气,依偎着阿尔,以最小的音量向人类坦白: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为这些与我不相干的陌生人牺牲……你会觉得我很虚伪吗?我……我是不是很邪恶?” “不。” 她几乎是在莉塔话音刚落时就给出了答案,莉塔狐疑地瞧着她,似乎是因阿尔答得太快而觉得这是敷衍,阿尔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给出的是由衷之言。 “‘牺牲’从来不是一件好事。”阿尔感觉莉塔攥住自己手指的力道变大了,她只得用更轻柔的声音讲下去,“就像之前我们被困在海船上,我相信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希望对方为自己牺牲——” “但是你!” 阿尔当即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莉塔的嘴巴,尴尬地笑了笑,“我们今晚不翻旧账,再说,我们都说好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咳,我的意思是,如果为在乎的对象所牺牲,不管是哪一方都会留下毕生的遗憾。而为不在乎的对象所牺牲,和你一样,我也不愿意,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什么决心载入史册的英雌。我们——” “我们只是小小的‘织针’,没有一根针会甘愿就这样在不熟悉的经纬里折断。” 阿尔看向那把被莉塔藏在被褥之下的弯刀,“我更自私、我更虚伪,我完全不希望这把刀染上你的血,我觉得我们可以像埃莉克丝那样,选择一个合适的祭品——你觉得我邪恶吗?” 莉塔瞧着阿尔,片刻之后,她倏地扑上去,搂住阿尔的脖子,紧得差点让折断就此“折断”。 人鱼的声音小得像晨露自草尖上坠落。 “我们都很邪恶。如果他们要对我们施火刑,应该把我们绑在同一个架子上。” “最好用同一捆绳子。” 阿尔与莉塔脸颊贴着脸颊,或许是受人鱼的热潮期影响,她觉得她们此时就身在火海…… 夜色还没有完全从天幕上褪去,中心神庙的晨钟也未曾响起,老保罗的房门就被人粗暴地敲响了。 老保罗微驼着背,拖沓着一双满是泥土的鞋子,打着哈欠朝门外问: “谁啊!怎么天没亮就来敲门?女神在上,有什么事急成这样!” 邻居家的二儿子考尔比大声道: “是我!老保罗!中心神庙出大事了!我们准备一起去讨个说法,你去不去!” 作为中心城千千万万的居民之一,老保罗是个虔诚得不能再虔诚的信徒,这么多年来,他为中心神庙捐赠的钱币,不知比他扔给妻儿的多上多少倍。但凡有空闲,老保罗都会去中心神庙向女神忏悔,求一杯能治愈一切病痛的圣水。 昨晚中心神庙那场儿戏般的问神仪式气得老保罗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他早说中心神庙由女人掌权绝对会出事!这不!天还没亮就出事了。 “去!当然去!你等等!” 老保罗对揉着惺忪睡眼的妻儿说了句自己要去中心神庙,便抓起一件打了俩补丁的外套,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嚯!门外的考尔比他们倒是准备充足,手里不是抓着耙子、锄头,就是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们的脸上更多的不是对“神庙出事”的焦急,而是一种努力压抑的兴奋。 老保罗前几天刚卖掉了自己的农具,支援中心神庙举办问神仪式,于是他只得手无寸铁地汇入队伍,他跟在考尔比的身边,跟着他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叫人,朝中心神庙的方向走去。 “考尔比,中心神庙到底出什么事了?”可能是受到周围人的影响,老保罗的声音里也多了一分雀跃,考尔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嗓门大得足可以震落枝头上的果子。 “还不是那个疯女人埃……埃莉克丝!她简直是个与魔鬼交易的女巫!她把大祭司关起来,禁止伊莱大人外出,整个中心神庙都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最可怕的是——老保罗,你还记得那个符文最厉害的亚历克斯大人吗?” “记得!当然记得!要不是他写的符文,那年大旱,我种的那些小麦都得干死!那可是好心的祭司大人啊,不是我求着他收下钱,他一个铜子都没打算要!”老保罗一想起这桩陈年旧事,就感动得想流眼泪,尽管那年中心神庙收的税是重了些,但他的小麦捱过来了啊! “就是那个亚历克斯大人,被这个魔鬼埃克莉丝害得连床都下不了。伊莱大人说了,如果再不想办法,亚历克斯大人怕是——” 考尔比沉重地摇头,老保罗急得恨不得现在就长出一对翅膀,这就飞到中心神庙去。 “那怎么行?中心神庙怎么能任由这种恶魔为非作歹,我早说了!女人都是废物!怎么能让她们来管中心神庙!” 从各家各户里召集出来的人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他们摩肩接踵,老保罗的鞋子都差点被踩掉了!听到老保罗破锣嗓子般的谩骂,他们齐齐赞成地大笑,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呼喊道: “该死的女人!就会弄虚作假,咱们到时候就在女神像前结果了她!让她好好清楚清楚她在女神面前到底算个什么。” 应和声此起彼伏,这支“征伐”的队伍绝大多数都是男性,他们衣着不同、身份各异,他们都知道同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女神不在意那些女人,在祂眼里,她们如同蝼蚁,可以被轻易舍弃。 第208章 068栽赃属…… 属于这一天的太阳还没来得及爬出厚厚的云层,天幕就已经被火把映出的辉光照得通亮。 伊莱祭司带着他的大批追随者——经过昨夜那场“失败透顶”的问神仪式,亲眼目睹羊皮纸在伊莱祭司的手中化为灰烬后,中心神庙的许多人、尤其是埃莉克丝的反对者,更加坚信这位年轻人才是真正的神眷者,他们此刻一同聚集在埃莉克丝的住所之前,准备讨伐这位罪名未定的邪恶女巫。 “伊莱大人,他们说,她昨晚回到住所就没有出去过,她应该就在里面。” 神侍毕恭毕敬地答复伊莱,火把投下的光影在他的面容上流动着,他和伊莱这支长得从中心神庙排到中心城城门的支持队伍中的每一个人一样,脸上都有着无法掩饰的期待与兴奋。 伊莱按在门上的手难以察觉地微微发颤。 近日来徘徊在这位年轻祭司面庞上的苍白荡然无存,如今是一片醺醉的红——推开这扇门,擒住那个对神谕动手脚的疯女人,伊莱很清楚,这意味着那柄嵌有“群山之心”的权杖将自此交到他的手上!从此,伊莱将不仅是中心神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还会是中心神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祭司。 他微微扬起脖子,金色的长发犹如初升太阳的光辉般散开: “女神在上,祂注视着祂所创造的万物。不管她是否背负罪孽,今天我们都该将她交由女神审判。请不要伤害她,她只是迷失了道路,埃莉克丝仍是我们的同胞、家人、姊妹。” 伊莱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不妨碍他伸出手去推那道埃莉克丝居所的房门,他身后的队伍得到这一讯号,当即操起刀剑、农具、棍棒冲了过来。 一扇门,眨眼间就在众人的攻陷之下塌下去,尘土飞扬。 然而,门后空无一人,只有简单到极致的摆设,屋子里甚至找不到一张毯子! 中心神庙晨钟闷闷地响起来,有鸟雀在枝头清脆地啼鸣。 面面相觑之际,有人惊讶地叫嚷道: “女神啊!快来!那女巫她在这儿!她在神殿!”。 太阳艰难地探出一点脸颊,明媚却没什么温度的光芒照耀下来,像是给一切喷上了一层薄薄的水珠,折出斑斓的色彩。 神殿的门大敞着,在女神像的正前方,埃莉克丝——大祭司?神侍?也可能是女巫。 她不闪不避、坦然地跪在蒲团上,她的身上是一件全素的纯白长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神色恬静,姿态从容。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平静,埃莉克丝甚至直接无视了那一大队陡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抗议者”。她全然投入地向女神祈祷,无声地念诵着经文。 “她身边没有一本经书!这女巫是怎么想的?做假也不做真些!” “嘘!我听说……我听说她在没进中心神庙之前就已经能够将所有知名的经书倒背如流,连大祭司都说自己不如她。” “那……那都是装模作样,伊莱大人不是说了吗?她就是女巫,货真价实的女巫。” …… 尽管太阳已经露头,清晨仍带着几分寒气,伊莱和信众从神庙那头赶到这头,不少人的衣袍下摆都被露水濡湿,只得偶尔靠搓手、跺脚来取暖。 而神殿之中的埃莉克丝,身上的白袍明明轻薄得犹如睡裙,却从她的神态上瞧不出半点寒意,看得这支特意讨伐她的队伍更是嫌恶。 “罪人埃莉克丝!你有胆量篡改女神的谕令!怎么没有胆量面对你愚弄的信徒?!你编造了如此弥天大谎,怎么还敢出现在祂的面前?就不怕女神降下神罚,烧烂你那根不知所谓、蔑视神威的舌头?!” 队伍中有人颇有节奏地斥骂埃莉克丝,使得气焰稍减的队伍顿时恢复了声势。一时间,充斥着各种生殖器官、亲属朋友的污言秽语洪水般地涌向本该圣洁、宁静的神殿。 但埃莉克丝仍旧与供奉在女神像前的烛火一样,平静无波。 “埃莉克丝神侍。” 见提前筹备的斥骂对埃莉克丝无效,伊莱到底忍耐不住——他只想尽快把那柄属于自己的权杖尽快揽到手中,伊莱以最和善的语气与这个疯狂的女人沟通: “我理解你的需求,这么多年以来,你始终认为是亚历克斯祭司的存在,阻挠了你成为真正的祭司。为此,你宁愿违背中心神庙的条例,离开中心神庙,在外流荡多年……你对‘祭司’的名头执念太重,以至于——” “抱歉,中心神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 埃莉克丝从蒲团上起身,神殿的台基很高,她一站起来,便比门外的任何人都要高上一头。埃莉克丝以伊莱最得意的称号称呼他,可他感觉不到骄傲,只感到她明晃晃的嘲讽。 “我对‘祭司’的名头没有执念,我只对别人抢走‘属于我的东西’有执念。我可以向女神发誓,我没有在昨晚的问神仪式上动任何手脚、篡改过任何结果。而你呢?我亲爱的伊莱祭司,你敢向女神发同样的誓吗?” 伊莱的脸上晕开更重的红色,他觉得自己的舌头被埃莉克丝灌入了致命的水银,正在沉沉向喉咙坠去,堵塞住他的语言,也梗住他垂垂可危的的呼吸。 “伊莱大人!不用给罪人埃莉克丝留颜面!这样的女巫就该被处以神罚!” “发誓吧!伊莱大人!任何罪孽也逃脱不了女神的注视,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呸!你个该下炼狱的女巫,你凭什么要求伊莱大人,他才是真正的神眷者!” “真正的神眷者“伊莱根本不敢发誓,他清楚自己当年那场问神仪式的含金量……他……他不像那个毫无顾忌的疯女人,伊莱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他面上不露分毫,飞快地思索着破局的办法——直接拒绝当然不行!那只会暴露他的心虚,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女神啊!那是什么丑东西!长着一对尖耳朵?” “看着像精灵,不,那不是精灵,那是——” “快把它捉住!瞧瞧它是什么?!” 伊莱把脖子抬得更高,他瞧着那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女人。正如大祭司同伊莱说过那样,女神并不眷顾女人,她哪怕赌上性命,在自己面前也没有赢面。 “那你怎么解释那些暗精灵?” 他陡然把话题扯开,看着埃莉克丝不解地皱起眉毛: “你在说什么?什么暗精灵?” 伊莱前进几步,越过神殿那道高高的门槛,指着外面那个刚被举着火把的信众抓住的小个子,她穿着神庙学徒的服饰,却露出一双尖耳朵,皮肤也是与人类迥异的暗色。 “你敢向女神立誓,你没在中心神庙奴役过任何暗精灵吗?” 信众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并不知道中心神庙与暗精灵的“合约”,在他们眼里,那些在地下生活的尖耳朵是黑暗与邪恶的代名词,只有罪孽深重、大逆不道的人才会与它们为伍。 “难道你没——” “就是她,罪人埃莉克丝,她把卑贱的尖耳朵、黑暗的化身带入了中心神庙,玷污了这片圣地的纯洁,错乱了神谕!”他扯着嗓子,以平生最高、最刺耳的声音,将所有的罪过栽赃到埃莉克丝身上,伊莱端出苦练数年的“悲天悯人”的神情看向自己怔愣的支持者。 “抓住她!抓住这个罪人埃莉克丝!用火焰洗尽她的罪孽,用她的血换回圣地的纯洁!” 身穿白袍的埃莉克丝睁大眼睛,她无法再做辩白,她的声音被暴怒的吼声淹没。 火把,他们举着火把、武器、农具,犹如野兽般向她冲来……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总说,你需要有一个妖精朋友。”卡萝得意洋洋地向她们说出这句多半是她自己杜撰的“俗语”。 透过树屋的木板缝隙探听消息的海洛伊丝转过身来,她的神情不再云淡风轻,而像是接连吃了三大盆奇酸无比的水果,她低声道: “伊莱率领暴民把埃莉克丝带走了,他声称是埃莉克丝勾结了暗精灵,玷污了中心神庙。” “那怎么可能是埃莉克丝?这是栽赃陷害!”莉塔气得想立刻冲出这间卡萝“忙里偷闲”搭建的树屋,“埃莉克丝之前只是个神侍,她根本没资格代表中心神庙做这种决定。” 阿尔死死攥住莉塔的手——尽管她清楚她的人鱼今非昔比,现在不太可能真的一气之下冲出去,但还是有备无患。 “是真是假不重要,伊莱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给给埃莉克丝罗列足以处死她的重罪,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祭司。” “既然是那个伊莱作怪,我们可以直接——”作为也有着尖耳朵的妖精,卡萝对伊莱很有意见。 “不。”阿尔摇头否定了这个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最主要的问题是他身后的那些暴民,如果不能想办法安抚那些暴民,就算是杀死了伊莱,他们还会推出一个新的‘伊莱’。” “埃莉克丝——也就是我们,需要更多的支持者,足以对抗或者说服那些暴民的支持者。” 海洛伊丝言简意赅地分析道。 “中心城的人类应当都支持中心神庙,他们都被中心城的小恩小惠洗脑了。”莉塔皱着眉毛,“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支持者?这还是很困难吧?时间可能不够。” 阿尔再次摇头,这次她微微一笑: “不,我们要找的支持者不一定非要是人类。” 第209章 069丧钟窗外…… 窗外的天空是澄澈透亮的矢车菊色,云翳散去,那轮橙黄色的太阳升到正当空的位置,恣意地伸展着它和煦的光芒。 伊莱祭司推开窗子,希望清风能带走自己身上那股行将就木的气息。 他才去探望过亚历克斯祭司,那个他曾经的铺路人,昨天还能颤巍巍走上祭坛,今天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亚历克斯的追随者哭天喊地,用尽了偏方,甚至还在考虑再给干瘪的他放一次血……不论如何,伊莱认为,属于亚历克斯的丧钟很快就要响彻在中心神庙的上空了。 “伊莱大人!” 伊莱以自损八千的方式重创埃莉克丝,将她逮捕之后,中心神庙失去了最能干的仆役。这座巨大、老派的机械一时间有些失控,不但各个殿室的地面不再光洁如镜,食堂也难以准时送上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脏衣服!鬼才知道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中心神庙会“产出”那么多的脏衣服! 年轻的祭司、未来的大祭司被他的追随者折磨得头痛!这一上午,他们像是潜伏在暗处的刺客,随时都可能带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跳出来麻烦他! 为什么他们不去找蒂娜?什么黑面包比以往小了三分之一,供奉给女神的祭品少了半串葡萄……如此鸡毛蒜皮的琐事明明应当归那个女人管!那些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烦躁至极的伊莱把脏话憋在心底,看向呼唤他的来人时,却摆出一张温和的笑脸,关切地问: “怎么样?你们从罪人埃莉克丝那里问出大祭司的下落了吗?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该对她进行一些必要的刑罚。那些和魔鬼交易的女巫是没有下限的,她们的嘴巴比蚌壳还要紧。” “不,伊莱大人……” 神侍满头大汗,他的袍角上还沾着半只鞋印,不知是被他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还是被谁恶狠狠踢了一脚,有洁癖的伊莱嫌恶地略略往后退了半步。神侍没有察觉到伊莱的小动作,他焦急地向伊莱汇报: “我们本来都把埃莉克丝绑到了刑架上!但是忽然出了一些变故……您知道,沼泽那边居住的那些矮人,他们平时过着近乎苦行者般的生活,偶尔会进中心城采购一点少得可怜的荞麦,他们几乎不与世俗打交道——” “我亲爱的同胞,我知道那些矮人,你最好说重点。”伊莱勉强维持着体面的微笑,神侍紧张地咽了一大口唾沫,声音发颤。 “他们……他们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说要替圣……罪人埃莉克丝讨个说法……”。 在所有的“尖耳朵”里,除了存在于游吟诗人的吟唱里、几乎鲜有接触的精灵,中心城的居民最喜欢的就是矮人——他们勤劳肯干,虔诚友善,偶尔会带着结实耐用的农具来换难以下咽的荞麦。 但凡是用过矮人锻造的农具,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这一群身材矮小的尖耳朵心生好感,他们唯一的缺点可能是太贫穷。然而说实话,也或许正是因为矮人的“过于贫穷”,让中心城对待他们的态度更友好,有时候,人很难不痴迷于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此时,那些在往日里寡言少语、沉默淳朴的尖耳朵,在两个穿白袍的少女的带领下,赫然在中心神庙前列开气势汹汹的弧形队伍。 “……罪人埃莉克丝对她的罪过已经供认不讳。她是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女巫,你们想为她讨说法,让她出来辩白?难道是想让她继续用她那根舌头编织出更多的谎言,愚弄住纯洁的信徒?” 清晨时“无影无踪”的护卫们眼下又变得“尽职尽责”。他们坚守岗位,坚决不同意让矮人们踏入中心神庙半步。 护卫们审视着那两个白袍少女,她们一个生着与夜同色的黑发,一个生着比春花更灿烂的红发,不束拢的长发时而自由地飘散在空中,犹如两面发表抗议的旗帜。 “埃莉克丝已经在昨晚的问神仪式上成为了大祭司,不管你们准备以什么名义处罚她,都需要进行全城投票,才能宣判她的罪名。” 黑头发的声音冷得像雪山之巅上某块千万年未曾融化的冰,她蓝得纯粹的眼眸看得护卫莫名脊背生寒。 一个男人怎么会怕一个小女孩?护卫硬着头皮喝道: “昨晚的问神仪式都是罪人埃莉克丝捣的鬼,那是一场失败的、充满谎言的仪式,一切都不能做数!她已经被定罪,去除了一切神职——” “我记得,昨晚亚历克斯祭司所受的神谕是‘X’。”红头发果然如她的发色一样嚣张,她毫不客气地打断护卫的解释,对他身上沉甸甸的铠甲和锋利发黑的长剑视若无睹,她看向身后的一个矮人,语声里忽地掺杂了笑意: “您可能愿意同他们说说,这个‘X’是什么意思?” 红头发看向的那个矮人明显年纪很大,她行动需要旁边的矮人搀扶,但一看到她那双金色的眼睛——那是神眷者最直接的象征!中心神庙前立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年迈的矮人对红头发回以一笑,她把佝偻的背尽可能地挺直,金色的眼眸里沉淀着岁月的沧桑与智慧,她慢条斯理地道: “这是祂打的一个叉号,是否定,是终结,意思非常明确,这位祭司,他在俗世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气息不稳的话语震得护卫频繁地眨眼,他很难不相信一位神眷者的解释,眼下的场景却不容许他展现出自己的相信,他厉声呵斥: “这是胡言乱语!亚历克斯大人身体康健,怎么会——” 隆隆的钟声敲响,盖过了中心神庙内外的全部声响。 “咚”!“咚”!“咚”! 这次是丧钟打断了护卫的话语,一位祭司去世了。 他喉头颤动。 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中心城居民,他们铁青着脸,也汇入了这支原本只有尖耳朵和少女的队伍。 罪人埃莉克丝?不,他们都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供奉在女神像前的供品明明只是少了半串葡萄,但伊莱祭司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就连灯盏上跳跃的火焰,他也感觉比往日黯淡了许多,以至于神像那张本该神色莫测的脸庞,始终都是一副沉郁的、愠怒的神色。 是他多想了。 伊莱不停地安慰自己。女神对女人并没有额外的怜惜,祂从来没在乎过他们做的那些小把戏,就像是埃莉克丝祭司被篡改为亚历克斯祭司,结果还不是……尽管亚历克斯祭司今天因病而死,他仍然做了很多年的祭司,而埃莉克丝,她只是一个神侍,如今是囚笼里的罪人。 “伊莱大人。” 他对这个恭敬的称呼陡然之间生出一种难以解释的恐惧,追随者这样称呼伊莱时,他险些惊得跳起来。年轻的祭司面无血色,深深吸进一口气,点了点头: “让她们进来吧!” 他握住那把嵌着“群山之心”的权杖——虽然没有真正成为大祭司的伊莱不该拿着它,但伊莱说不出的心慌,他只有握住这柄至高无上的权杖时,才能稍稍安心些。 称呼他“伊莱大人”的追随者们毕恭毕敬地退下,神殿的大门敞开,三个女人,手脚都捆有镣铐的女人缓步走来。 伊莱对音乐没有任何的兴趣,不过当下,他认为这镣铐与锁链碰撞的声音堪称天籁。 大门没有关上,神侍们只退到门口的位置上,伊莱朝她们招手,摆出最圣洁、最体面的微笑。 “埃莉克丝,你早该告诉我们,那些年你不是去向成谜,而是去救助那些可怜的矮人!中心神庙将世间生灵都视为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当然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只靠你自己——”伊莱面露难色,摇摇头,“唉!你看,你的力量微薄,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只能喝些荞麦粥……” 埃莉克丝像是完全听不见他说什么,她仍穿着那身白袍,她带着阿尔和莉塔,直接略过惺惺作态的伊莱,跪坐在女神像前的蒲团上。 大概是伊莱的错觉,他感觉灯盏昏暗的光随着这一跪倏地明亮了,他不可能阻拦信徒跪拜女神,但这一跪,似乎显得埃莉克丝比他更虔诚。伊莱别无他法,他只得也跟着跪下来,心烦意乱地默念着经文。 “我很高兴你决定为我举行一场正式的审判。” 埃莉克丝无声地说完祷词后,不卑不亢地看向特意跪在自己身旁的伊莱。 他当然不愿意给她举行什么审判!他连毒药都已经选好!但是那些矮人,尤其是那个金色眼睛的矮人,她声称亚历克斯祭司的死有蹊跷——伊莱的确可能是起了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可亚历克斯的确不是他害死的!最重要的是亚历克斯祭司死后身形的巨大变化……再加上大祭司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有人开始猜忌伊莱上位是一条血腥之路…… 年轻的祭司希望洗脱自己身上的这些罪名,坦荡地登上属于他的大祭司之位,故而他同意了这场做样子的审判,他总要有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权柄的正当性。 “污浊在祂的注视之下无处可藏。”伊莱直视埃莉克丝,他礼貌地询问:“埃莉克丝,作为受审判者,你选好这场审判的主持者了吗?” “当然——”埃莉克丝狡黠一笑,“没有。我决定把选择权让给女神。” “什么女神?” 伊莱觉得自己从未理解过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怎么可能与女神沟通?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有什么闪着银光的东西飞向女神像前的烛台,炸出一片璀璨的光芒,周围的场景极速地模糊、变形…… 伊莱听到一个仿佛来自极遥远地方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埃莉克丝,莉塔,哦,还有阿纳斯塔西亚。”—— 作者有话说:快的话,明天可能是结局章,当然,之后还会有好几章番外:)《 》 【正文完结】 第210章 070终章【正文完】…… 四周的环境被扭曲成了错乱的色块,在一片茫茫的混沌里,只有那座壮观的、精致的巨树造型的雕像喷泉是最清晰的。它通身雪白,喷涌着清澈的水流,庞大的树冠投下一片与光斑混杂的阴影,仿佛摘自于一场午后休憩的幻梦。 一位绿发少女就站在那阴影之下,她手持着一柄木制的梳子,时不时用梳齿沾取一点喷泉的清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墨绿色的长发。同三个女孩打过招呼后,她浅金色的眼睛才不情愿地看向全身僵硬的伊莱祭司,轻蔑和厌恶不加掩饰: “哦,这次你们还带来了一只臭哄哄的小虫子!真是份好礼物。” 埃莉克丝显然是这个奇异之境的常客,她不知从何处拉出一把扶手椅,随意地拍了两下坐垫,大剌剌地坐了上去,并不客气地要求道: “我需要你替我主持一场审判——你想要的那种可以移栽你的魔药,我之后会尽力帮你拿到。” “‘尽力’?” 绿发少女捂住嘴唇,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她的声音总是显得有些飘忽,像是来自远方,“你答应得有点太晚了。有群可爱的尖耳朵已经帮我搞到了魔药。而且——那只小虫子,他好像很不愿意我来做这个主持者。” 道道目光集中在伊莱身上,这个诡异的所在似乎对这位年轻的祭司、未来的祭司有着很大的恶意。 伊莱被单独甩到唯一不被绿草覆盖的边缘处,皮靴上、衣摆上沾满了淤泥!他险些就这样丢掉一只靴子! “你有什么资格主持中心神庙的仪式!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异教徒,像你这种玩弄法术、被女神厌弃——” 他把浅金色的发丝胡乱撩到耳后,就面目狰狞地朝绿发少女喷起了“毒汁”。她笑了一下,又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绿发少女甩了甩那把梳子: “小虫子,自己因为渎神剥夺了法术,就疯狂妒忌所有受祂眷顾的施法者,你这样只会被祂彻底抛弃,你永远只能止步于‘未来的大祭司’!” “你不过是——”伊莱的“毒汁”好像呛在了自己的喉咙里,他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想要把什么吐出来。 绿发少女恍若未觉,她俯下身子,看着扶手椅上的埃莉克丝,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没心情同虫子解释我与女神的距离到底有多近——埃莉克丝,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那审判的主持者——” “放心,你马上就不需要什么审判了。” 绿发少女很有“自己的主意”,她没给任何人留下反驳的空间,几乎没给旁人什么说完话的机会,她用木梳轻轻敲了三下扶手椅的椅背,阿尔和莉塔便亲眼瞧见埃莉克丝与伊莱齐齐无影无踪。 “很好,我还是更喜欢和年轻女孩们说话。” 生命母树——也就是那位绿发少女,当即施施然地在扶手椅上坐下,她拄着下巴,浅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阿尔和莉塔,“啧”了一声。 “你们这对小情侣,现在进展到哪里了?” 同样是语言,从生命母树嘴里吐露的话语却总像是裹了层噼里啪啦的闪电,这一句问话抛出来,阿尔和莉塔原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立时松开。 阿尔尚且能支支吾吾地、下意识地说出个“不”字,莉塔——如果她下半身还是鱼尾,说不准已从绿色转成了红色。 “别紧张,我只是有点好奇,之前我只见过那些疯疯癫癫、搞三角恋的精灵。”生命母树皱了下鼻子,只有这时才流露出与她青涩外表不符的成熟,“我没想到一条人鱼还能同人类有什么关系,真有趣。仔细想想,好像搬到海底住也不错……小人鱼,你们无尽之海还有地方吗?” “您认错了,我和莉塔不是……不是……” 虽然没有再牵着莉塔的手,阿尔仍然能够感受到自她身上蔓散开来的热度。人鱼的一张脸越发的红,红得阿尔完全没心思应付面前的这棵脾气古怪的树,她把刚刚生出的“避嫌”的念头迅速地抹去。 阿尔迅速上前扶住她,摸了下人鱼滚烫的面庞,便焦急地在她身上翻找抑制热潮期的药剂。 “莉塔?莉塔!再用一支药剂吧!你把它们放在哪儿了?你还能听到我吗?” “你是她认定的伴侣,在这种时候碰触她,如果你不打算当着我的面和她结侣——” 看着阿尔险些失手,让摇摇晃晃的人鱼从自己的怀中跌下来,绿发少女更是乐不可支——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难得不那么无聊,才得到魔药的生命母树心情少见的好。 “我……我没有那种打算,我只是希望她的症状能够轻下来。生命母树,我不知道这样称呼您是否足够恭敬。”阿尔一手揽着莉塔,有些艰难地向生命母树俯身一礼: “不知道您是否有别的办法?我想您单独将我们留下来,应当不是为了打趣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能有谁说得准呢?我的确对人鱼和人类之间的恋情更感兴趣。” 生命母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幸运的是,她当然不希望一条人鱼活活“热死”在自己这里,她起身,从喷泉那里用手接了一捧水,缓步走到阿尔和莉塔身边。 用说不清是命令还是诱哄的语气同她们道: “那就喝掉这些水吧,证明你们是相信我的。” 她注视着那两个成年不久的女孩,她们有着宝石般的眼眸,双颊上浮动着瑰丽的红色——人类虽然试图解释她们只是朋友,但她连解释都含糊不全,而人鱼,生命母树不相信她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们不敢相信她,犹如她们日日夜夜相伴,却至今无法相信自己的心意。 生命母树耸耸肩,为了这份窥探她们情谊得到的趣味,她可以勉强比平时多上一些耐心。 “你们看到了中心神庙的现状,说是一团乱麻都是恭维。而想要理清‘这团乱麻’,用处于这一经纬的丝线是无用的,只能用你们这两根‘织针’。” 果然,汹涌的热潮没有磨灭掉人鱼全部的心智,那双绿幽幽的眼睛警觉地盯住她,人鱼努力挣出人类的怀抱,往日里足以蛊惑人心的声音此刻沙哑得令人皱眉,人鱼直接了当地问: “你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得到一件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生命母树回答。 她把那捧清水捧得更靠近她们。 “喝下它,我们来做个交易,你们替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帮你们回到你们的时间。”。 女人! 该死的女人! 伊莱被重重地甩到神殿地面的那一刻,他看见女神像对自己似笑非笑,祂像是在讥嘲他的无能,面对那些无法无天、不知尊卑的女人,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怒火往肚子里咽。 在他还未成为祭司时,他被女人羞辱,他成为祭司之后,仍被只是神侍的女人踩在脚下,而如今,他距离大祭司只有一步之遥,伊莱不明白,为什么?仍有该死的女人用看蝼蚁般的眼光瞧着他。 女神不在乎女人。 亚历克斯祭司这样对伊莱说——他死在今天中午,死后的尸体浮肿、丑陋,散发着惊人的臭气。 手握权杖的大祭司这样对伊莱说——他失踪在昨天晚上,他珍爱的挂毯一起无影无踪,权杖交由他人手中,整座中心神庙顷刻间将他遗忘得干干净净。 伊莱认为这句话是真理,为此他无数次为自己身为男人而骄傲……但是……但是…… 他在地上摸索着那柄价值连城的权杖,金发被汗水浸湿成缕,狼狈地贴在脸庞上。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慌乱地跳,呼吸变奏,手脚冰凉。 那真的是真理吗?那真的是偶然吗? 成为祭司之后,永久地失去法力,所谓的“传达神谕”,多是凭借特定的墨水和纸张。 问神……亚历克斯祭司没有听到过祂的声音,大祭司没有听到过祂的声音…… 伊莱想起在自己手中化为灰烬的羊皮纸。 不!不!那是埃莉克丝的谎言,是她的把戏!是她的报复! 伊莱终于把权杖颤颤巍巍地握紧,他抬起头,看见女神像一脸愠怒。 “来人!” 他把权杖用力举高,声音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伊莱拄着权杖四下张望,神殿紧闭着大门,门外静悄悄。 神殿之内,只有他和埃莉克丝。 “其实暗精灵是很记仇的。”埃莉克丝朝他友好地一笑,伊莱觉得自己这一个月吃下的食物都在胃囊里翻滚,“你惹恼了他们,他们宁可豁出命来,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她似乎还打算端着这副亲切的模样说几句什么,倏地,空荡荡的神殿里又出现两个白袍少女。 是她们,不!伊莱认出那两张铭心刻骨的脸。 不!是她们!。 都说有些人在临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伊莱曾坚信自己也是这种具有灵性的人。但眼下,他希望自己不是。 阿尔和莉塔除去了面纱、头纱,她们展露着最真实的容颜,像是两颗蚌壳里的珍珠,莹润剔透。 伊莱向后退去,他像是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梦魇,不停地摇头,嘴里连声说着“不”。 莉塔——和阿尔一同饮下那捧清水之后,她的热潮期提前结束,如今神思清明,她满心满眼都想着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回到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她……她和阿尔还有许多该做的事要做呢! 人鱼迅速解下那把黑漆漆的弯刀,她直直逼上前去,绝无废话,冲着伊莱的胸口就劈了下去。 “不!” 他又是一声“不”,犹如待宰的牲畜般凄厉、哀楚,他用双手死死地抓住弯刀,血液汩汩涌出,刀伤深可见骨,一双眼可怖地凸出: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伊莱的不甘胜过恐惧,让他不知疼痛,尽管人鱼的力气大于人类,但他在绝境之下使出的力量远超平日,加之刀刃死死卡在他的骨头上,莉塔一时难以解决掉他。 “我是最虔诚的信徒!我践行祂的谕令,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那群愚蠢的信众诵读经书,送出去的圣水不计其数!我把我的全部青春、身体、生命都奉献给了神庙,年年月月地伏低做小!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你该杀那些女人!杀那帮尖耳朵!她们违背了祂的谕令,大逆不道,逆理违天,她们让神庙不得安宁,该死的是那些女人!” 他尖叫着、嘶吼着,声音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阿尔帮莉塔捂住耳朵,自己面无表情地听着。 阿尔看着这个陷入自己谎言里的男人,他的鼻涕和眼泪糊成一团,盖在那张曾经英俊的面孔上,显得滑稽而可笑。她不觉得他可怜,也不觉得他可悲,因为她清楚,仅仅在这个神庙里,就有无数比他可怜得多、可悲得多的女人。 “你的‘谕令’是指篡改女神旨意、令所有祭司失去法力的‘谕令’吗?” 阿尔的蓝眼睛或许是最小的一片海,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直视。 神庙里的烛火明明暗暗,她走上前,踏过地上他的血汇成的“图案”,阿尔直视着他飘忽的双眼,继续发问。 “你为他们诵读经书、分发圣水,是全凭善心,还是为了他们口袋里的钱币?那些经文、圣水,可以庇佑他们不受寒风的侵扰、不受饥饿的折磨、不被病痛摧残吗?” “那是他们自愿的!他们自愿奉献给女神的!”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能让他灵魂结冰的物质。 “那你在为他们奉献、为女神奉献的时候,是‘虔诚’的吗?” “我当然——” 她把食指竖在唇前,微微摇头,垂落披散的黑发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散发着绸缎般的光泽,她姿态端庄,像是戴着无形的冠冕。 “不是中心神庙的‘虔诚’,我是指——你是否真心为他们祈求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希望他们过上温饱无忧的生活。还是,你的心里更多的是如何不‘伏低做小’,登上最顶端的那把座椅。” 他噤声了。 偌大的神殿里安静极了,只有他流血的声音,强烈情绪勉强遮蔽的痛觉逐渐回归,伊莱开始呲牙咧嘴,面色恰如他昨夜手中的那捧纸灰。 “你该死!” 莉塔拔掉那把刀,准备再劈。 伊莱仍不想死,他面部痉挛着,大着舌头道: “不止是我!为什么只杀我!其他祭司——” 受过重创的胳膊挡不住再一次莉塔的重劈,鲜血喷涌在那柄滚落在埃莉克丝脚边的权杖上,将硕大无朋的“群山之心”染得鲜红。 “因为他们都死了。” 莉塔扔掉那把黑漆漆的弯刀——说真的,她真的不喜欢这把刀,捡起权杖,见“群山之心”真的如生命母树那样变成了红色,看上去的确像是那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上生命母树之果的模样。 阿尔转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言的埃莉克丝,笑了笑: “抱歉,你们中心神庙可能需要换一柄新权杖了,生命母树说,这颗‘群山之心’其实是她被盗走的果实。” 埃莉克丝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泊,她扯出一个笑来: “换权杖无所谓,只要你们别再‘换掉’我这个大祭司,一切都好说。”。 “……嗯,现在是一点儿都不烫了。”阿尔捏了捏莉塔的脸颊,见她只是脸上泛出点似有而无的薄红,终于放下了心。 她们肩并肩坐在钟楼上向下看——埃莉克丝是个行动力很强的大祭司,在蒂娜祭司的辅助下,她们已经开始对中心神庙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她们看着底下的人来来往往,哦!她们好像还准备给暗精灵和矮人在中心神庙安排合适的位置。 莉塔把生命母树之前送给她们的叶子贴在那颗费了人鱼九牛二虎之力才抠出的“群山之心”上,这样一来,这颗被血染红的宝石更像是生命母树之果了。不过,据精灵海洛伊丝说,生命母树从未结过果子,她们有些怀疑,那棵树也许只是垂涎这颗宝石。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刚喝下那捧水的时候,我的状态还不太好,我还以为那棵树在骗人。”莉塔枕着阿尔的肩膀,她偷偷打量阿尔的神色,“包括那些树说的话,我都没怎么记住,我感觉……我可能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嗯……那你确实忘记了一桩很重要的事。” 阿尔垂下眼看人鱼,蓝眼睛与绿眼睛里似乎都弥散开一片朦胧的水雾。 “是什么重要的事?有多重要?”莉塔追问。 她们依偎着,两只汗津津的手紧紧攥着,莉塔听见阿尔轻笑,人类的心跳变快了。 她会说吗?要不……要不还是她来说? 很多事情显而易见,身在其中的人懵懵懂懂,有时只需要一点,便能破掉这场薄薄的迷雾。 莉塔从前总是觉得自己是条直率的人鱼……但是,真的戳破之后,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总是砰砰乱跳,她发现保持直率是件无与伦比的难事。 “生命母树说,在女神眼里,对我们而言漫长的几百年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这期间的错误也只不过是‘偶然’的小错误,所以祂往往不会及时纠正。这也是神庙畸形存在了这么多年的缘故。而伊莱之前那么多年的顺风顺水,是因为女神把他当作一只猪,准备喂肥他再以儆效尤——” 莉塔狠狠地捶了阿尔胸膛一下,阿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莉塔嗔怪地看着她: “你觉得这件事最重要?就没有别的事?!” 阿尔笑起来,晚风吹过她们披散的头发,她们发丝纠缠。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 阿尔低下头,莉塔抬起头。 “还说我们是情侣。” 她们拥抱,犹如往日一般的紧紧拥抱。 她们接吻,脖颈交缠、呼吸相融。 晚钟再一次敲响,太阳沉沉地坠下地平线,两颗心正在以同一个节奏跳动。 “莉塔!阿纳斯塔西亚!” 卡萝在钟楼下气得跺脚,她拉着无可奈何、捂着眼睛的海洛伊丝,大叫道: “你们别卿卿我我了!快点收拾东西!不是说要尽快回雾霭密林,从那儿回你们的时间去吗!” 她们假装听不见卡萝盖过钟声的呼喊,短暂地逃避,躲在彼此的怀抱里偷笑。 晚霞正好,完全自由的未来等待着她们—— 作者有话说:还有番外!会交代一些正文没交代的内容,休息一两天再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