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秋玉》
1. 出逃
庆云十二年,蜀州边境战事频繁,靖国不断来扰,安远将军受命镇守蜀州,十八年末,蜀州大捷靖国降,皇帝大喜特诏其回京封赏。
漫雪纷飞,一骑黑马踏雪而来,鞍上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少女身披赤色斗篷,于风雪中勒缰而立。
紧接着一小少年,骑着一匹矮小的白马奋力追来。
“阿姊,你慢点,我跟不上。”
洛昭昭回头,赤色斗篷衬得她眉眼愈发鲜亮明媚,她看着满脸冻得通红的洛明淮不禁笑出声:“你再不快些,爹娘该发现我们不见了。”洛昭昭行事向来先斩后奏,留书出逃已是家常便饭。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阿姊,爹爹要是怪罪下来咱俩又得跪祠堂了。”洛明淮拉住缰绳,小白马步伐零碎的慢慢地停了下来。
话音刚落,洛昭昭瞬间收敛起所有笑容,嘴角一撇露出凶狠狠地眼神,带着些威胁的语气,“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快跟上,不然我告诉爹爹……”她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个带着狡黠的弧度,露出两颗两颗小小的虎牙,一字一句道:“你将他那本珍藏的《武林功法》给弄撕坏了!”
洛明淮满心苦涩,却无处倾诉。他的阿姊便如他命里的魔星,总能轻易地将他拿捏,回想起那书籍,如若不是阿姊非要强夺,也不会被撕坏,落得如今场面,事到如今已没有余地了,回去难免遭受一顿斥责,左右皆免不于此,倒不如先随了阿姊先快活两日。
“誓死追随阿姊!”
“这才对,快跟上。”
……
天色渐亮,空旷的官道上只听得马儿的铁蹄落入厚厚的雪中,发出一阵阵“咯吱”声,混杂着它粗重的鼻息,显得格外清晰而疲惫。
洛昭昭一夜未眠,算了算时辰,约莫着再行二三十里路便能到九洲地界。倦意袭身,洛昭昭一头栽进洛明淮肩头,洛明淮睡意朦胧间,只听见沉闷一声,肩上多了些许重量,猛地惊醒过来,方察觉是阿姊睡得沉了,垂靠在他肩上。昨夜驿站用饭时,她察觉小白马似有不适,心生不忍,便打了点银钱托付与店家,待归去将其接回,于是两姊弟共骑一乘。
见阿姊睡的熟,他便收紧缰绳将速度放慢,慢悠悠地前行,瞧见一旁有农人耕作,拱手问路朝着驿站方向前去。
忽闻身后一声沉闷的落地响动,他回头一看,原在熟睡的阿姊竟如断了线般的木偶,毫无意识般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飞身下马冲去将她扶起,那张方才还带着酣睡红晕的脸,此刻正日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指尖触及她的额头如同一盆炭火在灼灼燃烧。
“阿姊!”
指路的婆婆见状放下锄头快步走来,二话不说蹲下身子熟练的探了探洛昭昭的额温。
“哎哟,小郎君你阿姊莫不是惹了风寒,烧得厉害。”
洛明淮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婆婆看其年幼,见这般模样便知他惊悸过度,不由心头一软,语气更加温和。
“小郎君,阿婆家就在前方,你阿姊再躺在这只怕是要出事,不若先把你阿姊安顿好你再去寻个郎中过来瞧瞧。”
洛明淮缓过神来,眼下已然再无更好的办法了,他将洛昭昭小心翼翼背到自己单薄的背上,眼眶通红却语气坚定。
“多谢阿婆救命之恩!劳烦了!”
婆婆拿起锄头,向前带路,行不过数百步,婆婆推开木门侧身引他进去,洛明淮将洛昭昭安置在屋内软榻上,婆婆从柜里翻出一床浆洗干净布满补丁的棉被给洛昭昭盖了上去。
“干净的,小郎君莫嫌弃。”
洛明淮闻言,赶忙摆手语气诚恳急切。
“阿婆言重了,晚辈心中唯有感激。”
说罢从钱袋里取出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连同贴着的玉佩一同塞进阿婆手里。
“不瞒阿婆,我姊弟二人乃安远将军洛炙之子,今日救命之恩我洛家来日定当相报,这些银票请您收好,万勿推辞。晚辈这就去寻郎中,我阿姊就先拜托您了。”
婆婆望了眼手中刻着“洛”字的玉佩,玉质通透,宛如一团凝脂,她虽不识字但也识得这玉价值连城,方才只顾救人,还未曾细看二人衣饰,即便沾染了尘土,布料也绝非寻常小户人家能穿得起的。
婆婆心头一跳,连忙将玉递了回去,声音发着颤,腿一软下意识就要跪下去。
“老婆子眼拙,不知贵人……”
婆婆嘴唇哆嗦,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洛明淮眼疾手快扶起婆婆,后退半步向婆婆郑重一辑。
“阿婆您折煞我们了,若没有您阿姊她……我们感激都来不及,我阿姊还得劳烦您了。”
婆婆正待回话,榻上传来轻咳数声,声若游丝,见洛昭昭眉头紧皱,额头沁出冷汗,胸口开始急促起伏,她一把拉住洛明淮胳膊,指向窗外北边,“小公子事不宜迟,往北边行三里路到镇上速速寻位郎中,令姊这边老婆子帮您顾着。”
眼下见状不妙,洛明淮急忙转身出门,“多谢阿婆。”言罢飞奔树下,翻身上马,好在方才仓促之间,没忘将马栓于此处,缰绳一抖,扬鞭疾驰。
镇上早市已开,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洛明淮环顾四周,眸中尽带些许诧异,低语道:“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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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尽有如此繁华,此地这般繁华,医道想必也极精深。”
前方人群聚杂,数位老者围聚在一处匾额斑驳的医馆前,只见那门楣上悬着一块古旧匾额,上书“广民堂”三字,笔力苍劲,墨色沉厚,门前药炉轻沸,白气袅袅,随风散入街巷。
他心中一动,既多人等候,且都是长者,想必这医馆郎中医术定然高超。他拨开人群钻了进去,堂中一老郎中端坐于紫檀木案后,双指轻按在一位老翁腕上,身旁一少年慵懒着倚靠药柜,把玩着手中拿着的琉璃扇坠,时不时提笔记下病者用药剂量。
他径直朝着老郎中走去,也不顾的上多少礼节,噗通一声跪下:“老先生,求您救命!家姊昨夜彻夜未眠,今早突发昏厥现浑身滚烫,片刻前咳嗽不止,晚辈心急如焚求先生救救我姊!”
言罢,他便要俯身,李溶急忙离座将他扶起,随即转身拉过那慵懒少年:“小郎君莫急,每月十五乃老夫立下的施药义诊之日,这些老友都是特意前来,老夫实在是分身乏术。”
说罢将那少年带至洛明淮跟前:“此乃老夫亲传弟子,风寒急症于他医术而言绰绰有余,你不必忧心定能保令姊无虞。”
池煜伸了个懒腰,原本还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散漫模样,眸光朝洛明淮望去,周身那股无形漫不经心的气场瞬间收敛,神采判若两人。
“你阿姊现如今什么情况?”
四目相对瞬间,洛明淮竟有些失神,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像冬日初绽的寒梅,白雪一片里最是夺目耀眼,朝阳落在他的脸上,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不显锋利,一双眼睛最是灵动眼尾微扬,似有笑意藏于眼角。
心底的不安几乎要满溢出来,洛明淮看向眼前这位少年,这般年纪这般样貌,怎么都像世家大族跑出来游玩的贵族公子,而非一位救死扶伤的良心郎中。
可信不过又如何?
他看向堂内那些候诊的白发乡邻,又落回李溶那带着歉意的脸上,他没有选择只能将阿姊性命交付于他,至少是老郎中的亲传弟子,多少都学会了点皮毛,洛明淮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池煜随手将针匣放进药箱,一并塞了三五个瓷瓶,药箱扣合发出清脆声响,“从蜀州一夜至此?蜀道夜路难行,你阿姊这般胆识在下佩服。”他挑眉轻笑,将药箱反手甩到肩头。
“你们是蜀州来的?我还当是京城哪家姊弟偷跑游玩。”
池煜目光落在那张沾染尘灰的脸上,一时间竟无端生出几分熟悉。
没等洛明淮回话,他率先跃出门槛,腰间玉佩撞得叮当脆响,“指路吧小郎君。”
2. 苏醒
洛明淮推开木门,发出轻响惊动了屋内守候的婆婆,见他回来迎了上来,池煜将药箱放了下来,目光不经意掠过榻上,一时整个人顿住了。
待看清后三两步冲至塌前,俯身细看那张苍白如雪的脸,眉心微蹙,指尖在她脉上细细感知,他收回手掏出银针与药瓶,动作利落将药丸塞进洛昭昭嘴里,“阿婆劳烦您烧点热水”转身望向洛明淮像是见了鬼般,声音都变了调。
“洛昭昭?你是洛明淮?长这么大了都。”
池煜话音刚落,目光在洛明淮身上打量了一圈,仰首轻笑,语气里还带着未散的急切与确认。
洛明淮却微微后退了半步,肩背不自觉绷紧,眼神里掠过一丝警惕。
他虽年少,却也懂得防备,他一把拉开池煜将洛昭昭挡在身后。
“你是谁?”
洛明淮看向池煜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戒备,眼神警惕而锐利。
池煜整个人被猛地一拽,踉跄着后退两步,一手扶着桌脚,一手捻着手里的药瓶,先是一楞,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不由笑出声:“好啊,你这小崽子倒是把我忘的一干二净。”
他几步上前,“啪”的一声拍向洛明淮脑门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熟稔与嗔怪:“小时候还一口一个秋玉哥哥叫着,现在倒好不仅忘得一干二净还动起手来,我定要告于洛伯伯给我讨个公道。”
洛明淮被敲得一缩,下意识捂住脑门,一刹那脑海里闪过一丝模糊的画面。
那时他才刚认字,书房里教书先生手持木尺,面色严峻,“不尽知用兵之害者......”他结结巴巴地背诵,声音发颤。
“都背多久了,还记不住!”先生一拍案,木尺敲在他手里,印出淡淡的红印。
“要用心,这都是基本的,明日定要背下。”
他蜷缩着蹲在书房角落,双手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人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是池煜。
池煜大步走来,蹲下低声问:“教书先生又打你啦?”
洛明淮点点头,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里落下。
池煜看着他这副可怜的模样,抬手揉揉他的头,他笑了一声:“那老先生就是古板,我幼时可挨了他不少打呢,你阿姊那会也好不到那里去,我们那会可是一条绳的蚂蚱,难兄难妹。”
洛明淮怔怔的看向他,声音沙哑:“秋玉哥哥你不许唬我。”
池煜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牵起他的手:“谁唬你了,哥哥带你去吃桂花糕,你阿姊还等着呢,去晚了待会不仅挨揍还得挨骂。”
*
“秋玉哥哥?”洛明淮仿佛被他一下敲进了时光深处。
没等池煜反应过来,他已经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在池煜肩上,声音哽咽:“阿姊突然病倒了,我一个人,我...我好害怕,幸好路过的阿婆相救,不然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洛明淮伸手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语无伦次,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底的恐惧不安全都发泄出来。
池煜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抚平一只受惊的小猫,“好啦,现在有哥哥在,还怕什么?”
“你阿姊并无大碍,我回医馆给她开个方子,晚会将药熬好送过来,你乖乖在这守着,等我回来。”
婆婆端着热水推门而入,池煜起身接过,"多谢阿婆照拂之恩,待她醒来我们便不多打扰。"
“哪里的话,小公子既给了钱财,老婆子我还是懂得拿钱办事的道理,定当好好照顾的。”
*
洛昭昭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干涸的沙砾,每一次的吞咽都让她感受到了刀割般的痛苦,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水......”她试图睁开双眼,挣扎地想起身。
趴在一旁的洛明淮被她的动静给惊醒,慌忙将她扶起,“阿姊!你醒了,是要喝水吗?”
洛昭昭点点头,拿起水壶就对着嘴里灌。
“这是哪儿?我这是怎么了?”她声音哑的厉害,环顾一周见此处十分简陋,不似驿站。
“前日你高烧从马上摔下,好在遇到位好心的阿婆收留,阿姊你猜猜我们遇见谁了?”洛明淮凑近,简单诉说了这几日大概经过但闭口没提池煜,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爹爹派人来抓我们了?!”洛昭昭从榻上跳起,脸色骤变,强撑着要下塌。
“阿姊你想哪去了?”洛明淮急忙按住她“是秋玉哥哥,迟家大哥哥!他刚去给你熬药了,这几日都是秋玉哥哥给你诊病抓药,昨夜守了你整整一晚。”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嗓音,“洛大小姐多年不见,你倒是逍遥自在,这两日可把本世子给累坏了!”
姐弟二人齐齐回头,池煜身穿浅蓝云纹圆领袍缀着银狐裘毛,蓬松的绒毛衬的他面如冠玉,洛昭昭一时有些失了神,直勾勾的看着他,她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当年一起游街玩乐的少年郎,他褪去儿时的圆润,下颚线变得清晰利落如刀裁。
迟煜察觉到她的注视,“喂?盯着我看作甚?认不出来了?”
“谁愿意盯着你看,自作多情!你这模样我当真是有些认不出来,好在你鼻梁上这颗痣。”
洛昭昭的目光落在他鼻梁左侧上的小痣。
迟煜端着药碗往前递了半分,“趁热喝,可还有哪不舒服?”银狐裘毛的风领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背。
洛昭昭回过神,接过药碗一口闷了进去,“迟秋玉,你是想害死我吗?怎的这么苦。”
迟煜料到她定然叫苦,早从袖中掏出一盒栗子核桃糕,捻起一块递到她唇边“我就知道,尝尝这个你最喜欢的栗子糕。”
洛昭昭就着他的手熟练地含住,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还算你有良心,竟还记得。”
洛明淮趴在榻边插嘴:“我先前也没认出来呢,秋玉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迟煜将剩下的糕点抛给洛明淮“说来话长,日后空闲再聊。”
他接过洛昭昭喝完的药碗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上回见过的那老郎中是我师父。”
他反手撑在榻沿,天蓝色衣袖如水纹荡漾,“倒是你们,洛家大胜你二人此时为何出现在这里?洛昭昭你老实交代,若不是明淮苦苦哀求我早就修书一封告知洛伯伯了。”
他顿了顿,嘴角轻勾吊儿郎当道:“你猜,洛伯伯派来的人几日能到?”
池煜作势向门口走去,洛昭昭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池煜毫无防备,重心不稳被这突然一拽,整个身体向后倾去,严严实实的将她半条腿给压住,四目相对,洛昭昭甚至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长睫“你别......”
洛明淮见状连忙将池煜扶起,“秋玉哥哥你压着我阿姊了。”
那道透过薄被传来的温热的体温在洛明淮的帮助下瞬间消失,洛昭昭意识到不对,脖颈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着一片绯红,“我不是有意的,谁让你不站稳。”
池煜几乎是弹跳着从榻上起身,脚步酿跄好一会才站稳脚跟,他迅速转过身整理被拉扯出来的褶皱,不敢回头,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分明是你拉扯我在先,洛昭昭你还是和幼时一般,蛮不讲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以及他试图掩饰却欲盖弥彰的慌乱。
“谁不讲理了?若不是你吓唬我!”
池煜被气的笑出声来,正要反驳,余光瞥见门口那小小的身影正试图悄无声息的溜走。
洛明淮捕捉到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的硝烟,他太熟悉了!瞬间回想起小时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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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类型的场面,最后总是会殃及到他这个无辜的旁观者身上,想起爹爹平日的教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趁着两人彼此注意力还在对方身上,他火速关上房门,阻隔内外两个世界。
洛昭昭翻开话本,指尖点着上边的绘图“话本里写的可有意思了,我想去看看......”
“你疯了?”池煜不等她说完,出声打断她。
“看看窗外,现在是何时节?禁渔令高悬,你竟不知?”
“你骂我作甚?禁渔令是什么?话本上也没说啊。”
池煜抢过她手上的话本,用力合上:“洛大小姐任性也该有个度,你偷溜出来之前连《海渔律法》都未曾读过?”
“洛大小姐可是觉得官府的囚车比洛府的马车更加气派?”
“我知错了...我确实不知有此禁令。”见他声色俱厉,方知此事利害,洛昭昭心中轻叹口气,她发誓她当真是不知晓这什么禁渔令,若是知晓定然不会如此鲁莽行事。她抬起头,目光清正地迎上他的视线。
池煜见她似是知错的模样将话本还她,“这些唬人的话本你少看些,别把脑子给看傻了。”
洛明月小声嘀咕:“你才傻。”
*
数别两日,洛昭昭便又恢复了昔日朝气。
两月后陛下寿诞,迟煜乃当今长公主之子,陛下嫡亲的外甥,自当回京朝贺。洛家新立军功,陛下必于宫宴之上当众嘉奖,眼下这节骨眼上,若是缺席难免落人口实,人言可畏倘若有心人搬弄是非恐百口莫辩。
洛昭昭领着洛明淮一同向婆婆辞行,她从包囊里取出一支琉璃发簪塞给婆婆:“多谢阿婆近日照料,这份恩情明月铭记于心,来日若有所需但凭此物必当效绵薄之力。”
迟煜将洛家姊弟二人安置在广名堂正对的驿馆,洛昭昭算了算日子,洛家军此刻应到已经抵达京郊,她大笔一挥留下一行大字:
备好酒菜即刻归家。
她折好信纸塞进池煜手里,池煜接过目光在信纸上一扫,不由失笑:“你这字怎么还越写越退步了?跟鬼画符似的。”
洛昭昭本就不喜琴棋书画,幼时在京城时尚有老先生板子底下逼出的工整,自从随父驻守蜀州后,父母整日忙着军务,也抽不出空来管她,自此笔墨纸砚搁在案上不曾动过,爬树摘果的本领倒是精进不少。
“鬼画符怎么啦,你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符吗?”
池煜最是见不得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拽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走,带你去拜见我师父。”
“明淮还在睡呢,等他一起呀。”几日下来,洛明淮早已精疲力尽,连洛明月被迟煜拽出门的动静都没能惊动他的美梦。
“等不及了。”
洛明月被他一路拽到医馆前堂,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坐在那实木案前,李老郎中正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行云流水。
李溶捻须一笑:“听我这逆徒说,你想跟着老夫学字。”
池煜抱臂倚靠在柱前,眼里洋溢着得逞的笑意,见洛明月瞪过来,故意扬声道:“可不是嘛师父,明月说当今草圣都不及您半分。”
“哈哈!老夫不敢当,丫头你想学多久老夫便教多久。”
李溶初见洛明月时,便觉得这姑娘生的灵动甚是招人喜爱,此刻听见她在徒弟面前这般夸赞自己,更是乐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当下就把毕生绝学传授于她。
冬日苦寒,染病的人便多了起来,池煜接连忙碌数日,待病潮稍退才收拾行囊,在李溶的耐心指点下,洛明月的字倒是真有了些长进,相较之前像样多了,洛明淮也未曾闲着,跟着池煜忙前忙后,几日下来,竟也学会些皮毛。
启程那日,李溶还特意叮嘱洛昭昭,若得闲暇定要寻个时段回来住些日子,好再为她指点笔法。
3. 笨狗
一路上,三人打闹嬉戏,洛昭昭时不时便与池煜比试速度,留下洛明淮独自一人在后追赶。
白日途径宁城,集市上狗舍的喧闹引得洛明月频频回头,一条通体雪白眼圈周围一点乌黑的土松犬朝着她走来,尾巴摇晃的像个小风车,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走路摇摇摆摆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走了,该回驿站了。”迟煜的声音从洛昭昭身后传来。
小狗似是察觉到什么,拼命站起扑向洛昭昭,发出细弱的呜呜声。
见洛昭昭站着不动,凝视着底下那条圆滚滚的幼犬,迟煜仔细打量了几眼:“看着就笨笨的,路都走不稳,让他看家护院定是不行,你喜欢笨笨的?”
“笨”字像颗石子砸入心湖。
一种被看轻的羞窘和倔强瞬间涌上心头。
她耳根微热,仿佛被评价的是自己珍藏的宝贝,“谁喜欢笨的?我喜欢那种凶狠的。我只是瞧着他……”
她猛地转身像是要证明什么看向身后摊位狂吠不止的大獒,用手指了指:“本小姐定是更喜欢这样威风的!”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没入人群,一旁未曾出声的洛明淮拉了拉迟煜衣角,“秋玉哥哥我阿姊是不是生气了?”
驿站里
洛昭昭起身添茶,她有些恼火,一条幼犬而已,何必口是心非,都怪这迟煜非要多嘴。
她烦躁的站起身,脑海里浮现着幼犬湿漉漉的眼神,试图自我安慰着“一条幼犬罢了,何必在意他迟秋玉说什么?”
另一头,迟煜倚靠窗边回想起自己白日所言,一种混着懊悔与愧疚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在他记忆里,洛昭昭自幼好强,她当时看向那条幼犬的眼神分明是极其喜爱,自己的话语让她不好意思承认了。
洛昭昭拉开门,正要跨出门槛,一道身影挡住了外面的月光,她抬头,迟煜手臂微微扬起修长的手指屈起,正准备敲门的姿势。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此刻凝固。
“我……”
“你……”
两人像是约好似的,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
洛昭昭一时语塞,刚想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你先说。”
迟煜顺势收回手,“听驿馆掌柜说集市附近有个酒楼,招牌的栗子糕很是不错,明淮刚睡下,你陪我去尝尝味?”
“好啊…去尝尝。”
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两旁的灯笼依次亮起,迟煜自然地走在外侧,“我托掌柜的订了个阁楼临窗的位置,应该能看到江边的灯火。”
洛昭昭思绪早已飘远,该怎么开口呢?
要不找个借口?是明淮喜欢。
还是直接说吧,喜欢就是喜欢,承认又不丢脸,况且那幼犬如此可爱。
待她从思绪中抽离,不由得一怔,竟不知不觉走到那幼犬摊位附近,那种小白狗果然还在,趴在笼子里酣睡。
“洛昭昭有件事想劳烦你。”
迟煜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笼子里那小小的身影。
洛明月疑惑地侧头看他,“嗯?”
迟煜顿了顿,支支吾吾:“我瞧这笨狗还算惹人怜爱,养着玩乐解解闷也能添些乐趣。”
“只是我母亲对毛发敏感,你若方便可否替我照料?”
这句解释说得太快,倒像是提前备好的说辞。
见他这样说,洛昭昭心头那点郁闷,瞬间烟消云散,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里化开,开心的她几乎立马就要点头答应。
不对,不能这么轻易就范。
洛昭昭咳了咳,清清嗓,“诶,你喜欢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去,那幼犬听见动静睁眼起来卖力的扒着笼子。
迟煜看着她故作高傲的模样,嘴角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洛昭昭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蹲在笼子面前,用手挑逗着,内心早已雀跃不已,但面上强装着震惊,摆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哎,养这些小家伙可麻烦了,看在你迟世子的面上勉强帮你这个忙吧。”
迟煜没有戳破她,转身利落的向摊主付钱,摊主给它系了根红细绳,嘱咐在小狗认主认家之前先不要解开,怕走丢。
迟煜接过红绳,洛昭昭从他怀里抢过小狗,红绳悬在两人中间,小狗亲昵的蹭着她的胸膛,在她怀里不安分的动着,她忍不住轻轻地抚摸它柔软的肚皮,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那你给他取个名吧?是条小公狗。”
“那就叫笨笨吧,瞧他笨笨的。”
*
因着笨笨的缘故,迟煜特此赁了辆宽敞青帷车,马蹄轻快,原本一日的路程,半日便见了京城的巍峨城墙,熟悉的喧闹透过车帘隐隐传来。
车厢内
笨笨抱着洛明淮的鞋履精准的啃了下去,履面立刻多了几个浅浅的牙印,洛明淮将他拥入怀中,拍了拍他的头,“呆瓜,这不能吃。”
洛昭昭原本端坐的身体渐渐倾斜,鬓间的步摇流苏轻轻拂过少年肩头,一抹淡淡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迟煜执书的手微微一顿,不知过了多久,肩头传来一丝微微凉意。
只见那湛色绸上淡淡化开一小团深色水痕,还在缓慢地扩大。
迟煜身体微僵,不敢动弹,眼底一片无奈的温柔。
洛昭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下意识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刚才依靠的地方。
迟煜肩上的水渍赫然入目,她猛地直起身,那一瞬间她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我不是有意的,我帮你擦擦。”
“我还以为下雨了。”
洛昭昭先是一愣,明白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尴尬化作羞赧,伸手轻轻捶了下他的手臂“没淹着迟世子吧?”
*
马车停落在洛府大门,洛明淮抱着笨笨跳下车,门外清扫的奴仆看清后,赶忙向里头通报:“少爷小姐回来了!”
洛炙人未到声先到,府内传来一阵怒喝:“洛昭昭你敢回来。”
洛昭昭躲在迟煜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秋玉哥哥救我!”
迟煜无奈,根据早些年的经验每回她这般唤他,准没好事,不是要他帮忙,就是要他救场。
他上前半步,弯身行礼,把洛昭昭挡了个严严实实,“洛伯伯安好。”
洛炙打量着眼前气度不凡的少年,“你是谁家小子?”
“洛伯伯?我是秋玉啊,您……忘了?”他话语适时一顿,竟流落出几分被遗忘的苦涩,一旁的洛明月看的一愣,几乎要以为他是真的伤心。
洛炙猛地一拍额头,围着迟煜转了两圈,“瞧我这记性,秋玉都长成这般俊俏模样了,都怪伯伯眼神不好。”
洛昭昭见状,悄悄溜进府内,偷偷给迟煜作了个手势,迟煜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自己知晓了,让她快些进去。
洛炙亲密地揽过迟煜的肩,掌心触碰到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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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头一片湿凉,“怎的衣裳还湿了?走,进屋用膳去。”
迟煜含笑拱手,“不小心沾上的,洛伯伯盛情,晚辈心领,只是离家数日,长辈还在家中等候,来日必当专程拜访。”
庭院中饭香从厨房弥漫出来,季蔓文正要差丫鬟去寻突然离开的夫君,忽闻窗外传来阵阵异响,她搁下碗筷正欲起身,就见两姊弟从门外闯了进来,异口同声道:“娘亲!”
季蔓文被吓的一愣,起身向后半退半步,轻抚心口,声音还带着颤,“还知晓回家啦?”
她扶着桌沿目光在两姊弟身上打转,只见洛昭昭鬓发散乱,珠钗斜插,洛明淮更是狼狈,脚上那双鞋履被啃的七零八落,露出脚趾在外。
“还当你两是哪里逃难回来的呢。”她取出绢帕轻轻地擦拭着洛昭昭额间上的薄汗。
笨笨在底下卖力的摇着尾巴,像是在讨此刻的存在感,季蔓文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终是忍不住笑出声,“用完膳好好收拾下,像两泥人。”
*
回京已半月有余,此番洛家回京便算彻底安顿下来,洛昭昭闲居家中,笨笨在季蔓文精心喂养下,如今吃的滚圆雪白,倒像是头刚出生的小猪崽。
自安定下来,洛昭昭便染上了贪睡的毛病,每日日上三竿才能听见她绣帐里传来起身的动静,贴身丫鬟春如为此苦恼好一阵,“小姐,再不起老爷夫人该回来了。”
春如年长洛昭昭月两岁,自打十二岁起跟着这位主子,就没见谁能真正管住过这位小祖宗,好在老爷夫人知晓自家女儿的脾性,也未曾因此迁怒于她。
陛下寿诞在即,洛昭昭猛然惊觉入宫的衣裳还未备至妥当,此事刻不容缓,今日就得出门置办。
京城虽好,只是这长街不许纵马,只因早年间几桩纵马意外闹出大乱,陛下便颁下铁律严令骑行。回想起蜀州快意驰骋的日子,而如今却要困在这方寸之间,洛昭昭觉得连风都透露着股憋屈。
她倚着车窗,指尖轻撩纱帘,目光流连在街景之间,记忆里卖蜜饯的李记铺子如今正挂着“刘记酒楼”的牌匾,从前常去迟煜偷去的糕点铺,从简陋铺面到如今竟开成了三间开阔的铺面,排队的人从铺口蜿蜒到巷尾。
正探头凝望间,马车忽然一震,洛昭昭扶住窗棂,急忙稳住身子,“春如发生何事了?”
还未待春如回话,车外传来嚣张的斥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少爷的车?”
身旁的小厮立刻高声附和,“这可是丞相府的车驾,睁大你们的眼看看。”
丞相府这些年子嗣单薄,能像这般嚣张跋扈的定是那嫡亲长子苏灵泽。
她掀开车帘,玉手往腰间一叉,“本小姐没长眼怎么了?”
春如见她这架势怕是要与人争闹,立刻挡在她的面前,春如是蜀州孤儿,洛夫人见她无家可归秉性忠良又机敏周到便安她做洛昭昭的贴身婢女,她还未识全京中权贵,不知他们与自家主子何其关系。
原本嚣张跋扈的苏家大少爷正要开口,嚣张的神色瞬间化作春风,“洛明月?你竟然回京了?”
也不顾马车尚歪在街中心,他利落的跳下马车,殷勤地伸出手来,学起茶楼里跑堂的腔调,“洛大小姐请下车,当心车辕高。”
洛昭昭扶着他的手腕跃下车辕,立刻收回手别过脸去,鼻尖微微扬起,“不能回吗?”
苏灵泽连忙摆手:“我绝无此意!前段日子还去你府里寻你和明淮,洛伯伯说你二人还在外游玩未曾一同回京。”
4. 百草园
苏灵泽与洛昭昭迟煜是一同长大的交情,京城同一辈里就数他们三人顽固不堪,三位小祖宗不是今日和谁家孩童拌嘴就是打架,偏偏这三家都是京城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大人都只得嘱咐好自家孩童莫去招惹,别得罪这三位小祖宗,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当真来寻过?”
洛昭昭一脸不可置信,回京半月余她闭门不出而非不愿而是出门也不知作甚,幼时的玩伴无一人寻她玩乐,她一直认为自己也随着旧光阴被一同遗忘。
“我骗你做甚?你若不信我随你回府找洛伯伯当面对质。”
见他回答如此坦荡,洛昭昭沉在心中的浊气悄然消散。
一旁的车夫检查一番,上前禀告,“大少爷,车轮歪了,怕是动不了了,小的这就回府换一辆过来。”
见满地狼藉,苏灵泽摆摆手,探身从车上拿出个木盒,“罢了罢了,此处过去不远,我走过去便是,晚点再派人来接我。”
相比苏灵泽,洛昭昭这边倒是毫发无伤,“你这是要去哪?不如顺你一路。”
“百草园。对了,阿煜也回京了,你可知晓?”
想起池煜这些日子,不知所踪留她一人在府中虚度光阴,洛昭昭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无从发泄,“不知晓,与本小姐无关。”
一路上,苏灵泽彷佛掀了盖的话篓子休想合上,这些年洛昭昭不知道的京中琐事,像块明镜安在她脑子里了,谁家姨娘争宠,西街的酒楼为何没落......
“还有刘尚书家那庶女......”苏林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连到了目的地都未曾察觉。
“停。”洛明月被他吵得脑瓜子嗡嗡,只想快些把他送走,一旁的春如起身掀开车帘,“苏公子,到了。”
“不如一同去瞧瞧吧,池煜也在里头。”
听见池煜也在里头,洛昭昭摇摇头,“你自个去吧,本小姐还得去逛锦绣阁,安置两身新衣裳。”
苏灵泽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一手拿着木盒,一手挽着她的手臂,不容置疑地架住她向里走,“衣饰为庸资添彩,我要有洛大小姐你这般容貌披着树叶我都敢出门,还逛什么铺子,我们三都多久没聚了。”
洛昭昭被他牵着往里带,罢了,瞧瞧这些日子池煜这家伙都在做些什么,“谁愿同你们聚?就一小会,待会我就走了。”
春如跟在后头,有些不知所措,拉着她的衣角,“小姐......”
“不用理会他,他自小就这样。”
百草园顾名思义是草多的园子,依山而建,至今传下来也有百余年了,太医院用的草药都是从里面种出来的,专供皇室。
洛昭昭视线盯着苏灵泽手里的木盒,“你手里的木匣装着什么?”
“秘密,待会你就知道了。”
从苏灵泽口中得知,太后旧疾复发,这些日子迟煜都在榻前侍疾。
难怪这些日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太后年轻时随着先皇一同征战沙场,可谓燕国舆图有一半是在她的马背上展开的,也就是那会落下的病根,一到寒天腿脚便钻心的疼。
百草园占地广大,视线开阔,放眼望去一亭立于前方,洛昭昭没注意脚下,一脚被地上的石子被绊住。
苏灵泽没有一点防备,连同洛昭昭一起摔了个脚朝天,身后的春如连忙将她们扶起,“小姐,可有摔着哪里?”
原本迟煜还沉浸在钻研药方里,一阵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紧接着二人就出现在他眼前。
“洛昭昭你走路能不能看路?”
“那你就不能扶着点我吗?你还想赖我?”
迟煜挡在两人中间,出手捂着他们嘴巴,“再吵两个人一起出去,都多大了还拌嘴,苏灵泽你不能让着点她?洛昭昭你这暴脾气也改改。”
洛昭昭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理会他们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苏灵泽把手里的木盒递出去,看向案上迟煜还没收拾的一片狼籍,“如何?太后娘娘可有好转?”
炉上还熬着汤药,多种药材混合在一起,苦涩的气味从盖沿缓缓漫进空气里。
“有所好转,我师父说火灵芝可缓解疼痛。”
洛昭昭下意识捏住鼻子,皱着眉,她最是怕苦,气味熏得连眼角都发紧。
迟煜掀开盖,取了小段芝放了进去,“此处虫蚁正凶,你怎么把她带了过来?”
洛昭昭起身,一掌拍向迟煜后背,“本小姐可不怕,别说这小小的虫蚁,便是山上的恶狼我也杀的。”
迟煜有些吃痛,两指钳住她的脸颊,“你属狗的?见人就凶。”
提起狗,迟煜想起那集市上买的笨狗,回京后忙着照料皇外祖母的身子,其他事情是一点都未曾顾上。
“我的笨笨如何了?”
苏灵泽在一旁帮迟煜收拾案上的残渣,听见两人说话探出头,“笨笨是什么?”
“笨笨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话音在空气里相撞,分不清谁先谁后。
苏灵泽不懂,但也配合,“我是聪聪。”
待汤药熬好,迟煜收拾妥当准备进宫照料,“待会你们准备去哪?”
洛昭昭才想起自己出门是为了办正事的,如今倒好一日过去,事情毫无进展。
三人一同出园,影子被夕阳拉长交叠在地上,苏丞相托人给苏灵泽找了个差事,说是磨练下他的公子脾性,今晚他当差值守,苏灵泽和迟煜顺路,便一同离开了。
路上苏灵泽将白日里与洛昭昭街道重逢的事情说给迟煜听。
“多年未见,洛丫头的脾性可分毫未变,还是那么娇蛮。”
迟煜想起她那副凶人的嘴脸,不禁笑了笑,“变了就不是她洛昭昭了,姑娘家的凶点也好,将来成亲也不会受人欺负。”
苏灵泽作势握紧拳头,在空中假意挥霍两下,“谁敢欺负她?我们两可不是吃素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多年未见她倒是还能认得出你。”
迟煜有些疑惑,问道:“我与她一同回京的,她未曾与你说?”
苏灵泽左思右想,脑海里实在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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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这段记忆。
“未曾,原本她听见你在里面还不愿意进去呢。”
迟煜这才回过味来,许是这些日子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既没交代又没寻她作乐,怕是惹得那尊大佛不高兴了。
见迟煜迟迟不语,眼珠定定的,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在看,苏灵泽伸手,巴掌在他眼前晃悠,迟煜回过神。
“无妨,这些日子忙着侍奉皇外祖母,暂顾不上,明月回京不久,你若闲暇,叫上她与明淮四处逛逛熟悉熟悉。”
苏灵泽到了地方,起身下车,“这还用得着你说,待太后娘娘好些了,我们几人回头再聚。”
*
洛府
洛明淮才从学堂里回来,回京后洛炙便安排他读书练功,每日卯时习武,辰时入学,待申时方归,半月下来本就消瘦的身体,在这般晨昏不息的锤炼苦读下又单薄几分。
“明淮你过来。”
洛昭昭躺在榻上,春如指间的葡萄刚抵在嘴边,她便懒懒张口接住,连眼皮都未曾掀开。
洛明淮小跑过来,趴在塌边仰着头问道:“阿姊唤我可为何事?”
洛昭昭睁眼仔细打量了下他的小身板,“又瘦了?在学堂里可有好好用膳?”
“自是有的,只不过学堂里那饭菜属实难以下咽。”
洛明淮越说越委屈,“待爹爹回来,定要允他许我自己备膳。”
洛昭昭有些心疼,伸出手摸摸他头,眼底里却盘算着算计,“趁今日爹娘不在,不如上街吃去?听说望春楼的菜肴正当时令。”
“可是爹爹说过夜里不让出门。”
洛昭昭见他如此回答,想来计划算是失败。
洛明淮眼珠转了半圈,忽然拉住她的袖角,“所以阿姊我们快些出门吧,天没黑之前出门就不算破规矩了。”
洛昭昭吩咐春如给厨房传话,今晚不用为她和明淮备膳,夜里渐凉,她往肩上拢了拢春日披过来的斗篷,“春如,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春如叹了口气,知晓自家主子决定好了的事情换谁都拦住,“小姐可要当心,听柴房婆子说夜里街上不太平,有伙人专摸钱袋。”
洛昭昭笑了笑,告诉她不必担忧,“春如,这世上敢偷你家小姐钱袋的人可还没出世呢。”
*
望春楼兴起不过两三年光景,如今已是达官贵人惯常宴酒的去处,席间风味卓绝,听闻掌柜原籍江南人家,在京城里能做出一席地道的江南风味酒楼,仅此这一家,生意火爆到来这用饭都得掐算时辰。
恰巧临窗的客人结账,洛昭昭便拉着洛明淮在位上就座。
“把你们这招牌菜都上一遍!”
见只两人对坐,小二笑吟吟地躬着身,“二位客官,本店量大,招牌的醋鱼都足足有两斤半两,若再添上那蟹粉豆腐和荷叶鸡怕是吃不完了可惜了,不若先点着这三道,若是不够再添着。”
洛昭昭闻言想起洛炙平日的教导,切莫铺张浪费,“那便依你说的,对了再给我来份酥鸭带走。”
5. 明月
待酒足饭饱后,洛昭昭起身正准备付钱,迎面撞上两孩童狂奔嬉闹,那女娃娃一不看路,一头栽进她怀里,洛昭昭连忙将她扶住,一脸严肃道:“此处不可嬉笑打闹,专心看路。”
两孩童被她吓的撒腿就跑,片刻就不见人影,洛昭昭不以为然,待自己日后生了小孩,定不能像刚刚那两小孩般不知规矩。
“加上带走的总共一两银子。”
洛昭昭准备掏荷包,低头一看腰中空荡荡,顿时意识到刚刚那两孩童并非打闹,而是借此盗取钱财。
洛昭昭一时有些尴尬,出门太急,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一两银子是吧,你等等......”
洛昭昭假装在身上摸索着,嘴里嘀咕着:“我荷包呢?”
洛明淮见她许久未归,寻了过来,“阿姊付完了?”
洛昭昭看着洛明淮两眼放光,凑了过去,贴着耳边小声道:“我钱袋被偷了,今日这顿你记着,回府我再给你。”
“我......我没带银子出门。”
完了完了,这下糟了。
一旁的伙计见她二人穿着华贵,不像是要逃账的模样,凑前低声道,“两位贵官,若是不便,不妨在此品茶,小店可派人至贵府取来便是。”
“洛......”
洛明淮话未说完,被洛昭昭捂住嘴巴,强行消音。
洛昭昭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别说话。
“哈哈,不用,我们再坐会,晚些就付。”
若是刚派人去府里取钱,洛昭昭能保证明日的太阳她定是瞧不见日落了,父亲定然会狠狠责罚她,偷溜出去先不说,竟还让讨债的人还追到府里来。
“对了,听闻你苏三哥哥在城门当值,你去那寻他,他身上定带了银子,阿姊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酒楼离城门不远,一小段路但偏僻漆黑,洛明淮听到身后有动静,不敢回头,身上也没有能防身的东西,只好快步离去,到有街灯的地方便安全些了。
身后传来铁蹄的清响,一声声,不紧不慢地缀着,马上的人影被巷子两侧的高墙挤成一道瘦长的墨痕。
“明淮?”
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名字,洛明淮这才敢回头,池煜坐在马背上,俯身朝他笑,“这么晚了你怎会在这里?”
“秋玉哥哥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有歹人跟着我呢。”
刚从宫里出来,池煜察觉腹中有些空了,正准备去寻苏灵泽用些宵夜,望着前方身影越看越像洛家那小子,便跟了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算认错稚子独行也恐有不妥。
“吓着你了?去哪,哥哥顺你。”
池煜勒住缰绳,弯下腰俯身将手臂往洛明淮面前一伸,“来,上马。”
……
“所以你阿姊钱袋遭人算计了,怕洛伯伯怪罪,准备去找苏灵泽借银子?”
路上洛明淮已经将事情经过全然告知池煜了,池煜哈哈大笑,“稀奇,你阿姊竟也有今日。”
洛昭昭闷着头,脸垮下来,直到从酒楼出来,见池煜策马而来,她惊呼道:“京中明令,禁纵马骑行,你禁敢造次。”
池煜手指弯起,在她头顶不轻不重地一扣,声响脆得像剥开刚炒的栗子。
“京中不比蜀州,谨言慎行,御赐令牌在此,自然驰得。”
池煜将缰绳在酒楼门口的石鼓上绕了几圈系紧,准备护送二人回府。
洛昭昭叹口气,等回府后还免不了父亲的一顿斥责,街道两旁小贩还在吆喝,准备在收摊前挣出最后一把力气,池煜买了些糖炒栗子垫肚子,剥好壳递给她,栗子软糯的香气,此刻尝在嘴里,却如同在嚼一坨温热的蜡。
洛昭昭心生羡慕,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是陛下嫡亲外甥,又想起那被偷盗的钱包,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洛昭昭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寒风呼啸,偏在这时扑了过来,她眼圈不由一热,那点强压着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由头,泪珠子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池煜洛明淮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四只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眼神相对交换着无声的惊慌。
池煜想说句却又噎住,洛明淮手掌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阿姊你别哭了,明日我便去帮你寻钱袋。”
洛昭昭非但没止住,索性放开了声,哭得肩头直颤,池煜被这阵势给骇住了,直挺挺杵着,洛明淮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要回......蜀州,我......不想待这里,这里一点都不好。”
突然其来的嚎啕,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人窃窃私语怀疑池煜是拍花子的,人群迅速聚拢,指责声嗡嗡响起,池煜百口莫辩,急得额上冒汗,好在洛昭昭收住哭声,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往前一站,挡在他们二人身前,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家散了吧,他们不是坏人,是我心里不痛快才哭的。”
说罢,一手一个拽住他们就走,她落泪是因为在这京城里她只能像只金丝雀隔着纱帘看街市,不许纵马,大家都有在忙自己的事情,池煜是,苏灵泽也是,就连洛明淮都得日日去学堂,甚至连钱袋都能被孩童给摸了去,城里人心眼多,规矩也多,不如乡间一身轻。
她有些想念与蜀州玩伴一同打闹的时光了,那时上山打猎,下河摸鱼,上树摘果,都不算正经事,却是最畅快的,即使短短数年,她却觉得会成为她记忆里最欢乐的回忆。
待没人的地方,洛昭昭松开二人,头也不回的扎进夜色里,脚步又急又快,将二人狠狠甩在身后,池煜洛明淮两人眼神一碰,撒腿就追了上去,池煜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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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步抢到她身前,转身张开手臂拦着路,倒着小碎步后退,“明月,京城好玩的地方也有,待我忙完再来寻你一同玩乐成不成?”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寓意每年都能如愿以偿,生活平安顺遂,是以季蔓文给她取名昭昭;昭昭云月端,此意寄昭昭。寓意将美好的心意寄托给明月,愿它能随着月光陪伴,故洛炙为她取字明月。
洛昭昭把委屈挂在脸上,洛明淮挽着她的手臂,撒娇道:“阿姊莫哭了,待明日我便去打听是哪家娃娃敢当街抢掠。”
瞧着迟煜那副手忙脚乱,险些将自己绊倒的狼狈模样,那股顶到喉咙口的酸涩,忽然就泄了气,她抽了抽鼻子,把最后一点哽咽也咽了回去,眼泪虽还悬在睫毛上打颤,嘴角却已不自觉的松了,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洛昭昭虽性子骄纵了些,像爆竹筒子似的一点就燃,但好在来的快,灭的也快,只要及时扑灭便不会酿成大火。
“哼,迟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本世子何时说话不算话?”
洛昭昭指尖点了点洛明淮额头,“不许去,你阿姊头脑聪慧自有办法。”
三人身影在街巷挨挨挤挤地向前挪,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上轻轻晃着。
迟煜像是想起什么,匆匆摆下一句话,“你们先行,我随后就来,先别回府,待我回来。”
洛家两姊弟一头雾水,但也听从,半刻钟的路硬生生走了一刻钟,不一会儿,迟煜气喘吁吁地追了回来,一只手不自然的藏于身后,洛昭昭眼尖,瞄见他背过去的手和袖口上的泥,像是藏了些什么东西。
洛昭昭脚尖一点,哪还顾得上别的,像是灵活的鸟儿般纵身就扑了上去,伸手便要去夺他身后的“宝物”。
迟煜索性也不躲了,笑着把手里那泛着光芒的琉璃透色罐往前一递:“呐,送你。”
数点碎金似的光浮在昏黄的街灯影里,洛昭昭伸手接过,眼睛亮的像星星般闪烁,笑意蔓延整张小脸。
洛明淮忍不住凑过头来,三颗脑袋几乎碰在一处,望着那几点在晚风里若隐若现的,提着灯笼的小虫。
洛昭昭仰着脸,萤火虫的光星星点点地落在她眼中,笑意从她眼底蔓延出来,嘴角弯起的弧度又亮又暖,满是惊奇与欢喜,“这么多你怎么抓的?”
迟煜立刻挺直了背,下巴微微一扬,眼里闪着点小得意,“这对本世子来说轻而易举,你知晓的吧?”
只是那额头鼻尖上亮晶晶的汗,还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早就把他那方才那通上树下河的忙乱,交代得一清二楚。
迟煜见她欢喜,声音都轻快起来,“你将它们养你院子的茉莉丛里,夜里推开窗,一抬眼就能瞧见它们在你院子里巡逻。”
“天上明月有星星相伴,我们明月有萤火伴。”
6. 寿诞
待燕皇寿诞那日,早前听闻此次寿诞由太子亲自操持,西凉使团不远万里前来觐见,愿与大燕盟誓交好。西凉地处草原,以牧畜立国,此次像燕国示好,愿以牧畜、战马、毛皮为交换换取燕国药材,欲辟一条路,定时互市。
燕国水土得天独厚,极易药材生长,凡《百草》记载,十有八九皆可在燕国境内寻得合宜之地栽培。然而燕国不善牧畜,战马尤为稀缺,精锐骑兵所用宝马,大多需从魏国或西凉重金购入,燕皇对此提议,龙颜甚悦。如此一来,燕国骑兵可得充实,西凉亦可药以保民,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寿诞当日御花园亭畔
各家女眷齐聚在此,见季蔓文携着洛昭昭走了过来,丞相夫人笑着招了招手,“文妹妹,来这。”
季蔓文与柳玉如乃闺中密友,情谊深厚,亲如姐妹。
说起眼前这对挚友,不由令人想起她们两个那段曾被世人议论的婚姻,季蔓文知性优雅偏偏嫁了一位杀伐果断战功赫赫的将军,随夫上阵杀敌,相反柳如玉性格刚烈,惯于快人快语,反倒入了丞相府的门庭,相夫教子。姊妹二人反而成就了旁人无法相同的圆满,在最不相宜的地方,成了最恰如其分的样子。
众人闻声,目光都随着她打招呼的方向望去。
洛昭昭身穿竹青短袄,领口和袖口都精细的缝了一圈毛茸茸的纯白狐毛,茉莉花纹缀在裙带若隐若现,衬的她更加明媚娇艳。
苏夫人将洛昭昭拉到身侧,握着她微亮的手,转身从自家婢女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鎏金梅花点缀手炉,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轻轻捏了捏她柔润的脸颊,“都长这么大了明月,快让玉姨好好瞧瞧。”
苏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又抬头对季蔓文笑道:“还是你有福气,瞧瞧明月这相貌,与你当年有和差别。”
“这是洛家丫头?”一旁镇远侯夫人端着茶盏,面上端着笑,目光在洛昭昭身上打转。
洛昭昭对她印象极深,幼时镇远侯世子尤其爱揪女娃辫子取乐,一次宴会,硬生生将洛昭昭给扯哭了,好在池煜与苏灵泽瞧见,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联手将他教训一顿,待事后镇远侯夫人反倒暗指是洛家女儿举止不端,先欺辱她家儿子,这才惹出后面的是非。
洛昭昭对这位镇远侯夫人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嘴角咧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维持着基本的礼数,并不多言。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些居于锦绣堆顶的贵妇们,几年过去不过是她们眉梢眼角填了几笔更显威仪的淡纹,衣饰妆扮愈发华贵精雅罢了。
洛昭昭跟着苏夫人身侧,文文静静地行礼问安,这些面孔她还记得,此刻不过是将记忆里的名讳与眼前鲜活的容色再次对应起来。
季蔓文尚未坐稳,方才还三五成群的贵妇们,像一阵风似的都朝她这边吹过来了,笑意盈盈地将她拢成个圈。
一时间道贺声,赞美声,关切语纷至沓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恭维,对于众人的吹捧与赞美,季蔓文面上依旧是那副清淡温和,让人琢磨不透一丝神情,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无丝毫高傲,唇边挂着得体的浅笑,“多谢诸位夫人。”
正说话间,素来爱凑热闹的胤王妃笑着提出,“今日见诸位夫人欢聚至此,倒让本宫想来个主意,早些年先帝赐于王爷的倚春园前些日子刚收拾妥当,不知各位可否赏脸,都去本宫那松散两日?”
胤王生母是昔年以媚宠闻名的淑妃,心计手段皆属后宫翘楚,生的一副好容貌容色倾国,先帝对他几乎百依百顺,淑妃在后宫行事颇为任性,先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在帝位传承这桩根本大事上,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许是目睹过淑妃与胤王的日益骄纵,因此无论淑妃如何婉转暗示,无论胤王如何试图表现,先帝始终不曾给予他们半分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他未曾料到,这份自认妥当的安排,将来竟会酿成大错。
坊间传言,胤王京郊庄园和别院里养着些不太一样的护卫和佃户,这些话头零零碎碎,似真似假,在京城一些圈子里传开了,陛下仁厚,顾念手足,未曾深究,事关天家,百姓也不敢妄言,听了也当没听见,低头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胤王妃提议话题刚落,吏部尚书府夫人王氏便第一个笑着应了,“这提议正好,这些日子闷在家里也乏,正该出去透透气,我定是要头一个去的。”
王氏脸上笑着,心底却打着盘算,前些日子自家老爷御前失言被罚,她深知在这京城里,失了圣眷若在无人帮衬,衰败只怕是转眼的事情。
此刻聚会在她听来分明是天赐的良机,若是在这松散的聚会里攀上哪家几分交情,自家老爷的前程或许就有了回转的余地。
胤王妃接着补充道:“湖边本宫还特意修缮了座戏台,诸位夫人若是不嫌闹腾,将自家儿女一同带来松散松散,长辈们赏赏景,让小辈们自个耍去,总比闷在府里强些,园子后头还有片林子,野物也不少。”
此言一出,席间几位夫人端茶的手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原是在这等着,胤王府那位嫡出的二少爷,正是适婚之龄,胤王妃此番提议分明是要借着这名头,聚到一处,行相看之实。
几位家里有适龄子女的夫人,听后眼神都亮了几分,片刻间,满亭笑语允诺,彼此眼神里,藏着心照不宣的计量。
唯独季蔓文在一片欢声笑语里并未立刻应声。
胤王妃见其不语,寻她身旁坐了下来,身子微微向她靠近,贴耳问道:“洛夫人若是得闲,叫上府中公子小姐一块来。”
洛炙凯旋归京,龙攀附势之人络绎不绝,季蔓文不喜其扰,索性随丈夫忙于军营,图个清净,想避开那令人窒息的名利场,连最知心的手帕交都未能单独相见。
季蔓文心中权衡,胤王妃亲自相邀,面子给到了十足,若执意推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将军府如今正当风口,一味避让,或许反而会落下他人恃功而骄的口实,或许不为上策,不如顺势而为,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比被她人揣测心意为好。
她应允了,但依旧谨慎地留下余地,这便是她一贯的作风,即便让步了,也绝不失却分寸。
“夫人这般盛情,蔓文感激不尽,若是无事定当赴约。”
不远处,洛昭昭见母亲似是应下了邀约,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回京后到今日,可算把她给闷坏了。
赛马,打猎,这胤王妃真是太懂她了,洛昭昭脑子里立刻开始盘算着,小黑马也该找块空地从马厩里拉出来溜溜,在蜀州刚打的玄铁弓再不拉都快上锈了。
另一边,迟煜整个人毫无正形地斜瘫在软垫上,对面端坐着他的母亲永宁长公主,迟贞云将他这副慵懒模样尽收眼底,眼看宫门将近,实是忍无可忍,“今日你皇舅寿辰,规矩些。”
话音未落却已探身过去,迟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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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措不及防被母亲一手扯住肩膀,那力道不似妇人,猛的把人从软垫上给提了出来。
“坐正。”
君贞云松开手,语气平淡,仿若刚刚那几近粗鲁的动作不是她而为。
“您让我歇会吧娘,这几日在皇外祖母跟前侍疾,夜里也不敢深睡,着实困乏的很。”
池煜重新陷进柔软的软垫里,只是这次没瘫着,而是换了另一种瘫着的姿势倚着。
君贞云摇摇头,想起她故去的丈夫,初遇时也是这般放荡不羁,对上那张与亡夫肖似的脸,终究还是硬不起心肠,“罢了,歇着吧。你这性子真是随了你父亲。”
池煜父亲是名动天下的探花郎,真正的寒门贵子,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文弱书生,谁承想,他却是能文能武,文才不必说,探花及第,是真才实学,武艺上也半点不含糊,刚入朝为官曾有人见他文文弱弱想占他便宜,下一刻竟自己莫名其妙摔倒在地上,池文林连步子都没挪一下,旁人只当他未站稳,只有摔倒的那位心里明白,刚刚那一瞬力道是从何来。
池煜长大后,虽瞧着平日也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像个纨绔子弟,但只有君贞云知道他继承了他父亲最要紧的东西,一副能骗过所有人的温和表象。
想当年,永宁公主与驸马的故事也曾轰轰烈烈,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她为他抗婚权贵,他为她拒娶宗亲,闹得满城风雨。永宁公主以死相逼,先帝无奈在最疼爱的女儿面前,败下阵来,两人终成眷属。
然好景不长,君贞兰与池文林成亲不过三载,池文林便出事了,一场寻常宴会,池文林回府未多久,便突感不适,狂吐鲜血,昏迷不止,太医院轮番诊治,一看脉象,脸色都变了,不是急症,是中毒,罕见的几种刁钻的毒素混在一处,待察觉时,早已倾入肺腑,回天乏术。
池文林在病榻上挨了十多日,君贞兰几乎是钉在了他的塌前,临终前,他已说不出话,死死抓住妻子的手,眼眶通红,喉咙里用最后的力气,挤出几道嘶哑的声音,便再也没了动静。
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好在腹中那个渐渐隆起的生命,将她从绝望深渊拉了回来,留给君芷兰的只有一个尚未显怀的遗腹子,以及不明不白的真相。
那时新皇刚刚登基,消息传出,满朝震惊,新皇大怒,下令彻查,一时间风声鹤唳。
待君芷兰重新振作起来时,收拾丈夫遗物时,发现了一层未曾打开的信,信是留给她的,笔迹是他的。
“阿兰近日宫中异动,周王似有外心勾结乱臣,欲行大逆,我知你与陛下姊弟情深,若他有所损伤,你必然心碎伤身,我已寻得实证,陛下登基日浅,而豺狼环伺于暗处,周王势大,党羽遍布,我若贸然公开举发,恐怕打草惊蛇,此番之计,生死难测,若此信成为绝笔,实证于你床榻之下,待我毒发一事传开,便是他们覆灭之始,以我一命换取江山稳固,朝纲肃清,实为稳赚,莫要为我悲伤,护你姊弟周全是我抉择,只憾今日不能伴你左右,与你白头偕老。”
待得实证后,周王及其党羽连根拔起,满门抄斩,新皇龙椅自此坐稳。新皇得知真相后,对长姊的愧疚,与日渐增,一度欲将皇位传给长姊腹中那个尚无出世的孩子,君芷兰决意阻止,“文林以死尽忠,是为让你好好当皇帝,而非为他孩子铺路,你若真想对得起他,就好好治理天下,我的孩子我只愿他平安长大。”
7. 宝马
君芷兰那句,“随了你父亲”,池煜松散垮塌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每当母亲口中溢出父亲的只言片语,他知晓双亲当年极其恩爱,整个京城至今流传的佳话,他也知晓,父亲的离逝是她母亲心里一道从未愈合,甚至不能轻易轻触的伤疤,怕自己这副不成器的懒散样子让母亲联系起那位他未曾谋面却能感到深爱他的父亲,怕母亲伤心难忘,徒增痛苦。
君芷兰对于池煜那瞬间的转变,没有说破,也不去点明。
这孩子每当听见父亲儿子,立刻变得拘谨又认真,她深感欣慰,自己儿子这份会照顾她情绪,怕她伤心的心思。
君芷兰端起短案上那盘还微微温热的栗子糕,向他面前推了推,“早膳还未曾用吧,先垫垫。”
池煜捻起一口塞进嘴里,含糊道:“还是母亲懂我。”
马车缓缓驶向宫门,君芷兰想起一件事,今日入宫仓促,竟未来得及寻,此刻想起,好在未晚,她抬眼看向儿子。
“秋玉,母亲有件事情需你去办。“有一只别了琉璃粉海棠缀着流苏的那支发簪,你去将它取来。”
池煜应下,思来想去,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母亲今日已妆点妥当,此刻取来有何用处?”
君芷兰轻笑,“今日宫宴,明月应当会随着洛夫人一同出席,明月离京之前,母亲既应了,便要食言,前些日子忙着打理郊外几处庄子,一直寻不到机会,趁着今日宴席,寻个时机给明月送去。”
池煜了然,幼时洛昭昭看到喜欢的东西,就爱撒娇缠着长辈央求,不仅活泼小嘴还彷佛抹了蜜,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软三分,让人硬不起心肠拒绝。
池煜也不例外,一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多半会被先被她给哄骗了去,各色新奇的点心,也总是逃不过她灵敏的狗鼻子,总能愿意给她一半,想必母亲也是当年大约就是被她那副可爱模样给打动了,才许下送她那支簪子。
马车停稳,池煜扶着君芷兰下车后,朝着永宁宫方向走去,刚行百米后,又折回身,君芷兰正由侍女秀儿扶着缓步前行,察觉到儿子去而复返,疑惑地看着。
池煜挥挥手,声音不大,恰好能够听见,“我取些糕点就走,母亲先行。”
转身对身旁一位老嬷嬷说道:“吴嬷嬷,劳烦将这些找个妥帖的食盒装好。”
君芷兰爱花,先帝特意将她安置于离御花园最近的宫殿,此处与御花园仅一墙之隔,君芷兰常住城中长公主府,不常在此长住,皇帝也未曾收回宫殿,每日皆有专人仔细打扫,物器摆件如同新件,花木也有人按时修建灌溉。
池煜幼时曾在宫里居住过时日,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木匣里那支琉璃发簪,东西到手,他仔细检查了一番,便揣入怀中,随即利落地转身离开。
脚步却忽然蹲在了宫门口,又估摸了下宫宴开席的时辰,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念头一定,吩咐宫中母亲最信赖的王公公,低声吩咐道:“劳烦王公公替我遣个人去御花园走趟,不必声张,人来就好。”
王公公领会,躬身道:“奴才这就着人去办。”
御花园
洛昭昭百般无聊地端坐在锦凳上,努力维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皮囊,耳旁是母亲被苏夫人拉着闲叙的绵密谈笑。
每当话题似有似无地飘在她身上,她还得立刻抬起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她深知自己作为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之女,如今正是京中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皆有可能遭人议论,她可不想被旁人议论成家教有亏。
正当她神游在外,一个穿着素净宫装的丫鬟走至她身侧,借着为她添茶的姿势,低语道:“洛小姐,池世子有请,可否移步永宁宫一步?”
池煜?太好了,自己都快装不下去了。
洛昭昭侧身,凑到季蔓文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手假意捂着肚子。
“娘我肚子有点疼,待会就回来。”
季蔓文正与苏夫人说话,闻言微微一怔,语气担忧道:“可是吃坏肚子了?”
洛昭昭连忙摇摇头,声音更弱了些,“许是刚刚喝了冷茶,女儿去后方的暖阁歇歇,去去就回。”
季蔓文话还未开口,洛昭昭便溜得像只兔子般,不见踪影。
季蔓文无奈,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怕是接着肚子疼,要溜去办其他事,只好嘱咐身旁的丫鬟,派几个人去寻寻看,人多眼杂,怕闹出什么大乱子。
洛昭昭被引至西殿外的小庭院,宫女引她到此稍后便退下了,洛昭昭不见池煜踪影,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托着腮等,嘴里嘟囔着:“死池煜,叫我过来还要我等。”
见四下无人,双脚搭在另一个凳上晃着,忽然听闻头顶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瞬间陷入黑暗,一只温热的手掌已迅速又不失力道地覆上她的双眼。
“啊!!!”
洛昭昭下意识去抓那只手。
“等等,惊喜。”
池煜的声音贴的很近,响在她耳侧。
“池煜你有毛病啊?这是惊吓。”
洛昭昭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弄得莫名其妙,又挣扎不开,只好由着他。
池煜松开手,洛昭昭重获光明,气鼓鼓地瞪向他,揉了揉有些发花的双眼,见池煜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里头像是包着什么,递到她面前。
"看看你还喜欢吗?"
洛昭昭疑惑地接过,入手有些微沉,她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琉璃发簪。
簪身是淡粉色,打磨得极其光滑,触手温润,她看着这支陌生的簪子,眼中满是困惑:“你送我这个做甚?”
池煜早就料到她早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挑了挑眉,语气里又是熟悉的,带着欠揍的调侃:“洛大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便罢了。”
言罢,假意就要从她手里夺回来,洛昭昭向后退去,握紧手里。
“诶,哪有送东西送一半要回去的道理?这发簪好看,可也得配得上戴它的人,你看我们多相配。”
池煜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目光在她明媚的笑脸上停留一刹。
真可爱。
池煜见她将喜滋滋地发簪别进头上,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别误会,这是我母亲送你的。”
洛昭昭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兰姨送我的?”
池煜看着她困惑的眼神,补充道:“当年可是你,扯着我母亲的衣袖撒娇说让她以后赠与你。”
洛昭昭脸颊微热,幼时自己没皮没脸惯爱扯着长辈讨要东西,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永宁长公主竟还记在心上。
“那替我好好谢谢兰姨。”
“你先谢谢我吧。”
池煜说着,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食盒在石桌上打开。
“里面是什么?”
池煜回想起往年经历,边说边将糕点取出,平放在桌上,“点心,想着夜里宫宴未必能够吃饱,先垫垫肚子。”
被他这样一说,也想起了宫宴的繁琐和拘束,深有同感:“也是,还是池世子想的周到。”
见她认同自己,池煜傲娇的扬起下巴,“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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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是谁,整个大燕能找的出第二个比本世子更加思虑周全的人吗。”
没等他说完,洛昭昭早已捻起盒中一块边缘最整齐的花瓣状糕点,旁若无人地一口送进了嘴里,含糊道:“好吃...还是栗子味的。”
池煜无奈,也没同她计较,看着她像只囤食的仓鼠,转眼间就消灭了好几块糕点,他伸手去拦,“喂,洛昭昭我不用吃了?”
洛昭昭咽下口中的糕点,又眼疾手快地捻起边上的一块,“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吗?”
言罢,将面前的食盒推了过去,“这些都是你的。”
池煜笑了笑,倒也没与她当真,“你多吃点吧,我方才路上垫了垫。”
洛昭昭不与他客气,吃得毫不扭捏,池煜看她吃得一脸满足,不由笑出声。
待她将最后一块栗子糕的碎屑也吃得干干净净,一边用手帕仔细擦拭着指尖,想起件事情,抬头看向池煜。
“听闻西凉使团前来贺寿,阵势大的很,是真的吗?”
池煜,思考一番,待今日皇舅寿宴后,届时与西凉盟约的消息,举国皆知,没什么不能说的,点点头,“是啊。”
洛昭昭想起西凉以骏马闻名天下,眼珠一转,脸上绽开一个过分谄媚的笑,不由分说的双手挽住他的胳膊。
“秋玉哥哥~”
她拖长了调子,语调千回百转,声音甜得能掐出蜜来。
池煜浑身一僵,心中警铃大作,不好,有诈。
果不其然,她接着说道:“听闻西凉的马,是天下顶好的,秋玉哥哥你帮我想想法子,弄一匹给我呗,要那种跑起来像风一样的。”
她说着还用手比划着,仿佛已经瞧见自己纵马奔驰的模样了。
池煜试图挣开,被发现被她拽着紧紧的,无奈地撇他一眼,“洛昭昭你当人家西凉的宝马是市场的骡子?能随便带走的?”
洛昭昭不依不饶,半点不退,“我知道呀,所以这不再求你嘛?”
池煜被她吵得头疼,语气没得商量,“没有法子,想都别想。”
洛昭昭不听,拽住他的衣袖,继续软磨硬泡,"秋玉哥哥,你可是全京城最厉害的世子爷,哪会有你办不到的事情?”
“求求你啦。”
“求也没用。”
“迟煜!”
洛昭昭瞪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就那样瞅着他,比之前任何一句软语撒娇都更有分量。
“停,你先撒手。”
池煜知晓这样的情况继续硬说下去,结果通常不太美妙,若是又招惹这位姑奶奶生气,他倒不是怕她能把他怎么样,只不过最后还得他去哄,说不定提的要求更加过分。
一匹马而已,先应着再说。
“此事我不能保证,我......我尽量想想办法。但你日后不准再提,更不准告知旁人,听见没?”
言罢,他又懊恼,怎么又这么轻易地被她拿捏住了?
洛昭昭眨眨眼,几秒后,睁开他,刚刚板着的小脸此刻已换上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多谢秋玉哥哥~”
哼,果然还是这招有用。
见池煜松口,洛昭昭知晓此事十拿九稳,顿时觉得神情气爽,见好就收,没打算再多纠缠。
“那秋玉哥哥,明月先回去啦,我母亲还在等我呢~”
洛昭昭声音轻快带着十足的愉悦。
池煜站在原地,目光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离去,摇摇头,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真是拿她没办法。”
8. 盟约 盟约永固
万安殿内
臣子已依序入座,但位首最最尊贵的几个席位尚空,殿中已是一片低声寒暄的景象,洛家席位颇为靠前,仅次于几位皇室宗亲与丞相,按照规矩,未出阁的子女可随同出席,但位置稍后,洛昭昭正与洛明淮一同坐在这里。
季蔓文与苏夫人相邻而座,低声交谈,苏灵泽也挨着洛明淮,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池煜的席位正好被安排在御座右侧,恰好与他们形成一个斜向的面对面。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司仪太监高亢悠长的通传声,由远及近,穿透重重殿门,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话音刚落,殿内所有人,不论身份尊卑,齐刷刷起身,迅速整理好衣冠,低首躬身。
帝后一行,沿着中央铺好的蟠龙毯,缓缓穿过两侧躬身的人群。
“众卿平身。”
众人这才敢缓缓直起身子,重新落座。
燕皇目光扫视殿下,在属于西凉使团片域的方向略一停留,池煜见状起身朝着御座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启禀陛下,臣入宫前途径城门,见太子殿下驻于城外,询问下方知,殿下为表郑重,特意于城门亲候西凉皇子与公主车架,并欲一同入宫朝贺。”
池煜看了眼御座下太子的席位,接着道:“许是殿下亲自迎候关照,故而稍迟。臣特此奏闻。”
他这番话,陈述事实,将原因归于太子仁厚体恤,即解释了情况,还维护了储君声誉,分寸得当。
燕皇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语气和蔼道:“朕知道了,太子思虑周全,待客以诚,能如此,朕正感欣慰。”
不久,殿外通传声起,太子君承安果然与西凉王子拓跋蒙,公主拓跋璟一同入殿,燕皇见状,笑容愈发满意。
君承安率先依燕国宫廷礼向御座方向躬身,“儿臣恭请父皇圣安,母后金安,皇姑母玉安。儿臣恭贺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康泰,福泽绵长。”
燕皇闻言,笑容愈胜,抬手道:“太子不必多礼,早些入座好陪朕多喝两杯。”
君承安行礼毕,并未立刻入座,侧身后退半步,让出身位,同时向首位方向做了一个标准的引见动作。
“父皇,这二位便是西凉三王子拓跋蒙殿下与六公主拓跋璟殿下。”
得到太子示意,拓跋蒙两兄妹适时上前一步,两人依照事先学过的燕国礼节,朝着御座方向,郑重行礼道:“拜见陛下,皇后。敬贺陛下圣寿,愿陛下福与天齐,康宁永驻!”
燕皇看着西凉王室两兄妹态度恭谨,贺词诚恳,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他没有立刻让他们入座,而是温声开口,语气中带着长辈对远行晚辈的关怀。
“一路舟车劳累,王子与公主千里迢迢自西凉而来,辛苦了。西凉的诚意朕已看见,朕心甚喜。”
接着抬手示意,姿态亲切。
“来人,快些赐座上酒,切勿怠慢。”
太子亲自引二人入席,拓跋蒙与王妹相视一笑,燕国皇帝的态度比预想中更为亲善友好,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开端。
“看来西凉是诚心与我们大燕合作。”
“防人之心不可无,还需看看他们往后如何。”
......
台下诸席低声议论着,如同湖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洛昭昭坐在席位上,目光看似专注地欣赏殿中的歌舞,实则眼神开始涣散,眼皮一下又一下地向下耷拉。
苏丞相起身,手持玉杯,行至御阶前,朝着皇帝深深一礼:“臣谨以此杯,恭祝陛下龙体康泰。”
燕皇含笑举杯:“爱卿有心了。”
随即目光自然而然的,随着苏丞相席位方向望去,洛炙见状连忙跟上,“臣恭惟陛下,寿诞宏开,愿皇图巩固,日月同辉,乾坤永泰。”
燕皇命首领太监朱公公亲自扶起,洛炙就着他的手势,顺势稳稳站起,“谢陛下。”
燕皇看向朱公公抬手示意,朱公公会意,早已备好,从身后的小太监紫檀木匣里,取出一卷明黄耀眼的圣旨,双手恭敬捧定,清了清嗓子,准备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远将军洛炙,忠勇卫国,蜀州大捷,功勋卓著,特赏黄金三万两,白银二十万两,府邸田产……”
季蔓文见状连忙拉着洛昭昭洛明淮一同向前领旨谢恩,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洛昭昭猛地从黑暗中被拽出来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里还残留着浓浓的睡意和茫然,完全搞不清状况。
苏灵泽在一旁偷笑,小声提醒道:“快去谢恩啊,胆子真大,这都能让你睡着。”
谢恩?谢什么恩?陛下封赏?
一瞬间惊慌,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手忙脚乱的想要站起来,赶忙追赶着母亲的步伐,却因为端坐脚麻了,又起得太急,险些带倒案上的茶盏。
迟煜在对面将这一幕竟收眼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笨死了。
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住了那几乎要笑出口的低笑。
洛家封赏的余波渐渐平息,西凉皇子拓跋蒙与公主拓跋璟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拓跋蒙这次离席,再次行至御阶前,这一次他的姿态比贺寿更加庄重,也更为恳切。
早在觐见之初,西凉使团便已献上贺寿国礼,此刻拓跋蒙声音清晰而恭敬:“此前所奉,仅为贺寿常礼,我西凉王庭另有薄礼敬献。”
说完数名西凉随从抬着数个覆有锦缎的托盘,乌托蒙亲自掀开锦缎。
托盘之上,静静躺着一枚琥珀,石块般大小,色泽并非常见的金黄或棕红,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透蓝色。
拓跋蒙并未取出,接着道:“此珀,乃出自我西凉北境极寒森林深处,其澄澈,象征毫无保留的真诚,今日献奉于陛下,望勿嫌弃,实乃我西凉奉上的一片诚意。”
燕皇命朱公公接过,他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块奉着琥珀的托盘,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盟约和期待。
朱公公将托盘小心地捧回御座前,轻轻置于燕皇案上旁。
直到此时,燕皇才缓缓开口。
“如此厚礼,朕收下了。”
短短几字,拓跋蒙眼中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欢喜。
他知晓燕皇收下琥珀,便知事有可为,立刻顺势抛出最迫切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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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臣斗胆,代我父王与西凉万民,恳请陛下恩准:愿与大雁结为永世盟好,互设常驻使节,大开边境互市。我西凉愿以骏马、皮革、矿石等资源换取大燕活人济世的药草!”
殿内众人恍然,原来那枚珍贵的琥珀并非只是礼物。
燕皇的目光缓缓,从案上那枚透色的琥珀移开,落在下方深辑及地的拓跋蒙身上。
“琥珀澄澈,可见真心。”
皇帝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略作停顿。
“着户部、工部、太医院等明日与西凉使团接洽,详拟互市律法,务求条款公允,利国利民。”
言罢他看向太子及其下端的迟煜,接着道:
“太子,盟约事关国体,更系万民,朕将诸般事宜全权交于你总领。秋玉朕知晓你精通医术,西凉此番所求,医药为首,朕封你为使团医使,辅佐太子办理此事,你可愿担此重任?”
“儿臣领旨。”
“臣遵旨。”
君承安与迟煜齐声应道。
“外臣叩谢陛下!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拓跋蒙再次激动拜谢,燕皇缓缓从御座上站起,示意无需搀扶,稳步走下两级御阶,在拓跋蒙面前站定,亲自将他扶起。
拓跋蒙受宠若惊,“陛下,外臣万不敢当!”
感受到燕皇手上那温和却坚定的力道,只得顺着那力道,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燕皇拍拍他的手,和蔼地点点头,“盟约既成,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他举起太监递来的御杯,面向满朝文武与西凉时节,朗声道:“此杯,贺西凉与我大燕,永结盟好,共享太平。”
“诸卿,共饮。”
“陛下圣明!盟约永固!太平长安!”
洛昭昭正随着众人举杯,心中亦是澎湃,但最让她窃喜的是迟煜要当管西凉互市的医使了。
这寓意着什么?寓意着小马有着落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一匹神骏非凡的西凉小马正朝自己“哒哒哒”跑来。
她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真切而明亮的笑容,此刻的她全然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里。
一旁的苏灵泽见她突然这副模样,拉着洛明淮问道:“你阿姊不是傻了吧?好端端的傻笑做什么?”
洛明淮摇摇头,阿姊的想法他一向是捉摸不透的。
“洛昭昭自个傻乐什么呢?”
正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洛昭昭被苏灵泽这么一问,猛的回过神,“什么?谁……谁笑了?”
洛昭昭抿了抿嘴,试图摆出正经神色,转移话题问道:
“苏灵泽依你看咱们要不要去恭贺下迟煜?”
她问的合情合理,好友得了高官任命,道声贺也是应该的。
苏灵泽点点头,“那是自然。”
洛昭昭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今日道贺定是不便,改日我们聚仙楼小聚?”
聚仙楼是他们少时常去的酒楼,苏灵泽应允笑道:“那你做东,正巧我们三也好久没聚了。”
“阿姊我也要去!”
洛明淮在一旁插话,洛昭昭心底谋算着自己的阴谋,眼底笑意止不住,“好啊好啊。”
9. 宴会
西凉此刻瘟疫横行,民不聊生,故遣使团急赴大燕,以物换药解燃眉之急。
长公主府内
池煜尚未娶亲,还未分府而居,仍居长公主府内,西凉三王子来访,府内小花园亭中,恰百花齐放,两人对坐于亭中。
“听闻世子医术高明,本王今特来相求。”拓跋蒙开门见山,直言相告。
一旁侍女在侧添茶,池煜抬手示意退下,待四下无声,“三王子言重,高明谈不上,若能略尽绵力,定当勉力一试。”
“西凉中通医者之人实属寥寥无几,不知能否请世子相助,寻些医者前西凉施援?”
此话不假,西凉多饲养牛羊,善畜牧之术,钻研医术者,实在百中无一。
如今两国交好,陛下派他协助太子,此等小事,并当相助。
池煜开口,眼底泛起笑意,“此等小事,举手之劳,王子静待佳音即可。”
说至此处略顿,像是在掂量什么,接着道:“说起此事,家师或可相助,他平生最喜深究医理,或愿赴此约。”
拓跋蒙闻言,起身郑重揖礼,笑意便再也掩不住,“世子此番应允,当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池煜连忙将他扶起,“事不宜迟,我即刻修书一封告知家师,请他亲自斟酌人员,解西凉疫病之急。”
"来人,取笔墨来。"
他提笔沾墨,落在素白的笺纸上,随后仔细封好,唤人即刻送出。
“今日恩情本王记住了,日后世子若有需要,本王必当前来。”
池煜抬起头,嘴角牵起一个略带无奈的弧度,“哈哈,说来还真有一件小事,或需劳烦殿下。”
言罢,迟煜摇摇头,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在此刻谈论人命关天的国事时提出颇有些不合时宜。
拓跋蒙还沉浸在沉重的感激与紧绷的期待中,见池煜似不愿开口,立刻上前,语气全然的不容推拒:“世子可是有何难处?尽管开头,本王定当全力相助。”
见对方如此热情,迟煜不再好绕弯子,酝酿开口:“有位自幼相识的玩伴,自小难缠的很,前些日子,一时口快,应允了赠她一匹西凉龙驹,现下西凉运过来的战马估摸归属名录早已录好,不知王子能否替我多寻一匹来?”
拓跋蒙听的认真,脸上没有丝毫为难,大手一挥,拍胸脯保证得毫不含糊。
“我当是什么难事,包在本王身上。”
正当两人低声议论着,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两人密谈的氛围。
君贞云身着赤色宫装,仪态端庄地步入亭中,身后跟着洛昭昭及端着黑漆托盘的春如,盘中整齐叠放着一领黑色狐裘,在阳光下反射出墨亮色光泽。
她视线先是落在迟煜身上,随即温和地转向拓跋蒙,唇边含笑。
“听闻三王子远道而来,本宫特来相见,聊表欢迎。”
拓跋蒙整肃神情,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大燕礼,“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亲自驾临,本王感激不尽。”
洛昭昭从君贞云身后探出半个头,轻轻屈膝,“臣女见过三王子。”
“不必多礼。”
迟煜适时站在两人微侧之间,向拓跋蒙介绍:“这位是安远将军独女,洛昭昭。”
拓跋蒙点点头,视线落在春如端着的托盘上,“长公主这块纯黑狐皮当真漂亮。”
整张皮子摊开在盘上,大小适中,显然是特意均选了最完美的部分,边缘处理的干净利落。
君贞云目光宠溺的撇了眼身侧的洛昭昭,“让王子见笑了,这是洛丫头送本宫礼物。”
拓跋蒙心中微微诧异,面前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居然能猎得这样一只稀有的纯黑火狐?
在西凉一张毫无杂色的纯黑狐皮,其价值远超数张普通狐皮,一时间看向洛昭昭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敬佩。
“洛小姐好身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身手,真是虎父无犬女。”
君贞云听了拓跋蒙的称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那是,明月还说,下个初一,胤王府设了小小的冬宴,请了些亲近的宗室和晚辈,让小辈们松散松散。”
她说着目光落在洛昭昭身上,带着些打趣,“怕是我们明月早就惦记好了后山的猎场,就等大展身手了。”
洛昭昭晃了晃长公主的手臂,语气带着点撒娇和藏不住的得意,“这回我一定给您猎个更好的做围脖。”
君贞云笑着轻点她额头,目光温和的扫过眼前几人,仿佛忽然想起一桩闲事,语气带着点邀请的意味。
“三王子如若得闲,恰逢在此,本宫谨代我那皇弟诚邀三王子与六公主共赏风光。”
她顿了顿,“只是凑巧,那几日本宫需入宫陪伴太后,无法亲自作陪,怕是要怠慢殿下,若三王子不介意,让犬子陪同,如今郊外景色真好,正好你们小辈说话也自在些,当是散散心可好?”
一旁的洛昭昭早已难耐不住,轻轻扯了君贞云衣袖,得到默许后,开口道:“对对对,到时让秋玉哥哥带您去猎场,听闻西凉的勇士,打猎可厉害了。”
她双手不自觉地比划了下拉弓的姿势,兴奋地看着拓跋蒙,“不若到时我们比试一番?”
她这提议来得唐突又大胆,带着少女独有的不管不顾的冲劲。
“洛昭昭!休得胡言。”
迟煜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君贞云也微微蹙眉,轻声呵斥,“明月,三王子乃一国贵宾,岂可如孩童般随意比试,太失礼了。”
拓跋蒙却在此朗声笑道,“多谢长公主邀约,能得世子相伴,是本王的荣幸,届时一定前来。”
他看向洛昭昭接着说道:“洛小姐快人快语,这技痒难耐的心思,本王深有体会过,何来失礼之说哈哈。”
“只是比试不敢当,但若能与洛小姐这般身手的高手,切磋交流,必定受益匪浅。”
洛昭昭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说定了。”
迟煜见乌托蒙毫不介意,甚至颇有几分兴致,便也不再阻拦,掌心不轻不重地按在洛昭昭的发顶上,“虽是玩耍,但也要有玩耍的分寸,不得胡闹。”
洛昭昭强忍着立刻甩开他手的冲动,腮帮子微微鼓了起来,挤出一个又假又甜的微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漏出声音。
“怎么会呢秋玉哥哥?明月一向是最守规矩的。”
*
此次宴会设在胤王城外的倚春园里,地龙与数座炭火熏笼将暖阁烘得暖意洋洋,隔绝了窗外的酷寒。
胤王妃坐在位首,笑吟吟地与其他夫人叙话,目光如同精准的尺,细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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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着厅内几位精心打扮的贵女。
胤王妃心中盘算着,嘴角笑意更深,她今日特意假借赏景之名设宴,想方设法将几位京中大家闺秀请来,就是为了给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挑一门最有利的亲事。
虽然那小子文不成武不就,但好歹是亲王嫡子,配这些人家,也算她们高攀,再不济娶回家做个妾室也足矣。
她目光略带不满地瞥向坐在下首的儿子,君景仁半歪在椅子里,正嬉皮笑脸地与旁边一个尚书家的纨绔子弟低声说笑。
君景仁眼神轻佻地飘向亭角处一不堪起眼的席位,那儿坐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少女,她穿着一身过于鲜艳的绯红色锦鲤纹锦缎袄裙,尽管寒冬,领口也开得略低,露出一小节雪白的颈子,发髻梳的极高,头上明晃晃的插着两对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唇上胭脂更是红的夺目。
此刻那少女正与邻座的小姐低声说着什么,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刻意流露的娇媚。
胤王妃认得那是唐御史家的庶二小姐,她脸色阴沉了下来,她邀请的是御史嫡女,这庶女不知使了如何手段顶替而来,还如此不知分寸,打扮得这般招摇。
更可气的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这会便像是丢了魂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那庶女,喉结滚动,连案上的酒杯就要倒了都没察觉。
迟煜来的早,挑了个位坐下,将母子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一旁几位贵女低声的议论着:“瞧她那打扮,一股风尘味,真是上不了台面。”
他抿口茶,继续看着,自己这皇兄还真是同从前般轻浮,就在这时,珠帘哗啦一响,洛昭昭一身利落骑装闯了进来,她草草向胤王妃方向行了个礼。
目光在厅内一扫,随即像阵风似的卷到迟煜身边,扬起明媚的笑脸,“迟煜你要不要看看?我爹爹前些日子刚得了块百年柘木,又寻得了上好的水牛背筋,给我做了把新弓。”
她边说边用手比划拉了一下弓形,迟煜对她那点性子了如指掌,知晓她得了好东西必要显摆,尤其爱在他面前炫耀,仿佛压他一头是一件极有乐趣的事情。
“哇,真厉害,好厉害,怎么这么厉害。”
短短几个字,洛昭昭听出他十分敷衍的态度,满腔炫耀的热情瞬间被这盆冷水浇的吱吱冒烟。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你这是何意?阴阳怪气的!”
“夸你呢。”
迟煜捻起案上的花生,拨好壳,向上抛起,再用嘴接住,动作慵懒又透着点百无聊赖的痞气。
洛昭昭被他这态度噎得一口气堵在胸上,说时迟那时快,趁迟煜张嘴接花生那刹那,她伸手如闪电般从案上抓起他刚刚扔在那的几片花生壳,精准的朝他嘴里一丢。
迟煜没料到她会来这手,下意识一合牙关,咬到的却是干瘪苦涩的壳。
洛昭昭身后的春如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拼命低着头。
“洛昭昭!”
得手瞬间,洛昭昭自己先憋不住,发出一阵清脆又毫无忌惮的狂笑,肩膀都笑得抖了起来,方才被他敷衍的憋屈一扫而空,只剩恶作剧成功的快意。
眼看迟煜就要起身,她更是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飞快地转身就跑,生怕慢一步就要被他逮到报复。
这时,传来三王子及六公主驾到的通报。
10. 青绯
厅内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门口。
拓跋蒙今日入乡随俗,并未穿西凉厚重的皮裘,换了一身墨色祥云花纹圆领袍,外披玄色暗纹大氅,腰系玉带。
这身装扮衬得他既有西凉儿郎英气,又有大燕的贵雅。
他携着拓跋璟先向主位胤王妃行礼问安,礼节周到,态度不卑不亢。
“三王子,六公主快快入座,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胤王妃笑着招呼,态度亲切,今日胤王奉旨入宫议事,并未一同前来庄园,全然由胤王妃一人主理。
兄妹二人依言,在客位坐下,拓跋璟紧紧挨着兄长,坐下后依然觉得有些局促。
见二人入座,洛昭昭快步迎了上去,欠身行礼,“臣女见过三王子,六公主。”
拓跋蒙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简单寒暄后,洛昭昭下巴微扬,眉间掠过一丝按耐不住的骄矜神采,语气却刻意放得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这几日,家父为臣女做了把新弓,晚会与殿下切磋切磋!”
拓跋蒙是懂材之人,闻言立马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身体微微前倾,“噢?洛将军所制,想来定非凡品,不知是何良材?”
洛昭昭还没开口,迟煜走近替她抢答,“百年拓木,上好的水牛背筋。”
洛昭昭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这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炫耀到关键时刻冒出来。
“弓?射猎的那种吗?”
拓跋璟似乎对此也极感兴趣,满满好奇道:“我在西凉常见别人用,本公主也试着拉过,但连我们那最轻的小弓都拉不满,洛小姐的弓一定很厉害吧?”
洛昭昭本只想在拓跋蒙面前提一句,习惯性展现自己有好东西但低调的姿态,没成想还真有人接茬。
她嘴角不自觉地起一个更生动的弧度,“谈不上多厉害啦,一石的弓还是能拉开的。”
“哇,一石的弓?本公主佩服。”
洛昭昭被这直白的崇拜弄得一愣,她看向拓跋璟,对方眼神清亮坦荡,笑容明媚如草原上的朝阳,心中顿生好感。
岂料迟煜又淡淡开口,接在拓跋璟的夸赞之后,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力气大有何用,心不静,气不沉,力道再猛也是蛮牛撞树,徒劳无功。”
洛昭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忍无可忍,猛地转头,怒视迟煜:“你说谁蛮牛?”
他微微俯身,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慢悠悠道:
“怎么啦,被说中了?恼羞成怒?”
幼时学箭时,为了能够拉开一把五斗弓,她不顾一切,死拉硬拽,差点把弓弦都扯断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血往上头冒,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只会使用蛮力的小丫头?她想也没想,朝他胸口锤去。
迟煜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在大庭广众下动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好在他反应极快,身体本能的反应向后微微扬去,拳头朝他衣襟掠过,打了个空。
洛昭昭用力过猛,一拳落空,身体因惯性朝前冲了半步。
就当她以为自己定要狠狠摔个难堪时,一只手臂迅速有力地环过她的腰际,猛地向后一带,她稳住身形,低着头,不敢看他,脸上冒起热意。
她知晓是迟煜。
在她身体着地前,将她一把捞了回来。
“你看,说你心不静气不沉你还不信。”
说话时,迟煜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头顶。
“那不都怪你!”
在洛昭昭看来,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若不是他挑衅在先,她会动手吗?会摔跤吗?
她又羞又恼,一把将他推开,站稳后气的眼眶都红了,“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气我,我…我会站不稳吗?!”
迟煜看着她眼眶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钝器狠狠撞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头了。
“怪我怪我,小祖宗你别哭啊。”
这说说得干巴巴的,却比他任何一句刻薄话都更加直击她的心房,洛昭昭猛地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他,“谁哭了?你才哭,少自作多情,本小姐才不会因为你这种人哭。”
她越是反驳,声音里哽咽就越藏不住,眼眶也越发红了,偏偏还要仰着脸,努力把眼泪给憋回去,展示一副十分坚强的模样。
迟煜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向来游刃有余的他,偏偏每次对上她总能语塞。
气氛一时僵住,拓跋蒙看着二人之间火药味十足的互动,心中了然,轻咳一声,说道:“听洛小姐说起新弓,本王也心痒难耐,不知晚些时刻,能否请顾小姐演示一番,也好让璟儿长长见识。”
话音未落,拓跋璟已激动地轻呼出声。
“好啊好啊!”
随即想到什么,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崇拜,带着点撒娇的央求。
“不若待会狩猎,洛小姐将本公主也带上吧!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洛昭昭原本还沉浸在方才与迟煜争执的憋闷情绪里,面对拓跋璟的请求,一时有些让她无措。
“啊,可是听闻山路不好走,雪又滑,林子里枝树横生,一不小心还会刮伤。”
其实不光是山路难走,要是这位金尊玉贵的西凉公主在她眼皮底下摔着了,伤着了,往小了是说她看管不顾,往大了说会不会伤两国和睦?
拓跋璟听了,却浑不在意,反而更加兴奋,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挑战。
“这算什么,我们西凉的雪比这厚多了,我跟着王兄们也常去雪地里跑,也走过很多不好走的路。”
她又放软了语气,带着撒娇和央求:“要是实在路难走,本公主就在边上等你好不好?”
拓跋蒙见洛昭昭有所顾虑,适时补充道:“洛小姐放心,定然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嘱咐随行的侍卫多加留意。”
连拓跋蒙都这样说了,洛昭昭沉默片刻开口:“那届时还请公主好好跟着臣女,听臣女安排。”
*
宴席将至,众人移至连接暖阁的宽敞赏雪廊,此处三面开敞,以暖帘相隔,既避风雪,又能一览园中景象。
胤王妃并未落座,而是立于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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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差不多聚齐,她才缓缓转过身,端出一副主母架子,笑意雍容,朗声道:“今日雪景难得,想必诸位小辈必也坐乏了,本宫早些日头与王爷商议,即是冬猎时节,不如添些彩头,半个小小的狩猎比赛,也让今日赏雪宴更添些生气。”
她话音刚落,几位喜好骑射的宗室子弟,低声议论起来。冬日狩猎本就是雅事,更有王妃亲设彩头,自然更加引人兴致。
“比赛就在后山外围的圈定林场,以两时辰为限,猎物不论大小,以带回的数量和品相综合评定。”
她目光略作定顿,目光含笑看着拓跋蒙,“听闻三王子精于骑射,不知今日可有雅兴参与?让我等一睹风采。”
拓跋蒙立于廊柱旁,闻言抱拳,朗声一笑:“客随主便,只是本王对此山形林貌不熟,怕是要献丑了。”
“殿下过谦了。”
胤王妃笑了笑,随后宣布了彩头。
“此次彩头,乃是前朝制弓圣手晚年亲制相赠,王府珍藏至今,其名青绯。”
坊间传言青绯弓是为臂力稍逊但技艺高超的猎手或女子所制,弓身轻盈无比,开弓所需力道仅有寻常七斗弓之五六,女子亦可轻松驾驶。
弓身并非单一木料,而是以数种色泽纹理各异的珍木交错黏合而制,木纹层叠日山峦,流光异彩。
弓弦并非寻常的兽筋,而是几乎透明的蛛丝与冰蚕丝混合编织而成,不惧潮湿严寒,异常坚韧。
“周老先生的名号想必大家应是略有耳闻,得此弓者,非以力胜,而是以巧,精准称雄。”
她顿了顿,继续道。
“今日取出,盼其能遇明主,青绯在此静待有缘之人。”
周老先生乃前朝传奇人物,相传他早年弃武从匠,一生痴迷弓道,所制之弓,张张不同,皆依缘者而定。
廊下气氛瞬间点燃,凡是出生世家,稍通典故都知晓周老先生是何等人物。
原本还有些犹豫或抱着游玩心态的人,此刻也都认真起来。
“这彩头有些意思。”
迟煜抱臂而立,洛昭昭恰好撞见他倚柱而立,马尾轻晃的模样,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来,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耳旁,距离近的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气息。
“想要吗?”
她转身面对他,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他,“想呀,哪个用弓之人会不想?”
他什么意思?是觉得她赢不了?所以又在逗她?
他似乎没承想她会承认得这么干脆利落,她下巴微扬,语气笃定道:“待我赢下,到时借你玩玩。”
他微微歪头,高马尾随着这个动作在肩侧一晃,他看向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虐和反问。
“要是我赢了呢?”
迟煜一副欠揍的表情,配合着他挺拔的身姿和飞扬的马尾,将少年郎那种意气风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桀骜,展现的淋漓尽致。
洛昭昭望着他,仿佛在宣告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一字一句砸向他:
“有、我、在、你、不、可、能、赢!”
11. 利剑
此场狩猎比试无论队伍人数,最终只比较最后带回的数量与综合品相,迟煜与拓跋蒙组队,两人各骑一马,朝着西边方向走去。
临走之际,迟煜还不忘挖苦洛昭昭一句,“输了可别哭鼻子。”
因着拓跋璟的缘故,两人小队演变成一只六人的队伍,洛昭昭走在前头,拓跋璟走到中间,四面都有侍卫警惕扫视着周围,安全感十足。
队伍缓缓向西边山顶出发,洛昭昭早就打听好了,山顶区域野兽分散栖息,她的计划求精不求量,听闻胤王府老人说山顶洞穴里常有野熊野狐冬眠。
冬日本就昼短,待两时辰后夜色拉下帷幕,天黑后山里危险,她必须立刻动身前往山顶,得赶在日落前下山。
洛昭昭转身对拓跋璟商量:“公主,不若您与臣女共乘,咱们快些前往山顶。”
拓跋璟知晓她的意图,没有一丝犹豫,立刻点点头:“好啊好啊,别因为本公主走得慢而耽误洛小姐夺头彩。”
洛昭昭心中一暖,没想到关键时刻公主如此善解人意。
她在拓跋璟护在身前,下巴贴着公主肩头向前看路,在逐渐陡峭地山路上寻找着最佳路径。
地势愈发陡峭,洛昭昭纵马在覆雪的山路上行走的竟异常稳当又迅捷,护卫们都被她远远甩在后头,估摸着最快也要半盏茶的功夫才能追上。
洛昭昭目光扫视着周围环境,突然眼前浮现一处被几块巨石半掩的天然洞穴,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去过,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她将马匹轻轻拴在旁边一颗松树上,对拓跋璟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己则反手从马鞍旁抽出了两把用于防身的短剑,递了一把给拓跋璟,然后猫着腰悄无声息的朝洞口摸了进去。
洞口痕迹混杂,有人的脚印,似乎还有拖拽的痕迹?
洛昭昭心生疑惑,屏住呼吸,手里握着剑,她示意拓跋璟跟好,别发出动静,谨慎地朝前走去,全是肌肉紧绷,做好了随时应对袭击的准备。
洞内光线昏暗,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听上去不像野兽,倒像人?
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但下一刻洛昭昭如同被火烫到,脸颊瞬间通红,蔓延至耳根。
只见洞穴里,胤王世子正将那唐二小姐压至身下,紧紧搂在怀里,两人衣衫不整,君景仁的手正不安分地在唐竹霜身上游走,她半推半就,发出娇滴滴的嘤咛,洞内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与脂粉香味。
洛昭昭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紧跟在身后的拓跋璟同样好奇张望着前方,顺着缝隙瞥到了洞内情形,她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眼看洛昭昭还僵在原地,顾不得那么多,猛地伸手拽住她向洞外跑去,洛昭昭措不及防,正是这一拽将她回过神来,跟着拓跋璟飞快离去。
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迅速远离洞口,上马行至山顶才敢停下来喘口大气。
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都红得像能滴出血来,眼神里充满后怕和尴尬。
“咻——”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剑,射向她们侧后方七五六十步方向,险些命中她们,箭矢没入雪堆里,紧接着是一声凄厉惨叫的动物哀鸣。
突如其来的弓弦爆响,让一直处于紧张的拓跋璟吓得惊出声,小脸煞白,下意识紧紧挽住洛昭昭的手臂。
随即一个身影从雪坡后跃出,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少年带着懊恼及歉意的声音:
“罪过罪过,让两位姑娘受惊了,还望二位海涵。”
来者是一位约莫十八九岁少年郎,面容清秀,气质文雅中带着几分尚未褪尽的青涩,腰间挂着一枚小小的令牌,代表着刑部的令牌。
林栩远朝着她们方向拱手作揖,姿态端庄,礼仪周全。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
“在下刑部主事林栩远,方才在下追踪一只猞猁在此,一时心切,未及细察便贸然放箭,险些惊扰伤及二位。”
洛昭昭见他官服在身,又如此惶恐道歉,小声对拓跋璟道:“公主瞧他模样,像是无心之过。”
拓跋璟见他认错态度端正,并未过多为难,“即是无心之失,林主事不必过于惶恐,日后行事,多一分谨慎便是。”
林栩远松了口气,再次深深一揖,“二位大量,不予追责,林某感激不尽,只是险些伤了二位,林某心中实在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洛昭昭背后那张一看便知不凡的弓上,“瞧姑娘也携弓参赛,想必志在此次狩猎,这猞猁虽不算顶尖,却也难得。”
起身走向那只死去的猞猁,蹲下身迅速处理起猞猁的身体,收拾妥当后,他才双手托起那只体型不小的猞猁递在洛昭昭面前。
“若姑娘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当是在下的赔罪之礼,万请姑娘收下!”
洛昭昭刚想拒绝,可对上他那焦急的眼神,仿佛她若是不收下便要当场愧疚至死。
拓跋璟见她不语,扯扯她的衣袖,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她回过神,伸手接过,将它装进自己那个准备装猎物的皮袋里。
林栩远看着他收下,这才彻底松口气,后退一步,再从拱手,“多谢成全,林某告辞,山间凶险,二位姑娘务必当心。”
言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朝着下山方向走去,只剩下脚步声越行越远。
林栩远离开不久,西凉几名侍卫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属下失职,未能跟上,还请公主责罚。”
为首的侍卫看到拓跋璟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但语气仍充满后怕。
拓跋璟看着他们个个风尘仆仆,一脸惊恐,她虽贵为公主,但也知晓这些奉命守卫她的侍卫,看似风光,实则肩负着沉重的责任,稍有差池便可能受到严惩,甚至殃及家人。
其次凡才洛昭昭策马疾驰确实冒险,他们跟不上属实情有可原。
她不想让他们对于难堪,但她也知晓规矩就是规矩,警示必须要有。
“此次便罢了,今日是侥幸无事,若真哪日遇险情,你们未能及时护卫,就等着王兄好好严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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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
侍卫们听了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齐声道:“属下知错,谢公主宽宥!”
拓跋璟与拓跋蒙乃西凉王后所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西凉王室嫡亲血脉,如今在诸多王子中,拓跋蒙声望日隆被许多臣民视为未来的储君。
洛昭昭虽不知,西凉王室具体情形,但看众人凝重恐慌的眼神,心中也一阵后怕,回想起刚刚那擦身而过的利剑,庆幸躲过一劫,否则十个她都不够面对西凉王朝。
时间飞快流逝,暮色渐浓,或许是动物依依归巢
除了洛昭昭眼疾手快射落的两只雪鸮,并未收获什么大型猎物。
洛昭昭掂了掂皮袋里林栩远相赠的猞猁和之前猎获的几只小型动物,她心中明白这点数量仍然不足。
她望了望西侧那边尚未搜寻,地势更为崎岖的窄狭山路,或许那边还会有点机遇。
但天色已晚,不能再让拓跋璟跟着冒险了,她走向她身旁,低声道:“公主,时辰不多了,臣女想去那边再看看,一个人就行了。”
她顿了顿,语气十分认真,“公主您在这附近等臣女?千万不要乱走,臣女很快就回来,半柱香的功夫。”
拓跋璟知道洛昭昭是想争取下最后的机会,她看到了她收获不佳,一脸失落的模样,她点点头,伸手轻轻的推着她的腰,将她朝西边方向挪。
“洛小姐快去吧,本公主在这等你满载而归。”
洛昭昭心中一暖,紧了紧身后的弓箭,迈开脚步,回头挥挥手望了眼拓跋璟,只留下个飒爽的背影。
走了约莫百步,前方两侧是覆满冰雪的岩壁,脚下是积雪漫至脚踝处,交杂着大小不一的乱石,行走有些异常艰难。
就在她绕过一块巨大的灰色岩石时,前方阴影里忽然传来一阵阵响动,伴随着一道熟悉的男声,带着烦燥的怒吼:“一群废物,连只狐狸都抓不住,本世子要你们有何用?”
话音刚落,君景仁似乎察觉身后传来动静,转身看去,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君景仁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洛昭昭,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随即眼中闪现出令人不适的眼神,他上下打量着洛昭昭,嘴角勾起一抹油腻的笑。
“原来是洛家妹妹,多年未见,如今是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配着他那令人做呕的眼神,让洛昭昭立马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洞穴里他与那唐家二小姐纠缠的画面。
“妹妹二字臣女担不起,也与世子并无这般亲近。”
洛昭昭冰冷的开口,直接划清了界限,君景仁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没想到洛昭昭会如此直接,让他颜面扫地。
王府的护卫们还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头埋得更低了,此刻恨不得把耳朵也给堵上,他们亲眼目睹了自家世子爷被这位洛家大小姐给噎得哑口无言。
这简直比刚才没抓住白狐,更让世子爷难堪,护卫们只觉得此刻背上寒毛倒竖,生怕这位爷拿他们出来撒气。
12. 尊重
洛昭昭不愿与他过度交流,自幼她便不喜欢他这个人,那时她还幼小,随着洛炙赴宴胤王府,那时君景仁就开始仗着亲王嫡子的身份,爱捉弄身份不如他的孩童取乐。
除了直接的欺凌,他更擅长一种温和的带着诱骗的哄骗,记得一次,他拿出个对于孩童具有十分吸引力的小玩件,对着府里不得宠的庶出子弟说:“跟我去个地方,这个赏你玩。”
结尾却是他自己惹祸将人诱骗过去替他当个替罪羔羊,许多不得宠的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利用,事后还往往不敢声张,替他承受责罚。
甚至今日在山洞里撞见那不堪一幕,洛昭昭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只觉得他就是那副德行,从小到大从未变过。
那女子多半也是被他用什么哄骗人的手段给哄住了吧,恐怕还以为攀上了高枝,做着飞上枝头变美梦凤凰的美梦吧。
殊不知自己只是一个供他一时取乐,随意丢弃的玩意,一旦失了趣味便会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开。
想起这些她更加坚定了要远离君景仁此人的决心,她转身便要离开,谁料他快步将她去路拦住。
“诶,昭昭妹妹别急着走啊。”
君景仁脸上那层虚假的笑意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暗的执拗。
他声音压低,目光紧紧地锁住洛昭昭,仗着身高的优势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她离去最好的路线。
“好歹也是多年未见,如今洛家立了新功,得了圣心,你就能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
他试图给洛昭昭扣上恃宠而骄、藐视宗亲的罪名。
“你以为凭着你爹那点兵权,你就能在京城横着走了?敢在本世子面前甩脸色?”
跪在地上的护卫们听的惊心胆战,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一支尾羽特殊的箭矢,如同闪电般,射在君景仁下方面前。
君景仁被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一箭吓得魂飞魄散,本能的发出呼救声,猛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一屁股跌落在雪地里,脸色苍白如纸。
“来人!!!”
跪在地上的护卫们迅速起身围着他成一圈,将他护在圈内,下意识哆哆嗦嗦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洛昭昭回头,望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只见侧上方一处陡峭的崖壁边,迟煜不知何时已然立在那里,一身天蓝劲装,身披蓝色大氅在寒风中摇曳作响,高马尾飞扬。
“凭本世子。”
洛昭昭知晓迟煜平时从不自称世子,若是提起这身份不是要开始臭屁,就是要拿身份压人。
她瞳孔微微一亮,心里充满期待,不知他会如何惩治他这令人厌恶的皇弟。
短短几个字,便让君景仁感到一阵畏怯。
年幼时君景仁仗着自己身份和父王母妃的溺爱,在皇室宗门里可谓是横行霸道,除去嫡亲子弟,几乎无人敢惹。
但偏偏迟煜便是其中一位。
记得一次君景仁抢了宫里一个小太监的饴糖,还把人推在地上,迟煜路过了,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按着他的头就开始一顿爆揍,打得他无法还手,拎鸡崽子似的将他提到小太监面前,让他道歉。
他自然不肯,挣扎叫骂,嚷嚷着要去告状,迟煜松开他,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尽管去告,看皇伯伯信你还是我。”
君景仁自然是见不惯他这副模样,转头便去殿前哭着向皇上诉苦,谁知皇伯伯不但没有替他做主反而给他定了个欺凌弱小的罪名,连累他的父王戴上一个教子无方的帽子,在御前颜面尽失。
回府后,胤王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关起门来一顿吊打,打得他皮开肉绽,趴了数日方能下床,还罚了数月禁足,抄书百篇。
令他记忆最深的一次,还是那次他带着几个小跟班,想在偏僻处堵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小门小户人家的孩童,想为难他一二,结果迟煜不知从何处冒来。
三拳两脚将他身旁的小跟班都给放倒,然后拎着吓着的他,走进池边,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你自己滚下去还是皇兄给你扔下去?”
他吓得尿了裤子,好在被迟煜扔在水里,无人察觉出来,在冰冷的池子里扑腾了好一阵子,才能奴仆捞了上来,大病了一场。
迟煜揍他从来都是不废话,不留情面,也不会留能让他一口反咬的证据,久而久之,见到迟煜,他便形成了条件反射般恐惧。
“皇兄,我只是和洛家妹妹…玩闹…几句,都是误会!”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他试图将自己不堪的行为轻描淡写,蒙混过关,祈求迟煜能向幼时偶尔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上方的迟煜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被围在中间的君景仁不经意间扫过围在身旁的侍卫,个个拔刀姿态,瞬间胆肝俱烈。
他猛地回过神来,这群废物居然对着迟煜拔刀?这不是找死吗!迟煜如今胆子大些怕是连他都敢杀,况且这些蠢货对他拔刀,性质可就完全变了,事后若有人追责,他更是百口莫辩。
“一群蠢货,都把刀放下!”
他一边吼,一边起身踹倒面前持刀的侍卫,恨不得亲手把他们的刀按回鞍里去。
护卫门被他这一吼,弄得一愣,随即如梦初醒,赶忙将佩刀慌乱地插了回去,动作比拔刀时快了十倍不止。
洛昭昭都替他们感到无语。
一旁冷眼旁观的洛昭昭,对着迟煜大喊,怕他听不见,“迟煜你下来。”
她看得出来,迟煜有些真的动怒,好在迟煜听见了她的叫唤,冷哼一声,轻稳地从岩壁上飞快几步跃下,稳稳地落在她身侧。
起步洛昭昭还想看迟煜狠狠教训他这种败类,看他往后还敢不敢如此放肆。
但此刻,她静下心来,想到若是当真在这发生些争执,那后果还是不堪设想,胤王那边必不会善罢甘休,其次朝堂之上也会掀起一番波澜,纵然他们在理,也难免让一些小人拿住把柄。
洛昭昭扯扯他的衣袖,轻轻踮起脚,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算了,别和他计较了,人多眼杂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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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我们落人口舌呢。”
她说完,便松开他的袖子,退开半步,脸上没有流露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只是说了句很平常的话。
他没有回应洛昭昭的话,而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君景仁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君景仁,你给本世子听好。”
他顿了顿,每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往日若是还学不会尊重人,皇兄不介意亲自来教教你如何是尊重,如何是为人之本。”
“道歉。”
迟煜上前半步,冷冷吐出两字。
“对不起洛小姐,是本世子失言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君景仁苍白的脸色,转身对洛昭昭说道:“走。”
洛昭昭点点头,两人不再停留,并肩离去。
“你何时在的?”
寒风吹起她脸颊旁的碎发,她止住脚步,侧过身去看他。
迟煜若无其事的抬手拂过面前的梅花枝条,“一直都在。”
洛昭昭叉腰,每次对上迟煜不知何处便会冒来一簇火气,“那你为何不早些下来?”
“看你如何应对啊。”
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这人还是那么讨厌,就喜欢在旁边看戏是吧?
他突然转过身,箭尖对准她身后的草丛,箭矢擦着她手臂飞过,一只黑兔应声倒地。
“快去捡起来。”
洛昭昭无语但还是俯身,不情不愿的拾取那只被一箭贯穿的兔子。
“捡个兔子都这么慢。”
“你快你自己去捡。”
言毕,重重地拎起兔子扔进他的猎物袋里。
“不过,”迟煜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不是教过你?若有事报本世子的名字,在这京城只要你不犯王法,让你横着走,本世子还是有能有力的。”
洛昭昭闻言,那股不服输的劲又上来了,脱口而出,
“切,就这还报你名字,我一只手就能揍的他满地找牙。”
她笑意绵绵,眼神里闪着自信又带着有点小骄傲的光,确实刚才迟煜不出手,她也能够脱身,只不过顾忌着场面和身份,过程结尾会有些麻烦。
迟煜望着她,听她这么说,嘴角不知觉地牵动了下,似是有些无奈想笑,又似觉得她这模样有些娇憨又忍住了,他沉默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嘟囔,带着点别扭的傲娇语气说道:
“若不是答应伯母要看护你一二,还有幼时比剑输了你,答应过你要给你撑腰一辈子,本世子才理的管你。”
他这话半真半假,季蔓文前些日子确实有给他写信来,军营事务繁忙,她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让他在这次宴会上多多照料洛昭昭,但即便没有那封信,没有幼时输掉的承诺,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这些话,他才不会说出口。
“多谢秋玉哥哥如此关怀明月。”
洛昭昭哼了声,看着他那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也不拆穿,懒得点破他,快步跟了上去。
13. 意外
迟煜不接这茬,转而问道:“进展怎样?收获如何?”
洛昭昭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要不是那君景仁坏事,”她顿了顿掂量了下算是空瘪的皮袋,“不然这样的皮袋,本小姐能装满三个。”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她脸上的不甘藏得很快,却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的性格他是知晓的,即使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较着劲,这么空手而归难免失落。
“去那头转转吧,说不定还能碰见什么猛兽。”
“算了,天快黑透了,公主还在等我呢。”
洛昭昭摇摇头,语气平静下来。
见她这般,迟煜沉默两秒,终究也没坚持。
“那走吧。”
洛昭昭领着迟煜回到原处同拓跋璟一同汇合,拓跋璟见到洛昭昭的身影,眼睛一亮小跑迎了上来,
“洛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随即看到洛昭昭身旁的迟煜,点头示意,“迟世子。”
迟煜颔首回礼,拓跋璟围着洛昭昭转了圈,眼神在她身上扫过,关切地问道,“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又扫到她和去时一样空的皮袋,体贴的没有追问猎物的事,
“天快黑了,不如我们先下山去?”
众人不再耽搁,天色渐暗,众人沿着依稀可辨的小径往山下走去。
拓跋蒙早就上山之际因狩猎路线不同便与迟煜分开。
雪廊里灯火通明,先一步回来的各家子弟正围着火堆高声谈笑,展示或炫耀着自己的收获,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酒水的醇香,山上紧张的狩猎氛围已经彻底被夜晚暖融喧闹的宴席所取代。
见迟煜他们一群回来,早有侍从接过猎物开始盘算清点登记,拓跋璟体力不堪,拉着洛昭昭寻了个位置落下,落座不久,外头传来一阵喧哗,拓跋蒙独自一人大步过来,身后跟着两名侍卫,肩上扛着,手中提着,竟是收获惊人。
一头显眼的野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惊叹不已,这般丰硕的成果,瞬间将之前台上那些猎物比了下去。
负责记录的侍从连忙上前,将拓跋蒙的猎获一一清点登记,郑重摆放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胤王妃端坐在主位置,面上维持着一贯的雍容浅笑,目光落在拓跋蒙的猎获上,每看一眼心头的火便噌的往上窜。
那原本是该属于她儿子的猎物,此刻却成了拓跋蒙风光无限的垫脚石,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此刻也不知跑去哪个角落,不见踪影。
这野鹿是她提前打点好,圈在那片林子里,专等他去猎获的,一切都计划的妥当,不知哪一步出了问题,竟然让拓跋蒙抢了个先。
时辰到了。
胤王妃缓缓起身,她袖中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要钳进掌心,面上却笑的愈发温和可亲。
“诸位,此次狩猎,各位儿郎各显神通,尽显风采,让本宫大开眼界。”
台上的野鹿,昂首挺角,仿佛在无声的炫耀,刺得她眼睛疼,辛辛苦苦打点的一切到最后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刻心头的憋闷几乎要破胸而出,但脸上那张完美的笑容却纹丝不动,她暗自调整呼吸,袖子下的手攥的更紧,接着开口。
“本宫与众位评判一同斟酌,”
她语气适中的略作停顿,目光不经意与拓跋蒙含笑望来的视线对上,脸上端着的笑容反而显得更加温煦自然,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对出色晚辈由衷的欣赏。
“此次狩猎魁首乃北燕三王子。”
喝彩声与掌声轰然响起,瞬间盈满大厅,拓跋蒙在众人注视下起身,风度翩翩地行礼致谢,胤王妃亲自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上将那张原打算传给君景仁的青绯递给拓跋蒙。
“王子英勇无双,不负盛名。”
她语气温婉,眼神慈和,仿佛真的为这位异国王子的杰出表现感到喜悦。
指尖在弓箭即将离手之时,几乎不可察觉的蜷缩了一下,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她特意将它作为头彩的奖赏,就等着自家儿子带着她准备好的战利品归来,她便能顺理成章的在众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
她原打算一石二鸟,一来可以可以彰显王府的实力与底蕴,而二来又能抬高自家儿子身份,而此刻这张原本该用来炫耀、为儿子增光的弓箭,现在却要被她亲手相赠于他人,白白让别人捡个便宜。
“多谢王妃赞誉,小王愧领。”
拓跋蒙双手接过,姿态恭敬,笑容明朗。
胤王妃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她维持着笑容,微微颔首,看着拓跋蒙在众人的恭贺声中退下。
精心准备的炫耀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还不得不强颜欢笑,亲手将苦果咽下。
席间不少年轻子弟眼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洛昭昭静静地看着,目光在那张弓上停留了片刻,见到如此良弓,难免心生向往。
洛昭昭心里安慰着自己,她才不羡慕呢,爹爹给她做的弓箭也很适手。
她夹起桌上的菜肴,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企图把心里那点羡慕统统咽下去,用实实在在的食物填满,消化掉。
她这细微的神情变化被身侧不远的迟煜,看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睑,晃了晃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宴席接近尾声,侍从开始撤换果品时,迟煜忽然抬眼,对身后站立的心腹蘅司低声吩咐了句什么,蘅司微微一愣,随即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宴席终散,众人陆续起身告辞,外头风大,马车停靠在园外,行至约数百步。
春如在外边候着,见洛昭昭身影将手炉递给她,并将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细心地系好前襟,又从臂弯里掏出一顶同色的狐裘风帽,替她戴上。
“外面风大,小姐小心着凉,快唔唔手,风跟刀子似的。”
洛昭昭由其摆布,接过手炉,手炉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全身,厚皮的斗篷和风帽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被绒毛衬得愈发圆润的脸。
“春如你真好。”
洛昭昭对春如笑了笑,声音闷在风帽里,显得有些软糯。
她手臂绕过春如的后背,手臂一张很自然地将春如拢紧宽大温暖的斗篷里,吓得春如一跳,“小姐!您快披好。”
“你别动啊春如,进风,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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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咱们走快些马上就到了。”
春如有些不好意思,但也确实冷得厉害,便也没有推辞,顺从的靠紧了些,小声说道:“多谢小姐嘿嘿。”
春如先扶着洛昭昭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利落地钻了进去,车夫收起脚凳,轻叱一声,马路便稳稳地驶离,很快融入夜色。
不远处林栩远看着主仆二人裹在同一件斗篷里,艰难又坚定地挪向马车,待她们走后,快步走到刚才马车停靠的位置,借着门口灯笼的光,隐约瞥见车厢后方一个洛字印记。
他虽入京不久,对京城权贵家徽记认得不算全,但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安远将军府的徽记?
寒风依旧呼啸,同行的僚友见他走神,出声唤道:“远兄?”
林栩远一怔,收回视线,也登上了和僚友一同租赁的马车,马车里比外面暖和许多。
原来她尽是洛家小姐,与他印象里那些骄纵或傲慢、矜持的贵女截然不同。
林栩远靠着车壁,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寒夜里那主仆二人相互依偎取暖的身影,以及洛昭昭登上马车前那惊鸿一瞥的侧颜。
他摇了摇头,试图挥散这些莫名的思绪,洛将军之女,可不是他这种芝麻小官能够高攀的,只是心底那份因她的善意与温暖而升起的好感与欣赏,却悄然生根,难以抹去。
与此同时,胤王府里。
胤王妃还未休息,她换下了繁重的宫装,只着一身常服,胤王早已留宿侧妃房里,她坐在榻前,桌上摆着一盏早已凉透的冷茶,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与阴沉。
一晚的强颜欢笑及送出去的青绯弓带来的剜心之痛让她只想快快歇息,暂时逃避着令人窒息的挫败感。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却难掩惊惶的禀报:“王妃娘娘!不好了!”
胤王妃眉头一蹙,倦意被驱散了几分,心头莫名一颤,升起不详的预感,厉声道:“贱奴,嚷嚷什么?”
守夜的嬷嬷连忙打开门,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颤声道:“回禀娘娘,世子爷…他…他从猎山摔了下来!”
“什么!!?”
胤王妃猛地站起身,指尖瞬间冰凉,方才那点疲惫荡然无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声音都变了调。
“怎么回事?你们这群废物怎么看顾的?景仁如今在何处?说清楚!”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声形晃了晃,被身后的嬷嬷慌忙扶住。
“世子从西崖滚了下来,人已经昏过去了!腿骨也断了。”
管家几乎是哭喊出来,胤王妃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再也不复平日半分雍容。
“快带本宫过去!”
一路疾奔,胤王妃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甚至连外袍都来不及披着,散着头发,赤着脚就往外跑,嬷嬷赶忙抓起一件厚斗篷和鞋子追上去。
冲进君景仁的院子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床塌边围着好几个大夫和战战兢兢的下人,君景仁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如纸,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
14. 耍赖
“景仁!本宫的儿啊!”
胤王妃扑到床边,颤抖着手想去触碰儿子,又怕加中他的伤势,手悬在空中,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滚滚而下。
“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崖上滚落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景仁害成这样。”
她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像噬人的凶兽,死死盯住跪了一地的仆从及缩在角落跟着君景仁出门的两个为首侍卫:
“说!世子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侍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泪流满面。
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切,自家世子如何对洛家小姐言语不敬,迟世子如何突然出现,将自家世子吓得仓皇逃窜这才意外跌落山崖。
整个过程,自家世子丢尽了脸面,更算是他们护卫不力的大罪。
若是如实说了,王妃震怒之下,他们护主不力,致使世子重伤,必是死路一条,世子醒来若是知晓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捅破,也绝对不是轻饶他们。
电光火石间,一个机灵些的侍卫福至心灵,哭喊道:
“王妃饶命,世子确实是意外跌落,但也是因为…因为心中郁结,一时失神啊!”
“心中郁结?因何郁结?”
侍卫硬着头皮,半真半假接着道:
“下午…下午世子在林中,偶遇洛家小姐,世子出于礼貌,上前问候了几句,谁料洛家小姐似乎对世子有些误会,言语颇为冷淡,世子心中不快,正欲离开,迟家世子也出现,因着洛家小姐也误会世子,还欲动手,洛家小姐好言相劝,迟世子这才平息怒火,待他们走后,世子想追上去解释清楚,”
他猛地磕了个头,带着哭腔,声音却意外放大,“一时心急,脚下被藤蔓绊住,那处正好是个陡坡。”
他顿了顿,哭丧着脸,“属下们离得有几仗远,眼间世子滑倒,拼命去拉,却只扯下一片衣角,世子…世子就这么滚落下去了!”
言罢,他重重磕头,另外一个侍卫也反应过来,跟着磕头,连声附和。
果然胤王妃听完,脸上的肌肉剧烈的抽搐了几下,抓起手边一个药碗就砸了过去,瓷片四溅。
“好一个洛昭昭,好一个迟煜。”
她转身向跪在地上的管家下令,恶狠狠的瞪着跪满地上一片的仆从,“今日之事,不可外扬,对于声称世子染病,不便见客!谁若敢多说半个字,这条贱命也不必留了。”
“奴才明白!”
众人战战兢兢的应下。
胤王妃看着君景仁苍白的脸,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刺骨。
“儿啊,你安心养着,母妃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什么误会?定是那洛昭昭小题大做,故意曲解,至于那迟煜更是毫无道理,又仗势欺人,自己儿子定是想去化解莫须有的罪名。
在她看来自家儿子一直是个好男儿,或许有些顽劣,有些被宠坏了的小性子,喜欢漂亮姑娘,但那都是少年人常有的小毛病,他本质不坏,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今日之事,定是他们俩的过错。
一个阴毒的计划在胤王妃脑海里迅速成形,她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算计的光芒,她定要洛昭昭和迟煜为此事付出代价!
*
几日后,京城落了场细雪,将前些日子的喧嚣与痕迹悄然覆盖,洛昭昭因着晚宴席间略感风寒,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贪恋被子中的温暖。
“小姐,小姐,醒醒。”
春如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拨弄着她的睡意。
“该起身了,迟世子来了,在外头里候着呢。”
洛昭昭翻了身,掀起被子将耳朵一起覆盖,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春如欲哭无泪,叫醒自家小姐这件事比上刀山下火海都难。
春如无奈只好掩门退下,对迟煜福了福身,回禀道:“迟世子我家小姐怕是着了点小风寒,睡得沉。”
迟煜似乎这种情形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带着近乎无奈的纵容。
“又偷喝冷藏的果子露了吧?还是偷吃了窖藏的甜瓜?”
春如猛地抬头,双眼睁得圆圆的,满面写着震惊,脱口而出:“迟世子,您怎么知晓的!”
言罢,意识到自己失言,春如赶忙捂住嘴,眼神躲闪,这时笨笨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欢快地汪汪两声,摇着尾巴蹭到迟煜脚边。
迟煜一手将他拎起,笨笨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几个月的功夫长成球了?”
笨笨被洛昭昭带回府后,这小家伙便被府里上下宠翻了天,季蔓文特意为它单开小灶,几月功夫如今已是一团富态模样的雪球。
迟煜被笨笨招人稀罕的模样给逗笑了,俯身将它放下,转身对春如问道:“药呢?”
“药房现下备着姜汤,正温着…”
迟煜打断她,“带我过去,看看有什么药材。”
春如一愣但还是依言引身带他过去,迟煜扫过柜架上几味常备的药材,略微呻吟,熟练地找出几味药材:苏叶、葛根等几样,捡起一旁熬药的药罐,竟自己动起手来。
春如倒是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赶忙阻拦,“世子,奴婢来吧!”
迟煜挥手,示意不必,“我候着就行,劳烦你遣人将明淮带来,再去唤你家小姐吧。”
春如应下,再次进了内室,这次她动手用了点力,又压低声音道:“小姐,快醒醒,迟世子还在外头候着呢!”
榻上洛昭昭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挣扎着睁开眼,“迟世子?迟煜?”
她伸了个懒腰,彻底醒了,带她慢慢吞吞地洗漱完,换上一身淡青色家常袄裙走到外间时,迟煜与洛明淮正坐在树下石桌下着象棋。
洛明淮人小鬼大,棋艺得季蔓文真传,布局虽小却颇为章法,反观迟煜,看似落子随意,却常常陷入思考,指尖捻着棋子犹豫不决,偶尔一步走出,很快就能被洛明淮发现破绽,杀得丢盔卸甲。
迟煜盯着棋盘,长发用一根赤色发带高高束成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自然的垂在额前,整个人显得挺拔不羁,高马尾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轻轻一晃。
“秋玉哥哥你的马被我吃了哈哈。”
洛明淮吃掉迟煜一枚重要的棋子,拍着胸脯小脸兴奋得红扑扑。
迟煜盯着自己瞬间陷入被动的棋局,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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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抢过洛明淮手里的棋子。
“不算!重来!没看清!我要晦棋!”
洛明淮蹿紧手里的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眼睛瞪的溜圆。
“悔棋?不行,秋玉哥哥你耍赖。”
迟煜被他认真的小模样一噎,手僵在空中动也不是,收也不是,满脸不服气的别扭。
洛明淮听见自家阿姊的动静,下意识回头朝声音传来方向看去,就在洛明淮转头的那一刹那。
“将军!”
原本还苦坐在凳上的迟煜,手指重重一点棋盘,同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得意。
这一声吓得回头看阿姊的洛明淮一激灵,连忙扭回头看向棋盘,只见棋盘上迟煜那枚离他将军还有几步之遥的車不知何时已经鬼魅般出现在他的将军面前。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又急又气,跑向洛明月,拉着她向她控诉,“阿姊,你看秋玉哥哥他耍赖,趁我回头动棋子。”
洛明月将迟煜的作案过程尽收眼底,迟煜扬起脸,一副我就是耍赖你能奈我如何的桀骜模样。
看着自家弟弟急的快跳脚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故意板起脸,对洛明淮道:
“有人耍赖该怎么办?明淮放狗咬人。”
脚下那团雪白的毛球像是听懂了,适时配合的汪了一声,声音软糯,毫无威慑力。
迟煜低头看着地上那团胖的几乎看不见脖子的笨笨,别说咬人了,估摸着多跑两步都要喘。
他走过去揽住委屈巴巴的洛明淮,强词夺理道:“这在教你战术,懂不懂明淮?”
紧接着他摇摇头,束高的马尾显得他更加不羁,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洛明淮被他这歪理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竟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迟煜见效果达到,适时闭嘴,洛昭昭见两人和好,看向迟煜问道:“是什么风把迟世子吹来了?世子找本小姐有何贵干?”
婢女这时正好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端着那碗迟煜亲自守着熬的,此刻温度恰好的汤药,浓厚的草药味迅速在空气蔓延。
“小姐该喝药了。”
洛昭昭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抗拒,下一刻迟煜忽然伸出手,就着她的手,将药碗稳稳地送到了她的唇边。
“别耍花样,快喝。”
“不要!闻着都苦。”
“你不是想知道我来干嘛?你喝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迟煜一只手插在腰间,姿态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势,眼神紧盯着她。
“喝了。”
短短两个字,干脆利落,不给洛昭昭一丝商量的机会,她抿抿唇,像是任命般就着他握她手腕的力道,微微仰头,一口气闷了进去。
她放弃挣扎一来是听春如提起迟煜一早亲自为她配药煎了药,她可做不到辜负别人一片好心,二来从小到大只要事关她身体安康的事,她可从来拗不过他。
迟煜直到确认碗底空了才松了手,洛昭昭放下空碗立马擦了擦嘴角,整张脸都苦得皱起来了。
“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