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爆更:我的素材库是整个天下》 第一章 陛下,该上朝了 电脑屏幕上弹出第三十九封拒稿信时,陆云澜正蹲在凌晨三点的仓库货架间,核对最后一箱货号。 邮件言简意赅:「情节虚假,缺乏真实的权力质感。」 真实的质感? 她盯着那行字,直到屏幕暗去,黑屏映出自己苍白麻木的脸。母亲的医药费单据还压在枕头下,房租催缴单贴在门上。累,从骨头缝里渗出的酸累,让她靠着冰冷的货架滑坐下去。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带着不甘的狠劲:“行……嫌假是吧……有本事,就让我真的进去看看……” —— 再睁眼,剧痛率先炸开。 浓郁沉香的熏呛,胸口布条勒入皮肉的窒息感,混杂着陌生记忆的冰冷恐慌,瞬间灌入脑海—— 云澜。十八岁。大晟朝女帝,女扮男装,登基半年,权臣环伺,是个摆在龙椅上的傀儡。 “陛下!您可算醒了!”心腹内侍陈安连滚爬扑到榻前,声音抖得不成样,“谢无戈大将军带着中书省的大人们,已经在宣政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北境八百里加急,漕运在黑石峡断了,边关粮草只能撑五天!谢无戈他……他是来逼宫的啊陛下!” 漕运断绝,边关缺粮。 陆云澜撑着剧痛的身体坐起,荒谬感混着求生欲在血液里燃烧。 这场景,熟悉得让她想笑——不就是双十一仓库爆仓,全国快递网瘫痪的死局吗?去年华东大雪,几百万件货卡死在转运中心,区域经理就是这么吼的:“十二小时搞不定,全线年终奖泡汤!” 当时她是怎么解决的?对,绕开瘫痪主枢纽,启动备用线路,重新规划路径,就近仓强制分流…… “更衣。”她咬着牙下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冷硬,“摆驾宣政殿。” —— 宣政殿前,黑压压跪了一片朱紫公卿。为首的镇北将军谢无戈一身玄甲未卸,跪得如铁枪钉地,目光扫来时,像冰刀刮过。 “陛下圣体欠安,臣等本不应惊扰。”他开口,嗓音粗粝,没有任何迂回,“然国事危殆!漕运断绝,边关告急,敢问陛下,何以应对?” 直接将血淋淋的难题摔在脸上。殿前死寂,所有目光都钉在丹陛上那单薄的身影上。 陆云澜没理会,径直走到摊开的漕运图前,赤足蹲下,指尖划过河道:“黑石峡崩了,上游郢州的小清河不能走粮?河窄水急,但丰水期通五百石船没问题。” 工部官员急忙反驳:“陛下,小清河非漕运正途,暗礁多,且绕行百里啊!” “是绕行百里,”她抬眼,目光锐利,“还是让边关十万人活活饿死?” 指尖又点向三座官仓:“临江、洛口、永济三仓,存粮超八十万石,距北境最近的永济仓四百里。为何不开仓?” 户部尚书脸色大变:“陛下!祖宗法度,国仓非奉明旨不得擅动!” “祖宗立法是为活天下,不是立个牌坊等死!”她抓起朱笔,殷红笔锋劈在图上一— “传旨:郢州漕船全部改道小清河,工部携朕手令清障,两日内航道必须通!” “传旨:三仓即刻开仓!按朕划的线路,分段接力运粮,日行四百里!少一粒米,延误一刻钟,主管斩立决,诛满门!” “传旨:皇城至北境所有驿站烽燧,昼夜不息,每半个时辰报粮队行程!延误梗阻者,以贻误军机论,立斩!” 掷下笔,她看向谢无戈,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亮得灼人:“谢将军,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此次运粮,凡有推诿、克扣、阳奉阴违者——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封疆大吏,准你先斩后奏!” 谢无戈沉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她,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翻覆。最终,他右手握拳,重重抵在胸前铁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铿响: “臣——领旨!” 第二章鹰嘴涧的血 粮道上路第三天,出事了。 消息是半夜砸进宫的。陈安连滚爬冲进寝殿时,云澜刚解开胸口的束带,对着铜镜查看肩膀上被粗麻布磨破的伤口。血丝渗出来,火辣辣地疼。 外衣还没披上,陈安已扑到屏风外,声音压得极低,却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永济仓的粮车……在鹰嘴涧被劫了!” 云澜手一颤,药瓶险些脱手。她用中衣裹紧自己,声音沉下去:“说清楚。” “谢将军八百里加急……第一批三十车粮,昨夜子时过鹰嘴涧,遇了山匪。”陈安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护粮官兵死了十几个……粮车被劫五车,剩下的……车辕全被砍断了,粮食洒了一地!” 鹰嘴涧。 云澜闭上眼,脑子里那幅漕运图瞬间展开——那是从永济仓北上的咽喉,两侧峭壁,一道窄涧,标准的死地。 “山匪?”她冷笑,声音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冰凉,“永济仓往北三百里就是北境大营。什么山匪敢在谢无戈眼皮底下劫军粮?” 陈安头埋得更低:“谢将军信里说……现场留了黑风寨的旗。可黑风寨三年前就被谢将军剿了,寨主的人头……还挂在北境城门上。” 有人冒充。 有人不想让这批粮送到北境。 云澜睁开眼。胸口伤处突突地跳,脑子却异常清醒。她在现代处理过最棘手的,也不过是快递爆仓、客户投诉。现在,是十几条人命,是前线军心,是她刚刚用三道朱批勉强树立的、摇摇欲坠的威信。 “谢无戈人呢?” “谢将军已亲自去追,但粮车耽搁不得……信上说,剩下的粮重新装车,最快也要明日午后才能上路。”陈安喉结滚动,“北境大营的存粮……只够今天了。” 今天。 云澜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墨色,宫墙轮廓隐在黑暗里,像伏踞的巨兽。她想起那个仓库的夜晚,想起母亲等药时沉默的侧脸,想起编辑邮件里那句“缺乏真实质感”。 真实的质感,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就是晚一刻都要死人。 “陈安。”她转身,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传户部尚书刘寅、兵部尚书赵岩、枢密院当值主事。现在,立刻。” “陛下,这才卯时初……” “朕说,现在。” 半个时辰后,偏殿灯火通明。 刘寅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官帽戴得歪斜,脸上还带着睡痕。赵岩倒是穿戴整齐,但脸色铁青,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枢密院来的是个姓王的副使,垂手立在最边上,眼观鼻鼻观心。 云澜没换朝服,一身素白中衣,外罩墨色常服,坐在案后。桌上摊着北境舆图,她手里捏着谢无戈那封沾了血污和尘土的急报。 “都看看。”她把信扔下去。 刘寅捡起来,手开始抖。赵岩接过去扫了两眼,猛地抬头:“陛下!这是冲着粮道来的!是打朝廷的脸!臣请旨,立刻调兵清剿鹰嘴涧一带,凡有可疑……” “调兵?”云澜打断他,“调哪的兵?京畿的兵过去要几天?北境的兵能动吗?动了,边关谁守?” 赵岩噎住。 “刘尚书。”云澜看向户部,“永济仓剩下的粮,重新装车要多久?” 刘寅擦汗:“回陛下,若加派人手……最快、最快也要明早。” “明早装车,送到北境是后天。”云澜手指点在舆图“北境”二字上,“北境大营的粮,只够吃到今天日落。” 偏殿死寂,只有烛火噼啪。 “王副使。”云澜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枢密院官员,“你怎么看?” 王副使躬身,“陛下,此事蹊跷。黑风寨已灭三年,此时出现,必有人指使。当务之急,一是追回被劫粮草,查明主使;二是确保后续粮道安全;三是……稳定军心。” 说了等于没说。 云澜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王副使是谢将军举荐的人吧?” 王副使身体一僵:“是。谢将军离京前,嘱咐臣等务必尽心辅佐陛下。” “那谢将军有没有告诉你,”云澜慢慢靠回椅背,目光如冰锥,“若是粮道出事,北境不稳,第一个要掉脑袋的,除了朕,就是你们枢密院?” 王副使“扑通”跪下:“臣万死!” “用不着万死。”云澜重新看向舆图,“朕只要粮车平安到北境。刘尚书。” “臣、臣在!” “你亲自去永济仓。现在就去。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今日午时之前,朕要看到第一批粮车重新上路。人手不够就征调民夫,许双倍工钱。车不够就去借、去租、去抢。明白吗?” 刘寅腿一软,忙跪倒:“臣……明白!” “赵尚书。” “臣在!” “京畿戍卫,调两百人,便衣。沿粮道巡查,遇可疑人马先扣下。但记住,不准打草惊蛇,不准扰民。朕要的是粮道平安,不是风声鹤唳。” “是!” 两人连滚带爬出去了。偏殿里只剩王副使还跪着。 云澜没叫他起来,目光落在舆图“鹰嘴涧”那个点上,看了很久。 “王副使。”她开口,“你觉得,劫粮的人,想要什么?” 王副使伏地:“臣愚钝。” “他们不是真要这五车粮。”云澜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三十车粮,只劫五车,剩下的毁了也不带走。他们是在示威,是在告诉朕,告诉北境十万将士——朝廷的粮,他们想劫就劫,想断就断。” 她站起身,走到王副使面前,蹲下。 “但你知道,朕现在最不怕的是什么吗?” 王副使不敢抬头。 “朕最不怕的,就是被人说无能。”云澜看着他发颤的官帽,“朕一个‘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皇子,能有什么能?朕本来就是个傀儡,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她伸手,拍了拍王副使的肩。动作很轻,却让王副使浑身一颤。 “所以,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这招没用。粮,朕会一粒不少送到北境。乱,朕也会一点一点揪出来。至于朕是贤是愚,是能是庸——” 她站起来,背过身。 “等边关将士吃饱了肚子,等这江山稳了,再论不迟。” 王副使是爬出去的。 殿里又只剩云澜一人。天光渐亮,从窗棂透进来,照在舆图上,照在鹰嘴涧那个被朱砂圈了又圈的点上。 她站了很久,走到案前,抽出一张空白折子,提笔。 字写得不好看,但这具身体的本能还在,笔画僵硬,却有力。 “谢将军亲启。” 她顿了顿,继续写。 “粮道事,已知。匪非匪,乃心腹之患。将军可放手查,凡有牵扯,无论何人,皆可先斩后奏。朝中之事,朕自有计较。北境将士,拜托将军。” 写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 然后,在最后补上一行小字。 “朕信你。” 写罢,她用朱笔在那三个字上,圈了一个圈。红得刺目。 “陈安。” 一直候在门外的老内侍闪身进来。 “这封信,用最快的马,送给谢无戈。你亲自挑人,不许经任何人的手。” 陈安接过信,触手还是温的。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手抖了一下,深深躬身:“老奴……遵旨。” 他退出去后,云澜重新坐回椅中。胸口伤处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什么东西在烧。 她想起现代那个仓库,想起那些永远对不完的货单,想起母亲等药时的侧脸。 那时候觉得难,觉得熬不下去。 现在呢? 现在面前是十几条人命,是千里之外的战场,是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捅一刀的敌人。 真实的质感。 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难看。 真他妈……够质感。 窗外,天彻底亮了。 同日,子时。鹰嘴涧以北二十里,荒驿。 谢无戈坐在破败的堂屋里,面前摊着一张手绘的简陋舆图。桌上油灯忽明忽暗,灯芯“噼啪”炸开一朵火花。 他刚从现场回来。 鹰嘴涧的血还没干透,黏腻地渗进泥土里。被砍断的车辕横七竖八,粮食混着泥浆,撒得到处都是。死去的官兵躺在一边,草席盖着脸,等着家人来收尸。 不是山匪。 山匪杀人没这么利落。山匪劫粮不会只劫五车。山匪更不会在杀人后,特意留一面三年前就该化成灰的旗子。 有人在挑衅。或者说,在试探。 试探他的底线,试探宫里那位年轻皇帝的胆量。 门被推开,亲兵队长浑身是血走进来,单膝跪地:“将军,追出去三十里,找到那五车粮了。” 谢无戈抬眼:“人呢?” “死了。”队长声音发涩,“五辆车停在林子深处,押车的人全死了,一刀毙命。粮食……一袋没少。” 劫了粮,不带走,还把押车的人全杀了? 这不是劫粮,是灭口? “车上还发现这个。”队长递上一块布条,质地是上好的湖绸,边缘绣着暗纹。 谢无戈接过,凑到灯下。布条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暗纹是卷云纹,但云纹中间,藏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符号。 像是个“七”字。 “将军,还有这个。”队长又递上一封信,火漆封口已被破坏,但印鉴轮廓还在。 谢无戈拆开。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粮已上路,静候佳音。北境若稳,尔等危矣。” 没有落款。 他把信纸凑到灯前,仔细闻了闻。除了血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特殊的香气。 “伽罗香。”他低声说。 队长一愣:“将军?” “宫里才有的香。”谢无戈把信折好,塞进怀中。伽罗香是贡品,只有御前和几位得宠的妃嫔、重臣能用。 宫里的人。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将军!”门外又冲进一个传令兵,满头大汗,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京里加急,陈公公亲自交代,必须交到您手上!” 谢无戈接过。信很轻,火漆完好,上面盖着小小的、龙飞凤舞的私印——澜。 他拆开。 字写得歪斜,但一笔一划,很用力。他看完那几行字,目光落在最后三个字上。 “朕信你。” 那三个字被朱笔圈了起来,红得灼眼。 谢无戈盯着那圈红色,看了很久。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那道疤在明暗之间,显得格外深刻。 然后,他把信折好,同样塞进怀里。和那封带着伽罗香气的信,贴在一起。 “传令。”他起身,声音沉冷如铁,“一队人护送粮车继续北上,按原计划,分段接力,不得有误。另一队人,回京。” 队长抬头:“回京?” “去查。”谢无戈抓起佩刀,系在腰间,“查这三年所有领用过伽罗香的人。查宫里宫外,所有和‘七’有关的人、事、物。查北境军报,是从谁手里递出,又经了谁的手,才送到御前。” 他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舆图。 鹰嘴涧那个点,被他用血渍画了一个圈。 “还有,”他说,“去查先帝驾崩前半年,所有经手过御药、御膳的人。一个都别漏。” 队长浑身一震:“将军,您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谢无戈推开门,夜风呼啸而入,吹得油灯剧烈摇晃,“去做事。” “是!” 马蹄声再次撕裂夜色。谢无戈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京城方向。 宫墙重重,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此刻是醒着,还是睡了? 他想起那双眼睛。在宣政殿前,在丹陛下,明明脸色白得吓人,明明手在抖,可眼睛里那簇火,烧得人心里发烫。 朕信你。 谢无戈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沉沉的、孕育着风雪和烽烟的夜空,疾驰而去。 风里,传来他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自语。 “臣,知道了。” 第三章暗流之下 北境军报是第五天深夜送抵御前的。 云澜刚批完礼部呈上的秋狝章程,朱笔在“护卫禁军调配”一项上顿了顿。烛火摇曳,映得她脸色有些苍白。连日的疲惫和胸口未愈的伤,让眉宇间凝着一股散不去的倦意。 陈安是捧着那封插着羽毛的急报跌进来的,声音带着喘:陛下!北境军报! 云澜抬头,接过沾着尘土的急报。拆开,一目十行。 粮车在昨日黄昏抵达北境大营。迟了一日,但总算是到了。边军士气大振,主将秦威在信末写了一句:陛下天恩,将士涕零,必以死守国门。 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放下信纸,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成了。 第一关,算是过了。 胸口那口气还没松到底,陈安又小声开口:陛下,还有……谢将军的密信。 云澜睁开眼。陈安递上来另一封信,没有火漆,只是寻常纸张折了几折。她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京中伽罗香,三年内计有七人领用。名录附后。鹰嘴涧之事,与“七”字符有关。臣疑,与先帝病恙亦有关联。详情待查。北境暂安,勿念。 下面附了一串名字,七个。她扫过去,目光停在第三个名字上。 慈宁宫,赵嬷嬷。 太后的贴身女官。 她捏着信纸的手,指节泛白。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单调的水滴声,嗒,嗒,嗒。 陈安。她开口,声音有点哑。 老奴在。 太后近日,身体可好? 陈安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躬了躬身:太后凤体安康,只是入秋后常说夜里睡不安稳,太医署日日请脉。 朕有日子没去给母后请安了。云澜站起身,将两封信都收进袖中,走吧,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熏着檀香,味道比她寝殿里的龙涎香清淡些。太后正坐在窗下绣花,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笼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极好,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只是神色淡淡的,看人时总像隔着一层雾。 儿臣给母后请安。云澜行了礼。 太后放下绣绷,抬眼看来,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皇帝来了。坐。 宫女搬来绣墩,云澜坐下,接过茶,却不喝,只是捧着暖手。 听说北境的粮送到了?太后先开了口! 是,刚到的消息。 那就好。太后重新拿起绣绷,针线在指尖穿梭,谢将军办事,一向得力。 云澜看着她绣的那幅图,是岁寒三友,松竹梅,已经绣了大半,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母后这绣工,越发精进了。儿臣记得,赵嬷嬷的绣工也好。从前儿臣衣裳上那些花样,多半是她绣的。 太后穿针的手停了一下。 是啊,她手巧。太后应道,目光仍落在绣绷上,可惜年岁大了,眼睛不大好,如今也少做了。 那真是可惜。云澜喝了口茶,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清苦回甘,对了,儿臣前日看内务府的记档,说慈宁宫今年领的伽罗香,比往年多了些。母后可是夜里睡不安稳,需得安神? 殿里静了一瞬。 太后抬起眼,看向她。那双眼睛还是温温和和的,但云澜看见了,那温和底下,有什么东西凉了一下。 皇帝心细。太后放下绣绷,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是多了些。人老了,夜里总醒,点了香才好睡些。怎么,内务府那边,有说法? 那倒没有。云澜笑了笑,只是儿臣想着,若是母后需要,朕让太医院再配些更好的安神香来。伽罗香气重,闻久了怕伤身。 太后看着她,然后也笑了:皇帝孝顺。那就有劳了。 应该的。 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云澜起身告退。太后也没留,只嘱咐她保重龙体,莫要太过操劳。 走出慈宁宫,阳光有些刺眼。云澜眯了眯眼,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陛下……陈安跟在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 回宫。 当夜,云澜没睡。 她坐在案前,面前摊着谢无戈送来的那份名录,和一卷厚厚的、先帝最后半年的脉案和用药记录。 七个人里,除了慈宁宫的赵嬷嬷,还有两位先帝的妃嫔、两位公主、一位郡王,以及御药房的一个掌事太监。 她盯着那个太监的名字:冯保。 御药房掌事,专司先帝汤药。先帝驾崩前三个月,突发急症,太医院会诊,药方经他手抓取、煎制。先帝驾崩后,此人告老还乡,据说是得了重赏,回老家置田买房去了。 而伽罗香……她翻着内务府的记档。伽罗香是贡品,有定例,各宫领取都有记录。但记录是记录,真正用多少,怎么用,只有各宫自己知道。 赵嬷嬷今年领的香,比往年多了三成。 她放下记档,揉了揉眉心。脑子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先帝的死,鹰嘴涧的劫粮,伽罗香,七字符。 这些碎片,散在那里,她觉得能拼出点什么,但又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云澜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沉沉,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想起那个出租屋的窗户,看出去是另一片楼房的灯光,密密麻麻,像蜂巢。 那时候觉得憋闷,觉得人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 现在呢? 现在她站在权力的中心,却觉得四处都是窟窿,冷风从不知道哪个方向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都凉。 真实的质感。 她苦笑。真是……质感十足。 陛下。陈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您该歇了。明日……还有朝会。 朝会。 云澜深吸一口气,转身:知道了。 她躺回床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子里一会儿是母亲等药时的侧脸,一会儿是鹰嘴涧那些盖着草席的尸体,一会儿是太后那双温温和和、底下却凉飕飕的眼睛。 最后定格在谢无戈那封信上。那行字,那圈刺目的朱红。 朕信你。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谢无戈,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次日朝会,气氛微妙。 粮道通了,边关稳了,年轻皇帝那道先斩后奏的旨意,和谢无戈血淋淋的追查,让不少人心里都绷了根弦。丹陛下站着的文武百官,今日格外安静,连咳嗽都压着声。 云澜坐在龙椅上,冠冕沉,衮服重,压得她肩背僵直。她扫过下面一张张脸,那些或恭敬、或畏惧、或探究的神色,尽收眼底。 户部尚书刘寅出列,禀报秋粮征收的进展,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兵部尚书赵岩奏报边关防务,措辞谨慎。一切都按部就班,平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礼部尚书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礼部尚书是个清瘦的老头,姓周,一把山羊胡子,说话慢条斯理,今岁秋收已毕,国泰民安,边关亦稳。臣以为,当行秋狝之礼,以彰陛下武德,慰将士之功,安天下之心。 秋狝,皇家围猎。 云澜眉梢动了动。先帝在时,确有秋狝的传统,但自先帝卧病,已停了两年。如今旧事重提…… 周卿所言在理。她开口,只是朕年轻识浅,于骑射一道生疏,恐难当此任。 陛下过谦了。接话的是站在文官首列的一位——中书令李文渊,李纲的族弟,亦是当朝宰辅之一。他笑容温煦,语气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秋狝乃祖制,既为彰武德,陛下亲临即可,自有禁军护卫周全。且……谢将军不日将返京述职,若陛下亲自主持秋狝,犒赏边军将士,亦是鼓舞士气、彰显天恩之举。 谢无戈要回来了。 云澜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敲了一下。消息比她知道的还快。 李相思虑周全。她面色不变,既如此,便着礼部、兵部、禁军协同办理吧。日子……你们拟个章程上来。 臣遵旨。 这事就算定了。云澜看着李文渊退回队列,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秋狝。围场。禁军。 她心里那根弦,又紧了几分。 朝会散了,云澜回到御书房,第一件事就是叫来陈安。 秋狝的事,你怎么看? 陈安躬着身,声音压得低低的:陛下,老奴以为……此事来得有些巧。 怎么说? 谢将军即将返京的消息,今日朝前方才传出。李相便立刻提起秋狝,且句句在理,让人无从反驳。陈安顿了顿,秋狝围场在京城西郊,地势复杂,禁军虽护卫,但……若有人存心,难保万全。 云澜没说话。她走到舆图前,找到西郊围场的位置。大片的山林,湖泊,确实是个好地方。好到……做点什么,都方便。 禁军现在谁管着? 是副统领杨振,李相的门生。陈安声音更低了,大统领之位,自先帝时便一直空缺。 云澜盯着舆图,看了很久。 去传话给谢无戈。她转身,看着陈安,告诉他,秋狝,朕会去。让他……顺路带一支边军回来,不必多,三五百精锐即可,扮作他的亲兵。要快。 陈安眼皮一跳:陛下,这……边军无诏入京,恐遭非议! 那就让他找个由头。云澜语气平静,剿匪,押送俘获,什么都可以。朕只要人,在秋狝之前,悄无声息地进来。 是……陈安额角渗出冷汗。 还有。云澜走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盖了私印,派一队可靠的人,去请一个人回京。要快,更要隐秘。 陛下要请何人?陈安躬身接过手谕。 冯保。云澜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先帝御药房的掌事太监,那个领了厚赏、风风光光告老还乡的冯保。他老家,就在京南六十里的冯家庄,没错吧? 陈安捏着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手谕,心里一沉,瞬间明白了请字的含义。他头垂得更低:老奴……明白。定会做得干净利落,只说陛下念旧,想问问先帝爷从前的饮食起居忌讳,请他回宫叙话。 去吧。 陈安退出去后,云澜重新坐回椅中。胸口伤处又在隐隐作痛,她抬手按了按,触手是结痂的粗糙感。 秋狝,伽罗香,冯保,谢无戈返京。 这些事一件件浮上来,又一件件沉下去,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 但很奇怪,那种濒死的恐惧,反而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亢奋的清醒。 就像在仓库通宵盘点,面对堆积如山的混乱货单,最初是绝望,但一旦开始动手整理,一个个编码对过去,反而能奇异地平静下来。 现在也一样。 暗处的敌人出了招,那她就接招。见招拆招,一步步,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全揪到太阳底下。 她拿起谢无戈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目光落在那行臣疑,与先帝病恙亦有关联上。 先帝…… 她闭上眼,记忆里属于云澜的那部分翻涌上来。先帝最后那几个月,憔悴,消瘦,时常昏睡,但清醒时,看她的眼神总是很复杂,有愧疚,有不舍,还有某种她当时看不懂的决绝。 驾崩前夜,先帝屏退左右,只留她一人。那时她已知道自己身为女子,知道这江山是副沉重的枷锁,跪在榻前,浑身发冷。 先帝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亮得吓人。 澜儿……记住……谁都不要信……龙椅下面……有东西…… 话没说完,先帝咳嗽起来,咳出血,溅在她手上。之后便陷入昏迷,再没醒来。 龙椅下面有东西。 云澜睁开眼,看向御书房正中那张宽大、冰冷、雕着九条金龙的紫檀木龙椅。 那下面,能有什么? 她起身,走过去,蹲下,伸手去摸龙椅下方。触手是光滑冰凉的木头,雕花繁复,缝隙里积了薄薄的灰。 摸索了片刻,指尖忽然触到一处轻微的凸起。很隐蔽,在一条龙尾盘绕的缝隙里。她用力按下去。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括响动。龙椅底座侧面,弹开一个巴掌大的暗格。 云澜呼吸一滞。 暗格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封信,信封泛黄,没有字。还有一枚小小的、青铜铸造的令牌,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字。 七。 她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翻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刻得极深: 持此令者,可调潜蛟。 潜蛟?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是暗卫?是死士?还是什么别的? 她放下令牌,拿起那封信。信封没有封口,她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张纸,上面是熟悉的、先帝的笔迹,力透纸背,却只有寥寥数语: 澜儿,若见此信,则朕已去,而汝危矣。潜蛟七卫,乃朕予汝最后之甲胄。然启用之时,便是图穷匕见之日。慎之,慎之。父字。 信末没有日期。 云澜捏着信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殿内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胸口越来越重的心跳。 潜蛟七卫。 七。 伽罗香,七人。 七字符。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吐出一口气,将信和令牌重新放回暗格,推上机关。暗格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然后她站起身,走回案前,坐下。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云澜看着那些光影,看了很久。然后,她提起笔,铺开一张新纸,却没有落下。 最后,她只写了三个字。 朕等着。 墨迹在纸上泅开,深深浅浅。 第四章夜叩宫门 暗格合拢的轻响落下,御书房重归死寂。 云澜坐回案后,指尖还残留着青铜令牌冰凉的触感。潜蛟七卫——先帝埋在暗处的刀,出鞘之时,便是图穷匕见之日。她看着自己写下的“朕等着”三个字,墨迹已干,力透纸背。 等什么?等暗处的对手先动,等一个必须亮出底牌的时刻。 窗外的急雨加剧,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同时,更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陛下!陈安几乎是跌进来的,帽子歪斜,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惊心,慈宁宫刚递出消息,太后娘娘凤体突然违和,心悸眩晕,太医已在诊治。另外……北境有密报送达,是谢将军的亲兵冒死穿营送来的,人就在角门,伤得不轻。 太后病了。北境密报。两件事在雨夜撞在一起,绝非巧合。 让那亲兵到西暖阁偏室,你亲自去接,避开所有人眼目。云澜将令牌和先帝密信收好,起身时胸口的钝痛让她吸了口气,但眼神已是一片清明。 西暖阁偏室只点一盏灯,药味混着血腥气。送信的亲兵半身被雨水和血污浸透,左臂简单包扎着,渗出的血已发黑。他看见云澜,挣扎着想下跪。 免礼。谢将军有何急报?云澜抬手制止,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油布小包上。 亲兵双手呈上油布包,声音嘶哑:将军命小人拼死送回此物。三日前,北境巡逻队在黑石峡以北三十里,截获一队伪装成商旅的人马,搜出此物。他喘了口气,对方身手极好,我们死了七个兄弟,才留下其中一人。那人在被擒前一刻,吞毒自尽了。 云澜解开油布。里面是几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牌,触手冰凉,边缘有磨损,正面刻着复杂的徽记——像盘绕的蛟,又像某种扭曲的符文。 这是何物? 将军也不识得。但被擒那人虽着商旅服饰,内衣却是上好的苏绸,指甲缝里残留着……伽罗香的细末。亲兵顿了顿,压低声音,将军还说,那人虎口和掌心有厚茧,是长年用刀和拉弓的手。不是寻常护卫或死士,更像行伍出身,且是精锐。 行伍出身,用伽罗香,携带神秘铁牌,试图穿越边境。 云澜拿起铁牌对着灯光细看。徽记的线条古老怪异,绝非本朝常见纹样。她翻到背面,在边缘处看到一行几乎磨平的阴刻小字,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辨: 甲子……七……令…… 甲子?是年号?还是代号?七令?与潜蛟七卫的七可有关系? 谢将军还说了什么? 将军说,此事绝不简单。已加派人手暗中排查北境军中近期所有异常调动及人员往来,但恐需时日。让小人务必禀告陛下,秋狝在即,京中若有异动,或与此有关。请陛下万万小心。亲兵说完咳嗽起来,脸色灰败。 陈安,带他下去,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性命。今日之事,若有第三人知晓,你知道后果。云澜吩咐。 老奴明白。陈安扶起亲兵迅速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雨打窗棂。云澜将铁牌和密信收好,心念急转。线索又指向了七,指向了可能与军中有关的人,还隐约指向了宫廷用香。这网撒得比她想象的要大,也更缄默。 陛下。门外传来小内侍的声音,慈宁宫的赵嬷嬷来了,说太后娘娘服药后稍安,但坚持要见陛下,有话要当面交代。 云澜眸光微凝。太后这病,果然是有话要说。 请赵嬷嬷稍候,朕更衣便去。 再入慈宁宫,药味更浓了几分。太后半倚在凤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深切的忧虑。赵嬷嬷垂手立在榻边。 劳皇帝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示意云澜坐在榻前绣墩上,握住她的手,手心微凉,哀家这病来得急,怕是老了,不中用了。 母后言重,定能早日康健。云澜温声道。 太后摇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方才梦中混乱,想起许多旧事。想起先帝在时,也曾有过几次秋狝,那时可真是热闹。她话锋忽然一转,语气加重,可也出过乱子。烈马惊驾,流矢误伤……皇家猎场,看着是坦途,谁知哪儿就藏着绊马索呢? 云澜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母后教诲的是,皇儿定当谨记,命有司细细核查,确保万全。 万全?太后苦笑一下,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皇帝,你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盯着你的眼睛太多,想推你下去、想你出岔子的人也不会少。秋狝,是彰显武德的盛事,可也是试金石啊。 她说着,对赵嬷嬷使了个眼色。赵嬷嬷转身,从多宝阁暗格中取出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恭敬放在云澜面前。 这是……云澜看向木盒。 打开看看。太后示意。 云澜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陈旧的羊皮,边缘已发毛。她展开羊皮,上面用朱砂墨绘制着一幅地图——是西郊围场的详图,但比兵部呈上的更加细致,甚至标注了许多隐秘的小径、水源和几处早已废弃的猎屋、地窖。在一些关键位置,还有细小的朱砂批注。 这是哀家进宫前,娘家祖上参与勘测围场时留下的旧图。有些小路,如今怕是没几个人知道了。太后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皇帝留着,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 云澜看着地图上那些隐秘的标记,又抬眼看向太后。太后的眼神深不见底,有关切,有提醒,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张图,是示好,是提醒,还是另一种试探? 皇儿谢母后厚赐。她合上木盒,郑重道。 去吧,夜深了,皇帝也需保重。太后疲惫地闭上眼。 走出慈宁宫,暴雨已转为淅沥冷雨。陈安低声问:陛下,这图…… 带回御书房,与兵部的图仔细比对。云澜声音平静,另外,加派我们的人,按这张旧图上标注的几处废弃点,暗中查探,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回到御书房,已近子时。云澜毫无睡意,将北境送来的铁牌、太后给的旧图,连同潜蛟令一起放在案上。灯光下,三样东西沉默地躺着,却仿佛勾勒出一张越来越清晰的、危险的网。 秋狝就像个大漩涡,正在将各方势力、明暗线索都拉扯进去。北境的异动、宫中的伽罗香、神秘的七字符、太后暧昧不明的态度、朝堂上急于促成秋狝的李文渊一党…… 她需要破局点。一个能让她化被动为主动的破局点。 指尖敲着桌面,目光落在北方。谢无戈在北境,他发现了铁牌,截杀了可疑的商队,他那里或许有更关键的线索,但他不能回来,边关离不开主帅。 那么京城之内,谁还能为她所用?谁值得信任? 潜蛟……先帝留下的暗卫。这步棋,现在能用了吗?用了,就等于彻底亮出一张底牌,告诉暗处的敌人,她已经摸到了某个边缘。 窗外夜雨敲窗,一声声,催人心急。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叩响,极轻,几乎融入雨声,却清晰地从御书房通往内室的暗门处传来。 三长两短。是先帝早年与她约定的、极度危急时方可使用的暗号。 云澜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凝住。她转头,看向那扇隐藏在书架后的暗门。 那里,除了她和死去的先帝,按理说,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第五章暗夜来客 叩击声停下的瞬间,云澜屏住了呼吸。 雨声掩盖了大部分声响,但御书房内死寂一片。她盯着那扇隐藏在书架后的暗门——那是先帝早年为了紧急撤离而设的秘道,除了她和先帝,连陈安都不知道机关的具体位置。 三长两短。确实是那个暗号。 是谁?是先帝安排的潜蛟,还是破解了机关的索命人? 云澜的手滑入袖中,握住了那柄从现代带来、一直贴身藏着的折叠小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她没有喊人,此刻御书房外只有值夜的内侍,若真是刺客,喊人只会打草惊蛇。 她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走到书架旁,手指按在第三排那本《帝范》的书脊上,轻轻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机关转动。书架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后面黑黝黝的洞口。一股陈年尘土和石壁的阴湿气味涌出。 暗门后,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 云澜站在光影交界处,手心里的刀柄已被汗水浸湿。先帝说过,若有人以此暗号叩门,非忠即奸,需以密语相询。 她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对着黑暗道:今夜风雨急。 黑暗中,沉默持续了三息。然后,一个沙哑得男声,低低传来: ……潜蛟待出渊。 密语对上了上半句。云澜心跳加速,接着道:渊深几何许? 那声音答得更快,带着某种压抑的激动:……七尺镇龙廷。 全对上了。 云澜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手,但警惕未消。出来,到光下。 一阵衣料摩擦石壁的窸窣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踏入御书房昏黄的灯光范围内。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唯有一双眼睛,在抬眼看她的瞬间,精光内敛,锐利如鹰。他穿着宫中最低等杂役的灰布衣服,沾着尘土,但身姿笔挺,行动间悄无声息。 他在云澜身前三步外站定,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垂首: 潜蛟第七卫,玄七,叩见主上。 他声音沙哑,但清晰有力。 第七卫。果然是潜蛟。云澜没有立刻叫他起身,目光扫过他全身,最后落在他低垂的头上。玄七。你如何证明身份? 玄七闻言,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高举过头。那是一枚青铜令牌,与云澜暗格中得到的那枚形制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的不是七,而是一个玄字。令牌背面,也有那句持此令者,可调潜蛟。 云澜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枚七字令,两相对照,纹路、质地、磨损,完全一致。她心中信了七八分,但疑虑犹存。先帝赐你此令时,可另有交代? 玄七抬头,目光坦然:先帝有命,此令出,唯认持七字令者为主。见令如见先帝,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另……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先帝曾言,若主上年满十八,龙椅稳坐半年后,宫中伽罗香气有异,或见七星之兆,便是我等现身之时。 伽罗香!七星! 云澜瞳孔微缩。先帝连这个都预料到了? 起来说话。她转身走向书案,将两枚令牌都放在桌上,你说你是第七卫,其他六人呢? 玄七起身,依旧垂手恭立:潜蛟七卫,各有所司,彼此不识,只认令牌与主上。属下玄七,司职听风,掌京城内外消息暗桩。按先帝遗命,除非主上持令召集,或京中发生危及主上及国本之大事,否则永不联络,永不相认。 听风……云澜咀嚼着这个词,所以,京城的风吹草动,你都知晓? 不敢言尽知,但重要消息,皆有脉络。玄七答道,比如,慈宁宫赵嬷嬷三日前暗中出宫一次,去的是城南清虚观。比如,兵部侍郎杨振,李相门生,三日前其管家在城西赌坊一夜输银五百两,却面不改色。再比如……他抬眼,快速看了云澜一下,北境谢将军的亲兵入宫报信,以及陛下命人暗查围场废弃点,属下皆已知晓。 云澜背脊一凉。她自认为隐秘的动作,在这潜蛟眼中,似乎无所遁形。 清虚观,有何特殊?她抓住第一个信息点。 清虚观明面上是皇家敕建道观,香火鼎盛。但观主清虚子,与已故的国师玉阳真人乃是同门。玉阳真人,正是二十年前未央宫旧案发生时,为先帝炼制丹药、亦负责查验伽罗香之人。玄七语速平稳,却字字惊心,国师在案发后不久便坐化了。而清虚观中,一直秘密供奉着一尊斗姆元君像,据传是前朝皇室旧物。 斗姆元君?云澜立刻想起谢无戈密报中提到的、铁牌符号与某道观神像背纹一致。难道就是清虚观? 你可知七星之兆,具体所指为何?云澜追问。 玄七摇头:先帝未曾明言。但属下探查多年,发现凡与七星、潜蛟线索相关之事,多多少少都会指向前朝余孽,以及当年未央宫的真相。先帝晚年,似乎一直在暗中追查什么,但未来得及…… 先帝的病,云澜打断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怎么看? 玄七沉默了片刻,先帝病发突然,病情反复,太医束手。但据属下安插在御药房的人回忆,先帝发病前月余,曾因夜不能寐,加重了伽罗香的用量。而负责先帝熏香及部分药引的……正是冯保。冯保与清虚观,素有往来。 又是冯保!又是伽罗香!清虚观这个节点,串联起了太多线索。 冯保死了。云澜冷冷道,就在今夜,朕派人去寻他之前,他的宅子起了火,发现焦尸。 玄七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杀人灭口。对方动作很快。但冯保或许留了后手。他在清虚观有一个私生子,年方十二,被观主收为道童,鲜为人知。 人在哪儿? 就在观中。属下已派人暗中看住,但清虚观并非寻常之地,观中道士多有武艺,且香客繁杂,不易动手。玄七道,主上,秋狝在即,此时若动清虚观,恐打草惊蛇。 云澜在案前踱了两步。没错,清虚观是条大鱼,但现在不是收网的时候。秋狝才是眼前最大的局。 依你之见,秋狝之局,关键在何处? 在围场,更在仪式。玄七沉声道,属下综合各方消息,对方似乎想在秋狝当日,达成某个条件。这个条件,可能需要特定的地点、特定的人、以及可能还需要陛下您亲临现场。李相一力促成秋狝,太后娘娘适时病倒并赠图,北境出现可疑铁牌,皆指向此。围场之内,必有我们尚不知晓的布置。 仪式……云澜想起太后梦中黑色的旗子,星星,想起祭坛下可能埋着的东西。这绝不是简单的刺杀,更像是一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公开挑衅。他们的目的,恐怕不止是朕的命。 主上明鉴。弑君固然是目的之一,但若能借此机会,达成某种宣告或验证,动摇国本,或许才是更深层的意图。玄七分析道,比如,前朝正统的复现。 前朝正统?云澜心头一震。如果对方是想在秋狝这样的皇家盛典上,公然亮出前朝标志,甚至证明某种继承的合法性,那对刚刚稳定下来的大晟朝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 朕知道了。云澜停下脚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玄七,你继续潜伏,动用你一切力量,给朕盯死清虚观,特别是那个道童,还有与李相、慈宁宫有往来的一切人。秋狝之前,朕要尽可能多的消息。另外,围场那边,朕会派人按太后给的地图去查,你的人不必插手,以免暴露。 是。玄七躬身领命,随即又道,主上,还有一事。潜蛟其余六卫,虽彼此不识,但皆在京畿及附近要地潜伏。主上持七字令,便可寻得联络之法,必要时可调动。令牌内侧,有机括。 云澜闻言,拿起那枚七字令,仔细摸索内侧边缘,果然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凸起。用力一按,令牌侧面弹出一截薄如蝉翼的金箔,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刻着六行字,每行是一个地名和一个对应的暗语标记。 这是另外六卫的联络方式。 朕知道了。你去吧,一切小心。云澜将金箔推回,收起令牌。 玄七再次行礼,身形一闪,便悄无声息地退入暗门后的黑暗之中。书架缓缓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云澜一人,和窗外渐沥的雨声。但她的心境已与方才不同。手中多了潜蛟这张牌,眼前迷雾似乎散开些许,但前方的深渊,却显得更加幽暗莫测。 她坐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关键词:清虚观、斗姆元君、冯保、道童、伽罗香、七星、前朝、仪式、秋狝、李相、太后、地图…… 这些词被她用线条连接,逐渐构成一张狰狞的网。而网的中心,就是即将到来的秋狝。 想要仪式?云澜低声自语,指尖在秋狝二字上一点,那朕就给你们一个终生难忘的盛典。 她唤来陈安,低声吩咐了几句。陈安领命,匆匆没入夜色。 长夜将尽,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而秋狝之日,又近了一天。 第六章图穷匕现 朝会的铜钟撞响时,天色是沉郁的铅灰。雨停了,但厚重的云层压着皇城,仿佛随时会再倾泻下来。 云澜踏入宣政殿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肃立,但许多人的目光在她出现时飞快地低垂下去,又在她落座后悄悄抬起,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揣测,甚至是一丝恐慌。 果然,礼部尚书周老头出列陈奏秋狝筹备进展时,声音比往日低了三分,措辞加倍谨慎,仿佛每个字都在刀尖上滚过。他刚说完“诸事已备,只待吉时”,兵部尚书赵岩便紧接着出列,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陛下,臣有紧急军务奏报!”赵岩声音洪亮,刻意压过了周尚书余音,“昨夜丑时三刻,西郊围场值守官兵急报,北坡一处早年废弃的兽窟,因连日雨水冲刷,发生塌陷。士兵循例探查时,在塌陷处下方,发现人工砌筑的石壁!” 殿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石壁上,”赵岩顿了顿,目光扫过同僚,最后定在云澜脸上,“刻有大量非本朝制式的符文、星图,以及前朝‘周’之国号徽记!” “哗——”喧哗再也压不住。前朝!又是前朝!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肃静!”陈安尖细的嗓音响起,压下了骚动。 云澜面色平静,甚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道:“赵卿,石壁规模如何?可曾发现其他物件?” “回陛下,因塌方处土石未清,规模尚难估量。除石壁刻痕外,暂未发现明显物件。但……”赵岩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由内侍接过呈上,“值守军官拓印了部分壁刻,请陛下御览。” 云澜展开薄绢。拓印模糊,但能看清那些扭曲怪异的符号,以及中央最醒目的、一个被七颗星子环绕的兽首徽记——与谢无戈送来的铁牌,与玄七描述的“斗姆元君”背纹,何其相似!这绝非巧合,而是一种宣告,一种挑衅。 她合上绢布,抬眼看向一直沉默立于文官首列的李文渊:“李相,你如何看?” 李文渊出列,步履沉稳,脸上是惯常的温煦,但眉头微锁,带着忧国之色:“陛下,老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秋狝乃彰武修文之盛典,岂能在藏污纳垢、更遑论暗藏前朝余秽之地举行?天降雨水,地现异象,塌陷偏偏在此时此地,岂非上天警示?臣斗胆,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圣体安康为念,暂缓秋狝之期,待查明石壁真相,肃清妖氛,再行典礼不迟!”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数名言官、御史出列附议。 “臣附议!天象示警,不可不察!” “陛下,秋狝本为吉事,若在凶地举行,恐招不祥啊!” “请陛下暂缓秋狝!” 请求暂缓或取消的声音一时占了上风,不少官员偷眼觑着云澜的神色。 云澜放下茶盏,瓷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一响。议论声渐渐平息。 “天象?警示?”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附议的臣子,最后落在李文渊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李相熟读经史,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前朝覆灭已近百年,纵有残壁断垣遗落山野,有何稀奇?因几块刻了字的旧石头,便要朕畏惧不前,取消祖宗定下的秋狝大典?那我大晟朝堂衮衮诸公的胆气,未免也太薄了些。” 李文渊面皮一紧,躬身道:“陛下教训的是。只是……秋狝之时,陛下与百官、宗亲、外邦使节齐聚围场,万一有宵小借此异象生事,或那石壁之下另藏险恶机关,惊了圣驾,老臣等万死难赎!” “李相思虑周全。”云澜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正因如此,秋狝更不可缓,更不可废!” 殿内众人一愣。 “前朝余孽,阴魂不散,屡屡作祟。黑石峡劫粮,鹰嘴涧留旗,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皇家围场!”云澜站起身,声音渐高,带着一股凛然的锐气,“他们想用什么‘天象’、‘警示’吓住朕,让朕躲在这深宫之中,让他们继续藏在暗处搅风弄雨?朕偏不如他们的愿!” 她走下丹陛,一步步,走到殿中,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秋狝照常举行!不仅要举行,朕还要亲自主持,朕要让我大晟的儿郎,在列祖列宗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展现我朝武备之盛,军心之固!更要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看清楚,这江山,早已改姓!任何鬼蜮伎俩,在煌煌天威、赫赫军容面前,都是螳臂当车!” 她停住脚步,看向兵部尚书赵岩:“赵卿,着你即刻加派人手,彻底清理塌方,给朕把那石壁里里外外查个清清楚楚!朕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在装神弄鬼!” “臣,遵旨!”赵岩精神一振,大声应诺。 “李相。”云澜又看向李文渊,语气放缓,却不容置疑,“秋狝护卫之责,关乎重大。禁军副统领杨振是你举荐,此次围场布防亦由他具体经办。朕命你总揽秋狝一应护卫调度之事,与赵尚书协同。若秋狝出了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李文渊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随即深深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老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护持陛下与秋狝周全。” “至于诸位爱卿担忧朕之安危,”云澜转身,重新走向龙椅,背对众人,“朕已决意,秋狝当日,除原有禁军护卫外,北境谢无戈将军将奉旨返京述职,并率其麾下三百边军精锐,充任朕之亲卫扈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边军入京扈从?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尤其是谢无戈的边军,那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与京营禁军素来微妙。 李文渊抬头,脸上温煦的笑容几乎挂不住:“陛下!边军无诏入京,已是逾制,若再充任天子亲卫,恐惹物议,于礼不合啊!”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云澜坐回龙椅,目光居高临下,“谢将军是国之柱石,其忠心,朕信得过。其麾下儿郎,是刚刚在黑石峡用血护卫过粮道的功臣,朕用他们,放心。至于物议……”她唇角勾起弧度,“等秋狝顺利落幕,四海看到的是我大晟君明臣贤、军容鼎盛,谁还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殿内一片寂静。皇帝的金口已开,且理由充分,姿态强硬,再无转圜余地。 朝会就在这种寂静中散了。云澜回到御书房,刚脱下朝服,陈安便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张细小的、卷成筒的纸条。 “玄七刚用暗道传来的。” 云澜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道童身上地图,与太后旧图叠加,标记重合于围场‘落星湖’心小岛。岛上旧观星台遗址下方,疑有密室。道童已暂时稳住,未惊动清虚观。” 落星湖心岛?观星台? 云澜走到御书房侧壁悬挂的巨大围场详图前,找到落星湖。那是围场西北角一处不大的湖泊,湖心确实有个小岛,标注着“前朝观星台遗址,已废”。在太后给的那张旧图上,这里被朱砂淡淡圈了一下,旁边有个小字注:“水深,岛孤。” 而兵部正常的布防图上,对此处的标注仅仅是“水域,例行巡查”。 她拿出玄七附上的、那份从道童身上搜出的绢布地图复制小样。绢布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落星湖心岛被重点勾勒,岛上观星台的位置,用暗红色的颜料点了一个醒目的记号,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字迹娟秀: “七星聚,潜蛟出,帝星黯,周天复。” 七星聚,潜蛟出……帝星黯,周天复! 好大的口气!好毒的计! 这分明是要在秋狝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于这湖心岛上,上演一场“七星聚首、潜蛟复出、帝星陨落、周天(前朝国号)复辟”的“天意”大戏! 云澜盯着那行字,心底一股火焰灼灼烧起。愤怒!但更多的是兴奋。对手终于图穷匕见,亮出了獠牙和真正的目标。 他们不仅要弑君,更要“顺应天意”地复辟!湖心岛,就是他们选定的“祭坛”! “陈安。”她声音平静! “老奴在。” “传信给玄七,那个道童,给朕看好了,必要时可以‘请’他来宫里做做客。清虚观,继续盯死,尤其是观主清虚子,朕要知道他每时每刻见了谁,去了哪儿。”云澜语速极快,“另外,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混进清理塌方石壁的兵丁里,看看那石壁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还有,落星湖周边,加派一倍我们的人,化装成猎户、杂役,给朕把那里每一寸土地都摸清,但绝不可惊动岛上可能存在的埋伏。” “是!”陈安记下,匆匆离去。 云澜独自立于巨大的地图前,目光锁住那个湖心小岛。秋狝那日,那里必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谢无戈的边军是她明面上的刀,“潜蛟”是她暗中的甲。而她自己,则是诱使一切毒蛇出洞的饵。 “想复辟?”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地图上“落星湖”三个字,仿佛拂过敌人冰凉的咽喉,“那朕,就在你们选好的‘祭坛’上,送你们一场真正的……魂飞魄散。” 窗外的阴云缝隙中,透下一道惨白的阳光,照在地图上,将“落星湖”三个字映得一片刺目。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第七章围场杀机 谢无戈是在秋狝前三日深夜抵京的。 三百边军精锐扮作商队,分批入城,最后汇入西郊一处皇家别院。那院子离围场只有二十里,是先帝早年赐给谢家的产业,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云澜接到消息时,正在御书房核对围场布防的最终方案。陈安将密信呈上,她拆开,只有两行字: “臣已抵京。围场北坡兽窟石壁已清出全貌,石刻内容与道童身上地图吻合。另,在石壁后发现密道入口,似通往地下。是否探查,请陛下示下。” 她盯着看了片刻,提笔回信:“暂勿打草惊蛇。密道入口守住即可。明日朕会亲临围场‘巡狩’,将军可随行。” 写罢,她将信折好递给陈安:“让玄七的人送出去。另外,传旨兵部,明日朕要去围场查验秋狝筹备,让杨振带路。” 陈安应声退下。云澜走到窗前,夜色沉沉,远处宫灯在风中摇曳。 明日,该去会会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了。 西郊围场占地方圆百里,山林密布,湖泊星罗。云澜的御驾在辰时抵达时,兵部侍郎杨振已带着一队禁军跪在营门外等候。 杨振四十出头,身形魁梧,是李文渊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他行礼时姿态恭顺,但眼神扫过云澜身后只带了寥寥数十名侍卫时,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陛下亲临,臣等惶恐。”杨振声音洪亮,“围场各处已按陛下吩咐清场戒严,请陛下查验。” 云澜淡淡嗯了一声,翻身下马。她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骑装,长发高束,倒真有几分少年天子的飒爽英气。 “听说北坡兽窟塌陷,发现了前朝遗迹?”她边走边问,语气随意。 杨振忙跟上:“是。臣已命人清理,那石壁……确实有些蹊跷。陛下若要查看,臣这就引路。” “不急。”云澜摆手,目光扫过远处连绵的山林,“朕既然来了,就各处都走走。杨卿,你陪朕去落星湖看看。” 杨振脚步一顿:“陛下,落星湖地处偏远,道路难行,且湖心岛已荒废多年……” “正因荒废,才要看看。”云澜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秋狝盛典,岂能留死角?走吧。” 杨振不敢再劝,只得吩咐禁军开道。 去落星湖的路确实难走。林木渐密,小道蜿蜒,有些路段甚至需下马步行。越靠近湖边,空气中水汽越重,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碧蓝湖泊静静躺在群山环抱中,湖心那座小岛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岛上残破的观星台依稀可见。 “就是那儿了。”云澜眯起眼。 陈安递上一支单筒望远镜——这是她让工部按记忆仿制的简易版,虽粗糙,但已足够用。她举起镜筒,对准湖心岛。 岛上确实荒废得厉害,观星台只剩断壁残垣。但仔细看,能发现台基附近的地面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几处杂草倒伏的方向也不太自然。 “杨卿,”她放下望远镜,随意地问,“你说,若有人想在这岛上藏点什么,会不会选在观星台下?” 杨振脸色微变,随即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这荒岛能藏什么……” 话音未落,林中传来一声尖锐哨响! 同时,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射云澜面门! “护驾!” 陈安嘶声厉喝,扑上来想挡,却见云澜身形急退,手中马鞭凌空一抽,竟将最近的一支弩箭抽飞!但第二支、第三支接踵而至——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从侧方林中暴射而出,刀光如匹练般卷过,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支弩箭尽数被斩落在地。 谢无戈单膝跪地,横刀护在云澜身前,玄甲上溅了几点泥污。他抬头,眼中杀气凛然:“陛下受惊了。” 云澜面色不变,只颔首:“来得正好。” 杨振此时才反应过来,脸色惨白:“有、有刺客!快!保护陛下!” 禁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结阵。但林中已再无动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谢无戈起身,对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数名身着便装的边军精锐散入林中,动作迅捷如豹。 不到一盏茶工夫,一名边军回报:“将军,林中发现三具尸体,皆是黑衣蒙面,服毒自尽。所用弩箭是军制,但编号已被磨去。” “尸体带回去。”谢无戈冷声吩咐,随即转向杨振,“杨侍郎,围场戒严是你负责。刺客如何混入,你作何解释?” 杨振额头冒汗:“臣、臣不知……围场各处哨卡皆是按规制布置,臣实在不知这些贼人如何……” “不知?”云澜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杨振浑身一颤,“那朕告诉你。从西门进围场,往东北方向有一条猎户小道,地图上未标,但足够三五人悄无声息摸进来。这条道,在太后给朕的旧图上有标注。” 她走到杨振面前,俯身,在他耳边说:“杨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留了这条道?” 杨振腿一软,跪倒在地:“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忠心?”云澜直起身,目光扫过远处湖心岛,“那朕给你个表忠心的机会。三日后的秋狝,湖心岛方圆三里内,朕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若再出半点差错——”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杨卿,你全家的脑袋,应该还够抵一次罪吧?” 杨振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回宫。”云澜转身,翻身上马,对谢无戈道,“谢将军随朕来,朕有事交代。” 回宫路上,云澜与谢无戈并辔而行,侍卫们识趣地拉开一段距离。 “石壁下的密道,你进去看过没有?”云澜问。 谢无戈摇头:“未得陛下旨意,臣不敢擅动。但臣派人在入口守了一夜,听见下面隐约有水流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 “水流声……”云澜沉吟,“落星湖是活水,有地下暗河不奇怪。但铁器声……看来那下面,比我们想的还要热闹。” “陛下,”谢无戈压低声音,“今日刺杀,明显是冲着陛下来的。但对方似乎并不想立刻要陛下的命,那些弩箭的角度,更像是一种……警告。” 或者说,是试探。云澜在心里接道。试探她的反应,试探谢无戈是否真的在附近,也试探她手中到底有多少底牌。 “杨振有问题。”谢无戈继续道,“但臣觉得,他未必是主谋。此人虽然贪权,却没这个胆子。” “他是颗棋子。”云澜淡淡道,“有用的棋子,现在还不能动。秋狝那日,他还有用。” 她勒住马,看向谢无戈:“将军,三日后,朕要你做一件事。” “陛下请吩咐。” “秋狝开始后,你不要离朕太近。”云澜目光深远,“朕要你带一队人,守在落星湖外围。若湖心岛有异动,或是朕放出信号,你立刻带人封锁全岛,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 谢无戈眉头微皱:“那陛下的安危……” “朕自有安排。”云澜打断他,“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救驾,是关门。关上门,把岛上的老鼠,一只一只,全都揪出来。” 谢无戈沉默片刻,重重点头:“臣,明白了。” “还有,”云澜从怀中取出那枚七字令,递给他,“这枚令牌你收好。若到时情况有变,或是朕……出了意外,你可凭此令,调动潜蛟。” 谢无戈瞳孔骤缩:“陛下!” “拿着。”云澜将令牌塞进他手中,触手冰凉,“这是朕的底牌,现在分你一半。谢无戈,朕把性命和江山,都赌在你身上了。” 谢无戈握紧令牌,指节泛白。许久,他哑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云澜笑了笑,策马向前,“那我们就看看,这场秋狝,到底是谁的猎场。”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宫灯次第亮起,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秋狝前夜,暗潮已汹涌至顶点。 而风暴,即将来临。 第八章 秋狝前夜 回宫路上,云澜一直在想那些弩箭。 谢无戈说得对,那不是真要她命的刺杀。角度、力度、时机,都透着股刻意的味道——像是有人故意在她面前砸了个杯子,就为听个响动,看她会不会惊得跳起来。 她没跳。但杨振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倒是挺耐人寻味。 是演戏,还是真不知! 马蹄踏在宫道青石上,嘚嘚作响。暮色沉下来,把皇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暗金。云澜勒住马,望向巍峨宫门。这门里门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她,等着看她下一步怎么走。 “陛下,”陈安驱马靠近,声音极低,“慈宁宫那边……午后又请了太医。说是太后娘娘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需静养,秋狝……怕是去不成了。” “知道了。”云澜没什么表情。 太后这“病”,倒是病得恰到好处。不去秋狝,无论出什么事,都能撇个干净。那张旧地图的情分,怕也就在这一步用尽了。 “陛下,”陈安犹豫了一下,“李相半个时辰前递了牌子,说是有秋狝护卫的细务,需当面请旨定夺。您看……” “让他候着。”云澜一抖缰绳,“朕先更衣。” 李文渊在偏殿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茶换了三遍,他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脸上那副惯常的温煦神情像是用浆糊糊上去的,纹丝不动。只有搭在膝上的手,食指偶尔敲一下,泄露了那么一丝焦躁。 靴声响起。他立刻起身,整衣,拂袖,下拜。 “臣李文渊,叩见陛下。” “李相请起。”云澜换了身常服,走到书案后坐下,没叫赐座,“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李文渊站起身,垂手道:“回陛下,是为秋狝护卫一事。陛下命臣总揽护卫调度,臣与兵部、禁军反复商议,拟了个章程,请陛下过目。”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由内侍接过呈上。 云澜没立刻翻开,只问:“杨振回城了?” “是。杨副统领护送陛下回城后,便去围场善后了,定会严加排查,杜绝今日之事再……” “今日之事,”云澜打断他,点了点奏折封面,“是意外,还是有人玩忽职守,或是……里应外合?” 李文渊后背渗出冷汗,语气却更恭谨:“臣已命人彻查。只是事发突然,尚需时日。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确保秋狝当日万无一失。臣这章程里,已将护卫人数增加三成,各处哨卡加派双岗,陛下行帐周围更是布置了……” “李相,”云澜抬起眼,看着他,“你跟在先帝身边多少年了?” 李文渊一愣:“臣……臣蒙先帝简拔,永昌三年入阁,至今已二十有七年。” “二十七年。”云澜点点头,“先帝在时,常对朕说,文渊老成谋国,心思缜密,是肱骨之才。” “先帝谬赞,臣惶恐。” “先帝看人,一向很准。”云澜慢慢翻开奏折,随意地浏览,“他说你心思缜密,你就真的把什么都算计得滴水不漏。他说你老成谋国,你就真把自己活成了一块光溜的鹅卵石,风吹不倒,水冲不走。” 李文渊抬头,对上云澜的眼睛。那眼里没什么情绪,却让他心底一寒。 “陛下……” “这章程写得不错。”云澜合上奏折,往案上一扔,“就按李相的意思办吧。护卫之事,你全权处置,不必再报朕了。” “臣……遵旨。”李文渊躬身,喉结滚动了一下,“陛下信重,臣必当竭……” “朕当然信你。”云澜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不信你,还能信谁呢?去吧,夜深了,李相也早些回去歇着。秋狝事繁,还得靠你操持。” 李文渊退出偏殿时,背心里已湿透一层。夜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一眼御书房窗纸上透出的、那片昏黄的暖光,眼底深处最后一点温度也冷了下去。 他快步走下台阶,身影没入宫道浓重的夜色里。 陈安从屏风后转出来,低声道:“陛下,李相走时,脸色很不好看。” “他能好看就怪了。”云澜端起已凉的茶,喝了一口,满嘴苦涩,“朕把护卫的事全推给他,他若办好了,是分内之责。若出半点岔子,就是他的全责。这烫手山芋,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可若他真动了手脚……” “他要动手脚,也得朕给他机会。”云澜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谢无戈的人,混进他加的护卫里了吗?” “混进去了十六个,都是谢将军麾下好手,身份文书齐全,查不出破绽。” “潜蛟那边呢?” “玄七传了信,说清虚观今夜有异动。后门出去了三拨人,两拨往城里几个官员府邸去了,还有一拨……往西郊方向,像是要去围场。咱们的人缀着,丢不了。” “围场……”云澜指尖在案上敲了敲,“看来,好戏要提前开锣了。给玄七传话,那拨去围场的人,让他务必摸清去处。但无论如何,秋狝前夜,不能动手。” “是。” “还有,”云澜叫住要退下的陈安,“去把朕那套金丝软甲拿来。明日……朕要穿在里面。” 陈安一怔,眼圈有点红:“陛下……” “去吧。”云澜摆摆手。 陈安躬身退下。偌大的御书房,又只剩下云澜一人。她走到墙边,看着那幅巨大的围场地形图,目光再一次落在那被圈出来的“落星湖”上。 七星聚,潜蛟出,帝星黯,周天复。 她伸出手,指尖点在那小岛上。 “想让我黯?”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散开,“那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把这天……给捅破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细细密密的,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秋狝前夜,无人安眠。 第九章 秋狝日·晨 寅时三刻,天墨黑。 云澜已穿戴齐整。十二章纹衮服厚重,压得肩骨发沉。她自己套上金丝软甲,冰凉金属贴着肌肤,激起一片寒栗。外罩玄色骑射服,束腕扎紧,最后披上那件绣金龙的明黄斗篷。 铜镜里的人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唯有一双眼,亮得灼人。 陈安捧着托盘进来,上头三样:镶宝石匕首,箭囊,还有那枚七字令。 陛下,都备齐了。 云澜拿起匕首,抽刀出鞘。寒光映亮她半边脸。刀是好刀,吹毛断发。她指腹抹过刀身,在靠近护手的血槽处,摸到那点几乎察觉不到的凸起。 那里头嵌着金片,刻着祭坛下三丈,左七步。 她插回匕首,系在腰侧。背好箭囊,最后掂了掂那枚青铜令牌。冰凉,沉实。 谢将军那边,有信么? 丑时传的话,三百人已分批潜入围场外围,按陛下吩咐,卡死了所有通往落星湖的路。谢将军本人带二十亲卫,扮作猎户,守在湖东那片老林里。陈安顿了顿,杨振那边……天没亮就出城了,说是最后清一次场。 李文渊呢? 李相寅初出的府,车驾直奔围场。同行还有礼部周尚书、兵部赵尚书,并几位御史。陈安压低声音,玄七递了信,说清虚观那拨人,昨夜在围场西边的废炭窑歇了脚。今早天亮前散的,分了三路,一路往猎场主帐方向,一路奔兽窟那边,还有一路……往落星湖去了。 湖,又是湖。 云澜把令牌收进贴身的暗袋。甲胄冰着她心口那块皮肤,寒意一丝丝往里渗。 潜蛟的人,布置好了? 六卫全动了。按陛下给的联络方式和暗语,昨夜子时前都已就位。玄七亲自盯清虚观那路人,说观主清虚子……也在其中。 云澜唇角扯了扯。正主来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是今日随扈的禁军到了,甲胄碰撞声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陈安退后半步,垂首:陛下,时辰到了。 云澜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金丝甲勒得她呼吸发窒。她抬手,正了正冠。 走。 御驾出宫时,东方天际才刚泛起一抹鱼肚白。 长长的仪仗队伍沉默地穿过尚在沉睡的京城。街道两侧跪满了百姓,黑压压一片,额头触地,无人敢抬头。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嘚嘚声,还有风吹旗幡的猎猎声。 云澜坐在御辇中,闭目养神。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膝头,一下,又一下。 外头传来陈安压低的声音:陛下,到城门了。 她睁开眼,掀开帘幔一角。巍峨的城门在晨雾中显出一道沉重的剪影。门洞下,一队人马候在那里——是李文渊带着几位重臣,并禁军副统领杨振。 御辇停下。云澜没下车,只隔着帘幔道:李相辛苦。前头带路吧。 臣遵旨。李文渊的声音透过帘幔传来,平稳恭谨。 队伍继续前行。出城门,上官道,两侧景色渐从街市转为郊野。深秋的清晨寒意料峭,枯草上覆着一层薄薄白霜。远处西郊山峦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伏踞的巨兽。 云澜放下帘幔,重新靠回软垫。指尖探入袖中,摸到那柄匕首冰凉的鞘。 猎场,要到了。 围场辕门高达三丈,彩旗招展。御驾抵达时,朝阳已跳出山脊,金光泼洒下来,把辕门前黑压压跪迎的官员、宗亲、禁军,都镀了一层刺目的亮。 鼓号齐鸣。云澜下辇,踏着猩红毡毯,一步步走向那座巍峨的明黄御帐。两侧跪伏的人潮中,无数目光偷偷抬起,又慌忙垂下。探究的,畏惧的,期待的,恶意的……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背上。 她面不改色,径直入帐。 帐内已布置妥当。龙椅,御案,屏风,香炉。熏的是龙涎香,味道浓得发腻。云澜在案后坐下,陈安奉上温茶。 帐外传来通传声:北境镇北将军谢无戈,奉旨觐见! 宣。 帐帘掀开,谢无戈大步进来。他已换回将军朝服,玄甲外罩绯袍,腰间佩剑。脸上那道疤在帐内光线里显得格外深刻。他单膝跪地,甲叶铿然。 臣谢无戈,叩见陛下。 将军平身。云澜抬手,一路辛苦。 谢无戈起身,垂手立在下首。他没抬头,目光落在云澜案前那片空地上。帐内静了一瞬,只闻炉中香炭轻微的噼啪声。 围场各处,可都稳妥?云澜问,声音不高。 回陛下,臣已巡视一遍。禁军布防周密,各处哨卡皆已就位。北坡兽窟及周边,臣加派了双岗。谢无戈顿了顿,落星湖方向,按陛下吩咐,三里内已清场,只留例行巡查。 好。云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温热,滑过喉咙,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秋狝典仪何时开始? 辰时三刻,祭旗。巳时正,陛下开弓射鹿,典仪即成。之后便是各部将士、宗亲子弟较技狩猎,日落前收围,清点猎物,论功行赏。谢无戈语速平稳,像在背诵章程。 帐外传来鼓声。沉沉三响,震荡四野。 陈安近前:陛下,时辰到了。百官已在祭台前候驾。 云澜放下茶盏,起身。明黄斗篷在身后铺开,拂过地面。她走到帐门前,停步,侧头看了谢无戈一眼。 将军今日,跟紧朕。 谢无戈抬眸。四目相对,一瞬。 臣,他沉声道,寸步不离。 帐帘掀起。刺目的天光涌进来,晃得人眼前一白。 祭台高九级,矗立在围场正中的旷地上。台上旌旗招展,台下黑压压跪满了人。文武百官按品阶列于左,宗亲勋贵列于右,禁军甲士环列四周,枪戟如林。 云澜一步步踏上台阶。衮服沉重,压得她脚步有些发飘。胸口金丝甲勒得她喘不过气,额角渗出细汗。但她背脊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一步,又一步。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高台之上,天风浩荡,吹得她斗篷猎猎作响。 台下,万人俯首。 礼部尚书周老头颤巍巍捧上祭文,声音在风里抖得不成样子。云澜接过,展开,对着祭旗朗声诵读。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掷地有声。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今行秋狝,以彰武德,以慰将士,以安社稷…… 风卷着声音,散入旷野。 祭文毕。三牲献祭,酒酹黄土。鼓声再起,震耳欲聋。 云澜转身,面向台下万千人头。阳光从她身后泼洒下来,给她周身镶了一圈刺目的金边。她抬手,指向远处山峦。 开猎——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天而起,惊起林间宿鸟,扑棱棱飞向天际。 云澜立于高台,目光掠过脚下沸腾的人潮,掠过远处苍茫的山林,最后定格在西边天际——那里,落星湖的方向,隐在一片薄雾之后。 谢无戈按剑立于她身侧半步,玄甲映着日光,凛凛生寒。 鼓声未息,号角长鸣。 秋狝,开了场。 第十章 围场杀机·午 日头爬到中天时,围场里的血腥气已经漫开了。 猎队一波波撒出去,马蹄踏碎枯草,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鹿、狍、野猪的哀嚎混着人的呼喝,在林木间回荡。每隔一阵,就有猎手拖着猎物回到大帐前空地,血淋淋堆成小山。监猎官高声唱数,书记官埋头记录,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汗水、还有新鲜兽血的腥甜。 云澜坐在御帐前的看台上,手里把玩着一把角弓。箭囊搁在脚边,十二支白羽箭排得整齐。她没下场,只看着。 谢无戈立在她身后三步,手一直按在刀柄上。玄甲在正午的日光下微微发烫,蒸出铁腥气。 陈安悄步过来,俯身低语:陛下,北边传了信。兽窟那边……挖通了。 云澜指尖在弓弦上一拨,嗡一声轻响。挖到什么了? 石壁后是空的,往下有石阶,很深。咱们的人没敢贸然下,但听见底下有动静,像……金属铰链转动的声音。陈安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水声,哗哗的,不似小水流。 云澜抬眼,望向西边那片被秋阳照得发白的山峦。落星湖在山峦后面,看不见,但能觉出那里正酝酿着什么。 清虚观那拨人呢? 散在猎场各处。观主清虚子……往祭台方向去了。陈安顿了顿,杨振副统领半个时辰前也往祭台那边去,说是巡防。 祭台。那是今早行典仪的地方,现在空着。空着,才好布置。 知道了。云澜放下角弓,起身。明黄斗篷垂落,扫过地面。她转向谢无戈,将军陪朕走走。 谢无戈颔首,手从刀柄上移开,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看台,穿过喧嚣的猎场营地。沿途将士纷纷跪地行礼,云澜没停步,只摆摆手。她走得慢,像在闲逛,目光扫过一顶顶营帐,一排排拴马桩,还有远处林间隐约可见的猎手身影。 走到营地边缘,临近围场栅栏时,她停步。这里僻静,能听见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将军。她没回头。 臣在。 你信不信,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 谢无戈沉默片刻。臣信天意,但更信人事。人事未尽,便言天意,是懦夫。 云澜笑了,短促一声。那你觉着,朕今日的人事,尽够了么? 身后没有立刻回答。风卷着远处猎场的喧闹声飘来,又散去。 臣不知。谢无戈的声音低沉,但臣知道,陛下布的网,已经撒出去了。收网时,是鱼死,还是网破,得看下网的人手稳不稳。 手稳……云澜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掌心。掌心有常年握缰绳磨出的薄茧,也有今早握匕首时,被刀鞘雕花硌出的红痕。 她的手很稳。至少此刻,很稳。 陛下。谢无戈忽然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东北方向,林子边缘,有人。 云澜没立刻转头。她用眼风扫过去。大约百步外,一丛枯黄的灌木后,隐约有衣角一闪。深灰色,不是禁军服色,也不是猎装。 几个人? 至少三个。伏着,有弓。谢无戈的手又按回刀柄,但没拔,要不要…… 不必。云澜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让他们看着。朕倒想知道,他们想等到什么时候。 两人刚走回营地热闹处,斜刺里一骑飞奔而来。马上是个年轻禁军,满脸是汗,冲到近前滚鞍下马,扑跪在地:陛下!陛下!不好了!杨副统领……杨副统领在祭台那边,遇袭了! 周遭霎时一静。附近几个正在收拾猎物的兵士抬起头,表情惊愕。 云澜站定,垂眼看着那禁军:说清楚。 是、是北坡兽窟那边……挖出石阶后,杨副统领带人下去查探,结果底下机关触发,塌了一段。杨副统领被埋在下头,生死不明!那禁军声音发颤,同去的兄弟死伤了好几个,逃出来的说……说底下有铁索,有滚石,像是、像是前朝留下的陷阱! 周遭响起压抑的惊呼。几个文官模样的人围拢过来,脸上血色褪尽。 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正烈,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 李文渊呢? 李相闻讯已赶过去了,让卑职速来禀报陛下…… 知道了。云澜打断他,你回去告诉李相,朕这就过去。让他稳住局面,该救人救人,该封路封路。再传朕口谕,调一队太医过去,带上最好的伤药。 是!那禁军叩头,翻身上马,又狂奔而去。 云澜站在原地,没动。周遭的人不敢说话,只屏息等着。风卷着血腥气和尘土味,扑在脸上。 陛下。陈安凑近,声音发紧,这会不会是…… 调虎离山。云澜替他说完,唇角扯了扯。调朕离开大营,离开人多眼杂的地方。祭台那边空旷,兽窟底下更是杀人埋尸的好去处。 那陛下还…… 去。为什么不去。云澜转身,朝御帐方向走,步子不疾不徐,人家搭好了戏台,朕不去,戏怎么唱? 她走回看台,取下那张角弓,背好箭囊。动作利落,像个真正的猎手。 谢无戈跟上:臣随陛下同去。 自然。云澜系紧腕带,侧头看他一眼,将军,记得朕早晨说的话么? 谢无戈颔首:寸步不离。 那走吧。云澜跃上亲卫牵来的马,一抖缰绳,驾! 马匹冲出去,踏起一片尘土。谢无戈带二十亲卫紧随其后,铁蹄如雷,朝着北坡兽窟方向疾驰。 看台下一片死寂。文武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人想跟,被同僚拉住,摇头。傻子都看得出,今日这猎场,猎的不是兽。 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扑向阴沉下来的天际。 日头,不知何时已被云层吞了一半。 第十一章 兽窟之下 马到北坡时,日头已被云层吞了大半。 兽窟前围满了人。禁军、工部匠人、太医署的白衣,还有几位闻讯赶来的大臣,黑压压一片。见御驾到,人群慌忙让开一条道,跪倒一片。 李文渊从人堆里快步迎出,官袍下摆沾满泥灰,脸上血色全无。他扑跪在地:陛下!臣等无能…… 人呢?云澜勒住马,没下马背。 还在下面。塌了十丈长的通道,把杨副统领和先进去的八个兄弟全埋里头了。李文渊声音发颤,臣已调了工匠在挖,但底下结构不稳,怕二次塌方,不敢用蛮力…… 云澜翻身下马,走到兽窟入口。那是个黑黢黢的洞口,原本只容一人通过,现在被工匠拓宽了些,用木柱撑着。洞里往外冒阴湿的土腥气,混着一股铁锈和霉变的怪味。 她蹲下,抓了把洞口翻出的土。土色发黑,夹着碎木屑和锈蚀的金属片。 谢无戈跟过来,扫了眼洞口:底下多深? 探过了,塌方处往下至少还有三丈。工匠说,塌下来的不是普通山石,是砌过的条石,上头有凿痕。李文渊抹了把额头的汗,像是……像是故意弄塌的。 故意。云澜丢开土,拍拍手。洞里机关触发的? 逃出来的两个兵是这么说的。说杨副统领带人下到石阶尽头,看见一扇铁门,门上有个转盘。杨副统领刚摸上转盘,顶上就塌了。 云澜站起身,看向谢无戈。谢无戈微微颔首——这是他们的人递出来的消息,真的。 陛下,底下凶险,您万万不能……李文渊还想劝。 云澜抬手止住他。她走到洞口边,朝里望。黑,深不见底。风从洞里倒灌出来,阴冷刺骨。 她解下明黄斗篷,扔给陈安。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掰掉箭头,缠上浸了火油的布条。陈安忙递上火折子。布条点燃,噼啪作响,腾起昏黄的光。 她举着这支简易火把,弯腰,进了洞。 陛下!李文渊失声。 谢无戈已抢步跟上,一手按刀,一手从亲卫手里接过火把。二十名边军精锐鱼贯而入,甲叶碰撞声在狭窄的洞道里回响。 洞口外,死寂一片。李文渊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洞道起初很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石壁湿滑,渗着水珠。走出一段,豁然开朗——是个天然溶洞改造的空间,高约两丈,宽阔如大殿。只是如今大半被塌下的条石堵死,只剩左侧一道缝隙,勉强可过人。 火光照亮石壁。壁上刻满符文,和拓印上的一模一样。正中央,那枚被七颗星子环绕的兽首徽记,在跃动的火光里显得格外狰狞。 谢无戈用刀鞘敲了敲石壁,声音沉闷。实心的。 找门。云澜道。 边军散开,举着火把在石壁上摸索。片刻,一人低呼:将军,这儿! 是扇铁门。嵌在石壁里,几乎与岩面齐平,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门上有个青铜转盘,盘面锈得发绿,刻着北斗七星的图案。转盘周围,有一圈细密的刻痕,像是某种锁簧机关。 就是这儿。谢无戈盯着转盘,杨振摸的该是这个。 云澜凑近,火把几乎贴上铁门。她看见转盘下方,靠近门缝的位置,有几道新鲜的刮痕——是金属摩擦留下的。痕迹很新,就在这一两日。 有人进来过。她道,在杨振之前。 谢无戈眼神一厉:清虚观那拨人? 或许。云澜伸手,却没碰转盘。她指尖虚虚描过那些星子刻痕,最后停在北斗勺柄末端那颗星上——那颗星子的刻痕,比其他的深些,也亮些,像是常被摩挲。 将军,她侧头,你说,这机关是开门的,还是杀人的? 谢无戈沉默。他退后半步,打量四周。石壁,穹顶,地面。最后目光落回铁门。 若是开门,转对了,门开。若是杀人……他顿了顿,转错了,或转了不该转的,顶上这些条石就会塌下来,把门口的人全埋了。杨振他们,就是例子。 云澜盯着那颗发亮的星子。她想起太后旧图上,在落星湖旁批的那行小字:水深,岛孤。也想起玄七递来的消息:道童身上地图,标记重合于湖心岛。 若这底下,真有密道通往落星湖…… 那这扇门,就不能硬开。 她直起身,退后两步。朝一名边军伸手:弓。 边军解下背上长弓,连同箭囊一并奉上。云澜抽出一支箭,搭弦,拉满。箭头对准转盘上那颗发亮的星子。 陛下?谢无戈一怔。 赌一把。云澜道,若这门真是通往湖心岛的入口,那钥匙,就不该在这儿。 她松弦。 箭矢离弦,破空尖啸,正正钉在那颗星子上! “咔哒”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洞里格外清晰。 转盘没动。铁门没开。 但脚下的地面,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有什么巨大的机括在深处转动,铰链拉扯,铁轮滚过石槽。声音自下而上,由远及近,震得石壁簌簌落灰。 所有人握紧兵刃,屏住呼吸。 轰鸣声持续了约莫十息,戛然而止。 紧接着,铁门旁边三尺处,一块看似完整的石壁,无声地滑开了。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阴湿的风从底下涌上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铁锈味。 是路。谢无戈盯着那条石阶,声音发沉。 云澜收了弓,扔回给边军。她走到石阶口,举火把往下照。石阶很陡,盘旋而下。火光只能照出十几级,再往下,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底下有水声。哗哗的,不急,但绵长不绝。 她回头,看向谢无戈。将军,敢下么? 谢无戈按刀,走到她身侧:陛下先行,臣断后。 云澜笑了笑,没再说话。她举着火把,抬脚,踏上第一级石阶。 石阶冰冷,湿滑。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向下。火把的光在狭窄的通道里摇曳,把她和谢无戈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走了约莫百级,前方隐约透出微光。不是火光,是幽蓝的、惨淡的光,像月光透过深水。 水声越来越响。 最后一级石阶尽头,豁然开朗。 是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耸,垂下无数钟乳石,滴滴答答往下渗水。地面是整块的黑岩,凿出沟渠,引着一道暗河。河水幽蓝,泛着磷光——是水中某种矿物发出的冷光,把整个洞穴映得如同鬼域。 而洞穴中央,暗河环绕之处,矗立着一座石台。 石台高九尺,方形。台上立着七根石柱,按北斗七星排列。每根柱顶,都放着一件东西。 离得最近的那根柱子上,是面残破的黑旗,绣着金线星图——正是拓印上那种前朝“周”国徽记。 第二根柱子,是尊小小的青铜鼎,鼎中积着厚厚的香灰。 第三根,是卷竹简,用金绳捆着。 第四根,是把断剑,锈迹斑斑。 第五根,是块玉佩,雕着蟠龙。 第六根,是只陶罐,罐口封着泥。 第七根…… 空着。 云澜举着火把,一步步走近石台。靴子踩在水里,溅起幽蓝的水花。 她停在第七根石柱前。柱顶平整,积了薄薄一层灰。但在灰尘中央,有个清晰的印子——巴掌大小,边缘规整。像是原本该放着什么,被取走了。 谢无戈跟过来,目光扫过七根柱子。七星祭坛。 不是祭坛。云澜盯着那个空印子,是契约。 她想起绢布地图上那行字:七星聚,潜蛟出,帝星黯,周天复。 七星聚。这七根柱子上的东西,就是“七星”。而第七样……该放什么? 她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枚七字令,在暗袋里硌着她。 或许,该放这个。 但有人先一步取走了第七样东西。或者说……第七样东西,从来就没放过。 陛下,您看。谢无戈忽然指向石台后方。 云澜转头。石台后的岩壁上,刻着一幅巨大的星图。星图下方,有几行字,字迹深峻,用的是前朝篆体: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七星归位,潜蛟入海。帝星西坠,天命东移。周祚绵延,万世不移。” 字迹最后,有个小小的落款印记。 云澜凑近,火把几乎贴上岩壁。那印记是个复杂的符文,但核心处,能辨出两个字: “清虚”。 她盯着那印记,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直起身。 明白了。她道,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回音,清虚观,不是道观。是前朝埋在皇城边上的……一座坟。 谢无戈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那咱们现在…… 现在,云澜转身,望向石阶来路,该回去了。戏台搭好了,祭品摆齐了,就等主角登场。 她举步往回走。走了几步,停住,侧头。 将军,回去后,做两件事。 谢无戈躬身:陛下吩咐。 第一,兽窟这儿,封死。用火药炸,把入口彻底埋了。云澜道,声音平静,第二,传信给玄七,让他把清虚观那个道童“请”来。朕要问话,就今夜。 是。 还有,云澜顿了顿,杨振那边,继续挖。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她说完,不再停留,快步踏上石阶。火把的光向上移动,照亮她苍白冷硬的侧脸。 谢无戈跟在后面,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七星石台。幽蓝的磷光在石柱间流动,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他收回目光,握紧刀柄,追了上去。 石阶漫长,向上延伸,像一条通往人间的归路。 而人间,此刻正落日西沉,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