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糙汉和小娇妻》 第一章 惊蛰·雨夜初遇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五日的雨,是在黄昏时分开始酝酿的。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抹沉郁的铅灰,像未拧干的抹布,沉沉地坠着。不过一刻钟,那灰色便泼洒下来,成了密匝匝的雨帘,将整座小城罩进一片潮湿的、哗响的朦胧里。风是冷的,带着倒春寒特有的尖细,钻进衣领袖口,能激得人一哆嗦。 许绾绾就是在这时,推着自行车拐出那条狭窄的巷弄的。 车轮碾过积水,“刺啦”一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浅口的布鞋,凉意顷刻透进袜底。她没停,只将蓝色碎花外套的领子又竖高了些,刘海已被雨打湿,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越来越沉,里面是孩子们歪扭图画和叠好的手工纸。她是市第三幼儿园的老师,刚做完今日最后一家访。 雨更急了,砸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路灯的光被水汽晕开,昏黄昏黄的,像隔了层毛玻璃,只勉强照见前方几步远。远处,国营副食店的灯已经熄了,那块“凭票供应”的铁皮招牌,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寂的、模糊的红光。 就在这时,广播声断断续续地,从不知哪家的窗口飘出来,混在雨声里:“……接下来,是《阅读与欣赏》节目……今夜,我们来读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 她心里无意识地跟着默念,脚下踏板不由得缓了半分。 ——一团湿漉漉的黑影,便是在这时,从路旁堆积的废弃菜叶和煤渣后猛地窜出! 她的呼吸骤停。 手下意识死死捏紧车闸!生铁闸皮与轮圈发出尖锐到凄厉的摩擦声,在湿滑的路面上拖出一道短促而失控的痕迹。车身猛地向左扭去,失去平衡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高高抛起—— 天旋地转。 沉重的二八大杠狠狠砸在她的右腿上,钝痛炸开,眼前黑了一瞬。帆布包飞出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画纸迅速被雨水浸透,颜料洇开成一片模糊而哀艳的色块。 她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急促地喘息,试图挪动,却被自行车大梁死死卡住小腿。 而更深的寒意,是从地面传来的震动,和穿透雨幕直刺而来的两道炽白光柱。 是卡车。 庞大的、铁灰色的车头撕开雨夜,引擎轰鸣像野兽的低吼,越来越近,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瞳孔里只剩一片灼目的白。雨水、光线、恐惧混作一团,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阴影朝自己压下来、压下来…… “吱——嘎——!!!” 刹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 轮胎在湿透的路面上疯狂地滑动、拖拽,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泥水混着碎石子,劈头盖脸地溅了她满身满脸。卡车庞大的车头,在距离她身体不到两尺的地方,惊险万分地刹住,因着惯性,又向前狠狠耸动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一瞬,只剩下雨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驾驶室的门,“砰”一声被猛地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军绿色的胶鞋重重踩进浑浊的积水里,“哗啦”一下,溅起更高的水幕。他几步就跨到她跟前,蹲下身。 许绾绾在迷蒙的雨水中,吃力地抬起眼。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近乎透出原来布纹的藏蓝色工装,肩头被雨彻底打湿了,颜色深得像泼了墨。袖子高高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麦色的皮肤上,蜿蜒着几道浅白色的旧疤,像是某种沉默的勋章。他蹲下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得像训练过千百遍。 “伤哪儿了?” 声音沉得很,混在哗哗的雨声里,有种砂石碾过的粗砺质感,并不柔和,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 许绾绾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他已经动手检查。一只大手握住自行车冰冷的前杠,手臂肌肉微微绷起,稍一用力,便将那沉重的铁家伙从她腿上移开。动作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她右腿的裤管上——膝盖处蹭破了一大片,布料翻卷,露出的皮肉渗着鲜红的血丝,混着黑色的泥污。 “能动吗?”他又问,目光扫过她的脸。 她试着弯曲膝盖,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顺着神经窜上来,让她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蹙起。 他没再问第二句,直接伸出手,隔着湿透的袜子,在她脚踝处轻轻一按。他的手指很粗,关节突出,指腹和虎口覆着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硬茧,刮擦着湿滑的织物。按压的力道却异常精准,带着一种专业的审慎。 “骨头没事。”他得出结论,抬起眼,目光与她仓惶的视线短暂相接,“扭着了。” 这一次,许绾绾看清了他的眼睛。很深,很黑,像此刻望不见底的雨夜,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却沉淀着一种厚重的、令人心悸的静。额发湿透了,黑沉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眉骨上,一道浅浅的旧疤,在卡车逆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从工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过来。 灰格子的粗棉布,洗得发硬,边缘有些起毛,但干干净净,叠得方正。许绾绾愣了一秒,才伸出自己冰冷僵硬、沾满泥水的手。指尖碰到他递来的手帕,也碰到了他同样粗粝的指尖。 像触电,又像被砂纸轻轻擦过。 她微微一颤,接了过来。“……谢谢。”声音细弱,立刻被雨声吞没。 他没回应,转身大步走向卡车后斗。从里面扯出一捆浸了油的麻绳,回到自行车旁,俯身,三两下就将链条卡死的后轮与车架牢牢捆扎在一起。然后,他单手握住车梁,臂膀一用力—— 那么沉重的二八大杠,竟被他轻松提起,像拎起一捆没什么分量的柴禾,稳稳地塞进了卡车后斗。 “去哪?”他拉开车门,雨声趁机更凶猛地灌进去。他侧过头,简短地问。 许绾绾还坐在泥水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方湿透的手帕,冰冷的布料正在缓慢地汲取她掌心最后一点温度。 “……纺织厂家属院,”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带着颤音的回答,“三号楼。”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朝副驾驶座抬了抬下巴:“上来。” 她咬着牙,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右脚刚尝试承力,剧痛便让她身体一歪。 他已经上了车,见状,几乎是同时又跳了下来。没说话,只是一只手伸过来,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那只手很大,很热,力道坚实,隔着湿透的衣袖,传来不容错辨的体温和力量,将她大半的重量瞬间承接过去。 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陈旧的皮革、机油、烟草,还有被雨水激起的、淡淡的铁锈味。仪表盘泛着黯淡的橘黄色光,密密麻麻的表针后面,是磨损得有些模糊的数字。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单调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立刻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许绾绾局促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湿透的衣裤紧贴着皮肤,寒意一层层渗进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车厢的狭窄空间,将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凛冽气息的存在感,放大得无处可逃。 卡车重新发动,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车身微微一震,驶入被雨幕笼罩的街道。 她不敢动,目光拘谨地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眼角余光却能瞥见他开车的侧影。他双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手腕随着路面的起伏和转弯,自然地、小幅地转动着。袖口挽起的地方,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皮肤是常年在外的麦色,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隆起。 寂静在车厢里蔓延,只有雨声、引擎声,和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这份寂静让她有些无措。她忽然想起什么,慌忙低头去摸索那个同样湿透的帆布包。手指触到硬壳笔记本的边缘,心里稍安——东西还在。她将它拿出来,封皮已经泡软了,纸张黏连在一起。她小心地翻开内页的夹层,里面那张纸条,墨蓝色的钢笔字迹被雨水晕开,像一朵朵忧郁的蓝花,但勉强还能辨认: 绾绾: 周五晚七点,和平饭店三楼,见见供销社的小王。 爸托人给你做了件新衣裳,放在衣柜最上面。 人家是业务股长,稳重,你好好跟人说话。 父字。 她盯着那些模糊的字迹,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潮湿的纸页捏出深深的褶皱。父亲沉默而笨拙的关切,像这春夜的雨,无声无息,却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影。 卡车驶过第一百货商店。即便在这样糟糕的天气,橱窗里依旧灯火通明,精心布置的光线打在塑料模特身上那件最时兴的红色呢子大衣上,亮得有些刺目。许绾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却在下一刻微微一凝。 橱窗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手里还拿着一件待挂的衣服,人却怔怔地站在那儿,望着外面瓢泼的雨幕出神,侧脸在橱灯光下显得有些恍惚。 就在卡车呼啸而过的瞬间,那姑娘的目光,不知怎的,从虚无的雨幕移到了疾驰的卡车上。她的视线扫过车门上“红星运输队”那几个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红字,又猛地定格在车牌号码上。 她整个人像被突然冻住了,身体陡然前倾,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橱窗玻璃。许绾绾清晰地看见,她那双原本有些失神的大眼睛,在那一刻骤然睁大,瞳孔里闪过惊愕、确认,以及某种更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出什么。 但卡车太快了,眨眼便将她和她那凝固般的表情,远远抛在了后面的雨夜里。 许绾绾下意识地转回头,想问一句“你认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绷紧了侧脸的线条。他的下颌收得很紧,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依然目视着前方被雨刷不停刮擦又覆盖的挡风玻璃,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更沉、更冷了。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方向盘边缘,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敲击了两下。 嗒。嗒。 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又像只是下意识的习惯。 广播声顽强地穿透雨幕和引擎声,再次飘进车厢,这次清晰了许多,是播音员温厚平稳的语调:“……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雨,不仅滋润万物,也寄托着诗人对安宁生活的深切祈愿……” “你……也常听这个节目吗?”许绾绾终于鼓起勇气,轻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沉默了片刻,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 “嗯。”终于,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滚出来,低沉,没有多余的情绪。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纺织厂家属院那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出现在被车灯照亮的雨幕尽头。门房的小窗户里透出暖黄的灯光,看门的老师傅似乎听到动静,披着雨衣探出头看了一眼,见到是卡车,又缩了回去。 卡车在院门口稳稳停住。 他先下车,绕过车头,来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风雨立刻裹挟着更凉的空气扑进来。许绾绾吸了口气,忍着脚踝的刺痛,小心翼翼地挪下车。右脚刚一沾地,那股钻心的疼便让她身形一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车门框。 “能走?”他站在雨里,问。雨水顺着他硬朗的脸部线条往下淌。 “能……”她小声应着,尝试迈步,却又是一个趔趄。 他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到车后,动作利落地解开麻绳,单手将那辆自行车提了下来,另一只手扶住车把。“几单元?” “二单元。”她忙说。 他推着车,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脚步刻意放得很慢,几乎是在迁就她一瘸一拐的节奏。雨还在下,他高大的身躯走在外侧,无意间挡住了斜吹过来的大部分冷雨。许绾绾后知后觉地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雨点,似乎真的稀疏了不少。 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上路灯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声控灯坏了,”她低声解释,摸索着去扶冰凉的墙壁,“居委会说零件不好配……” 话音未落,“嚓”一声轻响。 一簇小小的、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掌心亮起。是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照亮了潮湿起皮的墙面、层层叠叠的过期通知,以及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跳跃的光影也映亮了他的脸,那道眉骨上的疤在明暗之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凛冽。 到了二楼,她摸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真的……非常感谢您。”她转过身,从他手中接过自行车,鼓起勇气再次看向他,“您贵姓?我……我改天把手帕洗干净还您。” “不用。”他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任何波澜。说完,便转身下楼。 火柴燃到了尽头,熄灭了。楼道重新被黑暗吞噬。许绾绾扶着门框,站在自家门口,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台阶上,清晰,均匀,渐行渐远,最终完全融入窗外的雨声里。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这才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脚踝处的疼痛也变得鲜明而嚣张。 她低头,摊开一直紧握的手。 掌心躺着那方灰格子手帕,湿漉漉,皱巴巴,沾着泥水的污迹和她掌心的冷汗。粗硬的棉布纹理,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依然硌着皮肤。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灼热的温度,与雨夜的冰冷格格不入。 窗外,卡车引擎启动的声音隐隐传来,低沉地响了一会儿,然后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城市的雨夜里。广播声不知何时早已停歇,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啪嗒,啪嗒,单调而绵长,带着无尽的潮湿和寒意。 许绾绾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那个穿着洗白工装、沉默如铁塔般的男人,就像惊蛰夜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她狼狈的时刻,又迅速隐没于黑暗。他来去匆匆,除了这方粗布手帕和脚踝上鲜明的痛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连名字都没有。 楼下的门房里,看门的老师傅端着搪瓷缸,抿了一口热茶,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望着卡车尾灯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含糊地自语:“运输队的老解放?这大晚上的,跑这儿来干啥……” 更远的、被重重雨幕隔绝的街道那头,红星运输队的停车场。 那辆刚停稳的老解放卡车上,陆霆峰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驾驶室里,熄了火,车窗开着一线,让清冷的雨气飘进来。车里很暗,只有仪表盘彻底熄灭前,一点残余的微光。 那点微光,照亮了副驾驶座位上的一样东西。 一本硬壳笔记本,封皮湿透,颜色深了一块。他伸手拿过来,就着窗外远处路灯极其黯淡的光线,看向封面。 娟秀工整的钢笔字,被水晕开一些,但依旧清晰: 市第三幼儿园-许绾绾 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数秒。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将笔记本合拢,塞进了自己工装外套的内袋。那里,贴近胸口的位置,布料还带着身体的余温。 他推开车门,跳下车,高大的身影很快没入运输队宿舍楼更深的黑暗中,脚步声被沙沙的雨声彻底吞没。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百货商店,早该下班的橱窗后面,那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仍然没有离开。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只剩塑料模特的卖场里,望着窗外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雨,手里那件忘了挂起的衣服,已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满是褶皱。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些被这夜雨浸泡得冰冷而黏稠的东西。 雨,下了一整夜。 而有些相遇,恰如惊蛰时分的这场疾雨,来得毫无征兆,迅疾猛烈,在仓促间浸透了衣衫,留下了印记。至于那湿冷的寒意之下,是否悄然唤醒了一颗深埋的种子,无人知晓。 只有夜雨听见,某些沉默的、坚硬的东西,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被一滴水,轻轻叩响。 第二章 新邻·沉默的搬运工 星期天的第一道光线,爬过水房那扇布满污渍的玻璃窗,落在水泥池壁厚厚的青苔上。 许绾绾把搪瓷盆搁在池边,从水里拎起浸透的粗布床单。厚重棉布吸饱了水,沉得像块铅。她双手用力拧转,指节泛白,水哗啦啦淌下一些,布芯那团顽固的湿重却纹丝不动。 一只青筋微凸、指节带旧疤的大手从旁伸来,握住了湿布。 手腕沉稳一拧—— “哗!” 水流如瀑,冲进池底。床单在他掌中瞬间拧成紧韧的一股,再无水滴。 许绾绾抬头。陆霆峰穿着旧军裤,裤脚沾着新泥,站在她身侧。他沉默地点头,将拧干的床单递还。 “……谢谢。”她轻声道。 他脚步微顿,没回头,径直走向水房门口那个鼓囊的军绿色帆布行李袋。他弯腰,单手抓住提手,手臂肌肉线条骤然绷紧,轻松将袋子甩上肩头,扛着它,走向楼道最西头——那间终年阴冷、阳光稀少的尾间。 许绾绾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目光扫过他左耳后——在短发茬里,有一道浅浅的白色旧疤。 她抱着床单,准备去走廊晾晒。 “绾绾。” 陈秀兰端着一盆毛豆走来,她是棉纺厂退休的挡车工,也是这层的居民组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压低声音,下巴朝西头尾间努了努: “新来的,姓陆,运输队的。听说脾气硬,独来独往,你少招惹。” 说完,她瞥了许绾绾一眼,端着毛豆盆走了。 许绾绾没说话,走到走廊。长长的铁丝上,晾满了“劳动布”工装、碎花衬衣和小孩的开裆裤。墙角的蜂窝煤堆着,盖着破草席。空气里是肥皂粉和煤烟的味道。 她将床单晾上,位置就在她住的二单元203室门旁。而她房间的正对面,几步之遥,就是楼道西头那间尾间204室——陆霆峰刚刚搬进去的房间。 中午时分,楼梯传来沉重的响动。 “慢……慢点……这箱子死沉!” 孙福贵喘着粗气,倒退着上楼,双手抬着一个旧木箱的一角,脸憋得通红。他是厂区锅炉房退休工人,住在二楼。箱子另一头,陆霆峰稳稳托着,手臂肌肉偾张,承受着绝大部分重量。他步伐极稳,配合着孙福贵缓慢的节奏。 两人终于将箱子挪到204室门口放下。 “嗬……小陆力气真足,”孙福贵扶着墙,大口喘气,对刚从屋里出来的陈秀兰说,“这箱子死沉。” 陆霆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孙福贵缓过气,看了看他,没再多话。陆霆峰则转身,推门进了204室。 走廊里安静下来。许绾绾从203室的门内,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对面紧闭的204室木门,然后轻轻关上了自己的门。 夜深了。 许绾绾躺在床上,脚踝的隐痛在寂静中清晰可辨。窗外,传来熟悉的卡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楼下熄灭。 过了一会儿,沉稳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经过她的203室门口,走向西头。 204室的门开了,又关上。 整栋楼沉入睡眠。只有西头尾间那扇窗内,一盏昏黄的灯,亮了很久。 --- 第三章寒夜·第一次温暖 深夜十点零七分,筒子楼彻底陷入了沉睡。 白日的喧嚣——孩童追逐的尖叫、主妇唤饭的悠长、收音机里单田芳沙哑的评书、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铿锵——所有这些声音的碎片,此刻都已沉降下去,被一种庞大而均匀的寂静吸收殆尽。只有穿堂风,像不知疲倦的幽灵,在空旷的三楼走廊里游荡,穿过东头晾晒未收的衣物,掠过西头堆积的破旧纸箱,发出忽高忽低的呜咽,搅动着空气中残留的煤烟味、饭菜油气和潮湿抹布的气息。 许绾绾是被小腹一阵熟悉的、下坠般的冰冷给攥醒的。 那寒意丝丝缕缕,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盘踞不去。她蜷紧了身子,薄被显得格外单薄。手往床边小凳上一摸,触到的暖瓶外壳冰凉,拎起来一掂,轻飘飘的,里头那点白天残留的温水早已耗尽。楼里那套时好时坏的老旧供暖系统,到了这个钟点,基本只剩下一丝游魂般若有若无的暖气,完全抵挡不了倒春寒的深入。 她静静地躺了几分钟,与体内的寒意对峙。最终,还是败给了越来越清晰的冷颤。坐起身,摸黑穿上袜子,又披上那件最厚的、洗得有些发硬的蓝碎花棉袄,趿拉上布鞋。冰凉的铝皮暖瓶提手,冻得她指尖一缩。 轻轻拉开203室的房门。 走廊的声控灯闻声迟钝地亮起两三盏,都是瓦数不足的灯泡,光线昏黄得如同稀释的胆汁,只能勉强驱散门边一小圈黑暗,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被杂物轮廓切割得奇形怪状的浓影。唯一真实的光源与热源,在走廊尽头,那间公用水灶所在的小隔间里。 她抱着空暖瓶,一步一步走过去。布鞋底摩擦水泥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夜里被放大。 快走到时,她停住了脚步。 水灶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堵在那里。是陆霆峰。 他显然刚回来不久,甚至可能还没进过自己204室的门。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工装外套,肩头和后背颜色更深,是被夜露或汗水浸湿的痕迹。裤腿和厚重的劳保鞋上,溅满了已经干涸成灰白色的泥点。他微微弯着腰,侧对着她的方向,正就着水槽边那个冰凉刺骨的自来水龙头,仰头猛灌。 他没有用任何容器,就那样直接用嘴接住粗大的水柱。水流冲进他嘴里,发出“咕咚、咕咚”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他脖颈上的肌肉绷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带着一种近乎粗野的、消耗体力的渴。多余的水流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过上下滚动的喉结,最后没入敞开的领口,洇湿了一小片里面的棉布背心。几缕黑发被水打湿,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周身散发着浓重的、刚从旷野和公路上带回来的寒气,混合着驾驶室特有的机油味、柴油味,还有一种清冽的、属于深夜旷野的风的气息。这团冰冷的气息包裹着他,也弥漫在水灶周围,与炉膛口隐隐透出的那点暗红色微光形成对峙。 许绾绾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抠紧了暖瓶冰凉的提手。 就在这时,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或者纯粹是敏锐的直觉,猛地关掉了水流,直起了身。水声骤停,寂静重新涌上。他用小臂蹭了一下下巴和嘴唇上的水渍,转过身来。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以及她手里那个硕大、空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的铝皮暖瓶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沉积着长途驾驶后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被冷水强行激醒后的、略带冷硬的清醒。额发湿漉,眉骨上那道浅疤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更清晰。他没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询问的声音,只是向前踏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然后,伸出了手。 那只手,在灯光下,指节粗大突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和那道浅白色旧疤历历在目,虎口和指腹覆着厚厚的、颜色发黄的硬茧。 许绾绾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提手的手指。冰凉的铝制提手离开了她的掌心,落入了那只温热、粗糙、充满力量感的手中。 他接住暖瓶,转身,拧开了水灶上标记着“热”字的铸铁阀门。 “嗤——咚、咚、咚……” 滚烫的热水从铁管里汹涌而出,猛烈地冲击着暖瓶空荡荡的铝皮内胆,发出沉闷而富有质感的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激起回音。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起来,像一团浓雾,将他半个身子和她视线的一部分笼罩其中。他的侧脸在氤氲的水汽后变得有些模糊,只有轮廓依旧硬朗。 他的动作稳定至极,手臂没有丝毫晃动。待到那“咚咚”的注水声变得浑厚,接近瓶口时,他手腕一沉,精准地关掉了阀门。滚烫的水流戛然而止,一滴也未溅出瓶外。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许绾绾微微怔住的事。 他伸出右手食指,用指腹极快地、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暖瓶口那个湿漉漉的橡胶瓶塞顶部——显然是在试温度。指尖与高温接触的瞬间,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动作:他抬起自己左臂,将暖瓶微微倾斜,用自己工装外套的袖口内侧——那部分布料看起来相对干净些,只是洗得发白——开始仔细地擦拭暖瓶外壳。 因为内外温差,铝皮外壳上凝结了一层细密冰凉的冷凝水珠。他用袖口贴着瓶身,缓缓转动暖瓶,一点点将那些水珠抹去。粗糙的蓝色布料摩擦着光滑的铝皮,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静夜中听得格外分明。他的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笨拙的用力,但异常认真,直到整个暖瓶外壳都被擦拭得干燥,不再湿滑,只剩下铝皮本身被热水熨烫后的、均匀的温热。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将暖瓶递还给她。暖瓶提手已被他手上的温度焐热了些许。 许绾绾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暖瓶外壳的一刹那,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与出门时那冰冷沉重的记忆截然不同。铝皮将内里滚烫热水的温度温和地传递出来,包裹着她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水在内胆中微微晃动的、沉甸甸的暖意。 “陆师傅,麻烦你了。”她抬起头,看向他,轻声说道。声音在空旷寂静、只有炉膛偶尔发出“噼啪”轻响的走廊里,清晰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算是回应。随即,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停留,而是越过她的肩头,投向走廊另一端——她所住的203室门口上方。 那里,一盏估计只有十五瓦的灯泡,在老旧灯座上苟延残喘,发出极其黯淡昏黄的光晕。那光线微弱得连门前半米的地面都照不真切,更别提驱散走廊的黑暗,仅仅像一个疲倦的、随时会熄灭的提示。 陆霆峰的眉头,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像技艺精湛的工匠看到一件有明显瑕疵的工具,像经验丰富的司机看到一处危险的路况。那皱眉很短暂,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否定意味。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语气平淡直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这灯不行,明天换。” 说完,他侧过身,宽厚的肩膀几乎贴到冰冷的水泥墙壁,让出了通往她203室方向的狭窄通道。走廊很窄,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堵沉默的墙,分割了光与暗。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过。 许绾绾抱着那温暖而沉实的暖瓶,从他让出的空间走过。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更清晰地分辨出他身上那股复杂的气味:浓烈而纯粹的机油味、柴油燃烧后的微呛气息、清寒夜风洗过的冷冽,以及一种更底层的、属于男性体魄的、滚烫汗水蒸发后留下的微咸味道。这些气味强烈而原始,与他刚刚递来的、被擦拭得温暖干爽的暖瓶,构成一种奇特的矛盾,却又因为同出于他手,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统一感。 她刚走出几步,楼梯口传来了节奏均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对黑暗的楼道极为熟悉,几乎没有停顿。 一个穿着八九式深蓝色警服常装(肩章和领花在昏光下微微反光)、手提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走了上来。他约莫三十二三岁,身姿挺拔,面容端正,眉眼间透着一种经过训练和阅历沉淀下来的沉稳与清明,只是此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熬夜后的疲惫。正是住在二楼的周建国,光明路派出所的民警。 周建国抬眼,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走廊。他先是看到了抱着暖瓶、正往回走的许绾绾,随即,视线便落在了水灶边那个高大的、正准备离开的背影——陆霆峰身上。周建国的目光在陆霆峰沾满泥点的裤腿、被夜露打湿的肩头,以及那股子迥异于普通住户的、风尘仆仆的冷硬气息上停留了一瞬,又瞥了一眼许绾绾手里那显然刚灌满的热水暖瓶,经验让他瞬间将眼前的情景串联起来,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 他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朝陆霆峰所在的方向,友善而稳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放松的清晰度,开口打招呼: “新邻居?我是周建国,住二楼303,派出所的。有空来家坐坐。”他自我介绍得简洁明了,既表明了身份(警察),也表达了邻里间初步的接纳态度,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陆霆峰闻声,彻底转过身来,正面看向周建国。他的目光在周建国那身深蓝色警服上停留了也许半秒,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只是也点了点头,算是对招呼的回应。他的声音比刚才对许绾绾说话时更低沉些,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哑: “陆霆峰。” 短短三个字,报上了姓名,再无其他。 就在这时,周家那扇紧闭的203室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一张围着蓝格子围裙、头发在脑后随意扎起、额前带着些许汗意的妇人脸庞探了出来,正是周建国的妻子,刘慧。她年纪与周建国相仿,三十岁上下,脸庞圆润,眉眼带着纺织女工特有的麻利劲儿,此刻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和好奇。 她先是对着门口的丈夫小声说:“老周,回来啦?我听着声儿,谁啊?”目光却已经循着周建国的视线,好奇地投向了走廊里站着的陆霆峰。 周建国侧了侧身,让自己妻子能看得更清楚些,同时介绍道:“新搬来的邻居,陆师傅,住三楼。”他指了指楼上西头方向。 刘慧“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表示明白了。她的目光快速而直接地在陆霆峰身上扫过——那高大得几乎要顶到走廊天花板的个头,宽阔得几乎能堵住半个走廊的肩膀,结实如岩石般的手臂轮廓,以及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的、扑面而来的沉实体格感。她脸上不禁露出一种最直观的、属于家庭主妇的惊叹和对比。 她下意识地扭回头,对着身边的周建国,用那种夫妻间分享观察的、压低了的、但在这过分安静的深夜里依然能被清晰捕捉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 “这体格,真结实……瞧着顶咱家俩。” 说完,她似乎才意识到这话可能被当事人听到,略显不好意思地飞快抬眼又瞥了陆霆峰一下,随即目光也扫过抱着暖瓶站在一旁的许绾绾,脸上堆起一个朴实的、略带歉意的笑容,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赶紧缩回头,“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门。 周建国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淡笑,显然对自己妻子心直口快的性格习以为常。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再次对陆霆峰点了点头,说了声“早点休息”,便提着公文包,转身推开了自家的203室房门。 就在他开门、侧身进去的一刹那,从他身后敞开的门缝里,清晰地传出了一段激昂又略带沧桑、在当时风靡全国的电视剧片尾曲旋律,伴随着“嗨!哈!”的武术呼喝声: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那是《霍元甲》的片尾曲。这短暂而富有时代感的音乐声浪,猛然撞破走廊沉重的寂静,带来一股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但仅仅持续了两三秒,便随着周建国进屋和房门的关闭,被重新隔绝,戛然而止。 走廊里,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因为那短暂声音的对比,显得更加空旷和安静。炉膛里煤块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陆霆峰收回了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可以被解读的表情。他没再看站在不远处的许绾绾,仿佛刚才周建国夫妇的出现和话语,只是夜风拂过的一阵微澜。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走廊西头自己那间204室走去。他的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响起,沉稳,均匀,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他个人的节奏感,一步步融入前方更深的黑暗里。 204室的门被打开,他侧身进去,身影消失。门被关上,发出并不响亮却干脆的“咔嗒”一声。 整条三楼走廊,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东头两三盏昏黄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没有新的声响触发,开始逐一熄灭。最后,只有许绾绾203室门口那盏瓦数最低、光线最黯淡的灯泡,还顽强地亮着那一点可怜的光晕,照着门前一小块冰冷的水泥地,和她怀里那个温暖的、沉甸甸的铝皮暖瓶。 许绾绾站在原地,又静立了几秒钟。怀里暖瓶传递出的温热,透过棉袄,一点点熨帖着方才被寒意侵袭的小腹。她最后看了一眼西头204室那扇紧闭的、没有任何光线透出的木门,然后转身,推开了自己203室的门。 屋内一片漆黑,比走廊更冷。但她抱着那个暖瓶,像抱着一小团偷来的、实实在在的暖源。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春寒料峭的深夜,星月无光。 而在这座陈旧筒子楼的三楼走廊尽头,由一双沉默粗糙的手灌满、又仔细擦拭干的这一瓶热水,却在这个寒夜里,成为了第一份清晰可触的、陌生的温暖。至于那句不容置疑的“明天换灯”,则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要等到天明才会慢慢显现。 第四章 风铃·无声的修缮 春天真正站稳脚跟之前,总要经历几场毫无章法的风。它们不像冬天的风那样,带着明确的、切割般的寒意;也不像夏天的风,裹挟着沉闷的湿气。三月底的这场风,是鲁莽而多变的,时而急躁地拍打窗棂,时而狡猾地钻进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地面去冬残存的枯叶和尘土,在筒子楼的天井里打着毫无意义的旋儿。 许绾绾的203室,窗户朝南,是这层楼为数不多能享受到完整阳光的朝向。窗台不宽,约莫一掌半,是粗糙的水泥抹平的,边缘因为年久失修,有些细微的崩裂。这方寸之地,被她用心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无声的生机角落。 左边,一个掉光了搪瓷、露出黑色铁胚的旧杯缸里,郁郁葱葱地长着一丛青蒜苗,细长的叶片挺拔翠绿,是下面条时随手掐几根的最佳佐料。右边,一个摔裂了缝、用铁丝勉强箍住的粗陶碗里,种着小葱,葱白洁净,葱叶尖上还挂着昨夜的露珠(其实是浇水时留下的)。而在窗台正中央,沐浴着最充足日光的位置,悬挂着一串旧玻璃风铃。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 风铃的样式很朴素,甚至有些过时。一根略显锈迹的金属丝作为主轴,上面错落有致地垂着六只小巧的玻璃鸟。鸟儿不是精巧的工艺品造型,更像是民间手艺人随心吹制的,形态憨拙,线条圆润,透着一种质朴的可爱。每只鸟的颜色都不同:最顶上是天青色,往下依次是淡黄色、乳白色、浅粉色、湖蓝色,最底下一只是琥珀色。玻璃并不十分剔透,里面有些许细微的气泡和纹路,像被时光封存的絮语。风吹过时,鸟儿们轻轻相碰,发出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叮铃”,而是更温润、更柔和的“叮咚……叮咚……”,像雨滴落在老瓦檐上,不急不缓,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母亲去世得早,关于她的具体样貌,在许绾绾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像一幅被水浸过的铅笔素描。但这串风铃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她记得母亲总在黄昏时,抱着年幼的她,坐在窗边,指着那些摇晃的玻璃鸟,用轻柔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绾绾听,小鸟在唱歌呢。”那时,夕阳的余晖穿过玻璃鸟的身体,会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五彩斑斓的、晃动不息的光斑。那是她对“美好”和“安宁”最初的定义。 这串风铃,跟随她从父亲厂里的老平房,搬到这栋筒子楼,成了她与那个模糊却温暖的过去之间,最切实的联结。 昨夜的风,不知何时变大了。 许绾绾是在一阵尖锐的、令人心悸的破碎声中惊醒的。“啪——嚓啦!”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心脏上。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风声呼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响。也许是楼下谁家的花盆被吹倒了吧?她这样想着,心头却莫名有些不安,重新躺下,却辗转难眠。 天刚蒙蒙亮,风势稍歇,但余威仍在,吹得窗户玻璃嗡嗡轻响。她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走向窗边。 然后,她的心像被那只无形风手攥紧了。 窗台上,那丛青蒜苗被吹得东倒西歪,陶碗里的小葱也凌乱不堪。而最让她呼吸一滞的是——那串风铃。金属主轴还在,挂钩也还牢固,但原本垂挂着的六只玻璃鸟,此刻只剩下四只,在晨风中孤零零地、不安地相互轻碰,发出零落而惊慌的“叮、叮”声。 另外两只,不见了。 她的目光急速扫向窗台,又投向窗下的水泥地面。果然,在墙根处,她看到了那令人心碎的景象:浅粉色和湖蓝色的那两只玻璃鸟,已经粉身碎骨。它们从近三米高的地方摔下,脆弱的玻璃躯体根本无法承受与坚硬水泥地的撞击,碎裂成了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残片,像两朵骤然凋零的、色彩黯淡的花。其中一块稍大的湖蓝色碎片,还勉强保持着鸟翼的形状,边缘锋利,在微弱的晨光里,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 许绾绾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就拉开了房门,匆匆跑下楼。清晨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她顾不上。她蹲在墙根那片狼藉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去触碰那些冰冷的碎片。玻璃碴子很锋利,她只能极其轻柔地捡起几块稍大的,捧在手心里。浅粉色的碎片像褪色的花瓣,湖蓝色的像冻结的泪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带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不仅仅是心疼风铃。更是某种维系之物突然断裂带来的、更深层的怅惘。母亲留下的具体物件本就不多,这串风铃是她每日都能看见、听见的陪伴。如今,它残缺了,那个关于黄昏、关于五彩光斑、关于轻柔话语的记忆场景,仿佛也随之缺了一角。 她蹲在那里,捧着碎片,呆呆地看了好久。直到楼上传来开门声和邻居早起洗漱的响动,她才恍然回神。晨风卷着尘土拂过,她感到一阵寒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仔细地将能拾起的所有碎片,哪怕是最细小的,都一片不落地捡起来,用手帕——不是陆霆峰给的那块,是她自己的——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睡衣上沾的灰尘,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回到203室,她将手帕包着的碎片轻轻放在书桌一角,像个小小的、悲伤的坟墓。剩下的四只玻璃鸟在窗边轻轻摇晃,撞击声似乎也带上了哀伤的调子。她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在幼儿园给孩子们讲故事时,好几次走了神。放学后,她推着自行车回到筒子楼下,下意识地先抬头望了一眼自己三楼的窗户。风铃还在,四只鸟儿孤零零的轮廓,让她心头又是一沉。 她有些抗拒立刻回到那个窗台前。于是,她先去了公共水槽,慢吞吞地洗了手,又理了理头发。拖延了几分钟,才终于走上三楼。 走廊里很安静。下午四点多,上班的还没回来,在家的也许在准备晚饭。她走到自己203室门口,掏出钥匙。 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一刹那,她的动作停住了。 目光,被窗台上的景象牢牢钉住。 那串风铃——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 不,不是完好无损。是看起来完好无损。 六只玻璃鸟,一只不少,正随着从窗户缝隙钻入的微风,轻轻摇曳。天青、淡黄、乳白、浅粉、湖蓝、琥珀……色彩依旧,排列依旧。 许绾绾怀疑自己眼花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甚至往前凑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玻璃上。 没错,是六只。浅粉色和湖蓝色的鸟儿,确确实实地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上。 但仔细看,便能发现不同。那两只失而复得的鸟儿,身上多了东西。在它们曾经碎裂的部位——浅粉色小鸟的腹部有一道不规则的裂纹,湖蓝色小鸟的翅膀和身体连接处几乎断裂——被一种近乎透明的、略带韧性的薄片材料,从内部精心地粘合、固定住了。 那材料非常特别,不是普通的玻璃胶或透明胶带。它更厚实,更有质感,微微泛着一种冷调的光泽,边缘被裁剪得极其贴合破碎玻璃的轮廓,形状巧妙得像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做的缝合。粘合处几乎隐形,只有当你变换角度,让午后斜阳恰好照射在上面时,才能看到那些补丁区域,折射出与周围老玻璃略微不同的、更锐利一些的微光,像蜻蜓的翅膀,或者……某种医学影像的底片。 许绾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轻推开窗(窗户插销有些紧,发出“嘎”的一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只湖蓝色的小鸟。 触感告诉她一切。玻璃依旧是冰凉的玻璃,但原本应该锋利割手的破碎边缘,消失不见了。所有补丁的边缘,都被极其耐心地打磨过,打磨得光滑圆润,摸上去只有一种温润的、略带弹性的阻力,绝不会划伤皮肤。修补的人甚至考虑到了长期触碰的可能,让这修复不仅牢固,而且安全、细致。 她手指微微颤抖,又抚过那只浅粉色的小鸟。一样的。精巧的、几乎看不见的补丁,光滑无比的触感。 是谁?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她全部思绪。然后,几乎不需要任何推理,答案就像水底的石头一样清晰浮现——这栋楼里,有能力、有耐心、有这种奇特的材料(那泛着冷光的薄片是什么?),并且可能注意到她窗台下碎片的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走廊西头。 那扇204室的门,依旧紧闭着,漆皮剥落,沉默如亘古的岩石。门缝底下,没有透出任何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里面住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只有在深夜或无人察觉时,才会悄然行动的影子。 一股极其复杂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许绾绾的心头。那暖流里混杂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对这份沉默关注的震惊,对那难以想象的精细手艺的叹服,还有一种……被如此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呵护着的、陌生的酸涩与悸动。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压下去。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抚摸,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手指尖弹了一下那只被修复的湖蓝色小鸟。 “叮——咚——” 声音响起。不是破碎前的音色,也不是另外四只完好的鸟儿那种圆润的“叮咚”。这一声,更清亮一些,更脆生一些,因为那奇特的补丁材料与玻璃的震动频率略有不同。但这清亮并不刺耳,反而像给原本温吞的旋律注入了一丝新鲜的活力。紧接着,其他鸟儿也被带动,相互碰撞。 “叮咚……叮咚……叮咚……” 一串更丰富、更有层次、甚至可以说比往日更加清脆悦耳的音符,在暮春的夕阳里,流淌开来。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鸟的身体,那些透明的补丁处,折射出细小而璀璨的光斑,在墙壁上跳跃。 许绾绾就站在窗边,静静地听着,看着。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将风铃挂得更稳当一些,然后轻轻关上了窗户,将风声和尘嚣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室渐次平息的、清灵的余音。 她转身准备进屋,却看见楼梯上,一个身影正缓缓走上来。 是吴淑珍。住在一楼101室的独居老人,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今年六十八岁。她个子不高,身材清瘦,穿着合身的深灰色对襟罩衫,头发银白,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用黑色发网兜住的小髻。她的脸庞清癯,皱纹深刻却洁净,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虽然有了岁月的浑浊,但眼神依旧清澈、温和,透着读书人特有的宁静与洞察力。她手里提着一个装着几棵小菜的布兜,显然是傍晚散步,顺便从街边农人那里买了点新鲜菜蔬回来。 吴淑珍走上三楼,脚步很慢,但很稳。她看到站在门口的许绾绾,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点了点头:“小许老师,下班了?” “吴老师,您散步回来了。”许绾绾连忙打招呼,对于这位楼里公认最有学问、也最受尊敬的长者,她总是带着敬重。 吴淑珍走到近前,目光自然而然地也被那串重新完整、在夕阳下微微反光的风铃吸引。她驻足,仔细地看了两眼,尤其是那两只颜色稍有不同的鸟儿,然后,她抬起眼,看向许绾绾,语气平和,像在课堂上讲解一篇优美的散文: “这风铃……修补过了?” 许绾绾点头,心头一动:“嗯,昨天风大,摔了两只。没想到……被人补好了。”她没说是谁,但眼神下意识地又往西头飘了一下。 吴淑珍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204室紧闭的门,了然地微微颔首。她推了推老花镜,用那种回忆的、带着欣赏的口吻说道: “今天下午,大概两三点钟,太阳正好。我买菜回来得早,在楼下收拾我那几个花盆。”她指了指一楼自家窗台下的几盆月季和茉莉。“一抬头,就看见三楼你这边窗台,站着个人。个头高高的,穿着那身蓝工装。” 她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回忆当时的细节:“是那位新来的陆同志。他手里拿着些东西,亮晶晶的,对着太阳,翻来覆去地比划,看得很仔细。另一只手好像还拿着个小锉刀之类的东西,在磨着什么。我就瞧见他侧着脸,那神情,专注得很,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着,一丝不苟的。我当时还想,这小伙子,手倒是巧,心也细。不像个只晓得开大车的。” 吴淑珍说完,目光重新落回风铃上,语气里带着长者阅人无数的智慧与宽容:“这修补的功夫,没点耐心和巧劲儿,做不来。补得也用心,你看这边缘,处理得多光滑,怕划着手吧?挺好。” 她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轻轻拂开了笼罩在那沉默修缮行为上的一层迷雾,让许绾绾“看到”了那个下午,那个高大身影站在她窗台前,对着阳光,仔细比对、打磨、粘合的场景。那份专注与细致,经由一位冷静客观的旁观者描述出来,比任何猜测都更具力量,也更让她心弦微颤。 “谢谢您告诉我,吴老师。”许绾绾轻声说。 “没什么。”吴淑珍摆摆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东西修好了就好。有些物件,陪着人久了,就有灵性了,舍不得是常情。”她说完,提起菜兜,“我下楼做饭去了,小许老师也快吃饭吧。” “哎,您慢走。” 目送吴淑珍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缓缓走下楼梯,许绾绾还沉浸在刚才那番话带来的画面里。这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又快又急,是小孩子特有的节奏。 一个留着锅盖头、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上了三楼。他是豆豆,住在二楼孙福贵隔壁,父母常年在南方打工,跟着奶奶生活,就在许绾绾工作的市第三幼儿园上中班。小家伙虎头虎脑,穿着件半旧的红色运动衫,脸上还带着玩耍后的汗迹和灰尘。 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许绾绾,立刻欢叫一声:“许老师!”但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就被窗台上那串重新发出声响的风铃吸引了。昨天风铃摔碎时,他可能在楼下玩,或许也听到了声音,或许听他奶奶说起过。 豆豆蹬蹬蹬跑到许绾绾窗台下,踮起脚尖,努力扒着窗台边缘,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风铃,尤其是那两只颜色与众不同的鸟儿。他看得很认真,小眉头学着大人样子皱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仰着脸,奶声奶气地、充满关切地问: “许老师,小鸟……小鸟病好了吗?” 童言无忌,却直指核心。在孩子纯净的视角里,破碎就是生病,修补就是治愈。他不在乎是谁修的,用的什么方法,他只关心结果——小鸟是不是又好了?又能唱歌了? 这纯真的问话,像一颗温润的卵石,投入许绾绾本就涟漪阵阵的心湖。她蹲下身,平视着豆豆明亮的眼睛,很认真地、温柔地回答:“嗯,病好了。你看,它们又能一起唱歌了。” 她说着,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风铃。 “叮咚……” 豆豆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拍着小手:“好了好了!唱歌了!”孩子的快乐简单而富有感染力。他满足地又看了一眼风铃,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许老师,我奶奶叫我回家吃饭了!”说完,又像来时一样,“咚咚咚”地跑下楼去了。 孩子的喧闹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廊重新安静下来。隔壁204室旁边的202室,门缝里隐隐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是***先生那独具特色的、慢悠悠的嗓音,正在说着相声《夜行记》里的段子:“……我下车一看,哟,这黑灯瞎火的……”伴随着罐头笑声和隐约的、听收音机的人自己发出的闷笑。 这一切市井的声音,汇集成黄昏的背景音。 许绾绾再次看向那串风铃,看向西头204室紧闭的门。吴淑珍客观的叙述,豆豆天真的问话,像两块拼图,与那精巧到极致的修补痕迹、那句不容置疑的“明天换灯”、雨夜里递来的粗布手帕、水房中拧干床单的力道、寒夜里被擦干冷凝水的暖瓶……一点点拼凑起来。 拼凑出一个沉默、冷硬、却总是在最具体、最细微处,用他粗糙的双手和不容置疑的行动,悄然介入她生活的轮廓。他从不言语,甚至避免目光接触,但他的存在,却通过这些无声的“修缮”,变得如此具体而温热。 她回到屋里,没有开灯,任由渐浓的暮色笼罩房间。她坐在床边,目光一直望着窗外。 风铃在晚风中偶尔轻响,那被修补过的小鸟发出的声音,似乎真的比别个更清亮一些,执着地穿透薄暮,钻进她的耳朵里。 夜,慢慢深了。筒子楼亮起点点灯火,收音机的声音换了节目,炒菜的香气从各家各户的门缝飘出,又渐渐散去。 许绾绾不知道204室的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根本就没出去。她只看到,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那扇窗始终没有亮灯。 但窗台上,那串经历过破碎、又经由一双沉默而灵巧的手重获新生的玻璃风铃,在四月清朗的月光下,静静地悬挂着。每一只鸟儿,包括那两只带着透明“伤疤”的,都沐浴着银辉,偶尔因夜风而相互轻触,发出断续的、清越的“叮咚”声,仿佛在替那个不善言辞的人,诉说着什么。 那声音,轻轻敲在寂静的夜色里,也似乎,轻轻敲在了某些悄然松动的心扉上。 第五章 童真·豆豆的“陆叔叔 四月末尾的下午,阳光已经有了初夏的试探性锋芒,金灿灿地铺满了红旗幼儿园门口那一小片空地。空气中飘荡着孩子们散学后特有的、混合着汗味、灰尘和某种蓬勃生命力的气息。高大的老槐树立在幼儿园铁栅栏围墙的拐角处,树龄恐怕比这所幼儿园的历史还要久远,树干粗壮,需得两个孩子才能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皴裂出深深的、如同老人手背纹路般的沟壑。树冠却极其茂盛,层层叠叠的卵形叶片织成一把巨大的、绿意盎然的伞,筛落一地晃动的光斑。树下,水泥砌了几个简陋的石凳,常有几个附近住的退休老人在这里摆开棋盘,楚河汉界,杀上几局。今天也不例外,两个老头正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手指把棋子敲得啪啪响。 放学的铃声早已响过,大部分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喧嚣渐渐平息。许绾绾送走最后一个由妈妈牵着、频频回头说“许老师再见”的小女孩,轻轻舒了口气,准备回教室收拾一下。她是市第三幼儿园中班的老师,今天轮到她做最后的清园检查。 就在她转身要走进教学楼时,一阵尖锐的、变了调的童稚哭喊声,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午后慵懒的空气。 “哇——!许老师!许老师——!我下不来了!哇啊啊啊——!” 声音来自……那棵老槐树! 许绾绾心头一紧,立刻循声跑去。树下,豆豆的奶奶——胡玉芹,那位五十八岁、面容黝黑、身材瘦小、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橘红色街道清洁工马甲的老人家——正急得团团转,仰着头,双手无措地向上挥舞,声音带着哭腔:“豆豆!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爬那么高!别动!千万别松手!奶奶在下面!奶奶……奶奶这就……”她试图去够那最低的枝桠,但那对于她年老僵硬的身体来说,实在太高了。 许绾绾跑到树下,顺着胡玉芹的目光向上一看,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豆豆,那个虎头虎脑、才五岁的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顺着老槐树那粗糙嶙峋的树干,爬到了离地将近三米高的一个大树杈上!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红色旧运动衫,此刻像一团被卡住的、惊慌失措的红色绒球,整个人趴在一根斜伸出去的粗壮树枝上,双手死死抱着树干,两条小腿悬空乱蹬,小脸吓得惨白,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正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身体因为恐惧和姿势别扭而微微发抖。那树枝虽然粗,但对于一个五岁孩子来说,离地的高度足以让任何一个成年人胆战心惊,而且他卡住的位置,上下不得,稍有不慎就可能滑脱摔下来。 “豆豆!别怕!许老师在这儿!抱紧!千万别动!”许绾绾强迫自己冷静,大声朝上喊,试图安抚孩子极度恐慌的情绪。但她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发颤。她快速环顾四周,刚才下棋的两个老人也闻声围了过来,同样满脸焦急,可都是年迈体衰,面对这个高度也束手无策。 “得找梯子!快去找梯子!”一个老头喊道。 “这附近哪儿有梯子!去找根长竹竿!”另一个急道。 胡玉芹已经急得快要晕厥,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许绾绾赶紧扶住。“豆豆……我的孙儿啊……这要摔下来可怎么得了……”老人家的眼泪滚滚而下,那是纯粹的、无力的恐惧和心疼。 许绾绾扶着胡玉芹,自己心里也乱成一团麻。竹竿?梯子?远水救不了近火!豆豆每一声恐惧的哭喊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孩子抱着树干的手臂显然已经开始乏力,小身体在一点点往下滑蹭!危险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就在这千钧一发、众人惶急无措之际—— “吱——嘎——!” 一阵低沉有力的刹车声,在幼儿园外的马路边骤然响起。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厚重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许绾绾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一辆熟悉的、车身上刷着“红星运输队”红字的老解放卡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驾驶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是陆霆峰。 他显然刚完成运输任务回来,或许正是回车队路过此地。身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藏蓝工装,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脸上带着长途驾驶后的淡淡倦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跳下车、目光扫向哭喊声来源的瞬间,立刻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甚至没有一秒的迟疑,也没有询问任何情况,只是几个大步就跨到了槐树下。他先是快速仰头,视线锁定了树杈上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估测了一下高度和树干的角度。那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是在极端环境下训练出的、迅速评估局势的本能。 下一秒,他动了。 没有借助任何工具,甚至没有脱掉他那双厚重的劳保鞋。只见他脚尖在粗糙的树干上精准地找到一处凸起,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骤然向上窜去!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流畅、迅猛、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粗糙的树皮对他那双厚实的手掌和坚韧的鞋底似乎构不成任何阻碍,他手脚并用,蹬、抓、攀、引,每一个动作都简洁有效,身影在斑驳的树影间快速移动,带着一种与平日沉默缓慢截然不同的、令人屏息的敏捷。 树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忘了惊呼,只是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那个蓝色的身影像一道逆行的闪电,迅速接近那个被困的红色小点。胡玉芹忘了哭,许绾绾忘了呼吸,连树上的豆豆,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飞速接近的“大人”震住了,哭声都噎住了一下。 不过眨眼功夫,陆霆峰已经攀爬到了豆豆所在的树杈高度。他并没有直接去够豆豆,而是先稳稳地踩在下方一根更粗的枝干上,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才探出上半身,伸出那条肌肉线条绷紧的右臂。 “手,松开一点。”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压得很平,混在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市井嘈杂里,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穿透了豆豆的恐惧。 豆豆抽噎着,小脸上满是泪痕,茫然又依赖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陌生的、冷硬却不见凶恶的脸孔,下意识地,听话地松开了些死死箍着树干的手臂。 就在这一刹那,陆霆峰的手臂如铁钳般探过,不是去拉,而是稳稳地、极其有技巧地一揽,便将豆豆整个小身子从树杈的桎梏中“抄”了过来,牢牢地箍在自己坚实的胸前。他的动作快而准,带着一种绝对的控制力,确保孩子不会在转移过程中受到任何磕碰或惊吓加重。 接住孩子后,他并没有立刻下树,而是单臂抱着豆豆,另一只手和双脚协调,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才开始下行。下行甚至比上攀更显功力。他踩踏借力点依旧精准,手臂稳如磐石地护着怀里的孩子,下降的速度控制得极好,既快又稳,最大限度地缩短孩子悬空恐惧的时间。 几个呼吸间,他的双脚便稳稳地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直到双脚踏地,许绾绾一直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才“咚”地一声落回原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腿脚有些发软,她不得不微微靠在旁边的石凳上,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陆霆峰弯下腰,将豆豆轻轻放在地上。小家伙脚沾了地,似乎还有点没回过神,脸上泪痕未干,鼻头红红的,仰着小脑袋,呆呆地看着这个刚刚像“飞”一样把他从高高的树上“拿”下来的高大叔叔。陆霆峰的工装口袋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鼓囊,豆豆的注意力忽然被吸引,他伸出还沾着树皮屑和眼泪的小脏手,好奇地摸了摸那藏蓝色的布料口袋,带着浓重鼻音,瓮声瓮气地问: “叔叔……你口袋里……有糖吗?” 这童稚的、毫无逻辑可言的问话,让周围紧绷到极点的气氛陡然一松。连焦急万分的胡玉芹都愣了一下。 陆霆峰低头,看着这个才到他大腿高、劫后余生居然先惦记糖果的小不点,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他大概从未应对过这样的情形。他没回答有或没有,只是看着豆豆。 许绾绾这时已经缓过气来,连忙上前,蹲下身,仔细检查豆豆身上:“豆豆,有没有哪里疼?摔着没有?吓死许老师了!”她的声音还带着后怕的微颤。 豆豆摇摇头,眼睛还盯着陆霆峰的口袋,似乎糖的诱惑比刚才的恐惧更大。 陆霆峰的视线从豆豆身上移开,看向许绾绾,确认她无碍,然后简单说了三个字:“没事了。” 语气平淡,一如往常,却像给刚才那场意外画上了一个笃定的**。 就在这时,豆豆忽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似乎终于从“有没有糖”的执念里稍微分神,意识到了是这个高大的叔叔救了自己。他小嘴一咧,突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陆霆峰那条沾着灰尘和树皮的工装裤腿,小脑袋仰到极致,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最直接的崇拜和惊叹,大声说: “叔叔高!好高好高!像……像大卡车!呜——!”他还试图模仿卡车的声音,可惜带着哭腔,听起来有点滑稽。 被一个软乎乎的、眼泪鼻涕可能都蹭上裤腿的小东西突然抱住,陆霆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是一种长期独处、不习惯与人尤其是孩子亲近的身体本能反应。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大手垂在身侧,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条突然“长”出来的小挂件。 许绾绾离得近,她清晰地看到,在豆豆说出“像大卡车”这句充满童真想象的赞美时,陆霆峰那总是紧绷着、显得冷硬甚至有些疏离的侧脸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那紧抿的、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唇角,仿佛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向上牵动的迹象。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直,但那一瞬间的柔和,像坚冰被阳光擦过,虽未融化,却折射出了一点不同的微光。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旧疤的右手,有些生涩地、略显笨拙地抬起来,轻轻落在了豆豆那毛茸茸的锅盖头上。没有揉乱孩子的头发,只是很轻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力度,拍了拍,然后揉了揉。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娴熟,甚至有点僵硬,但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损坏的珍贵物品。 “豆豆!我的心肝!你可吓死奶奶了!”胡玉芹这时终于从极度的惊吓和后续的呆愣中彻底回过神来,她踉跄着扑过来,一把将还抱着陆霆峰裤腿的孙子搂进怀里,上上下下地摸,嘴里不住地念叨,“没事吧?啊?哪儿疼告诉奶奶!你这皮猴子!怎么能爬那么高!要是没有这位同志……要是没有……”说着说着,后怕和感激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紧紧搂着孙子,然后转过身,面对陆霆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真挚的感激,嘴唇哆嗦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松开豆豆,手忙脚乱地在身上那件橘红色清洁工马甲的口袋里摸索着,掏了半天,摸出两个用旧手帕包着的、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鸡蛋不大,外壳有些粗糙,显然是家里养的鸡下的。 胡玉芹——这位五十八岁、一辈子在街道上默默劳作、收入微薄、性情朴实的老清洁工——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不容拒绝地、几乎是硬塞般地将两个温热的鸡蛋往陆霆峰手里塞。 “同志!司机同志!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你是好人!大好人!”她的声音哽咽,反复说着,“家里没啥好东西,这两个鸡蛋,你拿着,垫垫肚子!一定得拿着!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她的感激是如此直接、如此朴素,不掺杂任何虚饰,就是底层劳动者最真诚的谢意表达。在她看来,救了她的命根子孙子,这份恩情,用她最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自家舍不得吃攒下的鸡蛋——来感谢,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霆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鸡蛋,愣了一下。他似乎想推拒,但面对老人那双含泪的、充满固执感激的眼睛,和那朴实到不容置疑的态度,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两个温热的鸡蛋握在了掌心。那粗粝的鸡蛋壳,硌着他同样粗粝的掌心,传递着一份沉甸甸的、滚烫的谢意。 “陆师傅,真的太谢谢你了。”许绾绾也再次诚恳地道谢,看着他,目光里除了感激,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被刚才那瞬间的柔和和孩子气的拥抱所触动的东西。 陆霆峰只是摇了摇头,将鸡蛋放进了自己的工装口袋,然后对胡玉芹和许绾绾分别点了下头,便转身朝停在路边的卡车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沉默,步伐稳健,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只是他漫长运输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这位同志,真是……”胡玉芹抹着眼泪,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许绾绾身后响起:“绾绾,没事了吧?吓我一跳。” 许绾绾回头,是李娟。她二十四岁,是幼儿园小班的老师,也是许绾绾的同事。李娟个子娇小,长相清秀,扎着马尾辫,穿着时下年轻姑娘流行的红色格子外套,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她刚才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听到了动静赶过来,看到了救援的后半程。 “没事了,虚惊一场。”许绾绾舒了口气,对同事笑了笑。 李娟凑近些,目光追随着已经走到卡车边、正准备拉开车门的陆霆峰,小声对许绾绾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奇和重新评估的味道:“这就是上次……帮你的那个运输队司机同志吧?看着是挺……挺严肃的。”她顿了顿,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生涩地揉着孩子头发的样子,补充道,“不过,对孩子倒挺有耐心,动作也利索。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娟的话,代表了一种同龄年轻女性的外部观察视角。陆霆峰冷硬、沉默、甚至有些令人畏惧的外部印象,与他刚才表现出的敏捷身手、对孩子的有效安抚和那份笨拙的耐心形成了鲜明反差。这种反差,往往比单一的温和或单一的冷硬更具吸引力,也更能引发好奇和重新审视。 许绾绾听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那辆卡车。 陆霆峰已经上了车,老解放卡车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缓缓启动,驶离了路边。车尾卷起一小片尘土,在夕阳的光束里飞舞。很快,卡车就汇入了街上零星的车流,消失在前方的街角。 危机解除,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下棋的老头们重新坐回石凳,只是话题暂时从棋局转到了刚才那惊险一幕和司机矫健的身手上。路边,几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停靠着,有个调皮的男孩跑过去按了一下车铃,发出“叮当”一声清脆的响,引来大人的一声笑骂。一阵微风吹过,从街角那个常年摆着的、用废旧油桶改制的烤炉那边,飘来了烤红薯特有的、焦香甜蜜的诱人气味,暖暖地融在黄昏的空气里。 胡玉芹千恩万谢地又跟许绾绾说了好些话,才紧紧牵着惊魂已定、又开始东张西望的豆豆,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去。豆豆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冲着卡车消失的方向,用力挥了挥小手,尽管那个“像大卡车一样高”的叔叔已经看不见了。 许绾绾和李娟一起回到幼儿园里,收拾好东西,锁好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许绾绾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下午的片段:那迅捷如豹的攀爬,那稳稳揽住孩子的臂膀,豆豆带着泪痕却问有没有糖的小脸,抱住他裤腿时他身体的僵硬,以及……那只生涩地、轻轻落在孩子头上的大手,和侧脸那一闪而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和线条。 还有口袋里,那两枚带着胡玉芹奶奶体温的煮鸡蛋。 这个沉默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他的世界似乎只有卡车、机油、长途和独来独往的沉默。可是,他会细致地修补破碎的风铃,会不容置疑地说要换掉昏暗的灯泡,会擦干暖瓶上的冷凝水,而现在,他还会为了一个陌生的、被困树上的孩子,毫不犹豫地展现出让所有人都惊叹的身手和力量,然后,被一个孩子抱住时,露出那样一丝无措和……柔软。 “陆叔叔……”她想起豆豆那充满崇拜的称呼,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筒子楼就在前方,三楼那扇朝南的窗户里,那串玻璃风铃,大概又在晚风中轻轻歌唱了吧?带着那两只被透明“翅膀”修补好的小鸟,唱着一首或许只有有心人才能听懂的、关于沉默与修缮的歌谣。 而这一次,歌声里,似乎隐隐加入了一个孩子纯真的赞美,和两枚温热鸡蛋所代表的、最朴素的邻里温情。这些细微的声响和温度,正悄无声息地,汇聚向走廊西头,那间始终沉默的204室。 第六章 谣言·初起的闲话 3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天气已经彻底暖和起来,阳光亮得有些晃眼。筒子楼里那股经年不散的、混合着潮气、煤烟和复杂食物气味的特有气息,似乎也被这明亮的日光晒得淡了些,至少表面上如此。 上午九点多,楼道里还算安静。上班的已经出门,不上班的要么在补觉,要么在操持家务。许绾绾刚洗完衣服,正将盆里的水往公共水槽里倒。她想着昨天煤站送来的那筐蜂窝煤还堆在楼下墙角,得趁上午有空搬上来一些。父亲留下的煤本,这个月的定额眼看要用完了,得省着点。 她正思忖着,就见楼梯上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带着点特殊节奏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笃笃”声。这声音在朴素的筒子楼里显得有些突兀。抬头望去,一个穿着时新衣裳的年轻女人正走上三楼。 是白静。许绾绾立刻认出了她。第一百货商店服装部那个烫着时髦卷发、容貌明艳的售货员。虽然只在那个雨夜隔着卡车车窗模糊地见过一次,但印象却深刻——不仅仅因为她的装扮,更因为当时她看向卡车车牌时,那种骤然愣住、几乎要贴到橱窗玻璃上的惊愕表情。 白静今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翻出白色的尖角,下身是深蓝色的涤纶直筒裤,裤线熨得笔直,脚上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擦得锃亮。卷发显然新烫过,蓬松而有型,脸上薄施脂粉,嘴唇涂着时下流行的淡红色唇膏。她手里拎着一个印有“第一百货”字样的尼龙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包点心。她走上三楼,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种隐约的优越感扫过略显杂乱的走廊,然后径直朝着陈秀兰家走去——许绾绾知道,陈秀兰是白静的表姨。 白静显然也看见了站在水槽边的许绾绾。她的目光在许绾绾身上停留了一瞬,从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浅蓝色开衫,到脚上沾了水渍的布鞋,快速扫过,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评估与某种微妙轻视的神色。但她脸上随即浮起一个社交式的、略带矜持的笑容,朝许绾绾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毕竟算是见过(虽然只是在雨夜隔着玻璃和雨幕),又算是同楼的邻居(虽然她是来做客的)。 许绾绾也礼貌性地微微颔首回应,没说什么。她并不善于和这种看起来时髦又有些距离感的同龄女性打交道。 白静走到陈秀兰家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陈秀兰热情的应门声。门开了,一阵家常的寒暄声飘出来,随后门被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许绾绾没再多想,倒了水,放好盆,拿起门后那个专门用来搬煤的旧竹筐,准备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却和一个正上楼的高大身影差点撞上。 是陆霆峰。他今天没出车,穿着平时那身洗白的工装,但看上去像是刚干了活,手上沾着些黑乎乎的油污,额角也有些汗迹。他看到许绾绾手里的竹筐,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筐上,又抬眼看了看她。 “去搬煤?”他问,声音依旧不高。 “嗯,煤在楼下。”许绾绾点头。 他没再说话,很自然地侧身让她先下楼梯,自己则跟在后面。 到了楼下墙角,那筐乌黑的蜂窝煤整齐地码放着,足有大半筐,分量不轻。许绾绾弯腰,试图将竹筐的一边抬起来,但筐子加上煤的重量,让她有些吃力。 陆霆峰已经走了过来。“我来。”他简短地说,然后弯下腰,双手握住竹筐两侧的提手,腰腿一发力,轻而易举地将整筐煤提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稳当得仿佛那筐煤没什么重量。沾着油污和些许黑灰的手指,紧紧扣着竹筐粗糙的边缘。 “麻烦你了,陆师傅。”许绾绾有些不好意思,跟在他身后上楼。 陆霆峰没应声,只是提着煤筐,一步步稳健地踏上楼梯。他的背影宽厚,步伐扎实,手臂因为用力而肌肉隆起,将那沉重的煤筐稳稳送达三楼。 到了三楼走廊,他径直朝着许绾绾的203室门口走去。许绾绾连忙小跑几步上前,掏出钥匙打开门,想把门敞开到最大,好方便他进来把煤放在厨房角落。 门开了,但老旧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响,门板开到一半,似乎被门后一个闲置的小凳子轻微卡了一下,没能完全打开。陆霆峰提着煤筐站在门口,空间显得有些局促。 他侧了侧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将煤筐先斜着提进去。就在他将煤筐换手、身体微微前倾、准备跨过门槛的一刹那,他那只沾满黑灰和油污的右手,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地向前撑了一下——正好按在了203室门框内侧、靠近墙壁的白色石灰墙面上。 一个清晰的、带着指纹纹路的、半个巴掌大小的乌黑指印,赫然留在了那还算洁净的白墙上。 陆霆峰似乎立刻察觉到了,他迅速收回手,瞥了一眼那个刺眼的黑印,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手上提着沉重的煤筐,一时也无法处理。他先将煤筐稳稳地放在许绾绾指定的厨房墙角,然后直起身。 许绾绾也看到了那个黑手印,连忙说:“没事没事,一会儿我擦一下就好。” 陆霆峰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手印,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渍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弄脏了”的歉意。他冲许绾绾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外走。 就在这时,陈秀兰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静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和表姨说话时的笑意。她显然是要告辞了。陈秀兰跟在后面,还在说着:“……有空常来啊,静静。” 白静的笑意在目光触及走廊里情景的瞬间,僵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微妙起来。 她看见陆霆峰正从许绾绾敞开的房门里走出来,手上还带着明显的黑灰污渍。而许绾绾站在门口,脸颊因为刚才上下楼和用力而有些微红,正看着陆霆峰。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走廊空间本就狭窄,这景象,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多了几分可供揣测的意味。 更刺眼的是,白静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203室门框内侧,那个新鲜的、乌黑的指印。一个男人的指印,留在了一个单身年轻女性的家门框上。这几乎像是一个标记,一个无声却充满暧昧暗示的痕迹。 陆霆峰也看到了白静。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脸上惯常的冷漠表情甚至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有任何变化,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精心打扮的衣着和妆容上多停留半秒,只是极其平淡地扫过,如同扫过走廊里任何一件静止的杂物,然后便径直朝着自己西头的204室走去,开门,进屋,关门。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沉默,将外界所有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白静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站在那里,看着陆霆峰消失在那扇破旧的门后,又看了看门框上那个刺目的黑指印,最后,目光落在许绾绾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愕,有难以置信,有被彻底无视的难堪,更有一种迅速燃起的、灼热的嫉妒与不甘。许绾绾能感觉到那目光像针一样,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和比较的锐利。 许绾绾被白静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目光,对陈秀兰说:“陈姨,白姐,你们聊,我先进屋了。”说完,也转身进了屋,轻轻带上了门。关门之前,她似乎听到白静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对陈秀兰说了一句:“表姨,你们这楼里……还挺热闹。”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但许绾绾的心,却因为白静最后那个眼神和那句话,莫名地有些不安。她走到门边,看着那个乌黑的指印,拿出抹布,蘸了水,仔细地擦拭起来。指印很容易就擦掉了,但某种无形的阴影,似乎已经悄然投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第一百货商店服装部柜台。 玻璃柜台擦得光可鉴人,能照出模糊的人影。柜台里的商品陈列得整整齐齐,但种类和数量并不算丰富,显示出计划供应的时代特征。白静站在柜台后面,正值下午客流较少的时段,她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她拿出自己那面心爱的小圆镜,对着镜子,用指尖挑起一点“友谊”牌雪花膏,仔细地在脸颊和手背上涂抹。雪花膏的香气浓郁,弥漫在柜台周围。 同事赵姐——赵桂花,四十二岁,百货商店针织柜台的售货员,就住在筒子楼附近那片平房区,是个出了名的爱说话、爱打听、也爱传话的热心(或者说好事)肠中年妇女——正在旁边整理一堆需要凭“线票”购买的毛线团。她瞥见白静照镜子,笑着打趣:“哟,小白,又打扮呢?够美的了,还让不让我们这些人活了?” 白静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放下小圆镜,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她看向柜台外稀疏的顾客,又看了看自己保养得宜、涂着丹蔻的手指,忽然撇了撇嘴,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又确保旁边赵姐能清晰听到的音量,带着明显的不屑和讥诮语气,开口说道: “赵姐,你是不知道。就我们那栋筒子楼,最近搬来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她顿了顿,嘴角撇得更厉害了,“啧,穷酸相,一身机油味,邋里邋遢的。开辆破解放,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 赵桂花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整理毛线的动作都慢了,凑近了些,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卡车司机?跑长途的是辛苦。咋啦?” 白静见她有兴趣,说得更起劲了,眼神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哼,辛苦是辛苦,可心思不正。跟楼里一个幼儿园老师,不清不楚的。”她故意把“不清不楚”四个字咬得又慢又重,“天天献殷勤,不是帮这个就是帮那个,堵在人家门口转悠。我看啊,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她这番话,说得刻薄又恶毒,将陆霆峰出于本能的几次帮忙(或许还有些她自己臆测的细节),完全扭曲成了别有用心、纠缠不休的癞蛤蟆行为。而许绾绾,则成了被她隐含贬低(“幼儿园老师”在她语气里似乎也不是什么高贵职业)却又被癞蛤蟆觊觎的“天鹅”。这种说法,既能贬低她嫉妒的对象(陆霆峰关照许绾绾),又能微妙地抬高自己(自己才是真正的“天鹅”,只是那“癞蛤蟆”没眼光),还能给许绾绾泼上点“招惹不清不楚男人”的脏水,一石三鸟,充分燃烧着她那因嫉妒和不甘而扭曲的内心。 赵桂花听得眼睛发亮,这种涉及男女、身份落差、还有“不清不楚”关键词的闲话,正是她最感兴趣、也最热衷传播的类型。她立刻追问:“真的啊?哪个幼儿园老师?长得咋样?那司机真那么殷勤?” 白静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只含糊地说:“就那样呗,看着挺老实,知人知面不知心。反正啊,我看那司机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离远点好。”她不再多说细节,但留下的想象空间更大。她深知赵桂花的传播能力,这番话,很快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 果然,下班铃声一响,赵桂花收拾东西比谁都快。她脑子里反复琢磨着白静那番话,越想越觉得“有料”。回家的路上,她特意绕了点路,去了筒子楼附近的那个菜市场——她知道,这个时间,筒子楼里不少家庭主妇都会在那里买菜。 果然,没走多远,她就看见了陈秀兰。陈秀兰正蹲在一个菜摊前,仔细地挑拣着土豆。 赵桂花眼睛一亮,赶紧凑了过去。“陈大姐!买菜呢?”她热情地打招呼。 陈秀兰抬头见是她,也笑了笑:“是桂花啊,下班了?” “刚下班。”赵桂花蹲到她旁边,装作闲聊的样子,压低声音,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陈大姐,我跟你说个事儿,就你们楼里的。” 陈秀兰挑土豆的手一顿,抬眼看她:“我们楼里?啥事儿?”居民组长的警觉性立刻被调动起来。 赵桂花左右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将白静那番添油加醋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只是语气更加绘声绘色,还加上了自己的几句点评:“……你说说,一个跑长途的司机,浑身臭烘烘的,天天堵人家大姑娘门口,像什么话!那许老师也是,看着文文静静的,怎么也不知道避避嫌?这要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白静可说了,看得真真儿的!” 陈秀兰听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脸色也变得严肃。她本来就对陆霆峰那种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做派有些看法,也提醒过许绾绾“少招惹”。如今听到赵桂花这番话,尤其是出自白静之口(白静是她表侄女,在她看来见识多,在百货商店工作,眼光应该不差),心里那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和警惕,立刻被点燃、放大了。 “有这种事?”陈秀兰沉声道,手里的土豆也忘了挑,“白静亲眼看见的?” “那还能有假?小白就在你们楼亲眼看见那司机从许老师屋里出来,手上黑乎乎的,还在人家门框上留了个大手印呢!”赵桂花信誓旦旦,仿佛自己亲眼所见,“陈大姐,你是居民组长,这事儿可得上点心。咱们这楼里,可一直清清白白的,别让些不三不四的人坏了风气!” 陈秀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锐利:“我知道了。谢谢你了桂花。”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再找许绾绾好好“谈谈”,也要更加留意那个陆司机的举动。如果真是这样,为了维护楼里的风气和许绾绾的“名声”,她不能不管。 赵桂花见自己的“情报”得到了居民组长的重视,心满意足,又闲扯了几句别的,才拎着菜篮子走了。她不知道,她这绘声绘色的转述,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毒石,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朝着当事人扩散开去。 谣言,往往起于微末,源于嫉妒,长于口舌,最终却能化作伤人的利刃。 此刻,筒子楼里,许绾绾正在灯下批改孩子们的图画作业,陆霆峰在204室里擦拭保养他的工具,对即将席卷而来的、充满恶意的闲言碎语,一无所知。 只有百货商店柜台那面小圆镜里,映出白静那张精心修饰却带着快意与不甘的脸。窗外的晚霞红得有些妖异,仿佛在预示着,这个春天最后的安宁,即将被打破。空气里,似乎已经能闻到那股由嫉妒与狭隘编织而成的、无形却窒息的硝烟味。 第七章 交锋·第一次维护 星期六的上午,筒子楼像一只慵懒的猫,在逐渐升温的阳光里舒展着筋骨。周末特有的、不那么急促的生活节奏,让整栋楼都显得比平时松散些。主妇们趁着好天气拆洗被褥,孩子们在楼道和天井里追逐嬉闹,男人们或修补家什,或凑在一起下棋聊天。各种声音——搓衣板的“嚓嚓”声、孩子的尖叫笑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菜刀在砧板上跳跃的“笃笃”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寻常也最热闹的市井周末图景。 公用水房是这一切的枢纽之一,永远是最先醒来的地方。此刻,水泥池边已经蹲着好几个人。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烂菜叶和剥下来的豆荚壳,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生涩的植物气息。一个水龙头大概关不严,正以固定的频率,“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在水池边缘积起一小汪,然后顺着池壁慢慢流下,汇入下水道。 许绾绾也在。她端着一个红色塑料盆,里面是刚买回来的几根嫩黄瓜和一把小油菜,正蹲在最靠里的水池边,一根根仔细地清洗着。清凉的自来水冲过碧绿的蔬菜,水珠在她纤细的指尖跳跃。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额前的碎发被水汽洇湿了一点,贴在光洁的额角。阳光从水房高窗照进来,照亮了她半张侧脸和盆里青翠欲滴的菜叶。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略显刻意的“笃笃”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许绾绾不用抬头,也猜到来人是谁。那股淡淡的、区别于普通肥皂粉的、带着点百货商店化妆品柜台气息的香味,已经飘了过来。 白静今天打扮得格外用心。烫过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别在耳侧,身上是一件崭新的、带白色小圆点的“的确良”连衣裙,掐腰的设计显出窈窕身段,裙摆刚到小腿。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浅口皮鞋。她手里也拿着一个精巧的铝制小菜篮,里面只有几棵葱和一小块姜,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婷婷袅袅地走进水房,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几位邻居,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许绾绾身上。脸上立刻堆起一个过于热情、以至于显得有点假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故意要让人听见的亲昵: “哟,许老师,洗菜呢?这么勤快,周末也不歇歇?” 水房里其他几位正在洗衣服、淘米的大妈大婶闻声,都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年轻姑娘。许绾绾温婉素净,白静时髦明艳,站在一起,对比鲜明。 许绾绾抬起头,看向白静,礼貌地点点头:“白姐。”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冲洗着黄瓜。 白静很自然地走到许绾绾旁边的空水槽,拧开龙头,慢条斯理地冲洗她那几棵葱。水流开得很小,仿佛只是为了找个由头待在这里。她一边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许绾绾,嘴角那抹假笑更深了,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听起来像是关心、实则充满了试探和隐隐讽刺的语气,开口说道: “许老师,咱们楼里最近……可有点热闹哈。”她顿了顿,观察着许绾绾的反应,“我听说……你跟新搬来那位陆师傅,走得挺近?他可帮了你不少忙吧?” 许绾绾冲洗黄瓜的动作微微一顿,水流哗哗地冲在手背上。她没有立刻回答。 白静见她不语,以为她心虚,语气里的恶意更添了几分,虽然脸上还挂着笑,但话却像裹了蜜的针:“不是我多嘴啊,许老师。你是文化人,幼儿园老师,正经工作,名声顶重要。那位陆师傅嘛……啧啧,跑长途的卡车司机,一身蛮力气,人也粗鲁,成天跟机油铁疙瘩打交道。”她故意把“粗鲁”和“跟机油铁疙瘩打交道”说得很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可得当心点,这种人,没什么文化,脾气又硬,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没吓着你吧?” 这话已经不仅仅是试探,而是近乎赤裸的污蔑和挑拨了。水房里其他几位妇女虽然还在忙着手里的活,但耳朵都悄悄竖了起来,空气里的水滴声似乎都变小了。 许绾绾的心沉了下去。她这几天已经隐约感觉到楼里气氛有些微妙,有些邻居看她的眼神带着探究和欲言又止,但没想到,白静会如此直接、如此恶毒地在公共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她感到一股血气往脸上涌,不是害羞,而是愤怒和被羞辱的刺痛。她正想开口,反驳这不实且充满偏见的言辞—— 一个高大的、沉默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水房门口。 是陆霆峰。 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和淡淡的皂角味。藏蓝色的工装袖子高高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有力,肌肉因为刚使过力而微微偾张,上面还沾着些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麦色的皮肤湿漉漉的,几缕黑发也被水打湿,贴在额角,让他冷硬的面容多了几分生动的气息。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透明塑料袋,袋子上面清晰地印着红色的“果品公司”字样。透过塑料袋,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个红润饱满、大小匀称的国光苹果,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显然刚洗了车,或者干了什么与水有关的体力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的、劳作后的勃勃生气。他一出现,水房里那种因为白静话语而凝滞的微妙气氛,似乎被一股更直接、更厚重的存在感瞬间冲散了些。 他的目光越过水房里其他人,直接落在了许绾绾身上。然后,他迈开步子,走了进来。 水房地面有些湿滑,但他走得很稳。他径直走到许绾绾身边,看也没看旁边妆容精致、正因为他突然出现而表情有些僵硬的白静,仿佛她只是空气。他微微弯下腰,将手里沉甸甸的一网兜苹果,轻轻放在许绾绾脚边的水泥台子上——那里干燥,不会弄湿袋子。 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干脆。 放好苹果,他直起身,目光看向许绾绾,语气依旧是那种硬邦邦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言简意赅: “单位发的,多。” 只有五个字,解释了苹果的来源(运输队发的福利),也解释了为什么给她(因为发多了)。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没有任何暧昧的表示,坦荡得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一样的事实。说完,他似乎就准备转身离开,完全没有要和白静打招呼或者解释什么的意思。 许绾绾的目光,从他那张沾着水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心安的侧脸,移到了脚边那兜苹果上。苹果个个红润饱满,表皮光滑,在透过高窗的阳光照射下,泛着健康诱人的光泽,散发出淡淡的、清甜的果香。这一兜苹果,和他此刻的出现一样,直接、实在、不带任何花巧,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瞬间击散了刚才因为白静恶言而泛起的冰冷涟漪。 她抬起头,看向陆霆峰,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带着暖意的微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没有丝毫扭捏或推拒,而是落落大方地、清晰地说道: “谢谢陆师傅。” 然后,她收敛了笑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旁边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的白静。许绾绾的声音依旧温和,像她平时给孩子们讲故事时一样,但此刻,这份温和里,却注入了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水房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姐,陆师傅是热心肠的好邻居。他帮过我,也帮过楼里不少人的忙,豆豆奶奶,孙伯,大家都记得。他人很好,只是话不多。你说的那些话,没根据,也不实。这种话,以后还是别乱说了,传出去,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先是肯定了陆霆峰的为人(热心肠的好邻居)和善行(帮过很多人),堵住了“粗鲁”“别有用心”的污蔑;然后直接点明白静的话是“没根据、不实”的谣言;最后,以“对谁都不好”作为结尾,既是一种提醒,也暗含了一丝警告——继续造谣,对你白静自己的名声也没好处。 白静完全没料到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好像没什么脾气的许绾绾,会如此直接、如此有力地反驳她,而且是在陆霆峰本人刚送了东西、无形中给了她底气的时刻。她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来挽回面子,或者再刺一句,但看着许绾绾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高大沉默、自始至终没给她一个正眼、却用一兜实实在在的苹果表达了态度的男人,一时间竟噎住了,讪讪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那股刻意营造的优越感和攻击性,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水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水龙头那单调的“滴答”声,和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拖着长腔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这凝固的尴尬气氛,被一阵响亮、粗犷、带着明显戏谑的笑声打破了。 “哈哈哈!陆哥!我说去你屋咋没人,原来跑这儿‘发福利’来了!” 一个身材同样高大、但更显粗壮、留着板寸、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水房门口。他约莫二十八九岁,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运输队工装,敞开怀,露出里面的红色运动背心,浑身散发着和陆霆峰类似、但更外放不羁的气息。他是大川,孙志川,运输队的司机,也是陆霆峰跑长途时经常搭档的副手,性子爽朗爱闹。 大川显然是来找陆霆峰的,正好目睹了刚才后半段的情景。他先是对着陆霆峰挤眉弄眼地咧嘴一笑,然后目光扫过地上那兜苹果,又扫过脸色难看的白静和神色平静的许绾绾,眼珠一转,故意用夸张的、能让整层楼都听见的大嗓门嚷嚷道: “哎哟喂!这苹果看着可真不错!陆哥,你也忒不够意思了,单位发的福利,光惦记着……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促狭地看向许绾绾,然后又看向陆霆峰,“分我几个呗?嫂子可不能偏心啊!重色轻友可不行!” 他这一声“嫂子”,叫得又响又亮,带着十足的调侃意味,目的明确无比。就是要用这种近乎鲁莽的直接和亲近的戏称,彻底坐实陆霆峰和许绾绾之间“正当”甚至“亲密”的关系(至少在他大川眼里如此),同时狠狠打脸那个在旁边阴阳怪气的白静。你不是说人家“不清不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在我们自己兄弟和邻居看来,这就是天经地义、值得起哄的好事! 这一声“嫂子”,像一块滚烫的石头投入冷水,让水房里的气氛再次一变。许绾绾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是生气,而是猝不及防的羞窘。她下意识想反驳,却见大川冲她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满是善意的促狭和支持。陆霆峰则猛地转头,瞪了大川一眼,眉头紧皱,低声呵斥:“胡说什么!”但耳根似乎也有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大川嘿嘿笑着,浑不在意,反而蹲下身,作势要去拿苹果:“我不管,见面分一半!” 白静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大川的出现和他那毫不掩饰的调侃支持,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脸上。她在这里费尽心机地挑拨离间、贬低嘲讽,结果人家运输队的自己人直接上来叫“嫂子”,用最粗犷也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了立场。她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她狠狠地剜了许绾绾和陆霆峰一眼,连葱也顾不上洗了,一把抓起自己的小菜篮,高跟鞋“笃笃笃”地重重敲击着水泥地面,几乎是仓皇地、带着一股恼羞成怒的劲儿,冲出了水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白静狼狈离开的背影,水房里几位旁观了全程的大妈大婶,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人轻轻摇了摇头,有人撇了撇嘴。谣言这东西,有时候就怕较真,更怕这种来自当事人身边人毫不含糊的强硬支持。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带着老年人特有沙哑腔调的声音,从水房外走廊里传了进来。 “咳咳……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钱大爷——钱守业,六十五岁,原厂保卫科退休的老干部——正坐在自家门口(他家就在水房斜对面)的一个小马扎上。他穿着洗得发灰的白汗衫,手里捧着一个搪瓷茶缸,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正放着声音不大却清晰的新闻广播。钱大爷脸庞清瘦,皱纹深刻,眼神却依旧矍铄有神。他退休前在厂保卫科干了三十年,看人看事自有一套,在楼里颇有威望。 他端起茶缸,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目光扫过水房里的陆霆峰、许绾绾和大川,又像是无意般地,看了一眼白静离开的方向,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的笃定和分量: “小陆同志这个人,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他们运输队的老队长,跟我下棋的时候提过。小陆是党员,在部队就入了。到了运输队,连续三年,年年都是‘安全行车标兵’,奖状能贴一墙。开车稳当,做事踏实,作风正得很,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抬起眼皮,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看向那些躲在暗处嚼舌根的人:“咱们楼里,向来和睦。有些个人啊,自己心思不正,看别人也就歪了。这毛病,得改。” 钱大爷这番话,没有点名道姓,但指向性再明确不过。他以一个退休老保卫干部的身份,用最权威的方式——组织评价(党员)、工作实绩(安全标兵)——为陆霆峰的人品和作风做了最强有力的背书。同时也含蓄而严厉地批评了那些造谣生事者“心思不正”。他的话,像一块厚重的镇纸,瞬间压住了可能因白静挑唆而浮动的流言蜚语。 大川一听,乐了,对着钱大爷竖起大拇指:“钱大爷明鉴!我们陆哥,那是这个!”他也比了个大拇指。 陆霆峰看向钱大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带着敬意,微微颔首:“钱大爷。” 许绾绾也感激地看着钱大爷,轻声道:“谢谢钱大爷。” 钱大爷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又低下头,专心听他的收音机去了,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两句闲话。 水房里的插曲,似乎就此告一段落。阳光依旧明媚,水龙头依旧滴答,窗外的吆喝声渐渐远去。大川真的从陆霆峰那兜苹果里“抢”了两个,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咔嚓”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着运输队里的趣事。陆霆峰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但也没真生气。许绾绾红着脸,把剩下的苹果小心地放进自己的菜盆里,心里那点因为谣言而生的郁气和不安,已经被刚才接连而来的维护——陆霆峰直接的行动、大川爽朗的力挺、钱大爷权威的证言——驱散了大半。 她端起盆,里面是洗净的蔬菜和红润的苹果,走出水房。路过钱大爷门口时,老人抬眼对她和蔼地笑了笑。 回到203室,许绾绾将苹果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窗台下的一个小竹篮里。阳光照在苹果上,红得可爱。她拿起一个,触手微凉光滑,仿佛还带着那个人手上未干的水汽和皂角味。 窗外,天高云淡,五月的风暖暖地吹进来,拂动了那串玻璃风铃。叮咚声响起,清脆悦耳,一如既往。 楼下的喧嚣,远处的市声,一切都恢复了日常的节奏。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一场无声的交锋,一次直白的维护,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或许会平息,但石子已经沉底,留下了痕迹。而有些原本模糊的关系,在“嫂子”那声半真半假的戏称和随之而来的澄清与维护中,似乎也被涂抹上了一层更鲜明、更不容忽视的色彩。 谣言或许不会就此绝迹,但至少,它第一次撞上了坚硬的、由行动和正直构筑的墙壁。而这墙壁,正在这栋充满烟火气的筒子楼里,悄然成形。 第8章 病弱·深夜姜汤 倒春寒的最后一击,往往比冬日正盛时更为阴毒刁钻。它不像三九天的冷,是直来直往、劈头盖脸的刀子风,让人从皮肉一直冻到骨头缝里,却也冻得干脆利落。这春末的寒,是悄无声息渗透进来的,带着白天积蓄的、看似回暖的假象,在夜深人静时,才显露出它濡湿阴冷的獠牙。寒气顺着墙壁的缝隙、门板的边缘、窗棂的松动处,一丝丝、一缕缕地钻进来,并不凛冽,却无比粘稠,像冰冷的蛛网,慢慢裹住屋里的人和物,将白天那点可怜的暖意吞噬殆尽。 许绾绾的体质本就偏寒,对这种天气尤为敏感。白天在幼儿园带着孩子们户外活动时,被一阵忽起的冷风吹着了,当时只觉得脖子一凉,也没太在意。到了傍晚,便觉得头有些发沉,身上一阵阵发冷。她只当是累了,早早洗漱躺下,裹紧了被子。 然而,夜深之后,那潜伏的寒意终于发作了。 起初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痛,接着是越来越清晰的冷意,明明裹着棉被,却感觉像躺在冰窟里,寒气从四面八方往身体里钻,让她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牙齿开始轻轻打颤。她知道不妙,挣扎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发烧了,而且来势汹汹。 喉咙干得冒烟,像被砂纸磨过。她试图起身,去倒点水喝。房间里没有暖水瓶——那个铝皮暖瓶还在五斗柜上,但里面空空如也,她睡前忘了烧水。写字台上,有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白色搪瓷缸,里面似乎还有小半杯傍晚喝剩的凉白开。 她掀开被子,一阵更猛烈的寒意袭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写字台前,手指颤抖着去够那个搪瓷缸。 指尖刚刚碰到冰凉的搪瓷表面,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猛然攫住了她。天旋地转,视野里的一切瞬间扭曲、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软倒,手臂胡乱挥舞中,碰到了搪瓷缸—— “哐当——!”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响动,在寂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声的深夜里,突兀地炸开。搪瓷缸掉落在水泥地上,里面的凉水泼洒出来,在月光下映出一小片湿漉漉的暗色。缸子没碎,但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床脚,发出“咚”的一声回响,然后才静止不动。 许绾绾自己也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睡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反而更冷了。她想站起来,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晃动的、模糊的家具轮廓,意识在滚烫和冰冷之间浮沉。 这连续的、异常的响动,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墙之隔的204室。 陆霆峰的睡眠向来很浅,这是多年部队生活和长途驾驶养成的习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立刻清醒。先是那声沉闷的“哐当”,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咚”响,然后……似乎就没有然后了,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痛苦的喘息声,透过并不十分隔音的墙壁,隐隐约约传过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黑暗中,那双眸子锐利清明,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他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静静听了几秒。隔壁203室再没有其他正常的声响,比如开灯的声音,走动的脚步声,或者收拾东西的声音。只有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的、像是极力压抑着的呼吸声。 不对劲。 他掀开被子坐起,动作快而无声。摸黑套上工装裤和一件旧毛衣,赤着脚就拉开了门。走廊里一片漆黑,声控灯没有亮起,说明刚才那声响没能触发它,或者已经熄灭了。他几步就跨到203室门口。 抬手,敲门。 “许老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中足够清晰。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那令人不安的、断断续续的微弱气音。 他又敲了两下,加重了力道。“许绾绾?”这次直接叫了名字。 依旧没有应答。 陆霆峰眉头紧锁,不再犹豫。他握住门把手,试着拧动——门从里面插上了老式的铁片插销,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碰撞,也许是因为老旧,插销并未完全锁死,还留有一丝缝隙。他退后半步,肩膀微微下沉,蓄力,然后侧身,用结实的肩头朝着门板靠近插销的位置,短促而有力地一撞—— “咔!” 一声并不算太响的木头断裂声。老旧的插销从腐朽的木槽里脱出。门,被撞开了。 月光从203室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比走廊里亮堂些,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陆霆峰一眼就看见了瘫坐在床脚地上、背靠着床沿、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的许绾绾。她只穿着单薄的碎花睡衣,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颊在月光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发白,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胸膛急促地起伏。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 大步跨进去,首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发烧病人特有的、混着汗味的热气。他蹲下身,没有立刻去扶她,而是先伸出手,用手背——他的手总是微凉的——贴上了她的额头。 触手一片滚烫!温度高得惊人。 陆霆峰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冷峻。他不再迟疑,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托住她的后背,小心而有力地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滚烫,而且因为寒冷和高热而在微微发抖。他把她放回床上,拉过被子紧紧裹住,然后迅速扫视了一眼房间。 房间狭小,家具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老式的木架床,一个漆面斑驳的五斗柜,一把木椅,一张靠窗的旧写字台。写字台上堆着一些书籍和孩子们的作业本,一盏台灯,灯罩是手绘的梅花图案,在月光下显出清淡的轮廓。墙上贴着几张颜色鲜艳、线条稚拙的蜡笔画,一看就是幼儿园小朋友送的礼物,画的是太阳、小鸟和手拉手的小人。此刻,这些平常看来温馨的布置,在病人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温度映衬下,显出一种无助的脆弱。 地上,那个倒了的搪瓷缸和一小滩水渍,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陆霆峰转身,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204室。他屋里东西更少,但有些常备的东西。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从里面翻出一个深绿色的、磕碰得有些变形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高度白酒气味弥漫出来。这是跑长途时偶尔用来驱寒或消毒的,烈得很。 他又扯出一条半新的、洗得发硬的白色毛巾,回到203室。 他坐到床沿,将被角掀开一些,拉出许绾绾的一只手。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此刻无力地摊开着,掌心滚烫。他将军用水壶里的白酒倒了一些在毛巾上,浸湿,然后用这湿冷的、带着浓烈酒气的毛巾,开始擦拭她的掌心。动作稳而快,力道均匀,从掌心到每一个指缝,再到手背。酒精挥发的凉意,能帮助物理降温。 擦完一只手,换另一只。然后是脚。他掀开被子下摆,握住她冰凉的脚踝(身体高热,四肢末端却冰冷,这是寒战高热的典型表现),用同样的方法,仔细擦拭脚心和脚趾。他的手指粗糙,布满了硬茧和旧疤,但此刻的动作却异常专注、小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般的笃定。没有半分旖旎,只有全神贯注的救治。 酒精的清凉似乎带来了一些舒适,许绾绾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但身体依然颤抖得厉害。 光靠擦酒精不够,尤其她还明显畏寒。陆霆峰停下动作,将毛巾叠好,暂时敷在她的额头上。然后他起身,再次回到自己屋里,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很小的、擦得锃亮的铝锅,还有一块用纸包着的、颜色暗黄的老姜。 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灶。炉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他熟练地打开炉门,用火钳拨了拨,添了几块碎煤,拿起旁边的旧蒲扇用力扇了几下,暗红的煤块渐渐亮起明火。他将小铝锅接了小半锅自来水,放在炉火上。然后拿起那块老姜,甚至没怎么仔细清洗,就在水池边就着冰冷的水,用随身带的一把小折叠刀的刀背,用力拍扁,再胡乱切成几大厚片,丢进已经开始冒热气的水里。 火光映着他沉默而紧绷的侧脸,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守在炉边,不时用勺子搅动一下锅里的水。水很快沸腾,姜片的辛辣气息随着蒸汽升腾起来,弥漫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他没有放糖(也许没有,也许顾不上),就是纯粹的姜汤。汤色在火光下渐渐熬成一种深浓的、近乎红褐的颜色,姜片在里面翻滚沉浮。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他关掉炉门,用一块湿布垫着,端起滚烫的小铝锅,快步回到203室。 许绾绾还在昏睡,额上的毛巾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了。陆霆峰取下毛巾,在剩下的白酒里浸了浸,拧干,重新敷上。然后他端起那锅滚烫的姜汤,小心地倒了一些进那个捡起来的搪瓷缸里。姜汤很烫,冒着灼人的白汽。 他坐回床边,将搪瓷缸放在床头柜上,再次伸手,将许绾绾连人带被子一起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呼吸灼热地喷在他的颈侧。 “喝点东西。”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近乎耳语,也不知她是否能听见。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深红褐色的、热气腾腾的姜汤,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干裂的唇边。 许绾绾在混沌的高热和刺骨的寒冷中挣扎,意识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忽起忽落。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她,喂她喝很苦的药,或者辛辣的姜汤。她感觉到有温热的、带着强烈辛辣气味的液体流进嘴里,本能地吞咽了一下,却被那过于刺激的味道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他臂弯里震颤。 那只扶着她肩膀的大手,立刻移到了她的背上,力道适中地、有节奏地轻轻拍抚着,帮她顺气。动作不算特别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稳定而坚持。一下,又一下。 咳嗽渐渐平息。或许是那姜汤的暖意开始起作用,或许是背后那只手带来的奇异的安定感,许绾绾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但依然模糊。她感觉额头上不断更换着冰凉的毛巾,带来短暂的舒适。身体似乎没那么冷了,一种从内而外泛起的、微弱的暖意,正试图对抗那深入骨髓的寒颤。 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在熟悉的辛辣味道和温暖的怀抱错觉中,她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呓语: “妈……冷……” 那只正在为她掖紧被角、以防寒气再侵入的、骨节粗大的手,闻声,骤然停顿在了半空中。 月光移过窗棂,照亮了那只手。手背上青筋微凸,旧疤清晰,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手的主人——陆霆峰,低头看着臂弯里那张烧得通红、眉头紧蹙、无意识中流露出脆弱依赖的苍白小脸,脸上的冷硬线条仿佛被月光柔化了一瞬,深黑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复杂难辨。 他没有回应她的呓语,只是那停顿的手,在下一秒,动作变得更加轻柔、更加仔细,将被子边缘严严实实地掖好,密不透风。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继续用勺子,一口一口,耐心地、缓慢地,将那一缸滚烫辛辣的姜汤,喂进她嘴里。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小了。房间里,只剩下病人偶尔的**,勺子轻碰搪瓷缸的细微声响,以及那稳定存在的、令人安心的呼吸声。墙上的蜡笔画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梅花灯罩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 这一夜,还很漫长。但至少,那致命的寒冷和孤独,已被一锅粗暴却有效的红褐色姜汤,和一双沉默而可靠的手,暂时逼退了。而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正像那姜汤的热力一般,悄然渗透,无声蔓延。 第9章 晨光·尴尬与暖意 天光不是一下子亮起来的,而是像被清水一点点晕开的淡墨,由最深的藏蓝,渐次过渡为鱼肚白,再渗出一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绯金,最后,才终于肯将那澄澈的、属于五月的晨光,慷慨地洒向人间。 这光线,穿过203室窗户上那层因年久而变得不甚透明、边角还糊着发黄旧报纸的玻璃,艰难地挤进房间,落在水泥地上,投下窗棂模糊的格子影。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微观的舞蹈。 许绾绾是在一片温煦的暖意中,缓缓恢复意识的。 最先感受到的是沉重——身上盖着的被子异常厚重,压得她有些动弹不得,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被紧紧包裹、密不透风的安全感。然后是干燥——喉咙虽然还有些干涩发紧,但昨夜那种灼烧般的刺痛和粘腻的冷汗已经消失了。额头是清爽的,体温似乎恢复了正常,只有四肢残留着一点大病初愈后的绵软无力。 她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熟悉的天花板,角落里有一小片雨渍留下的黄褐色水印。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盖着的,不是一条被子,而是两条。 一条是她自己的,浅粉底子印着白色小碎花的棉被,被面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柔软。而在这条被子上面,还严严实实地压着另一条——一条军绿色的、厚重的棉被。被面是结实的斜纹布,洗得泛白,边缘已经磨得起毛,有些地方还打着颜色相近的、针脚粗大却整齐的补丁。被子里絮的棉花大概也有些年头了,不如新棉蓬松,但更显压实,也正因如此,保暖性极好,像一层坚韧的铠甲,将她昨夜那几乎要冻僵的躯体牢牢护住。 这军绿色的被子,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男性的、干净而冷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味道(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与她被子上熟悉的、柔软的皂粉香截然不同。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却并不冲突,反而奇异地融合成一种令人安心的、被守护着的温暖。 她的心轻轻一颤,昨夜破碎的记忆片段——刺骨的寒冷、眩晕、破碎的搪瓷缸、额头上冰凉的擦拭、辛辣滚烫的液体、背上笨拙却稳定的拍抚——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是他。 她撑着还有些发软的手臂,微微支起上半身,目光急切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搜寻。 然后,她看到了他。 陆霆峰就坐在她床边那把唯一的、漆面斑驳的木头椅子上。椅子对于他那样高大健硕的身躯来说,显得过于狭窄和矮小,他坐得并不舒服,脊背没有完全靠在椅背上,而是微微前倾,是一种随时准备起身的、带着警觉的姿态。 他睡着了。 头微微向后仰着,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晨光正好从侧面照过来,清晰地勾勒出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下巴和两腮冒出了一层青黑色的、密密的胡茬,让他本就冷硬的线条更添了几分粗犷和疲惫。眼下有两片明显的、淡淡的青色阴影,显然是熬夜未眠的痕迹。他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仿佛在思考什么难题,或者只是长久以来形成的、难以放松的表情习惯。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旧毛衣和工装裤,脚上是那双厚重的劳保鞋,鞋面上还沾着一点昨夜来去匆匆时蹭上的灰尘。他就这样和衣坐着,守了她一整夜。 最让许绾绾心头一紧的,是他那双总是布满厚茧、骨节分明、显得格外有力的大手。此刻,他的右手,依然松松地捏着一条半湿的白色毛巾。毛巾的一端垂下来,在晨光中,还能看到细微的、酒液蒸发后留下的淡淡痕迹。他就这样,即使在疲惫至极的浅眠中,也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继续照顾她的姿态。 许绾绾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沉默得如同山岩、却在最需要时破门而入、用最直接甚至有些粗粝的方式照顾了她一整夜的男人。一股极其复杂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她的心头,堵在喉咙口,酸酸涩涩的,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的暖意。她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难得一见的、卸下所有冷硬防备的睡颜。 然而,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也许是他那深入骨髓的警觉性使然,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趾—— 陆霆峰的眼皮,几乎是立刻就颤动了一下,随即猛地睁开。 那双深邃的、带着军人般锐利的眼睛,在睁开的瞬间,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而是立刻恢复了惯常的清明和警惕,甚至更甚。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在了她脸上,将她刚刚醒来、尚且带着病后柔弱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顾上活动一下因僵硬姿势而酸痛的身体,立刻倾身向前,伸出右手——就是那只还捏着湿毛巾的手——用手背,干脆利落地贴上了她的额头。 那掌心是温热的,干燥的,带着薄茧的粗粝感,与她光滑微凉的额头皮肤接触,带来一种鲜明而真实的触感。他的动作自然至极,仿佛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专注地感受着她额头的温度,眉头依旧微蹙,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检测。 许绾绾的脸,不受控制地,微微热了起来。不是因为发烧,而是因为这过于亲昵、却又无比坦荡自然的触碰。她能闻到他手上残留的、极淡的酒味和皂角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属于旷野和力量的味道。 片刻,陆霆峰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线微不可察的弧度。他收回手,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深沉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退了。”他低声说,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缺水而有些沙哑,比平时更低沉。 他收回手,人也坐直了身体,想要站起来。身下的旧木椅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刺耳鸣响,在静谧的晨光中格外突兀。这声响似乎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和这一夜的“逾矩”,他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窘迫,但很快被惯常的平静掩盖。 许绾绾也因为这声响和他起身的动作,彻底回过神来。她连忙也跟着坐直了些,靠在床头,裹紧了身上两层厚重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还带着病后苍白、却已恢复了些许生气的小脸。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足够清晰: “谢谢陆师傅……又麻烦你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似乎太轻,不足以表达对破门而入、彻夜照料、甚至将自己的被子也贡献出来的这份沉甸甸的恩情的感激。其他的话,又似乎不合时宜。 陆霆峰只是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过,落在了五斗柜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铝皮暖瓶上,又看了一眼地上早已干涸的水渍和那个孤零零的搪瓷缸。 “我去买早饭。”他言简意赅地说,仿佛这是此刻最顺理成章、也最需要做的事情。说完,他转身就往门口走,脚步依旧沉稳,但背影似乎比平时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匆忙。 就在他的手握住门把手,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他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锁好门。” 说完,他才真正拉开门,高大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外。门被他从外面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可能投来的视线。 许绾绾怔怔地看着重新关上的门板,那句“锁好门”还在耳边回响。平淡的三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他的那种特有的保护意味。她忽然想起他转身前那一瞬间,晨光似乎照到了他古铜色的耳廓边缘——那里,好像……有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是光线错觉,还是…… 这个念头让她本就微热的脸颊,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一点。她深吸一口气,甩开那些杂念,掀开被子,试着下床。脚踩在地上还有些发软,但比昨夜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好太多了。她走到门边,依言将门从里面仔细地插好插销(虽然插销已经坏了),又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严。然后,她才开始慢慢整理一片狼藉的房间。捡起地上的搪瓷缸,擦干地上的水渍,将两条厚重的被子叠好——当叠到那条军绿色、打着补丁的旧棉被时,她的动作格外轻柔,指尖抚过那些粗大却整齐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某种沉默的力量。 --- 筒子楼外,清晨的街道已经苏醒,呈现出与深夜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的忙碌景象。 陆霆峰大步走着,清晨微凉的风吹在他脸上,让他因熬夜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径直朝着街角那个固定的早点摊走去。那是张婶的摊子。 早点摊就摆在临街的一小片空地上,靠着居民区的围墙。一个用旧砖头和泥巴砌成的简易炉灶,上面坐着一口巨大的、黑黝黝的铁锅,里面的油正翻滚着,冒着细密的气泡。旁边是一个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带有保温层的铁皮桶,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豆浆,盖子一掀开,浓郁的豆香和热气便扑面而来。摊主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张桂枝,街坊邻居都叫她张婶。她身材微胖,圆脸,总是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脚极其麻利。张婶是这片儿最早尝试摆个体早点摊的人之一,丈夫早逝,一个人靠着这个摊子供儿子读高中,起早贪黑,很是辛苦,但为人爽快热情,消息也灵通。 此刻,早点摊前已经围了几个人。大多是赶早班的工人,手里拎着铝制饭盒或网兜,匆匆买了豆浆油条或包子,便一边吃一边快步朝工厂方向走去。自行车的铃铛声、催促同伴的快语声、油条下锅的“刺啦”声、豆浆从长柄铝勺倒入碗中的“哗啦”声……交织成喧闹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晨曲。 陆霆峰走到摊前。“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他的声音不高,但在一片嘈杂中依然清晰。 张婶正麻利地用长筷子翻动油锅里膨胀得金黄酥脆的油条,闻言抬头,一看是他,脸上立刻露出熟稔的笑容:“哟,小陆啊!这么早?出车?”她一边问,手上动作不停,用油纸麻利地包好两根刚出锅、还滋滋作响的油条,又拿起一个大瓷碗,用长柄铝勺从保温桶里舀出满满一大勺浓白的豆浆,稳稳地倒进去,几乎一滴不洒。 “嗯。”陆霆峰应了一声,从工装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 张婶接过钱,却没立刻找零,而是又快速夹起一根刚炸好的、格外粗壮金黄的油条,不由分说地塞进油纸包里,用绳子利索地捆好,一起递还给陆霆峰,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关切和了然的神情:“这根是刚炸好的,酥!拿着……是给小许老师的吧?” 陆霆峰接东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张婶仿佛没看见他细微的反应,继续用那种街坊邻居间分享消息和表达善意的语气,小声而快速地说:“昨儿晚上就听豆豆奶奶念叨了,说小许老师怕是着凉发烧了,一个人怪可怜的。早上看你从楼里出来,我就猜是去照顾了。”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朴实的同情,“这孩子,性子好,工作也认真,就是一个人,没个亲人在身边照应,不容易啊。病好些了没?这油条趁热吃,发发汗也好。” 她的话语里,没有刺探,没有八卦,只有一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社区边缘经营者之间最质朴的关怀和守望相助。她知道许绾绾是幼儿园老师,知道她一个人住,也知道陆霆峰是新搬来的、沉默但实在的司机。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用多加一根油条这种最实在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善意。 陆霆峰听着,看着手里多出来的那根油条,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好多了。谢谢张婶。” “谢啥!快拿上去吧,凉了不好吃!”张婶挥挥手,又去忙活下一个顾客了。 陆霆峰拎着温热的油纸包和那碗烫手的豆浆,转身往回走。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耀眼,照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车铃响个不停,远处工厂的汽笛隐隐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面食的香气、豆浆的甜香,还有清晨特有的、清冽的朝气。 他走得不快,似乎在想什么。耳畔,张婶那句“一个人不容易”和昨夜许绾绾烧得迷糊时那声无意识的“妈……”,似乎隐隐重叠在一起。 他微微抿紧了唇,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回到三楼,他站在203室门口,没有立刻敲门。走廊里很安静,大部分人家都还在睡梦中,或者刚刚开始一天的忙碌。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早饭,又抬眼看了看面前这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片刻,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 “笃、笃、笃。” 声音克制而有规律,在清晨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第10章介入·“理想对象”登场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空气里浮动着初夏特有的、暖烘烘的气息,混杂着晾晒被褥的阳光味和远处飘来的饭菜香。许绾绾早早起身,仔细锁好自己租住的203室房门。那件为了今天见面、托人做的粉色“的确良”新衬衫,被她仔细地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布提兜里。她身上穿的,还是平日那件浅蓝色的棉布旧衫。 她要去父亲家。 父亲许建国住在城东机械厂的老家属区,一套约莫四十平米的旧单元房,离她工作的幼儿园和租住的筒子楼都有些距离。那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她一成年、上了师范,父亲就让她搬出来住校,说姑娘大了,该有自己的空间,其实更是想让她离上班地方近些,少些奔波。工作后,她便在幼儿园附近的筒子楼租了间小房,独立生活,周末或隔周才回去看看父亲。 公交车上人不多,摇摇晃晃了近半小时,才抵达那片熟悉的红砖楼区。父亲住在三楼。敲开门,许建国已经等在屋里了。这位五十八岁、退休前是机械厂八级钳工的老工人,今天显然也郑重对待。他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花白的头发用梳子蘸水抿得一丝不乱。脸上是那种见外人时特有的、努力想显得随和却终究透着严肃刻板的神情。 “来了。” 父亲接过她手里的布兜,瞥见里面那抹粉色,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收拾一下,小王大概十点到。” 许绾绾“嗯”了一声,走进这间她从小长大、如今却觉得有些陌生的屋子。客厅不大,家具都是些老物件,但擦拭得一尘不染。靠墙摆着那台母亲在世时用过的牡丹牌缝纫机,如今早已闲置,被一块钩织着复杂花纹的白色棉布仔细地罩着,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墙上挂着几个玻璃镜框,里面是父亲历年获得的“先进工作者”、“技术能手”奖状,纸张边缘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记录着他大半生的荣光与付出。五斗柜上,那个罩着玻璃罩的老式座钟,钟摆正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滴答”声,是屋子里唯一持续的机械音,丈量着缓慢流淌的时光。 许绾绾走进自己以前的小房间,现在基本空着,只放了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她换上那件新衬衫,布料挺括,颜色娇嫩得让她有些不自在,领口那圈白色蕾丝边,更是与她素日的风格格格不入。她又把长发仔细地编成一条光洁的麻花辫,垂在肩侧。镜子里的人影温婉清秀,却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紧绷,像个被精心打扮、等待被审视的瓷娃娃。 十点整,门外准时响起了不轻不重、节奏均匀的敲门声。“笃、笃、笃。” 许建国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许绾绾的心也随之一紧,从房间走出来。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人,与这陈旧但整洁的工人家庭、与屋里那种质朴踏实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照。 王云东,二十八岁,市供销社业务股长。他今天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上身是一件雪白的“的确良”短袖衬衫,领口和袖口浆洗得硬挺,没有一丝褶皱,在透过窗户的阳光照射下,白得有些晃眼。外面套着一件质地厚实的灰色毛料中山装,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一丝不苟地穿着,显出对这次会面的重视。裤子是笔挺的深蓝色涤纶裤,裤线锋利得像能裁纸。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三接头皮鞋。头发用发蜡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地向后背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秀琅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但眼神清晰,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略带审视的打量。 他手里拎着一个在这个年代显得颇为体面、甚至有些时髦的礼物——一个印着鲜明红色“上海”字样和图案的方形铁皮点心盒,用红色的塑料绳捆扎着,绳结打得精巧。 “许伯伯,您好。绾绾,你好。” 王云东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既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声音清朗,语速适中。他先是对着许建国微微欠身,态度恭敬,然后又转向许绾绾,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新衬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小王来了,快进来坐。” 许建国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些,侧身将人让进屋里。 王云东似乎对这样的工人家庭环境并不陌生,但也绝不熟悉。他目光飞快而克制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罩着白布的缝纫机、墙上的奖状、滴答作响的老座钟。他的眼神里没有明显的嫌弃或惊讶,只有一种平静的、仿佛在评估什么似的了然。 “一点上海带来的点心,许伯伯,绾绾,尝尝。” 王云东将手里的铁皮点心盒放在那张旧木头方桌上,动作轻缓。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许建国说着客套话,招呼王云东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对于两个男人来说有点小,王云东坐下去时,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与许建国略显僵硬的坐姿如出一辙。许绾绾默默地搬了那把木椅子,坐在稍远一些、靠近自己房间门的地方。 寒暄了几句天气和工作后,谈话很快进入了王云东熟悉的、也是他今天准备好的“展示”环节。 “许伯伯最近身体还好吧?我们供销社食堂最近进了一批东北的黄豆,质量特别好,榨出的豆浆格外浓。” 王云东推了推眼镜,语气自然地开启话题,“对了,前两天刚到了一批紧俏的白砂糖,是上海货,颗粒细,甜度正。现在市面上可不好买,都要凭票,还得碰运气。我这边……倒是能想想办法,许伯伯家里要是需要,千万别客气。” 他的话,看似随意拉家常,实则精准地展示了他所在位置的能量——紧俏商品、渠道信息、以及“能想想办法”的潜在能力。这是他在供销系统工作几年,耳濡目染也刻意习得的谈话艺术。 许建国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家里就我一个人,吃用不多,哪能麻烦你。” 但眼神里,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丝普通人对于“紧俏物资”“有门路”的本能关注。 王云东笑了笑,适时地将话题转向许绾绾:“绾绾在幼儿园工作还顺心吧?孩子们听不听话?” 他问得很有针对性。 “都挺好的,孩子们很可爱。” 许绾绾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新衬衫的衣角。这布料不太透气,她感到些微的闷热。 “那就好。教育工作,意义重大,尤其是幼儿阶段,基础打好了,一辈子受益。” 王云东点点头,用一种类似领导肯定下属的语气说道,“我姑父……哦,就是在市教育局工作的那位长辈,前阵子吃饭时提起,说接下来市里可能有名额,安排一些优秀的年轻教师去省城进修,算是培养骨干。我觉得,绾绾你完全符合条件,工作认真,性格又好,要是真有这个机会,可以争取一下。” 他又一次“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诱人的信息——进修名额,而且是来自“市教育局长辈”的内部消息。这不仅仅是展示资源,更是一种隐晦的承诺和未来规划。 许绾绾听着,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王云东的话,句句在理,甚至可以说是在为她着想。可这种将她的工作、未来都与他的人脉、资源紧密联系起来的表述方式,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被动和压力。仿佛她的人生,成了一件可以被妥善安排、计算得失的项目。 许建国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真切的赞许神色:“小王到底是年轻人,见识广,想得也周到。绾绾,听到没?要是有机会,得努力。” 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女儿能有进修机会,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王云东能提供这样的信息和可能性,正是“稳妥”“有本事”的表现。 王云东显然很满意许建国的反应。他见气氛差不多了,便从中山装内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片,递向许绾绾。那是电影票。 “对了,最近电影院在上映一部新片子,《大桥下面》,听说拍得很不错,主演是秦怡同志,演技没得说。” 他将电影票放在桌上,往许绾绾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语气温和而笃定,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邀请,“我买了两张票,明晚七点的。绾绾,你周末如果有空,我们一起去看?也放松一下。” 电影票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是相当体面且流行的约会方式。选择《大桥下面》这种口碑好、主演是著名艺术家的影片,也符合他试图营造的“有品味”、“不流俗”的形象。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许绾绾看着那两张淡黄色的电影票,像是看着两块烫手的铁。答应,似乎就默认了某种关系;不答应,在父亲面前,又显得太过生硬和不近人情。她垂下眼帘,手指蜷缩得更紧。 许建国见状,连忙打圆场:“小王啊,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绾绾她……平时是有点闷,不爱出门,看看电影好,开开眼界。” 他又转向许绾绾,语气带着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绾绾,小王特意买的票,别辜负人家好意。” 王云东保持着微笑,目光落在许绾绾低垂的侧脸上,耐心等待着。他并不急切,仿佛笃信她会接受。这种笃定,并非源于情感上的自信,而是基于他对自己条件、对这次“登门”意义、以及对许家(尤其是许父)态度的综合判断。在他的人生计算里,许绾绾完全符合他“最优选”的标准:有正式工作(教师)、性情温顺、相貌清秀、家庭简单(母亲早逝,父亲是退休老工人,关系简单)。他对她并非毫无好感,她的清秀文静确实让他觉得舒服,但这份好感,更多是建立在“合适”基础上的满意,混杂着一种“理应如此”的占有欲。他的追求,更像是在完成一项条件匹配度极高的、关于人生进阶的严谨步骤。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填满每一寸空气,缝纫机上白色钩花布的影子投在地上,微微晃动。那盒印着“上海”字样的点心,在桌上散发着无声的、象征着“体面”与“合适”的压力。 许绾绾抬起头,目光掠过父亲隐含期盼的脸,掠过王云东镜片后平静等待的眼睛,最终,落在了那两张小小的电影票上。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谢谢王股长。我……我明天,应该有空。” 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像有一层更细密的网,轻轻罩了下来。王云东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显得更加从容。许建国也似乎暗暗松了口气。 又坐了一会儿,王云东便礼貌地起身告辞。许建国一直将他送到楼下。 关上门,屋子里只剩下父女两人。刚才那种紧绷的、充满表演意味的空气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疲惫的静默。 许建国走回沙发坐下,沉默地卷了一根旱烟,划火柴点燃。辛辣的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抽了几口,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 “小王……看着是不错。说话办事,有章法,人也稳重。” 许绾绾没吭声,走过去将桌上那两张电影票拿起来,捏在指尖。票纸很薄,触感微凉。 许建国吐出一口烟,目光望着窗外:“你妈走得早……爸没什么本事,就是一身糙力气,干了一辈子钳工。” 他顿了顿,“我就盼着你……往后能安稳稳的,别吃苦。小王工作体面,供销社,铁饭碗。家里姑父又有关系,知根底……是个稳妥的依靠。” 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就是最朴实、最直白的父亲的心愿——希望女儿能找一个世人眼里“稳妥”的归宿,过上一种免受风雨颠簸的、平静的生活。这份期盼,本身沉重而温暖,却也构成了无形的压力。 许绾绾听着,鼻子有些发酸。她理解父亲,完全理解。正是因为理解,那份压在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矛盾和内疚才更加强烈。她攥紧了手里的电影票。 她想起自己租住的那间狭小但自由的203室,想起窗台上那串沉默的风铃,想起雨夜里递来的粗硬手帕,想起水房中拧干床单的力道,想起寒夜里被擦干的暖瓶,想起窗台上几乎隐形的精巧修补,想起老槐树下矫健的身影和生涩揉着孩子头发的大手,想起昨夜额头上干燥温热的掌心,想起那句硬邦邦的“锁好门”…… 那些画面,那些瞬间,没有任何精心计算,没有体面的中山装和上海点心盒,没有关于紧俏白糖和进修名额的许诺,甚至常常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只有沉默的行动,粗糙的触碰,和最直接不过的温暖。可是,那种温暖,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如此……让她心里发颤。 “爸,”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知道了。” 许建国看了她一眼,女儿脸上那种复杂的、近乎挣扎的神情,让他心里也揪了一下。但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摁灭。 “自己再想想。”他站起身,背对着她,望着楼下,“爸……总是为你好。” 下午,许绾绾婉拒了父亲留她吃晚饭的提议,说自己还有点事。她换回自己的旧衣裳,将那件粉色新衬衫仔细叠好,放进布兜,也带走了那两张电影票。 回到筒子楼三楼,打开203室的房门,熟悉的、属于自己小天地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简陋,却让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她放下东西,第一时间走到窗边,看向那串风铃。六只玻璃鸟安然无恙,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温润的光。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碰了一下那只曾被修补好的湖蓝色小鸟。 “叮——咚——” 清越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某种执拗的、不肯沉寂的生命力。 她把那两张淡黄色的电影票,从布兜里拿出来,没有放在显眼处,而是夹进了一本不常翻的旧书里,塞到了书架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那个明晚七点的约定。 窗外,夕阳渐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筒子楼里开始响起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各家各户的说话声,喧闹而真实。 许绾绾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父亲沉甸甸的期盼,王云东“得体”而充满计算的追求,像两条清晰的轨道,摆在她面前,指向一个世人眼中安稳顺遂的未来。 而另一条路,模糊、不确定,甚至充满未知的挑战和非议,却仅仅因为那些沉默的守护、那些粗糙指尖传递的温度、那些不期而至却踏实无比的温暖瞬间,就让她心旌摇曳,难以平静。 座钟的滴答声仿佛还在耳边,但在这里,在她自己的小空间里,那声音被窗外的市井人声、被风铃偶尔的轻响、被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渐渐覆盖了。 明天,似乎还很远。而今晚,她只想守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宁静,以及心底那份悄然滋长、却重如千钧的暖意。“理想对象”登场 第11章 对比·粗糙与精致 傍晚五点半,夕阳像个熟透了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悬在西边天际线上,将整片天空晕染成一片暖融融、金里透红的色泽。光线不再炽烈,却带着一天即将耗尽前的、慵懒而沉甸甸的暖意,斜斜地投射下来,把筒子楼投下长长的、边缘模糊的阴影,也把楼前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棋盘。 这片空地紧挨着红星运输队的后院墙,平日里除了楼里住户进出,也常被运输队临时用作停车或装卸货的场所。此刻,空地的一角便是一番与筒子楼日常生活气息迥异的忙碌景象。 两辆老解放卡车并排停着,引擎没有熄火,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像巨兽沉睡中的呼吸,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热烘烘的机油味和柴油未完全燃烧的微呛气息。卡车高大的轮胎上沾满了泥土和黑色的油污,车斗敞开着,几个穿着同样藏蓝工装的司机和装卸工正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喊着号子,踏着搭在车尾的跳板上下忙碌。地面是经年累月被重车碾压、油污浸染后的黑褐色,有些地方还积着一小洼反着五彩油光的脏水。斑驳的后院墙上,用白色油漆刷着巨大的标语:“安全就是生命!”,字迹已有些褪色,但依然醒目。 陆霆峰也在其中。他没有参与装卸,而是半蹲在一辆卡车的左前轮旁,背对着筒子楼的方向。他身上那件工装外套沾满了新鲜的油污和灰尘,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线条结实的小臂,此刻也满是黑乎乎的油渍。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轮胎扳手,正专注地检查着轮胎的螺丝和气压,侧脸在夕阳的逆光中显得轮廓格外硬朗,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技术活计里,对周遭的喧闹和来往行人似乎浑然不觉。夕阳把他蹲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斜斜地铺在乌黑油亮的地面上,与旁边巨大的卡车阴影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运输队角落这粗犷喧闹的背景音。 一辆崭新的、漆色锃亮、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光泽的凤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车,稳稳地停在了筒子楼的单元门口。骑车的人利落地翻身下车,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潇洒。正是王云东。 他今天没有穿那套笔挺的中山装,换上了一身更显年轻的装扮:一件浅灰色的“的确良”长袖衬衫,袖子规规矩矩地扣着扣子,下摆整齐地扎在深蓝色的涤纶长裤里,裤线笔直如刀。脚上是一双擦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皮鞋。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乱,秀琅架眼镜后的眼睛,正微微抬起,望向三楼某个窗口,又看了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似乎在确认时间。他推着那辆崭新的、引得路过孩童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自行车,姿态从容地等在门口,与旁边运输队粗粝忙碌的景象,形成了近乎讽刺的鲜明对比。他是精致的,体面的,与这充斥着机油、汗水和重体力劳动的角落格格不入。 许绾绾就是在这时,从楼道里走出来的。 她下班回来不久,身上还穿着幼儿园的工作服——一件浅蓝色的、胸前绣着小鸭子的棉布罩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更显温婉。她手里提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书包,正准备去门口的副食店买点菜。 一走出楼道口,她便同时看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左边,是等在门口、推着崭新自行车、衣着光鲜的王云东;右边,是运输队角落里,那个半蹲在卡车旁、满身油污、专注于手中活计的高大背影。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王云东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准备好的、温和得体的笑容,推着自行车上前两步:“绾绾,下班了?我算着时间差不多。” 许绾绾停住脚步,看向他,礼貌地点头:“王同志。”她注意到他今天没穿正装,但那身打扮依然与这筒子楼环境显得疏离。 “昨晚说好的,看电影。”王云东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电影票,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大桥下面》,七点开场。我们先去‘老莫’吃个便饭?他们那儿新到了咖啡,味道很正。”他连后续安排都已想好,一切都符合他心中“有格调”的约会流程。 许绾绾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右边那个轰鸣嘈杂的角落。陆霆峰似乎刚检查完轮胎,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用力擦着手,然后随手将棉纱丢进旁边一个铁皮桶里,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侧脸正好转向这边,夕阳的金光在他沾着油污的额角和下颌线上跳跃。 许绾绾深吸一口气,转回目光,看向王云东,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却十分清晰的微笑,声音温和但坚定: “抱歉,王同志。我今晚……有点事,去不了。”她没有找具体的借口,比如身体不舒服或者有工作,只是简单地说“有点事”。这种模糊的拒绝,反而比具体的理由更显得没有转圜余地。 王云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那温和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迅速冷却、沉淀。他握着电影票和自行车把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会被如此直接地拒绝,尤其是在他如此“恰当”地出现、做出如此“得体”邀请的情况下。这不符合他计算的剧本。 但他毕竟是王云东,供销社的业务股长,擅长控制情绪和场面。那僵硬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他的笑容又重新挂回脸上,只是淡了些,也客气疏离了些:“哦?有事啊……那真是不巧。”他没有追问是什么事,那不符合他的“风度”。他只是将电影票慢慢塞回口袋,动作依旧从容。 “实在不好意思。”许绾绾再次轻声致歉,然后,她做了一个让王云东瞳孔微缩的动作。 她没有径直离开,或者回家,而是转过身,朝着那个与“精致”、“体面”毫不沾边的、轰鸣嘈杂的运输队角落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却目标明确。 陆霆峰刚检查完车辆,正准备去水龙头那边冲洗一下手上的油污,一抬头,就看见许绾绾正穿过那片黑乎乎的空地,朝着自己走来。夕阳在她身后,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边,却也让工装罩衫上那只小鸭子图案显得有些稚气,与她此刻平静而略带郑重的神情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她手里还提着那个帆布书包。 陆霆峰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走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许绾绾走到他面前,大概两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这里离卡车更近,引擎的轰鸣声更大,浓重的机油味也更呛人。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淡黄色毛巾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毛巾很干净,洗得发软,看得出来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双手捧着那个毛巾包,递向陆霆峰。 “陆师傅,”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引擎声,“中午我们幼儿园食堂改善伙食,包了包子。白菜粉条馅的,我……我顺手多包了几个。带回来还是温的,你……你尝尝看?” 她说完,微微抬着眼,看着他。脸颊在夕阳余晖下,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不是因为害羞,更像是一种鼓起勇气后的自然反应。 陆霆峰完全愣住了。 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硬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双手捧着的那个淡黄色毛巾包上,又移回她脸上。引擎的轰鸣、工友的吆喝、不远处王云东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退后了,只有眼前这个捧着毛巾包、眼神清澈而认真的女子,和她那句“你尝尝看”。 他沾满黑灰色油污和金属碎屑的手,下意识地在同样脏污的工装裤侧用力蹭了蹭,似乎想擦干净些,但那油污早已浸入布料纹理,徒劳无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指节宽大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温热的毛巾包。 毛巾包裹得很严实,入手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温热,隔着柔软的棉布面料传递到他沾满油污的掌心。那温度不烫,是那种食物自然保温后恰到好处的暖,像一颗小心收藏起来的、跳动的小小火种。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毛巾布细腻的表面,那触感与他手上粗硬的茧子和油污形成鲜明对比。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许绾绾。夕阳正好照进他深黑的眼底,那里面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轻轻撬动了一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低沉而清晰的音节,混在引擎声里,却格外有分量: “谢了。”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客套,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给他带包子。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两个字,却仿佛承载了比千言万语更重的意味。 许绾绾听到这两个字,脸上那丝紧绷似乎悄然松开了,眼底漾开一点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朝着筒子楼门口走去——没有再看仍等在门口的王云东,径直走进了楼道。 陆霆峰手里捧着那个温热的毛巾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阴影里,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半晌没动。 而这一切,从头到尾,都被单元门口那道推着崭新凤凰自行车、衣着光鲜的身影,尽收眼底。 王云东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像淬了冰的针,锐利而冰冷地刮过陆霆峰满身的油污、粗糙的双手、手中那个可笑的毛巾包,又掠过许绾绾消失的楼道口。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冒犯和轻视后的阴郁。他看得分明,许绾绾那份送给卡车司机的、裹在旧毛巾里的白菜粉条包子,那份自然而然的关切,与她刚才对自己那客气却疏离的拒绝,形成了多么刺眼的对比。 他王云东,供销社年轻有为的股长,骑着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带着电影票和咖啡厅的邀约,竟然比不过一个浑身脏污、在卡车旁摸爬滚打、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的司机?那包子算什么?那声“谢了”又算什么?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嫉妒、不甘和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精心维持的体面外表下无声地燃烧起来。 他没有发作,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握着车把的手,指节捏得微微发白。他最后又冷冷地瞥了一眼仍捧着毛巾包、似乎有些怔忡的陆霆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轻蔑的弧度。 然后,他利落地转身,长腿一跨,骑上了那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脚下一蹬,链条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咔哒”声,自行车轻捷地滑了出去,驶离了筒子楼门口,驶离了那片粗粝喧闹的运输队角落,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浓的暮色和街角。那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气息。 直到这时,运输队调度室那扇油漆剥落的木头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是车队调度老杨——杨德海,五十五岁,在运输队干了大半辈子,脸膛红黑,嗓门洪亮。他显然是看到了刚才楼下那一幕,脸上带着那种过来人洞悉一切的、乐呵呵的笑容,冲着还站在原地的陆霆峰大声调侃道: “哟!小陆!可以啊!小许老师又给你送‘温暖’来啦?这白菜粉条馅儿的包子,闻着就香!你小子,福气不浅呐!” 他的大嗓门在空地上回荡,引得旁边几个干活的工友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过来,发出善意而粗犷的笑声。 陆霆峰被老杨这一嗓子喊得回过神,脸上那点罕见的怔忡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他没接老杨的调侃,只是瞥了调度室窗口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毛巾包,犹豫了一下,没有当场打开,而是将它仔细地拿好,转身朝着水龙头那边走去,打算先把手和脸洗干净。 夕阳此刻只剩下最后一点金红的边,天幕正在迅速转为深蓝。运输队的卡车影子被拉得愈发巨大绵长,像匍匐在地的怪兽。“安全就是生命”的标语在渐暗的天光中变得模糊。机油味、汗味、还有那毛巾包里隐约透出的、朴实的面食香气,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弥漫在这片粗糙而真实的人间角落。 楼上的203室窗户里,许绾绾静静立在窗后,目光掠过楼下空地上那个正在弯腰洗手的蓝色身影,又望向王云东消失的街道方向。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个重担。窗台上的风铃静止着,映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 一场无声的对比,在这个平凡的傍晚落下帷幕。精致的算盘撞上了粗糙的真心,体面的邀约败给了温热的包子。有些选择,无须多言,已在这一递一接、一拒一受之间,尘埃落定。而某些嫉恨的种子,却也在此刻,更深地埋入了不甘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