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微见月包月》
2. 乘雪
东方月有时在仙泰山闭关修炼,有时下山四方云游。
在某些夜晚,一个人打坐,偶尔心神未定,恰见月光钻进轩窗,铺至他的膝头。
东方月会不经意间想起那个被师父认为是自己救星的女孩。
念天地不仁,世道艰辛,战乱疾疫、洪水干旱、酷暑寒冬,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她小小的,那样孱弱,似猫儿一样细细呼吸,像一株嫩芽,大风与寒暑能轻易杀死她。
东方月很难想象她长大后的样子,却在某一刻突发奇想,如果她在他所不知的岁月中悄无声息地死于某一场意外,是不是师傅说的也算是不准的……
她平凡如芥,像他所见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类人,生来困苦,等待着被人拯救,然后感激零涕。
她自己活得尚且艰难,又怎会是他的救星?
松自轻一句谶语遗训在耳,成了东方月魂牵梦萦的心病。
可十四年后,再次遇见那个孩子,东方月只知道,如果他不救她,她就真的死了。
……
天元历七千八百九十九年,冬。
南山老翁破天人境,再获三千寿命,兴之所至,邀四方仙友品尝珍藏佳酿。
东方月虽不嗜酒,受嘉宴感染,少少饮了几盏,席间,南山翁提及松自轻当年留下的付嘱,关切问他:“你可寻得命中那位解厄人?”
东方月摇头不语。
南山翁知道他一向自傲,仍规劝道:“此事当上心,万不可马耳东风,玩忽且过。你今已岁九十四,劫数将至啊。”
那日东方月酒醉微醺,不记得自己是否回答了什么。
只是宴会散后,他自南山回去,御剑而行,浮云万里从脚下驰过,落地时却发现不是回到了仙泰山。
满天飞雪纷纷扬扬,将山峦银装素裹,山脚溪已冰封,村中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古树披雪,在风中簌簌地落下银屑。
这场景诡怪,他分明没有见过,却隐隐觉得熟悉。
饶是醉酒,经凛冽寒风吹拂之下也醒了七分。东方月博闻强记,他想起来了,自己曾来过此地——
大槐庄。
原来是大槐庄啊。
他那位解厄救星所居之处。
掐指算算,十四年如白驹过隙,她也该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东方月拾步朝着那棵半掩风雪之中的古槐走去。
寒风呼啸,黄昏最后时分,落雪晶莹剔透,天地间映射着昏暝的苍白光明。
月亮就要升起。
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夹藏在风声间,微弱得像他的错觉。
可叹东方月天生耳目聪颖,岂会听错。
他闭着眼都能找到那声音的来源。
少女躺在树下,以地为席雪为被,掩埋身体,露出一张青白如霜叶的秀气小脸,她蓬松的乌发,微翘的睫毛,皆沾满雪絮。
少女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不眨动地望向天穹,仿佛她本就是天外来物。
东方月听见了她的呼吸声,不肯将她当作一具死去良久,不肯瞑目的尸体。
寒冬的昼如此短暂,刹那间就堕入夜里。
见月躺在老树下,奄奄一息,夜幕如棺将她笼罩,好像只要闭上眼,就能永远沉眠。
直到一个身影将她笼罩,那人身穿白袍,周身有如月华流光,占据了她的眼。
见月费力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那人仍在原地。
竟然不是梦么?
当然不是梦。
仙人抬手拂袖施法,盖在她身体上的积雪被轻风层层掀开,露出她衣衫褴褛,血痕交错伤痕累累的身体。
如此狼狈不堪。
连仙人也怔住了。
……
见月迟钝地想起,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父亲于她出生前便病逝,母亲带着肚子中未降生的她投奔娘家,在途中命丧蛇腹,幸得仙师东方月搭救,将仅存一息的她从蛇腹中解救。
后来,她跟着年迈的翁婆艰难维持生计,直到去年,翁婆死于时疫,这世间竟仅剩她一人,苟且偷生。
见她孤女无托,村中四十多岁的单身氓汉竟想逼娶她,她不肯屈从,殊死相搏,用一把旧剪刀捅瞎了氓汉一双眼。
氓汉差点当场丧命,恨她至极,仗着在村中势大,带着亲众将她打得遍体鳞伤,赶出槐庄。
无人愿意为她求情,无人肯收留她。
千夫所指,都说她是丧门星,克得一家人死绝户,无一至亲。指责她心狠冷硬,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她躺在雪地里望着月亮,想的是,外婆那把剪刀生了红锈,氓汉的眼被她捅出了血,那人不但要瞎一双眼,迟早也要为她送命。等到阴曹地府,她要将他的罪状再诉一遍,倘若黄泉之外也不公道,她必不能屈服,将这些恶人全杀一遍,下地狱又何妨。
人间太冷了。
她早已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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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双温凉如水的手抚摸上她的脸庞,拂去她眉间雪,眼下泪痕。
问她是否愿意跟自己走。
见月又眨了眨眼。
这回她看清了仙人的模样,他黑发玉面,额间一点朱砂痣,像极了村中祠堂里供奉的画像,却比那生动万分。
他眼中满溢怜悯,神色温柔得像醉了春。
他说,“跟我走吧。”
换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跟他走,去哪里呢?
见月脑子中一片空白,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皮开肉绽时的痛苦,那样痛,那样痛!
痛得她想要大哭。
再抬眸时,眼眶中有温湿的水滚落到冰冷的脸庞,她苦笑着对他道:“仙长,我的脚太痛了,走不动。”
东方月看见了她赤裸的、鲜血淋漓的双脚,已经冻得青红苍白。
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好累,好痛,不走了,就死在这里吧。”
她说得那样果决,自暴自弃,声音轻得仿佛散在风中,只余下尾音微颤,像委屈的哽咽。
风雪埋葬过的胸膛中,见月以为她早该变得冷硬的心,再次跳动起来,诉说着隐秘的渴望。
村中人都叫她蛇女,她一次次反驳,说自己叫见月。是一面之缘下,仙人东方月亲口为她取的名字。
其实见月并没有这些记忆,她不记得自己见过东方月,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关于仙师东方月的一切,都是小时候翁婆对她讲的故事。
翁婆去世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看月亮,只觉得自己在地上,月亮在天上。它只会静静地看着她挣扎,却不晓得拉她一把。
触不可及的东西看到又怎样,没人会救她。
见月不喜欢这个名字。
可是今夜,风雪倏然寂静,明轮破云,悬空高挂,面前人立在月下,慢慢弯下腰脱去脚上的靴子,亲手为她穿上。
东方月在她面前蹲下身,说:“来,我背你,离开这里。”
见月的视野骤然被泪模糊。
她哭着朝他伸出了手。
其实她今夜产生了幻觉,风雪依旧呼啸,声势浩大,天上也并没有月亮。
只有仙人东方月。
东方月背着她御剑,声音顺着风传到她耳畔,“别害怕,以后我在你身边。”
千寻之上,她乘着风雪乘着夜,置身琼楼玉宇,离月亮很近很近。
近到就像在她身边,触手可及。
3. 彻微
仙泰山,避人烟,高耸齐云,殿宇楼阁掩于山林绿影之中。
东方月所居望舒阁,在山南临溪之处,阁前左右,栽着一株槐树,一株柳树。
柳树是东方月十岁那年悟道大成,独自搬入望舒阁修行时,师父松自轻亲手为他栽下的。而今九十余年,柳腰粗宽,一人难以环抱。
而那棵槐树,则源自东方月于十四年前从大槐庄带回来的槐树枝,他将断枝扦插在阁前的花圃中,日日以灵露浇灌,沐以日光。
第一年后稚树便已亭亭玉立,第二年春天绿槐枝丫伸进轩窗,第三年槐树高过阁楼,枝繁叶茂,五月白英落满庭院,满地银花似幻。
第十四年冬,见月在此树下磕头拜师,东方月为她取道号,名彻微。
从此世间再无见月,唯有彻微。
彻微十四岁入望舒阁,她不知道,庭中那株亭亭如盖的槐树,只比她早十四年来到此地。
……
东方月座下仅有两名弟子,一名彻尘,一名彻微。
彻尘原是富家少爷,十八岁拜入仙泰山,二十岁悟通天道,长得一副好相貌,柳眉桃花目,笑起来眼如刀月,俊郎风流。
他性子爽利,山间采药时高唱野调歌谣,逗引溪边饮水的母鹿,殿前诵经时敢给彻微偷分刚为祖师爷上供的新果,被师父抽了戒鞭连连叫知错,转头又明知故犯。
彻尘唇边总噙着笑,又吟得好诗句,满袖风流意气。若下山一趟,必定招蜂引蝶,被不知多少姑娘痴缠,无论送绣囊的,还是塞情笺的,他通通笑纳。却只倚着山前桃树抛玩香囊,一词不提承诺。
惹得同门师兄弟勾肩搭背唤他“祸水”。彻尘却眨着眼笑道:“尘缘嘛,拂过衣襟便算圆满啦。”
不知第几个姑娘立在望舒阁外哭泣,彻微本在打坐,被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心神不宁,又听她的好师兄左一句右一句轻飘飘地劝人明月清风,不拘儿女长情。
彻微终于忍无可忍,待那姑娘一走,转头就出门揪住他道袍袖子,气得脸颊绯红:“你收了人家的心意,转头又说修道之人不沾红尘,这不是骗人么?”
彻尘一手捏着刚收的香囊,漫不经心弹了下她额头:“傻丫头,师兄我收的是心意,还的是清风呀。”
彻微冷眼睨他,:“师兄的清风,不过懦夫托词,实是浪子所为。”
彻尘笑意微僵,指关一松香囊了坠地。
“既不敢承情,何必招惹?道心若真,就该剜了这双招桃花的眼。”彻微恶狠狠地说完,仍不解气,又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男人,都是渣滓。”
满山雀鸣忽寂,彻尘望着她身后,表情忽然戏谑,道:“骂得好!然……师妹这是把师父也骂进去了吧?”
彻微一怔,心有所感地转身,便见东方月从山径走上来,恰停在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神色微慌,抿着唇迎过去,想着该怎样解释一句:“师父……”
东方月几步走近,于二人间扫了一眼,淡淡道:“适才说了什么?为师见你二人吵得甚为激烈。”
彻微干脆低头不语。
彻尘打着哈哈道:“师妹与我辩经问道呢!”
彻尘迎上前转移话题,惊讶道:“师父,您这次回来得好快!往常出门,没个经年半载都见不到您一面,这回才两天就折返了啊......”
他偷瞄了眼彻微的脸色,对东方月笑道:“莫非是放心不下小师妹?”
东方月轻哼一声:“有你这样的表率,为师当然放心不下彻微。”
“哎呀,师父骂我骂得好狠啊。”彻尘委屈巴巴,“我也有好好修炼,不信师父问师妹。”
说着他朝彻微拼命眨眼暗示。
彻微视而不见,撇嘴告状:“师父别信他,这两日我都没见着师兄人影,昨儿半夜师兄才不知从哪里鬼混回来,一身酒气,今儿打早就有姑娘上门找,他站在树下又跟人说了半天话。”
彻尘的脸黑个透顶,这丫头,把他老底全揭了。
见东方月沉下脸,他忙道:“师父!我知错了,我这就去后殿抄清静经,面壁思过!”
东方月蹙眉,对他略一颔首:“去吧。”
临走之前,彻尘嗔怨地瞪了眼彻微,摇头道:“唉!是!”
待彻尘身影消失,东方月才看向彻微:“剑法练得如何,打坐能入定多久?”
彻微一一禀报,自拜入师门,她勤于修行,晨起练剑,夜半打坐,丝毫不敢懈怠。
最近夜里对月参悟心法,她自觉进境颇快,剑招也已臻纯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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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月满意地点头,倏地抽出自己的佩剑,反手持剑柄递向她:“清溪剑法前十式,能做下来吗?”
彻微重重点头,接过师父的剑,满心的欢喜快压不住嘴角了,她紧紧抿着唇。
东方月见她剑势凌厉,竟一口气将四十二式清流剑从头做到尾。
忽道:“且试试。”
说罢他随手折下一段柳枝。
彻微怔立原地擦着汗,见他横柳而来,下意识格挡。
那柳柔韧如鞭,并不直去接剑光,反而柳尖一绕,打在她的手腕、肩头。
彻微慌忙接招,却被以柔克刚,不出三招便手腕脱力,长剑落地,发出咣当一声,柳鞭如雷电,抵指她的咽喉。
如被遏颈,彻微屏息凝视,不敢动。
东方月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忽然一笑,收回剑气。
柳枝软软垂下,划过她的脖颈。
彻微接过柳枝,匆忙去地上捡剑:“师父……”
东方月一抬手,剑飞回掌中。
在彻微的注视下,东方月横剑唇前,呼出一口气吹去上面浮尘,收剑入鞘。
“你练得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彻微弯了弯嘴角,抬头仰望着他:“师父,您这两日去了哪里?”
东方月:“下次你随我一同去,便知道了。”
“我?”彻微诧异,她来到这里将近半年,第一次被允许下山。
“我跟师父一起下山?!”
她的眼睛亮得让人不敢对视。
师父声音像这四月暖风,令彻微变成了喧闹的蜜蜂,若有薄翅,恨不得嗡嗡嗡地扑动不停。
“莫要再问,好生回去准备。”
东方月负手向前走,四月末的日光透过槐柳,落下满地斑驳光影。
“那……师父,我需要准备什么呢?”
彻微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换洗衣物,少量干粮即可……”
“知道啦。”
进入望舒阁的这条小径太短了,太短了!
几息就走至尽头。
可庆幸的是,他们还有以后无限漫长的时光,一遍一遍在这条路上来回。
那样算来,就足够了。
4. 泥胎
前殿拜过祖师爷,背上包袱,师徒两人下山去。
晨雾缭绕,青石阶上露水晶莹,布履踩过,留下湿漉漉的印子,一双大一双小,次第延绵至山脚。
彻微紧紧攥着包袱带,小跑着跟在东方月身后,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昨夜她激动得整宿没睡,今晨披露而起,竟不觉得困倦,反而神采奕奕。
“师父,我带这些粮食够不够?”
“不够路上再采买。”
“师父,咱们去南方还是北方,会冷吗?”
“南方。”
“师父,您为什么从来不带师兄出门呢?”
“……”
东方月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他伸手替徒弟整了整歪斜的发簪,温声道:“平日里总见你闷声不响地练功,今日倒像只欢快的小雀儿。”
彻微脸一红,低头盯着鞋尖,声音细如蚊呐:“......第一次跟师父下山,彻微忘形,惹您烦了……”
东方月轻笑:“不烦,以后为师常带你出门,日久习惯便好。”
山岚拂过,晨光穿透云霭,照亮师徒二人身后蜿蜒的路。
半日后,二人在城中茶肆歇脚。
彻微心中惴惴,她如今连御剑飞行还没学会,连累师父只能跟她徒步或乘坐车马,耽误行程。
东方月似是看出她的不安,向茶博士要了盘点心。他辟谷已久不食俗物,小姑娘方修道数月,想来此时已疲于劳途,饥馑难忍。
又问彻微:“为师见你心不在焉,可有心事?”
彻微抿唇:“徒儿的确有一疑问,希望师父能解惑。”
东方月将点心碟子推到她面前:“但说无妨。”
“师兄修为在我之上,师父为何不曾带他下山,却……”
她低垂着眼睫,像两片蝶翼,微微翕动。
东方月了然,端盏道:“彻尘之事,你既已与他同门,为师应当向你透露一二,只是眼下还未到时候。”
彻微惊诧抬眸,东方月正仰首饮茶,只见他握盏的修长手指,段玉般一节白皙脖颈。
待放下茶盏,东方月好笑地对她道:“呆着做什么,快吃些点心填填肚子,继续上路。”
师父实在俊美,注目望来让人不敢对视,不笑时如山巅雪,空生敬畏,一笑则如三月春,心生摇曳,彻微捏着点心食不知味,羞赧地将脸埋进袖弯。
东方月不知她各种思绪,掐指算此行吉凶祸福,无有意外。
向南去,雨水渐稠。
阴云蔽日,昼伏夜行,他们在破庙中借宿,柴火潮湿,明火难燃,却一个劲儿地冒着浓烟。
等到终于烧起来,彻微呛得直咳,去檐下接着雨水刷洗指缝和脸颊的烟灰。
东方月坐在茅草铺成的垫子上打坐,闭目凝神,他听见破茅外稀稀落落的雨声、噼里啪啦的火柴燃烧声,以及彻微压抑着的咳嗽声。
东方月忽掀开眼皮,看向门口。
风吹着合不拢的古旧木门,枢轴吱呀作响,彻微背对着他坐在脱漆腐朽的木槛上,她绾起裤腿,将赤足伸进雨帘,一下一下地冲洗。
彻微靠着枢柱又咳嗽两声,闷闷的,几乎掩进雨中。
“过来。”
东方月说。
彻微扭过头看他,东方月仍闭着眼。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踌躇着走到他面前,在他膝边跪下。
轻声:“师父有何吩咐?”
东方月动了动搭在膝头的手,抓起她的腕,放在自己腿上,三指压脉寸关尺:“为师听你咳得厉害,恐你染伤寒。”他阖眸低语,专心致志地搭脉。
彻微的目光顺着他搭脉的手指,落在他闭着眼的脸上,她肆无忌惮地盯着师父瞧,好像极少有这样的机会。
师父天庭饱满,眉心上是美人尖,剑眉像画上去的那般齐整,鼻梁挺直,唇如舟,忽一启,白齿微露:
“闭眼。”
彻微疑心师父什么都知道。
她依言合眸。只觉得一股真气从师父的指尖注入自己脉中,顺着经络直达丹田,元府清明。
闭着眼,她听见很远很近的雨声,像有鸟鸣,婉转如丝。
还听见呼吸声,她的,师父的。
彻微又想咳嗽了。
良久,东方月松开手。
“多谢师父。”
跪久了腿麻,彻微从地上爬起来,用另一只手摩挲在师父方才给自己搭脉的位置。
她不会看病,摸不出所以然。
只觉得师父的手指温热,似有薄茧,像砂纸的质感。
见她又拎着两只鞋朝门边走,东方月叹气,抬声道:“莫再去淋雨,烘干衣裳来打坐。”
彻微说是。
翌日雨停,临行前,彻微见师父从包袱中拿出三支香,插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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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香炉中。
彻微见他拜,自己也跟着鞠躬。
“师父,这是哪位神仙?您为何进门不拜?”
“忘了。”
彻微惑道:“什么?”
东方月望向堂桌上端坐的那尊神仙,泥塑早已褪尽彩绘,只剩斑驳土胎。风雨蚀出纵横沟壑,香火熏出龟裂纹路。双臂残断处露出几茎稻草,眼珠模糊成团,衣褶间积着不知几朝灰尘。唯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悬着慈悲如神。
“这是为师的师父,你的太师爷,上松下轻仙师。”
彻微怔愣,朝那座上泥塑复鞠躬,喃喃道:“徒孙彻微见过太师爷。”
东方月道:“不必过礼,师父曾对为师道,当知仙圣元非相,只在苍生痛处真。莫塑金身坐忘机,万家寒暖即天机。”
彻微懵懂地望着他。
“我幼时修道,随师父四处云游,彼时你太师爷名扬天下,百姓为其遍建祠观,我二人常借以歇脚。”
东方月轻叹道:“你太师爷向来不在意这些泥胎俗物,为师也不把泥塑当他,只是见这茅屋破落,睹物思人,借它上三炷香怀想故师罢了。”
彻微酸涩难语,复看向座上泥胎,遥想诸多岁月间,这泥塑也曾光彩照人。
仙师松自轻带着尚为稚子的徒儿东方月,云游途经此地,于茅屋留宿,他们或许也曾听见大雨落下的声音,也曾吹着火折子艰难引燃湿柴……
仿佛时空在某一刻重合,人与物却已非故容。
拜入仙泰山半载,彻微仍有时夜中梦魇,梦见回到大槐庄,人语如刀目如箭,将她伤得含泪惊醒,又怒又悲,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置身何地。
她早已离开大槐庄了,她不再是见月,她叫彻微。
过去种种像做了一场梦,她只有在东方月身旁,才觉得眼前一切是真实。
“死去云知万事空,不如春风过人间。”
可东方月对她道,“彻微,若有一日为师登遐,你亦要如我如此。”
彻微听他肃然郑重,惶惶地看向太师父的塑像:“太师爷在人间数千年,师父岁未及百,春秋正盛,何必急着交代这些。”
江南春风过,屋外树影婆娑,东方月看向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轻轻喟叹:“你说的是。”
路上泥泞未干,两人已经走远,树影落在斑驳墙面,旧炉中香近燃尽,一截香灰无声折断。
……
5. 九阴
他们此行虽自有归处,然沿途但凡遭遇妖邪作祟、鬼魅横行,必仗剑除邪,匡扶正道。
彻微第一次亲眼见师父杀人。
“他们不是人。”
东方月道:“其名蚀尸,乃是一种附身尸体的妖怪,弱点在颈,砍掉它的头颅,再撒上符灰,便会消弭。”
月悬高天,他负手而立,忽地袖袍一翻,背剑铿然出鞘,另手拈符,寒光映亮他沉静的眉眼,令人莫名心安。
符纸在他指尖燃起幽幽火光,团团灰烬落在那颗滚动的头颅上。
“看好。”他声音平静。
滚落的人头沾上符灰,眼眶里迸出两束血光,大叫不止。
突然发出刺耳尖啸令彻微踉跄后退,险些被道袍下摆绊住脚踝。待她战战兢兢再探头时,地上蚀尸已经腐烂成一滩腥臭的黑泥,几张未燃尽的符纸还在微微发亮。
寒山远火,明灭林外。长野之中,东方月立在原地,风吹衣袂身不动。
他侧目以示彻微:“学会了吗?”
彻微瞪圆了眼,小鸡啄米地点头。
东方月将事前准备的朱符,连同盛放符灰的葫芦一并交她手中:“剩下的蚀尸你来解决。”
彻微从不违抗师令,强忍恐惧,咬牙道:“好。”
尽管心中打怵,她嘴硬逞强答应。
阴风骤起,当妖影嘶吼扑来的一瞬,她手脚发软,双膝发抖,什么熟记于心的招式,脑中全是一片空白。身板僵直如木,她连背剑也未抽出,眼睁睁看着蚀尸逼近。
终是东方月上前,一剑砍向蚀尸,将她护在身后。
彻微望着师父的后背,突然惊醒,冷静,她立马拔掉葫芦塞子,朝蚀尸挥洒符灰。
蚀尸在二人脚边消融,东方月问:“适才为何发愣?”
“我、我没杀过人……”
彻微支吾道,忽顿住,她杀过人。
她是杀过人的。
彻微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拼命回忆起拿着那把剪刀时的感觉,与眼下握剑不同。
“莫发呆!”
师父的喝声惊醒了她。
彻微抬头,一只蚀尸从树后朝她扑来。
东方月的剑及时赶到,将蚀尸的脖子钉在树干上。
彻微看着近在咫尺的青白尸脸,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和那时氓汉的眼睛不同。杀人,杀人的感觉,她只记得恨与恐惧,其他的,不记得。
那时身无长物,却孤胆无惧,什么都不怕,现在她有一身本领,怎么反而畏手畏脚了?是因为师父在她身旁吗?
东方月收剑入鞘,剑光映在她的瞳孔中,有什么从她脑海一闪而过。
蚀尸在符灰中消弭,彻微握剑的手指用力到绷得发白。
东方月眼中,小徒弟似乎被吓得不轻,身绷如紧弦,剑在手中被攥得微微发颤。见状他未再出言相责,轻拍她的肩膀,缓声道:“怎么连剑都忘了怎么握?”
彻微愧疚:“师父……”
师父救了她的命,又教她修行,她此生无以为报。
“放松。”东方月温热的手掌覆上彻微冰凉的手指,帮她调整握剑的姿势,轻叹道,“看来想让你独当一面,还需费些时日……”
她杀过人,死过一次。这条命是师父给的。
彻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师父放心,徒儿定当加倍以勤补拙。”
她说得极轻,却字句铿锵。
彻微暗暗下定决心,要早日为师父分忧,绝不能成为师父的负担。
为了师父,她什么都能做。
“彻微。”
东方月松了手,一双眼似乎能看透她所有心思。
彻微听见他似乎轻叹了一声。
师父好像总因她叹息。
因为她太不争气了吗?
月辉如酥,人影如魅。唯有清风醒人神。
就像当初师父对自己那样教诲,东方月同样对徒儿道:“你不是为为师练剑,亦不是为为师斩妖。彻微,握剑为伸心中正义,斩妖为平众生灾苦。胸怀坦荡,方无恐惧。今后无论为师是否在你身边,都莫忘了初心。”
初心?
彻微稍一思忖便明了,她的初心就是师父,只是师父。
东方月目光如水,沉沉地注视着她。
尽管种种思绪有违师意,彻微嘴上仍恭敬答道:“徒儿记住了。”
师父的教诲如明月清风,是彻微小人之性,私心不改。
东方月静静地望着心思玲珑的徒儿,只恨自己在传道受业教徒上远不如师。
万般纠结、无奈与无能为力,终是又化作夜风中一声轻叹。
怀南之地淫雨霏霏,浓林多雾,藏狐妖,善诡魅,惧明光焰火。黑狐妖于怀南作祟已久,百姓苦之,东方月此行就是为了杀它。
师徒两人在林外点起火堆,彻微从行囊中拿出干粮,一边啃一边偷偷看师父打坐。
听说狐妖化形甚美,雌为美女,雄为美男子,惑人心智,令凡人匹夫心甘情愿献上元精。
能有多美?彻微不信世上还有比师父更俊的美男子。
盯着师父正想得入神,火柴燃烧的噼啪声将她惊醒,东方月恰好睁眼与她对视,彻微尴尬地挪开目光,嚼了嚼所剩无几的饼子,含糊道:“师父,你第一次斩妖是什么情形?”
一阵阴风藏在话语声中。
“彻微!”
东方月猛站起身,来不及了,少女已经被黑狐卷入迷瘴,篝火边留下她孤零零的背剑与包裹。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他的徒弟。
明目张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东方月抿唇,他惯以温润尔雅示人,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从地上拾起彻微的剑,东方月熄灭火堆,孤身走入密林深处。
……
黑狐九阴摸上小丫头软嫩的脸,目痴而迷离,喃喃道:“东方老贼何时收了这么个水灵灵的女徒弟?”
发簪在带她来的路上掉落,此时一头青丝顺滑地披在肩头,巴掌大的小脸艳若春桃,鼻尖挺翘,双唇粉红,软绵绵的身子似有暗香,他搂着她的腰,嗅了再嗅。
“彻微……”
东方月最后唤的那一声,大概是她的名字。
九阴思索着,抬指点在她的印堂。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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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朝周身一扫,水汪汪地看向他:“师父……这是哪里?”
九阴还未回神,少女双眸睁开时他心头一怔,如闯入林间忽逢鹿,清亮灵动,让人不由地相信她不涉世事,从未见过人间险恶。
问询的声音又甜又纯,九阴露出笑靥:“好徒儿,这是我们歇脚的山洞,你忘了吗?”
彻微揉了揉眼:“我睡着了……”
她再看向他,像突然吓了一跳,慌忙挣脱他的怀抱。
九阴诧异,以为她这么快就识破自己的伪装。
却见她摸摸衣裳,四处张望寻找:“我的剑呢?”
她的剑?
自然还在原地。
少女在山洞里转圈,锲而不舍,仿佛丢了极为重要的东西,不找到不罢休。
九阴想了想,抬手将自己的剑召来,拿在手中,勾着嘴角对她招手道:“莫找了,回来,在为师这里。”
少女虔诚地接过剑,抱在怀中,面上有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抽出剑刃,横在眼前,明鉴般的剑面映着她澄澈的双眸,彻微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师父……”
“为师在。”
九阴笑眯眯地贴过去,见少女将目光寸寸移开,落到他的脸上。
一瞬间,利刃破帛,血肉撕裂。
九阴徒然变脸,掐住她的手腕,彻微忍痛,死死握住剑柄,用力刺入他的腹部。
“狐妖。”她的眼中柔情尽退,露出近乎犀利的光,“去死!”
九阴压根没把她这点力气放在眼里,抬手一拨,剑反插.入墙壁,贴着少女的侧脸。
彻微肉眼可见地惊惶,手脚并用地踹他挠他,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贴着墙,她眼睛微亮,伺机去拔插在墙面的剑。
九阴“啧”一声,将她两只手禁锢。
她这点修为,九阴陪她玩够了。
狐妖自愈能力强,腹部的剑伤不消片刻便结痂愈合。至于那点小猫挠伤,九阴只觉得有趣。
“你是怎么发现的?”
彻微盯着他的鼻尖,发誓只要他再敢靠近一点,她就一口咬上去。
好在九阴似乎看透了她的意图,与她隔开恰当的距离。
他将剑拔出,抬指拭去上面属于自己的血迹。
剑刃抵在她的脖颈,九阴眯眼:“说,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少女冷哼道:“真有趣,你会撒谎,你的剑却不会欺骗我。”
九阴瞥见剑面倒影,转瞬明白,气得当即扔了剑,又踢一脚。
“不愧是东方月教出来弟子,果然聪慧伶俐。”他盯着彻微的脸,露出令人不适的笑容,“我喜欢。”
彻微:“我师父呢?”
“你师父?”
九阴冷哼,“林中层层迷阵,你猜他会死在哪一处?”
“不可能!”彻微蹙眉,“我师父一定会来杀了你!若是不想死,劝你早些放了我逃命去!”
“小丫头,你未免太看得起东方月了。我修行至今三千年,而他不过百年,你凭什么觉得他能杀了我?”
彻微心中咯噔,恨自己无知无能,怕是这狐妖用自己做局,引师父前来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