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焚章记》 第一章:寒夜烬余 元祐四年,腊月初七。汴京的雪,是掺了冰碴的。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像无数细针在刺——连皇城根的禁军都缩着脖子,哈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散了。 亥时刚过,内城突然炸响铜锣:“走水了!司马相公旧邸走水了!” 铜锣声撞碎了夜的寂静,沿着汴河的冰面滚出去,惊飞了相国寺檐角的寒鸦。 樊楼三层的“醉月阁”里,苏轼正用银簪蘸着残酒,在梨木案上写《临江仙》的下半阙。案上的铜炉燃着龙脑香,烟丝绕着他微霜的鬓角飘——他刚喝了三盏“羊羔酒”,脸颊泛着红,眼神却亮得像雪地里的星。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银簪划过木案,留下浅痕。他抬头看向窗外,雪光映着汴京的轮廓,朱雀门的灯笼在风里晃,像只昏昏欲睡的眼。 “子瞻,你听!”邻座的王巩突然拍案。 铜锣声穿透了樊楼的丝竹声,越来越近。苏轼搁下银簪,脚步踉跄地走到窗边——只见东北方向的夜空被烧红了一片,火舌卷着黑烟往上窜,像条狰狞的黑龙。 “是司马光相公的旧邸!”王巩的声音发颤,“那宅子空置三月了,怎么会起火?” 苏轼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抓起椅背上的貂裘,连靴子都没穿稳就往楼下冲——楼梯板被他踩得“咚咚”响,惹得楼下的歌女探出头看。 “苏学士!您的披风!”小二在后面喊。 苏轼没回头。貂裘的毛领蹭着他的脸,冰凉的雪粒子打在额头上,他却觉得浑身发烫——司马光,那个去年九月刚病逝的“司马相公”,是旧党的精神支柱,也是他苏轼在朝堂上为数不多的“缓冲带”。如今旧邸起火,这火,烧的恐怕不是木头。 禁军的水龙车已经堵死了旧邸的巷口。十几条水柱往火里喷,却压不住窜起的火苗——干燥的木梁“噼啪”作响,火星溅到雪地上,瞬间就灭了。 苏轼挤过围观的人群,胸口撞在一个禁军的甲胄上。“让开!我是苏轼!”他吼道。 禁军统领李孝忠回头,见是苏轼,皱了皱眉,却还是挥手让士兵让开。“苏学士,您怎么来了?” “里面怎么样?”苏轼的声音发紧。 “火快灭了,但……”李孝忠的脸沉下去,“里面有具尸体。” 苏轼的心猛地一沉。 半个时辰后,火终于被扑灭。旧邸的正厅已经塌了一半,梁木焦黑,地上积着融化的雪水和灰烬。禁军士兵用长杆拨开残梁,露出一具蜷缩的焦尸——皮肤已经碳化,五官模糊,只有身形能看出是个男子。 “大人!这里有东西!”一个士兵突然喊道。 苏轼凑过去,只见焦尸的胸口压着一张烧焦的纸——是《东坡乐府》的残页。纸边已经卷成了黑炭,但中间的字迹还能辨认:“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正是他刚才在樊楼写的那句。 “这……”苏轼的指尖发抖,“这是我的词。” 李孝忠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苏学士,您今晚在哪里?” “我在樊楼!和王巩一起!”苏轼急道。 “王巩?”李孝忠看向人群,“王巩大人何在?” 人群里没有王巩的影子。苏轼的心一凉——刚才他冲得急,王巩没跟上。现在,连个证人都没有。 “苏轼!” 一个冷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轼回头,只见程颐穿着青色道袍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几个洛党的官员。程颐的脸像块冰,眼神比雪还冷。 “正叔兄,”苏轼勉强拱手,“你怎么也来了?” “我刚从太学过来。”程颐的目光扫过焦尸和残页,“苏学士,这残页是你的手笔吧?” “是,但我……” “案发时你在樊楼?”程颐打断他,“有谁能证明?” 苏轼语塞。 程颐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司马光相公生前与你政见不合,但你也不至于……” “程正叔!你胡说什么!”苏轼怒了,“我苏轼虽与司马相公在‘免役法’上有分歧,但绝不会做这种事!” “是吗?”程颐上前一步,雪水溅在他的道袍上,“那这残页怎么会在焦尸胸口?你敢说,你今晚没来过这里?” 苏轼的喉咙发紧。他确实没来过,但他无法证明——王巩不见了,樊楼的人也未必记得他的去向。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弯腰,从焦尸的手指缝里抠出一样东西——是颗铜铃铛,只有拇指指甲大小,铃铛上刻着一个“坡”字。 “这是……”苏轼的瞳孔骤缩。 这是书童小坡的铃铛。小坡是他三年前从黄州带回汴京的,这铃铛是他亲手给小坡挂在腰间的。 “苏学士,”李孝忠的声音像冰锥,“这铃铛,你认识吗?” 苏轼说不出话。他看着那具焦尸,看着胸口的残页,看着手指缝里的铜铃铛——这三样东西,像三根针,把他钉在了原地。 雪又下大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他只觉得,这汴京的夜,比黄州的贬所还要黑。 远处的朱雀门灯笼还在晃,但那红光,在他眼里变成了火舌的颜色。 第二章:雪夜对峙 汴京府衙后堂,亥时末(深夜十点) 炭火盆里的银丝炭烧得噼啪响,映得堂内人影幢幢。苏轼坐在案前,貂裘被雪水浸透,贴在背上凉得刺骨。他面前摆着那枚铜铃铛——拇指大小,青铜质地,铃身刻的“坡”字歪歪扭扭,是他三年前在黄州时,用烧红的铁簪给小坡烙的。 “苏学士,”府尹李孝忠的声音像浸了冰的棉絮,软而冷,“这铃铛是书童小坡的吧?他今晚在哪?” 苏轼的指尖摩挲着铃铛上的刻痕,指节泛白:“小坡下午说去相国寺给老夫人祈福,至今未归。” 话音刚落,堂外传来脚步声。程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洛党弟子。他的道袍依旧整洁,只是领口沾了一片雪,像落在青瓦上的霜。他径直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铃铛,又落在苏轼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却带着一种理学家特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傲慢。 “苏学士,”程颐开口,声音像冰棱撞在石阶上,“你可知司马相公旧邸的焦尸是谁?” 苏轼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是谁?” “是吏部主事赵谦。”程颐的语气没有起伏,“他三天前刚递了奏折,弹劾你‘以词乱政,讥讽新法’——哦,对了,他还曾在樊楼调戏过你的侍妾,王朝云。” 苏轼的心脏猛地一缩。赵谦?那个满脸堆笑、却总在暗处盯着他的小人?他想起三个月前,赵谦在樊楼借着酒意拉扯王朝云的衣袖,被他摔了个狗吃屎——当时赵谦放话:“苏学士,你等着!” “所以,”程颐向前一步,雪水从他的道袍下摆滴在地上,“你有动机:私怨加党争。证据呢?你今晚无人作证,焦尸胸口有你的词页,还有你书童的铃铛——苏学士,你还要狡辩吗?” 苏轼猛地拍案而起,貂裘上的雪沫溅了一地:“程正叔!你少血口喷人!我苏轼光明磊落,岂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程颐却不生气,只是微微摇头:“光明磊落?苏学士,你在杭州写‘水光潋滟情方好’,是光明磊落;你反对司马相公复旧法太急,也是光明磊落——但你可知,你的‘光明磊落’,在这汴京的权力场里,就是刺向自己的刀?” 他的声音突然放低,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语调:“你以为洛党与你为敌,是因为‘蜀洛之争’?错了。是因为你挡了路——挡了旧党‘肃清新法余孽’的路,也挡了新党‘卷土重来’的路。赵谦的死,不过是个引子,有人想借你的手,把旧党彻底搅乱。” 苏轼愣住了。他看着程颐的眼睛——那双总是充满敌意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像寒潭里的碎冰。他突然意识到,程颐虽然迂腐,却并非完全的恶人——至少,他没有直接把他往死里踩。 这时,堂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王朝云走了进来,身上披着苏轼的另一件貂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的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着背,走到苏轼身边,将食盒放在案上:“先生,吃点东西吧。” 程颐的目光落在王朝云身上,眉头微皱。他向来不喜欢苏轼身边有这样“艳俗”的女子——尤其是王朝云还能背出苏轼的词,甚至能和他讨论“人生如逆旅”的意境。在程颐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而王朝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理”的挑战。 “王姑娘,”程颐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你今晚在哪?” 王朝云抬起头,眼神平静却坚定:“我在苏府给先生缝补貂裘,府里的丫鬟都能作证。”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赵谦……他调戏我的事,先生已经教训过他了,我不会记恨到要杀人的地步。” 程颐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他转身看向李孝忠:“府尹大人,苏学士的嫌疑暂时无法洗脱,建议先将他收押,待找到书童小坡再做定论。” 李孝忠犹豫了一下,看向苏轼:“苏学士,对不住了。” 苏轼没有反抗。他看着王朝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朝云,照顾好老夫人。” 王朝云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她看着苏轼被士兵带走,直到背影消失在堂外,才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铜铃铛——铃铛上的“坡”字,在炭火的映照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这时,一个黑影从堂外的柱子后走了出来。蔡京站在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刚才一直躲在那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走到程颐身边,低声道:“程先生,苏学士收押了,接下来,该轮到洛党了。” 程颐猛地回头,看着蔡京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却像覆盖着一层薄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里。 雪还在下。汴京的夜,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把所有人都罩在了里面。 第三章:雪落无声 苏轼被锁在府衙西牢的第三间囚室里。牢门是厚重的榆木,上着三道铁锁,缝隙里漏进的雪风像针一样扎在脸上。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貂裘被狱卒收走了,只穿着单衣,冻得牙齿打颤。石壁上凝结着一层白霜,映着牢门外廊下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囚室的地面是青石板,缝隙里渗着污水,散发出霉味和铁锈味。墙角堆着一捆干草,上面落着半指厚的雪——昨晚的雪太大,连牢顶的破洞都被雪堵了一半,只在干草上留了个小小的雪窝。苏轼伸手拂去草上的雪,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硬物,捡起来一看,是半块啃剩的麦饼,上面还沾着干血。 他想起黄州的日子。那时候他住在临皋亭,屋顶漏雨,夜里能看见星星。王朝云会在炭火盆里烤红薯,香气能飘出半里地。小坡总爱抱着他的书,坐在门槛上读,阳光洒在他的发梢,像镀了一层金。可现在,炭火盆变成了石壁上的霜,烤红薯的香气变成了牢里的霉味,小坡的笑声变成了铁锁的叮当声。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苏轼抬头,看见狱卒端着一碗稀粥走过来,粥面上浮着几粒米,像雪地里的鸟粪。狱卒把粥递进来,眼神里带着同情:苏学士,天冷,喝点热的吧。” 苏轼接过粥,碗边烫得他手心发红,可粥却凉得像冰。他喝了一口,粥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吞了一块冰。 这时,他听见牢外有人说话。是程颐的声音,依旧像冰棱撞在石阶上:李府尹,那具焦尸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李孝忠的声音带着疲惫:查清楚了,是吏部主事赵谦。他身上有一枚令牌,是新党那边的。” 程颐沉默了一会儿,说:把牢门打开,我要见苏轼。”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青色道袍,领口和袖口沾着雪,头发上落着雪粒子,像撒了一层盐。他看着苏轼,眼神里没有了昨晚的敌意,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苏学士,你可知赵谦是新党的人?” 苏轼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知道。” 程颐蹲下来,声音压得很低:蔡京昨晚去了相国寺,和一个黑衣人见面。你书童小坡,可能在那里。” 苏轼猛地站起来,青石板被他踩得咯吱响: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程颐看着他,说:我和你政见不同,但我不想看见新党在汴京为所欲为。” 说完,他转身走了,牢门再次被锁上。 苏轼看着程颐的背影消失在牢门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小坡,想起那枚铜铃铛,想起昨晚的大火。他知道,他必须出去,必须找到小坡,必须揭开真相。 王朝云站在相国寺的山门前,雪花落在她的发髻上,像撒了一层银粉。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襦裙,外面套着一件半旧的棉袄,棉袄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她手里拿着那枚铜铃铛,铃铛上的坡”字在雪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相国寺的山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闭门谢客”四个大字。王朝云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她绕到寺后的角门,角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寺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在松枝上的声音。大雄宝殿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灯笼上积着雪,像一个个红色的雪球。殿门大开着,里面黑漆漆的,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几炷香,烟袅袅地升起来,和雪混在一起。 王朝云走到大雄宝殿的佛像前,佛像的脸上落着一层灰,眼睛微闭着,像在沉睡。她跪在蒲团上,蒲团上落着雪,凉得她膝盖发麻。她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什么。这时,她听见殿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刀。 黑衣人一步步走过来,刀光在雪地里闪着寒光。王朝云站起来,后退了几步,靠在佛像上。黑衣人冷笑一声:王朝云?苏轼的侍妾?” 王朝云看着他,声音带着颤抖:你是谁?” 黑衣人说:我是蔡京的人。你书童小坡在我手里,想救他,就跟我走。” 王朝云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起苏轼,想起小坡,想起昨晚的大火。她知道,她不能跟他走。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是她昨晚从府衙厨房里偷的。她把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死在这里。” 黑衣人愣住了,他没想到王朝云会这么刚烈。 这时,寺外传来钟声。是晨钟,敲了三下,声音在雪地里回荡。黑衣人看了看外面,说:算你走运。” 说完,他转身跑了。王朝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后,腿一软,坐在了蒲团上。雪落在她的脸上,凉得她眼泪都流了下来。 苏轼被程颐救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程颐给他的青色道袍,跟着程颐来到汴河码头。码头边停着几艘漕船,船帆上落着雪,像一块块白色的布。河水结了薄冰,冰面上浮着几片雪花,像撒了一层盐。 程颐指着一艘乌篷船,说:蔡京就在那艘船上。小坡可能也在里面。” 苏轼看着那艘乌篷船,船篷是黑色的,上面落着雪,像一只巨大的乌鸦。他想起小坡,想起那枚铜铃铛,想起昨晚的大火。他知道,他必须上去。 他和程颐悄悄地靠近乌篷船。船篷里传来蔡京的声音,带着一种得意的笑:赵谦那家伙,死得真惨。不过也好,正好嫁祸给苏轼。” 另一个声音是黑衣人:那书童小坡怎么办?” 蔡京说:杀了他,永绝后患。” 苏轼猛地掀开船篷,看见蔡京坐在里面,手里拿着一杯酒。小坡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布,眼睛里满是恐惧。黑衣人站在蔡京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刀。蔡京看见苏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苏轼?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轼看着他,声音像冰一样冷:蔡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蔡京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你们旧党阻碍了新法的推行。只有杀了你,新党才能重新掌权。” 说完,他向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举起刀,向小坡砍去。苏轼猛地扑过去,推开小坡。刀砍在柱子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程颐也冲了进来,和黑衣人打在一起。苏轼解开小坡的绳子,小坡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这时,船外传来脚步声,是禁军的声音: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蔡京脸色一变,想跳船逃跑,却被苏轼抓住了。 禁军冲了进来,把蔡京和黑衣人押走了。苏轼抱着小坡,看着汴河上的雪,雪落在他的脸上,凉得他眼泪都流了下来。他知道,这场党争还没有结束,但至少,他救了小坡,揭开了真相。 雪还在下,汴河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冰面上浮着几片雪花,像撒了一层盐。远处的皇城根下,红灯笼在雪地里闪着光,像一个个温暖的小太阳。 第四章:墨痕血印 公堂内,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撒进来,落在青砖地面上,映出几道血痕。蔡京被铁链锁在堂下,黑衣人的尸体躺在一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那是他昨晚试图逃跑时,被程颐掷出的匕首刺中的。 苏轼站在公堂中央,貂裘已经烘干,却依旧皱巴巴的。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是用朱砂写的新法利弊论”,笔迹是蔡京的。他看着蔡京,声音低沉:蔡京,这是你写的吧?” 蔡京抬起头,脸上带着冷笑:是又怎么样?新法本就比你们旧党的政策好,你们这些守旧派,只会阻碍国家的发展。” 苏轼走到他面前,把纸扔在他脸上:好?你看看这纸上的血印!这是你昨晚杀了黑衣人后,不小心沾上去的!” 他蹲下身,指着纸上的血印,动作急促而有力,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蔡京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那又如何?黑衣人是我派去的,他办事不力,我杀了他,有错吗?” 这时,程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他走到公堂中央,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印章——印章上刻着新党”二字。他看着蔡京,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蔡京,这枚印章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你派黑衣人去相国寺,是为了销毁司马光旧邸大火的证据吧?” 蔡京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看着程颐,声音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枚印章不是我的。” 程颐冷笑一声:不是你的?那你看看这印章上的纹路,和你书房里的印泥痕迹一模一样!” 他拿起印章,在一张纸上盖了一下,然后递给苏轼。苏轼接过纸,和蔡京写的新法利弊论”对比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错,是一样的。” 蔡京看着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抵赖。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没错,是我干的!司马光旧邸的大火是我放的,黑衣人是我派去的,我就是要让你们旧党互相猜忌,自相残杀!” 苏轼听到这话,愤怒地走到蔡京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蔡京看着苏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为什么?因为你们旧党毁了新法,毁了我大宋朝的未来!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程颐走到苏轼身边,拉开他的手:苏学士,别激动。蔡京已经承认了,我们把他押下去,等候皇上发落。” 苏轼松开蔡京的衣领,喘着粗气:好,把他押下去!” 两名狱卒上前,把蔡京押了下去。这时,王朝云和小坡走了进来。王朝云手里拿着一个包裹,里面是苏轼的衣物和书籍。她走到苏轼面前,把包裹递给他:先生,这是你的东西。” 苏轼接过包裹,看着王朝云,感激地说:朝云,谢谢你。” 王朝云摇了摇头:先生,你没事就好。” 小坡走到苏轼身边,拉着他的手:先生,我错了。我不该偷偷跑出去,不该让你担心。” 苏轼摸了摸小坡的头:小坡,你没错。是先生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这时,府尹李孝忠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折:苏学士,程先生,这是皇上的奏折。” 苏轼接过奏折,打开一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程颐看到苏轼的表情,问道:皇上怎么说?” 苏轼叹了口气:皇上说,蔡京是新党的重要成员,不能轻易定罪。他下令,将蔡京暂时收押,等候进一步调查。” 程颐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皇上怎么能这么做?蔡京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为什么还要调查?” 苏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新党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王朝云走到苏轼身边,安慰他:先生,别担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苏轼看着王朝云,点了点头:嗯,我们会想办法的。” 这时,公堂外传来脚步声,是一名禁军士兵。他走到李孝忠面前,递给他一份密函:大人,这是从皇宫里传来的密函。” 李孝忠接过密函,打开一看,脸色变得苍白。他看着苏轼和程颐,声音颤抖:皇上说,让我们立刻释放蔡京。” 苏轼听到这话,愤怒地说:什么?皇上怎么能这么做?蔡京是纵火案的主谋,是杀人凶手,为什么要释放他?” 程颐走到李孝忠面前,看着他:李大人,你确定这是皇上的旨意吗?” 李孝忠点了点头:是的,这是皇上的亲笔密函。” 苏轼看着李孝忠,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改变皇上的旨意。他叹了口气:好,我们释放蔡京。” 两名狱卒上前,把蔡京押了出来。蔡京看到苏轼和程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怎么样?皇上还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们旧党,永远斗不过我们新党!” 苏轼看着蔡京,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他知道,这场党争还没有结束,新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程颐走到苏轼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学士,别灰心。我们还有机会。” 苏轼点了点头:嗯,我们还有机会。” 这时,王朝云走到苏轼身边,拉着他的手:先生,我们回去吧。” 苏轼看着王朝云,点了点头:好,我们回去。” 苏轼、程颐、王朝云和小坡走出公堂,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阳光洒在地上,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苏轼看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场党争还没有结束,但他不会放弃。他会继续为了道义,为了国家,和新党斗争到底。 第五章:雪夜密语 苏轼府邸的偏厅里,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四壁的字画都暖了几分。苏轼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论语》,却半天翻不动一页。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忧虑——蔡京被释放,新党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朝云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他面前:“先生,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她的声音温柔而细腻,像春风拂过湖面。 苏轼抬起头,看着王朝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朝云,谢谢你。” 他端起姜汤,喝了一口,温暖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全身。 王朝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先生,别太担心了。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手上,动作轻柔而坚定。 苏轼看着王朝云,笑了笑:“朝云,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爱意。 这时,小坡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先生,夫人,这是从外面送来的包裹,说是给先生的。” 他的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 苏轼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东坡乐府》,书页上沾着一些血迹。他的脸色变了变,拿起书,翻了翻,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酉时,汴河画舫见。” 纸条的笔迹和蔡京的很像。 苏轼看着纸条,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但他也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王朝云看着他:“先生,这会不会是蔡京的阴谋?”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苏轼点了点头:“有可能。但我必须去。我要看看蔡京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绝。 小坡看着他:“先生,我陪你一起去。” 他的脸上带着坚定的表情。 苏轼看着小坡,笑了笑:“好,小坡,你陪我一起去。” 汴河上,一艘画舫静静地停在河中央。画舫的窗户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灯光映在河面上,泛着一圈圈的涟漪。 苏轼和小坡登上画舫,里面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着一壶酒和几个酒杯,旁边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苏学士,久仰大名。请坐。” 纸条的笔迹和蔡京的一模一样。 苏轼坐在桌子旁,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蔡京,别躲了,出来吧。”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这时,从内舱里走出一个人,正是蔡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苏学士,果然胆识过人。” 苏轼看着他:“蔡京,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 蔡京走到他面前,坐了下来:“苏学士,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诱惑。 苏轼看着他:“什么交易?” 蔡京笑了笑:“我知道你和程颐一直在调查司马光旧邸的纵火案。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轼看着他:“什么条件?” 蔡京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必须放弃和新党的斗争,加入我们新党。” 苏轼的脸色变了变:“不可能!我绝不会和你们这些奸佞之臣同流合污!”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屑。 蔡京的脸色也变了变:“苏学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 苏轼看着他:“蔡京,你以为你能威胁到我吗?我苏轼一生光明磊落,从不惧怕任何威胁!”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程颐带着几个士兵走了进来。他看着蔡京,眼神里充满了愤怒:“蔡京,你这个奸佞之臣,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蔡京的脸色变了变:“程颐,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颐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设下陷阱。所以我一直跟着苏学士。”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 蔡京看着程颐,又看着苏轼,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站了起来,想要逃跑,但被士兵们拦住了。 相国寺的藏经阁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香。苏轼、程颐、王朝云和小坡坐在桌子旁,看着蔡京。 蔡京被绑在椅子上,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他看着苏轼和程颐:“你们想怎么样?” 苏轼看着他:“蔡京,告诉我真相。司马光旧邸的纵火案到底是谁干的?”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蔡京叹了口气:“是我干的。我派黑衣人去司马光旧邸放火,想要嫁祸给苏轼。但黑衣人办事不力,被我杀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苏轼看着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蔡京笑了笑:“为什么?因为我要为新党扫清障碍。司马光旧邸是旧党的重要据点,烧毁它,可以打击旧党的士气。而嫁祸给苏轼,可以让旧党内部产生矛盾。”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 程颐看着他:“蔡京,你这个奸佞之臣,竟然如此狠毒!”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蔡京看着他:“狠毒?在权力面前,没有什么狠毒不狠毒的。只有胜利和失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漠。 苏轼看着他,摇了摇头:“蔡京,你错了。权力不是一切。道义和良知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钟声,相国寺的晚钟敲响了。钟声悠扬而深远,传遍了整个汴京。 苏轼看着蔡京,站了起来:“蔡京,你犯下了滔天大罪,必须受到惩罚。” 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绝。 程颐点了点头:“没错。蔡京,你等着接受法律的制裁吧。” 蔡京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苏轼、程颐、王朝云和小坡走出藏经阁,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月光洒在地上,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苏轼看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场党争还没有结束,但他已经看到了希望。他会继续为了道义,为了国家,和新党斗争到底。 第六章:暗香浮动 汴京的冬夜,风硬得像块铁。 苏轼的府邸位于城南,虽不及王诜府邸那般雕梁画栋,却也别有一番清雅意境。然而今夜,这院中透出的寒意,却比室外的霜雪更甚几分。 书房内,烛火摇曳。苏轼并未像往常那样展卷读书,而是背着手,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忽长忽短,像极了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王朝云跪坐在案几旁,正低头整理着散乱的笔墨。她的手微微发抖,当砚台碰到笔架发出一声脆响时,整个人猛地一缩,像是受惊的小鹿。 “先生……”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平日里那双清澈的眸子如今盛满了惊惶,“若是……若是郑五手里的东西真的交给了御史台,您会被流放吗?” 苏轼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王朝云苍白的脸上,心中一软。他走过去,轻轻按住她冰凉的手背:“朝云,莫怕。身正不怕影子斜。郑五不过是个市井无赖,讹诈钱财尚可,若要构陷当朝命官,他也没那个胆子。” “可是,程颐大人他在朝堂上那样说……”王朝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您因恨司马光大人废除新法,才纵火烧毁旧邸。先生,您明明最敬重温公(司马光)的品德,这太冤枉了。” “冤枉?”苏轼苦笑一声,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在官场这口大染缸里,黑白从来不是由事实决定的,而是由人心。程颐那老头,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实则心里那点算计,比这汴河里的淤泥还浑。”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声,而是郑五口中所谓的‘私通新党’的书信。若是此事被坐实,那我苏子瞻便是里外不是人,旧党视我为叛徒,新党视我为棋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书童小坡怯生生的声音:“先生,夜深了,奴才给您端碗热汤来。” “进来吧。”苏轼收敛了心神。 门帘掀开,一阵冷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小坡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他低着头,步履显得有些僵硬,走到案几旁刚想放下,手腕却不小心碰到了苏轼放在桌边的一枚镇纸。 “哐当”一声,镇纸落地。 小坡惊慌失措地连忙弯腰去捡,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布满红肿伤痕的小臂。 “慢着!” 苏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小坡的手腕。 小坡浑身一颤,手中的托盘差点打翻,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先……先生,奴才笨手笨脚,该死,该死……” “这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苏轼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轻轻摩挲过那块暗红色的伤疤。那不是油溅的烫伤——油烫伤通常是散点状,而这块伤,边缘整齐,中间却有一个诡异的凹坑,分明是被火折子的铜口狠狠烫了一下。 “是……是后厨帮厨时,被热油溅到了。”小坡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神游移,不敢直视苏轼。 苏轼盯着小坡看了半晌,眼神如炬。他虽是文人,却也曾在密州、徐州捕盗治匪,这孩子的慌乱逃不过他的眼睛。 “今日晚饭并未用热油炸物。”苏轼缓缓松开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而且,这伤痕的位置,是在手腕内侧。若是在灶台前忙活,伤应在手背。小坡,你在骗我。” 小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先生……奴才……奴才只是不想让您担心……” 苏轼叹了口气,正欲追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王诜家仆熟悉的呼喊:“苏学士!苏学士!我家驸马爷请您立刻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苏轼眉头紧锁。这都三更天了,王诜身为皇亲国戚,如此深夜急召,定非小事。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坡,心中暗自盘算,最终决定暂且搁置书童的事。 “朝云,替我更衣。小坡,你起来,把这汤喝了,然后在书房面壁思过,等我国来再问你的话。”苏轼丢下这句话,转身向外走去。 出门时,寒风扑面,苏轼裹紧了身上的狐裘。他没注意到,身后的窗帘缝隙里,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那不是小坡的眼神,那是一个被恐惧和仇恨填满的灵魂的眼神。 …… 半个时辰后,苏轼抵达了城西的王诜府邸。 王府灯火通明,却静得出奇。往日里这里总是笙歌鼎沸,文人雅士彻夜长谈,今夜却连个巡夜的丫鬟都看不见。 苏轼被直接领到了后花园的“宝绘堂”。这是王诜收藏历代名画的地方,也是他们这群蜀党好友常聚的雅间。 然而,推开门,苏轼却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压抑。 王诜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面色铁青,茶几上摆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屋内并非只有王诜一人,角落里还缩着几个神色慌张的歌妓,此刻正低声啜泣。 “晋卿(王诜字),这是何意?”苏轼指着那把匕首,眉头紧锁。 王诜抬起头,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脸上此刻满是颓唐与焦虑。他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几人,声音沙哑:“子瞻,你问她们。今晚你在我府上饮酒时,她们也在旁侍奉。” 苏轼心中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可是,关于我在场证明的事?”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歌妓擦了擦眼泪,颤声道:“苏学士,今晚您确实来了。可是……可是半个时辰前,有几位官爷模样的人来了府上,拿出了……拿出了您当年写的那首《西江月》的词稿,说是上面有您的亲笔落款,问我们是不是您今晚当堂所作。还说……” “还说什么?”苏轼追问。 “还说,若是承认您今晚一直在此,便要我们按手印,但这手印不是按在证词上,而是按在一张……一张承认我们勾结外男、诬陷朝廷命官的认罪书上。”那歌妓泣不成声,“奴家家中还有老母,实在不敢啊……” 苏轼气极反笑:“好一个程颐!好一个贾易!他们竟不敢查案,竟是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封口?” 王诜猛地一拍桌子:“那贾易甚至暗示,若我不配合,就要搜查我的府邸,查我收藏的那些‘禁画’。子瞻,这一局,他们是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这把匕首,刚刚是我用来逼她们说实话的,可她们已经被吓破胆了。” 苏轼颓然坐下,只觉得浑身发冷。 元祐四年的冬天,原来比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还要冷。 在乌台诗案时,他是政敌眼中的罪人,但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朋友也敢为他奔走。可如今,他依然是被诬陷者,但那些本该站在他身后的人,却因为恐惧而闭上了眼睛。 “晋卿,”苏轼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这匕首,给我。” 王诜一愣:“你要做什么?” “带它去开封府。”苏轼眼神如炬,那是只有在绝境中爆发出的狂放,“既然他们要演这出戏,那我就陪他们演到底。没人敢证明我在你府上?无妨。我就说,我今夜根本没来过。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黑的说成白的。” “你疯了!”王诜惊道,“若你承认没来,那不在场证明就没有了,你就彻底成了嫌疑人!” “我现在难道不是吗?”苏轼站起身,拿起那把匕首,在烛火下映照出自己沧桑的面容,“如果‘在场’也是罪,‘不在场’也是罪,那我苏子瞻宁愿选后者。至少,不用连累你们这些‘胆小’的朋友。” 说完,苏轼将匕首揣入怀中,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子瞻!你去哪?” “去见见我的‘老朋友’程颐。”苏轼头也不回,声音融入了夜色中,“顺便,去看看那个死在司马光府里的倒霉鬼,到底是不是我的替身。” …… 与此同时,汴京城南的一处偏僻破庙中。 火折子的微弱光芒照亮了神像残缺的脸庞。 小坡跪在地上,面对着一个黑衣人。他的手臂——那块被烫伤的地方,正被黑衣人用一种刺鼻的药膏涂抹着。 “没被发现吧?”黑衣人的声音低沉,听不出男女,透着一股阴寒。 “没……先生只问了句,我就说是油烫的。”小坡低声说道,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嘴唇,“但是先生去了王诜府上,要是驸马爷作证……” “作证?”黑衣人发出一声嗤笑,“驸马府今晚可是热闹得很,没人敢作证的。蔡大人早就安排好了。你做得很好,那枚私印,你已经成功带进苏轼的书房了?” 小坡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的玉印:“就在他睡着的时候,我用蜡泥拓了印模。这印信是苏轼用来在亲友间传阅诗词的,有了它,以后想要伪造什么书信,都易如反掌。” “很好。”黑衣人收起印模,投下一块碎银子,“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新党的孤儿,也是蔡大人手里的刀。那个姓苏的对你再好,也是杀父仇人一党。别养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小坡抓起那块冰冷的银子,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脑海中浮现出苏轼平日里教他写字、给他烤红薯的场景,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像是一把锯子,拉扯着他的心。 “奴才……明白。”小低下头,眼泪却无声地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庙外,风雪更紧了。 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正随着这漫天飞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汴京。而在这一片洁白之下,不知还要掩埋多少人心。 第七章:雪夜魅影 开封府大堂,灯火如昼,却照不透这层层叠叠的阴霾。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汁味和淡淡的焦糊气,那是尸体带来的特有气息。仵作老赵正蹲在草席旁,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具焦尸的指甲。 “如何?”开封府推官李之亮双手拢在袖子里,眉头紧锁。 “回大人,怪了。”老赵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困惑,“这郑五虽是个泼皮无赖,但这指甲缝里的墨渍……洗不掉。这不是寻常写字的墨,这是‘松烟墨’,且是加了麝香和冰片的极品松烟。” 李之亮心头一跳。松烟墨并不稀奇,但加了昂贵香料的,往往是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自用的。一个新党底层的小吏,怎么用得起这种墨? “还有,”老赵指了指尸体胸口压着的那张残页,“这纸张是澄心堂纸,墨迹也是上好的。这苏学士平日里手头也不宽裕,肯用这等好纸写词随手送人?除非……这词不是送的,是特意留给什么人看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传:“苏学士到——” 苏轼大步入内,身上还披着那件沾了雪花的狐裘。他并未显得狼狈,反而神色如常,只是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冷冽的光,像是看透了这世间戏法的戏子。 “李大人,深夜相召,可是查到了那纵火真凶的线索?”苏轼微微拱手,不卑不亢。 李之亮有些尴尬。高太后虽令他彻查,但御史台那边的压力如山大。他叹了口气,示意师爷将那截带着墨渍的指甲指给苏轼看:“苏学士,这墨渍,您眼熟吗?” 苏轼凑近看了看,眉头微微一挑,随即舒展开来:“松烟入麝,这是温公(司马光)生前最爱用的墨。可惜温公去世后,这墨的方子似乎也失传了。李大人莫非是在怀疑,这死鬼是偷了温公府里的东西?” “那这《临江仙》残页呢?这分明是您的笔迹。”师爷在一旁厉声问道。 苏轼轻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自己手抄的词集,翻开《临江仙》那一页,放在桌上对比:“师爷请看,这是我一月前抄录的。笔锋圆润,那是心情平和时所写。而这张残页,笔锋显得急促且颤抖,‘人生如逆旅’的‘逆’字,那一撇更是力透纸背,显得杀气腾腾。这是我写的吗?这是有人刻意模仿我的字体,想要置我于死地啊!” 李之亮拿起两份纸张对比,顿时哑口无言。虽然字迹极像,但正如苏轼所言,那种精气神的差异,瞒不过懂行的人。 “苏学士,既然如此,那这火起之时,你究竟身在何处?”李之亮话锋一转,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苏轼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闪过王诜那惊恐的脸和那把匕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李之亮,看向大堂虚无的某处:“我在家中,独自饮酒,醉后昏睡。并无证人。” 大堂内一片死寂。 李之亮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不是去了王驸马府上?” “去了,但我很快便离开了。”苏轼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与驸马政见不合,不欢而散。至于之后的时辰,我独自一人。” 李之亮只觉得一阵眩晕。这苏轼莫不是疯了?没了不在场证明,他就是活靶子啊! “苏学士,你……”李之亮刚想劝阻,苏轼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李大人,与其在我这小小的‘嫌疑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查查这郑五最近几日都去过哪些烟花柳巷,又与哪些权贵家的仆从有过接触。这汴京城里,想让我苏轼死的人,可比想让我活的人多得多。” 说完,苏轼转身离去,大氅带起一阵冷风。 李之亮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这人,究竟是狂妄,还是心里真有底?” …… 出了开封府,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苏轼并未回府,而是拐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而且那个身影,他很熟悉。 “出来吧。”苏轼在一处关帝庙的破墙角停下,并没有回头。 身后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书童小坡。 “先生……您怎么知道是我?”小坡低着头,声音在风雪中发颤。 苏轼转过身,借着微弱的雪光看着这个孩子。小坡的脸上沾着灰,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如今充满了浑浊的恐惧和矛盾。 “你身上的味道。”苏轼淡淡地说,“你刚去了城郊的破庙吧?那里常年烧劣质的炭,那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洗都洗不掉。而且,你左脚的鞋带系成了死结,那是赶路急了才会犯的错。” 小坡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坡,那晚在司马光府邸放火的,是不是你?”苏轼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小坡耳边炸响。 “不!不是我!”小坡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先生,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我只是去偷东西!” “偷什么?” “偷……偷一张字条。”小坡咬着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蔡京的人让我去偷程颐大人的弟弟程颢先生写给温公的一封信。他们说……那封信里藏着程大人的把柄。” 苏轼心中巨震。程颢已故多年,程颐视兄长遗物如命。若蔡京拿到了程颢的信,并以此要挟程颐,那就不单单是陷害自己这么简单了,这是要挑起洛党和蜀党之间的死斗,甚至动摇旧党的根基。 “那你为何不说?”苏轼蹲下身,视线与小坡平齐,“若你早说出来,我也不会被困在开封府。” “我不能说……”小坡的眼泪夺眶而出,“蔡京的人抓了我妹妹。他说,如果我敢透露半个字,或者事情办砸了,就把我妹妹卖进勾栏。先生,我是新党的余孽,全家都死在了旧党的清算手里,我……我没得选……” 苏轼伸出手,想要擦去小坡脸上的泪水,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这才明白,这孩子手臂上的烫伤,不仅是偷拿火折子的痕迹,更是这残酷党争烙在他身上的耻辱印记。 一个新党的孤儿,被迫在旧党领袖家里当间谍,又去监视另一个旧党领袖。这命运的玩笑,开得太过恶毒。 “带我去见你妹妹。”苏轼站起身,声音变得无比坚定,“从今夜起,这个局,我替你破。” “先生……” “相信我。”苏轼拍了拍小坡单薄的肩膀,“人生如逆旅,但咱们不能一直做路上的行人,总得有人在岔路口点盏灯。” …… 与此同时,司马光旧邸。 虽然已成废墟,但仍有几名禁军在周围看守。风雪掩盖了焦臭,却掩盖不住那股森然的鬼气。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掠过围墙,落在了未被完全烧毁的后书房残垣之上。 来人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并未惊动守卫,而是熟练地翻开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地砖下,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黑衣人伸手探入,摸出一本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他快速翻阅,眉头紧锁,随后冷笑一声。 “好个蔡京,借刀杀人,做得真是干净。” 这人正是苏轼的好友,亦是隐藏在暗处的守护者——章惇府上的幕僚(此处设定为一位身手不凡的侠客,暂且称其为“墨客”)。他一直暗中调查此事,却发现线索总是指向蔡京。 突然,一阵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谁?” 墨客反应极快,手中匕首一挥,将一枚暗器钉在了旁边的柱子上。那是一枚透骨钉,淬了毒。 屋顶上,另一道黑影缓缓站起,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锋在雪夜中泛着蓝光。 “蔡大人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那黑影声音沙哑,如同夜枭啼鸣。 “蔡京这是要杀人灭口?”墨客冷笑,“郑五死了,账本到手,现在连这最后的证据也要销毁?” “废话真多。”那黑影猛地扑下,刀势凌厉,直取墨客咽喉。 两道身影在废墟上腾挪跌宕,刀光剑影将纷飞的雪花斩得粉碎。墨客虽然武功高强,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且招招致命,意在逼他就范。 几个回合下来,墨客渐落下风。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账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这东西,必须交给苏子瞻!” 墨客大喝一声,不再防守,拼着左肩受了一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包围,向着围墙外跃去。鲜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追!”那黑衣首领一声令下,数道黑影紧随其后。 汴京城的雪夜,在这一刻变得沸腾起来。 而在远处的小巷深处,苏轼和小坡正踏着积雪,向着城西最肮脏的贫民窟走去。他们并不知道,一场关于生死的追逐战,正在这座城市的屋顶上同步上演。 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收紧。 而这网里的鱼,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宰辅,还是微不足道的书童,都在为了生存,拼尽全力地挣扎。 风雪更大了,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罪恶,统统掩埋。 第八章:残墨惊雷 汴京城的冬夜,雪下得愈发紧了。寒风如刀,不仅刮在脸上,更像是刮在骨头上。 贫民窟“棚户巷”,位于汴河下游,这里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腥臭和腐烂的味道。低矮的茅草屋挤在一起,像是一群瑟瑟发抖的乞丐。 苏轼裹紧了那件名贵的狐裘,却觉得这皮毛根本挡不住这里的寒气——因为这里冷的是人心。 小坡带着苏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混杂着积雪的土路上。那股渗入鞋底的冰冷,让小坡想起了死去的父母。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父亲被新党抓去充军,再也没回来,母亲则病死在这间漏风的茅屋里。 “就在前面。”小坡停在一扇摇摇欲坠的柴门前,手颤抖着推开门,“妹妹,我带先生来了……” 屋内昏暗无光,只有一只缺了口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跳动。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缩在稻草堆里,正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而在一旁守着的,竟是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卖国贼吗?”那妇人斜眼瞥见小坡,嗑着瓜子冷笑道,“这还没到半夜呢,怎么就带了个官老爷来?难道是想提前赎人?” 苏轼眉头紧锁,这妇人气度并非寻常贫民,倒像个市井的泼皮头子。他压住心中的厌恶,沉声道:“我是这孩子的主人。你要多少钱,才能放了这个女孩?” “钱?”妇人吐出一片瓜子皮,站起身来,那双绿豆眼在苏轼身上滴溜溜地转,最后停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苏学士果然爽快。不过,蔡大人可是交代过,这丫头是个好筹码,得留着钓大鱼。五万贯,少一个子儿,我就把这一碗毒药灌给她喝!” 五万贯?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即便是苏轼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 小坡猛地冲上去,却被妇人一脚踹翻在地:“小杂种,还敢动手?你那个死鬼老爹欠下的债,你们两辈子都还不清!”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妇人。他的气场在这一刻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随和的乐天派,而是一株在风雨中挺立千年的老松,威严自生。 “我知道你是谁。”苏轼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你是城西‘黑三’的老婆。你丈夫上周在城南赌坊被人做了手脚,欠了三千贯赌债,现在正被逼得要跳河。你是被蔡京的人收买,但这钱,你是拿不到的。” 妇人脸色一变,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你……胡说什么!” “黑三今晚若还不上钱,手脚便不保。而你若是放了这丫头,还能从我这里拿到一张免死金牌——开封府尹府上我也熟人,保你丈夫平安。”苏轼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妇人的眼睛,“而且,蔡京是什么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替他办事,事成之后,他为了灭口,你觉得你会活过明早吗?” 妇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虽然泼辣,但也深知江湖险恶。蔡京的名字,在汴京地下世界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这……”她犹豫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破空声。 “嗖——” 一支羽箭穿透了窗纸,直直钉在妇人身旁的木柱上,箭尾还在剧烈颤动。箭上绑着一卷布条。 妇人吓得怪叫一声瘫坐在地。苏轼眼疾手快,一把扯下布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字: 事泄,撤。杀口。 字迹上还带着血迹。 “快走!”苏轼一把拉起地上的小坡,又一把抱起那个发烧的女孩,“他们要灭口了!” 话音未落,屋外已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利刃出鞘的铮鸣。 “包围这里!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那是蔡京手下的死士。 苏轼看了一眼四周,这屋子只有一扇门,被堵住便是瓮中之鳖。他急中生智,一脚踹向那早已腐朽的墙壁。在墙倒塌的瞬间,一股寒风夹杂着雪沫灌了进来。 “从这跳河!快!”苏轼将小坡和昏迷的女孩推了出去,随后自己也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三人。苏轼只觉得浑身像被无数钢针扎过,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他在水中拼命挣扎,一只手死死抓着小坡的衣领,另一只手托着女孩。 黑衣人冲到河边时,只看到河面上漂浮的几块碎冰和一道道涟漪。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与此同时,汴京城的另一端,司马光旧邸的废墟之上。 火光虽然已熄,但杀气却重燃。 那个神秘的黑衣“墨客”捂着左肩的伤口,在屋顶上飞奔。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梅。 “站住!” 身后的追兵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蔡京养的一批死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且轻功不俗。 墨客咬紧牙关,将那本用油纸包裹的账本塞进怀里。这东西是揭开真相的关键,绝不能落入蔡京手中。 前方是一道深巷,死路。 墨客脚下一顿,猛地发力,顺着墙壁向上借力,三两下攀上了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他刚一落上枝头,两道寒光便已袭来。 他侧身一滚,堪堪避开,但右腿还是被划了一道血口。 “哼,身手不错,可惜跟错了主子。”领头的黑衣人落在他面前,长刀横胸,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把东西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墨客喘着粗气,靠在树干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跟错主子?至少我问心无愧。不像你们,助纣为虐,将来史书工笔,你们便是千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史书?”黑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等蔡大人执掌大权,我们便是开国功臣!受死!” 黑衣人暴起发难,长刀劈头盖脸地砍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低沉的佛号忽然在夜空中炸响。 “阿弥陀佛。施主手中之刃,杀气太重,恐伤天和。” 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侧面的阴影中窜出,速度竟比那黑衣人更快。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黑衣人的长刀竟被一根枯木枝挡住了! 黑衣人虎口发麻,大惊失色,连退数步:“谁?!” 阴影中走出一个身披破旧袈裟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根秃了毛的扫帚。他面容清瘦,双眼却如深潭般平静。 这和尚并非旁人,正是此时游荡在京师、人称“诗僧”的道潜(苏轼的好友)。 “贫僧乃扫地之人,见不得这雪夜流血,坏了清净。”道潜淡淡说道,手中的扫帚看似随意,却暗含禅机。 “装神弄鬼!”黑衣人一挥手,身后的四名死士一拥而上。 道潜不慌不忙,扫帚挥舞,看似杂乱无章,却每一招都点在敌人的关节薄弱之处。不多时,那几名死士便被扫得东倒西歪,惨叫连连。 那领头黑衣人见势不妙,猛地甩出一把毒粉,转身欲逃。 “哪里走!”道潜大袖一挥,鼓起一阵劲风,将毒粉反向吹回。趁着黑衣人闭眼的瞬间,道潜手中的扫帚柄如长枪般刺出,正中黑衣人的腹部,将他重重地钉在了一旁的木墙上。 “啊——!”黑衣人惨叫一声,口吐鲜血,瘫软在地。 道潜并未取他性命,而是转身走向那墨客,合十道:“居士伤势如何?” 墨客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和尚,咽了口唾沫:“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但这东西……”他指了指怀中的账本,“必须立刻交给苏学士。” 道潜微微一笑:“子瞻(苏轼)那边,贫僧自有安排。居士且去疗伤,这账本,由贫僧转交。” 墨客犹豫片刻,看着远处越来越多的追兵火光,咬牙将账本递出:“全仗大师。告诉苏学士,这账本里不仅记录了蔡京吞没军费的证据,还有……还有程颐大人的弟弟程颢生前的一封密信。那才是关键。” 道潜接过账本,将其扫入袖中,转身融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子瞻啊子瞻,你这一潭浑水蹚得太深了……” ……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尼姑庵。 这里是王闰之(苏轼继妻)常来的地方,如今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苏轼浑身湿透,小坡和那个小女孩也被安顿在温暖的火炉旁。苏轼换上了一身干的僧袍,手里捧着一碗热姜汤,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先生,您没事吧?”小坡看着苏轼苍白的嘴唇,心中充满了愧疚。都是因为自己,先生才会落到这步田地。 “无妨,这河水洗一洗,倒也让人清醒。”苏轼放下碗,忽然看向门外,“看来,今夜这庵堂,又要热闹了。” 门外的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 来人一身素衣,手持扫帚,正是道潜。 “佛印大师?不对,是道潜师兄。”苏轼迎了上去,虽然在此刻见到好友,但他心中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深夜造访,莫非……” 道潜走进屋内,反手关上门,神色凝重地看向苏轼,又看了看旁边瑟瑟发抖的小坡。 “子瞻,这局棋,下大了。”道潜从袖中掏出那本带着体温和血迹的账本,放在桌上,“这是有人拼了命送出来的。那死在司马光府里的郑五,手里原本有一本真的账本,但这本……是蔡京故意留给人查到的‘伪账’。” 苏轼一愣:“伪账?” “不错。”道潜翻开账本,指着其中的一页,“这本账本里,详细记录了‘洛党’私下接受贿赂、并密谋铲除‘蜀党’的计划。做得天衣无缝,若是你把它拿到朝堂上,正好印证了程颐对你的陷害。” “那真的呢?” “真的,在这本账本的夹层里。”道潜指尖轻挑,从封底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纸上并非账目,而是一封信。 苏轼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程颢写给司马光的亲笔信。信的内容,竟是关于新法中“青苗法”在局部地区的改良建议,以及司马光对此表示“可试一试,不可全盘否定”的朱批。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一直以“保守派”领袖自居,誓死废除新法的司马光,竟然在私下里对新法有过肯定的评价?而那个整天将“天理”挂在嘴边、对新法深恶痛绝的程颐,他的亲哥哥却在暗中研究如何改良新法? 如果这封信曝光,程颐不仅会失去洛党的领袖地位,更会被视为“欺世盗名”;而司马光的“完人”形象也会崩塌。这对于旧党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蔡京……好狠毒的手段。”苏轼只觉得背脊发凉。 郑五偷到了这封信,想要两头通吃,结果被蔡京发现。蔡京不仅杀了郑五,还伪造了这本陷害洛党的账本,故意留在现场,引导你去查。 “他这是要一石三鸟。”苏轼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借我的手,揭露程颐的丑闻,搞垮旧党内部团结;同时,若我用了这本伪账,事后他反咬一口,我便成了伪造证据的罪人;而无论结局如何,新党都能坐收渔翁之利,伺机复辟。” “那先生,我们该怎么办?”小坡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比他在市井里见过的任何骗局都要可怕。 苏轼沉默良久,手中的茶汤已经凉透。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旧肆虐的风雪。 “程颐虽迂腐,却也是君子。这封信若是曝光,大宋的清议之地将荡然无存。”苏轼转过身,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党争可灭人,不可灭义。这封信,不能交出去。” “可是先生,如果不交,您如何自证清白?那把纵火的刀,正架在您的脖子上啊!”道潜急道。 苏轼微微一笑,那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谁说我要用这封信来自证清白了?” 苏轼走到桌前,拿起那张信纸,就着烛火,点燃了。 “先生!”小坡惊呼。 火苗吞噬了信纸,那个可能颠覆朝局的秘密,在苏轼指尖化为灰烬。 “蔡京想看我惊慌失措,想看我和程颐狗咬狗,想看旧党分崩离析。”苏轼看着飞舞的纸灰,轻声道,“那我偏不如他所愿。我要用这本‘伪账’,给他唱一出大戏。” “道潜师兄,麻烦你明日一早,将这本账本送到御史台贾易的手里。”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宛如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他要演戏,我就陪他演。只不过,这戏台子,得搭在他蔡京的头上。” 屋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在这温暖的斗室之内,一场比风雪更猛烈的反击,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九章:墨影重重 汴京的夜,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砚台。 尼姑庵偏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轼站在案前,指尖在那张《临江仙》残页上轻轻摩挲,烛火映照下,他的眼神没有半分醉意,唯有手术刀般的精准与冷峻。 “不对。” 这三个字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坡浑身一颤。 “先生,哪里不对?”小坡声音发哑,牙齿不住地打颤。他刚从死里逃生,那冰冷河水的感觉还残留在皮肤上,此刻苏轼的冷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苏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枚随身携带的小巧放大镜——那是他研究金石时用的把玩之物。他将残页凑到烛火下,调整角度,让光线斜射入纸张的纤维之中。 “你看这里。”苏轼指着残页边缘的一处焦痕,“这火烧得蹊跷。火是从纸张背面烧起的,且温度控制得极好,刚好烧到这里就停了,保住了上面的字迹。更重要的是……” 他手指顺着“江海寄余生”的“余”字滑过:“墨迹。” 小坡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 “这墨,是松烟墨,且加了麝香,和我常用的‘延波纹’墨很像。但是,”苏轼抬起头,目光如炬,“这墨里有‘骨’。墨分五色,新墨火气重,色泽虽黑却浮躁;旧墨沉静,如小儿目睛。这字虽是我笔意,但这墨,至多出炉不过三个月。元丰年间的词,怎会用三个月前的墨来写?” 小坡倒吸一口凉气:“先生是说,这是有人……伪造的?” “不仅是伪造,还是精心设计的嫁祸。”苏轼将残页扔回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对方算准了我曾在酒后狂写这首词,或许是从哪个歌妓手里流出了底稿,然后模仿我的笔迹重新誊抄。他们不仅要我的命,还要毁掉‘东坡居士’这块招牌。” “那……那怎么办?”小坡急得快哭出来了,“现在御史台认定是您放的火,连驸马爷都不敢作证。这伪证一出,更是百口莫辩啊!” 苏轼负手踱步,窗外的风雪撞击着窗纸,发出噼啪的声响。他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走了两圈,忽然停下,转身看向小坡,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与狡黠。 “既然他们想演这出‘苏轼纵火’的戏,那我就陪他们演到底。只不过,剧本得改改。” 苏轼走到小坡面前,蹲下身子,视线与齐平:“小坡,你说过,蔡京的人让你偷程颐大人的把柄,对吗?” 小坡点了点头,又慌乱地摇头:“但我没偷到啊,我去的时候,那个暗格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苏轼盯着他的眼睛,“你再想想。那个暗格的灰尘厚度,你是怎么记得的?” 小坡努力回想,额头上渗出冷汗:“我想起来了……那个暗格很干净,像是经常被人开启。但我伸手进去摸索的时候,指尖好像碰到了一块……一块松动的砖石。” “砖石?”苏轼心中一动。 “对,那砖石有些异样,像是中空的。但我当时太害怕了,没敢多碰,就……就跑了。” 苏轼站起身,眼中的光芒愈发炽热。他在官场沉浮数十年,深谙那些大佬们的行事风格。程颐虽是个迂腐的理学家,但他极其珍视家族声誉。那暗格里若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绝不可能轻易让外人拿走。 “看来,我们得再去一趟司马光府邸了。”苏轼轻声说道。 “啊?现在?”小坡惊恐地捂住嘴,“先生,那里现在被禁军围得像铁桶一样,还有蔡京的死士在暗处盯着,去了就是送死啊!” “富贵险中求。”苏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里藏着三分疯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安全的。蔡京以为我会急着找证人,却没想到我会重返案发现场。” …… 丑时三刻,风雪更甚。 司马光旧邸的废墟在雪夜中显得狰狞可怖,焦黑的梁柱像是一根根刺向苍穹的枯骨。 废墟周围,每隔十步便有一名禁军守卫,他们缩着脖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怨声载道。 “这鬼天气,还要守着个破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少抱怨了,听说上面还在查,这可是牵扯到苏学士的大案。” 就在两名守卫交接换班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的阴影滑过。那不是苏轼,而是道潜带来的助手——那位身手矫健的“墨客”。 墨客借着枯树的掩护,在雪地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他飞身跃上废墟旁的一棵老槐树,从怀中掏出一枚弹弓,朝着远处的马厩射出一枚石子。 “哐当!” 马厩里的马匹受惊,嘶鸣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什么情况?”守卫们顿时慌乱起来,大半人朝着马厩涌去。 趁着这短暂的空档,一个裹着厚重蓑衣的身影从侧面的排水沟里钻了出来。正是苏轼。他穿着一身从杂役那里“借”来的旧棉袄,脸上抹了些锅底灰,乍一看就像个逃难的乞丐。 他按照小坡提供的方位,猫着腰,避开坍塌的梁柱,摸到了后书房的残垣断壁处。 风在废墟间穿梭,发出呜呜的怪声,仿佛司马光的亡魂在叹息。 苏轼屏住呼吸,在一堆焦黑的瓦砾下翻找。他的手指被瓦片划破,但他浑然不觉。 “在这里……” 他终于摸到了那块松动的青砖。周围是被大火熏黑的痕迹,但这块砖却异常干净,显然是有人最近清理过。 苏轼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青砖。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青砖下方缓缓弹出一个极小的暗格。暗格里空空如也,正如小坡所说。 “难道猜错了?”苏轼心中一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那声音极轻,像是雪落在枝头,但在死寂的废墟中却如惊雷般刺耳。 苏轼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苏子瞻,你果然还是来了。”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 苏轼猛地回头,只见那堵摇摇欲坠的断墙上,站着一个黑衣人。他脸上戴着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充满戏谑的眼睛。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刀。 “蔡京的走狗。”苏轼冷哼一声,缓缓站直了身子,尽管手心里全是冷汗,但他面上却保持着那份文人的傲骨,“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不动手?” 黑衣人轻笑一声,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在离苏轼五步远的地方:“动手?那样太无趣了。大人可是说了,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进死局的。这废墟之下,埋着你想要的‘真相’,也埋着你的‘坟墓’。” 说着,黑衣人手中的短刀猛地一挥,一道寒光直逼苏轼的面门。 苏轼虽然不懂武功,但年轻时也曾骑马射猎,反应极快。他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摔在瓦砾堆中,堪堪避过那一刀。短刀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深深插入旁边的木柱中。 “好险。”苏轼心中暗道。 他顾不得疼痛,顺手抓起一块半焦的木头砸向黑衣人,连滚带爬地躲进了一堵断墙后面。 “还想跑?”黑衣人如同猫捉老鼠一般,慢条斯理地逼近,“你以为那个叫小坡的小崽子告诉你的就是全部真相吗?程颐那老顽固,怎么可能把把柄放在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苏轼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剧烈跳动。黑衣人的话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的脑海。对,程颐生性多疑,那个明面上的暗格,或许是故意留给贪婪之人的陷阱。 那真正的秘密,在哪? 苏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在周围急速搜索。这里曾是司马光的书房,满地都是烧焦的书籍残卷。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房梁上方。 那里挂着一幅被烟熏得漆黑的匾额,上书“实事求是”四个大字。这是司马光亲笔所书。但奇怪的是,这幅匾额在火灾中虽然受损,却并没有掉下来,而且匾额与房梁连接的地方,有一处极不自然的突起。 司马光一生严谨,这匾额挂得歪了? 不,不是歪了。 苏轼脑海中灵光一闪。元丰年间,他曾来此做客,当时司马光站在梯子上亲自挂匾额,曾开玩笑说:“此处虽高,却可俯瞰天下。”那时候,匾额是正的。 现在的歪斜,是因为……下面少了东西支撑! “原来在这里!” 苏轼心中大喜,但也顾不得许多。他看着逼近的黑衣人,大声喊道:“你说得对,程颐确实狡猾!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火会烧掉他的伪装!” 黑衣人一愣:“什么意思?” “你看那里!”苏轼指着匾额下方的虚空,“那是程颐私通新法的铁证!” 黑衣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苏轼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没有逃,而是抓起旁边一根燃烧的木棍,猛地捅向了那堵支撑着房梁的脆弱断墙。 “轰隆——” 本就脆弱的墙体受热受力失衡,瞬间崩塌。巨大的烟尘和碎砖石如同雪崩般砸落,正好落在黑衣人站立的位置,也将苏轼自己掩埋在了一堆杂物之下。 黑衣人大惊,连忙挥刀格挡,却被一根巨大的横梁压住了腿脚,动弹不得。 “啊!该死!” 黑衣人怒吼着,拼命挣扎。 而在混乱的烟尘中,苏轼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捡起那根燃烧的木棍,用力向上一挑,狠狠地砸向那个悬挂匾额的连接处。 “给我下来!” “砰!” 匾额坠落,连带砸裂了上方的一根中空木管。 “叮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在纷乱的烟尘和碎木中,滚落下来一个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铜管。 苏轼眼疾手快,一把抓起那个铜管。 “别动!”被压在横梁下的黑衣人嘶声力竭地吼道,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恐,“那是……那不能看!” 苏轼握着铜管,感受到那种冰冷的质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黑衣人,冷笑道:“是不是不能看,不是你说了算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禁军听到了动静,正向这边涌来。 “走!” 苏轼知道不能久留,他将铜管塞入怀中,借着夜色和废墟的掩护,朝着相反的方向——那个排水沟狂奔而去。 风雪似乎更大了,掩盖了所有的足迹,也掩盖了这废墟下刚刚发生的生死博弈。 苏轼一路狂奔,直到远离了那片死地,才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停下脚步。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个铜管。 铜管的封口处,火漆完好无损,上面赫然刻着一个篆字——“颐”。 果然是程颐的东西! 苏轼深吸一口气,刚想打开,却忽然停住了动作。他的目光落在铜管的底部。那里有一个极不起眼的针眼大小的孔洞,正散发出一股极淡极淡的甜杏仁味。 若是普通人,恐怕根本闻不到。但苏轼精通药理,曾为配制墨香研究过各种香料。 这是……牵机引。 只要一撬开这封口,藏在里面的细针就会弹出来,刺破拿着人的手指,毒气瞬间入体。这是江湖上最阴毒的防窃手段,程颐一个讲究“存天理灭人欲”的大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除非…… 这东西,原本就不属于程颐,或者,程颐早就被卷入了一个比他想象中更深、更黑的漩涡。 苏轼的手僵在半空中,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这哪里是证据……”苏轼苦笑着看着手中的铜管,“这分明是阎王爷的请帖。”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子瞻兄,夜深风雪,不回家抱暖炉,却来这破庙里把玩铜管,雅兴啊。” 一个熟悉而戏谑的声音响起。 苏轼猛地回头,只见庙门口站着一个身披大红僧袍的和尚,光头上冒着热气,手里提着一壶酒,正是他的好友佛印。 “佛印?”苏轼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警惕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佛印走进庙来,将酒壶递给苏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来,谁来替你收尸?你这手若再抖一下,咱们这明年的今日,可就得一起去喝孟婆汤了。” 苏轼看着佛印那双仿佛看透世间万象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知道这管子里是什么?” 佛印接过铜管,在手中掂了掂,脸上笑意渐敛,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我知道,拿这个东西的人,如果不把它交给蔡京,那他在汴京城,就再也无立锥之地了。” 苏轼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进了胃里,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立锥之地……”苏轼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大宋疆域万里,若容不下一个苏东坡,那我便把这管子里的东西,刻在石头上,让天下人都看看!” 他将铜管郑重地揣入怀中最贴身的地方,转身看向佛印。 “走吧,该去面对这一场好戏了。” 风雪中,一文一僧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的司马光旧邸废墟上,那个黑衣人终于从横梁下挣扎着爬了出来,看着苏轼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 “跑吧……跑得越远越好。猎物跑得越欢,吃起来才越有滋味。” 第十章:三司会审 巳时三刻,垂拱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积雪未消,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今日的垂拱殿不同往日,气氛肃杀得连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的宫雀都噤了声。殿门大开,并没有设朝仪,而是摆开了三司会审的架势。正上方垂着一道明黄色的帘子,高太后端坐其后,虽不见其人,但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殿下众臣噤若寒蝉。 左首坐着刑部尚书,右首是大理寺卿,中间则是御史中丞贾易。三人身后各站着一排属官,黑压压一片,将大殿挤得满满当当。 “带人犯。” 随着一声尖锐的唱喏,苏轼被两名身穿红衣的狱卒押解上来。他依然穿着那件在风雪中沾染了灰迹的青衫,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铁链撞击地面的声音便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一声,如同敲在众人的心头。 苏轼昂首阔步,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仿佛不是来受审,而是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误入了这繁琐的早朝。 “苏轼,你可知罪?”贾易率先发难,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至何时?” 苏轼微微抬眼,瞥了一眼贾易那副急不可耐的嘴脸,轻笑道:“贾大人此言差矣。苏轼何罪之有?是饮酒之罪,还是作诗之罪?亦或是……没能替贾大人背好这口黑锅之罪?” “放肆!”大理寺卿厉声喝道,“这是公堂,不可油嘴滑舌!” 苏轼收敛了笑意,目光转向那道黄色的帘子,恭敬地行了一礼:“臣苏轼,无罪。若无实证,臣不服。” 贾易冷哼一声,从案卷堆中抽出那本所谓的“郑五账册”,双手呈上:“太后请看,这乃是纵火犯郑五留下的亲笔账册,上面详细记录了苏轼指使纵火、盗取财物的罪行。更有甚者,这是在郑五身上搜出的苏轼亲笔书信,信中苏轼对新法大加赞赏,足见其首鼠两端,因怕泄露给司马光大人,这才杀人灭口!”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那封信被当众宣读,字字句句皆是苏轼的口吻。旧党大臣们面露怒色,新党残余则暗自窃喜。 苏轼听着那些熟悉的词句,心中却在冷笑。这信除了皮是真的,里子全是毒。他缓缓抬起手:“可否让臣一观?” 得到准许后,苏轼接过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忽然笑了。 “笑什么?”贾易厉声问道。 “我笑贾大人读书不求甚解,竟拿这等拙劣的把戏来蒙蔽太后。”苏轼手指点了点信纸的落款,“这信写于元丰五年。彼时,苏轼身在黄州。请问贾大人,黄州距离汴京千里之遥,我如何能在汴京将此信交予郑五?难道我会飞不成?” “这……这定是你后来所写,预谋已久!”贾易有些慌乱,强行辩解。 “再者,”苏轼语气骤然转冷,“这信中提到了‘青苗法之利’。元丰五年,王安石相公已罢相多年,青苗法名存实亡。我苏轼虽不才,但也绝不会在那个时候去赞美一具尸体。贾大人,这伪造信件的人,有些不学无术啊!” 贾易张口结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想到蔡京给的“铁证”,在苏轼的拆解下如此不堪一击。 “这……这也许是郑五记错了时间!但那账册呢?那纵火的事实呢?” “账册真伪,一验便知。”苏轼毫不退让,“只要查一查那账册上提到的商铺何时关张,便知是真是假。至于纵火……” 苏轼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大殿中央:“火,确实是我放的。” 这下,连高太后都惊动了,帘子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承认了? 贾易狂喜:“你终于承认了!来人,画押!” “慢着!”苏轼猛地提高声音,“火是我放的,但烧的不是司马府,而是这满朝文武心中的‘鬼胎’!”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那个铜管,高举过头顶:“这,才是真正的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沾着烟灰的铜管上。贾易的眼睛瞬间瞪大,那是恐惧,也是一种见到猎物落网的兴奋。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能摧毁整个旧党的毒药,也是蔡京给他的底牌。 “这东西是哪来的?”刑部尚书厉声问道。 “就在司马光旧邸匾额后的暗格之中。”苏轼大声说道,“此物藏匿极深,且机关重重。若是我这纵火犯,怎会知道这隐秘所在?若是我要销毁证据,为何不将其烧毁,反而带到这大殿之上?” 他顿了顿,声音铿锵有力:“因为这管子里藏着的,不是我的罪证,而是有人妄图颠覆朝纲、挑起党争的惊天阴谋!” 贾易脸色惨白,他感觉到事情正在失控。蔡京明明说,这管子是致命毒药,苏轼若敢打开,必死无疑,或者若敢呈上来,程颐为了自保也会立刻反咬苏轼。 可苏轼现在的样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打开!打开看看!”帘子后传来了高太后苍老却威严的声音。 苏轼微微一笑,手指扣住铜管的机括。 贾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要苏轼一拧开,藏在里面的毒针就会……等等,苏轼的手指按的位置不对! 苏轼并没有去拧那个看似是开关的底盖,而是用指甲挑开了铜管顶端的封蜡——那里原本是用来防潮的,并非真正的开关。佛印昨夜在庙里用内劲震碎了里面的机关,毒针早已掉落在铜管夹层中失效了。 “啪。” 一声轻响,铜管顶端弹开。苏轼从里面倒出的不是什么绝密信件,而是一块……残缺的玉佩,和一张泛黄的便条。 贾易愣住了。这是什么? 苏轼拿起那张便条,展开,高声朗读:“兄言青苗法可试,弟深以为然。然朝局动荡,暂缓为宜。颢顿首。” 这是程颢写给司马光的笔迹! 但这内容……虽然承认了程颢对变法的松动,却完全在“理”的范畴之内,并未涉及到任何私通或背叛。相反,这恰恰证明了程氏兄弟的高瞻远瞩——他们并非一味顽固,而是务实治国。 “贾大人,”苏轼转头看向贾易,目光如剑,“你苦苦想要构陷我有罪,甚至不惜伪造书信,就是为了掩盖这样一个真相吗?程大先生与温公探讨国事,乃是为民请命,何罪之有?” 贾易此时已是冷汗淋漓,他指着苏轼:“你……你肯定偷换了里面的东西!那管子里原本……” “原本有什么?”苏轼逼问一步,“贾大人未曾见过此物,怎知里面原本有什么?难道……这谋害朝廷命官、构陷重臣的幕后主使,就是贾大人你自己吗?” “你血口喷人!”贾易气急败坏。 “肃静!” 高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将那玉佩呈上来。” 内侍走下台阶,从苏轼手中接过玉佩。苏轼趁机低声对内侍耳语了一句:“这玉佩背面,刻有‘京’字。” 内侍不动声色地将玉佩呈入帘中。 片刻之后,帘子后传来了高太后冰冷彻骨的声音:“贾易,你可知罪?” 贾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臣……臣冤枉啊!” “这玉佩乃是蔡京旧物,当年流落市井,朕认得。而那账册经刑部刚才核查,所记商铺三年前便已倒闭。”高太后的声音陡然提高,“你这御史中丞,拿着伪证来蒙骗哀家,妄图兴起大狱,残害忠良。你究竟是受了谁指使?!” 贾易如遭雷击,瘫软在地。蔡京……坑我! 苏轼看着瘫软如泥的贾易,心中并无胜利的喜悦。他知道,贾易不过是个棋子,真正的黑手此刻正躲在暗处,看着他这出“胜利者”的戏码冷笑。蔡京甚至可能故意牺牲贾易,来换取更深的潜伏。 “传哀家懿旨。”高太后的声音在大殿回荡,“苏轼纵火一案,查无实据,实属构陷。着即释放,官复原职。御史中丞贾易,玩忽职守,听信谗言,即刻革职查办,流放岭南!” “退朝——” 随着这一声长喝,一场惊心动魄的会审终于落下了帷幕。 苏轼走出垂拱殿时,雪已经停了。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汉白玉阶上,有些晃眼。小坡早已等在宫门外,看到苏轼平安出来,激动得哭了出来。 “先生!我们赢了!” 苏轼拍了拍小坡的肩膀,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汴京城,眼神却依旧深邃。 “赢了吗?”他轻声自语。 他在袖中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凉的东西——那是他从铜管里偷偷扣下来、没有呈上去的一小片纸屑。那上面,用极为隐形的墨水写着一行小字,那是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清的字迹: 鱼已入网,待时而动。 这是蔡京的笔迹。 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先生,我们接下来去哪?”小坡擦干眼泪问道。 苏轼转过身,看着那座巍峨的皇宫,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却又坦然的笑意。 “去哪?回家。这风雪停了,该温一壶酒,填一首新词了。” “叫什么名字?” 苏轼想了想,抬头望向天边那抹残雪。 “就叫……《定风波》。” 第十一章:饯别惊变 汴京的春意总是来得极快,刚过惊蛰,汴河两岸的柳枝便已抽出了鹅黄嫩绿。然而对于苏轼来说,这满城的春色,不过是离别的笙箫。 “圣旨到——” 苏轼府邸的厅堂内,气氛有些微妙的凝重。宣旨的内侍并非新面孔,而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也是苏轼的旧识,梁惟简。 梁惟简展开黄绫圣旨,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苏轼虽在纵火案中洗清冤屈,然前日于朝堂之上,言语狂悖,以此博取名声,有失大臣体统。且蜀洛党争日盛,令朕不安。为保全苏子瞻才名,着即贬为杭州太守,即日离京,不得逗留。” 苏轼跪在蒲团上,双手接过圣旨,脸上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臣,领旨谢恩。” 这“贬谪”来得并不突然。对于高太后和赵官家来说,苏轼是无罪的,但他也是“麻烦”的。他在朝一日,程颐的洛党便如芒在背,新党也时刻盯着。让他去杭州做一方诸侯,既是保护,也是为了平息这无穷尽的口水仗。 “苏学士,”梁惟简收起圣旨,压低声音,凑近苏轼道,“太后让杂家带句话:‘西湖虽好,莫忘汴京寒。这根玉簪子,是太后赏您的,以此为念。’” 说着,他悄悄将一只锦囊塞进苏轼手中。 苏轼心中一暖,眼眶微红。他知道,太后是在暗示他——汴京的暗流并未平息,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同时也留个念想,等待回朝的一日。 送走梁惟简后,苏轼回到书房。小坡正忙着收拾书籍字画,那孩子眼圈红肿,显然是不舍得走,却又不敢出声。 “先生,我们……真的要走了吗?”小坡停下手中的活,怯生生地问道。 “走,当然要走。”苏轼将那只锦囊贴身收好,目光投向窗外,“汴京这口大锅,实在是太热了,我这把老骨头,快要被熬成汤了。去杭州也好,那是人间天堂,正好修整修整。”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子瞻兄,这就要走了?也不等愚弟来送行?” 只见王诜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坛陈年花雕,身后还跟着几位文友。 “晋卿兄,”苏轼起身相迎,“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苏子瞻是这汴京城的风向标。你一动,风向都要变三分。”王诜放下酒坛,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凑近苏轼道,“不过,这饯行酒,咱们得换个地方喝。” “哦?为何?” “府外有眼线。”王诜压低声音,“程颐虽然失势,但洛党门生遍布;蔡京更是阴魂不散。今日你离京,若是在府门口大张旗鼓地送行,只怕路上要出幺蛾子。” 苏轼眉头微挑:“你是说……” “城外十里长亭,我已备下薄酒,咱们悄悄出城,神不知鬼觉。”王诜眨了眨眼。 苏轼点了点头:“好,那就依你。” …… 申时,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悄驶出了汴京的宣化门。 车帘低垂,马车里坐着苏轼和小坡。王诜骑马护卫在前,后面跟着几名便装的家丁。 出了城门,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虽然柳色尚新,但田野间已是一片生机勃勃。苏轼掀开车帘,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先生,看!那是汴河的船!”小坡趴在窗口,指着远处的河道兴奋地喊道。 苏轼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到了杭州,你想看船看个够。那可是水乡泽国,出门便是舟。”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当马车行至一片名为“枯杨林”的僻静地段时,王诜忽然勒住了马缰,举手示意停止。 “怎么了?”苏轼在车内问道。 “有些不对劲。”王诜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林子里的鸟,怎么不叫了?”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锐响。 一支羽箭擦着王诜的马鬃射过,深深钉在路边的老杨树上,箭尾还在剧烈颤动。 “有埋伏!护住先生!”王诜大吼一声,拔刀出鞘。 枯杨林中,瞬间冲出十几名黑衣蒙面人。他们并不答话,手中的长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直奔马车而来。 “小坡,蹲下!”苏轼一把将小坡按倒在车厢板上,随手抓起案几上的铜镇纸,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这不是普通的劫匪,这是杀手。招招致命,不留余地。 王诜虽然是贵胄公子,但也并非只会斗鸡走狗之辈。他挥刀格挡开迎面砍来的一刀,反手一刀划破那人的咽喉,鲜血溅了他一脸。 “子瞻!快走!我来挡住他们!”王诜回头大吼,同时一脚踹在马屁股上。 拉车的老马受惊,猛地向前窜去。几名杀手想要追赶,却被王诜如疯虎般拦住去路。 “想过去?先问问我手里的刀!” 但敌人的数量太多了。除了围攻王诜的,还有五六人骑着快马,死死咬住了苏轼的马车。 车厢剧烈颠簸,苏轼在里面被撞得东倒西歪。小坡吓得脸色煞白,死死抱着苏轼的腿。 “先生……我怕……” “别怕!”苏轼强作镇定,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后看去。只见那几匹马越来越近,领头的杀手眼中毫无感情,只有杀气。 苏轼知道,若是照这样跑下去,不出二里地就会被追上。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摸遍了全身,除了那个锦囊,便只有一支随身携带的毛笔和半瓶墨汁。 “罢了,今日便用这支笔,画个符吧!” 苏轼猛地掀开车帘,不顾迎面而来的冷风,从怀里掏出那瓶墨汁,打开瓶盖。此时马车正经过一座独木桥,桥下是干涸的河床,乱石嶙峋。 那领头的杀手见苏轼露头,狞笑一声,举刀便砍:“苏子瞻,你的头值黄金千两!” 就在那一瞬间,苏轼并没有躲避,而是猛地将半瓶墨汁泼向了前方桥面的马蹄处,随后大喊一声:“驾!” 泼洒的墨汁在阳光下漆黑如血,极其刺眼。 拉车的老马虽然受惊,但那漆黑的液体让它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和滑步,它猛地向侧面一歪。 “轰隆!” 马车侧翻,重重地摔在桥面上。 苏轼眼疾手快,在马车翻倒的瞬间,一把抱住小坡,借着惯性滚出了车厢。两人顺着桥边的斜坡,滚进了干涸的河床里。 “啊!” 杀手们没想到苏轼会自翻马车,反应不及,两匹快马收势不住,踩到了墨汁,马蹄打滑,连人带马摔下桥去,惨叫声顿时响彻荒野。 剩下的几名杀手勒住马,跳下来追杀。 苏轼顾不得浑身剧痛,拉着小坡在乱石堆中狂奔。 “先生,那边有个洞!”小坡眼尖,指着乱石堆后方的一个隐穴。 “快进去!” 两人连滚带爬地钻进洞穴,苏轼迅速搬起一块大石头堵住洞口。 洞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 “搜!一定就在附近!那老文官跑不远!” “那匹马摔断了腿,这老东西肯定受伤了。” 声音在洞口徘徊,听得人心惊肉跳。苏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跳如雷。他检查了一下小坡,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碍。 黑暗中,小坡紧紧抓着苏轼的衣袖,声音颤抖:“先生……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苏轼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傻孩子,怎么会死。阎王爷那儿嫌我的诗太酸,不敢收我。” 他从怀中摸出那只锦囊,借着从石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打开了它。 锦囊里除了那根玉簪,还有一张字条。那是高太后的亲笔,上面只有四个字: 南下避祸。 苏轼苦笑一声。太后果然料事如神,这所谓的“避祸”,如今竟成了“生死逃亡”。 突然,洞口的石头被人推了一下,发出“咯吱”一声响。 小坡吓得差点叫出声,苏轼一把捂住他的嘴。 洞外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刚才好像听到里面有动静?” “是你听错了吧,耗子精。” 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轼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异样的气流。 这洞穴……似乎并非是个死胡同。 他回过头,向洞穴深处望去。那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仿佛一张等待吞噬一切的大嘴。而那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水声。 “水声?”苏轼心中一动。 汴京附近地下水系发达,莫非这洞穴连通着地下河?若是如此,这或许是一线生机。 他看着黑暗深处,又看了看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坡,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小坡,”苏轼低声说道,“前面的路,可能比外面更黑,更冷。但你信不信先生?” 小坡抬起头,虽然眼中还含着泪水,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信。” “好。”苏轼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铜镇纸,“那我们就走一条这世上没人走过的路。” 两人转身,向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去,将身后的光亮与杀戮,暂时抛在了脑后。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洞口不远处的高坡上,一个身穿灰袍的人正静静地站着,看着苏轼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子瞻,果然是个妙人。不走大道,偏行险径。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人转身离去,脚不沾尘,正是早已“失踪”的道潜,又或是……那个一直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神秘身影。 第十二章:地下龙脉 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陈墨。 苏轼牵着小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洞穴中摸索前行。四周是湿滑的岩壁,脚下是淤泥和碎石,头顶偶尔有水滴落下,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先生,这……这是去哪儿?”小坡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灵。 “去往有光的地方。”苏轼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却依然透着一股子镇定。他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铜镇纸——这是此刻唯一的防身之物;另一只手死死拉着小坡,生怕这孩子在黑暗中走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抹幽幽的绿光。 “鬼火!”小坡惊叫一声,缩到了苏轼身后。 苏轼定睛一看,并非鬼火,而是镶嵌在岩壁上的一种发光矿石,星星点点,蜿蜒向前,宛如地底的银河。 “那是‘夜明石’。”苏轼松了口气,心中却更加惊骇,“汴京地下,竟有此物?看来这里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人工开凿的。” 顺着夜明石的指引,前方的水声越来越大。转过一道弯,视野豁然开朗。两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条巨大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如墨,却缓缓流动,透着一股肃穆之气。河面上,竟停泊着一艘巨大的石舫。石舫雕梁画栋,虽因岁月侵蚀而布满青苔,但其规制之宏大,竟与皇家园林里的龙舟不相上下。 “这……这是皇宫的御船?”小坡瞪大了眼睛。 苏轼眯起眼,看着石舫龙头上那个模糊的徽记。那是……宋太祖的“铁骑军”符记。 “这恐怕是太祖爷当年留下的‘后手’。”苏轼喃喃自语,想起了史书中只言片语的传闻——传说宋太祖陈桥兵变前,曾在汴京城下修筑了一条隐秘的运兵暗渠,直通护城河,以防不测。没想到,这传说中的地下龙脉,竟然真实存在,而且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快,上去看看。” 两人小心翼翼地爬上石舫。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船舱发出的呜呜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苏轼正要走向船舱,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不是从身后,而是从这地下河的尽头传来的。 “有人来了!” 苏轼一把拉住小坡,钻进了船舵旁的一个阴影死角。 片刻后,一艘小艇破开水面,划破黑暗。小艇上站着四个黑衣人,领头一人手中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照亮了他那张阴鸷的脸。 正是之前在废墟上遇到的那个戴青铜面具的黑衣人首领。 他身后,还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满身是血的人。 苏轼心中一震:那是王诜! “驸马爷,您这又是何苦?”黑衣人首领用刀拍了拍王诜的脸,语气戏谑,“为了救苏轼,把自己的一世英名都搭进去了。若是让太后知道您在这地下密道里私藏死士,怕是连这驸马都做不成了。” 王诜虽然狼狈,但眼神依然倔强:“你们这群阴沟里的老鼠,竟敢在皇城根下动土。今日我若不死,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死?”黑衣人冷笑,“你也配谈死?蔡大人说了,你是个好诱饵。苏轼那老狐狸虽然滑溜,但他重情重义。若是知道你被抓,他一定会现身。哪怕他不现身,用你的血祭这‘龙脉’,也算是这石舫重见天日的贺礼。” 小坡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别动!”苏轼一把按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急道,“冲出去也是送死!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机关!” 苏轼的目光在石舫上疯狂搜索。这里是皇家秘道,太祖皇帝生性多疑,怎会没有防备?他的目光扫过船舷两侧的石狮子,猛地发现,左边狮子的眼睛是实心的,而右边狮子的眼睛……似乎是用琉璃做的,在灯光下反光不同。 那是……机关孔! “小坡,你会弹弓吗?”苏轼从怀里摸出那本被没收未遂的账册残页(之前一直垫在鞋底),揉成团。 “会……一点点。” 苏轼指了指那个琉璃狮子眼:“看到那个亮晶晶的地方了吗?那是机关的‘天眼’。你用这纸团打中它,就像打王诜府上的鸟窝一样。” “可是……万一打不中……” “没有万一。”苏轼盯着那个黑衣人首领的手,看他正举刀准备砍向王诜,“这一击,救的是你晋卿叔叔的命,也是我们自己的命。” 黑衣人首领高举钢刀,寒光照亮了王诜苍白的脸:“永别了,驸马爷。” 就在刀锋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颗纸团裹挟着风声,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右首狮子的琉璃眼球。 “咔嚓——”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在石舫内部炸响。 黑衣人首领的刀停在半空,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的甲板突然翻转。 “啊——!” 两名站在机关板上的黑衣人惨叫着跌落下去,瞬间被地下河黑色的漩涡吞噬。黑衣人首领反应极快,在翻板起动的瞬间,猛地一跃,抓住了船舷的栏杆,整个人悬在半空。 王诜因为被绑在柱子上,侥幸未跌落,却被剧烈的震动震晕了过去。 “谁?!”黑衣人首领双手攀上甲板,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目光如电,扫视四周,“滚出来!” 苏轼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枚铜镇纸,脸上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微笑,但眼神却冷得吓人。 “蔡京的手伸得够长啊,连太祖爷的龙脉都敢染指。”苏轼淡淡说道,“你就不怕这地底的阴风,吹断了你们主仆二人的脊梁?” “苏子瞻!”黑衣人首领爬上甲板,眼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果然是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今日,我就成全了你,让你和这驸马爷,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挥手示意剩下的一名手下:“去杀那个小的,老夫亲自宰了苏子瞻!” 那名手下拔刀冲向小坡。 小坡虽然害怕,但他想起了苏轼在洞穴里说的话——“信我”。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闭着眼睛扔了出去,然后抱头鼠窜,在甲板上忽左忽右,竟是个滑溜的泥鳅,那杀手一时竟近不得身。 另一边,黑衣人首领与苏轼对峙。 苏轼虽无武功,但他懂得“势”。他背靠着那尊石狮子,利用石舫上错综复杂的立柱和缆绳,与黑衣人周旋。黑衣人的刀虽然快,却总是被那些粗大的缆绳挡住,或者是被苏轼用随手抄起的沙土迷了眼。 “只会像猴子一样乱窜吗?”黑衣人首领怒吼一声,一刀斩断了挡路的缆绳。 缆绳崩断的反弹力抽打在苏轼的肩膀上,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一滞。黑衣人抓住了这个机会,长刀如毒蛇吐信,直刺苏轼心窝。 就在这生死一瞬,一直昏迷的王诜突然动了。 原来之前的机关翻转震开了他身上的绳索,他虽未完全清醒,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撞向了黑衣人首领的腿。 “砰!” 黑衣人首领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刀锋擦着苏轼的衣襟划过,割开了一道口子。 苏轼没有退,反而进了一步。 他手中的铜镇纸,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黑衣人首领的面具上。 “哐当!” 青铜面具应声而碎。 那张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 苏轼愣住了。那张脸上虽然布满疤痕,但那双眼睛,那股子阴鸷的气质…… “徐得力?”苏轼失声叫道。 此人竟是王诜府上的总管,那个平日里低眉顺眼、负责端茶送水的徐得力! “徐……总管?”正爬起来的王诜听到这名字,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脸,“是你?我要死的人,竟是你?” 徐得力被砸得鼻血横流,但他并没有掩饰,反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没错!是我!驸马爷,你平日里只把我们当狗,可你知不知道,狗也是会咬死人的!我本是徐家旧部,家族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君子’迫害,我忍辱负重二十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神变得疯狂:“苏子瞻,你自以为聪明,揭穿了蔡京的伪证,可你不知道,这地下石舫,本就是用来埋葬你们这些‘清流’的坟墓!” 说罢,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然后竟直接扔向了石舫底部的油槽。 “既然杀不了你们,那就大家一起死!这石舫里积存了五十年的火油,足以把这里炸成平地,震塌半个汴京城!” “疯子!”王诜大吼着扑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火折子接触到油槽的瞬间,烈焰腾空而起。 “跑!” 苏轼一把拉起还在和杀手周旋的小坡,另一只手拽起王诜。 “那是龙眼机关!”苏轼指着石舫顶端的一块巨大浮雕,“那是唯一的出口!” 火势蔓延极快,热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甲板。徐得力站在火焰中,狂笑着,仿佛完成了一次血腥的祭奠。 “快走!”王诜此时也顾不得伤痛,背着小坡就往雕像上爬。苏轼紧随其后。 就在三人刚刚爬上顶端浮雕的那一刻,脚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石舫炸裂了。气浪将三人高高抛起,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随后是无边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苏轼的脸上,将他惊醒。 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息,肺部像是着了火一样疼。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小坡?晋卿?”他摸索着喊道。 “咳咳……先生……我在……”小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听起来有些虚弱,但还活着。 王诜则躺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浑身是血,生死不知。 苏轼爬过去,探了探王诜的鼻息,尚有一丝游丝。 “活下来了……” 苏轼仰面躺在乱石堆上,看着头顶那一线狭窄的天空。那里,隐约能看到几颗星星,还有一轮残月。 这里是哪里?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起小坡,背起王诜,顺着那微光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他们走出了洞口,发现竟然身处一片芦苇荡中。不远处,波光粼粼,正是那条奔流不息的汴河。 而远处,汴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先生,我们……逃出来了?”小坡看着初升的太阳,泪水夺眶而出。 苏轼看着那座他生活了数年的繁华都城,心中五味杂陈。这一次死里逃生,让他彻底看清了那座城里的光鲜亮丽之下,掩埋着怎样的肮脏与血腥。 “逃出来了。”苏轼轻声说道,但随即眼神变得深邃,“但有些事情,还没结束。” 他看了看背上昏迷不醒的王诜,又看了看依然在颤抖的小坡。 “我们不能回汴京。”苏轼冷静地说道,“徐得力已死,但蔡京还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我们得去杭州,但这去杭州的路,不能走官道。” “那走哪?” 苏轼指了指那条向东流的汴河:“走水路。一路南下,且行且歌。既然这朝堂容不下我们,那我们就去江湖,做一对真正的闲散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初升的红日,一段新的词句在脑海中油然而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风起芦苇,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茫茫烟波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的汴京城头,一个身穿官袍的人正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 蔡京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让他们走吧。只有把鱼放到更广阔的池子里,才看得出他们能跳出什么样的水花。” 他转身,身后是巍峨森严的宫阙。 “传令下去,江南方面的人手,可以动起来了。苏子瞻的‘杭州任’,才刚刚开始呢。” 第十三章:扁舟入梦 三月的汴河水,解冻未久,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 一叶扁舟,如枯叶般顺流而下。船篷破旧,遮不住四面八方的风,船尾挂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在波涛中摇曳。 苏轼坐在船头,身上裹着那件已染满血污和泥浆的狐裘,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无意识地拨弄着漂浮在水面的落花。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身后,船舱里传出压抑的**声。王诜还没醒,那道被火油灼烧的伤口虽然经过简短处理,但在这种缺医少药、颠簸流离的环境下,高烧不退是迟早的事。 “先生,晋卿叔好像更烫了。” 小坡从船舱里钻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浑浊的河水,眼圈红肿,显然是哭过。这孩子这几天老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神里也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惊惶和早熟。 苏轼放下手中的枯枝,接过水碗,却并没有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只锦囊拿出来。” 小坡一愣,连忙贴身取出高太后所赐的那只锦囊。苏轼拆开缝线,将里面的玉簪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掰断了簪身。 玉簪是空心的。 里面滚出一颗蜡丸,只有拇指大小。 “这是……”小坡瞪大了眼睛。 苏轼捏碎蜡丸,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用只有极少数皇室近臣才懂的“瘦金体”小楷,写着一个地名和一句暗语。 “陈州柳家,听风观雨。” 苏轼看着那八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太后果然神机妙算,她早已料到汴京城容不下他,甚至连逃亡的路线都安排好了。陈州,位于汴京南下必经之路上,且有一位太后当年的旧部,那里才是真正的“避风港”。 “小坡,转舵。”苏轼目光投向东方,那是陈州的方向,“不去杭州了,我们先去陈州救人。” …… 陈州,是座水城。 运河穿城而过,两岸杨柳依依,商贾云集,比起汴京的肃杀,这里多了一份江南般的温软。然而在这温软之下,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城南,“听雨轩”药铺。 这家药铺门面不大,却胜在清幽。掌柜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人称“柳三爷”。此时,他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切着黄芪。 “叮当——” 门上的风铃响了。 一个身穿灰布长衫、头戴斗笠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抓药。”男人的声音沙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方子?”柳三爷头也不抬。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块玉佩放在柜台上。 那是苏轼那根断簪的另一半。 柳三爷手中的刀猛地一顿,差点切到手指。他缓缓抬起头,透过老花镜,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苏学士?”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男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张满是胡茬、风尘仆仆的脸。正是易容后的苏轼。 “柳先生,救命。”苏轼没有废话,开门见山。 …… 半个时辰后,听雨轩后院的密室里。 王诜躺在干净的床榻上,一名苍髯老者正在为他施针。那老者手指如飞,银针在他背部的穴位上行云流水般游走,每一针落下,王诜的脸色便红润一分。 “这是家父,人称‘金针沈’。”柳三爷站在一旁,向苏轼介绍道,“太后密诏令我们在此接应,没想到救的不仅是学士,还有驸马爷。” 苏轼抱拳一礼:“多谢沈老,多谢柳兄。若非二位,晋卿怕是熬不过今晚。” “毒气攻心,火烧加刀创,能撑到这里,也是驸马爷命大。”沈老收起银针,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即便救活,这伤筋动骨一百天,驸马爷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习武握刀了。” 苏轼看向昏迷中的王诜,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那个平日里只会吟诗作画、斗鸡走狗的贵公子,却在地下石舫里为了救他,拼尽最后一口气。 “让他好好睡吧。”苏轼轻声道,“醒来后,便是劫后重生了。” 柳三爷将苏轼引至前厅,屏退左右,亲自倒了一杯热茶:“苏学士,汴京那边已经炸了锅了。” 苏轼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哦?怎么说?” “听说枯杨林那边发现了巨大的爆炸痕迹,还有不少尸体。御史台的人在现场找到了徐得力的尸体,指认是‘流寇作乱,劫持驸马’。但暗地里,蔡京的人正在封锁消息,四处搜查你们的下落。”柳三爷压低声音,“现在外面都在传,苏学士已经惨死在乱匪手中,连尸骨都烧成了灰。” “死得干净。”苏轼冷笑一声,抿了一口茶,“既然我已经‘死’了,那活着的这个人,便能做些死了的人做不了的事。” “学士的意思?” 苏轼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柳先生,陈州是水陆转运的重镇,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要在此集散。我想知道,最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货物,运往杭州?” 柳三爷眉头微皱:“特殊的货物?兵甲?还是……” “书。”苏轼吐出一个字,“蔡京既然要在杭州布局,必然少不了‘文墨’。他伪造我的书信陷害我,说明他不仅控制了刀,还控制了笔。我想查查,最近有没有大批量的‘澄心堂纸’、‘徽墨’,或者……刻书用的雕版,运往南方。” 柳三爷沉思片刻,忽然一拍大腿:“还别说!三天前,确实有一批货走的私道。那是挂着‘皇商’旗号的船队,说是运送一批江南急需的‘佛经’雕版,但这雕版封得严严实实,连夜装卸,动用了巡防营的兵丁护送,神神秘秘的。” “佛经雕版?”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陈州到杭州,水路顺风顺水,四天可到。若我不加干涉,这批‘佛经’到了杭州,恐怕就会变成我苏子瞻的‘反诗’吧?” “学士是说,他们要利用这批假货,在杭州掀起第二次‘乌台诗案’?” “不仅仅是诗案。”苏轼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运河,“杭州是东南形胜之地,富甲天下。若是在那里制造动乱,指控新任太守通敌谋反,蔡京便可借机接管东南财权,为他的新党复辟筹措军饷。这一招,叫‘围魏救赵’,更是‘釜底抽薪’。” 苏轼转过身,看着柳三爷:“柳先生,既然我已经‘死’了,那这‘鬼’,不妨就做得再真一些。” “学士有何计策?” 苏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那种熟悉的、让天下人为之倾倒的狂放气魄,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劳烦柳先生帮我找一艘船,一艘看起来不起眼,但跑得快的船。还有,我要十几个机灵的伙计,要会喊嗓子的。” “喊嗓子?”柳三爷有些不解。 “我们要演一出戏。”苏轼眼中光芒闪烁,“既然蔡京想送‘佛经’去杭州,那我就半路去‘迎’一迎这尊佛。” …… 四天后,淮河与长江交汇之处,名为“瓜洲古渡”的要塞。 江面宽阔,千帆竞渡。 正午时分,一艘挂着“蔡”字号旗的巨型官船,正缓缓驶入渡口。船上兵丁林立,戒备森严。那批所谓的“佛经雕版”,就装在最底层的货舱里。 船头,一个身穿锦衣、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正负手而立,手里把玩着两颗铁胆。他是蔡京的心腹家将,名叫王虎。 “爷,前面好像是‘流民船’,挡了道。”一名手下匆匆来报。 王虎皱眉望去,只见前方江面上,十几艘破破烂烂的乌篷船横七竖八地堵在航道中间,船上坐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在那里大声哭嚎。 “滚开!没长眼睛吗?这是官船!”王虎大怒,挥手下令,“把挡道的船给我撞开!” “是!” 官船加速,巨大的船头如同一头怪兽,撞向那几艘乌篷船。 就在即将相撞的瞬间,那些原本哭天抢地的流民突然停止了嚎叫。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那艘官船。 紧接着,一阵悠扬却带着几分悲凉的笛声,从江面上传来。 那笛声如泣如诉,婉转低回,竟让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们听呆了,手中的兵器都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谁?!”王虎心头一跳,握住了刀柄。 只见最大的一艘乌篷船顶上,一个穿着破旧道袍、戴着蓑笠的人缓缓站起。他手持一管长笛,脚下踩着一个大酒坛。 “诸位官爷,”那人的声音清朗,传遍了整个江面,“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既然大家都是同路人,何必赶得这么急?” 王虎眯起眼睛,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眼熟。 “你是何人?敢拦我蔡府官船?” 那道人仰头灌了一口酒,将酒坛扔进江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随后,他摘下蓑笠,露出一张布满胡茬、却依然难掩儒雅气质的脸。 但他并非苏轼,而是易容成道士模样的王诜——其实伤势稍好的王诜无法上阵,这其实是柳三爷请来的一位擅唱戏的优伶,扮作了苏东坡的模样。 “在下……”那人故意拖长了音调,“苏——子——瞻。” “苏子瞻?!” 王虎大惊失色,后退两步:“你不是死在汴京了吗?” “死?哈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阎王爷嫌我文章太酸,不敢收我,又把我踢回来了!听说有人在运‘佛经’去杭州造福一方,我苏某特意赶来,想给这批佛经加个‘印’。” “放屁!给我杀了他!”王虎惊怒交加,这若让苏东坡活着到了杭州,蔡大人的计划全盘皆输! “慢着!” 就在官兵准备放箭的时候,江面上忽然响起了无数个声音。 “苏学士在此!” “苏学士没死!” “苏学士来江南了!” 只见那些原本是“流民”装扮的伙计们,纷纷摘下破帽,扔下手中的打狗棒,从船舱里抽出一卷卷红纸。 那是苏轼亲笔题写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十几艘乌篷船同时展开红纸,在江风吹拂下,如同几十面红旗,将那艘巨大的官船团团围住。 而在更远处的芦苇荡中,一艘极不起眼的小船里,真正的苏轼正拿着笔,在一张新的宣纸上飞快地书写。 他每写一个字,船头的那个“假苏轼”便高声朗诵一句。 声音在江面上回荡,传遍了瓜洲渡口。两岸的百姓、过往的商旅纷纷驻足观看。 “是苏东坡!真的是他!” “那字迹,神韵无双!” “听说他被奸臣害死,原来是假消息!” 舆论,如同这滔滔江水,瞬间沸腾了。 王虎站在船头,脸色铁青。他看着周围那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今天这“杀人灭口”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杀了刚“死而复生”的名满天下的大文豪,这天下读书人会把他撕成碎片。 “撤……先撤!”王虎咬牙切齿地吼道,“回杭州!报信!” 官船匆匆掉头,如丧家之犬般狼狈离去。 小船上,苏轼放下笔,看着那艘远去的官船,嘴角微微上扬。 “先生,这招‘空城计’,唱得好啊。”小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崇拜。 “不是空城计。”苏轼将写好的《定风波》递给小坡,“这是‘投名状’。蔡京想让我在杭州做个孤魂野鬼,我偏要先让这江南水乡,知道我苏子瞻来了。而且,我要让他知道,我手里不仅有笔,还有他怕见光的东西。” 苏轼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是他从地下石舫的徐得力身上搜到的,之前一直没来得及细看的一张名单。 名单上,除了汴京的官员,还有一长串江南的商号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着一个数字——那是银两的数目,也是买命的价码。 “杭州……杭州……”苏轼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深邃而辽远。 “小坡,准备好纸笔。从今天起,我们要给这天下,写一篇新的文章了。题目就叫——《杭州通判上任记》。” 风起江面,卷起千堆雪。 一叶扁舟,载着这位“死而复生”的文坛巨匠,向着那烟雨朦胧的江南,破浪前行。 而在遥远的汴京深宫之中,高太后看着手中的密奏——“陈州送回密信:瓜洲渡口,苏轼现身,截胡货船。” 老人家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随后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轻声自语:“子瞻,这局棋,哀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看你如何在西湖边,走出这一蓑烟雨了。” 第十四章:钱塘惊潮 不同于汴河的温婉,钱塘江的潮水如千军万马,裹挟着泥沙与雷霆,日夜不息地拍打着杭州湾的海塘。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水汽和鱼腥味,这是杭州特有的味道,对于初来乍到的苏轼而言,这味道里却夹杂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火药味。 西湖断桥畔,一座名为“望湖楼”的酒楼矗立在烟雨中。这里是杭州城的制高点之一,原本是文人雅士登高望远、把酒临风的好去处。但今日,望湖楼却是三层封死,只开了一扇侧门,门口站着两排身挎腰刀、面无表情的巡防营兵丁。 二楼雅座,窗户紧闭。 苏轼并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倚着窗框,偷偷掀开一条缝隙,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湖面上穿梭的画舫。 “先生,您这心也太大了。”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身穿团领红袍、面容威严的中年官员。他是杭州知府兼通判,姓陈名希亮,乃是朝中出了名的“铁面御史”。虽然他也属旧党一脉,但对苏轼这种名声在外、放浪形骸的“文坛盟主”,向来没什么好感。 “陈通判,”苏轼转过身,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憨笑,“这西湖春色,不看白不看。若是还没死在奸贼刀下,先憋死在这衙门里,岂不是亏了?” “苏子瞻!”陈希亮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严峻吗?蔡京的人在杭州经营多年,工商行会、漕运码头,甚至这楼里的伙计,都有可能盯着你。你在瓜洲渡闹了一场,虽然名声赚足了,但也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明处。如今全杭州都在看新任太守的笑话!” “看笑话就让他们看呗。”苏轼走到桌边,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苏某人这辈子,就是在别人的笑话里活过来的。只要他们还在笑,就说明这杭州城还‘活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捕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陈希亮眉头一皱,正要呵斥,那捕快却喘着粗气喊道:“大人!不好了!城南织造坊……出事了!” “织造坊?”陈希亮脸色一变,“那可是供宫里采办的皇家织造!出什么事了?” “炸……炸了!” 苏轼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酒液洒出了几滴。 “火势如何?”陈希亮霍然起身。 “火势不大,但是……”捕快咽了口唾沫,“管事的说,现场发现了怪东西。那是……那是您到任的贺礼!” “我的贺礼?”苏轼挑了挑眉,“我这还没去拜码头呢,哪来的贺礼?” “是一个木头匣子,上面刻着‘东坡居士亲赠’几个字!现在外面的工人都说是苏太守带的火药炸毁了织坊,要冲进衙门来讨说法!” 陈希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转头死死盯着苏轼:“苏子瞻,你果然还是把麻烦带过来了!这分明是蔡京的‘栽赃计’!若处理不好,你就等着下狱吧!” 苏轼却并未惊慌,反而轻轻放下了酒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织造坊?炸药?走,陈大人,咱们去看看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 城南织造坊,早已乱成一锅粥。 黑烟滚滚,遮天蔽日。数百名织工手持棍棒,围在坊门口,怒吼声震天动地。 “苏东坡滚出来!” “炸毁织坊,断我生路,打死他!” 陈希亮带着一队衙役匆匆赶到,却被愤怒的人潮挡在门外,根本无法近前。 “退后!本官乃杭州通判陈希亮!谁敢闹事,先抓起来!”陈希亮厉声大吼,但他那点声音在汹涌的民愤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几根木棒即将砸到衙役头上的瞬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哟!这火烧得真旺啊!真是‘火烧连营,气象万千’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乌篷小船穿过芦苇荡,轻巧地靠在了岸边的码头。船头站着一个人,身穿布衣,脚踏芒鞋,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正是苏轼。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甚至连小坡都没带,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是他!苏东坡!” “别让他跑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向苏轼涌去。陈希亮惊恐地闭上眼睛,心想这位文坛领袖今天怕是要被乱拳打死在当场。 然而,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苏轼并没有躲,反而迎着人群走了两步,然后猛地将手中的糖葫芦高高举起,大声喊道:“谁敢动我手中的‘火种’!” 这一声吼,夹杂着丹田之气,竟震住了前面的几个壮汉。 “火种?”众人愣住了,盯着那串红彤彤的山楂。 苏轼冷笑一声,指着不远处还在冒烟的织坊大门:“你们以为那是普通的炸药?错!那是朝廷运来的‘雷火弹’,本是为了修缮海塘、炸开淤泥用的!我本打算今日将这雷火弹移交给海塘营,谁知还没动手,这织坊自己就着火了。怎么?你们是想说,我苏某人还没出手,这雷火弹就自己长了腿,跑到织坊里去自杀了?” 这话虽然荒诞,但却击中了众人的疑点。是啊,若是苏太守要炸,何必选在白天?何必还没到任? “那……那那个木匣子是怎么回事?”人群里有人喊道。 “拿来!”苏轼伸手。 一个管事模样的战战兢兢地递上那个烧得半焦的木匣。苏轼接过来,根本没打开,只是放在鼻端闻了闻。 “硫磺味很重,但没火药味。”苏轼将匣子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 “啪!” 匣子四分五裂,里面滚出来的不是炸药,也不是什么密信,而是一堆烂棉絮和一堆发霉的……铜钱。 “这就是所谓的‘贺礼’!”苏轼指着那堆烂铜钱,厉声喝道,“这是有人利用织坊账目亏空,偷梁换柱!他们不想让我查账,便先下手为强,炸毁账册,再栽赃给我!这霉铜钱,就是你们被贪墨的血汗钱!” 人群哗然。织工们虽然大多不识字,但对于“亏空”、“贪墨”这两个词,却是恨之入骨。 “你说得轻巧!凭什么信你?”管事虽然慌了,但还在强撑。 “凭什么?”苏轼冷笑,“就凭我是杭州知府!就凭我知道那海塘营的王统领今早刚在江边试了雷火弹!王统领!” “卑职在!” 人群中分开一路,一队披甲持锐的官兵大步走来。为首的正是海塘营统领王猛,那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之前苏轼在瓜洲渡曾以诗文“赠”过他,早已成了苏轼的拥趸。 “这匣子里的东西,可是你那边的?” 王猛看了一眼地上的烂棉絮,啐了一口:“呸!这哪里是官家的雷火弹!分明是有人用火油掺杂了白硝,做的劣质土炸药!这种土炸药,也就是吓唬吓唬人,根本炸不开石头!这是有人想毁了织坊,毁了证据!” 这下,风向彻底变了。 工人们的目光瞬间从苏轼身上,转移到了那个管事和织坊监官身上。 “说!账册呢?!” “是不是你们把钱贪了?!” 管事和监官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苏轼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头看向陈希亮:“陈大人,人我安抚了,但这火……还得你去灭。” 陈希亮看着眼前这个瞬间翻云覆雨的男人,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你什么时候安排的王猛?” “我没有安排。”苏轼眨了眨眼,“我只是算准了王猛今天会来催收海塘用的石料。这就是‘借势’。” …… 夜深了,望湖楼再次恢复了宁静。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西湖的荷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轼并没有回府衙休息,而是坐在楼顶的飞檐上,手里提着一壶酒。 小坡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看着远处黑漆漆的湖面。 “先生,那个管事招了吗?” “招了。”苏轼仰头喝了一口酒,“但没什么用。他只是个小卒子,背后的指使者是个‘影子’,连他都没见过。不过,从他供出的账目流向看,那些贪墨的银子,最后都流进了一家名为‘江南义庄’的商号。” “江南义庄?”小坡皱眉,“听着像是做善事的。” “善事?”苏轼冷笑,“那是蔡京在江南最大的钱袋子。他们以‘赈济灾民’为名,敛财无数;又以‘支持新学’为名,收买人心。那个织坊,就是他们用来洗钱的地方。我今天这一把火,算是烧掉了他们的一条腿。” “那他们肯定会报复的。” “当然。”苏轼放下酒壶,目光变得深邃,“我不怕报复,我怕的是他们不来找我。只有把水搅浑了,藏在底下的鱼才会浮上来。”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异样的香气。 不是花香,更像是……墨香中夹杂着一种极淡的、类似檀香燃烧的味道。 苏轼神色一凛,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铜镇纸。 “既然来了,何不出来喝一杯?”苏轼对着下方的黑暗说道,“这雨夜独酌,未免太寂寞了些。” 黑暗中,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雨声依旧。 小坡有些害怕:“先生,是不是听错了?” 苏轼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一棵老柳树。那柳树的枝条在风中摆动,但在某一瞬间,所有的枝条都静止了——那是有高手隐身其中,故意控制了呼吸和气机。 “听错了吗?”苏轼笑了笑,“或许是吧。”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那棵柳树遥遥举杯:“这杯酒,敬‘江南义庄’的庄主。告诉蔡京,杭州这塘水太深,小心别淹死。”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轻轻抛了出去。 酒杯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柳树下方的草丛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光如闪电般从树梢上掠下,直取苏轼的咽喉! 那速度太快,快到连风声都被撕裂。 “先生!” 小坡惊恐地尖叫。 然而,苏轼并没有躲。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招。就在那道寒光即将刺中他的瞬间,他的右手猛地抬起,手中的铜镇纸如同金钟罩一般,当头拍下!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夜空。 火星四溅。 一个全身黑衣、手持软剑的刺客被这千钧之力震得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望湖楼的柱子上,将那合抱粗的柱子撞得一阵摇晃。 “好内力!”刺客落地,虽然受了伤,但身法依然极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苏轼却纹丝不动,只是握着铜镇纸的手微微有些发麻。他低头看了看镇纸,上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好锋利的剑。”苏轼轻声说道,“看来,蔡京养的狗,不止一只。” 他转过身,看着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坡,语气瞬间变得温柔:“没事了,回去睡觉。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先生,明天是什么仗?” 苏轼看着雨中的西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明天,我们去‘江南义庄’。既然他们把账本藏在那儿,那我就去把它翻个底朝天。”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杭州城的一切罪恶,都冲刷干净。 但在那罪恶的深处,一张巨大的网,正悄无声息地向着这对主仆,以及整个杭州城收紧。 而在数百里外的明州(今宁波)港口,一艘巨大的海船正缓缓起锚。船头立着一个身穿红袍的官员,正是之前在瓜洲渡狼狈逃回的王虎。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密信,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杭州……苏子瞻……你们等着,真正的‘大礼’,已经在路上了。” 那艘海船载着来自东海的倭寇浪人,如同一头贪婪的巨鲨,顺着暗流,正向着钱塘江口游弋而来。 第十五章:孤舟夜袭 三月的杭州,天色总是暗得比别处早。雨丝如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西湖的水面上升起一层薄雾,像是一层化不开的愁绪。 城外二十里,钱塘江口。 夜色下的江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色,波涛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沉闷的轰鸣。这里是淡水与咸水的交汇之处,也是潮汐肆虐的险地。 一艘巨大的海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江心深水区。船身漆黑,桅杆高耸,上面没有挂任何旗帜,像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巨兽,正贪婪地注视着这座繁华的商埠。 船舱内,灯火通明。 一名身穿红袍、满脸横肉的男人正坐在虎皮交椅上,手里把玩着两只精铁打造的胆。他便是蔡京的心腹死士,王虎。在经历了瓜洲渡的惨败后,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变得更加疯狂。 “爷,都准备好了。” 一名身材矮小的亲信凑上前,低声汇报道,“船底的那层‘龙骨’已经加固,足以抵抗普通的江浪。那三百名‘倭人’都在底舱养精蓄锐,只等潮起之时,咱们就顺流而下,直冲杭州码头。到那时,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苏子瞻的府衙,再把这‘私通倭寇’的黑锅扣在他头上,看这次谁来保他!” 王虎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铁胆狠狠砸在桌案上:“那个姓陈的通判虽然是个铁面御史,但他手里的兵都是软脚虾。只要咱们冲进去,大宋的军队根本挡不住。到时候,别忘了把‘江南义庄’的那几本假账本扔在苏子瞻的书房里,我要让他百口莫辩,身败名裂!” “爷高明!” “只是……”那亲信犹豫了一下,“蔡大人那边,真的不通知一声?毕竟这次动用了这么大的阵仗,万一失手……” “失手?”王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瓜洲渡是因为轻敌。这一次,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蔡大人如今在朝中也是自身难保,若我不能在江南杀出一条血路,谁还会记得咱们这些替主子卖命的狗?等我除了苏子瞻,控制了杭州的财路,就算是蔡大人,也得高看咱们一眼!” “报——!”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喊叫。 “慌什么!滚进来!”王虎怒喝道。 一名水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上带着血迹:“爷……不好了!江面上……江面上全是鬼火!” “鬼火?” 王虎霍然站起,几步冲到船窗边,推窗望去。 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江面上,不知何时竟然亮起了无数盏红灯笼。那些灯笼并非挂在船上,而是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潮水缓缓流动,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将这艘巨大的海船团团围住。 更可怕的是,那些灯笼的光芒映照下,周围的芦苇荡里,似乎有无数黑影在晃动。 “有埋伏!”王虎脸色骤变,“传令!起锚!全速冲出去!” …… 与此同时,钱塘江岸边的一处高岗上。 苏轼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静静地立在风雨中。他的身旁,站着海塘营统领王猛。这位孔武有力的汉子此刻正紧张地握着刀柄,手心里全是汗水。 “先生,这真的能行吗?”王猛看着江面上那壮观的景象,声音有些发颤,“咱们这‘火龙阵’,不过是用几十艘装满灯火的空船布下的,若是那帮亡命徒直接冲撞过来……” “他们不敢冲。”苏轼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王统领,你也是军人,应该知道。当敌人看不清前路的时候,恐惧比刀剑更锋利。” 苏轼抬起手,指了指远处江口那一排排看似不起眼的木桩。 “而且,我也没打算只靠灯笼吓退他们。这钱塘江的潮水,才是咱们最锋利的刀。” “点火。”苏轼轻声下令。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岸边的几座烽火台同时升起了狼烟。紧接着,江底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巨响。 “轰!轰!” 那是埋藏在江底的“土雷”。虽然威力不足以炸沉巨舰,但巨大的冲击波足以搅浑江水,让江底的淤泥翻涌而上,瞬间堵塞住海船的舵机和测深仪。 海船上,剧烈的震动让王虎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触礁了?!”王虎惊恐地大吼。 “爷!不是触礁!是水底有人炸了泥沙!舵……舵失灵了!船身被困住了!”水手们惊慌失措地喊道。 就在这时,周围的芦苇荡里,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杀——!” 但这喊杀声并非来自千军万马,而是经过了王猛精心设计的“回声谷”效果。几百名赤膊的汉子,手中拿着铜锣、战鼓,拼命敲击,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听上去就像是几千伏兵杀到。 王虎看着窗外那漫天的红灯笼,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再加上船身失控的剧烈晃动,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 他不怕死,但他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这太像是他在瓜洲渡遇到的那种“鬼魅”战术——那是苏子瞻的手段! “苏子瞻!是你!一定是你在捣鬼!”王虎双目赤红,拔出腰刀,砍碎了身边的桌案,“传令!底舱的倭人全部上甲板!不管水里有什么,给我杀出去!” 然而,底舱并没有回应。 “混账!为什么不说话?” 王虎冲到舱门口,一把拉开舱门,一股浓烈的热浪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底舱里,火光冲天。 那些原本准备用来屠城的倭寇,此刻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原来,苏轼早已通过小坡,混入了海船的伙房,在他们的饮水里下了致幻的草药,并在底舱的柴草堆里埋下了火磷。 当江底的震动发生时,火磷被引燃。这群凶悍的杀手在密闭的空间里,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完了……全完了……”王虎瘫坐在甲板上,看着四周蔓延而来的火光,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 “王虎兄,这把火,烧得可还暖和?” 一个温润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王虎猛地抬头,只见一艘小船,破浪而来。 船头站着一个人,没有披甲,没有拿刀,只是负手而立,手中甚至还提着一壶酒。 苏轼。 此时,小船已经靠近了燃烧的巨舰。王猛指挥着手下,用铁钩钩住了海船的船舷。 “苏……苏子瞻!”王虎咬牙切齿,举刀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烈焰逼退了半步,“你……你好狠毒的心肠!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苏轼跳上甲板,看着这个曾经让他陷入绝境的敌人,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种深深的悲悯。 “王虎,你错了。” 苏轼将手中的酒壶扔给旁边的一个喽啰,然后缓缓向前走去,“心狠毒的不是我,是这个吃人的世道。蔡京为了权力,可以牺牲整个江南;你为了荣华,可以出卖良知。今日这把火,烧的不是你,是你们心中那点未泯的贪婪。” “少废话!要杀要剐,冲爷爷来!”王虎嘶吼着,想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在了王虎的脚边。 箭杆上,绑着一块丝帕。 王虎一愣,下意识地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用熟悉的笔迹写着四个字: 事败,弃子。 那是蔡京的亲笔。 王虎看着那四个字,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鬼哭。 “弃子……哈哈!原来我拼上性命,也不过是弃子!蔡京!你这奸贼!” 笑声戛然而止,王虎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他没有再去攻击苏轼,而是反手一刀,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甲板上,也溅在了苏轼的衣摆上。 王虎的尸体缓缓倒下,脸上还带着一种解脱的神情。 苏轼看着他的尸体,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他……死了?”小坡从后面探出头,有些害怕地问道。 “死了。”苏轼转过身,看着身后那艘正在燃烧的巨舰,“死了也好。这世上的棋子太多了,少一颗,便少一份被摆弄的悲剧。” “那蔡京那边……” 苏轼抬头看向北方,那是汴京的方向。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坚毅。 “蔡京以为他在下棋,但他不知道,棋盘也是会反抗的。王虎一死,蔡京在江南的暗线便断了大半。加上这本从徐得力身上搜来的账本……” 苏轼从怀里摸出那本已经被水浸湿了一角的账本,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走吧,这里快要沉了。” 苏轼带着小坡和王猛的手下们,迅速撤离了燃烧的海船。 身后,巨大的海船在钱塘江的波涛中缓缓下沉,最终化作了一堆焦黑的残骸。 雨还在下,冲刷着江面上的血迹和火光。 苏轼回到小船上,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借着微弱的灯光,从袖中掏出一支狼毫笔,在一张湿漉漉的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不是诗词,也不是奏折。 那是一份名单。名单上,除了那些已经被揭露的贪官污吏,还有一个名字——高太后身边,那个看似忠心耿耿的内侍,梁惟简。 这是他在翻阅账本时,发现的一个极其隐晦的名字。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但那种习惯性的笔锋勾连,与高太后的懿旨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先生,您在写什么?”小坡好奇地凑过来。 苏轼不动声色地将宣纸折起来,塞进贴身的衣袋,然后揉了揉小坡的脑袋:“没什么,在写一篇新文章。题目就叫……《谁是朋友》。” 他抬起头,看着雨夜中渐渐清晰的杭州城轮廓。 杭州守住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因为这场大火,不仅烧死了王虎,也烧掉了他最后的退路。朝堂之上,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绝不会坐视他在杭州站稳脚跟。 下一轮的清洗,已经在路上了。 “小坡,回府。”苏轼轻声道,“明天,陈通判恐怕又要来问罪了。这一仗,虽然赢了,但咱们这‘破坏公物’的罪名,怕是逃不掉了。” 小坡破涕为笑:“先生,那咱们赔吗?” “赔?”苏轼眨了眨眼,“这海船可是蔡京的私产,咱们替朝廷缴获了敌船,那是大功一件。至于赔钱嘛……” 苏轼看向远处的西湖,“就让西湖里的荷花,慢慢赔吧。” 雨停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在硝烟与血腥中,缓缓到来。 第十六章:垂帘听怒 汴京的春,来得总是比江南要迟,且冷硬得多。 福宁殿后的垂拱殿,此刻气压低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金碧辉煌之下的森森寒意。 高太后端坐在珠帘之后,那帘子是用南海进贡的鲛纱织成,薄如蝉翼,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隔绝了臣工们的视线,只能隐约看见太后手中那串缓缓捻动的佛珠。 那是紫檀木的佛珠,每捻动一颗,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听得人心惊肉跳。 “啪!” 一本奏折被狠狠地摔在阶下,弹起又落下,滑到程颐的膝边。 那是苏轼从杭州发来的急报——关于钱塘江海船私通倭寇、企图屠城的详细记录,以及那本从死人身上抠出来的“江南义庄”账本。 “程颐,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珠帘后,高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透入骨髓的倦意与威压。 程颐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已磕出了青紫。这位平日里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哪怕面见皇帝也不肯弯一下腰的理学大儒,此刻却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太后……臣……臣知罪。但臣真的不知蔡京竟敢私蓄甲兵,更不知那郑五……” “不知?”高太后冷笑一声,“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为了掩盖你兄长程颢当年那几封探讨变法的书信,你竟然默许蔡京那个奸佞,在汴京城里玩弄权术,构陷忠良!甚至到了杭州,还纵容其死党意图勾结外夷!这便是你所谓的‘天理’?这便是你维护的‘道统’?” 程颐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声音嘶哑:“太后!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洛党,为了朝局稳定!若是程颢兄长的书信公开,旧党内部必将分裂,新党必将复辟!臣……臣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两害相权?”高太后缓缓站起身,珠帘随之晃动,“你为了一个‘虚名’,为了所谓的‘党派纯洁’,竟不惜让杭州百万生灵涂炭,竟不惜让大宋的江山受辱!程颐,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读成了一个‘私’字!” 她猛地一挥衣袖,一只精美的茶盏从帘后飞出,摔得粉碎。 “传哀家懿旨!” 程颐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程颐,品行不端,欺君罔上,知情不报,致使奸党坐大。着即革去通直郎、崇政殿说书等职,勒令即日出京,回洛阳老家闭门思过!没有哀家的手谕,永世不得录用!” 这一声旨意,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满朝文武耳膜嗡嗡作响。 程颐并没有谢恩,只是呆滞地跪在那里,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一生为了道统而战,最后却败给了自己的私欲,败给了那个他最瞧不起的“浪荡文人”苏轼的一封急报。 “至于蔡京……” 太后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此獠殃民,罪不容诛。然念在其家族世代为官,且目前证据尚需‘完善’……着即革去户部侍郎之职,贬为翰林学士承旨,发配岭南安置,即刻启程,不得停留!” “太后!”一名御史忍不住出列,“蔡京通倭、谋逆、蓄意屠城,如此大罪,仅贬岭南,是否太轻了?” 高太后透过珠帘,冷冷地看着那名御史:“轻?你去岭南看看,那瘴气弥漫之地,是去享福的吗?蔡京以为他在岭南还能翻云覆雨?哼,哀家要让他亲眼看着,他在江南的基业如何一点点瓦解,让他知道,什么叫‘天网恢恢’。” 其实,高太后心中还有一层顾虑没有说出口。蔡京在朝中经营多年,根系庞大,若贸然处死,恐激起兵变。只有将他流放,才能慢慢剪除他的羽翼,将这棵毒树连根拔起。 “退朝——!” 随着这一声长喝,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结束了。 群臣缓缓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党争这么多年,今日这一战,竟然是两败俱伤。旧党折了程颐,新党折了蔡京,而最大的赢家,似乎是那个还在千里之外、一身泥点子的苏子瞻。 …… 三日后,杭州通判府后花园。 海棠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但苏府的气氛,却比秋风还要萧瑟。 一骑快马冲进了府门,带来的不是捷报,而是那一纸黄澄澄的圣旨。 宣旨的并不是生面孔,而是那个曾与苏轼在暗窟中有过几面之缘的太监,梁惟简。 “苏子瞻接旨——” 苏轼跪在庭院中,身后是王朝云和小坡。王朝云手里还拿着一件刚缝好的春衫,听到“接旨”二字,手中的衣服滑落在地,心仿佛沉到了谷底。 “……苏轼,虽查办江南义庄有功,然在杭州期间,行事孟浪,挑动私斗,致使江面生火,惊扰百姓。且其蜀党习气难改,虽有才情,却乏庙堂稳重。着即贬为建昌军司马,即刻离杭,不得逗留!” 圣旨读完,庭院里一片死寂。 建昌军司马。那是比黄州还要偏远的地方,是真正的蛮荒之地。 “接旨谢恩吧,苏学士。”梁惟简收起圣旨,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太后也是没办法。程颐倒了,那一帮老顽固们把气都撒在你身上。若不稍微贬一贬你,压不住那边的怒火。而且……建昌虽远,却离权力中心远,也离是非远。” 苏轼抬起头,看着梁惟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通透的豁达。 “梁公公,我懂。这叫‘明贬暗保’,对吗?” 梁惟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苏学士果然聪明。太后让我给您带句话:‘建昌山水清嘉,正好修心。且把那把火,在肚子里灭了。’” 苏轼拱手行礼:“微臣,领旨谢恩。” 送走梁惟简后,苏轼独自坐在海棠树下,手里端着一盏凉透的茶。 “先生……”王朝云走过来,眼眶红肿,“您不冤吗?明明是蔡京要杀我们,明明是您救了杭州,为何反倒是您……” “朝云啊。” 苏轼折下一枝海棠,放在鼻端轻嗅,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冤吗?若论冤,这天下最冤的是那些被党争牵连的百姓,是那个被当做弃子烧死在江里的王虎,甚至是程颐那个老夫子,一辈子为了道统,最后却栽在了私欲上。” 他转头看着侍妾,目光温柔:“我苏子瞻,能在西湖边喝了几个月的酒,写了几首词,又赶跑了那帮强盗,已经是赚了。至于去哪里做官,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换个地方吃饭罢了。” “可是……听说建昌多瘴气……” “那就多备些草药。”苏轼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若是真死在那里,正好应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天地大旅社,我也住够了,退房的时候,总得留点什么吧。” “留什么?”小坡在一旁好奇地问。 苏轼摸了摸小坡的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留一点不灭的灯火。只要这点灯火不灭,无论我去哪里,这大宋的文脉,就断不了。” 他转身走向书房,步伐虽然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 “小坡,收拾东西。把那些带不走的书,都捐给杭州的书院。那本账本的真本,藏在我那幅《寒食帖》的夹层里,你务必亲自送到陈州柳先生手里,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先生,您不带吗?” “不带了。”苏轼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那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但我手里还有个更烫手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蔡京以为我去了建昌就废了。但他不知道,那本账本上,还有一个名字,是我没写在奏折里,也没给任何人看的。那个名字,才是这盘棋局最后的死穴。” 小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风吹过庭院,海棠花瓣纷纷落下,如同一场粉红色的雨。 苏轼站在雨中,看着这满地的落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他想起了当年在黄州,想起了那个因为写诗而被抓进乌台诗案的自己,想起了这十几年的起起伏伏。 他从案上提起笔,在那张宣纸上,写下了最后的告别: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这不是给皇帝的谢恩表,也不是给朝堂的辩白书。这是他给这该死的命运,给这风起云涌的时代,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我苏东坡,还活着。而且,活得比谁都年轻,比谁都硬气! “走!” 苏轼大袖一挥,将那首《浣溪沙》留在案头,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门外,风雨初歇,一叶孤舟,正静静地候在码头上,准备载着这位大宋最有趣的灵魂,驶向下一个未知的风浪。 第十七章:逆旅人生 建昌军,地处洪州以南,山川险峻,林莽森森。 这里没有汴京的雕梁画栋,也没有杭州的烟柳画桥。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雾气,和那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当地人称之为“瘴乡”,对于北方的士大夫而言,这里往往意味着生命的终点。 四月末,苏轼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建昌军的治所南城。 驿站早已破败不堪,屋顶漏着雨,墙壁上生满了青苔。王朝云收拾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勉强清理出一块能让人歇脚的地方。小坡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发起了高烧,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嘴里说着胡话。 “先生,这水……是不是不干净?”王朝云端着一碗浑浊的姜汤,眉头紧锁,“小坡这烧,退不下来。” 苏轼放下手中的行囊,走到床边探了探小坡的额头,滚烫如火。他叹了口气,接过姜汤:“这地方缺医少药,只能靠他这口气硬扛了。我去外面找点干净的草药,你看着他。” 苏轼披上一件旧蓑衣,推门而出。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苍天在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哭泣。街面上行人稀少,偶尔路过几个身披蓑衣的山民,也是眼神麻木,匆匆而过。这里的贫穷与荒凉,比苏轼预想的还要严重。 就在这时,前方一家看似药铺的矮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不卖!这是救命的神仙水,你们官府凭什么强征?” “少废话!新任军司马苏大人到了,这东西是要献给大人驱瘴用的!你敢抗命?” 苏轼停下脚步,心中一动。他刚到,连屁股还没坐热,怎么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来抢东西了? 他整理了一下蓑衣,走了进去。 昏暗的药铺里,一个穿着衙役服饰的汉子正指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大吼大叫。那汉子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瓷罐,正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住手。” 苏轼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那衙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布衣、满脸胡茬的老头站在门口,不由得怒道:“哪来的野老头?这是衙门办差,滚远点!” 苏轼冷笑一声,走进门去,随手拿起那个瓷罐,拔开塞子闻了闻。 “朱砂、雄黄、硫磺……这是‘三仙散’,确实能解蛇毒,但也能杀人。你想献给军司马驱瘴,是想让他毒发身亡吗?” 衙役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苏轼从怀里掏出一块仅剩的、已经有些磨损的腰牌,随手扔在桌上:“我是谁,你可以问问建昌通判。但这罐子里的东西,你是拿不出去了。” 衙役拿起腰牌一看,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苏……苏大人?下官……下官不知是您……” 苏轼摆摆手:“起来吧。谁让你来买的?” 衙役支支吾吾,不敢说。 “是刘押司让他来的。”角落里的老郎中突然开口了,眼中含着泪,“大人,这刘押司说是您的故交,为了给您接风,特意让人来收这药,但这药是老朽用来救山里人的命根子啊!” “刘押司?”苏轼眯起了眼睛。 他在汴京并没有叫刘押司的朋友,在杭州也没听说过。看来,这只名为“监视”的触角,比他的马跑得还要快。 “我知道了。”苏轼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这药,我买了。你拿去救治百姓。至于这位衙差兄弟……” 苏轼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衙役,“回去告诉刘押司,就说苏东坡这把老骨头,百毒不侵,这种‘神仙水’,还是留给他自己慢慢享用吧。” 衙役如蒙大赦,抱着瓷罐连滚带爬地跑了。 苏轼叹了口气,拿起药铺里还剩下的一把干柴胡,转身走入了雨中。 …… 回到驿站,天色已黑。 苏轼用柴胡熬了一碗药汤,喂小坡喝了下去。或许是这建昌的草药虽然粗陋,却透着一股野性之力,到了半夜,小坡的烧竟然真的退了一些。 看着小坡平稳的睡脸,苏轼点亮一盏油灯,铺开纸笔。 他并没有写诗,也没有写文。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那个一直藏在身上的秘密——那张从徐得力账本上临摹下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最后名单”。 名单上只有一个名字:梁惟简。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梁惟简是太后身边最受宠的内侍,也是当年在“乌台诗案”中,唯一敢于暗中给他送饭的人。苏轼一直视他为恩人。 但在杭州海船之战后,苏轼反复复盘那个账本的细节。那笔流向宫中内库的巨款,只有梁惟简有权限调动;而那份让蔡京“弃车保帅”的密旨,其传递的渠道,也只有梁惟简能够掌控。 如果连梁惟简都是黑手,那么这汴京城里,还有谁是清白的?如果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那么这大宋的江山,岂不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先生……”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王朝云不知何时醒了,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看着灯影下他那张显得格外苍老的脸。 “朝云,你醒了。” 苏轼将名单折好,塞进书卷的夹层里,转身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先生,您在担心什么?”王朝云走过来,替他披上一件外衣,“这一路上,您虽然都在笑,但我看得出,您的心比这建昌的山还要沉。” 苏轼看着跳动的灯火,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朝云,我在想,我这一辈子,到底在争什么?年轻时争文名,中年争功名,现在……争的竟然是一口气。” 他指了指窗外的夜色,“程颐争的是‘道’,蔡京争的是‘权’,而我争的,不过是一点‘真’。可这世道,真如这漫天迷雾,看不清,摸不着。” 王朝云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先生,小坡虽然不懂大道理,但他跟我说过,他说跟着您,心里踏实。因为您心里那盏灯,没灭。” “灯没灭……”苏轼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学士!苏学士在吗?”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鬼鬼祟祟。 苏轼眼神一凛,示意王朝云熄灯。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铜镇纸,走到门后:“谁?” “送故人的东西。”门外的声音低沉,“杭州陈州柳家所托。” 苏轼心中一震,猛地拉开了门。 风雨中,一个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他并没有进屋,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进苏轼手中,然后匆匆说了一句: “鱼入深海,网已收紧。柳先生让我带话:汴京之变,不在党争,而在宫墙。” 说完,那人转身便走,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夜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苏轼关上门,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那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块玉珏,那是当年高太后赏赐给他的那只断簪的另一半。而在玉珏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苏轼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潦草,却依然能认出是柳三爷的手笔: “先生:查得账本真迹,蔡京所敛之财,半数并未入己囊,而是流入了‘延福宫’库房。那‘江南义庄’的倭寇船资,竟有内廷采办的印信。此事蹊跷至极,柳家已不敢深查。特将此物归还,望先生明鉴。若先生有难,毁玉保身。” 苏轼读完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如此。 原来蔡京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站着的不仅仅是新党残部,还有……那个深不见底的皇权深处。 难怪高太后只贬了蔡京,却未深究其通倭之罪。或许,连高太后也投鼠忌器,不敢揭开这个盖子。因为这盖子一旦揭开,崩塌的不仅仅是蔡京,更是大宋皇室的脸面。 苏轼的手微微颤抖,看着手中的断簪。 这就是真相吗? 所谓的党争,所谓的正义,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玩偶? “不。” 苏轼忽然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走到桌边,重新点燃了油灯。灯芯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的声响。 “朝云,磨墨。” “先生,这么晚了,还要写?” “写。”苏轼拿起笔,饱蘸浓墨,“柳先生让我‘毁玉保身’,但他错了。这块玉若是毁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苏轼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并没有写奏章,也没有写供词。 他写下了一首诗。 “楚山澹无尘,赣水清可厉。” “散策尘外游,麾手谢此世。” 这是他初入建昌时所作的诗,此刻再次写下,心境已截然不同。 写罢,他将那半块玉簪小心翼翼地包好,并没有藏在身上,而是走到了床边,将小坡摇醒。 “先生?”小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小坡,你醒了就好。”苏轼看着这个孩子,眼中满是慈爱,“这建昌军,你不能待了。” “啊?先生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你,是要你去帮我办一件更重要的事。”苏轼将那个油纸包塞进小坡手里,连同之前藏起来的账本真迹,“你带上这些东西,连夜走,去黄州。去找你的佛印叔叔。告诉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赤壁的沙土里,等到五十年后,再挖出来见天日。” “可是……” “没有可是!”苏轼的声音变得严厉,“这是为了保住这些证据,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这建昌城内,恐怕还有蔡京的眼线,甚至是更可怕的人。你在我身边,只会成为他们要挟我的筹码。” 小坡看着苏轼坚定的眼神,眼泪夺眶而出,但他知道,先生的脾气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跪在地上给苏轼磕了三个响头。 “先生,您保重。等风头过了,小坡一定回来给您养老送终!” “去吧。” 苏轼扶起小坡,看着他背着小包裹,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 那小小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苏轼站在门口,任凭冷雨打在脸上。 他知道,留下小坡,是死路一条;送走小坡,是将希望留在这个世界上。而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在这蛮荒之地,用这最后的一支笔,去对抗那无边的黑暗。 哪怕这黑暗,连着九重宫阙。 “先生,雨大了,进屋吧。”王朝云在身后轻声唤道。 苏轼转过身,看着那一豆灯火,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朝云,今晚我们喝一杯。不为这该死的党争,只为这逆旅人生,还有这漫漫长夜里,依然有人愿意守护的那一点‘真’。” 他走到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残酒,对着虚空,对着汴京,对着这浩大的天地,遥遥一敬。 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也化作冲破迷雾的浩然之气。 窗外,雨声渐歇,天边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晨光。 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是新一天的开始。第十七章:逆旅人生 建昌军,地处洪州以南,山川险峻,林莽森森。 这里没有汴京的雕梁画栋,也没有杭州的烟柳画桥。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雾气,和那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当地人称之为“瘴乡”,对于北方的士大夫而言,这里往往意味着生命的终点。 四月末,苏轼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建昌军的治所南城。 驿站早已破败不堪,屋顶漏着雨,墙壁上生满了青苔。王朝云收拾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勉强清理出一块能让人歇脚的地方。小坡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发起了高烧,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嘴里说着胡话。 “先生,这水……是不是不干净?”王朝云端着一碗浑浊的姜汤,眉头紧锁,“小坡这烧,退不下来。” 苏轼放下手中的行囊,走到床边探了探小坡的额头,滚烫如火。他叹了口气,接过姜汤:“这地方缺医少药,只能靠他这口气硬扛了。我去外面找点干净的草药,你看着他。” 苏轼披上一件旧蓑衣,推门而出。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苍天在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哭泣。街面上行人稀少,偶尔路过几个身披蓑衣的山民,也是眼神麻木,匆匆而过。这里的贫穷与荒凉,比苏轼预想的还要严重。 就在这时,前方一家看似药铺的矮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不卖!这是救命的神仙水,你们官府凭什么强征?” “少废话!新任军司马苏大人到了,这东西是要献给大人驱瘴用的!你敢抗命?” 苏轼停下脚步,心中一动。他刚到,连屁股还没坐热,怎么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来抢东西了? 他整理了一下蓑衣,走了进去。 昏暗的药铺里,一个穿着衙役服饰的汉子正指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大吼大叫。那汉子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瓷罐,正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住手。” 苏轼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那衙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布衣、满脸胡茬的老头站在门口,不由得怒道:“哪来的野老头?这是衙门办差,滚远点!” 苏轼冷笑一声,走进门去,随手拿起那个瓷罐,拔开塞子闻了闻。 “朱砂、雄黄、硫磺……这是‘三仙散’,确实能解蛇毒,但也能杀人。你想献给军司马驱瘴,是想让他毒发身亡吗?” 衙役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苏轼从怀里掏出一块仅剩的、已经有些磨损的腰牌,随手扔在桌上:“我是谁,你可以问问建昌通判。但这罐子里的东西,你是拿不出去了。” 衙役拿起腰牌一看,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苏……苏大人?下官……下官不知是您……” 苏轼摆摆手:“起来吧。谁让你来买的?” 衙役支支吾吾,不敢说。 “是刘押司让他来的。”角落里的老郎中突然开口了,眼中含着泪,“大人,这刘押司说是您的故交,为了给您接风,特意让人来收这药,但这药是老朽用来救山里人的命根子啊!” “刘押司?”苏轼眯起了眼睛。 他在汴京并没有叫刘押司的朋友,在杭州也没听说过。看来,这只名为“监视”的触角,比他的马跑得还要快。 “我知道了。”苏轼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这药,我买了。你拿去救治百姓。至于这位衙差兄弟……” 苏轼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衙役,“回去告诉刘押司,就说苏东坡这把老骨头,百毒不侵,这种‘神仙水’,还是留给他自己慢慢享用吧。” 衙役如蒙大赦,抱着瓷罐连滚带爬地跑了。 苏轼叹了口气,拿起药铺里还剩下的一把干柴胡,转身走入了雨中。 …… 回到驿站,天色已黑。 苏轼用柴胡熬了一碗药汤,喂小坡喝了下去。或许是这建昌的草药虽然粗陋,却透着一股野性之力,到了半夜,小坡的烧竟然真的退了一些。 看着小坡平稳的睡脸,苏轼点亮一盏油灯,铺开纸笔。 他并没有写诗,也没有写文。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那个一直藏在身上的秘密——那张从徐得力账本上临摹下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最后名单”。 名单上只有一个名字:梁惟简。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梁惟简是太后身边最受宠的内侍,也是当年在“乌台诗案”中,唯一敢于暗中给他送饭的人。苏轼一直视他为恩人。 但在杭州海船之战后,苏轼反复复盘那个账本的细节。那笔流向宫中内库的巨款,只有梁惟简有权限调动;而那份让蔡京“弃车保帅”的密旨,其传递的渠道,也只有梁惟简能够掌控。 如果连梁惟简都是黑手,那么这汴京城里,还有谁是清白的?如果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那么这大宋的江山,岂不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先生……”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王朝云不知何时醒了,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看着灯影下他那张显得格外苍老的脸。 “朝云,你醒了。” 苏轼将名单折好,塞进书卷的夹层里,转身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先生,您在担心什么?”王朝云走过来,替他披上一件外衣,“这一路上,您虽然都在笑,但我看得出,您的心比这建昌的山还要沉。” 苏轼看着跳动的灯火,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朝云,我在想,我这一辈子,到底在争什么?年轻时争文名,中年争功名,现在……争的竟然是一口气。” 他指了指窗外的夜色,“程颐争的是‘道’,蔡京争的是‘权’,而我争的,不过是一点‘真’。可这世道,真如这漫天迷雾,看不清,摸不着。” 王朝云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先生,小坡虽然不懂大道理,但他跟我说过,他说跟着您,心里踏实。因为您心里那盏灯,没灭。” “灯没灭……”苏轼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学士!苏学士在吗?”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鬼鬼祟祟。 苏轼眼神一凛,示意王朝云熄灯。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铜镇纸,走到门后:“谁?” “送故人的东西。”门外的声音低沉,“杭州陈州柳家所托。” 苏轼心中一震,猛地拉开了门。 风雨中,一个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他并没有进屋,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进苏轼手中,然后匆匆说了一句: “鱼入深海,网已收紧。柳先生让我带话:汴京之变,不在党争,而在宫墙。” 说完,那人转身便走,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夜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苏轼关上门,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那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块玉珏,那是当年高太后赏赐给他的那只断簪的另一半。而在玉珏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苏轼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潦草,却依然能认出是柳三爷的手笔: “先生:查得账本真迹,蔡京所敛之财,半数并未入己囊,而是流入了‘延福宫’库房。那‘江南义庄’的倭寇船资,竟有内廷采办的印信。此事蹊跷至极,柳家已不敢深查。特将此物归还,望先生明鉴。若先生有难,毁玉保身。” 苏轼读完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如此。 原来蔡京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站着的不仅仅是新党残部,还有……那个深不见底的皇权深处。 难怪高太后只贬了蔡京,却未深究其通倭之罪。或许,连高太后也投鼠忌器,不敢揭开这个盖子。因为这盖子一旦揭开,崩塌的不仅仅是蔡京,更是大宋皇室的脸面。 苏轼的手微微颤抖,看着手中的断簪。 这就是真相吗? 所谓的党争,所谓的正义,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玩偶? “不。” 苏轼忽然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走到桌边,重新点燃了油灯。灯芯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的声响。 “朝云,磨墨。” “先生,这么晚了,还要写?” “写。”苏轼拿起笔,饱蘸浓墨,“柳先生让我‘毁玉保身’,但他错了。这块玉若是毁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苏轼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并没有写奏章,也没有写供词。 他写下了一首诗。 “楚山澹无尘,赣水清可厉。” “散策尘外游,麾手谢此世。” 这是他初入建昌时所作的诗,此刻再次写下,心境已截然不同。 写罢,他将那半块玉簪小心翼翼地包好,并没有藏在身上,而是走到了床边,将小坡摇醒。 “先生?”小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小坡,你醒了就好。”苏轼看着这个孩子,眼中满是慈爱,“这建昌军,你不能待了。” “啊?先生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你,是要你去帮我办一件更重要的事。”苏轼将那个油纸包塞进小坡手里,连同之前藏起来的账本真迹,“你带上这些东西,连夜走,去黄州。去找你的佛印叔叔。告诉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赤壁的沙土里,等到五十年后,再挖出来见天日。” “可是……” “没有可是!”苏轼的声音变得严厉,“这是为了保住这些证据,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这建昌城内,恐怕还有蔡京的眼线,甚至是更可怕的人。你在我身边,只会成为他们要挟我的筹码。” 小坡看着苏轼坚定的眼神,眼泪夺眶而出,但他知道,先生的脾气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跪在地上给苏轼磕了三个响头。 “先生,您保重。等风头过了,小坡一定回来给您养老送终!” “去吧。” 苏轼扶起小坡,看着他背着小包裹,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 那小小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苏轼站在门口,任凭冷雨打在脸上。 他知道,留下小坡,是死路一条;送走小坡,是将希望留在这个世界上。而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在这蛮荒之地,用这最后的一支笔,去对抗那无边的黑暗。 哪怕这黑暗,连着九重宫阙。 “先生,雨大了,进屋吧。”王朝云在身后轻声唤道。 苏轼转过身,看着那一豆灯火,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朝云,今晚我们喝一杯。不为这该死的党争,只为这逆旅人生,还有这漫漫长夜里,依然有人愿意守护的那一点‘真’。” 他走到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残酒,对着虚空,对着汴京,对着这浩大的天地,遥遥一敬。 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也化作冲破迷雾的浩然之气。 窗外,雨声渐歇,天边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晨光。 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是新一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