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晋室南渡》 第一章血色荒原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混杂着泥土和某种腐烂植物的腥气,猛地钻入胡汉的鼻腔,将他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头痛欲裂,像是被一柄重锤反复敲打。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也不是自家熟悉的卧室,而是灰蒙蒙的、仿佛浸了水的抹布一样的天空。几缕稀疏的枯草在视野边缘摇曳,带着深秋的寒意。 “这是……哪儿?” 他试图撑起身子,却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他记得前一刻还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为了一个重要的并购项目熬夜奋战,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疲惫的味道。怎么下一刻,就躺在了这荒郊野岭? 他勉强坐起,环顾四周。这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树木歪斜,枝叶凋零。远处是起伏的、呈现一种病态黄色的丘陵。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带着一股明显的、从未在现代城市闻过的——粪便、炊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混合的味道。 “咕噜——”腹中的轰鸣提醒着他生理的需求,而喉咙的干渴更是如同火烧。 “不是梦……”胡汉喃喃自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曾经的战略顾问,他习惯于在任何突发情况下首先分析环境,获取信息。他检查自身,身上还是那套材质精良的商务休闲装,但现在已沾满泥污,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屏幕漆黑,无论如何按动都没有反应。口袋里的手机同样如此,成了一块冰冷的板砖。 他身上的打火机、一小盒薄荷糖,以及钥匙串上的多功能小刀,是仅存的“现代造物”。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原始气息的空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必须找到水源和人烟。 凭借着在野外求生培训中学到的有限知识,他辨认着地势,向着低洼处、植被相对茂密的方向艰难前行。脚下的土地干裂而坚硬,与他熟悉的任何一片郊野公园都截然不同。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的景象让他骤然停下了脚步。 在林子的边缘,一片原本应是农田的旷野上,散落着焦黑的木桩和残破的土墙,那是一个被焚毁的村落遗迹。几具已经高度腐烂、露出白骨的尸体散落在残垣断壁之间,乌鸦在其上盘旋,发出令人心悸的呱呱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 胡汉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的惨状,比他看过的任何一部恐怖电影都要真实和残酷。这不是拍摄现场,这是真实发生的屠杀。 “五胡乱华……”一个在历史书籍中读到的、曾经觉得无比遥远的词汇,此刻带着血腥的气息,猛地砸在他的心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北地沧凉……那些冰冷的文字,化作了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他强忍着不适和恐惧,小心翼翼地靠近废墟。他想找到一些线索,任何能告诉他具体时间和地点的线索。在一处半塌的土灶旁,他踢到了一个硬物,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上面的字迹模糊,但他依稀辨认出是“永安五铢”。这是他有限的古钱币知识里,属于魏晋时期的货币。 心,沉到了谷底。时间,大概率确认了。地点,应在北方。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从不远处一堆倒塌的茅草堆下传来。 胡汉心中一紧,握紧了钥匙串上的小刀,警惕地靠近。“谁?出来!” 啜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沉默。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棍挑开茅草,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一个约莫十岁左右、面黄肌瘦、穿着破烂麻布衣服的男孩。男孩脸上满是污垢,一双大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睁得滚圆,身体瑟瑟发抖。 看到胡汉,男孩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缩去,嘴里发出含糊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呜咽。 胡汉愣了一下,努力分辨着他的话,似乎是……并州一带的方言?他放缓语气,用尽量标准的官话(基于记忆中洛阳太学流行的读音)问道:“小孩,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听到官话,恐惧稍减,但依旧不敢靠近,只是颤抖着说:“胡……胡人……来了,都死了……阿爷,阿娘……都死了……”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胡汉心中恻然。他掏出那盒薄荷糖,取出一颗,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吃吧,甜的。” 男孩犹豫地看着那颗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的“石头”,在胡汉鼓励的目光下,最终接过去,舔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迅速将糖粒塞进嘴里。 “你叫什么?”胡汉再次温和地问。 “狗……狗娃。”男孩含糊地说,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 “狗娃,这里就你一个人了吗?还有其他活着的人吗?” 狗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指向村子后面的山林:“张……张叔,带人去山里了……找吃的。”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村口传来,伴随着胡汉听不懂的、粗野的语言。 狗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把抓住胡汉的衣角,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胡……胡人又来了!” 胡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拉起狗娃,迅速躲到一堵较为厚实的残墙后面,屏住呼吸,向外窥视。 只见五六个骑着矮壮蒙古马、穿着杂乱皮袄和铁片缀成的简陋盔甲的骑兵冲进了废墟。他们发型怪异,髡发(剃掉部分头发),脸上带着风霜和彪悍的气息,手中拿着环首刀或是弓箭,正叽里咕噜地交谈着,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废墟,像是在搜寻漏网之鱼或是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其中一个胡兵跳下马,用刀尖随意地翻动着地上的尸体和杂物。 胡汉握着小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这身现代服装在这里格格不入,一旦被发现,绝无幸理。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硬拼是死路一条,逃跑,带着一个孩子,在这开阔地带,能跑得过骑兵吗? 他的目光扫过身边的残垣断壁,看到了半埋在土里的几个陶罐,还有一些散落的、似乎是硝石(墙角常见的白色结晶)和木炭碎末……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他压低声音,对狗娃急速说道:“狗娃,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去找张叔他们,快!” 他抓起一把硝石和木炭混合物,又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Zippo打火机。 “咔嚓!”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橘黄色的火苗,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骤然亮起。 那几个胡兵几乎同时被这异响和突兀的火光吸引,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他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胡汉将火苗凑近那混合粉末。 “噗——”一声轻微的爆燃,一股浓烟夹杂着火光腾起,虽然威力几乎为零,但那瞬间的声光效果,在这些信奉萨满、敬畏未知的胡人眼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 胡汉趁机用尽平生力气,用官话和刚刚从狗娃那里学来的几个胡人词汇,大吼道:“天雷降罚!触怒山神者——死!” 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配合着那尚未熄灭的、在他手中“燃烧”的“神火”,以及弥漫的硝烟味,营造出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氛围。 那几个胡兵明显被镇住了,脸上露出惊惧之色,互相看了看,战马也不安地刨着蹄子。 趁此间隙,胡汉一把拉起吓呆的狗娃,转身就向村后的山林深处亡命奔去。 身后,传来了胡兵惊疑不定的呼喝声,以及犹豫是否要追击的争论声…… 胡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冰冷的空气。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暂时的震慑维持不了多久。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他刚刚用来自现代文明的最后一点余晖,点燃了在这个黑暗时代生存下去的第一缕,微弱而危险的火焰。 他的穿越生涯,就在这片血与火的荒原上,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真实的方式,开始了。 第二章林深藏隐踪 冰冷的山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胡汉拉着狗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林间穿行。身后村落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胡兵惊怒的叫嚷和马匹不安的嘶鸣,但追兵似乎并未立刻跟来。那简陋的“烟火”之术,配合着装神弄鬼的怒吼,显然起到了短暂的震慑效果。 胡汉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那些久经沙场的胡兵很快会从最初的惊疑中回过神来,一旦他们发现所谓的“天雷”和“山神”并无实质杀伤,等待他和狗娃的将是雷霆般的报复。 “快,往山里走,越深越好!”胡汉喘着粗气,对身边同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狗娃说道。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跟着胡汉,小手攥得死死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胸腔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身后的声音也彻底被林海的涛声所淹没,胡汉才敢停下来,靠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后,剧烈地喘息。他警惕地回望来路,茂密的林木遮蔽了视线,暂时安全了。 “狗娃,你没事吧?”他看向蜷缩在树根下的男孩。 狗娃摇了摇头,小脸煞白,嘴唇干裂,显然是又渴又怕。胡汉自己也渴得厉害,他舔了舔同样干涸的嘴唇,目光在林中搜索。他记得野外生存知识中提到,清晨的树叶上可能会有露水,或者寻找向阳山坡下的低洼处,可能有水源。 “走,我们找点水喝。” 他带着狗娃,凭借有限的辨别方向的知识——主要是观察树冠的茂密程度(南侧通常更茂盛)和苔藓的生长位置(北侧更多),艰难地向地势较低的地方移动。幸运的是,在穿过一片灌木丛后,他们听到了一丝细微的潺潺水声。 一条极浅的山涧出现在眼前,水流清澈,在石间流淌。胡汉心中一喜,却并未立刻扑上去。他仔细观察水面和水源周围,确认没有动物粪便和异常颜色后,才用手捧起水,小心地尝了尝,水质清冽,带着一丝泥土的腥甜,但并无异味。 “来,慢点喝。”他招呼狗娃。两人趴在涧边,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饮用着这救命的清水。 补充了水分,体力恢复了一些,但饥饿感更加强烈。胡汉身上那盒薄荷糖只剩几颗,根本无济于事。他必须找到食物,并且,找到狗娃口中的“张叔”他们。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中,生存几率微乎其微。 “狗娃,张叔他们在哪里?怎么找到他们?”胡汉问道。 狗娃喝了水,精神稍好,指着山林更深处:“张叔带人去老猎洞了,那里能躲人,还有以前存下的一点腌肉。我知道路,但有点远。” “带我去。”胡汉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找到本地人的聚集点,才能获得更多信息,并找到立足的机会。 在狗娃的带领下,两人再次启程。山路愈发崎岖难行,荆棘不时划破胡汉那身本就不适合野外活动的衣裤,留下道道血痕。他咬牙坚持着,同时不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记忆着地形地貌。这片山林,或许将是他初期的屏障和资源来源。 途中,他尝试着用削尖的树枝在松软的土里挖掘,希望能找到些可食用的块茎,但一无所获。倒是在一处岩石背阴处,他发现了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和野果(基于他有限的植物学知识,挑选了记忆中较为安全常见的种类,如马齿苋、野葱和某种酸涩的野莓),勉强和狗娃分食,垫了垫饥肠辘辘的肚子。 狗娃对胡汉的“博学”感到惊讶,在他简单的认知里,这位穿着怪异、能凭空生火、还认识这么多野菜的“郎君”,定然不是普通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中的光线变得晦暗,温度也开始骤降。胡汉知道,必须在彻底天黑前找到落脚点,否则夜晚的寒冷和可能出现的野兽将是致命的。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山坳里。”狗娃指着前方说道。 又翻过一道山梁,一个隐蔽的山坳出现在眼前。山坳的岩壁下,隐约可见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洞口。洞口外有人工堆砌的石块作为简易掩体,周围还散落着一些新鲜的人类足迹和熄灭未久的篝火灰烬。 “就是那里!”狗娃兴奋地低声道。 然而,胡汉却一把拉住了想要冲过去的狗娃,示意他噤声。他仔细观察着洞口周围,眉头微蹙。太安静了。如果里面有人,按照常理,应该会有放哨的才对。 他让狗娃待在原地的一块大石后,自己则猫着腰,借助树木和岩石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他侧耳倾听,洞内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似乎不止一人,但无人说话,气氛凝重。 他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丢向洞口。 “谁?!” 洞内立刻传来一声低沉的、充满警惕的喝问,伴随着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似乎是刀剑出鞘的动静。紧接着,一个身影敏捷地闪到洞口掩体后,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外面。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如同鹰隼般有神,手中紧握着一柄缺口不少的环首刀。 胡汉心中一动,此人反应迅速,动作干练,似乎有些行伍痕迹,很可能就是狗娃口中的张叔,也是他设定中未来班底的重要成员——张凉。 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用尽量平稳的官话说道:“路过之人,并无恶意。受村中孩童狗娃所托,前来寻找他的张叔。” 洞内沉默了片刻,那汉子(张凉)的目光更加锐利,显然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和是否埋伏。“狗娃?他在哪里?” 胡汉回头,示意狗娃可以出来了。 “张叔!”狗娃看到熟悉的人,再也忍不住,从石头后面跑了出来,带着哭腔喊道。 看到狗娃,张凉紧绷的脸色稍缓,但手中的刀并未放下,目光依旧锁定在胡汉身上,充满了审视和怀疑。眼前这人,衣着古怪(现代服装),发型奇特(短发),面容虽然因奔波而染上风尘,但细皮嫩肉,绝非寻常农户或流民,更不像胡人。 “你是何人?从何而来?为何与狗娃在一起?”张凉一连抛出三个问题,语气冷硬。他身后的洞口,又隐约出现了几张惶恐不安的面孔,有男有女,都是躲避于此的村民。 胡汉知道,这是获取信任的第一步,也是生死攸关的一步。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张凉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我名胡汉,自远方而来,途中遭遇变故,流落至此。在那边被焚的村落废墟中,偶遇了藏匿的狗娃,恰有胡骑巡掠,便一同逃难至此。” 他略去了穿越的真相,只给出了一个模糊但合理的解释。 张凉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远方?何处是远方?你这身打扮……” 胡汉心中迅速权衡,他知道,完全隐瞒身份很难,必须抛出一些能引起对方兴趣或震慑的东西。他想到了那枚失效的打火机。 他缓缓从口袋中掏出Zippo打火机,在张凉和洞口其他村民惊疑的目光中,“咔嚓”一声,再次点燃了那簇橘黄色的火苗。 “此乃家传秘术,可驭微火。”胡汉平静地说道,随即熄灭火焰,“胡某别无长处,略通一些格物杂学,或可助诸位在此乱世,多一线生机。” 火焰在昏暗的暮色中突兀地亮起又熄灭,这超越他们认知的景象,让包括张凉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狗娃也在一旁用力点头,证明着胡汉的“不凡”。 张凉脸上的怀疑之色未褪,但紧握刀柄的手,微微松了一丝。他看了看满脸信赖望着胡汉的狗娃,又看了看气度沉静、不似寻常人的胡汉,沉默了片刻,终于侧开了身子。 “进来吧。”他沉声道,语气依旧带着警惕,但至少,暂时接纳了这位不速之客。“外面不安全,胡人的游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摸过来。” 胡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他拉起狗娃,迈步走向那阴暗但象征着暂时安全的猎洞。 洞内空间不大,挤着大约十几个人,多是妇孺老弱,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看到胡汉进来,他们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腌肉咸腥。 胡汉知道,他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这个黑暗时代的一个微小缩影。而他,将以此为起点,开始他真正在这个世界的跋涉。未来的路,注定遍布荆棘,但他已别无选择。 第三章篝火夜话 猎洞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小堆勉强维持的篝火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映照着十几张惶恐而麻木的脸。空气中混杂着汗臭、霉味、烟火气以及那点珍贵腌肉的咸腥,形成一种压抑而沉重的氛围。 胡汉的进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村民们,尤其是妇孺,都用一种混杂着好奇、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目光打量着他。他那身与现代剪裁格格不入、如今已破损污浊的衣装,以及利落的短发,在这里显得如此扎眼。 张凉将环首刀横在膝上,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既能警惕外界,也能监视洞内。他递给胡汉一小块硬邦邦、黑乎乎的麸饼,还有一小竹筒清水。“只有这些了。” “多谢。”胡汉接过,没有立刻进食,而是先诚恳地道谢。他掰开麸饼,分了一大半给眼巴巴看着的狗娃,自己就着清水,慢慢咀嚼着那粗糙割喉的食物。味道很差,但他知道,这是此地能拿出的宝贵食物。 简单的食物暂时缓解了胃部的灼烧感。胡汉没有浪费时间,他看向张凉,问出了当前最紧要的问题:“张兄,如今外面情势如何?那些胡兵,还会再来吗?” 张凉瞥了他一眼,眼神依旧带着审视,但或许是胡汉分享食物的举动,或许是那份沉静,让他稍微缓和了些语气,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愤懑:“并州大地,如今已是胡羯的猎场。前赵的兵马,还有那些零散的部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那个村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他们这次来得突然,抢了粮食,杀了抵抗的人……我们这点人,是趁乱逃出来的。这里……也躲不了多久。粮食快没了,胡兵搜不到东西,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这老猎洞,知道的人不少,不安全。” 洞内响起低低的啜泣声,绝望的情绪在蔓延。 胡汉默默听着,心中对所处的环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混乱、无序、弱肉强食。这里没有王法,只有刀剑。他沉吟片刻,问道:“这张左近,可还有类似我们这样的避难之所?或者,有没有地势更险要、更隐蔽,且靠近水源的地方?” 张凉有些意外地看了胡汉一眼,没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郎君”没有沉浸在悲伤或恐惧中,反而立刻开始思考出路。他摇了摇头:“方圆二十里内,我知道的几处,要么被发现了,要么情况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地势险要的地方……往北更深的山里倒是有,但那里野兽出没,而且远离水源,更难生存。” “水源是关键。”胡汉点头表示同意,“那么,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加强这里的防御和预警,同时想办法获取更多食物,并寻找下一个更适合长期坚守的地点。” “防御?预警?”张凉苦笑一下,“我们只有几把破刀和柴刀,怎么防?靠耳朵听吗?胡人的马快,等听到声音,往往就晚了。” “未必需要硬碰硬。”胡汉平静地说。他挪到篝火旁,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动起来。“我们可以设置一些简单的预警装置。比如,在通往这里的几条小径上,离洞口百步之外,用细藤蔓绊上枯枝或者小石块,一旦有人马经过,触发声响,我们就能提前知晓。”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另外,可以在一些必经之路挖设浅坑,内插削尖的竹木,虽然伤不了马腿,但能制造麻烦,延缓他们的速度,更重要的是,能给我们预警。” 张凉和其他几个稍微胆大的村民围拢过来,看着地上的图画,听着胡汉的讲解,眼神中渐渐露出惊异和思索的神色。这些方法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陋,但在他们以往的经验里,要么是硬拼,要么是逃跑,很少有这样系统性地提前布置预警和障碍的思路。 “这……能行吗?”一个村民迟疑地问。 “总比坐以待毙强。”胡汉看着他,“我们需要派出人手,轮流在远处的高点瞭望,配合这些预警装置,争取更多时间。哪怕多一炷香的时间,也可能决定生死。” 张凉盯着地上的图看了半晌,又抬头深深看了胡汉一眼。这个人的思路清晰、冷静,提出的办法虽然新奇,却并非没有道理。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试试。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人去布置。” 决策已定,众人的心似乎安定了一些。夜色渐深,山林寂静,只有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村民们蜷缩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取暖,陆续睡去。狗娃靠在胡汉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似乎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胡汉却毫无睡意。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望着跳动的火焰,思绪万千。穿越以来的种种在脑中回放,废墟、尸骸、胡骑、还有眼前这群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同胞。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要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并且活得像个人,他必须做些什么。 张凉也没有睡,他负责守上半夜。他看着火光映照下胡汉那沉思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胡……郎君,你之前说,略通格物杂学?不知除了那驭火之术,还懂些什么?”那凭空生火的手段,依旧在他心中萦绕。 胡汉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向张凉。他知道,这是展示价值、进一步获取信任的机会。他不能一下子抛出太多惊世骇俗的东西,需要循序渐进。 “略知一些。”胡汉斟酌着词句,“比如,辨识更多可食用的野菜野果,甚至是一些药材。比如,如何更有效地保存食物,防止腐败。再比如,如何制造一些……嗯,更具威力的声响和烟雾,或许在关键时刻,能起到奇效。” 他没有直接说火药,那太敏感,但“更具威力的声响和烟雾”足以引起张凉的联想和兴趣。 张凉的瞳孔微微收缩。更具威力的声响和烟雾?难道比白天的更厉害?他想到了胡汉白天在村落里制造的动静。如果那只是“微火”,那更厉害的……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但看向胡汉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个人,或许真的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若真如此……或许是天不绝我等汉家苗裔。”张凉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胡汉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洞外无边的黑暗。天不绝吗?或许吧。但他更相信,事在人为。在这片血色的荒原上,知识和智慧,将是比刀剑更强大的武器。 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些现代的知识种子,在这片古老而残酷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播种下去,并等待着它们生根发芽。夜还很长,但黎明终将到来。 第四章筚路启山林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林间萦绕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在老猎洞外的一片空地上,幸存下来的十余名村民,包括几名瘦弱但眼神坚定的妇人,都聚集在胡汉和张凉周围。 经过昨夜篝火旁的商议,张凉初步认可了胡汉的提议。此刻,他环视着这些面带菜色、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乡亲,沉声开口道:“胡郎君有些法子,或可让我等多几分活命的机会。眼下,光躲着不是长久之计,得动起来。” 他没有过多煽动,乱世之中,活下去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号召。人群微微骚动,目光大多聚焦在胡汉身上,好奇、疑虑,兼而有之。 胡汉上前一步,他的语气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诸位乡亲,胡某初来乍到,蒙张兄和各位收留,感激不尽。眼下危机未除,胡某有些粗浅办法,需要大家同心协力。” 他首先看向人群中最机灵的狗娃和另一个半大少年:“狗娃,二牛,你们眼神好,脚程快。任务最重要,去东边和南边那两个最高的山梁上,找个能看清下面小路和大路的树躲好,轮流盯着。看到任何动静,人影或者烟尘,立刻跑回来报信,不要犹豫,也不要出声喊。”他强调了隐蔽和速度的重要性。 两个少年紧张又兴奋,用力点头。 接着,他指派另外三个相对健壮的男人,跟着张凉:“张兄,劳你带他们,按我们昨晚说的,在那几条小径的紧要处,布置绊索和响铃。再选一两处最窄的地方,挖些浅坑,里面插上削尖的硬木树枝,不用太深,能让马失蹄就行。” 张亮点头,点了三个人,拿起仅有的几件简陋工具——一把残破的锄头,两把柴刀,准备出发。 “剩下的几位婶婶、阿姐,”胡汉看向那几位妇人,“劳烦你们在附近安全的地方,多搜寻些能吃的野菜、块茎,注意辨认,只采认识的。还有,找找看有没有这种藤蔓,要结实有韧性的。”他拿起昨晚准备好的一截样本给大家看。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求生的欲望压过了恐惧和疲惫,人群很快动了起来。张凉深深看了胡汉一眼,带着人钻入了林子。胡汉则拿起那把缺口不少的柴刀,开始砍伐一些合适的树枝和竹子,他需要制作一些更具体的示范。 日头渐高,林间忙碌起来。胡汉先是指导留下的妇人如何更有效地挖掘一种富含淀粉的植物块根,并亲自示范如何用柔韧的藤蔓编织更结实的绳索和网兜,用于后续可能的捕猎或物资搬运。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那清晰的思路和不同于寻常农人的方法,让妇人们渐渐放下了最初的陌生感,开始认真模仿学习。 接近正午时,张凉带着人回来了,他们成功地设置了三处绊索响铃和两处伪装过的陷马坑。张凉的脸上带着一丝疲色,但眼神却比之前亮了些:“按你说的弄好了,位置都选在拐角和上坡的地方,不容易被发现。” 胡汉点点头,拿出自己用硬木和藤蔓制作的一个简易装置——一个利用树枝弹力和藤蔓缠绕的套索,虽然粗糙,但原理清晰。“张兄请看,若是能将这类机关布置在野兽经常经过的路径上,或许能有所收获。” 张凉拿起那个套索,仔细端详,用手指拨动机关的触发点,眼中闪过惊异。他是猎户出身,自然能看出这简陋装置中蕴含的巧妙思路,远比他们常用的普通陷阱要精细。“这……胡郎君真是心思灵巧。” “只是些取巧的办法。”胡汉谦逊了一句,随即正色道,“张兄,预警和陷阱只是权宜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这里目标太明显,且资源有限。” “我也在思量此事。”张凉眉头紧锁,“往西更深的山里,有一处山谷,地势险要,只有一条窄路能进去,易守难攻。谷内还有一眼活泉。只是……那里据说有老熊盘踞,早年有几个猎户进去都没出来,后来就没人敢去了。” “有水源,地势好……”胡汉沉吟着,“老熊固然危险,但比起神出鬼没的胡骑,或许更易对付。至少,它是守着地盘,不会主动四处搜寻我们。” 张凉一怔,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野兽再凶,也有其活动规律,而胡人的屠刀却不知何时会落下。“你说得对!那地方叫野熊谷,确实是个险地,但若真能占了,短期内可保无虞。” 就在这时,负责在东面瞭望的狗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小脸通红:“胡……胡大哥,张叔!有……有烟!东边,很远的地方,有黑烟冒起来!” 众人心里都是一紧。黑烟,往往意味着焚烧与杀戮。 胡汉和张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胡兵果然还在附近活动。 “看清楚有多少人了吗?朝哪个方向?”张凉急问。 狗娃摇摇头:“太远了,看不清人,就看到烟,好像……好像是在更东边那个方向。” 不是朝这边来的。众人稍稍松了口气,但危机感无疑更重了。 张凉看向胡汉,眼神已经与最初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带着询问和倚重的目光:“胡郎君,你看……” 胡汉望向野熊谷的方向,目光坚定起来:“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尽快转移。野熊谷,值得一搏。至于那头熊……”他掂了掂手中的柴刀,又看了看张凉和他身边那几个面带惧色却紧握武器的汉子,“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周详的计划。对付野兽,蛮力不如智取。” 他脑中已经开始飞速思考,如何利用地形、火、以及所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来布置一个猎杀大型猛兽的死亡陷阱。生存的考验,从躲避人类,转向了征服自然。每一步,都走在刀锋之上。 第五章 星火初燃 狗娃带回的消息,如同在本就紧绷的弦上又加了一分力。东边升起的黑烟,无声地宣告着危险并未远离,反而可能正在蔓延。老猎洞前的空地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聚焦在胡汉身上。那目光复杂,有依赖,有恐惧,也有最后一搏的决绝。是留在这里等待可能降临的屠刀,还是冒险进入那传闻中的野熊谷?这个决定,关乎在场每一个人的生死。 胡汉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期待。他知道,自己必须拿出更确切的把握,才能驱散众人心中对未知险境的恐惧,尤其是对那头盘踞山谷的老熊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凉身上:“张兄,诸位乡亲,转移势在必行。野熊谷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谷中的猛兽……” 他顿了顿,弯腰从昨夜燃尽的篝火灰烬中,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一些硝石(墙角析出的白色结晶)和木炭的混合物,用一片大树叶托着。然后,他走到一旁较为空旷的地方,将混合物在地上撒成一个小的圆圈。 “我曾在一部残破古籍中见过一种‘慑兽之法’,”胡汉一边操作,一边用平静而自信的语气解释,这既是对众人说,也是对张凉说,“其原理,并非要与猛兽搏力,而是以雷霆之势,震慑其心胆,使其惊惧退避,甚至……若能把握时机,或可一举除害。”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连张凉也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紧紧盯着胡汉的手。只见胡汉再次掏出了那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橘黄色的火苗再次跃动。这一次,胡汉没有去点燃那些混合粉末,而是将火苗靠近,然后迅速退开几步,对张凉和几个靠得近的汉子道:“退远些,捂上耳朵!” 虽然不明所以,但张凉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并低喝让众人后退。 胡汉看众人退到安全距离,深吸一口气,用一根引火的细枯枝,迅速点燃了那圈黑乎乎的粉末。 “嗤——噗!!” 一声远比昨日在村落里那次猛烈得多的爆燃声轰然炸响!一股浓烈的白烟裹挟着火光猛地腾起,地面微微震动,空气中瞬间弥漫开刺鼻的硝烟味道!那声响不像雷,却带着一种人为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暴烈,在山谷间回荡,惊起远处一片飞鸟。 爆燃转瞬即逝,只留下地上一个焦黑的痕迹和袅袅青烟。 但效果是震撼性的。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齐齐一颤,几个妇人更是惊叫出声,孩子们直接躲到了大人身后。就连见惯了厮杀场面的张凉,也是瞳孔骤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他握着环首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这绝非普通的“驭火之术”!这简直是……是掌握了某种雷霆的力量!若此物在人群中爆开……张凉不敢细想,看向胡汉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是疑虑和有限的期待,现在,则带上了一种深深的忌惮和一丝敬畏。 胡汉等待烟尘稍微散去,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物,我称之为‘惊雷散’。声响巨大,可慑心胆,若运用得当,近距离亦可伤敌。那谷中老熊,纵然凶猛,亦是野兽,天性惧火畏雷。我们无需与它正面搏杀,只需设下陷阱,以此物为饵,引其入彀,再以‘惊雷’击之,纵不能立刻毙命,也必能使其重创惊走。” 他环视众人,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所取代。知识,尤其是超越时代认知的知识,在这种绝境中,就是最强的凝聚力和信心来源。 “胡……胡郎君,”一个之前对胡汉颇为排斥的老汉,此刻声音带着颤抖,“有此神物,那野熊谷,或许……或许真的能去得!” “对!听胡郎君的!” “我们跟胡郎君走!” 人群中响起了零散却坚定的附和声。 张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走到胡汉面前,郑重地抱拳一礼,这一次,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低:“胡郎君身怀异术,心系我等,张凉……佩服!此后行事,但凭郎君吩咐!” 这一刻,张凉才真正从内心认可了胡汉的领导地位。不仅仅是出于生存的需要,更是对那种超越他理解的力量的折服。 胡汉伸手扶住张凉:“张兄不必多礼,你我以及诸位乡亲,如今是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当务之急,是立刻准备,尽快出发。” 他不再犹豫,开始发布具体的指令:“狗娃,二牛,继续瞭望,加倍小心!” “张兄,你带人立刻清点我们所有的物资,粮食、工具、武器,一点都不能浪费。” “几位婶婶,将能找到的所有能吃的东西,包括刚才挖的块根、野菜,全部收拾好,用藤蔓捆扎结实。” “我们再制作一些坚固的担架,以备不时之需,老人和孩子需要照顾。” 指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高效。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不再彷徨无措,纷纷行动起来,效率比之前高了数倍。就连那几个原本面带菜色的妇人,眼中也重新燃起了生气,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行装。 胡汉看着忙碌起来的人群,心中稍稍安定。他知道,这“惊雷散”的演示,不仅仅是为了对付野熊,更是为了在这群幸存者心中,点燃第一簇名为“秩序”和“希望”的星火。他成功地用现代的知识,在这个绝望的时代,为自己赢得了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批追随者,以及一个真正有能力、初步归心的助手——张凉。 前路依旧凶险,野熊谷并非坦途,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和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向那个方向的掌舵者。 星火已燃,只待燎原。而征服野熊谷,将是这簇星火面临的第一次真正考验。 第六章谷口抉择 迁徙的队伍在午后启程。十几人的队伍,扶老携幼,背负着他们全部的家当——几袋珍贵的粮食、简陋的铺盖、几件锈蚀的工具和武器。气氛沉默而压抑,只有脚步声、喘息声,以及林间偶尔响起的鸟鸣。 张凉手持环首刀走在最前,警惕地扫视着前方的每一处树丛和岩石。胡汉则走在队伍中段,时而搀扶一下脚步踉跄的老人,时而帮妇人接过沉重的包袱。他的目光不断扫视周围的环境,记忆着路径,并留意着任何可用的资源——特定的岩石、可食用的植物、水源的迹象。 狗娃和二牛被派在队伍侧翼稍远的地方,充当流动的哨探。胡汉教了他们简单的联络方式——模仿特定的鸟叫,一声代表安全,连续急促的短音代表有情况。 山路崎岖难行,尤其是在携带物资和照顾老弱的情况下。速度比预想的还要慢。胡汉心中焦急,却并未表露出来,他知道此刻士气比速度更重要。他不断地用平静的语气鼓励着大家:“坚持住,到了野熊谷,我们就有了屏障。”“看,那边有野果树,等安顿下来可以来采摘。” 他的冷静和偶尔指出的“希望”,像微弱的火苗,支撑着这支疲惫的队伍。 日落前,队伍终于抵达了张凉所说的野熊谷外围。一条狭窄的、被藤蔓和乱石部分堵塞的入口呈现在眼前,两侧是陡峭的岩壁,确实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关隘。谷内幽深,树木参天,隐隐传来流水声,证实了水源的存在。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欣喜,就被谷口附近的景象惊住了。 在入口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散落着几具已经腐烂、被野兽啃食得不成样子的尸体残骸。从破烂的衣物和散落的、制作粗糙的武器来看,他们生前也是流民或者小股土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和一种大型野兽留下的腥臊气味。 “是……是那畜生干的!”一个村民声音发颤地说道,脸上血色尽褪。 眼前的惨状,比任何传闻都更有冲击力。那头盘踞在此的老熊,并非虚言,而且异常凶猛。 刚刚因为抵达目的地而升起的一丝轻松,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人群停滞在谷口,踌躇不前,弥漫着恐慌的情绪。甚至有人开始低声啜泣,后悔来到这个“死地”。 张凉脸色凝重,走到胡汉身边,低声道:“胡郎君,看来这畜生比想象的更难对付。这些尸骨……恐怕是之前想进谷的人。” 胡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那些尸骸和周围的环境。他注意到尸骸分布散乱,并非在同一个位置,说明受害者是在逃跑过程中被逐一猎杀的。地上还有一些巨大而清晰的熊掌印记,深深嵌入泥土,显示其主人体型庞大。 “它是在守卫领地,”胡汉分析道,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身边几个核心的人听到,“看这些痕迹,它袭击的地点主要在谷口附近。这说明它的巢穴可能就在谷内不远,它将这里视作自己的地盘,任何闯入者都会遭到攻击。” 他转向惶恐的众人,提高了声音:“诸位,眼前的景象确实骇人。但这恰恰说明,此地罕有人至,正是我们需要的隐蔽之所!这头猛兽是危险,但也是机会!它帮我们挡住了其他可能觊觎此地的流寇和胡人!只要我们解决了它,这里就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本!”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试图将恐惧转化为动力。 “可是……郎君,我们怎么对付它?”一个汉子看着那些残骸,声音干涩。 “靠这个吗?”有人看向胡汉装着“惊雷散”的简易皮囊(用猎到的野兔皮粗糙缝制),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那声响虽然吓人,但能杀死如此巨大的猛兽吗? 胡汉知道,光靠口号不行,必须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他指着谷口的地形:“你们看,入口狭窄,两侧是峭壁。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不必进去和它在林子里搏斗。我们可以把它引出来,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对付它!” 他详细解释道:“我们需要制作一个坚固的障碍,就用那些乱石和粗大的木材,堵在谷口内侧,只留一个仅供它通过的缺口。在缺口处,挖一个深坑,里面布满尖刺。然后,我们在障碍物后面,准备好‘惊雷散’和引火之物,还有所有能用的远程武器——弓箭、投矛,哪怕只是石头!” “谁……谁去引它出来?”张凉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胡汉沉默了一下,这个任务极其危险,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敏捷。他看向张凉,又看了看身后那些面带惧色的村民,知道自己不能指派任何人去送死。 “我去。”胡汉平静地说道。 众人皆惊,连张凉都愣住了。 “不可!”张凉立刻反对,“胡郎君,你身系大家希望,岂能亲身犯险?我去!” “张兄,你身手比我好,更需要留在后面指挥大家布置陷阱和攻击。”胡汉摇头,“我去引它,并非要与它搏杀。我观察过它的足迹,体型庞大,必然不够灵活。我只需要利用速度,将它引入陷阱即可。而且……” 他晃了晃手中的Zippo打火机和那个皮囊:“我还有它们。关键时刻,或可自保。” 他的理由充分,更重要的是,他主动承担最危险任务的姿态,极大地震撼和鼓舞了众人。连郎君都不惜性命,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张凉看着胡汉坚定的眼神,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他重重抱拳:“郎君保重!你若有事,张凉必手刃此獠,随后便来!” 这一刻,张凉对胡汉的称呼,悄然从“胡郎君”变成了更具归属感的“郎君”。 胡汉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开始详细布置任务。谁负责搬运石块木材构筑障碍,谁负责挖掘陷坑制作尖刺,谁负责收集干草树枝准备火攻,谁负责占据两侧岩壁的有利位置投掷攻击……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将每个人的力量都调动起来。 谷口的恐惧,逐渐被一种同仇敌忾、背水一战的决绝所取代。求生的欲望,以及对胡汉身先士卒的感佩,凝聚成了一股力量。 胡汉则走到一边,检查着自己的装备,深呼吸,平静着有些加速的心跳。他知道,这将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死考验。不仅仅是对抗一头猛兽,更是对他领导能力、决策勇气,以及将知识转化为生存力量的第一次严峻验证。 野熊谷,是希望之地,也可能是葬身之所。一切,都将在不久之后揭晓。 第七章 熊谷鏖兵 谷口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的余晖透过林隙,斑驳地洒在临时垒起的石木障碍上,映出众人紧张而忙碌的身影。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石块垒放的摩擦声、以及柴刀削尖木桩的咄咄声。 胡汉的计划被迅速执行。张凉指挥着男人们,利用谷口天然的狭窄地势,用巨石和粗大的枯木构筑了一道齐胸高的简易胸墙,仅在中间留出一个约摸两人宽的缺口。缺口之后,是一个精心伪装、深及腰际的陷坑,坑底密布着用柴刀奋力削尖的硬木签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森然冷光。 几位妇人则带着孩子在更后方,将收集来的干枯枝叶和引火之物堆放在胸墙之后,并准备了几个简陋的火把。狗娃和二牛被安排在两侧稍高的岩石上,手里紧紧攥着几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他们是最后的远程“火力”。 胡汉站在胸墙前,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那把缺口不少的柴刀别在腰后,Zippo打火机和装有“惊雷散”的皮囊挂在最顺手的位置。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淡淡的硝石味道。 张凉走到他身边,脸色凝重,再次低声道:“郎君,务必小心!若事不可为,立刻退回,我们依托障碍,再想办法。”他手中的环首刀握得死紧,指节泛白。 “放心,我不会蛮干。”胡汉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身后那一张张带着恐惧、却又隐含期待的脸,“记住,看到我将它引过来,听到我的信号,立刻点燃火堆,投掷石块,大声呼喝!声势越大越好!” 交代完毕,胡汉不再犹豫,转身,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那幽深、仿佛巨兽张开大口的谷口。 谷内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参天古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投下。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空气中那股大型野兽特有的腥臊气味更加浓烈了。胡汉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肾上腺素飙升,感官被放大到极致,耳朵捕捉着林间的任何一丝异响。 他不敢深入太多,沿着依稀可辨的兽径前行了约百米,选择了一处相对开阔、背后有巨木可做短暂依托的地方停下。他从皮囊中小心地取出一小撮“惊雷散”,撒在身前不远处的干燥空地上,然后用Zippo点燃了一小堆预先准备好的、浸了些松脂的干燥引火物。 橘黄色的火苗窜起,在这昏暗的林间格外显眼。松脂燃烧散发出特有的烟气,随着山风,向谷内深处飘去。 胡汉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火堆细微的噼啪声和林间的风声,四周一片死寂。这种寂静,反而更让人心悸。 时间一点点过去,谷口方向的众人更是度秒如年,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张凉趴在胸墙后,眼睛死死盯着胡汉消失的方向,手心全是汗。 突然—— “咔嚓!”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从谷内深处传来! 胡汉浑身一紧,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只见幽暗的林木深处,两点幽绿的光芒缓缓亮起,伴随着一阵低沉而充满威胁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声。一个巨大的、如同小丘般的黑影,缓缓从树影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头体型极其硕大的棕熊,肩背雄壮,毛发粗硬,沾着些许泥土和草屑。它人立而起,几乎有一人半高,巨大的熊掌上利爪森然,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凶残而警惕的光芒,紧紧盯着胡汉和他身前那堆跳跃的火光。 压迫感扑面而来!远比在动物园或纪录片里看到的任何熊都要更具野性和威胁!胡汉甚至能闻到它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肉和野性的腥臭。 老熊显然被火光和陌生闯入者的气息激怒了。它没有立刻冲过来,而是低吼着,用鼻子嗅着空气,似乎在评估着眼前的“猎物”。 胡汉知道不能再等!他猛地用脚踢散那堆小火,火星四溅,同时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包“惊雷散”用力朝老熊前方的地面掷去! “嘭!!” 又是一声不算太大但足够响亮的爆燃,火光和浓烟在老熊面前腾起!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这头谷中的霸主!突如其来的声光刺激,让它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身躯猛地伏低,然后如同黑色的闪电,四肢着地,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胡汉猛冲过来!地面似乎都在它的奔腾下微微震动! 胡汉头皮发麻,转身就跑!他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沿着来路向谷口亡命狂奔!身后是巨熊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和狂暴的咆哮声,以及树木被撞断的噼啪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腥风已经喷到了自己的后颈! “来了!准备!!”胡汉用尽平生力气,朝着谷口方向嘶声大吼! 守在胸墙后的张凉瞳孔一缩,看到了从林中狂奔而出的胡汉,以及他身后那如同噩梦般追来的巨大黑影! “点火!!”张凉怒吼! 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瞬间点燃了堆放的干柴,一道火墙在胸墙后腾起,不仅提供了照明,更极大地震慑了野兽! “扔石头!喊起来!!”张凉继续下令,自己则握紧了环首刀,死死盯住那个缺口。 刹那间,石块如同雨点般从两侧岩壁上砸向追来的巨熊,虽然大多被它厚实的皮毛和肌肉弹开,但疼痛和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让它更加狂躁。村民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也在山谷中回荡,进一步扰乱了它的心神。 胡汉一个箭步冲过缺口,几乎是同时翻滚到胸墙一侧,气喘吁吁。 而那头被彻底激怒的老熊,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挑衅它、伤害它的目标,不管不顾地朝着唯一的缺口猛冲过来! “轰——!!” 巨大的黑影带着惯性,准确地冲过了缺口,然后,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和木签刺入皮肉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它前半截身躯猛地栽进了精心伪装的陷坑里!凄厉痛苦的咆哮瞬间响彻山谷! “就是现在!”胡汉强忍着脱力感,抓起一大把混合了更多硝石的“惊雷散”,用燃烧的树枝点燃,奋力朝着在陷坑中挣扎咆哮的巨熊头部掷去! 张凉也同时暴起,手中的环首刀带着积攒的所有力量和愤怒,狠狠劈向因剧痛而扬起的熊颈! “轰——噗!!” 更大的爆燃声在熊头上炸开,硝烟和火光弥漫,伴随着利刃砍入骨肉的闷响! 巨熊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而痛苦的哀嚎,庞大的身躯在陷坑中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缓缓瘫软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和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坑底的尖刺和泥土。 山谷中,一时间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劫后余生、粗重无比的喘息声。 成功了。 胡汉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在地,看着那头已然毙命的巨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混合着后怕、疲惫以及巨大成就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活下来了。他们,活下来了。 张凉拄着刀,同样喘着粗气,看向胡汉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佩。他走到胡汉身边,伸出手。 胡汉抓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但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默契,已在无声中建立。 张凉转身,面向同样惊魂未定、却渐渐露出狂喜神色的村民们,高高举起了染血的环首刀,用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吼道: “野熊谷!是我们的了!!” 第八章新硎初试 巨熊毙命,带来的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足以支撑众人活下去的宝贵资源。谷口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但此刻,这气味不再只意味着死亡,更代表着食物、御寒的皮毛,以及……一种征服险境后的信心。 短暂的欢呼和松懈之后,不用胡汉过多催促,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张凉指挥着几个还有力气的汉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处理那头庞大的熊尸。剥皮、分解熊肉,这都是极其费力且需要技巧的工作,但对于这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村民而言,每一块肉、每一张皮都珍贵无比。 胡汉没有插手具体的事务,他知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张凉显然具备狩猎和处理猎物的经验)。他站在一旁,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投向了幽深的谷内。夕阳已完全沉入山脊,只有天际还剩下一抹暗红的余晖,谷内光线迅速暗淡下来。 “张兄,”胡汉开口道,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熊肉尽快处理,内脏也要小心收集,有些或许有用。今晚我们就在谷口内侧,依托这道胸墙扎营,点起大火,以防还有其他猛兽被血腥气引来。” “明白!”张凉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应道,语气干脆,带着一丝以前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遵从。 胡汉又转向几位惊魂稍定的妇人:“几位婶婶,麻烦多收集些干柴,把火烧得旺些。再找些大片的树叶或者藤蔓,看看能不能搭几个最简易的遮风棚子,夜里露水重。” 妇人们连忙点头,依言行事。经历了刚才的一幕,胡汉的话在她们心中已带有不容置疑的分量。 安排完这些,胡汉才走到一旁,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抗议。他仔细回味着刚才与巨熊的短暂交锋,心脏依旧有些悸动。这不是游戏,不是电影,是真正的生死一线。若非提前布置,若非那“惊雷散”的震慑和陷坑的致命一击,他们这十几人,恐怕真要成了那畜生的腹中餐。 “看来,知识固然重要,但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存和战斗能力,还需要更周密的计划和更熟练的执行。”胡汉在心中默默总结着经验教训。那“惊雷散”威力还是太小,而且受潮会影响效果,需要改进制备和保存方法。 夜色渐浓,谷口燃起了熊熊篝火,驱散了寒意和部分黑暗。火上架起了临时制作的木架,大块的熊肉被切割下来,放在火上炙烤,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香气,对于常年饥馑的村民们来说,无疑是世间最美好的味道。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脸上终于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带着满足和希望的笑容。狗娃和二牛等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烤肉,不停地咽着口水。 张凉将最先烤好、最肥美的一大块后腿肉,用洗干净的大树叶托着,恭敬地送到胡汉面前:“郎君,您先请。” 胡汉没有推辞,他知道这是确立地位和威信的必要环节。他接过肉,道了声谢,然后撕下一半,递给眼巴巴的狗娃:“吃吧,今天你也立功了。” 狗娃惊喜地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胡汉自己则慢慢咀嚼着粗糙却充满能量的熊肉,感受着热量在体内扩散。他环视着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面孔,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里已有了光亮。 “诸位,”胡汉咽下口中的食物,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他,“今日我们侥幸胜了,占了这野熊谷。但这只是开始。谷内情况未明,外面的胡人威胁仍在。我们要想在这里长久立足,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从明日起,我们首先要彻底探查山谷,确认安全,找到最适合建造营地的地点,以及那眼活泉的具体位置。其次,我们要加固谷口防御,这道胸墙太简陋,需要改建得更坚固,最好能做成可以开关的寨门。” “第三,食物。熊肉虽多,终有吃完的一天。我们需要开辟能长期耕种的土地,采集更多可食用的植物种子,还要尝试制作更有效的捕猎工具。”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汉的目光变得锐利,“我们这些人,需要组织起来,进行基本的训练。不需要每个人都成为冲锋陷阵的猛士,但至少要懂得如何听从号令,如何协同自保,如何在遭遇危险时,不至于像今天之前那样,只能慌乱奔逃。” 他的话条理清晰,目标明确,为这群刚刚获得喘息之机的流民,勾勒出了一幅虽然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未来蓝图。 张凉第一个响应,他放下手中的肉,肃然道:“郎君所言极是!张凉愿听从郎君调遣,绝无二话!”他今日亲眼见证了胡汉的胆识、谋略和那种种神异手段,早已心服口服。 “我等愿听郎君调遣!”其他村民,无论男女老少,也都纷纷出声附和。胡汉不仅带他们找到了安身之所,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食物危机,更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能带领他们面对未来不确定风险的人。 胡汉点了点头,心中稍定。初步的权威已经建立,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微弱的火种呵护壮大。 他看向跳跃的火焰,补充了最后一点:“另外,大家今日都看到了那‘惊雷散’。此物制备不易,且危险,大家切勿随意模仿尝试。日后若有所需,我自会安排。” 他必须将“技术”暂时垄断在自己手中,这既是保护他们,也是维持自身地位的必要手段。 夜色深沉,篝火噼啪。饱餐后的村民们,在温暖的火焰旁,裹着简陋的铺盖,沉沉睡去,这是他们多日来,第一次能够安心入眠。 胡汉却没有睡意,他和张凉轮流守夜。坐在篝火旁,听着谷内的流水声和夜枭的啼鸣,他望着星空,思绪飘远。 野熊谷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里,从一个临时的避难所,建设成一个真正的、能够在这乱世中存续并发展的——根据地。 第一步,总算稳稳地踏出去了。 第九章 秩序微光 晨曦刺破山谷的薄雾,唤醒了在谷口篝火余烬旁酣睡的流民。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但饱食一夜、安然度过首个谷中之夜的经历,让每个人的脸上都少了几分惶惑,多了几分踏实。 无需过多催促,众人在简单的晨间劳作后——主要是照料火堆,处理剩余的熊肉进行烟熏保存——便自发地聚集到胡汉身边。目光中带着询问,也带着对新一天的期待。 胡汉与张凉低声商议了几句,随即面向众人。 “张兄,”胡汉首先看向张凉,“今日首要之事,是彻底探查这山谷。你带两人,沿着昨日听到的水声,找到那眼活泉,并摸清上游下游的情况。注意观察沿途地势,看看有无其他兽径或潜在的威胁,也要留意是否有适合开垦的缓坡地。” “明白!”张凉抱拳,立刻点了两个相对机敏的汉子,拿起武器,率先向谷内深处走去。 胡汉又看向剩下的男丁和健妇:“其余人,随我继续加固谷口防御。这道胸墙要加高加厚,我们要用石头和夯土,垒一道真正的矮墙。另外,需要砍伐合适的木材,尝试制作一扇可以开合的简陋寨门。” 他指向谷口两侧堆积的乱石和那些被巨熊撞断的树木:“材料是现成的,缺的是力气和法子。” 众人看着那堆废墟和崎岖的山壁,面露难色。以往他们建造,无非是泥土和茅草,何曾想过要用石头垒墙? 胡汉没有多言,他走到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块前,挑选了几块相对规整的,开始亲自示范。他没有现代的水泥,但他知道如何利用泥土作为粘合剂,如何交错堆叠石块以增加稳定性(干垒石墙的基本原理)。他一边动手,一边讲解:“大石在下,小石填缝,层与层之间要错开,不能用泥土的地方,就用小石块楔紧……”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清晰的思路和不同于寻常农家建屋的方法,让众人渐渐明白了该如何着手。几个力气大的汉子开始依言搬运石块,妇人们则去取水和泥,孩子们帮忙捡拾合适的小石头。 工作缓慢而艰苦,但没有人抱怨。每一次石块的稳妥垒放,每一捧泥土的填充,都让那道屏障肉眼可见地变得厚实、高大起来。这是一种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是在这乱世中能够亲手把握住的力量。 午后,张凉带着人回来了,脸上带着振奋之色。 “郎君!”他快步走到正在指挥垒墙的胡汉面前,“找到泉水了!谷内深处有一处石缝中涌出的山泉,水质清冽,水量不小,形成一条小溪贯穿山谷!沿溪往下,有一片不小的缓坡,土质看起来颇肥,只是荒草及腰,需要大力开垦。我们一路仔细探查过,除了些小兽,未见其他大型猛兽踪迹,看来那老熊确是此谷一霸,已被我们除去!” 好消息接踵而至,众人闻言,干劲更足。水源和可垦之地,是长期生存的根本! 胡汉心中也是一宽,这野熊谷的条件,比预想的还要好。他赞许地对张凉点点头:“辛苦了!如此一来,我们立足的根本便有了。” 他随即召集众人稍作休息,宣布接下来的安排:“谷口防御还需数日才能初具雏形。在此期间,我们需分出部分人手,开始清理那片缓坡的荒草。不必急于求成,先清出一小块地,尝试播种我们随身携带的、或者能在附近找到的耐活菜种。” 他看向几位年长些、有耕作经验的妇人:“此事,要劳烦几位阿婆多费心。” 妇人们连忙应下,能在熟悉的领域出力,她们也显得积极了许多。 “另外,”胡汉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男丁,包括半大的少年,“从明日起,每日清晨,在开始劳作之前,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需跟随张兄练习最基本的队列行进、听从号令,以及简单的棍棒防护动作。不需太久,半个时辰即可。”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茫然,甚至不解。练这个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张凉也是微微一怔,看向胡汉。 胡汉知道需要解释,他沉声道:“诸位,我们人数虽少,但若遇险,唯有抱成一团,如臂使指,方能发挥最大力量,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今日我们垒墙,若有统一号令,效率是否会更高?他日若真有胡骑叩关,我们是如一盘散沙般被其逐个击破,还是能依托工事,有序抵抗?练,不是为了主动厮杀,是为了在不得不战时,能多一分保全自身、庇护亲人的把握!” 他的话语朴实,却直指乱世生存的核心。想起昨日之前朝不保夕的恐惧,想起谷口那几具流民的残骸,众人默然,随即纷纷点头。郎君所思所虑,确实远比他们深远。 张凉眼中闪过精光,对胡汉更是佩服。他原本只以为胡汉长于奇技异术,没想到于这队伍操练、凝聚人心上,也有如此见识。“郎君放心,此事交给我!” 夕阳再次西沉时,谷口的矮墙又高了一尺有余,虽然依旧粗糙,却已初具形态。那片计划开垦的缓坡上,也有一小片土地被清理出来,露出了黑色的泥土。疲惫的人们围坐在新的篝火旁,吃着烟熏的熊肉和采集来的野菜煮的糊糊,虽然身体劳累,精神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他们不再仅仅是挣扎求生的流民,他们开始建设,开始规划,开始为一个看得见的未来付出汗水。一种基于共同劳动和明确目标的、崭新的秩序,正在这野熊谷中,如同那初升的晨曦一般,悄然萌发。 胡汉看着这一切,知道根基正在一寸寸打下。前路依旧漫长,但希望,已在这微光中孕育。 第十章营建方寸 野熊谷的日子,在有序的忙碌中悄然流逝了十余日。谷口的防御不再是那道简陋的胸墙,而是一道由石块和夯土垒砌、齐肩高的坚实矮墙。一扇用粗木捆绑制成、虽然笨重却足以阻挡野兽和零星窥探者的寨门,成为了进出山谷的唯一通道。 每日清晨,天光微亮,山谷中便会响起张凉粗犷而有力的号令声。 “列队!” “看齐!” “前进!止步!” 包括胡汉在内的所有男丁和半大少年,都会在溪畔的空地上进行半个时辰的操练。内容简单至极,无非是站队、看齐、行进、转向,以及手持削尖的长木棍,练习最基础的刺击与格挡动作。起初,队伍歪歪扭扭,动作滑稽,不时有人同手同脚或是撞在一起,引来几声压抑的窃笑。但胡汉的以身作则和张凉毫不容情的纠正,让众人很快严肃起来。他们逐渐意识到,这种看似无用的重复,确实让彼此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默契。当所有人的脚步能踏在一个点上时,一种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集体力量感,在每个人心中滋生。 操练结束,便是全天的劳作。大部分人手继续投入到营地的建设中。在胡汉的规划和张凉的现场指挥下,他们不再满足于仅仅加固谷口。沿着溪流,在距离谷口一段距离、地势稍高且干燥的缓坡上,几间简陋但结构相对牢固的木屋骨架已经立了起来。墙壁是用粗木为框架,填充泥土和茅草夯筑而成(版筑法),屋顶则铺着厚实的茅草和宽大的树叶。虽然粗糙,却远比露宿或那个阴暗的猎洞更能遮风避雨。 胡汉并没有直接拿出超越时代的建筑技术,他只是将一些基本的力学原理和更有效率的组织方式融入其中。比如,他指导人们制作了简单的杠杆和滑轮组(利用树枝和藤蔓),用于吊装沉重的屋梁;他统一了部分构件的尺寸,使得制作和安装更加快捷。这些小小的改进,累积起来,显著提升了工程效率。 另一部分人,则在那片被命名为“希望坡”的开垦地上辛勤劳作。焚烧清理掉的荒草灰成了天然的肥料,人们用简陋的石锄、木耒,甚至是削尖的硬木棍,奋力地翻垦着板结的土地。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带着辛勤的咸涩。几位老农妇小心翼翼地播下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粟种,以及在山谷内外找到的几种耐贫瘠的野菜根茎。每一粒种子被埋入土中,都承载着一份对未来的期盼。 胡汉穿梭在营地和田地之间,时而查看房屋的进度,纠正一些结构上的隐患;时而蹲在田边,与老农交流土壤的情况,并根据记忆中有限的农业知识,建议他们尝试将草木灰与人类粪便混合发酵,制作更高效的堆肥。他的建议起初让农妇们面面相觑,觉得这位郎君连“秽物”都要管,实在古怪,但在胡汉耐心解释了“肥力”的概念后,她们将信将疑地开始尝试。 这一日晌午过后,张凉找到了正在指导如何用柔韧藤蔓编织更结实箩筐的胡汉。 “郎君,”张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们的盐,快没了。肉和野菜还能支撑,但没有盐,弟兄们干活就没力气,身子也会垮。” 胡汉闻言,眉头微蹙。盐,这是生存的必需品,也是他之前忽略的一个重要问题。乱世之中,盐铁专卖的制度早已崩坏,但获取盐的渠道也变得极其困难和危险。最近的产盐地,或者有盐货交易的地方,很可能在胡人的控制之下。 “我们还有多少?”胡汉问道。 “省着用,最多还能支撑七八日。”张凉答道。 胡汉沉吟片刻,问道:“张兄,你可知这附近,有无盐碱地,或者……有没有可能找到岩盐?哪怕是味道发苦的矿盐,或许也有办法处理。” 张凉摇了摇头:“这一带都是山林,未曾听说有盐碱地。岩盐……更是罕见。往常我们的盐,都是用粮食或是皮货,去几十里外的集镇换的,那里现在……怕是已被胡人占了。” 冒险出去换盐,在目前人手和武力不足的情况下,无异于羊入虎口。 胡汉站起身,望向山谷四周的群山,大脑飞速运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替代方案。他回忆着所知的野外生存知识,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张兄,你带几个人,去山里,尤其是那些老林子底下,找一种颜色很深、甚至是灰白色的地衣,或者注意观察,有没有野兽经常去舔舐的岩石或者土壁。”胡汉描述着,“另外,燃烧某些富含盐分的植物,也能得到碱霜,虽然不纯,但或许能应应急。”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不需要冒险外出也能尝试的土办法。虽然效率低下且不确定,但至少是一个方向。 张凉虽然觉得这法子听起来有些玄乎,但出于对胡汉的信任,还是立刻应下:“好,我下午就带人去找!” 就在张凉准备离开时,负责在谷口矮墙上瞭望的二牛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郎君!张叔!外面……外面来了几个人!看着像是流民,扶老携幼的,正朝我们谷口这边来!离得不远了!” 胡汉和张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流民?是真正的逃难者,还是……胡人的探子?或者是其他觊觎他们这处新营地的势力? 短暂的安宁被打破了。野熊谷,迎来了第一批不速之客。如何处理这些人,将是对胡汉领导能力和这个新生团体凝聚力的第一次真正考验。 第十一章 陌客叩门 谷口新垒的矮墙上,胡汉、张凉以及几个手持棍棒、面露紧张的汉子,静静地望着下方。寨门紧闭,门后的横杠牢牢抵住。 墙下不远,站着五个人。正如二牛所报,是典型的流民模样,衣衫褴褛,满面风霜。为首的是一名四十余岁、面容愁苦的汉子,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他身后是一个抱着幼儿的年轻妇人,孩子似乎病了,蔫蔫地趴在她肩上,不哭不闹。最后面则跟着一个半低着头、身形单薄的少年。 他们看到矮墙和墙上手持“武器”的人,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惶恐。那为首的汉子连忙将老妇人交给少年搀扶,自己上前几步,隔着一段距离,朝着墙上深深作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 “墙上的爷们!行行好!俺们是北面逃难过来的,村里遭了胡人,就剩这几口人了……实在走投无路了,求爷们给口水喝,给指条活路吧!”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哀求。 墙上众人沉默着,目光都投向胡汉和张凉。收留陌生人,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是极大的风险。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探子?会不会引来麻烦?更何况,自家的粮食也有限。 张凉压低声音,在胡汉耳边道:“郎君,看情形倒像是真流民。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我们的存粮……” 胡汉微微抬手,止住了张凉的话。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墙下的五人,尤其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和她怀中无声无息的孩子。那孩子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 “你们从何处来?沿途可曾遇到胡人?”胡汉开口,声音平稳,不带太多情绪。 那汉子见有人回应,而且是明显为首之人,连忙回答:“回爷的话,俺们是从北面新兴郡那边逃过来的,一路上躲躲藏藏,胡人的游骑见过几股,都没敢靠近,绕着小路走的,这才到了这里。”他所说的新兴郡,位于并州更北,确是胡患严重之地,与胡汉他们之前所在的区域方位吻合。 “孩子怎么了?”胡汉的目光落在那个生病的幼儿身上。 那妇人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却难掩清秀的脸,眼中含泪:“小郎染了风寒,发热两天了,一直没退……求郎君发发慈悲,救救孩子吧!”说着便要跪下。 胡汉眉头微蹙。疾病,在这个时代往往是比刀剑更可怕的杀手。若真是风寒,在群体中传染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张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更加凝重,再次低声道:“郎君,病气过人,万万不可……” 墙下的汉子见墙上人犹豫,尤其是看到张凉那警惕的神色,心中更急,连忙道:“俺们不敢给爷们添太多麻烦!只要给点清水,让俺娘和孩子歇歇脚,缓口气,俺有力气,能干活!砍柴、垒墙、垦地,啥都能干!只求给孩子一口吊命的汤水!”他拍着胸脯,眼中是走投无路之人最后的恳切。 胡汉沉默着,心中飞速权衡。风险是显而易见的:粮食压力、安全隐患、疾病威胁。但好处呢?人手,他现在极度缺乏可靠的人手。这汉子看起来是个壮劳力,那少年也能做些事。更重要的是,若此时紧闭大门,见死不救,固然暂时安全,但传扬出去(如果还有其他流民),他们这个新生的小团体,将被打上“冷酷排外”的烙印,未来想要吸纳更多流民壮大自身,会难上加难。 他需要树立的,不仅仅是内部的秩序,还需要一个对外的、能够吸引人的名声。 “打开寨门。”胡汉做出了决定,声音不大,却让墙上墙下的人都愣住了。 “郎君!”张凉急道。 胡汉看向他,眼神坚定:“张兄,找根绳子来。让他们把随身物品放在门外,人一个一个进来,先用绳子捆住双手,带到旁边那片空地上隔离……就是单独看管。另外,立刻烧一大锅热水,所有人都要洗手洗脸。那个生病的孩子和接触过他的人,暂时单独安置在溪流下游远离营地的那块大岩石后面,我会去看看。” 他转向墙下,高声道:“你们可以进来,但须依我规矩!所有人需检查有无兵刃,暂时缚手,隔离察看。患病者需单独安置,以防病气传染!若愿守我规矩,便留下;若不愿,现在便可自行离去,我赠你们一袋清水!” 这番话,既展现了接纳的可能,又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将风险控制在最低限度。既有仁慈,也有手段。 墙下的汉子闻言,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磕头:“俺守规矩!俺守规矩!多谢郎君活命之恩!” 寨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张凉带着几个手持棍棒的汉子,依胡汉之言,谨慎地将五个流民依次带入,检查、缚手,又将那对母子引向溪流下游。整个过程,新来的流民顺从无比,眼中充满了对获得一线生机的感激,以及对这谷中竟有如此“严整”秩序的惊异。 谷内的老居民们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人出声反对。他们信任胡汉的判断,也隐约明白,郎君此举,必有深意。 胡汉看着被暂时隔离在空地角落的那三个成年流民,又望了望溪流下游的方向。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收留,更是对他制定的规则的一次检验,也是这个小小团体向外迈出的第一步。 麻烦或许会随之而来,但机遇,也潜藏其中。如何将潜在的危机转化为助力,将考验他下一步的智慧。野熊谷的平静,注定要被打破了。 第十二章薪火相传 新来的流民被暂时安置在溪流对岸一片划出的空地上,与主营地隔水相望。老妇人、抱着病孩的年轻妇人(自称柳氏)及其丈夫(名叫杨茂)被分开看管,那沉默的少年(杨茂的侄子,叫石头)则跟着杨茂。胡汉严格执行了隔离措施,送饭递水都由固定人员用长木棍挑过去,接触后必须用热水洗手。这古怪却严谨的规矩,让新来者更加敬畏,也让谷中旧人感到了某种安心——郎君行事,看似不近人情,实则思虑周详。 胡汉亲自去查看了那个生病的孩子。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胡汉没有现代药物,只能凭借有限的野外急救知识。他让柳氏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不断给孩子擦拭额头、腋下降温,又让人熬了淡淡的、有助于发汗的姜汤(幸好之前采集野菜时发现了几株野姜),小心喂下。他叮嘱柳氏注意保持孩子清洁,所用布巾必须用开水烫洗。 “能否活下来,看他的造化,也看你的细心。”胡汉对泪眼婆娑的柳氏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柳氏含泪点头,紧紧抱着孩子,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处理完病患,胡汉的注意力回到了杨茂身上。这个中年汉子虽然面带菜色,但骨架宽大,手掌粗糙,指节突出,一看就是常年做活的人。在被隔离的空地上,他也没闲着,正用胡汉允许他们保留的一把小削刀,仔细地修理着他们带来的、几乎散架的独轮车车轴。 “你会木工?”胡汉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问道。 杨茂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回答:“回郎君话,俺家里原是做木匠活的,粗浅手艺,会一些。车、犁、耙,寻常家什都能做,盖房子的梁椽也勉强能上手。”他语气带着一丝手艺人的自豪,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 胡汉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急需的人才!营建房屋、制作工具、乃至后续可能需要的器械,都需要专业的木匠。他之前指导垒墙、制作杠杆,靠的是原理,但具体到精细构件,就非他所长了。 “很好。”胡汉点头,“待隔离期过,确认无病无患,你便负责带领几人,专司木工之事。我们需要更多的屋架、门窗,还需要制作一些更趁手的农具,比如……一种更省力的犁。” 胡汉简单描述了一下曲辕犁相较于此时普遍使用的直辕犁的优点——转弯灵活,节省畜力(虽然他们现在还没有牲口)。杨茂听得眼睛渐渐发亮,他虽是第一次听说“曲辕”之说,但凭借多年的经验,稍一思索,便觉出其中妙处。 “郎君大才!此法……此法若成,垦地效率必能大增!”杨茂激动之下,忘了拘谨,声音也大了几分,“只是……需要好木料和合适的铁器做犁铧,眼下……” “木料这山谷里有的是,慢慢寻找合适的。铁器……我来想办法。”胡汉将这个问题记下。铁,是另一个卡脖子的问题,比盐也容易不到哪里去。 五日的隔离期在紧张而有序的劳作中过去。孩子的烧在柳氏的精心照料和胡汉的土法降温下,竟然真的慢慢退了,虽然还很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这被视为一个好兆头,连带着对新来者的戒心也消减了不少。主营地那边,又有两间木屋的主体结构立了起来,“希望坡”上的粟苗也冒出了嫩绿的芽尖。 解除隔离后,杨茂立刻投入了工作。他带着石头和谷中另外两个对木工有些兴趣的少年,在胡汉划出的“木工作坊区”忙活起来。锯子、刨子、凿子这些专业工具自然是没有的,主要依靠的还是那把小削刀、几把柴刀和胡汉指导制作的简易拉锯(用韧性好的树枝弯成弓形,绷上带齿的薄石片或废铁片)。即便如此,杨茂的手艺也足以让众人惊叹。粗糙的木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榫卯结构虽然简单,却结实耐用,大大提升了房屋建造的速度和质量。 胡汉则将更多精力投向了组织管理和规则细化。他借鉴了古代“屯田”和“府兵”的思路,结合现状,明确了几条简单的规定:所有收获(粮食、猎物、采集物)统一分配,按劳、按需结合;每日劳作由张凉和几位被指定为“队正”的骨干分派;坚持每日晨练;设立简单的“值夜”和“巡谷”制度。 他还让识几个字的张凉(曾做过边军小校,粗通文墨)用烧黑的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画下简单的“正”字,记录每个人完成的“工分”,用于日后分配物资时参考。这原始的制度,旨在建立一种相对公平和多劳多得的意识。 杨茂一家的融入,和新秩序带来的效率,让谷中的气象为之一新。人们看到新房屋以更快的速度建成,看到杨茂在胡汉指点下开始尝试制作那种听起来很神奇的“曲辕犁”模型,希望变得更加具体。 然而,胡汉并未被这初步的顺利冲昏头脑。他站在初具规模的营地中央,看着忙碌的人们,目光却投向了谷外。盐,铁,还有可能随时出现的胡人或其他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野熊谷只是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他召来了张凉和表现出色的杨茂。 “我们的根基稍稳,但有两件事,必须提上日程了。”胡汉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一是盐,二是铁。杨茂,打造工具、武器,离不开铁。张兄,你久在此地,可知附近何处有铁矿苗,或者……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些废弃的铁器,甚至是从战场上……”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张凉和杨茂对视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他们知道,郎君这是要开始主动向外探索,为更长远的生存和发展寻找资源了。这一步,将比在谷内建设,承担更大的风险。 第十三章 出谷探踪 胡汉的决定,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野熊谷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出谷,意味着主动踏入危机四伏的外部世界,这与他们之前躲藏、防御的姿态截然不同。但无人提出异议。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胡汉的权威和远见已深入人心,尤其是核心的几人,更是明白盐铁之事关乎存亡,避无可避。 三日后,一支精干的小队准备出发。由张凉亲自带领,成员包括身手最矫健、曾做过猎户的王栓,以及机灵且对周边地形相对熟悉的狗娃。胡汉本欲亲自前往,但被张凉和杨茂等人坚决劝住。 “郎君乃我等主心骨,不可轻动。”张凉抱拳,言辞恳切,“探查之事,交给属下!必竭尽全力,探明情况,平安归来!” 胡汉知道他们说得在理,自己确实需要坐镇谷中,以防不测。他不再坚持,而是将所能想到的注意事项一一叮嘱:“此行以探查为主,切忌与人冲突。首要目标是寻找盐源线索,其次是留意有无铁矿苗或废弃铁器。注意观察胡人活动规律,绘制简易地图。若遇危险,保全自身为要,立即撤回。” 他将那个珍贵的Zippo打火机和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惊雷散”交给张凉:“此物或许能在危急时刻助你脱身,慎用。” 张凉郑重点头,将东西贴身收好。 晨曦微露,谷口的寨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张凉三人身着利于隐蔽的灰褐色麻衣,背负着干粮、清水和武器,鱼贯而出,很快便消失在朦胧的山林之中。 他们这一走,谷内的气氛似乎也跟着紧绷了几分。胡汉表面上依旧沉稳,指挥着日常的劳作和训练,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谷口方向。杨茂带领的木工组加快了曲辕犁模型的制作和改良,同时开始尝试用硬木制作一些类似矛头的尖刺,安装在长棍上,以弥补铁制武器的不足。妇孺们则更加卖力地照料着“希望坡”上的青苗,以及扩大采集和晾晒野菜的范围,仿佛多储备一分粮食,就能为外出探索的同伴多提供一分保障。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一天,两天……到了第三日午后,连胡汉都有些坐不住了,正准备加派一组人沿路接应时,负责在矮墙上瞭望的二牛发出了信号——远处山林中出现了人影! 很快,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谷口,正是张凉一行。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衣袍有多处刮破,王栓的手臂上还缠着布条,隐隐渗出血迹,但三人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振奋。 寨门迅速打开,众人围拢上去。 “郎君!我们回来了!”张凉的声音带着沙哑,却难掩激动。 胡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让人送上清水,并示意他们先休息。但张凉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即开始汇报此行收获。 “我们往东南方向走了约两日路程,”张凉一边喝水一边说,“确实发现了一处可能的盐源!那是一处干涸的河床,河岸边的泥土泛着白霜,尝起来有咸涩味,附近还有野兽舔舐的痕迹!我们按郎君说的方法,刮取了一些表层土带回来。”他解下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少许灰白色的泥土。 胡汉接过,用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确实有明显的咸苦味。这是盐碱土的迹象!虽然提纯会很麻烦,需要经过溶解、过滤、蒸晒等多道工序,但至少找到了一个可以自力更生的方向! “好!太好了!”胡汉难掩喜色,“那铁器方面呢?” 张凉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些:“我们靠近了一个据说以前有过小规模冶铁的荒村,但那里已经被一伙流民占据了,人数约有三四十,看起来不太好相与。我们没敢靠太近,只在远处观察,看到他们使用的工具里,似乎有一些铁器,但来源不明。王栓兄弟的手臂,就是被他们外围设置的捕兽夹所伤。” 王栓憨厚地笑了笑:“不碍事,皮外伤,幸好发现的及时。” 胡汉眉头微蹙。流民团体……这既是潜在的人口来源,也可能是危险的竞争者。他暂时将这个信息记下。 “还有,”狗娃插话道,脸上带着兴奋,“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一小片以前没注意到的坡地,长着好多郎君你之前说过的、那种秆子硬邦邦可以当糖吃的甜秆(可能是甘蔗或类似的高糖分植物)!”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高糖分植物可以提供快速能量,甚至可能用于尝试发酵或保存食物。 张凉最后总结道:“胡人的活动痕迹我们也看到了几处,多是小队游骑,行踪不定。我们尽量避开,并沿路做了些不显眼的标记,画了份简图。”他掏出一块用木炭画满了符号和线条的麻布。 听着张凉的汇报,胡汉心中思绪翻涌。信息量很大,有喜有忧。盐源找到了初步方向,铁器有了线索但伴随风险,外部势力开始浮现,胡人的威胁依旧存在。 他拍了拍张凉的肩膀,沉声道:“辛苦诸位了!你们带回来的消息,至关重要!先好生休息,治伤。王栓兄弟,记你一功!” 他转向众人,朗声道:“诸位,张队正他们带回了希望,也带回了警示!我们有了自己制盐的可能,但也知道了外面并非无人之境。从今日起,谷口警戒再提升一级,巡谷范围扩大!同时,杨茂,你带人开始尝试用张队正带回来的盐土,按我之前说的方法,进行提纯试验!” “是!”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可行的路径,之前的忐忑化为了更加坚定的行动力。 胡汉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人们,目光深邃。野熊谷的封闭状态被打破了,他们开始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系。下一步,是如何利用这些信息,将潜在的资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并应对可能到来的、来自同类的挑战。发展的道路,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 第十四章盐踪与来人 张凉带回的盐碱土,成为了野熊谷新的焦点。在胡汉的指导下,杨茂带着几个心思细腻的妇人,在溪边开始了笨拙却充满希望的提纯尝试。他们用粗陶罐(谷中仅有的几个完好器皿之一)盛水,将盐土倒入搅拌,待泥沙沉淀后,将上层的浑浊卤水小心地舀到洗净的大片树叶或薄石板上,利用日光曝晒。 过程缓慢且效率极低,第一次尝试得到的只是一层薄薄的、带着杂质的灰白色晶体,尝起来依旧苦涩,但那份确凿无疑的咸味,足以让所有参与者和围观者欢呼雀跃。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完全受制于外界,有了一条能够自己生产生命必需品的途径,哪怕它还很粗糙。 “继续改进!”胡汉鼓励道,“尝试用多层细麻布过滤卤水,收集不同地方的盐土比较,找到含盐量最高的。我们还需要制作更多、更浅的晾晒容器。”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方向对了,剩下的就是时间和经验的积累。 就在谷内为这微小的突破而振奋时,负责在谷口矮墙上轮值的王栓,发出了急促的预警信号——不是胡人骑兵那种令人心悸的马蹄声,而是远处林间出现了不止一个、正在小心翼翼靠近的人影! “戒备!”张凉的低吼声瞬间传遍营地。男丁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抓起身边的棍棒、柴刀,按照平日操练的位置,迅速在矮墙后集结。妇孺则被示意退往后方新建的木屋区。 胡汉快步登上矮墙,与张凉并肩望去。只见林边稀疏的树木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大约十来人,同样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打扮,但与之前杨茂一家孤零零的状态不同,这些人虽然面有菜色,但行动间似乎有些章法,手中也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锈蚀的叉子、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一两把看起来像是制式但破损严重的环首刀。 他们停在弓箭射程之外(虽然谷内目前并无真正的弓箭),警惕地打量着谷口这道突然出现的、颇具规模的矮墙和紧闭的寨门,脸上充满了惊疑和审视。 对方人群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眼神颇为精悍,隔着一段距离,抱拳扬声喊道: “墙上的朋友!莫要误会!我等是西面赵家沟逃难过来的乡亲,绝无恶意!只是山中觅食,偶然路过宝地,见贵处营寨严整,心生敬佩,特来拜会!不知主事的是哪路英雄?可否现身一见?” 话语说得还算客气,但那股试探的意味十分明显。他们不是来乞求收留的,更像是来摸底的。 张凉低声道:“郎君,看来是另一伙抱团的流民,人数似乎不少。看他们的家伙和架势,恐怕不是善与之辈。”他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经历过军旅的他,能从对方细微的动作中感受到一丝戾气。 胡汉心中明了。乱世之中,失去了秩序约束的流民团体,为了生存,很容易演变成土匪或流寇。这伙人,恐怕就是介于普通流民和土匪之间的状态。 他上前一步,站在墙垛后,平静地回应:“在下胡汉,暂居于此,与一众乡亲在此结寨自保,只求乱世中苟全性命,并非什么英雄。不知诸位远来,有何见教?” 那头领见回话之人气度沉静,不卑不亢,心中又高看了几分,脸上堆起笑容:“原来是胡首领!失敬失敬!见贵寨气象不凡,想必粮秣充足,弟兄们佩服得很!实不相瞒,我等一路逃难,缺衣少食,实在是难以为继。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问胡首领,能否看在同是汉家儿女的份上,周济些粮食?哪怕只是些许糠秕,也能救活几条人命!我等感激不尽!” 话说得可怜,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贪婪,却没有逃过胡汉的眼睛。这分明是看他们谷内似乎颇有章法,想来打秋风,甚至可能存了窥探虚实、乃至抢夺的心思。 直接拒绝,很可能立刻引发冲突。对方人数占优,且可能有亡命之徒,硬拼即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但若轻易给予,则会被视为软弱可欺,后续麻烦无穷。 胡汉心念电转,迅速有了决断。他朗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诸位艰难,胡某感同身受。只是我等在此立足未稳,所获亦仅够糊口,实无余粮可以周济。” 那头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身后的人群也开始骚动,有人已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胡汉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粮食虽无,我观诸位兄弟皆是能劳作者,我处倒有一条活路,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活路?”那头领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胡汉。 “正是。”胡汉指向东南方向,“由此往东南两日路程,有一处干涸河床,其岸边的泥土可制粗盐。我处可提供制盐之法,诸位若能自行前往取土制盐,所得之盐,你我双方可按约定比例交换粮食或其他所需之物。如此,诸位可得活命之资,我处亦能缓解盐铁之困,岂不胜过刀兵相见,两败俱伤?” 这是胡汉的试探,也是一招缓兵之计。他将盐源的信息有限度地分享出去,一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将可能的抢劫目标从现成的粮食引向需要劳作的盐;二是借此观察对方的反应,判断其是更倾向于合作还是掠夺;三是如果合作达成,他们确实能通过交换获得急需的铁器或其他物资。 那头领显然没料到胡汉会提出这样的方案,一时怔在原地,与身旁几个看似头目的人低声商议起来。墙上的张凉等人也屏息凝神,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山谷间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这一次,叩响野熊谷大门的,不再是苦苦哀求的个体,而是携带着武力和不确定性的团体。胡汉的应对,将决定这个新生势力是迎来第一次扩张的契机,还是面临成立以来最严峻的挑战。 第十四章以盐为筹 谷外的流民头领——自称赵胥——与同伙低声商议了许久。矮墙之上,胡汉与张凉等人耐心等待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墙内的妇孺紧握着双手,男丁们则紧握武器,汗水浸湿了粗糙的木质握柄。 终于,赵胥再次抬起头,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但眼底的审视并未褪去。他扬声问道:“胡首领此言当真?那盐土……果真能制出可食之盐?制盐之法,又当如何交换?” 胡汉知道对方心动了。在乱世,盐和粮食一样是硬通货,掌握一门制盐的手艺,等于握住了一条活路,这比抢到一袋可能会吃完的粮食更有长远价值。 “自然当真。”胡汉语气笃定,“我处已初步试制成功,虽略显粗糙,却足可食用。至于制法……”他顿了顿,展现出适当的谨慎,“并非不传之秘,但亦是我等辛苦摸索所得。若贵方诚心合作,我可先将初步的取土、化卤、过滤之法相告,足以让你们制出粗盐。待贵方制出盐来,我们以盐换粮,或换取我等所需之物。至于更深层的提纯精炼之术,待合作顺畅,彼此信任之后,再议不迟。” 他抛出了一个分阶段的方案,既展示了诚意,也保留了底牌和主动权。直接将所有技术和盘托出,只会让自己失去价值。 赵胥目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胡汉的条件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说给了他们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但他也在怀疑,对方是否在盐源本身上有所隐瞒,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胡首领快人快语!”赵胥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抱拳道,“此法可行!不过,口说无凭,我等需先确认那盐土所在,并亲眼见到贵处所制之盐,方可定约!” 这是合理的要求。胡汉点头:“可以。为表诚意,我可让人取少许样品与赵头领过目。至于盐源位置,待约定达成,自会告知。” 他示意墙下的杨茂,将一小包初步晾晒得到的、带着杂质的灰白色盐末和一小包张凉带回来的原盐土,用绳子吊下墙去。 赵胥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先仔细观察盐土,又用手指沾了点盐末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脸上终于露出了确信和一丝压抑的兴奋。那确凿的咸味做不了假! “好!胡首领是信人!”赵胥将样品交给身后的人传看,再次抱拳,语气真诚了不少,“这合作,我赵胥应下了!不知胡首领想如何交换?” 关键的谈判开始了。胡汉早已胸有成竹,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很简单。贵方每提供十斤此等品质的粗盐,我可交换粟米五斤。或者,若贵方有铁器、完好的工具、布匹、药材等物,亦可按价值商议兑换。具体细则,可再详谈。” 这个兑换比例是胡汉仔细考量过的。五斤粟米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换取十斤盐,无论是自用还是潜在的贸易价值,都极为划算。他必须让对方觉得有利可图,才能维持合作的稳定性。 赵胥在心中快速盘算,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用漫山遍野的土换来实实在在的粮食,这买卖怎么看都划算!他甚至已经看到了未来依靠这门“生意”壮大队伍的景象。 “成交!”赵胥爽快应下,“既如此,我等即刻返回准备,明日便派人随贵方指引前去取土!还望胡首领信守承诺!” “一言为定。”胡汉颔首,“明日辰时,我会派熟悉路径之人在此等候。为免误会,还请贵方人马不要靠近谷口一里之内。” “理当如此!”赵胥应承下来,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手下缓缓退入了林中,消失不见。 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矮墙后的众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凉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低声道:“郎君,此计虽妙,但将盐源告知他们,是否养虎为患?这些人,恐非安分之辈。” 胡汉望着赵胥等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张兄所虑,我岂不知。然而,堵不如疏。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制盐换粮上,便暂时无暇觊觎我谷内虚实。我们急需外部物资,尤其是铁器,这是最快获得稳定来源的办法。至于养虎……”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就要看,是我们先将这头‘虎’驯化,还是我们先长出足以震慑猛虎的獠牙。抓紧时间,壮大自身,才是根本。” 他转身,面向谷内众人,声音提振起来:“诸位都看到了,危机亦是转机!从今日起,我们需要更快地建房、垦地、练兵、制盐!我们要让这野熊谷,变成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根基之地!” “是!郎君!”众人的回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愈发坚定的决心。 第一次与外部势力的正式接触,以一种看似和平的方式暂时告一段落。但胡汉知道,脆弱的平衡已经建立,更大的风浪或许就在不远处。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喘息时间,加速完成内部的整合与力量的积累。与赵胥团体的合作,既是一场交易,也是一场无声的竞赛。 第十五章 初涉易市 与赵胥团体的约定,像一根无形的线,将野熊谷与外部世界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次日辰时,张凉亲自带着狗娃和王栓,在约定地点等候,引领着赵胥派来的七八个青壮,前往那处干涸的盐碱河床。整个过程,双方都保持着警惕的距离,言语不多,但基本的指令传递和路径指引尚算顺利。 数日后,赵胥的人马带着第一批采集的盐土返回,并按照胡汉提供的基础方法,在靠近他们自己营地的地方开始了制盐尝试。与此同时,野熊谷内也并未闲着。胡汉指导下的制盐工艺在不断改进,他们开始尝试用烧制的陶盘(杨茂在尝试烧制简单陶器,虽成功率不高,但已有少数可用)代替树叶石板进行曝晒,效率略有提升,得到的盐晶也纯净了些许。 第一次正式的物资交换,定在初次接触的半月之后。地点选在距离野熊谷和赵胥营地都有一段距离、地势相对开阔且易于观察撤退的一处林间空地。 这一天,野熊谷一方由张凉带队,带着五名精干汉子,推着一辆杨茂改造加固过的独轮车,车上装着用于交换的粟米,以及一小袋作为样品的、品质稍好的盐。胡汉坚持要求,第一次交换,他们支付粮食,收取对方的盐,以彰显信誉,但也只带了约定份额的粮食,以防不测。 赵胥一方也来了差不多人数,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名叫刘莽,眼神凶狠,不停打量着张凉几人和他们带来的物资。他们带来的粗盐用破麻袋装着,颜色灰暗,颗粒不均,显然工艺还很粗糙,但分量十足。 “这是首批二十斤盐,按约定,换你们的十斤粟米。”刘莽将麻袋往前一推,声音粗嘎。 张凉示意王栓上前检查盐的品质,确认无误后,也将装有粟米的袋子推了过去。刘莽一把抓过,解开绳口,抓起一把金黄的粟米,仔细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分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但随即又贪婪地瞥了一眼独轮车。 “张头领,”刘莽舔了舔嘴唇,“听说你们谷里,不止会制盐,还会弄些别的稀罕玩意?有没有那种……能凭空生火的宝贝?或者更厉害的家什?若是有,价钱好商量!”他显然从赵胥那里听说了些什么,对胡汉的“异术”产生了浓厚兴趣。 张凉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刘兄弟说笑了,我等不过是些逃难的苦哈哈,靠着老天爷赏口饭吃,哪有什么宝贝?无非是些祖辈传下来的土法子,勉强活命罢了。”他果断否认,并将话题引回交易本身,“盐货两清,若无他事,我等便回去了。望贵方加紧制盐,下次交换,或许我们可以谈谈铁器之类的东西。” 听到“铁器”二字,刘莽眼中精光一闪,嘿嘿笑了两声:“好说,好说!铁器嘛,我们倒是有些门路,就看胡首领能拿出什么价钱了!”他没有再纠缠“宝贝”之事,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张凉感到一丝不安。 首次交换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完成。双方各自带着换来的物资返回。 回到谷中,张凉第一时间向胡汉汇报了交换过程,尤其重点提到了刘莽对“异术”和“铁器”的关注。 胡汉听完,沉默片刻,道:“他们果然注意到了。看来,赵胥手下不乏心思活络之人,甚至可能有些见识。我们对铁器的需求,也暴露了自身的短板。”他踱了两步,“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我们有了获得铁器的可能;坏事在于,我们被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价值’和‘弱点’。” 他看向张凉:“下次交换,可以试探性地提出用更多粮食或改进后的盐,换取他们手中闲置的铁器,哪怕是残破的刀剑、农具也行。但态度要不急不躁,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非此不可。同时,从今日起,谷内巡逻和谷外瞭望的范围再向外延伸半里,尤其注意西面赵胥营地的方向。所有人在非必要情况下,不得单独远离谷口。” “明白!”张凉肃然应道。 胡汉又拿起赵胥那边换来的粗盐,仔细看了看,吩咐道:“将这些盐重新溶解、过滤、提纯一遍。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同样的盐土,在我们手里能变成更好的盐,这就是我们的价值所在。日后,或许可以用品质更高的盐,换取更高的溢价,或者……换取我们更急需的东西。” 他心中已然明了,与赵胥团体的合作,绝非简单的以物易物。这是一场涉及信息、技术、资源和心理的复杂博弈。对方在观察他们,评估他们,而他们也需要在合作中不断展现自己的不可替代性和潜在的实力,才能维持这脆弱的平衡,直至自身真正强大起来。 第一次交换带来的,不仅仅是急需的盐,更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自身的处境,也映出了潜在盟友或对手的面目。前路,在合作的表象下,依旧布满荆棘。 第十六章砺戈秣马 与赵胥团体的第一次成功交换,为野熊谷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但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那袋换回的粗盐被重新提纯后,得到的洁白晶体不仅满足了谷内需求,更成为了胡汉手中一张无形的牌——它证明了技术的价值,也暗示着未来交易中可能获得的更高回报。 然而,刘莽那贪婪而探究的眼神,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提醒着胡汉,暂时的和平建立在脆弱的利益交换之上。实力,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谷内的建设节奏,在胡汉的推动下,悄然加快,并变得更加系统化。 “希望坡”上的粟苗在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绿意盎然。胡汉并未满足于此,他指导着负责耕作的妇孺,在坡地边缘尝试套种一些生长周期短的豆类和野菜,并开始规划下一季轮作的可能。杨茂带领的木工组,在成功制作出几架改良版曲辕犁(犁铧暂时用坚硬的木料代替)后,开始尝试制作更复杂的器械——利用溪水动力驱动的水碓雏形(虽然只是简单的杠杆原理应用),用于舂米和捣碎盐土,以期解放人力。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每日的晨练上。张凉在胡汉的授意下,不再仅仅满足于简单的队列和棍棒操练。他将谷内所有男丁,包括杨茂、王栓乃至半大的狗娃、二牛,按照年龄和体力,粗略分为两队。 一队由张凉亲自带领,侧重于基础的搏杀技巧和协同作战。他们用更加坚韧的木材制作了带有护手的“训练刀”,虽然无锋,但抽在身上依旧生疼。张凉将自己在军中学到的最实用的劈、砍、刺、格挡动作分解教授,并开始演练最简单的“鸳鸯阵”雏形——三人一组,一人持长棍(模拟长枪)在前刺击,两人持刀盾在侧翼掩护格挡。阵型还很粗糙,配合也时常出错,但一种不同于以往散兵游勇的、有组织的战斗理念,开始在这些曾经的农夫和流民心中扎根。 另一队则由胡汉亲自指导,侧重于体能、耐力和……“技术兵种”的萌芽。他带着这些人在山林间进行越野奔跑,练习负重穿越障碍。更重要的是,他开始选拔其中手稳、眼准、有耐心的几人,组建了最初的“远程小组”。没有弓箭,他们就用韧性极佳的紫衫木制作简易的投矛,用皮革边角料和藤蔓制作投石索。胡汉甚至根据记忆,指导杨茂尝试制作结构更复杂、射程更远的单体木弓,虽然目前还处于反复试验和失败的阶段。 这一日,胡汉正看着“远程小组”练习投掷准头,张凉巡视完谷口防御后,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 “郎君,”张凉低声道,“派出去巡山的人回报,西面……赵胥那伙人活动的痕迹越来越靠近我们的划定的界限了。而且,他们似乎在砍伐大木,不像是为了搭建窝棚,倒像是……像是在制作攻具。” 胡汉眼神一凝:“攻具?能确定吗?” “还不能完全确定,”张凉摇头,“但回报的兄弟说,看到他们在搬运削尖的粗木桩,长度远超寻常所用。我担心……” 胡汉沉默了片刻。赵胥果然不甘于只做一个交易伙伴。技术的诱惑,谷内逐渐显现的“富足”(相对而言),都可能刺激对方的野心。 “加快水碓的制造,我们需要更快地加工粮食和盐土,储备更多物资。”胡汉迅速下令,“从明日起,晨练时间延长半个时辰,尤其加强夜间警戒和应急反应的演练。另外,把我们之前收集到的、所有能反光的金属片或者磨光的石片,都拿到谷口两侧的制高点上,我有用。” “郎君是想……?” “制作简单的信号装置,或者……在必要时,晃花某些人的眼睛。”胡汉没有细说,但张凉立刻领会,这是利用光线进行通讯或干扰的手段。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谷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而肃杀,但不同于最初的惶恐,这一次,紧张中带着一种磨砺刀锋般的坚定。人们更加卖力地劳作,更加认真地操练,因为他们知道,郎君和张头领正在带领他们准备着,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风暴。 杨茂的木工棚里,敲打声日夜不息,水碓的框架逐渐成形。营地的围栏被进一步加固,并设置了几个隐蔽的瞭望孔。狗娃和二牛这些半大孩子,也被赋予了更重要的任务——利用身材小的优势,潜伏在谷外特定的隐蔽点,充当最前沿的“眼睛”。 胡汉站在初具规模的营地中央,看着眼前这一切。简陋,却充满生机;弱小,却在奋力成长。他知道,与赵胥团体的矛盾或许无法避免,但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冲突不可避免的到来之前,让野熊谷长出足够坚硬的铠甲和足够锋利的爪牙。 砺戈秣马,未雨绸缪。在这乱世之中,生存的权利,从来都不是靠乞求得来,而是靠实力争取。 第十七章 暗潮生 野熊谷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湖面,看似无波,实则暗流汹涌。与赵胥团体的第二次交易,在一种比第一次更加微妙的气氛中完成。张凉带队前往,换回了一些急需的、锈迹斑斑但尚可回炉重铸的残破铁器,以及少量粗麻布。交易过程中,对方那个叫刘莽的头目,言语间试探更多,目光也愈发不加掩饰地在谷口方向和护卫队员们手中的“武器”上逡巡。 与此同时,狗娃和二牛这些被撒出去充当“眼睛”的少年,带回了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他们发现赵胥的人不仅在砍伐制作大型器械所需的木材,其日常活动的范围也确实在持续向野熊谷的方向挤压,甚至有几个固定的暗哨,被设立在能够远远眺望到谷口动向的位置。 “他们在窥视我们。”张凉向胡汉汇报时,语气斩钉截铁,“砍伐大木,设立暗哨,这绝非善意。郎君,我们需早做打算。” 胡汉站在新近落成的、充当议事厅的最大一间木屋里,墙上挂着张凉等人绘制的、日益详尽的周边地形图。他的手指划过代表着赵胥营地与野熊谷之间那片逐渐缩小的缓冲林地,目光沉静。 “预料之中。”胡汉的声音没有太多波澜,“利益动人心,更何况我们展现出的‘价值’,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他们现在不动,无非是尚未摸清我们的全部底细,或者……在等待一个他们认为合适的时机。” 他转向张凉和闻讯赶来的杨茂:“我们的准备,必须更快。杨茂,水碓的调试如何?” “回郎君,”杨茂连忙答道,“已经可以用了!虽然简陋,但用来舂米和捣碎盐土,效率比人力高了数倍!只是……能用来打造兵器的好铁,还是太少了。”他看着换回来的那堆破铜烂铁,面露难色。这些铁器回炉后,去除杂质,能得到的精铁有限,勉强够打制几把匕首或矛头,远不足以武装所有人。 “无妨,有多少,就打多少。优先保证张兄和几位队正的武器,再打造一些箭镞或者弩机用的关键部件。”胡汉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另外,我让你尝试的东西,有眉目了吗?” 杨茂脸上露出一丝兴奋:“郎君说的那种‘猛火油’(石油),附近确实没有。但按您说的,用松脂、油脂混合硝石粉和硫磺粉(胡汉根据有限知识提纯的),再裹以易燃的麻絮,制成的‘火毬’,试验了几次,虽然不及‘惊雷散’声响骇人,但粘附燃烧的效果极佳!只是……硝石和硫磺,存量也不多了。” “很好!”胡汉眼中闪过亮光,“火攻,在某些时候,比刀剑更有效。材料的问题,我再想办法。”他知道,寻找稳定的硝石和硫磺矿源,必须提上日程了。 就在谷内紧锣密鼓地备战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打破了表面的平衡。 这日黄昏,负责在西南方向最远点潜伏观察的狗娃,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谷口,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郎君!张叔!不好了!赵……赵胥的人,抓了两个人!好像是……是之前跟我们换过粮食的零散流民!我……我看到他们被绑着,押回了赵胥的营地!” 胡汉和张凉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赵胥开始清理周边的小股势力了!这既是壮大自身,也是在扫清可能妨碍他们攻打野熊谷的障碍,更是一种赤裸裸的武力炫耀。 “看清楚有多少人动手的吗?”张凉急问。 “大概……有十几个,都拿着武器,很凶。”狗娃喘着气回答。 形势急转直下。赵胥的行动,表明其侵略性正在迅速增强,战争的阴云已然迫近。 “郎君,我们是否……”张凉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意思是是否要主动出击,趁其立足未稳,或者设法营救那被抓的流民,以彰显力量。 胡汉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不,此时出击,正中其下怀。他们正盼着我们离开坚固的工事,在野外与他们决战。救人?我们连那两人的具体关押位置和营地布防都不清楚,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野熊谷的位置:“传令下去,从即刻起,全员进入最高戒备!所有未完成的工事,连夜赶工!瞭望哨增加一倍人手,昼夜不停!将我们所有的‘火毬’和‘惊雷散’都分配到预定战位!”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要战,那便战!但战场,必须由我们来选!就在这谷口,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做铜墙铁壁!”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谷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有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和背水一战的决心在默默流淌。男丁们默默检查着手中的武器,妇孺们将最后一批物资转移到更安全的后方,杨茂带着人将最后几根削尖的硬木牢牢固定在矮墙内侧。 胡汉登上矮墙,望着西面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山林。他知道,赵胥的刀,已经举起。而野熊谷的回应,将不再是隐忍和交易。 暗潮已然汹涌,风暴即将来临。这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存之战,将检验他带来的一切知识,也将决定这个新生势力,是如同流星般昙花一现,还是能在乱世的血火中,淬炼成钢。 第十八章烽烟骤起 野熊谷的空气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欲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西面可能到来的攻击,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每一只耳朵都竖起来捕捉着林间的异动。然而,率先打破这死寂压抑的,并非来自赵胥营地的喊杀声,而是来自东北方向——一阵急促得不同寻常、并且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蹄声!是骑兵!”矮墙上负责瞭望的王栓嘶声高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不是西面!是东北!数量不少!” 东北?胡汉和张凉同时脸色剧变!那里并非赵胥营地的方向,而是更靠近胡人经常活动的区域! 几乎在王栓报警的同时,东北面的山林边缘,一股烟尘冲天而起,紧接着,二三十骑身影如同鬼魅般窜出!他们骑着矮壮结实的蒙古马,穿着杂色的皮袄,头上髡发结辫,手中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口中发出尖锐的、非汉人的呼哨声!正是肆虐北地的胡人游骑! 他们显然并非特意冲着野熊谷而来,更像是一股巡掠的散兵,偶然发现了这处山谷以及谷口那明显的人工防御工事。但胡人的劫掠天性,让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径直朝着谷口猛扑过来!马蹄践踏着大地,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那股一往无前的野蛮气势,远非赵胥那些乌合之众的流民可比! “胡人!是胡人!”墙头上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即便是最勇敢的汉子,面对这传说中杀人如麻、来去如风的胡骑,脸色也不由自主地发白。这与预想中的敌人完全不同! “慌什么!”胡汉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瞬间压下了恐慌的苗头,“按预定位置!张凉,指挥远程!杨茂,火器准备!所有人,握紧你们的武器!胡人也是人,挨了刀一样会死!” 他的声音稳定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关键时刻,主心骨的镇定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张凉迅速反应过来,嘶声下令:“投矛组!上墙!听我号令!投石索,抢占两侧高地!快!” 训练的效果在这一刻显现。尽管心中恐惧,但队员们还是依令迅速行动。七八个手持简易投矛的汉子冲到墙垛后,另外几人则抓着投石索飞奔至矮墙两端依托岩石形成的高点。杨茂也带着人,将准备好的“火毬”和盛放“惊雷散”的瓦罐搬到了预定发射位。 胡人骑兵速度极快,转眼就已冲入射程之内。他们显然没把这简陋的矮墙和墙上那些拿着“烧火棍”的农夫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减速,直接散开成松散的阵型,试图凭借马速一波冲垮这道障碍。 “投!”张凉看准时机,猛地挥手下劈! “咻!咻!咻!” 数根削尖的硬木投矛带着破空声,居高临下地射向冲来的胡骑!准头虽然参差不齐,但如此近的距离,依旧形成了威胁!一支投矛幸运地穿透了一名胡兵不及举起的皮盾,深深扎入其肩胛,那胡兵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栽落!另外几支也逼得其他胡骑下意识地勒马闪避或举盾格挡,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几乎同时,两侧高地上的投石索也开始发威!拳头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入胡骑队伍中,虽然很难直接毙敌,但打在人和马身上依旧疼痛难忍,进一步扰乱了他们的阵型。 胡人没料到这看似孱弱的据点竟然有如此反抗,尤其是那精准(相对而言)的投矛和来自侧翼的石块,让他们吃了小亏。为首的胡人头目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挥舞着弯刀,指挥手下下马,显然打算步战解决这群胆敢反抗的“两脚羊”。 就在胡兵乱哄哄下马,聚集在矮墙外数十步处,准备寻找突破点或制作简易攀爬工具时—— “放!”胡汉看准了对方聚集的时机,对杨茂下令! 杨茂和助手立刻用火把点燃了“火毬”的引信,奋力朝着胡人最密集的地方抛去!同时,另有两人将装有少量“惊雷散”的瓦罐点燃引信后也砸了下去! “轰!嘭!” 爆燃声再次响起,虽然威力有限,但火光、浓烟以及那远超寻常的声响,在近距离骤然爆发,效果惊人!尤其是那几个“火毬”,粘稠的燃烧物溅射开来,粘在胡人的皮袄、马鬃甚至皮肤上,烧得滋滋作响,顿时引发了一片鬼哭狼嚎!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主人甩落,场面一片混乱! “杀!”张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怒吼一声,率先从墙头跃下!他身后,王栓等几名最精锐的队员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如同猛虎下山,扑向混乱的胡人! 墙上的投矛和石块更是如同雨点般落下,全力掩护墙下的突击。 胡人完全被打懵了。他们习惯了屠杀毫无组织的流民和望风而逃的溃兵,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攻击方式(火与爆炸)和如此悍不畏死的反冲锋?尤其是那个手持环首刀的汉子(张凉),刀法狠辣,势不可挡,转眼间就已砍翻两人! “呜——呜呜——” 胡人头目见势不妙,吹响了撤退的牛角号。残余的胡兵再也顾不上同伴和受伤的战马,狼狈不堪地爬上还能控制的坐骑,朝着来时的方向仓皇逃窜,只留下七八具尸体、几匹无主的战马和一片狼藉的战场。 战斗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 矮墙上下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赢了!他们打退了凶名赫赫的胡人骑兵! 胡汉却没有加入欢呼,他快步走下矮墙,来到战场边缘。张凉正带着人检查尸体,收缴战利品——主要是完好的弯刀、弓箭和那几匹缴获的战马。 “我们的人怎么样?”胡汉急问。 “三人轻伤,无人阵亡!”张凉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红晕和兴奋,大声回报。 以微小的代价击溃二三十胡骑,这无疑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然而,胡汉的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了西面。胡人突如其来的攻击被打退了,但更大的隐患,并未解除。赵胥的人,此刻恐怕正躲在暗处,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看到了野熊谷的防御力量,看到了那诡异的火器,也看到了……战胜胡人后缴获的、令人垂涎的战马和武器。 暂时的共同威胁消失了,原本的对峙局面,因此战而变得更加复杂和微妙。赵胥是会被震慑,还是会更加贪婪? 胡汉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野熊谷展现出了獠牙,但也露出了更肥美的“身躯”。 第十九章 砺刃观衅 击退胡骑的兴奋与狂热,在胡汉冷静的注视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沉淀为更加扎实的忙碌与警惕。欢呼声过后,无需过多催促,众人便自发地投入到战场的清理与战后整顿之中。 缴获是丰厚的:七匹完好的战马(其中两匹略有轻伤),九把质地精良的胡人弯刀,五张骑弓,若干箭矢,以及从胡人尸体上搜刮出的少许金银饰物和肉干。这些物资,尤其是战马和制式武器,对于野熊谷而言,是一次实力的飞跃。 胡汉立刻做出了安排:“张兄,挑选机敏且胆大的弟兄,尽快学习控马、骑乘,我们不求成为精锐骑兵,至少要能骑马传递消息、快速机动。缴获的弯刀和弓箭,优先装备你麾下最得力的队员。” “杨茂,这些胡人的弓箭和我们的不同,仔细研究其结构,看看能否仿制或改进我们自己的弓。另外,抓紧时间,用缴获的金属,尽可能多地打造箭镞和矛头。”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将胜利的果实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谷内众人虽然疲惫,却干劲十足。击败胡人的战绩,如同给每个人心中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他们真正相信,在胡汉的带领下,他们确实有能力在这乱世中守护自己的一方净土。 然而,胡汉和张凉等核心人物的心中,那根关于西面的弦,却绷得更紧了。 果然,次日清晨,负责监视西面的狗娃带回消息:赵胥营地方向,昨日战后曾有短暂的骚动,似乎有人想趁乱做些什么,但被压制了下去。今天一早,那边就恢复了平静,但原本设置在靠近野熊谷方向的几个暗哨,非但没有撤回,反而似乎增加了人手,只是离得更远了些。 “他们在观望。”张凉冷笑道,“既垂涎我们的缴获,又被我们昨日展现的战力所慑,不敢轻举妄动。” 胡汉站在矮墙上,遥望着西面山林,目光深邃:“他们在等,等一个他们认为我们会松懈的机会,或者……等我们下一次露出破绽。昨日之战,我们暴露了‘火器’之利,也暴露了敢于近战的血性。赵胥若非蠢人,便知强攻代价巨大。” 他沉吟片刻,对张凉道:“既然他们在观望,那我们便让他们看个清楚。从今日起,操练照旧,甚至可以将阵型演练和骑兵训练,放在他们能远远瞥见的空地上进行。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非但没有因小胜而懈怠,反而在抓紧时间砺刃秣马!” “另外,”胡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找个机会,让一两个机灵的人,‘无意’中在他们暗哨可能活动的区域,透露些消息。就说……我们虽击退了胡人,但‘惊雷散’消耗颇大,制作不易,正在为材料发愁。” 张凉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郎君是想……示敌以弱,引蛇出洞?” “不完全是。”胡汉摇头,“是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但又摸不清虚实。他们若以为我们外强中干,或许会忍不住动手,那便正中下怀。他们若更加忌惮,按兵不动,那也为我们争取了更多发展时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们去猜。”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既要展现肌肉,让对方知难而退,又要适当露出些许“破绽”,引诱对方犯错,或者至少让其决策更加犹豫。 命令被严格执行。接下来的几日,野熊谷的晨练喊杀声更加响亮,新成立的“骑兵小队”(尽管只有七匹马)笨拙却认真的操练景象,也若隐若现地落入远方窥视者的眼中。同时,关于“神火”材料紧缺、郎君忧心忡忡的流言,也通过某些渠道,悄然飘向了西面。 谷内的建设也并未停滞。水碓正式投入使用,舂米的效率大增,使得更多人力可以投入到防御工事的进一步完善和“希望坡”的田间管理上。杨茂带着人,日夜不停地敲打,一件件粗糙但实用的铁制矛头、箭镞被打造出来,武装着更多的人。 胡汉则将自己关在新建的“工坊”里,与杨茂一起,更加深入地研究那几把缴获的胡弓,并尝试利用有限的材料,优化“火毬”的配比和投掷方式。他知道,技术上的优势,是他们目前最大的依仗,必须不断保持和扩大。 谷内谷外,一种奇异的平衡在维持着。西面的赵胥营地异常安静,仿佛一头蛰伏的野兽,在暗处舔舐着爪子,评估着猎物的强弱。而野熊谷,则在胡汉的带领下,抓紧这宝贵的每一刻,如同不断锤炼的兵刃,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下一次考验,或者……主动出击的时机。 砺刃观衅,静待风起。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是双方意志与智慧的无声较量。 第二十章根基初筑 野熊谷在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下,平稳地度过了大半个月。西面的赵胥营地依旧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但远处山林间偶尔闪动的人影和始终存在的窥视感,证明他们并未放弃。 这段时间,胡汉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内部力量的夯实上。 缴获的七匹战马在张凉的调教和队员们的刻苦练习下,已能进行简单的骑乘和队列行进,虽然离真正的骑兵相去甚远,但至少建立了一支能够快速反应的机动力量。那几把胡弓也被杨茂带着人反复研究,虽然受限于材料和工艺,无法完美仿制,但其结构思路给谷内自制弓的改进提供了方向,一批射程和精度略有提升的步弓开始装备远程小组。 最大的突破来自于杨茂的锻造组。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他们终于成功利用缴获的胡人弯刀和之前交换来的残破铁器,回炉锻造出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钢口武器——虽然只是三把略带弧度、类似横刀但更短的佩刀,以及十余个锻造精良的矛头。当杨茂将第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短刀捧到胡汉面前时,整个工坊都沸腾了。这意味着他们摆脱了完全依赖缴获和交换获取武器的窘境,拥有了初步的自主生产能力。 “好!杨茂,记你首功!”胡汉抚摸着冰凉的刀身,难掩喜色,“以此为范,全力打造!优先满足哨探和队正所需!” 与此同时,“希望坡”上的粟米已然抽穗,沉甸甸的穗头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芒,预示着前所未有的丰收。负责耕作的妇孺们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她们严格按照胡汉指导的方法进行田间管理,清除杂草,甚至尝试了简单的驱虫土法。这丰收在望的景象,比任何口号都更能凝聚人心,它代表着稳定,代表着未来。 人口的增加也带来了新的变化。或许是击败胡人的名声悄然传开,或许是这片谷地展现出的秩序与生机吸引了走投无路之人,断断续续又有几小股零散的流民寻来,恳求收留。胡汉并未照单全收,而是采取了更为审慎的态度。他让张凉仔细盘问来历,观察品行,只接纳那些确实孤苦无依、且身强力壮或有手艺在身的青壮,以及少数可怜的妇孺。即便如此,谷内的人口也悄然突破了五十之数。 新人的加入带来了更多的人手,也带来了管理的挑战。胡汉顺势对谷内的组织进行了更细致的划分。除了原有的木工组、锻造组、农耕组和战斗队之外,还设立了专门的营建队,负责持续加固防御和修建新的住所;设立了后勤组,由几位细心的妇人负责,统一管理粮食、盐、草料等物资的储存和分配;甚至指定了略通草药的柳氏(杨茂之妻)负责简单的医护。 一套原始但运转有效的管理体系初具雏形。每日清晨,各队负责人会向胡汉和张凉汇报前日进展和当日计划,资源统一调配,奖惩初步分明。一种迥异于外界混乱的、带有强烈胡汉印记的秩序,在这片山谷中牢牢扎根。 然而,潜在的威胁并未消失。这一日,负责与赵胥营地进行第三次交易的王栓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郎君,张头领,”王栓面色凝重,“这次去,感觉气氛不对。赵胥本人没露面,是刘莽接待的。他们换给我们的铁器比以前更少,品质也更差,像是敷衍。而且,我隐约听到他们营地里有打造重物的声音,不像是在打农具,倒像是在……制作大盾或者冲车之类的家伙。” 胡汉与张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他们在准备攻坚器械。”张凉沉声道,“看来,之前的震慑效果正在消退,他们贼心不死,打算来硬的了。” 胡汉走到地图前,手指敲打着代表赵胥营地的位置:“意料之中。我们展现的发展速度,恐怕让他们感到了威胁。与其等我们愈发强大,不如趁早动手。交易减少,是在麻痹我们,也是在积蓄他们自己的粮食。”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他们想打,可以,但时间、地点,要由我们来选!” “郎君的意思是……?” “暂停与赵胥的一切交易。”胡汉下令,“从今日起,谷口防御进入临战状态,所有陷阱、机关全部启用。另外,张兄,你挑选最精干的弟兄,带上最好的武器和马匹,扩大侦察范围,我要确切知道他们营地的布防、人员动向,尤其是他们制作攻城器械的工坊位置!”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被动挨打,绝非上策。若不可避免一战,我们要的,不是击退,而是……彻底打垮他们,永绝后患!” 野熊谷的根基已然初筑,羽翼渐丰。面对贪婪的邻居,退让和妥协无法换来和平,唯有展现出足以将其碾碎的力量,才能赢得真正的生存空间。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主动出击的序幕,正在悄然拉开。 第二十一章 窥敌定策 胡汉的决定,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野熊谷核心层中激起层层波澜。主动出击,攻击一个人数可能多于己方、且有所准备的流民营地,这无疑是一场豪赌。但无人提出异议。无论是张凉眼中燃起的战意,还是杨茂等人脸上露出的决然,都表明他们已彻底认同胡汉的领导,并愿意追随他进行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冒险。 侦察任务由张凉亲自执行。他挑选了王栓和另外两名最机敏、最擅长山林潜行的老猎户,四人皆换上利于隐蔽的深色衣物,带上打磨锋利的短刀、缴获的胡弓以及仅有的两把新锻造的短刃,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野熊谷,径直没入西面的茫茫林海。 他们这一走,谷内的气氛再次绷紧。胡汉下令,所有非必要的劳作暂停,全员进入战备状态。矮墙后的防御设施被反复检查,陷阱机关处于随时可激发状态。新打造的武器被分发到战斗队员手中,虽然依旧简陋,但紧握刀柄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胡汉则利用这段时间,与杨茂等人进一步完善那几架刚刚完成测试的简易弩。这是基于胡弓结构和胡汉记忆中的弩机原理结合的产物,力道和射程远胜步弓,但上弦缓慢,数量也只有五架。胡汉将其定义为“关键一击”的武器,交由最沉稳的几人使用。 等待是煎熬的。直到第二天深夜,张凉四人才带着满身的露水和疲惫,安全返回。他们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径直来到作为指挥所的木屋,向等候已久的胡汉汇报。 油灯下,张凉的眼睛因为兴奋和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拿起木炭,在粗糙的地图上快速勾勒、标注。 “郎君,摸清楚了!”张凉的声音带着嘶哑,却异常清晰,“赵胥的营地设在一个背靠石壁的山坳里,易守难攻,正面只有一条狭窄的坡路可以上去,他们用乱石和粗木垒了一道寨墙,比我们的矮些,但更厚实。人数确比我们多,估摸有六七十能战之众,但并非全是青壮,夹杂着不少半大少年和老弱。” 他指向地图上营地的侧后方:“这里,是他们堆放木料和打造器械的地方!我们亲眼看到,他们正在制作两架简陋的冲车和几面高大的木盾!工匠大概有十来人,看守不算严密,因为他们觉得那里在营地内部,很安全。” “最关键的是这里,”张凉的手指移到营地侧面一处被林木覆盖的陡坡,“我们发现了一条野兽踩出的小径,极其隐蔽,几乎被藤蔓完全遮盖,可以绕到他们营地侧后方,距离那道石壁很近!从那里,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们营地里的说话声!” 胡汉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张凉的描述和标注,大脑飞速运转。敌营背靠石壁,正面强攻确实困难,即便能攻下,也必然损失惨重。侧后的工匠区和那条隐蔽小径,成为了破局的关键。 “他们的戒备如何?哨位分布?”胡汉追问细节。 “明哨主要在正门寨墙和两侧制高点,暗哨我们也摸清了几个,都标在地上了。”王栓补充道,“入夜后,他们巡逻不算频繁,似乎觉得没人敢来招惹他们。” 信息逐渐完善,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在胡汉脑中逐渐成形。 “我们不能等到他们器械完成,兵临城下。”胡汉斩钉截铁地说道,“必须主动出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要快,要狠,要一举打掉他们的抵抗意志!”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张凉、杨茂等核心成员:“我的计划是:明夜子时,行动!” “张兄,你带主力,包括所有战斗队员和弩手,携带‘火毬’与‘惊雷散’,由你亲自带队,从正面佯攻!声势要大,做出全力强攻的态势,吸引其主力到寨墙防守!” “同时,我亲自带领一支奇兵,由王栓引路,从那条隐蔽小径潜入,直扑其侧后的工匠区!焚毁其攻城器械,制造最大混乱!然后趁乱从内部打开寨门,或制造缺口!” “杨茂,你带剩余人手,守住谷口,并准备接应。若事有不谐,你们便是最后的屏障!” 这个计划的核心在于声东击西,中心开花。利用信息不对称和对方可能存在的骄纵心理,以精干小队执行斩首(毁械)任务,配合正面佯攻,内外夹击。 张凉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彩:“妙!郎君此计,正合我意!正面佯攻交给我,必不让赵胥有暇他顾!” 王栓也激动地捶了一下胸口:“郎君放心,那条小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胡汉看着众人,沉声道:“此战,关乎存亡!诸位务必谨慎,依令而行!我们的目标,是摧毁其战力,迫其投降或溃散,非必要,不滥杀。我们要的,是这片地域的安宁,以及……他们的人口和资源!” “是!”众人压低声音,齐声应诺,眼中燃烧着战意与对胜利的渴望。 作战计划已定,野熊谷这柄新磨的利刃,即将在暗夜中,刺向贪婪的邻居。是生存,还是毁灭,都将在此一举。 第二十二章夜袭焚营 子时将至,月隐星稀,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山峦,正是潜行突袭的绝佳时机。野熊谷口,两道黑影悄然汇合。 张凉率领的佯攻主力已在前半夜分批潜出,此刻正隐蔽在赵胥营地正面的密林中,人数约三十,几乎囊括了谷内所有能战之男丁。他们携带着全部五架弩机、大部分投矛,以及相当数量的“火毬”与“惊雷散”。 胡汉则带着奇兵小队,共计八人,包括引路的王栓,以及另外六名身手最为敏捷、心性沉稳的队员。他们仅携带短兵、弓弩和用于纵火的引火之物及少量“惊雷散”,轻装简从。 “郎君,保重!”张凉在黑暗中抱拳,声音低沉而坚定。 “张兄,依计行事,动静越大越好。”胡汉回礼,随即不再多言,对王栓点了点头。 王栓会意,如同狸猫般率先没入侧方的黑暗,胡汉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迅速消失在崎岖难行的山林小径中。 这条兽径比想象的更加难行,藤蔓缠绕,碎石遍布,众人只能手脚并用地艰难攀爬,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冰冷的夜露打湿了衣襟,荆棘划破了皮肤,但无人抱怨,只有压抑的呼吸和砰砰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带路的王栓停了下来,打了个隐蔽的手势。胡汉凑上前,拨开浓密的藤蔓,只见下方不远处,赵胥营地的轮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们果然绕到了营地的侧后方,那处堆放木料、叮当作响的工匠区就在斜下方,甚至能闻到淡淡的松木和炭火气味。营地正门方向,火光通明,人影幢幢,显然守夜的哨兵主要精力都放在那边。 胡汉仔细观察片刻,确认了工匠区的位置和守卫情况——只有两个抱着武器、倚靠着木材打盹的懒散哨兵。他心中稍定,对身后队员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分配任务:两人负责解决哨兵,四人携带火油和“火毬”准备焚烧器械,两人负责警戒可能的增援。 就在胡汉小队如同捕猎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向下潜行,逼近目标时—— “杀——!!” 营地正门方向,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张凉的佯攻开始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中了寨墙上的火把和瞭望的哨兵!紧接着,是“火毬”砸在寨门和墙头上爆燃的轰响,以及“惊雷散”刻意制造的、远比实际威力骇人的爆炸声!火光猛地腾起,映照出寨墙上慌乱奔跑的人影和惊恐的呼喊! “敌袭!敌袭!是野熊谷的人!” “守住寨门!快!” 赵胥营地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正面凶猛(看似)的攻势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 胡汉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手! 两名负责解决哨兵的队员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出,手中的短刃在火光映照下划过两道冷冽的弧线,那两名打盹的哨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动手!”胡汉低喝。 另外四名队员迅速冲出,将携带的火油奋力泼洒在那些即将完工的冲车、高大的木盾以及堆放的木料上,随即点燃了引信极短的“火毬”,狠狠砸了过去! “轰!呼呼——!” 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火油更是助长了火势,烈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工匠区!冲天的火光将营地侧后方照得如同白昼! “不好了!后面着火了!” “工匠区!是工匠区!” “快救火啊!” 营地内部顿时陷入更大的混乱。有人想去救火,有人还想防守正面,指挥系统在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下几乎瘫痪。 胡汉没有停留,他看准混乱的时机,带领小队如同尖刀般直插营地内部,目标直指那乱石垒砌的寨门内侧!只要打开寨门,放张凉的主力进来,此战便胜券在握! “挡住他们!是奸细!”一个似乎是头目的人发现了胡汉小队,声嘶力竭地吼道,带着十几个人挥舞着武器冲了过来。 “结阵!弩手掩护!”胡汉冷静下令。 奇兵小队立刻按照平日演练,三人在前持短刃格挡,两人在后用弩箭疾射!如此近的距离,弩箭威力惊人,瞬间射倒了冲在最前的几人。但对方人数占优,依旧悍不畏死地扑上。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胡汉也拔出了那柄新锻造的短刀,格开劈来的柴刀,反手一刺,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他顾不得许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到寨门! 就在这时,营地正门的攻势似乎更加猛烈了,喊杀声震天,甚至能听到张凉那粗犷的怒吼声,显然他在全力施压,为胡汉创造机会。 “随我冲!”胡汉看准对方因正面压力而出现的瞬间迟疑,怒吼一声,带头向前猛冲!王栓等人紧随其后,如同楔子般硬生生将拦截的敌人冲开了一个缺口! 眼看距离寨门只有十几步之遥,甚至能看到门后那粗大的横杠!胡汉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斜刺里猛地传来一声暴喝: “胡汉!纳命来!” 只见赵胥手持一柄环首刀,满脸狰狞,带着最后几名心腹,如同疯虎般扑了过来!他显然意识到,一切的根源都在这个带领野熊谷崛起的神秘青年身上! “保护郎君!”王栓嘶声喊道,挺身迎上赵胥。 “当!”兵刃交击,火星四溅!王栓虽然勇猛,但武艺显然不及积年的悍匪赵胥,只几合便落入下风,险象环生。 胡汉被另外几人缠住,一时无法脱身,眼看王栓就要命丧刀下—— 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剧烈的巨响,猛地从寨门方向传来!厚重的木制寨门在内部巨大的冲击力下,竟然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烟尘弥漫中,张凉一马当先,手持染血的环首刀,如同战神般踏着废墟冲了进来,身后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野熊谷战士! “郎君!张凉来也!” 主力,杀进来了! 赵胥见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知大势已去。他怨毒地瞪了胡汉一眼,虚晃一刀,逼退王栓,竟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向营地深处的黑暗逃去! 首领一逃,营地内残余的抵抗瞬间土崩瓦解。剩下的人或跪地求饶,或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野熊谷,赢了。 胡汉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在火光中跪满一地的俘虏和奔走呼号收缴武器、扑灭余火的己方队员,心中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征服,才刚刚开始。如何消化这些人口,如何真正将这片地域纳入掌控,将是比这场夜袭更加艰巨的挑战。 第二十三章清点整合 天色渐明,晨曦驱散了夜的阴霾,也照亮了赵胥营地的一片狼藉。燃烧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焦糊味与血腥气混杂在空气中,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惨烈。破损的寨门、烧毁的工坊、散落的兵器,以及蜷缩在空地中央、面带惊恐与茫然的近百名俘虏,构成了胜利之后的复杂图景。 胡汉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扫过整个营地。野熊谷的战士们正在张凉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清点缴获、看管俘虏、扑灭最后的火头。虽然人人面带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神中充满了胜利者的自豪以及对未来的期待。 “郎君,”张凉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初步清点完毕!缴获粮食约三十石,各类铁器、工具百余件,皮货、布匹若干。俘虏共计九十三人,其中青壮四十一人,妇孺五十二人。我方……阵亡三人,重伤两人,轻伤十一人。”说到伤亡数字时,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胡汉沉默地点了点头。以如此小的代价拿下一个人数多于己方、且有准备的营地,无疑是一场大胜。但每一条逝去的生命,都让他感到沉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道路必将伴随着更多的牺牲。 “阵亡者,好生收敛,日后厚葬立碑。伤者,全力救治,柳氏那边药物若不够,想办法去换,去采。”胡汉沉声吩咐,随即目光转向那群俘虏,“这些人,是关键。” 他走下土坡,来到俘虏面前。目光所及,尽是惶恐不安的脸庞,有麻木,有仇恨,也有乞求。胡汉知道,如何处置这些人,将决定他能否真正消化这次胜利的果实,甚至影响未来的发展轨迹。 他没有立刻训话,而是先让后勤组的人架起大锅,熬煮稀粥。“让他们先吃顿饱饭。”胡汉对张凉道,“饥饿和恐惧中,听不进任何道理。” 当热腾腾的粥饭分發到俘虏手中时,不少人甚至不敢相信,捧着破碗的手都在颤抖。一些孩子更是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简单的食物,稍稍缓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待众人用过饭,胡汉才再次走到前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乡亲,”他用了“乡亲”这个称呼,“我乃野熊谷胡汉。昨夜之战,实非我所愿。乃赵胥贪得无厌,屡次挑衅,欲夺我谷基业,害我性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看到不少人低下头,显然知道赵胥平日的作为。 “赵胥已逃,过往恩怨,就此了结。”胡汉的声音变得严肃,“如今,摆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一,不愿留者,我可发放三日口粮,任其离去,自寻生路。但需立誓,不得再与我野熊谷为敌,亦不得泄露此处虚实。” “二,愿留者,我胡汉在此承诺,视尔等如同谷中旧人!分田垦荒,有屋可住,有食可饱,有衣可暖!但需遵守我定下的规矩,劳作、操练,护卫家园,不得懈怠背叛!凡有异心者,严惩不贷!” 他的话语清晰、直接,既有仁慈,也有威严。给予选择,但更指明了哪条路才是生路。 俘虏中一阵骚动,低声议论起来。离去?在这乱世,离开群体,身无长物,无异于自杀。留下?虽然要受规矩约束,但至少有了一个看似可靠的安身之所,尤其是看到野熊谷众人那整齐的装备和昂扬的精神面貌后,这种吸引力更强。 很快,绝大多数人都做出了选择——留下。只有寥寥几个原本赵胥的死忠,或者心有疑虑的人,领了粮食,头也不回地钻入了山林。 看着选择留下的近九十人,胡汉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他立刻开始着手整合。将所有青壮打散,编入张凉的战斗队,由野熊谷的老人带领,开始参与营地重建和日常操练。妇孺则交由后勤组统一安置,参与力所能及的劳作。 同时,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张兄,杨茂,”胡汉召集核心人员,“此地位置尚可,但格局狭小,并非长久立足之地。我意,将此地作为前哨和工坊区,主要人员、物资,逐步撤回野熊谷。两地相距不远,可互为犄角,但核心,必须放在我们经营已久的根基之地。” 众人皆以为然。野熊谷地势更优,防御体系更完善,资源也更集中。 “另外,”胡汉看向西方和北方,“经此一战,周边已无成气候的势力能威胁我们。接下来,我们要全力投入到发展中。垦荒要扩大,制盐要加速,寻找稳定的铁矿来源,更是重中之重!” 他目光灼灼:“我们要利用这个冬天,积攒足够的力量。来年开春……我们的目光,就不能只局限在这小小的山谷了。” 胜利,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吞并了赵胥的势力,野熊谷的人口和资源几乎翻倍,但也带来了更大的管理压力和发展需求。胡汉知道,内部整合与外部拓展的双重考验,已然降临。他的征程,终于迈出了坚实而具有决定性的第二步。 第二十四章立规播麦 吞并赵胥营地的胜利果实,并未让胡汉沉醉太久。相反,近百新人口的涌入,使得原本秩序井然的野熊谷,瞬间面临巨大的管理压力和资源分配挑战。 新老居民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隔阂与试探。野熊谷的旧人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而新降者则心怀忐忑,既有对未来的渺茫希望,也有对严格规矩的本能畏惧。最初几日,谷内气氛微妙,摩擦偶有发生。 胡汉深知,若不能尽快将这股新力量消化吸收,化为己用,那么这场胜利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成为内部崩裂的导火索。他必须建立起一套更清晰、更公正,并能被新旧人员共同接受的秩序。 首要问题是粮食分配。骤然增加近一倍人口,原本充裕的存粮立刻变得捉襟见肘。若按旧例简单均分,势必引发旧人的不满,认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不劳而获”者侵占;若区别对待,又难以安抚新降者,无法收拢人心。 胡汉与张凉、杨茂等核心人员商议数日后,颁布了新的《谷内贡献分例》。他摒弃了简单的平均主义,引入了更细致的衡量标准。 他将谷内所有劳作分为数等:如垦荒、建造、作战、高危技术(如锻造、火器制作)为“上功”,日常耕作、制盐、巡逻、运输为“中功”,后勤杂役、辅助劳作等为“下功”。每完成一定量的劳作,经队正核实,便可获得相应的“工分”。同时,作战勇敢、技术革新、提出有效建议者,另有“特功”嘉奖。 每日口粮的分配,便与这“工分”紧密挂钩。完成基本劳作额度者,可得基本口粮,确保生存;超出额度、工分高者,则可获得更多粮食或偶尔的肉食、细盐作为奖励。而对于伤、病、老、弱者,则设有一条保障底线,由公中拨付基本生存物资,体现集体的温度。 此例一出,谷内哗然,尤其是部分野熊谷旧人,觉得凭空多了许多规矩,远不如之前按人头分配来得简单。但胡汉态度坚决,他召集全员,耐心解释:“乱世之中,力强者、劳多者,若不能多得,何以激励奋勇?然鳏寡孤独,亦是我等同袍,岂能坐视其冻馁?此例,求的乃是一个‘公’字,论功行赏,按需济困,方能长久!” 他让张凉、杨茂等人率先严格执行,并公开记录每个人的工分。几日下来,人们发现,只要肯出力,确实能吃得更好,那些原本有些懒散的新降者,为了挣得更多工分,也变得积极起来。而基本的生存保障,又给了所有人一份安心。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新的秩序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取代旧的习惯。 与此同时,技术的传播与人才的发掘也在加速。胡汉并未将制盐、锻造等关键技术垄断在极少数人手中,而是有选择地向下扩散。他让杨茂从新降者中挑选出几名曾有铁匠、木工经验的匠人,纳入工坊,一边劳作,一边学习改进后的技术。制盐的工序也被分解,更多人参与到取土、过滤、曝晒等环节中。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名叫孙木根的新降者引起了胡汉的注意。他年近四旬,沉默寡言,原是赵胥军中负责修理弓弩的匠户,对器械结构有着惊人的理解和巧思。在协助杨茂改进弩机时,他竟提出了一种简化上弦机构的想法,虽不成熟,却让胡汉看到了闪光点。 胡汉当即提拔孙木根为工坊副手,专门负责弓弩和各类器械的研发改进,并给予其“特功”奖励。此举极大地激励了新降者,让他们看到,在这里,只要有真本事,就能获得尊重和地位。 人口的增加也使得“希望坡”的垦荒计划得以大力推进。更多的土地被开辟出来,除了粟米,胡汉还让人尝试播种了之前找到的豆类和一些耐寒的菜蔬。他还根据记忆,指导人们制作原始的骨粉、草木灰混合肥料,以期提升地力。 站在日渐扩展的田埂上,看着新旧面孔在一起奋力劳作,听着工坊里传来的叮当声和操练场上的呼喝声,胡汉知道,最危险的整合期正在平稳渡过。一套更具活力、也更复杂的体系正在野蛮生长。 然而,他并未忘记张凉带回的关于那个占据铁矿荒村的流民团体的信息,也记得赵胥逃亡时那怨毒的眼神。内部的整合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外部的威胁,从未真正远离。 野熊谷像一棵根系渐深的树,在乱世的土壤中努力汲取着养分,等待着迎接必将到来的风雨,也期盼着能长得更高,望得更远。 第二十五章 夏耘冬藏 《谷内贡献分例》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最初的适应期过后,各种细碎的问题开始浮现。有人为了多挣工分,在垦荒时只求速度不顾质量,翻出的土地深浅不一;有人在记录工分时与队正发生争执,认为分配不公;甚至出现了个别人偷奸耍滑,企图虚报劳作量的情况。 面对这些,胡汉并未急躁,他知道任何新制度的成熟都需要时间和反复磨合。他让张凉加强巡查,对劳作成果进行抽检,不合格者不仅不计工分,还需返工。同时,他设立了简单的申诉渠道,若对工分记录有疑,可向更高一级的负责人(目前主要是张凉和杨茂)反映,查实后予以更正,若属诬告则扣罚工分。 几次典型的处理案例公之于众后,谷内众人逐渐明白了规矩的严肃性,也看到了其中的公平所在。争吵和摩擦并未完全消失,但都被限制在了规矩框架之内解决,不再轻易演变成个人恩怨。一种基于规则而非人情或蛮力的相处方式,开始悄然改变着这个团体的气质。 夏去秋来,“希望坡”上的粟米迎来了真正的丰收。金黄的穗粒饱满沉甸,远非往年零星种植的收成可比。全谷男女老少齐上阵,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抢收之中。收获的粮食被仔细脱粒、晾晒,然后按照《分例》计入各自的工分,再统一入库储存。看着那堆满了好几个新建粮仓的粟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踏实和喜悦。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能度过一个不用为食物发愁的冬天了。 人口的增加和制度的相对稳定,使得胡汉能够将更多精力投向更深层次的发展。他授意杨茂和孙木根,集中工坊力量,优先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利用缴获和交换来的铁器,尽可能多地打造标准化箭镞和矛头,武装所有战斗人员;二是全力攻关,争取在冬天来临前,制造出至少十架具备可靠威力和耐用性的改进弩。 孙木根果然不负所望,他带着几个助手,日夜泡在工坊里,反复试验、调整。终于在一个秋露凝霜的早晨,他捧着一架结构更加简洁、上弦省力且卡榫更加牢固的新弩,激动地来到胡汉面前。 “郎君!成了!您看这望山(瞄准具),按您说的加了刻度,还有这弩臂的弧度,俺们试了多次,五十步内,能破皮甲!”孙木根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颤抖。 胡汉仔细检查着这架凝聚了孙木根心血和自己部分思路的弩,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当场下令,重奖孙木根及其助手,并将其名字刻在了工坊的“功臣榜”上——这是胡汉新设的,用于表彰技术贡献者的方式。消息传开,极大地刺激了谷内钻研技术的风气。 然而,就在谷内一片欣欣向荣之际,外部世界并未停止它的运转。深秋时节,张凉派出的、由王栓带领的一支五人侦察小队,带回了一个令人警惕的消息。 他们扩大了侦察范围,向西、北两个方向都进行了探索。在西面更远处,他们确认了那个占据废弃铁矿村的流民团体依然存在,人数似乎还有所增加,并且看到他们在村外挖掘壕沟,树立栅栏,防卫意识很强。 而更让胡汉在意的是北面的消息。 “郎君,”王栓汇报道,“我们在北面七十里外,发现了一支队伍,约有两三百人,拖家带口,像是大规模南迁的流民。我们没敢靠太近,但听口音,不像是并州本地人,倒像是……从更北面的幽州、冀州那边逃过来的。他们状态很差,很多人带伤,说是路上遇到了胡人大队,好不容易才冲出来的。” 幽州、冀州?大规模的流民南迁?胡人大队?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胡汉心中警铃大作。这意味着北方的战乱正在加剧,波及范围更广,甚至可能预示着胡人将有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野熊谷目前偏安一隅的局面,很可能被这更大的风暴所打破。 “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胡汉追问。 “看方向,是朝着南边,大概想去黄河那边,或者投奔东晋朝廷吧。”王栓答道。 胡汉沉默片刻,挥手让王栓等人先去休息。他独自走到谷口加固了数次的矮墙上,望着北方层林尽染的群山。 内部刚刚理顺,外部的压力却已悄然升级。那个占据铁矿的团体是近忧,而北方可能的乱局则是远虑。野熊谷这点力量,在这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势中,不过是一叶扁舟。 “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胡汉喃喃自语。他需要更多的铁来打造武器,需要更多的人口来充实根基,需要更完善的情报网络来洞察周边。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它既是休养生息的时机,也必须是厉兵秣马、应对变局的准备期。 夏耘已有收获,冬藏更需深谋。野熊谷的安宁,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静谧,珍贵而脆弱。 第二十六章流民与匠户 北地局势动荡、流民南迁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池水的石头,在野熊谷核心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紧张与机遇感并存。 “郎君,北面若真的大乱,恐怕会有更多流民涌来。我们……”张凉欲言又止,目光中既有对潜在人口的渴望,也有对粮食压力的担忧。谷内存粮虽丰,但也经不起无限度的消耗。 胡汉站在新绘制的、范围更大的地图前,手指敲打着那个代表铁矿荒村的标记,目光却投向了更北方。“流民,是祸也是福。乱世之中,人口即是根基。但我们不能盲目吸纳,必须有所选择,更要能消化得了。” 他转过身,看向张凉和杨茂:“我们要改变策略。之前是筑巢引凤,被动等待。现在,我们要主动筛选。王栓!” “在!”王栓立刻挺身上前。 “你带几个人,带上些干粮和伤药,北上接应那支南迁的队伍。不必靠太近,在他们途经的险要处或他们休整地附近设点,观察,接触。”胡汉指令清晰,“优先寻找有手艺的匠人——铁匠、皮匠、医者,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老农也行。其次是身强体壮、品行尚可的青壮。告诉他们,南面百里外,有处‘汉家谷’,有田垦,有屋住,有规矩,但能活命。愿来者,我们接应;犹豫者,不强求。” 这是一种精准的“捞人”策略,在混乱中筛选出最有价值的人口,同时将救援的美名和实际的需求结合起来。 “明白!”王栓领命,立刻下去准备。 “至于铁矿……”胡汉的目光回到地图上那个点,“硬攻代价太大,也非仁义之举。或许,可以从这些流民身上找到突破口。杨茂,加紧打造我们最好的兵器和农具,尤其是那几把新锻的刀和改良的犁。” 杨茂有些不解:“郎君,这是要……?” “展示肌肉,也展示诚意。”胡汉淡淡道,“要让别人知道,我们不仅有守护家园的力量,也有让他们过得更好的能力。” 王栓的队伍出发后不久,野熊谷迎来了第一波主动前来投奔的小股流民,约二十余人,正是之前王栓侦察时遇到过的那支大规模南迁队伍掉队的部分。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求生的欲望炽烈。 按照胡汉定下的规矩,他们被隔离观察,询问来历技能。这其中,一个沉默寡言、双手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老者引起了胡汉的注意。他自称姓欧,原是幽州军中的匠户,擅长修理铠甲兵器,城破后随流民南逃。 “欧师傅可能打造铁器?”胡汉亲自询问。 老者看了看胡汉,又看了看谷内秩序井然、人人劳作的情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嘶哑着开口:“若有炉火,有好料,弓矢、刀枪、甲片,都能打。” 胡汉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急需的人才!他当即让人好生安置欧老,并允许他在隔离结束后前往工坊。 几天后,王栓派人传回消息。他们成功接触到了那支南迁流民的主体,人数竟有近四百,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缺衣少食,伤病众多。王栓按照胡汉的指示,提供了有限的帮助和指引,并成功说服了其中包括两名略通医术的郎中和五六个有手艺的匠人(主要是木匠和皮匠)以及他们的家眷,共计三十余人,随信使先行返回野熊谷。大队伍则犹豫不决,似乎内部对于前往一个未知的“汉家谷”还是继续南下去寻找朝廷抱有分歧。 新来的三十余人被妥善安置。两位郎中的到来,极大地缓解了谷内缺医少药的困境。柳氏欣喜地跟着他们学习辨识草药和处理外伤。几位匠人也很快融入了各自的组别。 而那位欧老师傅,在进入工坊,看到杨茂等人正在尝试锻打的一把夹钢刀胚和那架新弩时,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围着炉子转了几圈,又拿起工具仔细端详,嘴里不住地念叨:“好火候!这叠打的法子……这弩机……” 他找到胡汉,第一次主动且流畅地开口:“郎君,给俺些好炭,再给俺两个帮手,这刀,俺能打得更好!这弩机的悬刀(扳机),俺有法子让它更灵光!” 胡汉看着老者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匠人的执着光芒,知道真正的宝贝来了。他立刻满足了欧老的一切要求,并让杨茂和孙木根全力配合。 人才的到来,如同给野熊谷这架正在加速的机器注入了优质的润滑剂。医疗水平的提升减少了非战斗减员,匠人们的经验与胡汉超前的思路碰撞出新的火花,各项工作的效率和质量都在稳步提升。 然而,胡汉也清楚,吸纳流民带来的粮食压力正在持续增加。而获取稳定的铁矿来源,迫在眉睫。他望着北方,知道王栓那边关于流民主力的最终选择,以及那个占据铁矿的村庄的态度,将决定他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野熊谷在乱世的潮汐中,努力地构筑着自己的方舟,一边接纳着落水者,一边寻找着能够打造更强龙骨的材料。机遇与挑战,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交织在一起。 第二十七章 谋铁之策 秋意渐深,野熊谷在忙碌与期盼中迎来了新的转折。王栓带回的最终消息,既在胡汉意料之中,也让他略感遗憾——那支近四百人的南迁流民主体,在犹豫和内部争论后,最终选择了继续南下,前往他们认为更有希望的、传闻中东晋朝廷控制的区域。只有零星掉队或实在无力远行的人,留在了野熊谷。 尽管如此,谷内人口也已突破一百五十,达到了一个新的规模。管理压力倍增,但随之而来的劳动力红利也开始显现。更多的土地被开垦出来,工坊的规模扩大了一倍,新建的屋舍沿着溪流延伸,俨然一个颇具生机的山中聚落。 然而,铁,这个制约发展的核心瓶颈,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胡汉潜在的危机。无论是武装日益壮大的队伍,还是打造更高效的农具,乃至欧老师傅心心念念的尝试锻造更精良的铠甲,都离不开稳定且足量的铁料来源。那个占据铁矿荒村的流民团体,成了必须解决的问题。 硬攻的选项首先被胡汉排除。据王栓多次侦察回报,那个村子(当地人旧称铁匠坳)背靠矿脉,地势虽不如野熊谷险要,但也易守难攻。对方人数约在五六十,都是青壮,且据险而守多时,必然有所准备。强攻即便能胜,己方伤亡也难以承受,更会彻底断绝未来合作的可能。 “郎君,可否效仿对付赵胥之法,夜间突袭?”张凉提议。 胡汉摇头:“情况不同。赵胥骄纵,且我们知根知底。铁匠坳那边戒备森严,我们对其内部布局、头领性情所知有限,奇袭风险太大。” “那……派人混进去?”杨茂想了想说道。 “时间太久,变数太多。”胡汉再次否定,“我们等不起。必须找到一个能快速见效,且能尽量减少冲突的办法。” 他沉思良久,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手指在代表铁匠坳和野熊谷的位置之间划动。“他们缺什么?”胡汉突然问道。 张凉和杨茂一愣。 “他们占据铁矿,但王栓回报,看到的只是些简陋的炉子,打造的也多是粗糙的农具和少量兵器。说明他们缺乏优秀的铁匠和高效的冶炼技术。”胡汉缓缓分析,“他们困守孤村,粮食来源定然紧张,主要靠采集、狩猎和可能的小规模种植,朝不保夕。他们……还缺乏安全感,否则不会如此紧张地挖掘壕沟,设立栅栏。”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们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粮食,日益精进的制盐技术,还有……相对安稳的环境和逐渐显现的武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有欧师傅这样的匠人,有不断改进的技艺。” “郎君是想……和他们交易?”杨茂恍然大悟。 “不止是交易。”胡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展示实力,提供他们无法拒绝的选择。我们要让他们明白,与我们合作,远胜过与我们为敌,甚至胜过他们困守那个荒村。” 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张兄,挑选二十名最精干的队员,全部配备新弩和最好的武器,由你亲自带队。杨茂,准备三架我们最好的新犁,还有欧师傅近期打出的那几把堪称精良的短刃和箭镞。后勤组,准备十石粮食,和五斤我们提纯的最好的雪盐。” 胡汉的声音坚定起来:“明日,我们亲自去一趟铁匠坳。不是去攻打,而是去……拜访。让他们看看我们的肌肉,也尝尝我们带来的蜜糖。” “若他们不识抬举,动手呢?”张凉仍有顾虑。 “那便雷霆反击,打掉他们的抵抗意志,但尽量不伤人命,以俘获为主。”胡汉眼神一冷,“我们要的是铁矿和人力,不是一堆尸体。不过,我相信,只要他们头领不是蠢到家,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这是一种自信的威慑,一种基于实力评估的阳谋。带着足够的武力确保自身安全,带着对方急需的物资展示诚意,带着精湛的技艺暗示合作的广阔前景。 次日,一支奇特的队伍离开了野熊谷。二十名武装到牙齿、队列整齐的护卫,护送的却不是厮杀的决心,而是代表着和平与发展可能的礼物——粮食、盐、锋利的武器和先进的农具。 胡汉骑在一匹缴获的战马上,走在队伍中间,目光平静地望着铁匠坳的方向。这将是一场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战斗,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未来根基的博弈。他要用最小的代价,撬动那块沉甸甸的铁矿,为野熊谷的下一步飞跃,奠定最坚实的基础。 第二十八章威德并济 胡汉率领的队伍,在秋日高悬的阳光下,不疾不徐地行进。二十名披甲持弩、队列严整的护卫,无声地散发着经过战火洗礼的彪悍气息。队伍中间那满载粮食、盐巴、闪亮农具和兵器的车辆,则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沿途所有窥视的目光,也传递着复杂的信息。 距离铁匠坳尚有里许,前方林中便响起了尖锐的竹哨声,显然是对方的暗哨发出了警报。队伍依令停下,在原地结成一个简易的圆阵,戒备而不显攻击性。 不多时,铁匠坳那简陋的寨墙上便涌上了数十人,张弓搭箭,紧张地注视着这支突如其来的队伍。为首一人,是个面色黝黑、身形壮硕的汉子,隔着壕沟高声喝问:“来者何人?止步!” 张凉策马上前几步,朗声回应:“野熊谷胡汉郎君,特来拜会铁匠坳主事!非为征战,乃为共商生计大事!还请通禀!” “野熊谷?”寨墙上一阵骚动。显然,他们听说过这个新兴势力,尤其是吞并赵胥、击退胡骑的事迹,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威慑。那黑壮头领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过张凉身后那支精悍的队伍和满载的车辆,犹豫片刻,喊道:“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寨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那黑壮头领带着五六个人走了出来,停在壕沟对岸,依旧保持着警惕。“某家陈夯,便是此间主事。胡首领远来,不知有何见教?”他目光扫过胡汉,重点在那几架崭新的曲辕犁和武器上停留了片刻。 胡汉这才驱马缓缓上前,与张凉并辔而立。他并未下马,以示平等,但也收敛了锋芒,平和开口:“陈头领,久仰。胡某此番前来,只问三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清晰而稳定:“其一,贵坳守着宝山,弟兄们可能日日饱食,夜夜安眠?” 陈夯脸色微变,没有回答。答案显而易见,他们困守于此,粮食始终是最大难题,更要时刻提防外界威胁,何谈安眠? “其二,”胡汉继续道,“贵坳有铁,可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宝刀,造出开荒省力的利器?”他示意了一下车辆上的新犁和欧师傅打造的短刃。 陈夯的目光再次被那些闪着寒光的器物吸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们虽有铁,但缺乏高明匠人和技术,打造的东西粗笨不堪,与对方展示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其三,”胡汉声音微沉,“若有胡骑大队或更强势力来攻,贵坳可能确保妇孺无恙,基业不失?” 这三个问题,如同三根利刺,精准地扎在了陈夯和所有铁匠坳幸存者最痛的神经上。 陈夯脸色变幻,半晌,才涩声反问:“胡首领到底何意?莫非是来炫耀武力,逼迫我等归附?” “非也。”胡汉摇头,语气诚恳,“胡某此来,是给贵坳指一条明路,也是为我野熊谷寻一坚实臂助。陈头领请看——” 他指着身后的物资:“此间粮食十石,精盐五斤,乃见面之礼。若贵我双方合作,野熊谷可提供稳定粮盐,助贵坳解除后顾之忧。我处匠师,可与贵坳工匠交流技艺,共研精铁,使宝刀利犁不绝。我处儿郎,可与贵坳弟兄并肩作战,共御外侮,护我汉家苗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夯:“若陈头领与诸位兄弟愿意,可举坳迁往我野熊谷附近,划地而居,专司冶铁锻造之事。一应待遇,与我谷中旧人等同,按《贡献分例》计功授食,子弟亦可入学识字习武。若不愿迁徙,亦可在此坚守,我处按约定价格,以粮盐换取铁料,并提供武力庇护。” 威逼与利诱,现实与前景,被胡汉清晰地摆在陈夯面前。是继续守着贫瘠的矿脉挣扎求生,还是融入一个更有活力、更有前途的集体,获得安稳与发展? 陈夯身后的人群已然骚动起来,看着那白花花的盐、金灿灿的粮,还有那些让人眼热的武器农具,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生存的压力和对更好生活的向往,在激烈地搏斗。 陈夯脸色挣扎,他看了看身后弟兄们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胡汉那沉稳而自信的面容,以及对方队伍那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他知道,对方既然敢来,就有足够的底气。拒绝?或许下一刻就是雷霆打击。接受?意味着放弃自主,但……似乎真的是一条更好的活路。 良久,陈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朝着胡汉重重抱拳,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如释重负:“胡首领……不,胡郎君!您的话在理!这乱世,抱团才能取暖,有力才能活命!我陈夯……愿率铁匠坳上下,投效郎君!望郎君信守承诺,善待我这些弟兄!” 说着,他单膝跪地。他身后众人见状,也纷纷放下武器,跪倒一片。 “陈头领请起!诸位请起!”胡汉连忙下马,亲手扶起陈夯,“既入我门,便是兄弟!胡某在此立誓,必不负诸位今日之信!” 一场可能的流血冲突,消弭于无形。兵不血刃,野熊谷再得一支生力军,更重要的是,获得了稳定且优质的铁料来源。 消息传回野熊谷,众人欢欣鼓舞。胡汉立刻安排人手,协助铁匠坳众人搬迁,将其妥善安置在谷外一处预先选定的、靠近水源且便于防守的坡地,专门划为“工坊区”,由陈夯负责管理日常,欧师傅总领技术。两地相距不远,可随时呼应。 随着铁匠坳的并入,野熊谷直接控制的人口逼近两百,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大。一个以野熊谷为核心,附庸工坊区、前哨营地(原赵胥营地)的微型势力格局,初步形成。 胡汉站在谷口,望着络绎不绝迁入新居的铁匠坳民众,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人口的膨胀,意味着更大的管理挑战和资源需求。获取铁矿只是第一步,如何高效利用,如何将这股力量真正拧成一股绳,如何应对北方可能加剧的乱局,才是接下来的重中之重。 威德并济,他成功地吸纳了新的力量。但真正的融合与壮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二十九章 铸剑为犁 铁匠坳的归附,如同给野熊谷这架日益复杂的机器装上了一个强劲的心脏。稳定的铁料供应,配合欧老师傅精湛的技艺和胡汉超越时代的思路,使得谷内的生产能力开始发生质变。 新的“工坊区”迅速热闹起来。在欧师傅的总领和陈夯的协助管理下,原有的简陋冶铁炉被陆续改建。胡汉根据记忆,指导他们尝试建造结构更合理、炉温更高的竖式高炉,并改进了鼓风设备(利用水力驱动的大型皮囊风箱已在设计中)。虽然初期失败多次,烧坏了数炉铁水,但每一次失败都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终于,第一炉利用新法冶炼出的铁水涌出时,那更加明亮、流动性更好的钢水,让所有参与的匠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意味着他们能更有效地去除杂质,得到品质更高、更适合锻造精良器具的钢材。 锻造工棚里,叮当之声日夜不息。标准化的箭镞、矛头如同流水般被生产出来,迅速装备了战斗队,替换下了那些粗糙的木石武器。欧师傅更是亲自带领几个最有天赋的学徒,开始尝试批量锻造那种改良后的环首刀,虽然成功率还不高,但每一把成功品的出世,都引来众人的围观和赞叹。 “铸剑为犁”并非一句空话。有了更优质的铁料,杨茂带领的木工组也开始大规模制造改良的曲辕犁和耐用的锄头、镰刀等农具。这些远比传统农具高效的铁器被分发到垦荒队手中,开垦效率大幅提升,为来年更大规模的春耕做好了准备。 人口的整合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胡汉将铁匠坳和后续零散吸纳的流民,与野熊谷旧人彻底打散混编。战斗队扩充至六十人,分为三队,由张凉、王栓以及原铁匠坳一名表现突出的青年陈虎分别担任队正。工坊、农耕、营建、后勤等各组也补充了大量新人,由经验丰富的老人带领。 《谷内贡献分例》得到了更彻底的执行。每个人都清楚,想要获得更多,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劳动或展现出特殊才能。胡汉还推动了一项新的举措——夜校。每日劳作后,他会抽出一个时辰,在最大的木屋中点燃松明,亲自教授核心骨干和一些聪慧的年轻人识字、算数,并讲解一些基本的物理原理和地理常识。他深知,长远的发展离不开知识的传播和人才的培养。 然而,北方的阴云始终未曾散去。王栓派出的侦察范围越来越广,带回的消息也愈发令人不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更北方的郡县正在发生大规模的战乱,胡人骑兵的活动日趋频繁,小股溃散的官兵和绝望的流民时有出现。 这一日,王栓带回了一个更具体的消息。 “郎君,我们在北面百里外的黑风隘口,发现了一股溃兵,约莫二三十人,看衣甲像是晋军,但已残破不堪。他们似乎在山隘里建立了临时营地,收拢了一些流民,人数大概有近百。我们观察了几天,他们戒备很严,而且……似乎缺粮严重,曾看到他们派人出来挖草根树皮。” 溃兵?晋军?胡汉眉头紧锁。这不同于纯粹的流民,他们拥有一定的军事组织和战斗经验,若是处理不好,可能会成为比赵胥更危险的邻居。 “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和意图吗?”胡汉问。 “很难靠近。”王栓摇头,“他们很警惕,我们的人差点被他们的哨探发现。不过,听口音确实是北地汉人,不像胡人伪装。” 张凉沉吟道:“郎君,溃兵无粮,犹如饿狼。他们困守隘口,迟早要出来觅食。我们这里粮草充足,恐怕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胡汉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新的挑战,但也可能是一个机会。若能收服这股溃兵,不仅能消除一个潜在的威胁,更能极大地增强己方的军事力量,尤其是获得宝贵的正规军作战经验和军官。 “继续监视,但不要发生冲突。”胡汉下令,“摸清他们的头领是谁,风评如何,内部状况怎样。另外,准备好一批粮食,数量不必太多,但要精,再准备一些伤药。” “郎君是想……故技重施?”杨茂问道。 “方法可以借鉴,但对象不同,策略也需调整。”胡汉目光深邃,“对饥饿的士兵,单纯的威慑可能适得其反,需要刚柔并济。先表达善意,提供他们最急需的东西,稳住他们,再图后续。” 他看向北方,仿佛能穿透群山,看到那支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队伍。乱世的浪潮正汹涌而来,野熊谷这艘刚刚加固了船体、更换了风帆的小船,必须谨慎地驾驭风浪,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航向,甚至……尝试去影响这浪潮的方向。 整合内部,积蓄力量,应对变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也充满了将危机转化为机遇的可能。 第三十章隘口赠粮 黑风隘口,如其名,是一处山势险峻、易守难攻的天然关隘。此刻,隘口内侧一片相对平坦的坡地上,杂乱地搭建着数十个简陋的窝棚,百余人蜷缩其中,气氛压抑而绝望。这便是王栓侦察到的那股溃兵及其收拢的流民。 他们衣甲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带着伤,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野兽般的警惕。营地中央,一名三十余岁、脸上带着一道箭疤的军官(从其残破的甲胄和依稀可辨的制式环首刀判断)正眉头紧锁,看着面前寥寥无几的、混合着草根和树皮的“食物”,脸色阴沉如水。他便是这股溃兵的头领,原晋军一名队主,名叫李铮。 “队主,再这样下去,弟兄们……恐怕撑不了几天了。”一个嘴唇干裂的副手沙哑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李铮一拳捶在身旁的岩石上,指节泛白。他何尝不知?自部队被胡骑冲散,他带着残部一路南逃,收拢散兵游勇和流民,好不容易找到这处险地暂避,但粮草早已耗尽。出去抢掠?他们毕竟是官军出身,尚有底线,且周围荒芜,又能抢到多少?去投奔更大的势力?乱世之中,他们这点人马,去了多半也是被当作炮灰。 就在这时,隘口上方负责瞭望的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声音带着惊疑:“队主!外面……外面来了一队人!打着白旗!还……还推着车子,像是粮食!” “什么?!”李铮猛地站起,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多少人?装备如何?距此多远?” “约……约十人,衣甲整齐,兵器精良,停在隘口外一箭之地,打着白旗,为首的是个年轻人,气度不凡。”哨兵急促地汇报。 十人?精良?白旗?粮食?一连串的信息让李铮心念电转。是陷阱?还是…… “走!上去看看!”李铮抓起环首刀,带着几名还能行动的心腹,迅速登上隘口上方的防御工事。 果然,只见隘口外不远处的空地上,静静地站立着十余人。为首一名青年,身着合体的青色布衣,并未着甲,腰佩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面容沉静,目光清澈,正平静地望向隘口方向。他身后之人,个个身材精悍,手持一种从未见过的弩机,背负制式环首刀,队列严整,无声地散发着剽悍之气。两辆独轮车上,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正是胡汉与张凉,以及八名精心挑选的护卫。 看到李铮等人出现在工事后,胡汉上前几步,抱拳朗声道:“在下野熊谷胡汉,闻听有北地袍泽落难于此,特备薄礼,前来拜会李队主!” 他的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入隘口之内。 李铮心中一震,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和官职!看来观察自己已非一日。他按下心中惊疑,沉声回应:“某家便是李铮!胡首领此来何意?这白旗……又是为何?”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面显眼的白旗和车上的麻袋。 “白旗示好,别无他意。”胡汉坦然道,“胡某知李队主与诸位弟兄困守于此,粮草匮乏,特备粟米五石,粗盐十斤,以及些许伤药,略尽绵薄之力,以表我汉家同袍之谊。” 说着,他示意身后队员将一辆独轮车缓缓推前,停在双方中间的空地上,然后退回。 看着那车上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盐,隘口上下的溃兵和流民顿时骚动起来,无数道渴望的目光死死盯住麻袋,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就连李铮,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这些东西,是救命之物! “胡首领……为何助我?”李铮强压下立刻将粮食抢过来的冲动,声音干涩地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这乱世。 “原因有三。”胡汉伸出三根手指,不疾不徐,“其一,同為漢家子弟,豈能坐視袍澤受困於胡塵之外,饑寒交迫?此乃大義。” “其二,”他目光扫过李铮及其身后那些虽然落魄但依旧带着军人气息的溃兵,“李队主与诸位弟兄皆是百战余生的勇士,一身本事,埋没于此,与草木同朽,豈不可惜?我野熊谷敬重好漢。” “其三,”胡汉语气转为凝重,“北地烽烟日炽,胡骑肆虐,單打獨鬥,終難長久。唯有抱團取暖,匯聚力量,方能護佑更多同胞,在這亂世爭得一線生機。我野熊谷願為諸位提供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共抗胡虜!” 他没有直接要求对方归附,而是从大义、认可和共同利益三个方面,阐明了援助的理由和未来的可能性。 李铮沉默了。对方的言辞恳切,理由充分,更重要的是,那实实在在的粮食就摆在眼前。拒绝?他和手下可能真的会饿死在这里。接受?意味着欠下天大的人情,未来何去何从,将不由自主。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粮食、面黄肌瘦的弟兄和流民,又看了看胡汉那真诚而自信的眼神,以及对方那支明显训练有素的小队。 良久,李铮重重一抱拳,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复杂:“胡首领高义!李某……代麾下弟兄,拜谢活命之恩!此情,李某铭记于心!” 他没有立刻答应什么,但接受了馈赠,这便是良好的开端。 “李队主客气。”胡汉微微一笑,“粮食和盐,请李队主派人收取。伤药在此,希望对受伤的弟兄有所帮助。若日后有何难处,可派人至野熊谷传信。告辞!” 说罢,胡汉毫不拖泥带水,再次抱拳,便带着张凉等人,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铮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被手下迫不及待搬回来的粮食,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个突然出现的“野熊谷”,这个神秘的胡首领,其行事作风,与他见过的任何势力都截然不同。 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陷阱?他不知道。但至少,眼前的饥荒,暂时缓解了。而野熊谷这个名字,以及胡汉的身影,已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中。 对于胡汉而言,这次接触的目的已经达到。播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展示了肌肉与气度,也在李铮这支溃兵心中,埋下了一个关于未来选择的念头。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这颗种子在现实的困境中,慢慢生根发芽。北方的变局,正推动着各方势力,走向未知的聚合与碰撞。 第三十一章 风雪来投 胡汉赠予的粮食和盐,如同久旱甘霖,暂时缓解了黑风隘口的生存危机。五石粟米混合着草根树皮,让近百人勉强支撑了十余日。伤药也挽救了几名原本可能因伤口感染而死的士兵。 然而,坐吃山空,危机并未真正解除。粮食再次告罄的阴影,如同盘旋的秃鹫,让隘口内的气氛重新变得压抑。李铮派出的搜粮队带回的收获越来越少,周围的野菜、鼠类几乎被搜刮一空。凛冽的北风开始裹挟着细碎的雪沫,预示着严冬的迫近。 “队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副手裹紧了破烂的单衣,哈着白气道,“弟兄们身子越来越虚,再饿上几天,别说打仗,走路都打晃。这鬼天气,真要下起大雪,咱们都得冻死饿死在这山隘里!” 李铮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他何尝不知?可出路在哪里?南下投晋?路途遥远,沿途胡骑出没,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能活着走到吗?就算到了,如今天下纷乱,他们这点溃兵,又能得到怎样的安置? 另一个选择,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野熊谷。 那个叫胡汉的年轻人,他那支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小队,那些雪中送炭的粮食……还有他所说的“汉家同袍之谊”、“共抗胡虏”。这些话语,在这些饥寒交迫的夜里,反复在他心中回响。 “你们……觉得那野熊谷如何?”李铮声音沙哑,问向身旁几个心腹。 几人面面相觑,一人迟疑道:“那位胡首领,看着倒像是个仁义之人。他们那队伍,精气神十足,比咱们巅峰时也不差……而且,他们好像不缺粮,不缺铁。” “是啊,队主,”另一人低声道,“我偷偷观察过他们留下的车辙印子和脚印,他们穿的鞋,底子厚实整齐,不是普通流民能有的。他们肯定有个安稳的根基。” “可是……咱们毕竟是官军,去投靠一个来历不明的山野势力……”也有人心存顾虑,放不下那点残存的官身架子。 “官军?”李铮苦笑一声,指了指身上破烂的号衣,“现在谁还认咱们是官军?能活命,能让弟兄们有条活路,才是正经!” 现实的残酷,正在一点点磨去他们最后的矜持。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时,所谓的身份和面子,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隘口外负责警戒的哨兵突然发出了警示!众人心中一紧,以为胡人去而复返或是其他敌人来袭。然而,哨兵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愣住了。 “队主!是……是野熊谷的人!又来了!这次……他们赶着几头羊!还拉着一车柴禾!” 什么?李铮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冲到隘口工事后。 只见风雪中,胡汉依旧只带着十余名护卫,静静地立在原地。不同的是,这次队伍旁边,拴着五头咩咩叫唤的山羊,还有一辆堆满劈好干柴的大车。胡汉本人披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神色平和,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老朋友。 “胡首领,你这是……?”李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胡汉微微一笑,朗声道:“听闻北风渐紧,恐隘口苦寒,特备些许柴禾与这几头牲口,给李队主和诸位弟兄御寒果腹。别无他意,唯愿袍泽无恙。” 柴禾!羊!在这即将被风雪吞噬的绝境中,这不仅仅是物资,更是直击心灵的温暖与希望! 隘口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几头活羊和那车干柴,吞咽口水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响亮。几个孩子甚至忍不住哭出了声。 李铮看着胡汉那在风雪中依然挺拔的身影,看着他身后那些虽然沉默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护卫,再看看自己身边这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弟兄……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被这雪中送炭的温情与实实在在的生存需求彻底击碎。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面向隘口内所有眼巴巴望着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打开寨门!” 沉重的寨门被缓缓推开。 李铮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甲胄,率先大步走出隘口,来到胡汉面前。他没有去看那些羊和柴禾,而是目光直视胡汉,抱拳,弯腰,深深一揖! “胡郎君高义,屡次活命之恩,李铮……无以为报!”他直起身,声音铿锵,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若郎君不弃,李铮愿率麾下残兵并所收流民,共一百零七口,投效野熊谷!从此鞍前马后,唯郎君之命是从,绝无二心!若有违背,天人共戮!” 他身后,所有的溃兵和流民,无论老少,都跟着跪倒在一片泥泞雪水之中,黑压压的一片。 “愿投效郎君!求郎君收留!” 声音汇聚在一起,在风雪的山谷间回荡。 胡汉连忙上前,用力扶起李铮,目光扫过跪倒的众人,朗声道:“李队主与诸位弟兄请起!野熊谷得诸位壮士,如虎添翼!胡汉在此立誓,必视诸位如手足,同甘共苦,共建家园,护我桑梓!” 他转身对张凉道:“张兄,立刻安排人手,协助李队主他们搬迁!将所有柴禾分发下去,即刻生火取暖!宰杀一头羊,熬制热汤,先让大伙暖暖身子!” “是!”张凉大声应命,立刻带人行动起来。 风雪依旧,但黑风隘口内,却仿佛燃起了一团希望的火焰。李铮看着忙碌起来的野熊谷众人,看着手下弟兄们脸上久违的激动和期盼,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将驶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但至少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航向。 而对胡汉而言,收服李铮这支拥有正规军经验和军官的队伍,意义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扩张。这不仅仅是人口的增加,更是军事力量的一次质的飞跃。野熊谷的筋骨,正在这场风雪中,变得愈发强健。 第三十二章定名建制 李铮及其部众的归附,使得野熊谷直接控制的人口瞬间突破了三百大关。这支拥有近六十名经历过正规战事老兵的生力军,其意义远非之前吸纳的流民可比。如何妥善安置,并使其迅速融入现有体系,成为胡汉面临的首要课题。 风雪之中,庞大的迁徙队伍在野熊谷战士的引导和协助下,艰难而充满希望地向着南方行进。当那规划有序、屋舍俨然、防御森严的谷地出现在李铮等人眼前时,即便是见惯了些场面的老兵们,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震撼与惊叹。尤其是那齐肩高的坚实矮墙、紧闭的厚重寨门,以及墙后隐约可见的、队列严整的巡逻队,无不昭示着此地主人的不凡。 胡汉给予了李铮部众极高的礼遇。他亲自在谷口迎接,并将预先划定的、靠近溪流且相对独立的一片区域分配给他们搭建临时住所,同时调拨了足量的粮食、盐巴和过冬的衣物被褥。热腾腾的羊汤和粟米饭,驱散了迁徙的疲惫与严寒,也温暖了这些刚刚脱离绝境之人的心。 然而,胡汉深知,温情与物资只能暂时安抚,真正的融合需要制度与时间的沉淀。 次日,他便召集了所有核心人员,包括张凉、杨茂、陈夯、欧师傅、孙木根,以及新加入的李铮,举行了一次决定未来发展方向的会议。 “诸位,”胡汉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有力,“如今我等聚于这野熊谷,人口已逾三百,内有百战老兵,外有窥伺强敌。若再以流民山寨自居,无异于坐井观天。是时候,为我们这个团体,定下名分,立下章程了!”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胡汉身上。 “首先,是名号。”胡汉环视众人,“‘野熊谷’之名,源于此地,虽亲切,然格局稍小,不足以囊括我等志气,亦难令新附之众归心。我意,改‘野熊谷’为‘龙骧营’!” “龙骧?”李铮眼神一亮,“此乃前朝劲旅旗号,寓意龙腾九天,马踏四方!好气魄!” 张凉等人虽不甚解其深意,但觉此名远比“野熊谷”响亮威风,亦纷纷点头赞同。 “名号既定,当立规制。”胡汉继续道,他让人挂起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大木板,上面已用木炭勾勒出简单的架构。 “我意,设‘营主’一人,总揽全局,由胡某暂代。”他当仁不让,这是权威确立的必要步骤,无人有异议。 “其下,分设四部。”胡汉指向木板,“一为‘战兵部’,负责征战、戍卫、操练,乃我龙骧营之盾与矛。由张凉任部统,李铮任副部统!” 张凉与李铮同时起身抱拳:“遵命!”两人对视一眼,既有审视,也有并肩作战的默契。 “二为‘工建部’,负责营造、器械打造、矿冶诸事,乃我龙骧营之筋骨。由杨茂任部统,陈夯、欧冶子(欧师傅)任副部统,孙木根为匠作丞,专司研发改良。” 杨茂等人激动领命,深感责任重大。 “三为‘农垦部’,负责屯田、畜牧、渔猎、粮储,乃我龙骧营之根基。暂由……柳氏(杨茂之妻,因细心且威望渐高)代领部统,待日后有更合适人选再议。”胡汉这个安排有些出人意料,但考虑到柳氏一直负责后勤且表现突出,众人也无太大意见。 “四为‘内务部’,负责户籍、律令、赏罚、物资分配、医护及蒙童教化,乃我龙骧营之血脉经络。此部职责繁杂,暂由我亲自兼管,张凉、李铮协理。” 他将原有的《贡献分例》进一步细化,明确了各部的职责范围、考核标准以及联动机制。战兵需参与屯田以熟悉地形、锻炼体力;工建需优先保障战兵与农垦所需;农垦收获统一入库,按制分配;内务则确保这一切有序运转。 同时,他正式颁布了三条基本律令,称为《龙骧三约》:“一曰,同袍相济,严禁内斗;二曰,令行禁止,违者严惩;三曰,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架构清晰,权责分明,律令森严。一套脱胎于流民团体、初具割据势力雏形的管理体系,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于野熊谷——不,是龙骧营——正式确立。 李铮看着这虽显粗糙却条理井然的架构,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原本还担心此地仍是草寇作风,如今看来,这位年轻的胡营主,其志非小,其才足用! 会议结束后,新的名号和建制迅速传达至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龙骧营”这个名字让所有人感到与有荣焉,而清晰的部门和律令,则让新老成员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努力的方向,尤其是李铮带来的老兵,对于这种带有浓厚军队色彩的组织形式接受度极高,迅速产生了归属感。 胡汉站在重新挂牌的“营主厅”前,望着在寒风中依旧热火朝天进行着整编、操练和建设的营地。他知道,龙骧营这艘船,已经装上了更坚固的龙骨和更有效的舵轮。接下来,便是如何驾驭它,在这乱世的惊涛骇浪中,闯出一条生路,乃至……驶向更广阔的天地。 内部整合初步完成,目光,终将再次投向风云变幻的外部世界。 第三十三章 寒砺锋镝 “龙骧营”的名号与建制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这个日益庞大的团体。尽管窗外北风呼号,雪花纷飞,但营地内部却涌动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热潮。新的秩序带来了新的气象,也带来了更严格的要求和更高的期望。 战兵部成为了这个冬天最忙碌的地方。张凉与李铮这两位正副部统,一个经验老辣,一个熟知行伍,配合竟出乎意料地默契。他们将原有的六十名战兵与李铮带来的近六十名老兵打散混编,重新分为六个都队,每队二十人,设都头一名。张凉与李铮各领三队,既便于管理,也隐含着良性竞争的意味。 每日清晨,天色未明,操练场上便已响起震天的口号声。队列、体能、兵器格斗、阵型演练……项目繁多,要求严苛。李铮将晋军中的一些基础战阵,如简单的雁行阵、方圆阵融入训练,而张凉则更注重山林地形的适应性作战和小队配合。胡汉偶尔会前来观看,并提出一些超越时代的理念,如利用旗帜、号角进行更复杂的战场通讯,强调战场遮蔽与伪装,甚至开始灌输最基本的“参谋作业”概念,让都头们学会在地图上推演战术。 工建部的工棚里,炉火日夜不熄,成为了寒冬里最温暖的地方。欧师傅在得到了稳定的铁料和人力支持后,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他改进了炒钢法,使得钢材的产量和质量稳步提升。孙木根则带着他的研发小组,成功地将弩机的上弦机构进一步简化,并开始尝试制作一种更轻便、射速更快的“神机弩”原型。水力驱动的鼓风设备也终于试验成功,巨大的水轮在溪流带动下缓缓转动,通过连杆带动皮囊,为高炉送去稳定而强劲的风力,冶铁效率大增。 农垦部并未因天寒地冻而完全停摆。柳氏组织妇孺在新建的、糊了厚泥的暖房里,尝试种植耐寒的菜蔬,并精心照料着不断繁衍的鸡羊。仓库里的粮食被定期检查翻晒,确保不会霉变。内务部则忙着登记造册,将所有人的姓名、年龄、技能、原籍记录在粗糙的麻纸上,并开始推行胡汉提出的“身份木牌”制度,以便管理。 然而,就在龙骧营上下热火朝天地积蓄力量时,外部的不安信息,再次通过王栓率领的、如今已扩大编制的侦察都传了回来。 这一次的消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具体,也更具威胁。 “营主!”王栓带着一身寒气闯入营主厅,脸色凝重,“我们在北面一百五十里外的老鸦渡,发现了大队胡人骑兵的踪迹!人数恐有上千,押送着大量抢掠来的物资和……和人口,正在渡河南下!看旗号,是羯胡!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我们在他们队伍里,看到了攻城器械的部件!虽然只是些云梯和撞木,但他们肯定不是来游荡的!” 羯胡!上千骑兵!攻城器械!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营主厅内略显暖意的气氛。张凉和李铮霍然站起,脸色剧变。他们太清楚上千规模的胡人骑兵意味着什么,那绝不是之前遭遇的小股游骑可以比拟的!更何况,他们还携带了攻城器械,目标显然是某个拥有固定防御的据点! “可知他们的具体目标?”胡汉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已锐利如鹰。 “还不确定。”王栓摇头,“他们渡河后,队伍分散成了数股,去向不明。但其中最大的一股,约有四五百骑,带着大部分攻城器械,是朝着东南方向去的。那个方向……百里外是原先的上党郡治,壶关城。那里据说还有晋军残部在坚守。” 壶关城?胡汉迅速在地图上找到这个位置。那是一座险要关城,若能坚守,确实是插入胡人势力范围内的一颗钉子。 “营主,”李铮急声道,“若胡人目标是壶关,一旦关城失守,胡骑便可长驱直入,这方圆数百里……包括我们这里,都将再无宁日!我们必须早做打算!” 是坚守不出,期望胡人忽略他们这个“小角色”?还是主动出击,支援壶关,将威胁阻挡在外?抑或是……另寻他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胡汉身上。 胡汉的手指在地图上壶关和龙骧营的位置之间缓缓移动,目光深邃。他知道,龙骧营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力量,即将迎来第一次真正的考验。这不再是流民之间的争斗,而是与肆虐北地的胡人主力的正面碰撞。 是蛰伏待机,还是亮剑出击?这个决定,将关乎龙骧营的未来命运。 “传令下去,”胡汉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战兵部所有都队,取消休假,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检查装备,配发足量箭矢。工建部,暂停其他任务,全力生产箭镞、弩矢,检修所有军械。农垦部、内务部,做好长期坚守及接收流民的准备。” 他抬起头,看向厅外纷飞的雪花,眼中寒光闪烁。 “王栓,加派侦骑,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盯死那支前往壶关的胡人主力!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北地的风雪,看来是停不了了。那我们……就去这风雪深处,会一会这些所谓的‘狼骑’!” 危机已然逼近,蛰伏的龙骧,终于要亮出它打磨已久的锋镝。 第三十四章兵出龙骧 胡汉的决定,如同在龙骧营这锅已然滚沸的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巨大的反应。紧张、兴奋、忐忑、决绝……种种情绪在营地上空交织。然而,在胡汉、张凉、李铮三人迅速而高效的部署下,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制,转化为精准的行动。 战备的命令被层层下达。战兵部的六个都队停止了日常操练,转而开始检查保养武器甲胄,配发箭矢、干粮和伤药。工建部的炉火燃烧得更加炽烈,新打造的箭镞和弩矢被一箱箱运出,欧师傅甚至亲自带着人,将库存的少量“火毬”和“惊雷散”小心翼翼地分配给指定的战斗小组。农垦部和内务部则开始大规模蒸制耐储存的干粮,清理营房,准备接收可能的伤员。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龙骧营谷口的空地上,肃立着四个都队,共计八十名战兵。这是龙骧营目前能抽调出的最精锐力量,人人披甲(皮甲或简陋的铁札甲),手持利刃,背负弓弩,眼神锐利,沉默中透着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气。 胡汉一身轻甲,外罩御寒的皮袍,站在队伍前方。他的左边是神色冷峻、手持环首刀的张凉,右边是甲胄相对齐整、按着腰刀的李铮。 “弟兄们!”胡汉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地传开,“北地狼烟再起,羯胡肆虐,壶关危在旦夕!壶关若失,胡骑南下,我等家园,父母妻儿,皆成俎上鱼肉!”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新近加入的面孔:“我等名为‘龙骧’,岂能坐视胡虏猖獗,同袍受难?今日兵出龙骧,不为争地,不为掠财,只为阻胡骑于关外,卫我桑梓,扬我汉家雄风!” “此战,凶险异常!胡人势大,皆为百战精骑。但我龙骧儿郎,亦非弱者!我们有坚甲利刃,有严整军阵,更有……破敌之奇术!”他刻意提高了“奇术”二字的音量,给士兵们注入信心。 “张部统、李部统!”胡汉喝道。 “在!”张凉、李铮踏前一步,肃然应命。 “命你二人,率领第一、二、三、四都队,即刻出发,驰援壶关!依此前议定方略行事,相机而动,以迟滞、骚扰胡军为主,保存实力为要,不可浪战!” “遵令!”两人抱拳领命,转身面向队伍。 “出发!”张凉一声令下。 队伍沉默地转身,在都头们的带领下,分成数股,如同汇入林海的溪流,迅速而有序地向着东北方向开拔。他们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天,只有坚实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的轻微金属摩擦声,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胡汉站在原地,目送着队伍远去,直到最后一点身影也被林木吞没。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龙骧营经过冬天锤炼的战斗力,赌的是张凉和李铮的指挥能力,赌的是他那“奇术”在关键时刻能发挥的作用,更赌的是壶关守军尚未完全崩溃的斗志。 “杨茂。”胡汉收回目光,看向身后。 “在!” “营地防御,交由你与第五都队全权负责!按照预定计划,加固工事,储备滚木礌石。若有来犯之敌,务必坚守待援!” “营主放心!人在营在!”杨茂重重抱拳。 “柳氏,后勤医护之事,由你统筹,不得有误。” “是!”柳氏面色坚定地应下。 安排妥当,胡汉转身返回营主厅。他没有亲临前线,并非畏战,而是深知自己最大的价值在于统筹全局和决策。他需要在这里,根据不断传回的情报,做出最有利于龙骧营的判断。 厅内的炭火噼啪作响,墙上巨大的地图上,代表胡军和龙骧营出击部队的标记已经放置好。胡汉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王栓侦察都传回的第一份战报。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主动将龙骧营的力量投入一场可能影响区域格局的冲突中。不再是偏安一隅的自保,而是试图以自身之力,去影响外部的局势。 龙骧营这把新铸的利剑,终于离开了剑匣,向着强大的敌人,挥出了它的第一击。剑锋是否锋利,剑身是否坚韧,都将在这场北地的风雪与血火中,得到最无情的检验。 壶关方向的天空,依旧阴沉。一场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战事,已然拉开序幕。 第三十五章 初战壶关 壶关城,坐落于两山夹峙的险要之处,残破的城墙上布满战火痕迹,依稀可见昔日边关重镇的雄姿。然而此刻,这座关城正被黑压压的胡骑围困。数百羯胡骑兵如同狼群般在关下游弋,不时向城头抛射箭矢,发出挑衅的嚎叫。关城之上,晋军守卒面色凝重,依托女墙奋力还击,但箭矢稀疏,显然已至强弩之末。 关城东南方向十里,一处名为“落鹰林”的稀疏林地边缘,张凉、李铮率领的四个龙骧都队正潜伏于此。他们借助林木和积雪伪装,如同蛰伏的猎豹,冷冷地注视着远处胡人的动向。 “胡人骄狂,围城而不强攻,意在消耗守军意志,并防备援军。”李铮压低声音,指着胡人营地布局分析道,“你看他们的斥候,放出不过三五里,且往来路线固定,显然不认为附近有能威胁他们的力量。” 张凉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正好!就拿他们这队斥候开刀,先剁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他看向身旁一名身形矫健的都头:“赵老三,带你的人,去北面那个土坡后设伏。等那队胡人斥候按老路线返回时,用弩箭解决,动作要快,不要放走一个!” “得令!”赵老三舔了舔嘴唇,带着本队二十人,悄无声息地没入侧方的雪林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队五人的胡人斥候,骑着马,说说笑笑地沿着惯常的路线返回大营。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死亡已然降临。 就在他们经过土坡下方时—— “咻咻咻——!” 十余支弩箭从坡后疾射而出!如此近的距离,龙骧营装备的改良弩威力惊人,瞬间就将三名胡人射落马下!另外两人大惊,刚欲拔刀呼喝,第二波弩箭已至,将其彻底钉死在雪地中。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五名胡人斥候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像样的警报。 “打扫战场,马匹、兵器、甲胄,全部带走!尸体拖入林中掩埋!”赵老三迅速下令。队员们动作麻利,很快将战场处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马蹄印和不易察觉的血迹。 初战告捷,缴获五匹战马和全套装备,龙骧营无一伤亡。消息传回,潜伏的主力部队士气大振。 然而,斥候小队迟迟不归,终究引起了胡人主将的注意。次日,一队五十人的胡骑在一名百夫长的带领下,怒气冲冲地离开大营,朝着落鹰林方向搜索而来,显然是要查明斥候失踪的真相。 “来了条大鱼。”张凉透过林木缝隙,看着那支明显带着怒意、搜索队形却不算严密的胡骑,对李铮道,“李兄,按第二套方案?” “可!”李铮眼中战意升腾,“正面诱敌,两翼夹击,弩箭覆盖!” 命令迅速传达。王栓带领本队二十人,故意在林外显露出踪迹,且战且退,装作慌乱地向林中逃窜。 那胡人百夫长见果然有埋伏,且对方人数似乎不多,顿时狞笑一声,挥舞着弯刀,带着手下毫不犹豫地追入了林地。 就在胡骑大部分进入林地,速度因树木阻碍而放缓的瞬间—— “放箭!” 伴随着李铮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林木后的另外三个都队,近六十架弩机同时激发!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劈头盖脸地射向胡骑队伍!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与胡人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攒射,胡人骑兵身上的皮甲根本无力抵挡!瞬间就有二十余人被射落马下,队伍大乱! “杀!”张凉暴喝一声,手持环首刀,率先从正面跃出!他身后的王栓队也立刻转身,反冲回来! 与此同时,两侧的龙骧战兵也弃了弩机,拔出刀剑,如同猛虎下山般冲向混乱的胡骑! 有心算无心,埋伏对追击,装备与士气皆占优势。战斗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态势。那胡人百夫长兀自挥舞弯刀顽抗,被张凉一刀劈断刀柄,第二刀便削去了半个脑袋! 剩余的胡骑见主将阵亡,更是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许多,拼命打马想要冲出林地,逃回大营。 “追!尽量留下他们!”李铮大声下令,指挥着手下衔尾追杀。 最终,这支五十人的胡骑,仅有不到十人狼狈不堪地逃了回去,留下了四十多具尸体和同样数量的战马。 龙骧营再次大获全胜,自身仅付出数人轻伤的代价。 两次干净利落的伏击,尤其是第二次以极小代价几乎全歼一支五十人胡骑,终于让围困壶关的胡人主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再敢小觑这支神秘的敌人,收缩了外围兵力,并派出了更多的斥候,试图摸清龙骧营的虚实。 而壶关城头,守军也目睹了远处林地的战斗,虽然看不真切,但那胡人的狼狈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让他们知道有援军到了!绝望之中,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守城的意志更加坚定。 落鹰林中,张凉和李铮清点着缴获,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 “胡人吃了亏,接下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上当了。”张凉沉声道。 “无妨。”李铮擦拭着刀上的血迹,“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滞缓了他们的攻城节奏,提振了壶关守军的士气,也让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存在。接下来……该让营主的‘奇术’,登场亮亮相了。” 他们望向胡人大营的方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龙骧营的獠牙已经露出,接下来,要看胡人如何应对,而胡汉的后手,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第三十六章雷火惊胡 壶关外的胡人大营,气氛不复之前的骄狂。接连损失两支斥候队,尤其是第二支五十人队的近乎全军覆没,让主将秃发狐(一名以狡诈凶狠著称的羯胡酋帅)又惊又怒。他收缩了兵力,加强了大营戒备,并派出了数倍于前的游骑,如同梳子般扫荡周边山林,誓要找出那支神出鬼没的汉人军队。 然而,龙骧营如同融入了雪原的幽灵,依托对地形的熟悉和严明的纪律,一次次避开胡骑的大规模搜索,只在边缘不断用小股部队骚扰、偷袭,打完就走,绝不停留。胡人空有兵力优势,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反而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士气渐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秃发狐在牛皮大帐中烦躁地踱步,眼中凶光闪烁,“明日拂晓,集中所有兵力,猛攻壶关!必须在那些该死的苍蝇影响到大军根本之前,拿下关城!” 他决定以绝对的力量,碾碎壶关守军最后的抵抗,只要拿下关城,那支躲在暗处的汉军失去了策应,便不足为虑。 就在胡人紧锣密鼓准备次日凌晨发动总攻之时,落鹰林深处的龙骧营临时营地,张凉、李铮也在进行最后的部署。 “胡人吃了亏,明日必是雷霆一击。”李铮指着简陋的沙盘,“壶关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恐怕撑不过半日。” “所以,我们必须打断他们的攻势,而且要打得狠,打得他们胆寒!”张凉目光冷峻,看向一旁被严密看守的几个特制木箱,“营主的‘礼物’,该送出去了。” 箱子里装的,是经过欧师傅和孙木根反复改进的“轰天雷”。相较于最初的“惊雷散”,它采用了更稳定的硝硫配比,用陶罐密封,内置铁蒺藜,引信也做了防水和延时处理,威力与杀伤范围都不可同日而语。这是龙骧营目前最高级别的机密武器。 “目标选好了吗?”张凉问负责侦察的王栓。 “选好了!”王栓指着沙盘上胡人大营侧后方一处地势稍高的林地,“这里,距离胡人大营约三百步,林木稀疏,便于观察和撤离。最重要的是,胡人在那个方向设置的哨塔,刚好在我们的弩箭射程边缘,可以拔掉,为我们创造安全距离。” “好!就是这里!”张凉拍板,“赵老三,还是你的都队负责掩护和安置。李兄,你带其余都队,前出至胡人大营一里外密林,多设旗帜,虚张声势,做出我军主力欲趁其攻城时侧击的态势,吸引其注意!” “明白!” 子时刚过,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胡人大营的火把如同鬼火般摇曳。赵老三带着本队二十名最精干的士兵,背负着五枚沉重的“轰天雷”,在王栓的引领下,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预定地点。 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胡人布置在那里的两个暗哨,随即开始紧张地作业。两人一组,选择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轰天雷”埋入浅坑,设置好引信,覆盖上积雪伪装。 与此同时,李铮率领的三个都队,也在胡人大营侧翼的密林中悄然展开。他们并未隐藏行迹,反而故意让旗帜在林间隐约晃动,并发出人马行动的细微声响。 拂晓时分,天色微明。胡人大营中号角连天,人喊马嘶,攻城部队已然集结完毕,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向壶关城下涌动。 就在秃发狐志得意满,准备亲眼见证关城陷落的那一刻—— “点火!”赵老三看到胡军主力大部分已进入预定的开阔地带,猛地挥下手! 五道火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闪而逝,迅速没入埋设点。 “撤!”赵老三毫不迟疑,带着队员迅速后撤,隐入来时的小径。 数息之后—— “轰!!轰!轰——!!” 五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几乎同时在那片高地上炸响!远比雷霆更暴烈,大地为之震颤!耀眼的火光伴随着浓烟冲天而起,破碎的陶片和内置的铁蒺藜如同死亡的风暴,向着下方正在行进的胡军队伍席卷而去! 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处于爆炸中心的胡兵瞬间被撕碎,稍远些的也被冲击波掀飞,或被四射的破片打得千疮百孔!凄厉的惨叫声甚至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这完全超乎理解的攻击方式,这如同天罚般的恐怖景象,瞬间摧毁了胡军的战斗意志!无论是正在攻城的部队,还是后方待命的骑兵,全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混乱之中!战马受惊,四处狂奔,践踏冲撞,更是加剧了混乱! “妖法!是汉人的妖法!” “长生天发怒了!快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就连秃发狐本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骇得面色惨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就在这时,侧翼密林中,战鼓擂响,杀声震天!李铮适时地发动了佯攻,虽然并未真正冲击敌阵,但那震天的声势,在胡军已然崩溃的神经上,又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撤!快撤!”秃发狐终于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下令撤退。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攻城了,保住主力,弄清这恐怖的“妖法”才是首要。 胡军如同退潮般仓皇撤离壶关,丢下了大量的尸体、伤员和攻城器械,狼狈不堪地向着来路退去。 壶关城头,劫后余生的守军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戏剧性的一幕,看着不可一世的胡人如同丧家之犬般溃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落鹰林中,张凉和李铮汇合,看着远处胡人溃败的景象,相视一笑,都长长松了口气。 “营主之策,果然神鬼莫测!”李铮由衷叹服。这“轰天雷”的威力与震慑效果,远超他的想象。 “首战告捷,但胡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张凉收敛笑容,“我们需尽快与壶关守军取得联系,并派人回报营主。” 龙骧营的首次大规模对外作战,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融合了精准情报、战术欺骗与技术碾压的胜利告终。“雷火”之威,不仅惊退了胡人,更以一种极其震撼的方式,将“龙骧营”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了所有目睹此战的胡汉双方心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溃散的胡兵和幸存守军的口耳相传,迅速在这片战乱的土地上扩散开来。一支掌握“雷霆之力”的神秘汉军,开始成为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而龙骧营的故事,也由此翻开了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一页。 第三十七章 名动北疆 壶关之围解除的消息,连同那“雷火焚天,胡骑溃散”的神异传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北疆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 溃散的胡兵将恐惧带回了后方大营,将“龙骧营”与“雷霆妖法”的恐怖描绘得如同梦魇。秃发狐虽极力弹压,但军心已散,短期内再难组织起对壶关这等坚城的有效攻势,不得不暂时后撤休整,并向其主将石勒禀报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而壶关城内,则是另一番景象。劫后余生的狂喜过后,守将郭铭(一名坚守至今的晋军牙门将)立刻意识到了那支神秘援军的巨大价值与……潜在威胁。他一方面加紧修缮城防,安抚军民,另一方面,则派出了麾下最得力的司马,携带少量珍贵的布帛和药材,前往落鹰林方向,试图与“龙骧营”取得正式联系。 与此同时,龙骧营自身,也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变化之中。 大胜带来的士气高昂自不必说,缴获的大量胡人马匹、兵甲更是极大地充实了自身。但随之而来的,是名声的外泄和必然的关注。张凉和李铮深知,经此一役,龙骧营再想如以往那般默默发展已无可能。 他们依照胡汉事先的指示,并未与壶关来的使者过多接触,只由李铮出面,以“同为大晋臣子,守望相助乃分内之事”为由,客气地收下了礼物,并表达了龙骧营愿与壶关互为犄角、共御胡虏的意愿,但对于营盘所在、兵力多寡等关键信息则避而不谈,保持了神秘感。 在妥善处理了使者事宜后,张凉和李铮留下王栓带领两个都队继续在壶关外围活动,监视胡人动向并收拢零星流民,自己则带着主力以及大量的缴获,踏上了返回龙骧营本部的路途。 当他们带着浩荡的队伍和满载的缴获,穿过熟悉的山道,望见龙骧营那更加高耸坚固的寨墙时,留守的杨茂、柳氏等人早已得到消息,打开寨门,率领众人夹道迎接。欢呼声震天动地,所有人都为这支凯旋之师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胡汉亲自站在营主厅前等候。看着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气势更胜从前的张凉和李铮,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一战,不仅打出了龙骧营的威名,更彻底锤炼了这支军队,也验证了他所推行的一系列制度和技术的可行性。 当晚,营主厅内灯火通明,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庆功宴。胡汉当众宣布了对所有参战人员的嘉奖,依据《龙骧三约》和《贡献分例》,按功行赏,晋升了数名表现出色的都头和老兵,阵亡及受伤者家属也得到了丰厚的抚恤。公正严明的赏罚,进一步凝聚了人心。 庆功之后,便是更为重要的总结与规划。 厅内只剩下核心几人,气氛转为严肃。 “此战,我军扬名立万,但也暴露于各方视野之下。”胡汉开门见山,“胡人经此挫败,必不会甘休,恐有更大规模的报复。晋室方面,壶关乃至更上层的官员,对我等恐怕也是疑虑多于感激。” “营主所言极是。”李铮接口道,他在晋军中待过,更了解其中关窍,“我等虽自称‘龙骧营’,然在朝廷眼中,终究是来历不明的地方武装。如今显露实力,恐遭猜忌,甚至被征调、吞并。”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三件事。”胡汉伸出三根手指,“其一,消化战果,加速内部建设。缴获的马匹,要尽快形成骑兵战力;俘获和收拢的流民,要妥善安置,甄别吸收;工建部要依托此次实战经验,继续改进军械,尤其是‘轰天雷’,需设法提高产量与稳定性,但又必须严格保密。” “其二,巩固外围,拓展空间。壶关方向,保持若即若离的合作关系,既借其屏障,又不受其掣肘。同时,我们的目光要放得更远,利用此次声威,暗中向周边渗透,吸纳更多零散村落和隐匿的汉人势力,扩大我们的实际控制区和人口基础。” “其三,”胡汉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必须拥有更‘正统’的名分。一直以‘营’自称,终究是流寇草莽之气。我们需要一个更能凝聚人心、也更便于与各方打交道的身份。” 众人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胡汉的意图。 “营主是想……立旗号,建基业?”张凉沉声问道。 “非仅立旗号。”胡汉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龙骧营目前控制的大片山区,“我们要让这片土地,不仅仅是一个营寨,而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根据地’。要有明确的治所,清晰的政令,稳定的产出,以及,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秩序。” 他看向众人:“名动北疆,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要让‘龙骧’二字,成为这片土地上,一面真正的旗帜!” 会议持续到深夜。龙骧营这艘刚刚经历了风浪考验的航船,在胡汉的掌舵下,再次调整了风帆,瞄准了更深远、也更宏伟的目标。从自保到出击,从隐匿到扬名,如今,它将要迈向一个新的阶段——割地建制,争霸一方。北疆的格局,将因这支力量的崛起,而发生深刻的改变。 第三十八章龙骧立基 壶关大捷的余波仍在北疆回荡,龙骧营内部却已悄然开启了一场影响更为深远的变革。胡汉提出的“立基业”之议,在核心层中引发了激烈的讨论与深沉的思考。 “营主,立旗号、建基业,是否……为时过早?”李铮不无顾虑,他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如今我龙骧营虽有小胜,然根基尚浅,北有胡虏强敌,南有晋室……态度不明。此时若大张旗鼓,恐成众矢之的。” 张凉却持不同意见:“李兄所言虽有道理,然我观当下,正是立基之时!壶关一战,我龙骧之名已传遍北地,慕名来投者日众,若仍以‘营寨’自居,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安置越来越多的百姓?何以与周边势力平等交往?唯有正名分,定制度,方能聚拢人心,图谋长远!” 杨茂、陈夯等工建、农垦负责人也纷纷发言,从实际管理角度支持改制。人口增多,事务繁杂,原有的“部统”之称和相对简单的架构,确实已难以应对日益增多的民事、刑狱、赋税等问题。 胡汉静听众人争论,待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诸位所虑,皆有道理。然,立基业非为虚名,实乃势所必然。我等如今控扼山险,拥众近五百(含新附流民),田亩渐广,匠作日兴,更兼新胜之威。若仍固守营寨旧制,无异于画地为牢。”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目光灼灼:“立基,非为称王称霸,乃是为在这乱世之中,为追随我们的百姓,开辟一方能安身立命、延续薪火之地!我们要建的,不是一个更大的山寨,而是一个有法度、有秩序、能自足的根基之地!” 他提出了具体的构想:“我意,废‘龙骧营’之号,立‘龙骧’为军镇之号!胡某暂领镇守使之职,总揽军政。” “其下,设三曹参军,分理诸事:张凉为兵曹参军,掌军事征伐、戍卫操练;李铮为户曹参军,掌户籍、田亩、赋税、刑名;杨茂为工曹参军,掌营造、匠作、矿冶、仓储。” “原农垦、内务诸事,并入户曹、工曹辖下。欧师傅可为匠作监,孙木根为副,专司军械研发。柳氏可协理户曹,掌管仓廪及医护。” 这套架构,借鉴了魏晋时期军镇的制度,但又根据龙骧营的实际情况做了简化,军政合一,权责清晰,更便于管理目前以军事为主导的团体,也为将来向完全的行政体系过渡留下了空间。 “至于基业所在,”胡汉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龙骧营的核心区域,“便以此谷为中心,向外辐射三十里!将此片地域,正式命名为‘龙骧峪’!峪内所有村落、流民点,皆需登记造册,受我龙骧军镇管辖、庇护!我们要在此地,推行我们的田亩制度,兴修水利,鼓励耕织,建立乡学!” “镇守使……”李铮咀嚼着这个称谓,又看了看胡汉规划的蓝图,心中的顾虑渐渐被一种开创历史的豪情所取代。这确实比一个模糊的“营主”更具正统性,也更有利于未来的发展。 “我等赞同!”张凉、杨茂等人齐声应道。 决策已定,龙骧营这部战争机器,开始向一个初具规模的割据政权转型。命令颁布下去,在营地内外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归属感的提升。“龙骧军镇”、“龙骧峪”,这些名号让所有人感到,他们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而是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园”的根基之地。 胡汉(现在或许应称胡镇守使)雷厉风行,立刻着手推行新政。户曹参军李铮带着人手,开始对龙骧峪内所有人口进行更详细的登记,划分田亩,制定简单的赋税标准(主要以实物地租和徭役形式)。兵曹参军张凉则开始整编部队,正式确立军阶和饷章制度。工曹参军杨茂则规划着在峪内合适的地点兴建新的水利设施和公共粮仓。 与此同时,胡汉也并未忘记外部的威胁与机遇。他亲自修书数封,以“龙骧军镇镇守使”的名义,遣人送往壶关守将郭铭,以及周边几个已知的、仍在坚持的晋军残部和地方豪强坞堡。信中内容不卑不亢,重申共同抗胡之谊,通报龙骧立镇之事,并表达了互通有无、睦邻友好的意愿。 这是一种正式的外交姿态,宣告龙骧势力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存在。 龙骧峪内,一派欣欣向荣。新的秩序在废墟上建立,希望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重新萌芽。然而,胡汉站在加固后的镇守使府(原营主厅)前,望着峪口的方向,心中清楚,立基仅仅是第一步。 北方的胡人绝不会坐视一个汉人势力在自己眼皮底下壮大,南方的东晋朝廷对此事会持何种态度亦未可知,周边那些势力是敌是友也需时间检验。龙骧军镇这棵新生的树苗,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雨中扎根深土,茁壮成长,考验才刚刚开始。 但无论如何,旗帜已经竖起,基业已然开创。龙骧的故事,正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篇章。从挣扎求存的流民团体,到名动北疆的强军,再到如今割地建制的军镇,胡汉带领着他的追随者们,一步一个脚印,在这乱世之中,硬生生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第三十九章 春耕筑垣 冰雪消融,涧水潺潺,龙骧峪迎来了第一个以“军镇”为名的春天。凛冬的肃杀被和煦的春风与破土而出的嫩绿悄然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与万物复苏的生机。 “龙骧军镇”的成立,如同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将过往的混乱与挣扎隔在了另一边。尽管外部局势依旧晦暗不明,但峪内却呈现出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胡汉深知,名号与架构的确立只是开始,真正的根基,在于脚下这片土地能否产出足够的粮食,在于这数百口人能否真正凝聚成一个牢固的整体。 春耕,成为了当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在户曹参军李铮的主持下,龙骧峪内进行了第一次较为系统的田亩分配。依据《龙骧贡献分例》和新的户籍册,按照丁口、劳力,并结合之前的功绩,将靠近溪流、相对肥沃的“希望坡”及周边新垦的土地,划分到户。同时,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公田”,由轮值的战兵和集中的人力耕种,收获归入公仓,用于军需和储备。 这一日,天色微明,胡汉便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扛起一把杨茂工坊新打造的曲辕犁,来到了划定的公田里。他没有召集仪仗,也没有前呼后拥,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农户,挽起裤脚,踩入了尚带寒意的泥水中。 “镇守使,您这是……”正在田头安排劳作的柳氏见到他,连忙上前。 “春耕大事,岂能坐观?”胡汉笑了笑,将犁套在身上,“我也有一把力气,理应为公田出一份力。柳参军,今日我便听你调度。” 他的举动,迅速在田间传开。无论是原龙骧营的老人,还是新近归附的流民、溃兵,看到这位掌握着生杀大权、能召唤“雷霆”的镇守使竟然亲自下地扶犁,无不感到惊愕,随即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与亲近。那层因地位和神秘力量而产生的隔膜,似乎在这质朴的劳动中消融了几分。 张凉、李铮闻讯后,也纷纷放下手头事务,来到田间。很快,这片公田里便出现了奇特的一幕:镇守使、兵曹参军、户曹参军等军镇核心人物,与普通士兵、百姓一同挥汗如雨,扶犁的扶犁,播种的播种,挑肥的挑肥。号子声、吆喝声、笑声在田野间回荡,一种上下同欲、共筑家园的氛围悄然形成。 胡汉并非作秀。他深知以身作则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个政权初创、人心待聚的关键时期。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在龙骧军镇,劳动是光荣的,自食其力是根本,无论身份高低,都需要为这片土地的繁荣付出汗水。 工曹参军杨茂则带着人,沿着溪流勘察地势,规划修建更大型的水渠,以便灌溉更多土地。欧师傅的匠作监也没闲着,除了继续改进军械,也开始尝试打造更多、更耐用的铁制农具,力求在夏耕前让大部分农户都能用上。 与此同时,龙骧军镇对外的“门户”也在加紧建设。峪口那原有的矮墙被进一步加高、加厚,以砖石混合夯土,筑起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关墙,并在其上修建了敌楼和箭垛。胡汉将其命名为“龙首关”,寓意龙骧之门户,不可轻犯。关墙两侧依着山势,用巨石和木栅栏延伸,初步构建起一道环绕核心区域的防御线。 胡汉派往壶关及周边的使者陆续返回,带回了各方的反应。壶关守将郭铭的回礼颇为丰厚,言辞也极为客气,但除了重申抗胡之谊,对于更深层次的合作,诸如军事联动、物资统调等,则避而不谈,显然对龙骧军镇这个突然崛起的邻居心存警惕,采取了观望姿态。其他几家坞堡豪强的反应则更为直接,有的热情回应,表达了依附或通商的意愿;有的则态度冷淡,仅维持表面的礼节。 这一切都在胡汉的预料之中。他并不急于寻求外部的正式承认或结盟,当前的首要任务仍是苦练内功,将龙骧峪真正建设成一块铁板。 夕阳西下,胡汉洗净腿上的泥泞,站在初具规模的“龙首关”上,眺望着峪内炊烟袅袅、田畴阡陌的景象。春耕的汗水浸润了土地,也凝聚了人心;筑起的关墙划定了疆域,也昭示着守护家园的决心。 龙骧军镇,这台由胡汉一手组装、并注入现代灵魂的古老机器,正在这片春意盎然的土地上,发出沉稳而有力的轰鸣声,开始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轮运转。内部的根基在一点点夯实,而外部的风浪,也终将随着这台机器的日益强大,而被吸引、被搅动,乃至被征服。 第四十章稚童蒙学 龙骧峪的春日,不仅在田垄间铺展,也在新辟的“蒙学堂”内悄然萌发。这片由两间打通的大木屋构成的学堂,坐落于溪畔一片相对安静的坡地上,与工坊区的喧嚣和龙首关的肃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设立蒙学的提议,最初由胡汉提出时,并未立刻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在朝不保夕的乱世,让半大的孩子乃至部分稚童离开劳作、不去习武,反而去学习那些“无用”的文字算数,在张凉等一些将领看来,未免有些“不务正业”。 胡汉对此早有预料。他没有强行下令,而是在一次核心议事时,耐心解释道:“诸位可知,我等如今能造利弩,能制‘轰天雷’,能规划田亩水利,所凭为何?非仅力气,更在‘知识’二字!若无欧师傅识得冶铁之法,若无杨参军懂得营造之术,若无李参军明晰户籍赋税,我龙骧军镇,与寻常流寇何异?” 他目光扫过众人:“然则,欧师傅年事已高,杨参军、李参军亦诸事缠身。我龙骧之技艺、制度,若只存于少数几人心中,一旦有失,便如断脊之虎,难以为继。唯有将知识传授下去,让更多稚子开蒙,让聪慧者进学,使我龙骧之‘智’代代相传,不断精进,方能根基永固,愈发强盛!” 他进一步阐述:“学习文字,方能通晓律令、记录典章、传递军情;学习算数,方能计算粮秣、丈量土地、调配物资。此非无用之功,实乃强基固本之要务!今日之蒙童,便是明日之匠作监、户曹参军,乃至统帅千军之将!” 这番着眼于长远、将知识与生存发展紧密联系的话语,最终说服了众人。蒙学堂得以建立,胡汉亲自题写了匾额。 学堂的“先生”暂时由胡汉本人,以及略通文墨的李铮、柳氏兼任。首批学子约三十余人,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其中既有龙骧营旧部的子弟,也有后来归附的流民、溃兵的孩子,甚至还包括了狗娃、二牛这几个机灵的少年。 开蒙第一课,胡汉没有直接教授艰深的经义,而是从最实用的开始。他用烧黑的木炭在打磨光滑的木板上,写下了“龙”、“骧”、“峪”、“田”、“禾”、“刀”、“盾”等与孩子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字,并配以简单的图画。 “此字为‘龙’,我等军镇之号,寓意腾飞九天,护佑一方!” “此字为‘田’,乃我等活命之根,需辛勤耕作,不得荒废!” “此字为‘刀’,乃御敌护身之器,持之者,当知勇毅与责任!” 他不仅教认字,更将字背后的意义、与龙骧军镇的关联娓娓道来,潜移默化地培养着孩子们的认同感与归属感。算数则从最简单的计数、加减开始,并用分发粮食、计算田亩等实例来讲解,让孩子们明白算数并非虚无,而是生活中处处可用。 课堂气氛起初有些拘谨,但随着胡汉生动有趣的讲解和不时穿插的小故事(多是改编过的励志或益智故事),孩子们渐渐放松下来,眼中充满了对新知识的好奇与渴望。狗娃等年纪稍大的,更是学得格外认真,他们隐约感觉到,这或许是改变他们命运的另一条路径。 蒙学的设立,如同在龙骧军镇这片尚显粗糙的土壤中,埋下了一颗颗饱含希望的种子。朗朗的读书声与操练场的喊杀声、工坊区的敲打声、田间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乱世中难得的、充满生机的画卷。 胡汉站在学堂窗外,看着里面那些专注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将这些现代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植入这个古老的时代,必然伴随着艰难与挑战,但他更相信,知识的力量终将穿透时代的壁垒,成为龙骧军镇未来发展的最强劲引擎。 与此同时,兵曹参军张凉并未放松警惕。龙首关的戍守日益严密,侦骑四出,时刻关注着北方胡人与南方壶关的动向。春耕与蒙学,是发展的基石;而武备与警戒,则是生存的保障。龙骧军镇便是在这建设与戒备的平衡中,一步步夯实着自己的根基,等待着,也创造着属于它的未来。 第四十一章 西河来使 龙骧峪的春耕渐近尾声,新垦的田亩里秧苗青青,预示着秋日丰收的希望。蒙学堂的朗朗书声也已成了峪内熟悉的韵律。就在这看似平稳发展的表象下,龙骧军镇迎来了自立镇以来的第一批正式访客。 来者并非北方的胡人,也非南面壶关的晋军,而是来自西面六十里外,西河畔一座大型豪强坞堡的使者。这座坞堡由当地陈姓大族经营数代,聚拢了数千流民,墙高池深,自给自足,在周边势力中颇有名望,向来不太理会外界纷争,俨然一方独立王国。 使者一行五人,为首的是陈家一位旁支子弟,名叫陈平,约莫三十岁年纪,身着儒衫,举止倒也彬彬有礼,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大族子弟固有的矜持。他们被龙首关的守军拦下,验明身份和来意后,才被允许入关,引往镇守使府。 消息早已飞报至胡汉处。他立刻召集张凉、李铮、杨茂三人商议。 “西河陈氏,素来闭堡自守,如今主动遣使而来,所为何事?”李铮捻着胡须,面露疑惑。 “无非是听闻了我龙骧之名,尤其是壶关一战,‘雷火’之威恐怕已传遍四方。”张凉冷笑一声,“怕是来探虚实,或者……另有所图。” 胡汉沉吟片刻,道:“是敌是友,见过便知。无论如何,这是我龙骧军镇立镇以来,第一次有外部势力正式遣使,需以礼相待,不卑不亢,彰显我镇气度。” 他吩咐下去,在镇守使府正厅简单布置,备上清茶(用峪内自采的野茶烘制),自己则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深色布袍,虽无锦绣,却也整洁利落,与张凉等人的戎装形成了文武相辅的态势。 陈平被引入厅中,目光迅速扫过厅内陈设,见虽简陋,却秩序井然,主位上的胡汉气度沉凝,两侧文武目光锐利,心中那丝轻视不由收敛了几分。他上前几步,依礼拱手:“西河陈氏陈平,奉家主之命,特来拜会龙骧镇守使胡公。” “陈先生不必多礼,请坐。”胡汉抬手示意,语气平和,“西河陈氏,久仰大名。不知陈家主遣先生远来,有何见教?” 陈平落座,端起陶碗抿了一口清茶,略一品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茶碗,微笑道:“胡镇守使客气。家主闻听龙骧军镇新立,胡公更是少年英雄,于壶关城外力挫胡虏,扬我汉家威名,心中甚是钦佩。特命在下前来,一为道贺,二来,也是想与贵镇结交一番,在这乱世之中,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话说得漂亮,但胡汉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之意。他微微一笑:“陈家主美意,胡某心领。龙骧立镇,实为乱世求存,庇护一方百姓。能得陈氏这样的高邻为友,共御胡尘,自是幸事。却不知陈家主所言‘照应’,具体何指?” 陈平见胡汉直接切入主题,也不再绕弯子,道:“胡公快人快语。实不相瞒,我西河坞堡虽有些积储,然近来北地不靖,商路几近断绝,盐铁之物,尤为紧缺。听闻贵镇……似有制盐之妙法,工坊亦能打造精良铁器。家主之意,是想与贵镇互通有无,我坞堡愿以粮食、布帛,换取贵镇的盐铁。不知胡公意下如何?” 果然是冲着技术和资源来的。胡汉与张凉、李铮交换了一个眼神。 “互通有无,自是好事。”胡汉颔首,“我龙骧峪新立,百废待兴,粮食布帛确有所需。至于盐铁……制盐不过土法,产出的粗盐尚可自给;铁器打造亦在摸索,勉强够自身使用。与陈氏大宗交易,只怕量少质劣,难入法眼。” 他既未完全拒绝,也未大包大揽,表现得恰到好处。 陈平连忙道:“胡公过谦了。贵镇之盐,我等略有耳闻,据说洁白胜雪;贵镇之犁,更是开荒利器。家主诚意十足,若胡公应允,价格上好商量。” 胡汉沉吟道:“陈先生既然诚意拳拳,胡某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这样吧,盐铁交易,可以商议。具体品类、数量、价格,可由我镇工曹杨参军与户曹李参军,与陈先生细谈。此外,我龙骧峪地处偏僻,消息闭塞,若陈氏能提供些北面胡虏及南边……朝廷的动向消息,于我而言,或许比粮食布帛更为珍贵。” 他将情报也作为交易的一部分提了出来,既显示了需求,也抬高了己方的价码。 陈平眼中精光一闪,心道这位年轻的镇守使果然不简单,不仅懂军事,更通权谋。他拱手道:“胡公所言极是,消息灵通方能趋吉避凶。此事,在下可代为应下,具体细节,容后再议。” 首次会面,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各自算计的氛围中结束。胡汉安排了宴席款待陈平一行,虽无山珍海味,但峪内自产的菜蔬、猎取的野味,倒也显得诚意十足。 送走陈平后,张凉皱眉道:“镇守使,与陈氏交易,是否养虎为患?若让其得了我们的精盐利器,其势更大,恐对我不利。” 胡汉摇头道:“张参军所虑,不无道理。然,闭门造车,终非长久之计。与陈氏交易,一可换取急需物资,二可打通一条对外渠道,三能借此了解外部情势。至于技术外泄……核心的冶铁、火药之法,严加保密即可。售予他们的,可以是提纯后的盐和普通的铁制农具,无伤根本。况且,我们也需要一个像陈氏这样的‘邻居’,来分担来自胡人和晋室的目光。” 他望向西边,目光深邃:“这乱世,独木难支。合纵连横,方是生存之道。西河陈氏,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 龙骧军镇的外交棋局,随着西河使者的到来,落下了第一子。未来的局势,将因这小小的互动,而产生更加复杂难测的变化。 第四十二章怀璧其功 与西河陈氏的初步接触,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在龙骧军镇内部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陈平离去时,带走了少量雪盐样品和几件杨茂工坊出产的、质量上乘的铁制农具作为“礼物”,同时也留下了对龙骧军镇实力(尤其是技术实力)的重新评估与更浓厚的兴趣。 交易的具体条款尚在磋商,但陈氏对龙骧军镇出产物品的渴求已是显而易见。这无疑带来了机遇——稳定的外部物资渠道,潜在的情报来源,甚至是在周边区域扩大影响力的跳板。然而,胡汉与核心层都清醒地认识到,机遇的背后,潜藏着巨大的风险。 “镇守使,”工曹参军杨茂面带忧色,“陈氏所求,看似盐铁,实则恐怕是觊觎我冶铁、制盐之术。尤其是那‘轰天雷’之威,恐怕也已传入其耳中。若其不断以利相诱,甚至威逼,难保不会有人动心,或是不慎泄露……” 他掌管工坊,深知那些改进后的高炉、鼓风技术,乃至火药配比,是龙骧军镇立足的根本之一,一旦外流,后果不堪设想。 兵曹参军张凉更是直接:“陈氏坞堡拥众数千,实力雄厚,此前闭门自守,尚可相安无事。如今主动寻来,见我等有宝山在握,焉知不会起吞并之心?与其交易,恐是引狼入室!” 户曹参军李铮则从另一角度分析:“交易本身无妨,甚至有益。然则,我龙骧军镇之货物,尤其是盐铁,品质远超寻常,此乃我等之‘璧’。怀璧其罪,古有明训。如今名声外传,恐怕不止陈氏,其他势力,乃至胡虏、晋室,都会将目光投来。我等需早做万全准备。” 众人的担忧,胡汉感同身受。技术的优势带来了发展的加速度,但也像黑夜中的明灯,吸引了所有潜在猎食者的目光。如何在利用这优势换取发展资源的同时,保护好自身的核心机密,成为了迫在眉睫的课题。 “诸位所言,切中要害。”胡汉沉声道,“然,因噎废食亦不可取。技术之利,如同利刃,用之正则强己,用之邪则伤身。关键在于,如何执此利刃。” 他提出了几条应对之策: “其一,严格保密,分级管理。火药配方、高炉图纸、核心器械构造等,列为‘甲等机密’,仅限于欧师傅、孙木根及我本人知晓,参与制作的工匠只知局部工序,不知全貌。制盐、普通铁器锻造等,列为‘乙等’,可有限度对外输出,但需严格控制品质,使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其二,利益捆绑,制造依赖。与陈氏交易,可输出成品,但绝不输出技术。甚至,我们可以向他们出售需要特定‘配件’或‘燃料’才能发挥最佳效能的器械,使其依赖于我们的后续供应。” “其三,加速研发,保持代差。我等绝不能固步自封。工建部需投入更多资源,在现有基础上,继续改进技术,研发新物。要让他人永远在追逐我们的脚步,而非与我们并驾齐驱。” “其四,强化内部,凝聚人心。此乃根本!需让所有军民明白,龙骧军镇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加强《龙骧三约》的执行,赏罚分明,同时通过蒙学、宣讲,不断强化归属与忠诚。” 命令迅速得到执行。工坊区被划为军事管制区域,进出核查愈发严格。欧师傅和孙木根带领的核心研发组搬入了更为僻静的山坳工坊。与陈氏的贸易谈判,由李铮和杨茂主导,寸步不让,牢牢把控着关键技术的输出底线。 与此同时,龙骧军镇的军事训练并未因春耕结束而松懈,反而更加紧了。张凉和李铮根据可能面临的威胁,开始演练依托龙首关和峪内复杂地形的防御作战,以及小股部队的快速出击与撤退。胡汉甚至开始构思建立一支更专业的情报探查队伍,不仅要掌握军事动向,也要关注周边势力的政治、经济动态。 龙骧峪内,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逐渐形成。百姓们依旧忙于耕作、劳作,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但高层和军队则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风雨。 胡汉知道,“怀璧其功”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龙骧军镇这块“璧”,已然示人,接下来,就要看他们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守住这份家业,并让其真正转化为在这个乱世中崛起的力量。机遇与挑战并存,生存与发展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 第四十三章 未雨绸缪 西河陈氏的觊觎,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龙骧军镇的核心层不敢有丝毫懈怠。胡汉深知,被动防御终非长久之计,必须在危机真正降临前,织就一张更严密的情报与防御网络,并将龙骧峪真正打造得固若金汤。 一系列举措在胡汉的主持下,紧锣密鼓地展开。 首要之事,便是构建更有效的情报体系。此前王栓带领的侦察都,主要侧重于军事动向的探查。如今,胡汉将其正式扩充为“靖安司”,由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的王栓担任司丞,下设“外情”与“内卫”两曹。 “外情曹”负责对外,不仅监视胡人、壶关晋军、西河陈氏等已知势力的军事调动,更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其内部人事、物资储备、民情动向等更深入的信息。胡汉授意王栓,尝试在周边村落、往来商旅乃至西河坞堡外围,物色和发展一些“眼线”,不拘身份,樵夫、货郎、乃至不得志的小吏皆可,以钱财或龙骧军镇的庇护为饵,构建起最基础的情报网络。 “内卫曹”则负责对内,监察军镇内部,严防奸细渗透,同时监督技术保密条例的执行。所有接触核心技术的工匠及其家眷,都被纳入重点观察范围,既给予优厚待遇,也进行必要的背景核查和行为约束。 这一体系的建立,标志着龙骧军镇开始从单纯的军事组织,向一个具备初步治理能力的政权迈出了关键一步。 与此同时,龙骧峪本身的防御建设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龙首关作为门户,被进一步加固,关墙上架设了由欧师傅监造、带有护盾的固定床弩,射程远超普通弓弩。胡汉还借鉴了近现代防御工事的理念,指导兵曹在关墙前挖掘了交错纵横的壕沟,内置削尖竹木,并铺设了触发式的警铃装置。 更宏大的工程,则是在龙骧峪周边险要的山脊线上,依托天然洞穴和陡峭崖壁,修建一系列隐蔽的哨所和储备点,形成一道环绕整个核心区域的预警和迟滞防线。这些哨所规模不大,仅能容纳数人,但储备有粮食、清水和信号传递工具(如烽火、反光镜),一旦发现敌情,便能迅速发出警报,并为小股部队提供依托。 “我们要让这龙骧峪,变成一只刺猬。”胡汉在视察新建的崖壁哨所时,对陪同的张凉和李铮说道,“任何人想吞下我们,都要做好被扎得满嘴是血的准备。” 内部的凝聚与人才的培养也在同步进行。蒙学堂的规模悄然扩大,除了基本的识字算数,胡汉开始亲自为其中年龄稍长、表现优异的学子(如狗娃、二牛等)增加格物、地理等更深入的课程,甚至开始传授一些基础的军事常识和逻辑推理方法。他这是在为未来储备基层军官和技术官僚。 而对于普通军民,户曹参军李铮则进一步完善了《贡献分例》,使其更加公平合理,并开始尝试推行一种基于“工分”的初级信用体系,军民可以凭借积累的工分,在公营的“市易所”兑换一些超出基本配给的物品,如更好的布料、工具,甚至是难得的肉食。这极大地激发了生产积极性,也增强了民众对军镇体系的依赖与认同。 这一系列未雨绸缪的举措,如同给龙骧军镇这棵新生的树苗,既修剪了可能招风的枝叶(技术保密),又深深扎下了盘根错节的根系(情报、防御、民心),还施足了促进生长的肥料(人才培养、激励机制)。 峪内的生活依旧平静,春种秋收,书声琅琅,叮当的打铁声与操练的呐喊声交织。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一股强大的韧性与活力正在积蓄。胡汉站在龙首关的敌楼上,望着西方西河陈氏的方向,目光平静而坚定。 他相信,当风雨真正来临时,龙骧军镇已不再是那棵需要寻找依靠的藤蔓,而是能够独自迎接雷电,并在风雨过后更加挺拔的青松。未来的路注定崎岖,但他们已做好了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准备。 第四十四章邻壑暗流 龙骧峪的夏日,在紧张有序的忙碌中悄然过半。田里的粟米已抽穗灌浆,远远望去,一片青黄相接,预示着又一个丰年在望。龙首关巍然屹立,新修的哨所如同警惕的眼睛,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蒙学堂里,孩子们的诵读声愈发响亮,其中已夹杂着简单的算经章句。 表面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与西河陈氏的贸易也已敲定,龙骧军镇用部分提纯的雪盐和一批标准化的铁制农具,换回了急需的布匹、药材以及一批优质的粮种。交易在峪外一处指定地点进行,双方钱货两清,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主管靖安司的王栓,近日却愈发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滞涩。 “镇守使,”王栓站在营主厅内,眉头微蹙,“近日派往西面的人回报,陈氏坞堡外围的巡查似乎严密了许多,我们的人很难再像之前那样靠近观察。而且,往来西河方向的商旅,也隐约传出些风声,说陈氏内部似乎在加紧打造兵器,囤积粮草。” 胡汉放下手中关于秋收准备的文书,目光沉静:“可探知他们具体目标?” “尚未查明。”王栓摇头,“陈氏对此讳莫如深。但我们的‘眼线’提到,近月来,有数批身份不明、操着不同口音的人进入过陈氏坞堡,停留时间不长,行事颇为隐秘。” 身份不明?不同口音?胡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绝非寻常。西河陈氏向来以闭堡自守著称,突然如此活跃,必然有所图谋。是针对龙骧军镇?还是另有目标? “加派人手,重点监控通往西河的所有路径,尤其是小道。”胡汉下令,“设法弄清楚那些人的来历。另外,提醒龙首关和所有外围哨所,提高警惕,夜间值守加倍。” “是!”王栓领命而去。 一旁的李铮面露忧色:“镇守使,莫非陈氏见我龙骧日渐强盛,终究按捺不住,欲行不轨?” 张凉冷哼一声:“他若敢来,便让他尝尝我龙骧锋镝的厉害!正好检验一下新练的阵法和工事!” 胡汉摆了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敌情未明,不可妄动。陈氏经营数代,实力不容小觑,且其动机尚不清晰。或许,他们的目标并非我等。” 他沉吟片刻,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张参军,从即日起,战兵各部轮流前出至峪外二十里处演练,既熟悉外围地形,也可示警于潜在之敌。演练时,可将那几架床弩也推出去,让有心人看看。” “明白!”张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李参军,”胡汉又转向李铮,“秋收在即,组织民夫抢收时,需以都保为单位,配备武器,并由附近哨所或巡逻队策应,以防不测。峪内粮仓、工坊等重要区域,夜间增派巡逻。” 一道道指令发出,龙骧军镇这台精密的机器再次加速运转起来。表面的宁静下,是更加紧绷的神经和更加充分的准备。 数日后,王栓带回了一个更值得玩味的消息。 “镇守使,我们的人冒险接近了陈氏坞堡的一处外围庄园,从一个被驱逐的庄户口中得知,陈氏近来确实在大量征调物资,但征调的由头,并非备战,而是……而是要为其家主陈老太公操办七十大寿,且据说要大宴宾客,广邀四方豪杰。” “祝寿?”李铮一愣,“如此兴师动众,未免太过夸张。” 张凉嗤笑:“怕是‘寿宴’是假,‘鸿门宴’是真!借此机会窥探周边势力虚实,甚至……” 胡汉若有所思。借祝寿之名,行威慑或结盟之实,这在乱世中并不罕见。陈氏广发请柬,龙骧军镇作为新近崛起的邻居,恐怕也在受邀之列。 果然,两日后,一队衣着光鲜、打着陈氏旗号的使者,携带着一份泥金请柬,来到了龙首关下,指名要面见龙骧镇守使。 请柬措辞恭敬,盛赞胡汉年少英雄,诚邀其于半月后,前往西河坞堡,参加陈老太公的七十大寿庆典,“以叙邻里之谊,共商保境安民之策”。 看着那封制作精美的请柬,胡汉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鸿门宴么……”他低声自语,“不去,显得我龙骧怯懦;去了,便是龙潭虎穴。” 他抬起头,看向厅内神色各异的张凉、李铮等人。 “这寿宴,我们得去。”胡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不仅要去了,还要风风光光地去,要让西河陈氏,让所有赴宴的‘豪杰’都看看,我龙骧军镇,是何等气象!” “镇守使,万万不可!”张凉急道,“此去凶险异常,那陈氏若包藏祸心,您便是自投罗网!” “正因凶险,才更要去。”胡汉目光锐利,“若不赴约,陈氏便有借口说我等无礼,甚至联合他人攻讦于我。赴约,方能掌握主动,亲眼看一看那西河坞堡的虚实,会一会这周边的‘豪杰’!况且……”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们想看我的虚实,我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让他们看清我龙骧的‘虚实’?” 邻壑之畔,暗流已然涌动。一场看似喜庆的寿宴,即将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新舞台。龙骧军镇这头年轻的猛虎,是选择继续蛰伏,还是亮出獠牙,步入这纷乱的棋局?胡汉的心中,已有决断。 第四十五章 宴无好宴 半月之期转瞬即至。赴宴之日,龙首关晨曦微露,一队精干人马已整顿完毕。胡汉并未大张旗鼓,仅带了二十名护卫,皆是从战兵中精选出的好手,由张凉亲自带队。人人内着软甲,外罩寻常布衣,兵器也用布套包裹,看似低调,实则戒备森严。 胡汉本人则换上了一身靛青色细布长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腰间佩着那柄欧师傅精心打造的短刃“破军”,显得沉稳干练,又不失一方镇守使的气度。他拒绝了乘坐马车的提议,与众人一样骑马而行。 “镇守使,一切小心。”李铮与杨茂送至关下,神色凝重,“我等在峪内,必严加守备,若有异动,烽火为号!” 胡汉点头,目光扫过巍峨的龙首关和身后熟悉的峪口,沉声道:“峪内之事,便托付二位了。此行,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轻夹马腹,一行人马便在那陈氏使者的引导下,朝着西河方向迤逦而行。 西河陈氏的坞堡,坐落在西河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旁,依山傍水,墙高壕深,望楼林立,果然是一处经营多年的坚固基业。此时堡门外车马络绎,各色人等往来不绝,显然受邀前来贺寿的“豪杰”不在少数。 胡汉一行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们衣着普通,人数又少,混在众多宾客中毫不显眼。直到通名报姓,言明“龙骧军镇镇守使胡汉”到访时,堡门处负责迎客的陈氏子弟才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态度变得异常恭敬,连忙引着他们入内,并飞快派人入内通报。 穿过数道门户,来到堡内核心区域的一片巨大广场。此时广场上已摆开数十桌宴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主位之上,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端坐,正是今日的寿星,陈氏家主陈老太公。其身旁左右,簇拥着数名气度不凡的男女,应是陈家的核心子弟以及一些地位较高的宾客。 胡汉等人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许多原本喧哗的宾客安静下来,带着好奇、审视、甚至是不屑的眼神,打量着这位近来声名鹊起,却又如此年轻的“龙骧镇守使”。 “龙骧军镇胡镇守使到——!献贺礼——”司仪拉长了声调喊道。 胡汉示意,身后一名护卫捧上一个不起眼的木盒。盒盖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两件物品:一柄寒光闪闪、造型流畅的环首短刀,以及一个密封的白陶小罐。 “胡某谨代表龙骧军镇,恭祝陈老太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胡汉上前几步,从容不迫地拱手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此刀名‘破甲’,乃我镇匠作监心血所凝,可断寻常铁札;罐中所盛,乃我龙骧特制‘雪盐’,聊表心意。” 他没有刻意宣扬,但“破甲”刀那非同寻常的锋锐光泽,以及“雪盐”二字,已足以让在场识货之人心中震动。尤其是那几位看似豪强首领的人物,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起来。 端坐主位的陈老太公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呵呵笑道:“胡镇守使少年英雄,名不虚传!如此厚礼,老朽愧领了!快请入席,上座!” 他亲自指着靠近主位的一处席位,态度颇为热情。胡汉也不推辞,坦然落座,张凉则按刀立于其身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 宴席继续进行,丝竹管弦之声再起,但气氛却明显变得微妙起来。不断有人借敬酒之名前来与胡汉搭话,言语间多是试探龙骧军镇的虚实,尤其是对那“雪盐”和精良铁器的来源旁敲侧击。胡汉皆从容应对,言辞滴水不漏,既不过分谦卑,也不露丝毫怯懦,更不透露任何关键信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老太公轻轻咳嗽一声,场中渐渐安静下来。他环视众人,缓缓开口道:“今日老朽寿辰,承蒙诸位英雄赏光,齐聚我西河堡,实乃幸事。如今北地不宁,胡尘肆虐,我等汉家子弟,正当同心协力,保境安民才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胡汉:“然则,群龙不可无首,协力亦需章程。老朽听闻,近来周边颇有些新兴势力,虽锐气可嘉,然根基未稳,行事或有孟浪之处,易招致祸端。依老朽愚见,不若推举一德高望重者为盟主,订立规矩,统一号令,如此方能凝聚力量,共抗外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显然早有安排。不少目光再次聚焦到胡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压力。 胡汉心中冷笑,果然图穷匕见,这寿宴的真正目的,是想借此机会整合周边势力,确立陈氏的领袖地位,而龙骧军镇这个“新兴势力”,自然成了需要被“规训”的对象。 他缓缓放下酒杯,迎着无数道目光,平静开口:“陈老太公心系桑梓,提议甚好。胡某年轻识浅,却也深知团结御侮之理。然则,结盟之事,关乎各家存续,非同小可。所谓盟主,需德才兼备,更需有足以服众之实力与魄力,方能领袖群伦,而非仅凭资历年岁。”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我龙骧军镇,愿与诸位于抗胡大业上同进同退,互通有无。然军镇内部事务,自有法度章程,不劳外人置喙。至于盟主之位……呵呵,胡某以为,当由天下英雄共议,而非在此宴席之间,便可轻定。” 话音落下,满场皆静。 胡汉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没有直接反对结盟,却明确拒绝了陈氏想要主导和干涉龙骧内部事务的企图,更将盟主之位的归属推到了“天下英雄共议”的层面,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陈老太公蓄意营造的逼宫之势。 陈老太公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身旁几名陈家子弟更是面露怒色。场中其他豪强则神色各异,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幸灾乐祸,也有的对胡汉这番不卑不亢的应对暗自点头。 “哈哈,胡镇守使快人快语,少年意气,好啊!”陈老太公毕竟是老江湖,旋即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引开,“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今日是老朽寿辰,诸位且开怀畅饮!” 宴席继续,但那股无形的交锋与暗流,却愈发汹涌。胡汉知道,经过此番表态,龙骧军镇算是正式在这北地的势力棋局中,落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子。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但也更加清晰。 第四十六章狭路相逢 寿宴在一种表面和气、内里暗潮涌动的氛围中草草收场。胡汉婉拒了陈老太公“盛情”的留宿邀请,带着张凉及二十名护卫,在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离开了西河坞堡。 此时已是申末时分,夕阳西斜,将天边染上一片凄艳的橘红。一行人马沿着来时的官道疾行,蹄声踏碎了暮色中的宁静。 “镇守使,陈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张凉策马靠近胡汉,压低声音道,他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越来越茂密的林木,“那老狐狸最后看我们的眼神,不善。” 胡汉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如鹰,同样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宴席之上,我驳了他的面子,坏了他整合周边、确立盟主地位的好戏。以陈氏经营多年的霸道,若就此忍气吞声,反倒奇怪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弓弩上弦,以战斗队形行进。前方五里处有一片乱石坡,地势险要,是设伏的绝佳地点。若陈氏要动手,必选在那里。”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二十名护卫看似队形不变,实则肌肉已然绷紧,包裹兵器的布套被悄然扯下,闪烁着寒光的弩箭悄然搭上了弦。整个队伍如同一张缓缓拉开的弓,蓄势待发。 果然,就在队伍即将进入那片怪石嶙峋、道路狭窄的乱石坡时,前方带路的斥候猛地打出手势——有埋伏!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侧石林和坡顶之上,弓弦震动之声骤起!数十支利箭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 “举盾!结阵!”张凉暴喝一声。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瞬间反应,外围的士兵迅速举起随身携带的包铁木盾,护住要害,内层的士兵则依托盾牌间隙,用弩机向箭矢来袭的方向进行压制性还击! “咄咄咄!”箭矢钉在盾牌上的声音密集如雨。虽有盾牌防护,仍有两名护卫被刁钻的箭矢射中非致命处,闷哼一声,却咬牙坚持,并未慌乱。 “不要纠缠!向前冲!冲出这段险地!”胡汉的声音冷静地响起,他拔出“破军”短刀,格开一支射向马头的流矢。 队伍顶着箭雨,开始加速向前突击。然而,前方道路已被几块显然是人为推下的大石堵住大半,仅容两马并行,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杀——!” 喊杀声从两侧石林中爆发,近百名身着杂色衣物、手持兵刃的伏兵涌了出来,直接冲向被迟滞的龙骧队伍!他们显然是想凭借人数优势,近身缠斗,将胡汉等人彻底留在这里。 “下马!结圆阵!”胡汉毫不犹豫下令。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与敌人步战,骑马反而是累赘。 众人迅速下马,以胡汉和张凉为核心,背靠背结成一个紧密的圆阵,盾牌在外,长刀和弩箭在内。 “砰!锵!” 兵刃交击之声瞬间响成一片!伏兵嚎叫着扑上,与龙骧护卫绞杀在一起。这些伏兵身手不弱,显然也是陈氏蓄养的精锐私兵。 张凉一马当先,环首刀舞动如风,每一刀都势大力沉,接连劈翻两名敌人,鲜血溅了他一身。胡汉则身形灵动,“破军”短刃在他手中如同毒蛇的信子,专挑敌人甲胄缝隙和关节处下手,招式狠辣高效,虽不似张凉那般威猛,但杀伤效率极高。 龙骧护卫们同样悍勇,彼此配合默契,圆阵如同一个浑身是刺的铁砣,任凭伏兵如何冲击,兀自岿然不动,反而凭借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训练,不断给敌人造成杀伤。 但毕竟人数悬殊,伏兵仗着人多,前仆后继,圆阵的压力越来越大。 “镇守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名护卫格开劈来的刀锋,急声喊道。 胡汉眼神一冷,他早已料到可能会遭遇苦战。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用油纸包裹的物事,用火折子点燃引信,奋力朝伏兵最密集的地方掷去! “捂住耳朵!闭眼!”他同时大喝。 龙骧护卫们虽不明所以,但对胡汉的命令执行不渝,纷纷依言照做。 那物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敌群—— “轰!!!” 一声远比弓弩破空声恐怖十倍的巨响猛然炸开!火光与浓烟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破碎的石子和铁蒺藜四散飞射!离得近的几名伏兵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被掀飞,稍远些的也被震得头晕眼花,耳鼻流血,攻势为之一滞! 这正是欧师傅根据胡汉思路改进的“掌心雷”,体积小,便于携带,虽然威力不及大型“轰天雷”,但近距离的声光冲击和破片杀伤,足以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不仅造成了实际杀伤,更给伏兵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撼!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手段?一时间,幸存的伏兵面露惊恐,攻势顿缓。 “就是现在!随我杀出去!”胡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短刀向前一指! 龙骧护卫士气大振,圆阵瞬间变为锋矢阵型,以胡汉和张凉为箭头,朝着被炸开的缺口猛冲过去!弩箭连发,刀光闪耀,瞬间又将几名挡路的伏兵砍翻在地。 伏兵被这连环打击打得措手不及,又慑于那莫名的“雷法”,士气已泄,竟被这二十余人硬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 胡汉等人毫不恋战,冲破阻拦后,迅速找到被惊散的战马,翻身上马,朝着龙骧峪的方向疾驰而去,将喊杀声和混乱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确认甩开了追兵,一行人才稍稍放缓马速。清点人数,二十名护卫阵亡两人,重伤一人,轻伤七人,可谓损失不小,但终究是冲出了重围。 张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心有余悸道:“好险!若非镇守使临机决断,用了那‘掌心雷’,今日恐怕……” 胡汉望着身后暮色沉沉的来路,眼神冰冷:“陈氏……果然还是动手了。这笔账,暂且记下。” 他转头看向龙骧峪的方向,目光变得坚定:“经此一事,我龙骧军镇与西河陈氏,已再无转圜余地。回去之后,需立刻调整方略,备战!” 夜色渐浓,一行人带着疲惫与肃杀,消失在了返回龙骧峪的山道之中。这场狭路相逢的伏击,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了北地势力之间脆弱的平衡已被打破,更加激烈、更加赤裸的冲突,即将到来。 第四十七章 定策御敌 胡汉一行人带着伤亡与风尘,在夜色中返回龙骧峪。龙首关的守军早已望眼欲穿,见到镇守使安然归来,虽见队伍减员、人人带伤,仍是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随即迅速开关放行。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峪内。当胡汉踏入镇守使府时,李铮、杨茂、欧师傅等核心人物已齐聚在此,人人面色凝重。阵亡护卫的遗体被小心安置,伤者立刻被柳氏带人接去救治,浓重的血腥气与肃穆的气氛弥漫开来。 “镇守使!”李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后怕与愤怒,“西河陈氏,安敢如此!” 胡汉摆了摆手,脸上虽带疲惫,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意料之中。宴席之上,我驳了陈老太公的面子,坏了他整合周边、称霸一方的谋划,他便行此险着,欲除我而后快。只可惜,他低估了我等的战力,也低估了我龙骧的决心。”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愤怒或悲伤中,立刻切入正题:“经此一事,我龙骧军镇与西河陈氏已势同水火,再无转圜可能。陈氏经营数代,实力雄厚,此番未能得手,必不甘心,定会酝酿更大规模的报复。我等必须即刻调整方略,全力备战!” 众人精神一振,肃然聆听。 “张参军,”胡汉看向刚刚包扎好手臂伤口的张凉,“你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张凉挺直腰板。 “好!兵曹即刻起,进入全面战时状态!”胡汉声音斩钉截铁,“所有战兵取消轮休,加紧操练,尤其是守城与山地防御作战。龙首关及所有外围哨所,增派兵力,储备足量滚木礌石、火油箭矢。派出更多侦骑,严密监控西河方向,尤其是通往我龙骧峪的所有大小路径,我要陈氏一兵一卒的动向,都尽在掌握!” “遵令!”张凉抱拳,眼中战意熊熊。 “李参军,”胡汉转向李铮,“户曹需全力保障军需。即刻清点所有粮草、物资库存,统一调度。组织民夫,协助兵曹运输守城物资。颁布临时征召令,峪内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需按保甲编练,承担辅助守城、运输、巡哨等任务。同时,安抚好伤亡者家眷,抚恤务必优厚、及时!” “下官明白!”李铮深知责任重大,郑重应下。 “杨参军,欧监,”胡汉最后看向工建部负责人,“工坊区乃我龙骧命脉,亦是敌人可能重点攻击的目标。需立刻加强工坊区防卫,增派战兵守卫。所有工匠,分为两班,日夜不停,全力生产箭矢、弩机、修补甲胄。‘掌心雷’与‘轰天雷’的制作,在保证绝对安全与保密的前提下,尽可能增加产量。此外,还需赶制一批应对攻城器械的用具,如铁蒺藜、夜叉擂(守城用阻隔器械)等。” “镇守使放心!老夫便是豁出性命,也绝不让工坊出半点差池!”欧师傅须发皆张,激动地说道。杨茂也重重顿首。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将整个龙骧军镇迅速而高效地动员起来。战争的阴云迫使这个新生的政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行动力。 次日,整个龙骧峪的气氛已然大变。往日田间地头的悠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往来穿梭的传令兵、加紧操练的士兵队伍、以及扛着物资匆匆而过的民夫。龙首关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守军的目光更加警惕。蒙学堂暂时停了课,年纪稍大的学子也被组织起来,承担一些传递消息、协助后勤的轻便任务。 胡汉亲自巡视了龙首关和几处关键哨所,检查防务,鼓舞士气。他看着那些虽然紧张却目光坚定的士兵和百姓,心中稍安。这就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根基,或许还不够强大,但已然具备了顽强的生命力。 然而,他心中清楚,仅靠被动防御,终有尽时。陈氏如同一头盘踞在西河的恶虎,若不将其打疼,甚至打残,龙骧峪将永无宁日。 在镇守使府内,对着那张日益详尽的周边地图,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胡汉心中逐渐成型。他指着西河坞堡与龙骧峪之间的一片区域,对张凉和王栓说道:“陈氏欲攻我,必倾巢而出,其巢穴必然空虚。若有一支奇兵,能绕过其主力,直捣西河坞堡……” 张凉眼睛一亮:“围魏救赵?” “不,”胡汉摇头,手指重重地点在西河坞堡上,“是趁虚而入,断其根基!即便不能一举拿下,也要烧其粮草,毁其武库,让其即便战胜了我等,也元气大伤,再无能力威胁我龙骧!” 这个计划极其冒险,需要精准的情报、绝对的隐秘和一支执行能力极强的精锐。但一旦成功,收益也将是巨大的。 “王司丞,”胡汉看向王栓,“靖安司能否摸清西河坞堡内部的布防,尤其是粮仓、武库的位置,以及陈氏主力出动后,其留守兵力如何?” 王栓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但也涌起一股豪情:“属下必竭尽全力!” 龙骧军镇这台战争机器,在转入全面防御的同时,一颗反击的利齿,也已开始悄然打磨。是坐等恶虎上门,还是主动出击,直捣虎穴?胡汉的选择,将决定龙骧军镇未来的命运走向。峪内的空气,因为这份决断与谋划,而变得更加凝重,也更加炽热。 第四十八章烽火连天 龙骧峪在高度戒备中又度过了十余日,空气紧绷得仿佛一触即碎。西河陈氏那边,正如胡汉所料,在最初的沉寂后,开始显露出明显的军事调动迹象。王栓的靖安司不断传回消息:陈氏坞堡内粮草物资汇集,私兵操练愈发频繁,通往龙骧峪方向的几条要道上,对方斥候的活动也明显增多。 “陈氏主力,预计三日内便会出动。”王栓在地图前向胡汉等人汇报,手指划过几条可能的进军路线,“兵力预计在八百到一千之间,其中应有部分骑兵。看其架势,是打着一举攻克我龙骧峪,彻底消除后患的主意。” 厅内气氛凝重。一千人对龙骧峪目前不到两百的战兵和数百辅助民夫,兵力对比悬殊。 “镇守使,奇兵之事,是否……”李铮看向胡汉,眼中带着询问。那支准备直捣黄龙的奇兵,是龙骧军镇能否破局的关键,也是最大的风险。 胡汉目光沉静,看向张凉和王栓:“奇兵准备如何?” 张凉肃然道:“已从各都队中遴选五十名最精锐、最擅长山地潜行与突袭的好手,由赵老三带队,装备了最好的兵甲、足量的弩箭与‘掌心雷’,并进行了针对性操练。只待命令!” 王栓补充道:“西河坞堡内部布防已基本摸清,粮仓、武库位置,以及几条隐秘的渗入路径均已标注。陈氏主力一旦倾巢而出,其堡内留守兵力不会超过两百,且多为老弱。” “好!”胡汉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传令赵老三,奇兵今夜子时,趁夜色秘密出发,潜行至西河坞堡外围预定地点隐蔽待机。待陈氏主力与我军接战,确认其后方空虚后,依计划行动!” “是!” “张参军,龙首关及峪内防御,便交给你了!务必依托工事,层层阻击,迟滞消耗敌军,为奇兵创造时机!” “镇守使放心!人在关在!”张凉抱拳,杀气腾腾。 “李参军,杨参军,欧监,后勤、工坊、民众安抚,不容有失!” “遵命!”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龙首关上的守军便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扬起的遮天尘土。陈氏大军,如期而至。 近千人马浩浩荡荡开到关前,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为首的正是陈老太公的次子,以勇武力著称的陈武。他望着龙首关上严阵以待的守军,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狞笑。 “胡汉小儿!识相的速速开关投降,献上制盐冶铁之法,或可饶你等不死!否则,关破之日,鸡犬不留!”陈武策马出阵,扬声叫骂。 关墙之上,张凉按刀而立,冷声回应:“陈氏背信弃义,袭杀我使者在前,兴无名之师在后,有何面目在此狂吠?欲战便战,何须多言!” “找死!”陈武大怒,挥刀前指,“攻城!” 战斗瞬间爆发!陈氏私兵推着简陋的云梯、冲车,如同潮水般涌向龙首关。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织,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得攻城的陈氏士兵头破血流,惨叫声不绝于耳。 龙骧守军依托坚固关墙和精心布置的防御工事,顽强抵抗。张凉指挥若定,弩手精准点射,刀盾手死死顶住攀爬上来的敌人。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关墙上下,尸横遍地,鲜血染红了土地。 陈武没想到龙骧军镇的抵抗如此激烈,己方损失远超预期,不由得焦躁起来,不断投入预备队,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就在龙首关激战正酣,吸引了陈氏全部注意力之时—— 远在西河坞堡之外,潜伏了一天一夜的赵老三和他的五十名奇兵,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开始行动了。他们避开大道,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坞堡防卫相对薄弱的后墙处。 根据王栓提供的情报,这里有一段年久失修的墙体,且巡逻间隔较长。 “上!”赵老三低喝一声。 几名身手最敏捷的士兵抛出飞钩,牢牢抓住墙头,如同猿猴般攀援而上,迅速解决了墙上两名打盹的哨兵。随后,绳索垂下,五十名奇兵依次迅速攀上墙头,潜入堡内。 堡内果然空虚,大部分兵力已被抽调去攻打龙骧峪。赵老三等人按照预定计划,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自带领,直扑位于堡内中央区域的粮仓;另一路由一名老练的都头带领,目标则是靠近匠坊的武库。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留守的私兵松懈怠慢,直到龙骧奇兵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面前,才仓促抵抗,却如何是这些百战精锐的对手? “放火!”赵老三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粮垛,毫不犹豫地下令。 士兵们将携带的火油泼洒出去,火把扔下,冲天烈焰瞬间腾起,吞噬了陈氏积攒多年的粮草! 另一路也成功点燃了武库,里面囤积的兵器、甲胄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甚至引燃了附近匠坊存放的木料,火势蔓延,映红了半边天! “走水了!粮仓走了!” “武库!武库也烧起来了!” “敌袭!有敌袭!” 整个西河坞堡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哭喊声、惊叫声、救火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赵老三见目的已达,毫不恋战,立刻发出信号,带领队伍按照预定路线迅速撤退,趁着堡内大乱,再次悄无声息地翻越后墙,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正在龙首关前督战猛攻的陈武,也收到了堡内燃起冲天大火、粮草武库被焚的急报! “什么?!”陈武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粮草被焚,武库被毁,这意味着即便他攻下龙骧峪,陈家也完了!根基已失,军心瞬间崩溃! “撤!快撤!回援坞堡!”陈武再也顾不得攻打龙首关,声嘶力竭地吼道,调转马头就想往回跑。 然而,来时容易去时难。张凉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开关!追击!”张凉怒吼一声,龙首关门轰然洞开,养精蓄锐已久的龙骧战兵如同猛虎出闸,呐喊着冲杀出来,追着仓皇撤退的陈氏军队掩杀过去! 兵败如山倒。士气崩溃、归心似箭的陈氏私兵毫无战意,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被龙骧军衔尾追杀,丢盔弃甲,死伤惨重。 陈武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仅带着数十残骑,狼狈不堪地逃回西河坞堡。然而,等待他的,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和冲天的烟尘,以及族人绝望的哭嚎。 龙首关下,硝烟尚未散尽,尸横遍野。张凉拄着刀,望着溃逃的敌军和远方西河方向冲天的火光,长长舒了一口气。 龙骧峪,守住了。而经此一役,西河陈氏,这个盘踞多年的豪强,已然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威胁龙骧军镇。 消息传回镇守使府,胡汉缓缓坐回椅中,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他知道,龙骧军镇终于度过了自立镇以来最严峻的一次危机,并且,借此一战,真正在这北地站稳了脚跟。 然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地图上更北方,那片被胡人占据的广袤土地。内部的威胁暂时解除,外部的巨患,依旧如山。 第四十九章 纳降整军 西河一役,如同在北地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龙骧峪本身。盘踞多年的西河陈氏轰然倒塌,其坞堡被焚,主力溃散,家主陈武仅率数十残部不知所踪,偌大家业烟消云散。而龙骧军镇,这个此前虽有名声却仍被视作“新兴”的势力,则以一场干净利落的防守反击兼釜底抽薪,向整个北地宣告了其不容小觑的实力与狠辣果决的手段。 龙首关内外,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战场的清理工作持续了数日,阵亡的龙骧士卒被隆重安葬,立碑纪念;陈氏遗留的尸骸也被集中掩埋,避免滋生疫病。缴获的兵甲、旗仗堆积如山,尤其是那几百匹未被烧死的战马,更是让兵曹参军张凉喜上眉梢。 然而,比缴获更重要的,是战后局面的处理。 西河坞堡虽被焚毁大部,但其周边依附的庄园、村落以及大量惊慌失措的陈氏部曲、佃户、工匠却留了下来,人数竟有近千之众。这些人失去了依靠,惶惶不可终日,其中不乏青壮。如何处置他们,成为摆在龙骧军镇面前的首要问题。 镇守使府内,核心层再次齐聚。 “镇守使,此战之后,我龙骧军威大振,周边宵小必然胆寒。这些陈氏遗民,不如择其青壮充入军中,余者分散安置,或令其自行散去?”李铮提议道,语气中带着胜利者的审慎。 张凉却有不同的看法:“自行散去?岂非资敌?况且其中多有匠户、熟谙农事者,正是我龙骧所需。依我看,当全部收拢,打散编入各都保,严加管束,使其为我所用!” 胡汉听着二人的意见,沉吟不语。他走到窗前,望着峪内熙攘的景象和远处正在整编的队伍,缓缓开口:“二位参军所言,皆有道理。然则,一味强压,恐生内变;放任自流,实为不智。”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我意,对这些陈氏遗民,当行‘甄别、分化、吸纳’之策。” 他详细阐述道:“首先,由靖安司与户曹联合,对所有遗民进行详细登记造册,甄别其原本身份——是陈氏宗亲、核心部曲,还是普通佃户、匠人,抑或是被掳掠依附的流民。态度须得公正,言明我龙骧只究首恶,不累无辜。” “其次,根据甄别结果,区别对待。陈氏核心子弟及死忠部曲,需单独看管,进行劳动改造,观其后效;普通佃户、流民,愿留者,可分予田地(优先安排在新控区域),纳入我龙骧户籍,享受同等权利与义务,受《龙骧三约》及《贡献分例》管辖;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尤其铁匠、皮匠、医者等,予以优待,吸纳进入工建部各坊,其家眷妥善安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汉语气加重,“对所有愿意留下者,一视同仁!不得歧视,不得虐待。要让他们明白,入了我龙骧,便是龙骧人,只要遵守规矩,努力劳作,便能安居乐业,受军镇庇护。同时,蒙学堂应对其子弟开放,使其下一代彻底融入。” 这一套组合拳,既有威严,又不失怀柔,旨在从根本上消化吸收这股新的人口,将其转化为龙骧军镇的新血,而非埋下动荡的种子。 命令下达后,龙骧军镇这台高效的机器再次运转起来。登记、甄别、安置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起初,那些陈氏遗民还心怀恐惧,但见龙骧吏卒虽然严肃,却并无滥杀虐待之举,反而分发口粮,安排临时住所,并明确宣告政策,人心逐渐安定下来。尤其是那些原本生活困苦的佃户和匠人,发现这里田亩制度相对公平,匠人待遇优厚,抵触情绪大减,甚至不少人心生归属之感。 借此机会,胡汉也对龙骧军镇的架构进行了微调。随着控制地域和人口的扩大,原有的三曹建制已略显局促。他正式下令,将新纳入的西河地区设为“西河镇”,由李铮兼任镇守,负责该区域的民政、屯田与初步防务。兵曹则正式划分为“步军司”与“骑军司”,由张凉总领军事,下设都尉具体统辖。工建部也细化为“匠作司”、“营造司”与“矿冶司”,各司其职。 龙骧军镇的疆域,由龙骧峪一隅,正式扩展至囊括西河部分区域的广阔地带,控制人口跃升至一千五百余人,战兵经过补充和筛选,也达到了三百之众,且拥有了近百匹战马,实力暴涨。 站在新设立的西河镇哨塔上,胡汉望着脚下初显生机的土地和远处蜿蜒的西河,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吞并陈氏,只是第一步。如何真正消化这片土地,如何应对接下来必然更加复杂的局面——无论是北方虎视眈眈的胡人,还是南方态度微妙的晋室,亦或是周边其他势力的重新审视,都是更大的考验。 龙骧之船,已然驶出了相对平静的港湾,真正进入了乱世的惊涛骇浪之中。前路漫漫,唯有慎之又慎,步步为营。 第五十章风起青萍 吞并西河陈氏部分遗产后的龙骧军镇,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却异常忙碌的整合期。龙骧峪与新建的西河镇之间,道路被拓宽平整,往来信使与运输队络绎不绝,将两个核心区域紧密联结起来。 胡汉将大部分精力都投注在了内部的巩固上。人口的骤然增加,尤其是大量新附民众的涌入,使得《龙骧三约》与《贡献分例》的推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户曹参军李铮如今常驻西河镇,带着一批由龙骧峪老人和表现优异的新人组成的吏员团队,日夜不停地处理着户籍登记、田亩划分、税赋核定等繁杂事务。 “镇守使,西河镇那边,人心初步安定,但仍有少数原陈氏部曲暗中串联,散布流言。”王栓的靖安司如今耳目愈发灵通,定期向胡汉汇报着内外动向。 “盯紧他们,搜集证据,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胡汉批示道,“首要之务,是让绝大多数人看到,跟着我龙骧,比跟着陈氏更有奔头。” 他深知,利益的捆绑远比单纯的武力压制更为持久有效。在西河镇,他推行了与龙骧峪相同的田亩政策,将原属于陈氏的大量私田收为“公田”,部分分给无地佃户,部分由归附部曲集体耕种,收获按《分例》分配。同时,龙骧军镇控制的盐、铁器等物资,也开始以相对公平的价格向西河镇民众供应,迅速平抑了因战乱而飞涨的物价。 这一系列举措,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逐渐瓦解着旧有的依附关系。当人们发现,辛勤劳作确实能换来温饱,甚至积攒下些许家当,而军镇的律法也确实能保护他们不受豪强欺凌时,那点因改换门庭而产生的不安便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新秩序的认可与期待。 与此同时,龙骧军镇的人才培养体系也开始显现成效。蒙学堂的第一批学子中,如狗娃、二牛等天资聪颖者,已能熟练读写数百常用字,并掌握了基础算数,甚至开始接触胡汉编写的简易格物、地理教材。胡汉从中择优,将狗娃等几人调入靖安司和户曹担任书吏见习,让他们在实践中成长。这种“学而优则仕”的明确路径,极大地激励了后来者,蒙学堂的规模一扩再扩。 然而,外部环境从未真正平静。这一日,胡汉同时收到了两份来自不同方向的重要情报。 一份来自王栓的靖安司,关于北方胡人。 “镇守使,侦骑回报,羯胡石勒所部近来活动频繁,其麾下大将支雄、夔安等,率数千骑兵,正在扫荡太原郡西南部的残晋势力及不服管束的坞堡,兵锋所指,已有数个小型坞堡被攻破,屠戮甚惨。”王栓面色凝重地在地图上指出胡人活动的区域,距离龙骧军镇控制区已不足二百里。“看其动向,似有向南挤压之势。” 另一份,则来自南方,由驻守龙首关的张凉转呈。 “镇守使,壶关守将郭铭派来使者,言辞……颇为急切。”张凉递上一封帛书,“言及晋室荆州方面有旨意抵达壶关,似乎……与近日我龙骧吞并西河陈氏有关。” 胡汉先打开了壶关的来信。信中,郭铭一改往日谨慎观望的态度,语气变得异常“亲切”,先是恭喜龙骧军镇“铲除地方恶霸,安定一方”,随后话锋一转,提及朝廷(指东晋)已知晓龙骧军镇之存在与功绩,特遣使者前来“宣抚慰劳”,并“查验地方情势”,不日即将抵达壶关,希望胡汉能“妥善接待”,并“表明忠悃”。 信中的措辞冠冕堂皇,但胡汉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东晋朝廷,这个偏安江南、对北方故土几乎失去控制力的政权,为何突然对远在并州的龙骧军镇产生了兴趣?是因为龙骧军镇击败陈氏,展现出的实力引起了注意?还是……有人(比如郭铭)向朝廷汇报了什么? 他将壶关来信的内容告知厅内众人。 李铮皱眉道:“朝廷使者?此乃黄鼠狼给鸡拜年!名为宣抚,实为探查虚实,甚至可能欲行收编、羁縻之事!我龙骧辛苦创下基业,岂能拱手让人?” 张凉也冷哼一声:“怕是那郭铭见我等势大,又除了陈氏这个隐患,担心我等下一步威胁到他壶关,故而引朝廷之力来制衡我等!” 胡汉将两份情报放在一起,目光在地图上南北之间游移。北有胡人强敌压境,南有晋室朝廷意图不明。龙骧军镇这棵刚刚经历风雨、舒展开枝叶的树苗,似乎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胡汉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朝廷使者的到来,是危机,亦是机遇。” 他看向众人,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若能应对得当,或可借此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便于日后与各方周旋;若应对不当,则可能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 “那北面的胡人……”王栓提醒道。 “胡人南下,非一日之功。眼下迫在眉睫的,是这位即将到来的朝廷使者。”胡汉做出了决断,“张参军,龙首关及北部防线不可松懈,继续加大侦察力度。李参军,西河镇整合事宜加速进行,务必在使者到来前,展现出我龙骧治下的井然有序。王司丞,动用一切力量,我要知道这位使者的详细背景、性情喜好,以及朝廷此番‘宣抚’的真正意图!” 他站起身,走到厅外,望着龙骧峪上空那片湛蓝的天宇。 “山雨欲来风满楼。且让我看看,这江东来的使者,究竟带来的是橄榄枝,还是缚龙索!” 龙骧军镇这艘航船,在初步整合内部后,不得不再次调整航向,准备迎接来自南方正统政权与北方异族强权的双重风浪。真正的乱世博弈,此刻才算是刚刚拉开大幕。 第五十一章 南朝旌节 十日之后,壶关方向烟尘再起,一支规模不大却旌旗鲜明的队伍,在壶关守军一队骑兵的护送下,抵达了龙首关下。队伍前方,一名身着东晋低级文官服饰、手持旌节的使者端坐马上,神色间带着几分江南士人特有的清傲与对北地风尘的难以适应。 胡汉早已得报,率张凉、李铮等核心人物,在龙首关下列队相迎。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玄色深衣,虽无绣纹,但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度沉凝,与身后戎装肃杀的张凉等人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龙骧军镇镇守使胡汉,恭迎天使!”胡汉上前一步,依礼拱手,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那使者翻身下马,打量了胡汉几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似乎没料到这位近来名声不小的“胡镇守使”竟如此年轻。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黄帛,朗声道:“大晋皇帝陛下制曰:咨尔龙骧军镇镇守使胡汉,身处北疆,心系华夏,屡挫胡虏,安定地方,朕心甚慰。特遣散骑侍郎周文渊,宣抚慰劳,察访民情,彰朝廷德化。钦此!” “臣,胡汉,领旨谢恩!”胡汉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并未行跪拜大礼。他身后的张凉等人也仅是抱拳躬身。 散骑侍郎周文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将圣旨递给胡汉,淡淡道:“胡镇守使,请起吧。陛下念尔等戍边辛苦,特赐布帛百匹,药材若干,聊表心意。” “谢陛下恩赏,有劳周侍郎远来辛苦。”胡汉接过圣旨,侧身相请,“关内已备薄酒,为天使接风洗尘,请!” 一行人穿过巍峨的龙首关,进入龙骧峪。周文渊看似随意地观察着关墙守备、峪内布局,只见道路平整,屋舍俨然,往来兵民虽衣着朴素,却神色安定,步履匆匆中各司其职,并无寻常北地坞堡那种混乱或颓败之气,心中不由又添了几分惊异。 接风宴设在镇守使府正厅,菜肴算不上精致,多是峪内自产的菜蔬、猎取的野味及河鱼,但分量实在,烹调也得法。酒是龙骧自酿的粟米酒,口感略显粗糙,却别有一股醇厚。 酒过三巡,周文渊放下酒杯,开始了真正的试探。 “胡镇守使少年英雄,能以孤军于此胡尘肆虐之地,创下如此基业,实乃难得。”他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不知镇守使麾下,现有多少可战之兵?粮秣军械,可还充足?如今北疆不宁,朝廷亦心系于此啊。” 胡汉微微一笑,避实就虚:“周侍郎过誉。胡某与麾下将士,不过是为求活命,聚众自保而已。仰仗地势之险,将士用命,兼之胡虏内部纷争,方得苟全。兵不过数百,粮仅堪自足,实不敢劳朝廷挂心。” 周文渊显然不信,追问道:“哦?可我听闻,日前镇守使以雷霆之势,一举荡平西河陈氏那等豪强,其部曲数千,亦被镇守使收纳。如此手段,岂是‘兵不过数百’可为?” “周侍郎明鉴,”李铮接过话头,语气谦和却滴水不漏,“西河陈氏倒行逆施,欺凌乡里,我军镇为保境安民,不得已而为之。其所部民众,多是受其胁迫之苦命人,我军镇不过是为其提供一条生路,分散安置,令其垦荒自食罢了,岂敢称‘收纳部曲’?至于陈氏私兵,顽抗者已伏诛,余者溃散,并未纳入我军序列。” 张凉更是直接,声音洪亮:“我龙骧儿郎,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莫说陈氏那等乌合之众,便是胡虏精骑,在壶关外不也被我等杀得丢盔弃甲?朝廷若需我等效力,但有一纸调令,划定防区,供给粮饷,我龙骧将士必为朝廷守土抗胡,绝无二话!”他这话,既展示了肌肉,也巧妙地将“听调不听宣”的意思点了出来。 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知道想轻易摸清对方底细或空手套白狼是不可能了。他沉吟片刻,换了个角度:“镇守使忠心可嘉,朝廷自然知晓。然则,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镇守使虽称‘军镇’,然未经朝廷册封,终是……于礼不合。陛下仁德,有意正式册封镇守使为‘龙骧将军’,领并州北部诸军事,使旌节得以号令地方,共御胡虏。不知镇守使意下如何?” 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给出一个正式官衔,看似尊荣,实则是想将龙骧军镇纳入东晋的军事体系,便于控制和调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胡汉身上。 胡汉放下筷子,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诚恳:“周侍郎厚爱,朝廷隆恩,胡某感激涕零。能得朝廷正式册封,名正言顺统领一方,抗胡保民,实乃胡某与麾下将士夙愿。” 他话锋一转:“然,并州北部如今胡骑纵横,诸县残破,号令难行。胡某虽有心为朝廷分忧,然力有未逮,恐负圣恩。且龙骧军镇新立,根基浅薄,若骤然受此重任,恐惹周边势力非议,反而不美。” 他看向周文渊,目光清澈而坚定:“不若如此,朝廷若信得过胡某,可允我龙骧军镇暂代管辖现有地域之权,一应赋税、刑名,皆依朝廷法度精神,自行处置,岁末上表禀明。龙骧将士,愿为朝廷屏藩,阻胡骑于北,但有所召,必竭力以赴。待日后北疆稍靖,根基稳固,再行正式册封之事,岂不更为稳妥?” 这一番话,既表达了名义上对朝廷的尊崇,又婉拒了立刻被纳入体系的提议,要求的是事实上的自治权,只承担有限的军事义务。 周文渊盯着胡汉,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丝毫虚伪或野心,却只看到一片坦荡与“为国筹谋”的诚恳。他心中暗骂一声“小滑头”,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强行逼迫,恐怕适得其反。 “镇守使深谋远虑,顾全大局,周某佩服。”周文渊最终打了个哈哈,“此事,周某定当如实禀明朝廷。相信陛下体恤下情,必能允准。”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自心知肚明的氛围中继续。胡汉知道,这第一回合的交锋,自己勉强守住了底线,但来自南朝的压力,绝不会就此消失。龙骧军镇未来的路,需要在“忠晋”的旗帜下,更加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第五十二章润物无声 南朝使者周文渊带着一份不算圆满却也不算失败的回禀,离开了龙骧峪。龙骧军镇与东晋朝廷这第一次正式接触,以一种微妙的“名实相分”状态暂告段落。胡汉得到了他所期望的、事实上的自治空间,而东晋朝廷,至少在明面上,也将一面“忠晋”的旗帜插在了这片北疆土地上,聊以自慰。 外部压力稍缓,胡汉立刻将全部精力转回内部。他深知,无论名分如何,真正的根基在于龙骧军镇自身的实力与凝聚力。周文渊的到来,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龙骧的朝气,也映出了其稚嫩与不足。 “名器已借,接下来,便是苦练内功,将这‘名’逐步转化为‘实’。”镇守使府内,胡汉对核心层如是说。 一系列更深层次、更着眼于长远的举措,在胡汉的主导下,如同春雨般悄然洒落龙骧峪与西河镇的每一寸土地。 农事上,胡汉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粟麦种植。他凭借记忆,命人四处搜寻或通过商队换取各种可能适应北方气候的作物种子。一番尝试后,一种块茎硕大、耐贫瘠的“山芋”(类似红薯)和一种生长周期短、耐寒的“胡豆”(类似蚕豆)被筛选出来,在划出的试验田里进行小规模推广。他亲自向老农讲解堆肥沤肥、轮作休耕的粗浅原理,虽然起初备受怀疑,但当试验田的苗势明显优于旁处时,质疑声渐渐变成了信服与效仿。 工建部的革新更为系统。欧师傅的匠作监在稳定了“轰天雷”与“掌心雷”的初级生产后,根据胡汉提出的“标准化”概念,开始尝试统一箭矢、矛头等常用军械的尺寸与规格,并设计了简单的模具,使得生产效率与零件互换性大为提升。孙木根则带着他的小组,一头扎进了对水力应用的深度开发中,除了已经成功的水碓、鼓风囊,他们开始尝试利用溪流落差,建造更复杂的水轮,试图驱动更大型的锻锤,甚至开始构思如何利用水力进行矿石的初步破碎。 最潜移默化却又影响深远的改变,发生在文化与制度层面。蒙学堂的规模再次扩大,胡汉下令,龙骧军镇治下,所有适龄孩童,无论出身,皆需入学启蒙。教材也不再仅限于识字算数,胡汉亲自编写了简明的《龙骧三约释义》和《北疆地理志》,将律法观念与乡土认知植入下一代的脑海中。他甚至开始尝试推行一种简化版的“拼音”符号,用于辅助识字,虽然阻力不小,但在蒙学堂内部已初见成效。 对于成人,胡汉则推行了“旬讲”制度。每旬休沐之日,在龙骧峪和西河镇的广场上,由识文断字的吏员或军中教官,向民众宣讲《龙骧三约》、最新的政令、基础的农时常识,甚至是一些简短的忠勇故事。起初,百姓只是好奇围观,久而久之,这竟成了许多人获取信息、了解外界的固定渠道,一种朦胧的集体意识与对军镇的归属感,在这些不经意的宣讲中悄然滋生。 靖安司的职能也得到了拓展。王栓不再仅仅满足于军事谍报,他按照胡汉的指示,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整理北地各州郡的民情、物产、山川道路信息,甚至留意那些流落民间的工匠、医者、学者的踪迹。一份份简陋却日益详尽的资料被汇总到胡汉的案头,为他勾勒出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图景。 这一日,胡汉正在翻阅王栓送来的、关于河北地区几个仍在坚持的汉人坞堡的情报,张凉与李铮联袂求见。 “镇守使,如今我军镇兵精粮足,民众归心,是否……可以考虑向北,试探性地拓展一下空间?”张凉眼中闪烁着开疆拓土的光芒,他指着地图上龙骧峪以北、胡人控制相对薄弱的山区,“那里还有不少零散村落和躲避战乱的流民。” 李铮则要谨慎些:“北面毕竟是胡人势力范围,贸然行动,恐引来报复。不如先稳固现有疆域,消化西河之地。” 胡汉放下情报,目光落在北方,沉吟道:“张参军之心,我知之。然李参军所虑,亦是在理。现阶段,大规模北上时机未到。但,坐视胡人整合力量,亦非良策。” 他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王栓的靖安司,可以尝试向北渗透,联络那些尚在坚持的坞堡村落,提供一些有限的物资援助,交换情报,建立一条隐秘的‘北线’。同时,组织小股精锐部队,以狩猎或巡边为名,前出至边界地带,清剿小股胡人游骑,既能练兵,也能实际控制一些关键隘口,步步为营,挤压胡人的活动空间。” 他看向二人,总结道:“眼下之于龙骧,非是疾风骤雨的扩张,而是润物无声的渗透与扎根。我们要让这片土地,从根基深处,打上龙骧的烙印。” 张凉与李铮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信服。镇守使的谋划,总是如此环环相扣,既立足当下,又放眼长远。 龙骧军镇便在这样一种外松内紧、深耕细作的节奏中,悄然度过了一个相对平静的秋天。田里的新作物获得了意外的丰收,工坊里传出的敲打声更加富有韵律,蒙学堂里的读书声也愈发整齐响亮。 胡汉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仍在酝酿,但在风暴来临之前,他必须让龙骧这棵大树的根系,扎得更深,更广。每一次春耕,每一次宣讲,每一次技术改良,都在为未来积蓄着看似微小、却足以撼动时局的力量。乱世求生,不仅要靠刀剑的锋芒,更要靠这日复一日、润物无声的坚持与积累。 第五十三章 商道织网 秋去冬来,龙骧峪与西河镇在相对安宁中完成了岁末的盘点。仓廪充实,民心渐稳,兵甲亦足。然而,胡汉并未沉溺于这一时的安稳。他深知,在这大争之世,停滞便意味着落后,闭门造车终非长久之计。在内部根基初步夯实后,他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刀兵相见的扩张之路——以商道为脉络,织就一张无形的影响力之网。 龙骧军镇出产的物品,经过近一年的积累与改进,已具备了相当的竞争力。提纯后的“雪盐”洁白细腻,远胜市面上常见的粗粝青盐;工坊标准化生产的铁制农具、兵刃,质量稳定,价格公道;甚至那改良后的曲辕犁,也因其惊人的效率而声名远播。这些,都成了胡汉手中无形的利器。 这一日,镇守使府内,胡汉召来了工曹参军杨茂与户曹参军李铮。 “我军镇如今物产渐丰,然困守一隅,终非良策。”胡汉开门见山,“我意,组建一支精干的商队,以我龙骧特产,主动出击,打通与周边乃至更远州郡的贸易渠道。” 李铮捻须沉吟:“镇守使此议甚好。以物易物,既可换取我军镇急需之布帛、药材、良种,亦可探听外界消息,结交各方。只是……这商队主事之人,需得机敏果决,忠诚可靠,且需一支精悍护卫,以防不测。” 杨茂则更关心产出:“如今工坊产出,供应军需与内部消耗尚有富余,支撑一支商队初期的货品应无问题。只是这路途风险,货物安全……” “人选我已有考量。”胡汉微微一笑,“狗娃那孩子,在蒙学堂进步神速,于算学、地理一道颇有天分,近来在靖安司见习,处事也渐显沉稳。可命他为商队执事,总揽交易事宜。再调一队老练战兵,由王栓麾下一名稳重都头率领,负责护卫。商队规模不必太大,贵在精干。” 他顿了顿,看向二人:“此行目的有三。其一,自然是换取物资;其二,广交朋友,无论是流民坞堡、地方豪强,还是……仍在坚持的晋军残部,皆可接触,宣扬我龙骧‘保境安民、共御胡虏’之志;其三,绘制商路图,记录沿途山川险隘、风土人情,为我靖安司日后行事提供依据。” 这便是将商业行为与外交、情报收集融为一体,立意高远。 李铮与杨茂相视点头,均觉此策可行。 筹备工作迅速展开。狗娃得知自己被委以如此重任,激动得夜不能寐,更是将胡汉交代的注意事项反复揣摩。商队以驮马和骡子为主,载着精心包装的雪盐、少量精品铁器、几架作为样品的曲辕犁,以及一些龙骧自产的干果、皮货,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悄然从西河镇出发,向西、南两个方向探索而去。 最初的行程并不顺利。战乱频仍,盗匪如毛,许多道路荒废,村落十室九空。狗娃带领的商队凭借着谨慎和护卫的勇武,数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大队流寇,也击溃了几股不开眼的小毛贼。他们遵循胡汉“和气生财、低调行事”的指示,遇城不入,多在乡野坞堡间进行小额交易。 龙骧货物的品质很快打开了局面。雪盐的纯净让见惯了劣质盐的坞民惊叹,坚固耐用的铁器更是备受青睐。狗娃谨记胡汉教诲,交易时并不刻意抬高价格,有时甚至用铁器换取一些龙骧缺乏的药材或稀有种子,赢得了不少好感。他年纪虽小,但处事公道,言谈举止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渐渐竟也积累了些许名声。 更重要的是,通过交易,狗娃与许多零散的势力建立了联系。他从这些人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北地胡人各部动向的消息,也了解到南方东晋朝廷内部愈演愈烈的门阀争斗,以及各地坞堡豪强在胡汉夹缝中挣扎求存的艰辛。这些零碎的信息,被他一记录下来,通过定期派回的信使,源源不断地送抵胡汉案头。 一次,商队甚至机缘巧合下,与一支来自更北方、仍在抵抗的晋军残部取得了联系。对方物资极度匮乏,狗娃在请示胡汉后,以极低的价格向其出售了一批盐和铁,并转达了龙骧军镇“同仇敌忾”的问候。此举虽未带来立竿见影的回报,却在那支孤军中播下了一颗对龙骧抱有善意的种子。 数月之间,龙骧商队的足迹渐渐延伸,一张以贸易为纽带、覆盖小半个并州西南区域的关系网络初具雏形。虽然这张网还很稀疏,影响力也有限,但它如同细密的根须,正悄无声息地向着土壤深处蔓延,汲取着养分,也为龙骧军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外部视野。 当狗娃带着换回的物资、绘制的简陋地图和厚厚一沓情报,风尘仆仆地返回龙骧峪时,胡汉亲自出迎。看着这个在自己一手培养下迅速成长的少年,胡汉知道,这条“商道织网”的路走对了。 武力征服固然痛快,但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渗透与联结,或许才是龙骧军镇在这乱世中真正立足、并走向强大的基石。外部的世界正通过这条小小的商道,向龙骧敞开了更多窗口,而龙骧,也正通过这些窗口,将自己的身影,悄然投射到更广阔的舞台之上。 第五十四章外联内固 狗娃率领的商队满载而归,不仅带回了龙骧军镇急需的布匹、药材、南方稻种等物资,更带回了厚厚一沓记录着沿途见闻、势力分布、民情舆图的珍贵情报。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在胡汉与靖安司王栓的梳理分析下,逐渐拼凑出一幅远比以往清晰的北地局势图。 镇守使府内,油灯长明。胡汉、张凉、李铮、王栓等人围在铺开的地图前,上面已被标注了许多新的符号与注释。 “根据狗娃带回的消息,以及我们之前掌握的情况,”王栓指着地图上并州西北部、黄河几字弯内侧的区域,“这一带,目前主要由匈奴刘虎(刘虎,历史上为匈奴铁弗部首领,活动于并州北部)所部活动,其与羯胡石勒并非一体,时有摩擦。刘虎势力范围内,汉人坞堡生存尤为艰难,但仍有数处仍在苦苦支撑,其中以位于岚河上游的‘定襄堡’实力稍强,堡主名叫高骏,据说颇有勇力,且对胡人抵抗意志坚决。” 他又指向南方:“至于晋室方面,荆州与扬州的门阀争斗确如传闻般激烈,短期内根本无力北顾。壶关的郭铭,之所以急于引朝廷使者来‘宣抚’我等,恐怕更多是担心我军镇坐大,威胁其地位,欲借朝廷之名行羁縻之实。” 张凉看着地图,目光灼灼:“如此说来,北面刘虎与石勒不和,南面晋室无力他顾,壶关郭铭色厉内荏。这岂不是我军向外发展的良机?尤其是北面那些尚在抵抗的汉人坞堡,若能将他们联络起来,互为声援,必能大大增强我汉家在并北的声势!” 李铮则更为务实:“联络他人,需有资本。我军镇新立,虽有微名,然实力尚不及刘虎、石勒等大部。贸然树敌,恐招致报复。依我之见,还是应如镇守使此前所言,以商道为纽带,徐徐图之。狗娃此行,已与那定襄堡有过接触,不若以此为突破口,加深往来。” 胡汉静静听着众人的讨论,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良久,他缓缓开口:“二位所言,皆有道理。向外拓展,势在必行,然方式需慎之又慎。”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深邃:“直接军事结盟,目标太大,易引胡人主力来攻,非智者所为。但若完全无所作为,坐视北地抗胡势力被胡人逐个击破,待其整合完毕,兵锋南下,我龙骧便是下一个目标。”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而更具策略性的方案:“我们可以借鉴此次商队成功的经验,将‘外联’做得更隐蔽,更深入。王司丞,靖安司需抽调精干人手,伪装成行商、流民甚至游方郎中,重点渗透刘虎控制区内仍在抵抗的汉人据点,尤其是定襄堡。不必急于表明身份招揽,而是先建立信任,提供他们急需的物资,如盐、铁、伤药,甚至可以出售少量非核心的军械。” “我们要做的,不是立刻将他们纳入麾下,而是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一条‘暗线’。让他们在绝境中看到希望,感受到来自南面的支持。同时,通过他们,我们能更及时地掌握刘虎乃至石勒部的动向。”他看向王栓,“此事需绝对机密,人员要精,宁缺毋滥。” 王栓肃然领命:“属下明白!定选派最可靠之人执行。” 胡汉又看向李铮和杨茂:“对内,工建部需进一步扩大盐、铁、军械的生产规模,尤其是那些可以对外输出又不至于泄露核心技术的物品。户曹则需统筹物资,确保这条‘暗线’的供给能够持续。我们要让龙骧军镇,成为北地抗胡势力背后一个稳定而隐秘的支撑点。” “那……若是那些坞堡主动要求归附呢?”张凉问道。 “若其诚心归附,自然欢迎。”胡汉答道,“但方式上,初期可效仿西河镇旧例,保持其相对独立性,我军镇提供庇护与物资,他们承担一定的防务义务,逐步融合。切记,不可贪多嚼不烂,根基未稳便盲目扩张,乃取祸之道。” 这套以商贸掩蔽政治,以物资渗透代替军事扩张的策略,将龙骧军镇的影响力如蛛网般悄然向外延伸,既规避了过早与胡人主力正面冲突的风险,又能在广袤的北地播下希望的种子,积蓄着未来的力量。 龙骧峪内,各项事务在胡汉的统筹下,更加紧密地围绕着“外联内固”的核心运转。工坊的烟火更旺,田间的管理更精,蒙学堂的书声更朗。对外,龙骧军镇依然保持着低调,甚至在与壶关郭铭的日常往来中,姿态放得比以往更低,仿佛全然满足于现有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暗处,一张由忠诚、利益与共同抗胡信念编织而成的大网,正以龙骧峪为中心,向着北地胡尘深处,悄然撒开。胡汉深知,在这乱世,真正的较量,往往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谁能掌握更多的信息,谁能赢得更多的人心,谁能在这看似绝望的黑暗中,为更多人点亮微光,指引方向。龙骧军镇的未来,便系于这无声的织网与固本之中。 第五十五章 北线惊讯 龙骧峪的冬日,在一种外松内紧的节奏中安然度过。春雪消融,溪水欢腾,新一年的春耕即将开始。就在这片万象更新的氛围里,那条由靖安司悄然铺设的北方联络线,终于传来了第一声确切的回响。 这日午后,一队风尘仆仆、商人打扮的小队,押送着几辆满载皮货的骡车,来到了西河镇关卡前。为首之人,面色黧黑,手掌粗大,眼神却带着商贾少有的锐利。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并北口音,向守关士卒递上路引(由龙骧户曹核发的简易贸易凭证),声称来自北面岚州,欲用皮货换取盐铁。 值守的都尉见其形貌举止不似寻常行商,心下警惕,一面按例检查货物,一面派人飞报镇守使府。 消息很快传到胡汉耳中。他立刻召来王栓。 “岚州来的皮货商?”胡汉沉吟道,“岚州如今是刘虎的地盘,道路不靖,寻常商旅岂敢轻易南下?去查查他们的底细,尤其是为首那人。” 王栓领命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匆匆返回,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镇守使,查清了!那为首之人,虽自称张姓行商,但属下安排在定襄堡附近的‘暗桩’曾远远见过他,此人乃是定襄堡主高骏的心腹家将,名叫高顺!他混在商队里前来,必有要事!” 胡汉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来了。秘密带他来见我,注意避开旁人耳目。” 不久后,乔装改扮的高顺被悄然引至镇守使府一间僻静的厢房。见到主位上年岁虽轻却气度沉凝的胡汉,高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收敛神色,郑重抱拳行礼:“定襄堡高顺,奉我家堡主之命,特来拜见龙骧胡镇守使!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高壮士不必多礼,请坐。”胡汉抬手示意,语气平和,“定襄堡高堡主之名,胡某亦有所耳闻,心甚敬佩。不知高堡主遣壮士冒险前来,所为何事?” 高顺见胡汉如此直接,也不再绕弯子,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书信,双手呈上:“胡镇守使,此乃我家堡主亲笔信。日前,幸得贵镇商队暗中接济盐铁伤药,解了我堡燃眉之急,堡主及全堡军民感激不尽!堡主言,雪中送炭,恩同再造!” 胡汉拆开信件,内容与高顺所言大体一致,言辞恳切,表达了深深的谢意,并隐晦地询问龙骧军镇日后是否还能继续提供此类援助,以及需要定襄堡付出何种代价。 “高堡主客气了。”胡汉放下信件,看向高顺,“同為漢家子弟,守望相助乃是本分。貴堡堅守北地,直面胡塵,艱難困苦,胡某感同身受。些許物資,不足掛齒。日后若有所需,只要我龍驤力所能及,定當竭力相助。”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然,如今北地局势纷乱,刘虎势大,胡某冒昧一问,不知贵堡如今境况如何?刘虎所部近来可有异动?” 高顺见胡汉不仅慷慨,更关心定襄堡安危,心中戒备又减几分,脸上露出忧色:“不瞒镇守使,我定襄堡如今确是处境维艰。去岁冬寒,堡内存粮消耗大半,盐铁更是奇缺。那刘虎虽未大举来攻,但其麾下游骑巡弋愈发频繁,封锁道路,挤压我等生存空间,似有困死我等之意。近来,更听闻刘虎正在集结各部人马,恐开春后便有大规模行动,目标……或许不止我等这些小堡,亦可能南下……” 南下!这两个字让胡汉心中一凛。刘虎若整合力量大举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龙骧军镇如今控制的区域! “此事确实?”胡汉追问。 “十之八九。”高顺重重点头,“我们抓到的胡人探马口中零碎拼凑,以及一些逃难而来的零星部落民带来的消息,都指向此事。刘虎似乎与更东面的石勒达成了某种默契,欲瓜分并州西南。” 情报得到了交叉印证,胡汉心中危机感大增。他沉吟片刻,对高顺道:“高壮士带回的消息至关重要,胡某在此谢过。请回复高堡主,龙骧与定襄堡,唇齿相依。援助之事,我会尽快安排下一批物资,由可靠路径送达。此外,我欲与高堡主建立更紧密的联系,互通声气,共御胡虏。不知高堡主意下如何?” 高顺闻言大喜,他此来除了道谢和求援,更深层的目的便是寻求一个可靠的盟友。龙骧军镇的实力和诚意,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镇守使高义!我代我家堡主及全堡军民拜谢!此事,高顺便可代堡主应下!愿与龙骧永结盟好,互为唇齿!” 送走激动的高顺后,胡汉立刻召集核心议事。 “刘虎欲图南下,局势危矣!”张凉听闻消息,豁然起身,“我军需立刻加紧备战!” 李铮也面色凝重:“若刘虎倾力来攻,以其控弦之士数千之众,我军正面恐难抵挡。” 胡汉目光扫过地图上龙骧峪以北的广阔区域,眼神锐利:“被动防御,绝非上策。刘虎欲南下,其老巢必然相对空虚。况且,他未必会第一时间全力攻我,更可能先扫清周边如定襄堡之类的障碍。” 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我们要做的,不是坐等刘虎上门,而是要让他不敢轻易南下,甚至……让他后院起火!” 他看向王栓和张凉:“靖安司需加大向北渗透力度,不仅要联络定襄堡,更要尝试接触刘虎控制区内的其他抗胡势力,乃至……那些与刘虎并非铁板一块的杂胡小部落!散播消息,制造恐慌,让他们知道,南面有一支强大的汉军正在集结,随时可能北上!” “同时,命狗娃的商队,加大向定襄堡等地的物资输送,尤其是军械!要让他们有能力缠住刘虎的部分兵力。而我们……”胡汉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龙首关上,“则要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加固工事,囤积物资,广布疑兵,让刘虎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倾巢而来!” 这是一场心理与实力的综合较量。龙骧军镇要以有限的力量,借助北地残存的抗胡网络,营造出强大的声势,迫使刘虎不敢轻举妄动,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发展时间。 北线的惊讯,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彻底打破了龙骧军镇表面的宁静。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暗战与备赛,就此拉开序幕。胡汉知道,龙骧军镇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存活下来,甚至借此机会真正崛起,便看此番谋划与运作了。 第五十六章虚实相济 高顺带来的警讯,如同一道冰冷的北风,瞬间吹散了龙骧峪内初春的暖意。镇守使府内,战争的阴云骤然凝聚,但胡汉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唯有眼眸深处燃烧着冷静的火焰。 “刘虎欲南下,此乃危机,亦是机遇。”胡汉环视厅内神色肃穆的众人,声音沉稳有力,“若能挫其锋芒,甚至令其知难而退,我龙骧军镇之声威,将真正响彻北疆!” 一道道命令如同绷紧的弓弦上射出的利箭,精准而迅疾地传向龙骧军镇的每一个角落。 龙首关首当其冲,成为了展示“实力”的最大舞台。张凉亲自坐镇,征调大批民夫,日夜不停地加固关墙,不仅加高加厚,更在关前增筑了数道呈锯齿状的矮墙(羊马墙)和深壕,壕底密布削尖的竹木。关墙上,新打造的床弩被密集安置,覆盖了关前所有可能的冲击路线。一队队士兵盔明甲亮,在关墙上往复巡逻,士气高昂,杀气腾腾。张凉甚至有意在胡人斥候可能窥视的方向,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援军”入关仪式——实际上是将同一支部队更换旗帜、甲胄后反复进出,营造出兵力源源不断的假象。 与此同时,王栓领导的靖安司如同无形的触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向北延伸。更多精干人员被派往刘虎控制区,他们伪装成行商、流民、甚至是落魄的萨满巫师,活动在定襄堡周边,以及刘虎麾下其他依附的杂胡小部落之间。 他们的任务明确而危险:散播谣言。 “听说了吗?南边的龙骧军得了天助,能召唤雷霆!” “可不是!壶关的晋军都和他们称兄道弟,朝廷都派使者来封官了!” “他们有好几万大军,铁甲如山,就等着刘虎去送死呢!” “我还听说,龙骧镇守使放出话来,谁敢南下,就端了谁的老巢!他们有种能飞天遁地的奇兵!” 这些半真半假、虚实难辨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刘虎控制下的区域悄然蔓延。起初,刘虎及其麾下头目对此嗤之以鼻,只当是败军之将的呓语。然而,当越来越多的零星报告汇集起来,描绘出龙骧军镇兵精粮足、严阵以待的景象,尤其是那“召唤雷霆”的诡异传闻与之前壶关之战逃回残兵的描述隐隐吻合时,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一些小部落首领心中滋生。 而定襄堡方面,在接收到龙骧军镇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又一批盐铁、箭矢,甚至还有十架威力强劲的弩机后,堡主高骏抵抗的决心大为增强。他依循与胡汉的默契,不再一味死守,开始派出小股精锐,依托熟悉的地形,不断袭扰刘虎派出的巡邏队和粮队,虽然战果不大,却成功地将“此地抵抗激烈,背后或有强援”的印象,深深烙在了刘虎军的认知里。 这一日,王栓带回了一个关键情报。 “镇守使,我们的人成功接触到了刘虎麾下一个名叫秃发延的小部落头人。此人部落位于刘虎势力边缘,常受排挤,对刘虎早有不满。我们的人以重利相诱,并暗示龙骧愿与其暗中通商,提供盐铁,他似乎颇为心动。” 胡汉眼中精光一闪:“此乃突破口!设法稳住他,不必要求他立刻反叛,只需他在刘虎召集各部南下时,借口推脱,或是行军迟缓即可。告诉他,龙骧的朋友,将来绝不会吃亏。” 就在这外松内紧、虚实交织的博弈中,刘虎原本势在必得的南下计划,果然受到了影响。部分依附的小部落开始以各种理由拖延出兵日期,或是要求更多的战利品承诺。刘虎本部的一些将领,也对南下攻击一个看似兵强马壮、又有“妖术”传闻的硬骨头产生了疑虑。南下的步伐,在龙骧军镇营造出的强大声势与北地暗流的涌动下,不由自主地迟缓了下来。 龙首关上,胡汉与张凉并肩而立,望着北方苍茫的群山。 “镇守使,此计果然奏效!刘虎的先锋已在百里外停滞数日了。”张凉语气中带着钦佩。 胡汉却摇了摇头:“虚张声势,只能拖延一时,吓不退真正的豺狼。刘虎迟早会反应过来,或者通过更大规模的侦察来验证虚实。我们争取到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他转头看向张凉,目光灼灼:“告诉将士们,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操练不能停,工事还要继续加固。我们要让刘虎即便看穿了些许虚实,也要掂量一下,啃下我们这块硬骨头,会不会崩掉他满嘴的牙!” 北地的风,带着硝烟与泥土的气息,吹拂过龙首关的旌旗。龙骧军镇以一场精彩的“虚实相济”之策,暂时遏制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但也将自己更深地卷入了北地纷争的漩涡中心。未来的道路,注定与战争和谋略相伴,再无退路。 第五十七章 锋镝北指 龙骧峪的春日,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中流逝。田里的秧苗已扎根返青,蒙学堂的书声依旧,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来自北方的压力正与日俱增。刘虎的大军虽因龙骧的“虚实”之策而暂缓了南下的铁蹄,却并未退去,反而如同盘旋的秃鹫,在百里之外不断聚集力量,虎视眈眈。 靖安司的探马如同走马灯般往返,带回的消息也越来越具体。刘虎正在严厉弹压内部不谐的声音,并以劫掠许诺重新凝聚各部,其南下之意,已昭然若揭。 这一日,一份来自定襄堡的加急密报,被王栓亲自送到了胡汉案头。信是高骏亲笔,字迹潦草,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刘虎前锋三千骑,已开始清扫定襄堡外围,堡外数个依附的小寨已被攻破,屠戮一空。定襄堡本身,已被团团围困,情势危如累卵。高骏在信中直言,若无外援,定襄堡陷落只在旬日之间。 镇守使府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镇守使,不能再等了!”张凉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定襄堡若失,刘虎去除了后顾之忧,下一个便是我龙骧!唇亡齿寒啊!末将请令,率步骑主力北上,与高骏里应外合,痛击刘虎前锋!” 李铮却面露忧色:“张参军,我军满打满算,可战之兵不过五百,即便倾巢而出,与刘虎三千前锋相比,亦处绝对劣势。且我军多为步卒,野战绝非胡骑对手。若离了坚城工事,在野外被胡骑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就坐视定襄堡被灭,然后等着刘虎挟大胜之威,兵临我龙首关下吗?”张凉梗着脖子反驳。 胡汉没有立刻表态,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定襄堡与龙骧峪之间反复巡弋。定襄堡必须救,这不仅关乎道义,更关乎龙骧军镇未来的战略空间和北地抗胡人心。但如何救,却是一门艺术。硬碰硬,正中刘虎下怀。 “定襄堡要救,但绝非浪战。”胡汉终于开口,声音打破了僵持,“刘虎前锋三千,其意在速战速决,拔除定襄堡这个钉子。我军若大张旗鼓北上,他必以主力迎击,野战非我所长。” 他手指点向地图上定襄堡西南方向的一片连绵山丘:“但我们可以换一种打法。张参军,你依旧领兵出征,但非步骑主力。” 张凉一愣:“不派主力?那如何解围?” “派精锐,行险着。”胡汉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你亲自率领全部一百骑兵,再挑选两百最擅山地奔袭、弓弩精准的步卒,组成一支快速反应的精悍支队。多带弩箭,尤其是那二十架新造的神机弩,以及足量的‘掌心雷’。” 他详细部署道:“你的任务,不是去与刘虎前锋正面决战。而是利用骑兵的机动,穿插至定襄堡外围山区,依托有利地形,不断袭扰围城的刘虎军。专打其粮队、巡骑、落单小队。利用弩箭的射程优势远距离狙杀,用‘掌心雷’制造混乱。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要让胡人寝食难安,感觉四面皆敌,却找不到我军主力所在!” “这是……疲敌、扰敌之计?”张凉若有所思。 “正是!”胡汉点头,“同时,我会让王司丞的人,加紧在刘虎后方散播消息,就说我龙骧大军已倾巢北上,不日即到。你要把动静闹得足够大,旗帜可以多打一些,夜间多举火把,营造出大军云集的假象。高骏在堡内见到援军信号,必会士气大振,出城配合骚扰。如此内外夹击,刘虎前锋不明虚实,久攻不下,又恐后方生变,必生退意!” 这一招,将奇兵突袭、心理战术与情报欺骗结合了起来,目标并非全歼敌军,而是以最小的代价,瓦解其攻势,达成战略目的。 张凉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末将明白了!此计大妙!定让那刘虎前锋灰头土脸地滚回去!” “记住,”胡汉郑重叮嘱,“你的首要任务是保存自己,杀伤敌军为次。若事不可为,立刻撤退,不可逞强。龙骧可以承受失去定襄堡,但不能承受失去你这支精锐!” “末将遵令!”张凉肃然抱拳。 命令迅速执行。龙骧峪内,三百精兵悄然集结,在张凉的率领下,如同利剑出鞘,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没入北方的群山之中。龙首关上,依旧旌旗招展,守备森严,仿佛主力犹在。 胡汉站在关墙上,望着北方沉沉的夜色,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张凉的执行能力,赌的是刘虎前锋的犹豫,赌的是北地人心的向背。 锋镝已然北指,龙骧军镇这头年轻的猛虎,第一次将爪牙主动伸向了强大的敌人。无论结果如何,经此一役,龙骧都将在这北地的棋局中,留下无法忽视的一笔。 第五十八章奇兵袭扰 张凉率领的三百龙骧精兵,如同一群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并北崎岖的山林间。他们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大路与河谷,专拣人迹罕至的小径,马蹄包裹,口衔枚,疾行两日一夜,终于抵达了预定区域——定襄堡西南方向那片名为“野狐岭”的连绵山丘。 站在岭上,可以远远望见定襄堡的轮廓,以及堡外如同蚁群般密密麻麻的刘虎军营寨。胡骑的巡逻队在外围游弋,扬起的尘土隔着数里都能看见。 “果然围得铁桶一般。”张凉伏在一块巨岩后,仔细观察着敌情,低声对身旁的赵老三(已升任骑军司都尉)道,“硬冲是送死。按镇守使的方略,咱们给他来个‘细刀子割肉’!” 他迅速分派任务:一百骑兵由赵老三统领,依托山林掩护,分成数股,专门猎杀刘虎军派出的小股巡骑和斥候,务必全歼,不留活口,收缴其马匹旗帜。两百步卒则携带强弩与“掌心雷”,由张凉亲自指挥,占据几处扼守通往定襄堡小路的险要山头,建立隐蔽的发射阵地。 袭扰从次日拂晓开始。 一支十人的刘虎巡骑,照例沿着山脚巡逻,刚刚拐过一道山梁,两侧林中便传来机括震响之声!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息即至,精准地射穿了为首数人的皮甲!剩余的胡骑大惊,刚欲拔刀,第二波弩箭又至,顷刻间便被射杀大半,仅有两人侥幸拨马欲逃,却被从侧翼包抄过来的龙骧骑兵追上,刀光闪过,尸横马下。 整个战斗不过片刻,干净利落。龙骧军迅速打扫战场,收缴了完好的马匹和首级,尸体拖入林中掩埋,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数日内,在定襄堡外围不断上演。刘虎军的巡骑、斥候,甚至小股的运粮队,只要离开大营稍远,便会遭遇神出鬼没的袭击。袭击者来去如风,箭矢精准得可怕,偶尔还会投掷出那种会发出巨响和火光、威力不小的“妖物”(掌心雷),造成更大的混乱与恐慌。 刘虎军的前锋主将,一名叫独孤烈的万夫长,起初并未将这些“小股溃兵”的骚扰放在眼里,只当是定襄堡的垂死挣扎。但随着损失的巡骑越来越多,甚至有一支五十人的押粮队在山谷中被全歼,粮草被焚的消息传来,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不是定襄堡的人!”独孤烈看着手下呈上来的几支制式与胡箭迥异的弩箭,脸色阴沉,“这箭簇打造精良,绝非高骏那穷酸堡子能有的!是南边来的!是龙骧军!” 他立刻加派了大量斥候,想要找出这支隐藏在暗处的敌军主力,却一无所获。龙骧军如同鬼魅,依托复杂的地形,一击之后便远遁千里,留下的只有尸体和恐惧。而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营中开始流传各种谣言。 “龙骧大军来了!好几万人,就埋伏在山里!” “他们能召雷!前几日那巨响就是证明!” “听说他们的骑兵,一夜能行三百里,专掏人心窝子!” 这些谣言,配合着神出鬼没的袭击,极大地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不敢再轻易出营,巡逻时也战战兢兢,唯恐从哪个山坳里射出致命的弩箭。围攻定襄堡的攻势,也不得不放缓下来。 定襄堡内,堡主高骏站在墙头,看着外围胡营的混乱与日渐稀疏的攻势,心中又惊又喜。他看到了远处山岭上偶尔闪动的、绝非胡人所有的旗帜反光,也听到了那隐约传来的、代表着援军信号的号角声。 “是龙骧!胡镇守使没有食言!”高骏激动地对左右道,“传令下去,援军已至!组织敢死之士,今夜随我出城,袭扰胡营,与援军呼应!” 是夜,定襄堡城门悄然开启,高骏亲率数百精锐,如同利刃般插入因连日骚扰而疲惫不堪的胡营,放火焚烧了几处营帐,造成不小混乱后,又迅速退回堡内。 内外交困,虚实难辨。独孤烈焦头烂额。他既无法迅速攻克定襄堡,又无法肃清外围那支可恶的“幽灵”部队,更担心后方传来的关于龙骧主力北上的消息属实。军心浮动,粮草消耗因运输不畅而加剧,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然陷入了僵局。 “将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名部落头人劝道,“儿郎们胆气已泄,粮草也不多了。南边那个龙骧镇守使诡计多端,万一他真的大军来袭,我们被夹在中间,后果不堪设想啊!” 独孤烈看着地图上龙骧峪的方向,又看了看依旧巍然耸立的定襄堡,最终不甘地一拳捶在案上。 “传令!撤围!退回岚州!” 继续耗下去,已无意义,反而可能损兵折将。在龙骧奇兵持续不断的袭扰与心理攻势下,刘虎军南下的锋芒,第一次受挫,不得不暂时收缩。 野狐岭上,张凉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胡骑,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成功完成了镇守使交付的任务,以微小的代价,挫败了敌军攻势。 “传讯回峪,禀报镇守使:袭扰成功,胡虏已退!” 消息传回龙骧峪,上下欢腾。胡汉接到战报,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一仗,龙骧军镇不仅保全了自身,更向整个北地展示了其独特的作战方式与强大的影响力。经此一役,龙骧之名,将不再仅限于并州西南一隅。 第五十九章 立制安疆 张凉率领的奇兵凯旋,不仅带回了袭扰成功的捷报,更带回了定襄堡主高骏的深深感激与明确归附之意。刘虎前锋的退却,暂时解除了龙骧军镇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也使得“龙骧”二字,在北地残存的汉人势力中,真正具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镇守使府内,气氛依旧严肃,却少了之前的凝重。胡汉深知,一场战术胜利固然可喜,但如何将胜利转化为持久的战略优势,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 “高骏遣其子高岚为质,并上表请附,愿奉我龙骧号令。”李铮将一份帛书呈给胡汉,语气中带着一丝振奋,“经此一役,北面岚州、肆州等地,凡知晓此战的汉家坞堡,皆对我军镇刮目相看。近日已有数批使者暗中前来,欲通声气。” 胡汉接过帛书,并未立刻浏览,而是看向地图上已然连成一片的龙骧峪、西河镇以及北方的定襄堡区域。这片地域,如今在名义和实质上,都已处于龙骧军镇的影响乃至控制之下。 “势已成,则需立制以安之。”胡汉沉声道,“以往我军镇规模尚小,三曹之制勉强可行。如今疆域扩展,民众逾两千,事务愈发繁杂,旧制已显掣肘。需当改弦更张,明确章程,方能如臂使指,应对未来更大风浪。” 他召集张凉、李铮、杨茂、王栓等核心,进行了一次关乎龙骧未来走向的深入议政。 经过数日激烈而审慎的讨论,一套更为细化、权责更清晰的架构被确立下来: 一、中枢设“镇守府”,胡汉自领镇守使,总揽军政全局。下设: 长史(暂由李铮兼任):为镇守使副贰,主管民政、财政、律令、教化,协理全局。 司马(由张凉担任):主管军事、作战、训练、武备。 主簿(擢升狗娃担任,以其聪敏好学、通晓文书):掌管文书档案、机要传递、镇守府日常运转。 二、民政方面,于镇守府下分设诸曹: 户曹:管理户籍、田亩、赋税、徭役。 仓曹:掌管粮秣、物资仓储、调配。 工曹(由杨茂主持):负责营造、器械制造、矿冶。其下细分匠作、营造、矿冶三司,欧师傅仍总领匠作监,孙木根为副。 法曹:执掌律令、刑狱、治安。此为新设,胡汉深知法治之于秩序的重要性。 学曹:主管蒙学、宣讲、人才选拔培养。 三、军事方面,于司马之下确立建制: 步军:设左右两营,每营定额三百人,营设校尉。 骑军:设一营,定额一百五十骑,营设校尉(由赵老三担任)。 斥候营(由王栓兼任主官):负责侦察、谍报、渗透、联络,独立成军,直接对镇守使与司马负责。 守备营:负责龙首关、西河镇、定襄堡及各要害哨所之戍卫。 四、地方治理,划区而治: 龙骧峪为核心内区,由镇守府直辖。 西河镇为西南屏障,设镇戍使,由原西河镇负责人升任,受镇守府节制。 定襄堡及新附北方区域,设为“定襄镇”,堡主高骏授镇戍使,其子高岚留龙骧峪入学,既为质,亦为培养。定襄镇享有高度自治,但需遵龙骧号令,承担防务,赋税上缴部分以充军资。 同时,胡汉正式颁布了《龙骧律例》草案,较之《三约》更为详尽,明确了各级官吏职责、军民权利义务、赏罚标准,尤其强调了“法不同贵贱”,意在逐步打破旧有的门第与部曲观念,构建一个更具凝聚力和效率的新秩序。 新制颁布,龙骧军镇上下为之震动。清晰的权责与晋升路径,让有能力者看到了希望;严明的律法,让普通民众感受到了公平与保障。虽然其中不乏触动旧有利益的条款,但在胡汉的威望与新胜之势的推动下,改革得以较为顺利地推行开来。 定襄堡的高骏接到委任状与《龙骧律例》后,仔细阅读良久,最终长叹一声:“胡镇守使,非常人也!此律例气象,非割据自守之辈所能为。我定襄堡附此明主,或真能在这乱世,搏出一条生路!”他当即下令,在定襄镇内开始推行龙骧新制。 龙骧峪内,各项建设也随着新体制的运行而加速。工坊区规模再次扩大,水力应用更加广泛;蒙学堂迎来了更多学子,包括高岚等新附势力的子弟;荒地被大量开垦,新的作物在农官的指导下尝试播种。 胡汉站在修缮一新的镇守府门前,望着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峪谷。他知道,龙骧军镇已然度过了最初的草创与生存危机,开始向着一个更具规模、更有制度的割据政权稳步迈进。 立制安疆,非一日之功。外有胡虏强敌环伺,内有新旧势力需慢慢磨合,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经此一番整合,龙骧军镇的根基无疑更加深厚,也更有底气去面对未来更大的挑战。一个以龙骧为核心,辐射并州西南北的汉家势力板块,已初现雏形。 第六十章旱魃为虐 龙骧军镇的新制推行未满两月,一场出乎意料的危机便骤然降临,考验着这套新生体系的韧性与胡汉的决断力。 时入盛夏,本该是雨水丰沛、万物葱茏的季节,龙骧峪乃至整个并州西南区域,却遭遇了数十年未遇的大旱。烈日如火,炙烤着大地,溪流日渐干涸,原本青翠的田亩开始发黄卷曲。连续月余,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只有毒辣的日头无情地蒸腾着最后的水汽。 “镇守使,西河镇急报,其境内三条支流已近断流,新垦坡地秧苗枯死近半!” “报——定襄镇传来消息,其堡外井水水位下降严重,人畜饮水已显困难!” “峪内蓄水塘已不足三成,若再无雨水,恐支撑不过半月!”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镇守使府。长史李铮眉头紧锁,户曹、仓曹的吏员们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旱情蔓延之速,远超预期。 府内议事厅,气氛比应对刘虎大军时更为沉重。天灾不同人祸,非刀剑可以抗衡。 “镇守使,旱情严峻,秋收无望已成定局。”李铮声音沙哑,“当前存粮,若按现有消耗,仅能支撑全军镇三月之用。必须早做决断!” 司马张凉面露难色:“节流固然要紧,然士卒操练、防务巡哨不可一日松懈,否则一旦胡人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工曹杨茂则担忧工坊:“水力驱动皆已停转,锻造、舂米皆需改用人力和畜力,效率大减,军械修缮与箭矢生产已受影响。” 胡汉听着众人的汇报,目光落在窗外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土地上。他知道,这是龙骧军镇自立镇以来面临的最严峻的生存考验,处理不当,内部分崩离析并非危言耸听。 “天灾虽厉,非必死之局。”胡汉收回目光,声音沉稳,强行压下心中的焦灼,“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统筹调配,开源节流,共渡难关!” 他迅速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其一,长史府即刻颁布《抗旱节流令》。龙骧峪、西河镇、定襄镇三地,即日起实行用水配给,优先保障人畜饮水。所有非必要用水,如浣洗、洒扫等,严格限制。违令者,无论军民,依法惩处。” “其二,仓曹统筹所有存粮,重新核定每日配给额度,在保障基本生存的前提下,适度缩减。向全军镇明言旱情之危与节流之要,要求上下同心,共体时艰。” “其三,工曹暂停非紧急军械打造,全力投入抗旱。组织所有闲置人力,包括部分轮休军士,由营造司负责,寻找地下水源,深挖水井。同时,勘察地势,看能否从更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河流引水,哪怕只是细流,亦能解燃眉之急。” “其四,”胡汉看向李铮和张凉,“户曹与司马府协同,统计各地受灾确切情况,尤其是定襄镇等新附之地,需给予必要支援,防止因饥馑生变。可组织民众采集一切可食用的野菜、野果,补充口粮。” 命令虽下,但执行却困难重重。掘井往往深挖数丈不见水,引水工程耗费人力巨大,进展缓慢。配给制度虽严格执行,但看着日渐减少的存粮和枯萎的庄稼,恐慌的情绪仍在底层悄然蔓延。甚至有流言开始滋生,说是龙骧立制触怒了天地鬼神,故降此灾祸。 这一日,胡汉亲自巡视龙骧峪外一处正在挖掘的深井工地。烈日下,民夫们汗流浃背,嘴唇干裂,眼中带着疲惫与茫然。见到胡汉前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胡汉没有多言,脱下外袍,拿起一把铁镐,跳入坑中,与民夫一同挖掘起来。坚硬的土层震得他虎口发麻,汗水瞬间湿透了衣衫。他一声不吭,只是奋力挥动着镐头。 周围的民夫都愣住了,随即默默拿起工具,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消息很快传开,镇守使亲自下井掘水的举动,比任何安抚的言辞都更有力地稳定了浮动的人心。 傍晚,胡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镇守府,顾不得清洗,立刻召见欧师傅与几位老农。 “掘井引水,缓不济急。”胡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灰,“可有其他应对之法?譬如,有无耐旱的作物,可抢种一些,哪怕产量低些,也能补充些许?” 一位老农迟疑道:“镇守使,倒是有些‘稗子’、‘灰灰菜’极其耐旱,荒年常有人以此充饥,只是……口感粗粝,多为牲口饲料。” “能吃就行!”胡汉毫不犹豫,“立刻收集此类作物种子,划出地块,尝试抢种!同时,通告全军镇,识别、采集一切无毒可食的野生植物!” 与此同时,王栓的斥候营也带回了一丝希望。他们在更西面的吕梁山区侦察时,发现了一处山谷,其中有一条溪流虽也减小,但并未完全干涸,且地势较高。 “镇守使,或可组织人力,从此处开凿一条简易水渠,引水入峪!只是……工程浩大,且需穿过一段险峻山崖。” “再难也要试!”胡汉下定决心,“工曹立刻抽调最得力的匠人与壮丁,司马府派兵护卫,由杨参军亲自督工,不惜代价,开挖水渠!” 整个龙骧军镇,在胡汉的强力推动下,如同一个精密的齿轮,围绕着“抗旱”这个核心,艰难而顽强地运转着。挖井、寻源、抢种、节流……每一项工作都充满艰辛,但没有人放弃。因为他们看到,那位年轻的镇守使,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 这场与旱魃的搏斗,无关刀光剑影,却同样考验着勇气、智慧与毅力。龙骧军镇能否在这场天灾中存活下来,并变得更加强大,答案就在这烈日下的每一滴汗水,每一次挥镐之中。 第六十一章 西谷寻源 龙骧军镇在焦渴与期盼中,又煎熬了十余日。深井挖掘大多徒劳无功,仅有的几口出水量也少得可怜,如同杯水车薪。抢种的耐旱作物刚刚冒出一点孱弱的绿意,远水解不了近渴。蓄水塘彻底干涸见底,龙骧峪内开始依靠严格配给那日渐减少的存水度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绝望。 就在这艰难时刻,工曹参军杨茂带着满身尘土和一丝掩不住的兴奋,冲进了镇守使府。 “镇守使!西谷水渠……打通了!水……水引过来了!”他声音嘶哑,却带着重获新生的激动。 胡汉猛地从案后站起:“当真?水量如何?” “虽不算丰沛,但确是一股活水!足可缓解峪内饮水之困,部分临近的菜畦也能浇灌了!”杨茂连忙回道,“只是渠道初通,尚不稳固,还需时日加固。” 这个消息如同久旱后的甘霖,瞬间驱散了府内积郁多日的阴霾。胡汉立刻下令,优先保障引水渠道的安全与畅通,并让户曹重新调整配给,将这宝贵的活水用于最关键之处。 亲自前往西谷水渠查看后,胡汉心中稍安。那从吕梁山区引来的涓涓细流,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流淌,却无疑是生命的希望。他嘉奖了以杨茂为首的工建人员,尤其厚赏那些在开凿险峻崖壁时受伤甚至牺牲的民夫,稳定人心的同时,也再次强调了集体与奉献的价值。 然而,就在龙骧军镇上下为这来之不易的水源稍感宽慰时,靖安司王栓带来的新消息,又让胡汉的心提了起来。 “镇守使,北面有变。”王栓面色凝重,“刘虎虽退,然其与羯胡石勒之间的摩擦似乎平息了。我们潜伏在岚州的眼线回报,见到有石勒部的使者进入了刘虎的牙帐。双方……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 “协议?”胡汉眼神一凛,“针对何人?” “尚不明确。但近来,刘虎辖地内对我商队的盘查严厉了许多,定襄堡外围也出现了新的胡骑游弋,不似寻常巡哨,倒像是……侦察。”王栓顿了顿,低声道,“属下怀疑,刘虎可能借旱灾之机,欲联合石勒,再度南下。此次,恐怕不再是小股前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内部旱情未解,外部的恶狼似乎已嗅到血腥味,再次露出了獠牙。 胡汉踱步至地图前,目光在龙骧峪、定襄堡以及更北方的岚州、石勒控制的区域之间来回扫视。旱灾削弱了龙骧的物资储备和军民体力,此时若两大胡酋联手来攻,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让他们形成合力,更不能让他们觉得此时是进攻的最佳时机。”胡汉沉声道,脑中飞速思索着对策。 他看向王栓:“靖安司能否在刘虎和石勒之间,制造些‘误会’?” 王栓立刻领会:“镇守使的意思是……离间?” “不错。”胡汉点头,“石勒势大,刘虎依附于他,本就心存忌惮。你可派人散播谣言,就说刘虎此前南下受挫,损兵折将,却将罪责推给石勒支援不力,甚至私下抱怨石勒有意消耗其部众。同时,在石勒那边,可散布刘虎暗中积蓄力量,欲自立门户,甚至与……江东晋室有所勾连的假消息。” 他深知这些胡人部落联盟的脆弱性,利益与猜忌是其最好的突破口。 “此事需做得极其隐秘,痕迹要指向第三方,最好能让胡人自己‘发现’这些‘证据’。” “属下明白!定让他们互相猜忌,无暇南顾!”王栓领命,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安排完离间之计,胡汉又召来了司马张凉与长史李铮。 “外患暂以诡计御之,然内忧未除,我军实力大损亦是事实。”胡汉语气沉重,“张司马,即日起,全军转入守势。龙首关、西河镇、定襄堡需进一步加固防御,多备滚木礌石,节约箭矢使用。操练改为以防守阵型和体能恢复为主,避免过度消耗。” “遵令!”张凉抱拳。 “李长史,”胡汉又看向李铮,“开源节流仍需坚持。西谷来水要善加利用,优先保障基本生存与部分菜蔬灌溉。继续组织民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同时,统计各地存粮,做好最坏的打算,必要时……可向壶关郭铭求购部分粮草,哪怕价格高昂。” 李铮面露难色:“向郭铭购粮?只怕他会趁机提诸多苛刻条件。”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胡汉断然道,“些许代价,若能换来喘息之机,便是值得。告诉他,龙骧若在,便是他壶关北方屏障;龙骧若亡,胡骑下一个目标便是壶关!其中利害,他自会权衡。” 命令一道道发出,龙骧军镇这台精密的机器,在旱灾与外部威胁的双重压力下,再次高速而艰难地运转起来。西谷的涓涓细流带来了生的希望,而北方的阴云又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胡汉走出镇守使府,望着依旧晴朗无云、却不再那么灼热的天空。他知道,与天斗,与敌斗,其路漫漫。但只要人心不散,希望不灭,龙骧这面旗帜,就绝不会在这北地的风沙与旱魃中倒下。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二章旱魃退散 西谷引来的涓涓细流,虽未能彻底解除旱情,却如同久病之体注入的一缕生机,稳住了龙骧军镇最后一口元气。严格到近乎苛刻的配给制度依旧执行,但至少人畜饮水得到了基本保障,靠近水源的少量菜畦也重现绿意,多少驱散了些许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 就在龙骧上下咬着牙关,一边巩固水源,一边竭力恢复生产、防备北敌之时,持续肆虐了近两月的旱魃,终于显出了力竭的征兆。 先是天际出现了久违的、铅灰色的云层,不再是往日那般万里无云的瓷蓝。接着,干燥得能点燃空气的风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经验丰富的老农仰望着天空,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镇守使,看这云势,怕是要有雨了!”一位被召来问询的老农激动地指着天空,“只是这雨……不知来得是缓是急。” 胡汉站在镇守使府的庭院中,同样感受着这微妙的变化。他深知,久旱之后的第一场雨至关重要,既能缓解旱情,也可能因土壤板结、无法及时吸收而形成山洪,造成新的灾害。 “传令下去!”胡汉立刻下令,“各镇、各保甲,立刻检查、疏通所有泄洪沟渠,加固河堤,尤其是西谷新开水渠沿线,务必确保通畅!靠近山涧、低洼处的民户,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命令迅速传达。龙骧军镇的军民再次动员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掘井,而是为了迎接期盼已久又心怀敬畏的甘霖。 当第一滴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时,整个龙骧峪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雨点越来越密,最终连成一片雨幕,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滋润着干渴的大地。 雨水持续了整整一日一夜。人们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汇成溪流,注入干涸的河床,填满见底的水塘,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喜悦与激动。胡汉下令打开了部分粮仓,熬制了加了少许粟米的稀粥,分发给所有参与抗旱的军民,算是难得的慰劳。 雨后初晴,天空如洗,空气清新。大地贪婪地吸饱了水分,虽然被烈日炙烤了太久的秧苗大多已无力回天,但至少土地恢复了墒情,为抢种一些生长期短的作物提供了可能。 然而,胡汉还来不及为旱情缓解而欣喜,王栓带来的消息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镇守使,离间之计……效果不佳。”王栓面色有些难看,“石勒与刘虎似乎并未受太大影响。我们的眼线回报,刘虎麾下各部仍在集结,石勒那边也增派了人手进入刘虎的地盘。他们……可能真的要联手了。” 胡汉眉头紧锁。旱灾削弱了龙骧,却也给了胡人集结兵力的时间。看来,仅靠散布谣言,已难以阻止这两头恶狼南下的决心。 “壶关那边呢?购粮之事可有回音?”胡汉转向李铮。 李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郭铭回信了,言辞倒是客气,但言及粮草乃军国重器,他自己亦是捉襟见肘,爱莫能助。只答应可以少量出售一些陈年杂粮,价格……是平日的五倍之多。” “五倍?他这是趁火打劫!”张凉闻言怒道。 胡汉摆了摆手,制止了张凉的怒火:“非常时期,能买到粮已是万幸。答应他,但要他确保粮食安全运抵。同时,让我们的人仔细查验,若有以次充好,绝不容忍。” 外部形势愈发严峻,内部虽得喘息,却远未恢复。龙骧军镇仿佛一艘刚刚驶出风暴区,却又发现前方有更大冰山的小船。 就在这内外交困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却悄然来自北方。 这日,王栓再次求见,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 “镇守使,定襄堡高镇戍使急报!一支约三百人的部落,赶着牛羊,自称是秃发部的残众,在其头人秃发延的带领下,突破刘虎的封锁,前来投奔我龙骧军镇!现已至定襄堡外!” “秃发延?”胡汉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正是之前靖安司试图策反的那个对刘虎不满的小部落头人。“他竟真的来了?情况属实吗?” “高镇戍使已初步核实,确是秃发延本人。他们部落因不愿随刘虎南下,遭到排挤打压,牧场被夺,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与我方的暗中约定,这才冒险南奔。他们……还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什么消息?” “秃发延说,刘虎与石勒约定,秋高马肥之时,便联合发兵。石勒出骑兵两千,刘虎出步骑四千,共计六千大军,目标直指我龙骧军镇,欲一举踏平,瓜分我之地盘与工匠!” 六千大军!饶是胡汉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数字,心头也不由一沉。这几乎是龙骧军镇目前可战之兵的十倍! 危机,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已然迫在眉睫。但秃发延的来投,以及他带来的确切情报,也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龙骧军镇得以提前窥见敌人的全盘计划。 旱魃虽退,战争的阴云却以更加浓重的姿态,笼罩了整个龙骧上空。生死存亡,系于这秋日到来之前的最后准备。 第六十三章 议守龙骧 秃发延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龙骧军镇高层炸响。六千胡汉联军,这个数字带来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镇守使府的正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每一张凝重无比的面孔。 胡汉端坐主位,目光扫过下方:长史李铮眉头紧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司马张凉面色铁青,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战意;工曹杨茂嘴唇紧抿,似在计算着工坊的极限产能;就连刚刚升任主簿、列席会议的狗娃,也紧紧攥着记录用的笔,小脸绷得严肃。 “诸位,情势已明。”胡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寂,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胡虏联军六千,欲灭我龙骧而后快。是战是走,需当机立断。” 张凉霍然起身,抱拳道:“镇守使!龙骧乃我等心血所铸,万千军民身家性命所系,岂能不战而弃?末将愿率麾下将士,据险死守,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让胡虏踏进一步!”他声音洪亮,带着决死的信念。 李铮却缓缓摇头,语气沉重:“张司马忠勇可嘉,然……实力悬殊太过巨大。我军满打满算,可战之兵不过六百,即便算上可动员的丁壮,亦不过千五之数。且经此大旱,粮秣储备仅够三月之用,体力士气皆未恢复。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看向胡汉,“镇守使,或可……暂避锋芒?放弃龙骧峪与西河镇,携军民工匠,南撤至壶关,借晋军之势……” “不可!”张凉立刻反驳,“壶关郭铭首鼠两端,岂是可靠依托?我等辛苦创下的基业,一旦放弃,再想重建难如登天!况且,我等能走,定襄堡的高骏怎么办?那些仰仗我龙骧的北地坞堡怎么办?一旦南撤,军心涣散,人心尽失矣!”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胡汉身上。 胡汉沉默片刻,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权衡着千钧重担。终于,他抬起头,眼中锐光毕露。 “龙骧,不能撤,也无可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此地乃我等根基,亦是北地汉家一面旗帜。旗帜若倒,人心便散。今日我弃龙骧而走,明日并州便再无抗胡志士敢竖旗!”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胡虏势大,然非无懈可击。其联军六千,分属石勒、刘虎两部,号令不一,各怀鬼胎。秃发延来投,便是明证。此战,我军不能浪战,需凭坚城,用利器,耗其锐气,挫其锋芒,待其师老兵疲,内部生变,方有胜机!” 他指向地图上的关键节点:“我军战略,便是‘依险固守,梯次阻击,伺机反击’!” “其一,龙首关乃门户,必须坚守!张司马,你亲自坐镇,步军左营、守备营主力皆归于你。关墙需进一步加固,滚木礌石、火油箭矢务必储备充足。我要龙首关,成为绞肉之磨盘!” “其二,西河镇、定襄堡互为犄角。步军右营驻守西河,骑军营游弋策应。定襄堡高骏所部,依托堡寨,袭扰敌军侧后。三地需紧密联络,相互支援,绝不能被分割包围!” “其三,工曹乃此战胜负关键!”胡汉看向杨茂与欧师傅,“所有工坊,全力运转!箭矢、弩机、甲胄修补为第一要务。‘轰天雷’、‘掌心雷’之生产,在确保安全前提下,能产多少产多少!我要让胡虏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其四,长史府统筹全局。”胡汉对李铮道,“粮秣调配,民夫征发,伤员救治,民众安抚,皆系于你身。即刻颁布《战时动员令》,龙骧治下,十六至五十岁男丁,皆需编入保甲,承担运输、协防、工事等役。告诉所有军民,此战关乎存亡,无分彼此,唯有同心,方能求生!” “其五,靖安司(斥候营)耳目务须灵通。”胡汉最后看向王栓,“严密监控敌军动向,尤其是石勒与刘虎两部之间的协调情况。寻找其破绽,若有可乘之机,及时禀报!”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将整个龙骧军镇的战争机器彻底激活。没有退缩,没有侥幸,唯有背水一战的决心。 “诸位,”胡汉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凝如铁,“胡虏欲亡我种,绝我祀。此战,非为功业,实为生存!望诸位同心戮力,卫我桑梓,护我妻儿!龙骧存亡,在此一战!” “谨遵镇守使之令!卫我桑梓,护我妻儿!”厅内众人齐声应诺,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的力量,穿透屋顶,直上云霄。 军议结束,龙骧军镇如同一个上紧了发条的巨人,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运转起来。龙首关上,军民日夜不停地加固工事;工坊区内,炉火彻夜不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田野间,新补种的作物被小心照料,那是未来的希望;蒙学堂也暂时停了课,年纪稍长的学子被组织起来,学习传递消息和救护知识。 战争的阴云密布,但龙骧峪内,却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气氛。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握紧手中的武器,守护脚下这片来之不易的土地。秋日将至,决定龙骧军镇命运的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 第六十四章众志成城 《战时动员令》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在龙骧军镇治下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却也迅速将所有人的力量凝聚到了一处。生死存亡的威胁,让往日的些许隔阂与纷争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舟共济、众志成城的悲壮氛围。 龙首关上,景象已然大变。不仅关墙被进一步加高加固,关前更是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深挖的壕沟纵横交错,底部密布削尖的硬木;新筑的羊马墙呈锯齿状延伸,极大地限制了骑兵的冲击路线。守关将士在张凉的亲自督练下,反复演练着据守、反击、伤员转运等流程,每一个口令,每一次动作,都透着大战将至的肃杀。 关墙之后,原本用于操练的平地上,立起了数十口日夜不熄的大锅,柳氏带着一群妇人,正将收集来的破布、废旧皮甲熬煮、捶打,制作着简陋却也能提供些许防护的纸甲和填充物。更远处,由民夫组成的运输队,如同蚂蚁般川流不息,将一捆捆箭矢、一坛坛火油、一块块礌石源源不断地运上关墙指定位置。 工坊区更是成为了龙骧军镇跳动的心脏。炉火熊熊,昼夜不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拉锯声汇成一片喧嚣的交响。欧师傅坐镇匠作监核心,声音已然沙哑,却依旧不停奔走指挥。 “弩臂!重点检查弩臂的韧性和望山的校准!差一丝,战场上就要命!” “箭簇淬火要透!宁可他卷刃,不可他崩断!” 孙木根则带着他的小组,在划出的隔离区内,小心翼翼地将提纯后的硝、硫、炭按照胡汉最终敲定的最佳比例混合,填充进烧制好的陶罐中,制成威力更大的“轰天雷”。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谨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石气味。杨茂则统筹全局,不仅要确保军械生产,还要组织人力加固西河镇、定襄堡的防御,忙得脚不沾地。 长史李铮面对的则是千头万绪的民政与后勤。户曹的吏员们挨家挨户登记丁口,编练保甲,分配任务。仓曹的算盘声响个不停,精确计算着每一粒粮食的消耗,制定着最为苛刻却也力求公平的战时配给方案。法曹的差役巡逻在各处,严厉弹压任何可能动摇军心的流言与不法行为。学曹的先生们则走街串巷,向民众宣讲坚守的意义,安抚惶惑的人心。 就连蒙学堂也改变了模样。年纪稍长的学子,如狗娃等,已然承担起了文书、传令的实际工作。年幼些的,则在先生的带领下,学习辨识草药、包扎伤口,甚至练习用简单的竹哨传递信号。整个龙骧峪,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卷入了这场生死备战的洪流之中。 定襄堡方面,高骏在接到胡汉的指令与部分支援的军械后,抵抗决心更加坚定。他效仿龙骧,在堡内实行了军管,组织堡民加固城防,囤积物资,并派出小股部队,更加频繁地袭扰刘虎军的后方,拖延其集结速度。 西河镇也同样紧张地准备着。镇戍使按照镇守府的方略,将镇子打造成一个坚固的支撑点,与龙首关、定襄堡形成三角防御体系。 这一日,胡汉在张凉等人的陪同下,再次巡视龙首关防务。看着关墙上将士们坚毅的眼神,关下民夫们忙碌却有序的身影,以及工坊区那冲天的烟火气,他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压力,稍稍缓解了些许。 “民心可用,士气可鼓。”胡汉对身旁的张凉和李铮道,“此战虽险,然我龙骧上下同心,未必不能创造奇迹。” 李铮捻须点头,感慨道:“是啊,经此动员,方知我龙骧根基之深厚,远非昔日流民营寨可比。只是……粮秣仍是心头大患。” 胡汉默然。从壶关高价购来的那点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落在了那即将南下的六千胡骑身上。 “唯有速战,方能解粮秣之困。或者……在敌人身上,找到我们的粮食。” 就在龙骧军镇紧锣密鼓地备战之时,靖安司的王栓带来了新的消息。 “镇守使,秃发延部落已妥善安置在定襄堡附近的山谷中。其部落有能战之青壮约八十人,皆弓马娴熟。秃发延表示,愿率部效死,以报收留之恩。” “另外,”王栓压低声音,“我们派往北面的探子确认,胡虏联军先锋约两千人,已由刘虎麾下大将独孤烈率领,离开岚州,正向南而来。其主力,预计十日后出发。” 敌人,终于动了。 战争的脚步,已然清晰可闻。龙骧军镇这艘承载着数千人性命的航船,即将驶入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之中。是沉没,还是破浪前行,答案即将揭晓。 第六十五章 血战序曲 秋风渐起,卷动着龙首关上猎猎作响的旌旗,也带来了北方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与烟尘。独孤烈率领的两千胡骑前锋,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终于出现在了龙骧峪北方的地平线上。他们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在数里外扎下连绵营寨,游骑四出,如同一群审视着猎物的饿狼,仔细勘探着龙首关的防御。 关墙之上,张凉按刀而立,甲胄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远处胡营的动静,对身旁的传令兵沉声道:“告诉各都尉,严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擅自出击!弩手检查弓弦,礌石就位!” 整个龙首关,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寂静中蕴含着爆裂的力量。 镇守使府内,气氛同样紧绷。胡汉站在沙盘前,上面清晰标注着敌我双方的态势。王栓正在汇报最新情报。 “镇守使,独孤烈扎营后,派出了大量斥候,重点探查我关前防御工事及两侧山势。其本部骑兵并未下马,随时可以发动冲击。看其架势,似想试探我虚实。” 胡汉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沙盘上龙首关前那片被精心改造过的区域:“让他试。传令给张司马,敌军若小股试探,以弓弩远射驱离,不必暴露我军弩机最大射程。若其大队冲阵,依第一套预案执行。” 他顿了顿,看向李铮:“西河镇与定襄堡方向如何?” 李铮回道:“西河镇已严阵以待,骑军营已前出至预定位置隐蔽。定襄堡高骏送来消息,其已派出多股小队,袭扰刘虎主力后续部队的粮道,虽成效不大,但可牵制其部分精力。” “很好。”胡汉手指轻轻敲击着沙盘边缘,“告诉高骏,袭扰即可,不可浪战。他的主要任务,是守住定襄堡,成为扎在胡虏侧后的一颗钉子。” 次日拂晓,如同胡汉所料,独孤烈开始了他的试探。数百胡骑呼啸而出,分成数股,朝着龙首关前的壕沟与矮墙冲来。他们马术精湛,在疾驰中张弓搭箭,箭矢如同飞蝗般抛射向关墙。 “举盾!弩手准备——”关墙上,军官们的吼声此起彼伏。 包铁的木盾瞬间竖起,组成一道密实的盾墙。胡人的箭矢大多叮叮当当地落在盾上或被女墙挡住,偶有穿过缝隙的,造成的伤亡也有限。 而龙骧守军的反击则更加精准致命。隐藏在垛口后的弩手们,听着都尉的口令,扣动悬刀,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跨越数百步的距离,精准地射入胡骑的队伍中!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与胡人的惨叫声顿时响起。如此远的距离,如此强的穿透力,完全超出了胡人的预料!顷刻间,便有数十骑人仰马翻,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剩余的胡骑不敢再冲,慌忙拨转马头,在身后留下了一片尸体和哀嚎的战马,狼狈地退回了弓箭射程之外。 第一次试探,龙骧军镇以近乎零伤亡的代价,给了独孤烈一个下马威。 关墙上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士气大振。张凉脸上却毫无喜色,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独孤烈吃了亏,下一次的进攻必将更加凶猛。 果然,独孤烈在观察了一日后,改变了策略。他不再派骑兵硬冲,而是驱赶着数百名沿途掳掠来的汉民百姓,混杂着部分步兵,扛着简陋的土袋和木板,缓缓向龙首关前的壕沟推进。显然,他是想用这些无辜百姓作为肉盾,填平壕沟,为后续的进攻开辟道路。 关墙上,守军们看着那些衣衫褴褛、在胡人皮鞭下踉跄前行的同胞,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将张凉。 张凉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他深知,若放任不管,壕沟被填平,龙首关防御威力大减;若放箭,死的却是自己的同胞!这无疑是独孤烈最毒辣的一招! “司马!怎么办?!”一名都尉急声问道。 张凉死死盯着关下越来越近的人群,胸口剧烈起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只见胡汉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下,登上了关墙。他显然也得到了消息,脸色沉静如水,目光扫过关下的惨状,又看向张凉:“张司马,可是为难?” 张凉咬牙道:“镇守使!胡虏驱民填壕,我军若放箭,则屠戮同胞;若不放箭,则壕沟危矣!” 胡汉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这段关墙:“我军抗胡,是为保境安民,护我同胞。岂有亲手屠戮之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但,龙首关不能失!传令:神机弩准备,瞄准胡虏督战队及后方弓手,精准狙杀!守军弓弩,抬高仰角,越过百姓头顶,覆盖性射击其后队,阻断其后续支援!命令前排刀盾手,准备出关接应百姓!” 这是一道极其冒险的命令。精准狙杀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运气,覆盖性射击也可能误伤,而出关接应更是可能被胡骑趁势冲击。 但此刻,别无他法! 命令下达,关墙上的气氛瞬间凝固。神机弩手们屏住呼吸,透过望山死死盯住那些在百姓身后挥舞皮鞭、大声呵斥的胡人督战队。普通的弓弩手则奋力拉开弓弦,箭矢斜指向天空。 “放!” 随着一声令下,二十余支特制的重型弩箭如同夺命的毒刺,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将十几名胡人督战队射翻在地!几乎同时,一片密集的箭雨越过百姓的头顶,落入其后方的胡人队伍中,引发一阵混乱!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胡人阵脚大乱,失去了督战队的弹压,被驱赶的百姓顿时炸营,哭喊着四散奔逃。 “开关门!接应百姓!”张凉见状,立刻怒吼。 龙首关侧门轰然洞开,一队精锐刀盾手迅猛冲出,一边格挡零星射来的箭矢,一边大声呼喝,引导混乱的百姓向关内撤退。 远处的独孤烈见计策被破,恼羞成怒,立刻挥军压上,企图趁乱冲击关门。 “床弩!覆盖射击!阻断敌军骑兵!”胡汉厉声下令。 关墙上早已准备多时的床弩发出沉闷的咆哮,巨大的弩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扎入胡骑冲锋的路径上,瞬间人仰马翻,冲锋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 趁此机会,出关的龙骧士卒成功接应了大部分百姓退入关内,随即迅速关闭了城门。 独孤烈的第二次进攻,再次以失败告终,反而损失了不少督战队和士卒。 然而,无论是胡汉还是张凉,脸上都没有丝毫轻松。他们知道,独孤烈的试探已经结束,接下来,将是更加残酷、更加疯狂的正式进攻。而胡虏的六千主力,也正在南下的路上。 龙首关下,血迹未干,烽烟已起。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奏响序曲。 第六十六章坚壁砺刃 独孤烈两次受挫,折损了近百人马,却连龙首关的墙砖都没能摸到。消息传回后方正在徐徐南下的刘虎与石勒主力军中,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废物!”刘虎骑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听完信使战战兢兢的汇报,浓密的眉毛拧成一团,随手将马鞭掷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两千精锐,连一群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都收拾不了,还被人家当猴子耍!” 一旁并辔而行的石勒,面容粗犷,眼神却深沉如渊。他并未像刘虎那般暴怒,只是摩挲着下巴硬挺的短髯,缓缓道:“刘兄息怒。独孤烈虽败,却也试出了些东西。那龙骧军,绝非寻常流民武装。其弩箭射程远超我等,守城之法颇有章法,更兼……似乎有种能及远精准射杀我将领的利器。不可小觑啊。” 刘虎冷哼一声,他对这个新兴的汉人势力本就不甚在意,只是碍于石勒的提议和龙骧军镇日渐壮大的名声,才同意联手征讨。如今前锋受挫,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石勒的分析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那你以为该如何?” “围。”石勒言简意赅,“龙首关险峻,强攻损失必大。我军兵力占优,可分兵监视龙首关,主力绕过险隘,南下威胁其腹地,或直扑其根本——龙骧峪。断其粮道,迫其出关决战。届时,我军铁骑野战,胜算大增。” 刘虎眼珠转了转,觉得此计甚好,既能避免攻坚损耗,又能发挥己方优势。“好!就依你之言!令独孤烈所部继续盯住龙首关,佯作攻势,牵制守军。你我亲率主力,自东侧山隙寻路南下,直捣黄龙!” 胡汉和王栓领导的靖安司,很快捕捉到了胡虏主力的动向变化。 “镇守使,胡虏主力约四千人,并未直扑龙首关,而是沿东山麓向东南方向移动,其意图似是绕开关隘,袭我后方!”王栓带着一身露水与尘土,匆匆赶回镇守使府禀报。 沙盘前,胡汉、张凉、李铮等人齐聚。胡汉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东山区域的复杂等高线间划过,最终停在了一处标记为“鹰嘴涧”的狭窄通道。 “他们想绕过龙首关正面。”胡汉语气平静,并无意外,“看来独孤烈的试探,让他们觉得强攻代价太高。想利用骑兵的机动性,捅我们的软肋。” 张凉眉头紧锁:“鹰嘴涧地势狭窄,不利于大军展开,但若被其突破,便可长驱直入,威胁龙骧峪乃至西河镇。我军主力被独孤烈牵制在龙首关,后方空虚……” 李铮补充道:“定襄堡高骏处压力也会大增,他兵力有限,能自保已属不易,难以出击有效牵制。” 形势陡然变得严峻。敌人选择了最狡猾,也最具威胁的策略。 胡汉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沙盘上每一个细节,最终定格:“他们想分兵,我们就让他们分!但主动权,必须握在我们手里。”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张司马,龙首关交由你全权负责。我给你留下守城必需的兵力,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牢牢钉在龙首关,让独孤烈寸步难进,并做出我军主力仍在关上的假象。” 张凉挺直腰板,抱拳领命:“末将遵命!人在关在!” “李长史,立刻动员所有预备兵勇,加强龙骧峪内巡防,确保坞堡万无一。同时,命令西河镇,按预定计划,向鹰嘴涧方向秘密集结物资,设置障碍。” “明白!”李铮肃然应道。 “王司丞,你的人全力监视胡虏主力确切路线和进度,尤其是鹰嘴涧一带的地形细节,我要知道他们每一步的落脚点。” “是!” 最后,胡汉看向沙盘上那个关键的狭窄通道,语气斩钉截铁:“我将亲率骑军营、以及机动主力,秘密移驻鹰嘴涧预设阵地。我们要在那里,给刘虎和石勒一个‘惊喜’。”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知道真正的决战地点,已然从坚固的龙首关,转移到了那条崎岖的山涧。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龙骧军镇如同精密的机械般高效运转起来。龙首关上,旌旗依旧招展,炊烟按时升起,巡逻队次第往来,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张凉甚至故意派小股部队夜间出关骚扰,制造守军兵力充足的假象。 而在夜幕和山林的掩护下,胡汉亲自率领着近千名最精锐的士卒(包括赵老三的骑军营和数都精锐步兵),携带了大量的弩机、提前制作好的“轰天雷”(改良后的火药包)以及障礙器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首关,沿着隐秘的小径,向东南方向的鹰嘴涧急行军。 秋夜寒凉,山路难行,但队伍秩序井然,无人抱怨。每个人都清楚,此战关乎龙骧军镇的存亡,关乎他们亲手建立的家园能否保全。 与此同时,刘虎与石勒的主力大军,正浩浩荡荡地沿着东山麓行进。他们仗着兵多,并未太过掩饰行踪,斥候前出数里探路。然而,在崎岖的山地中,大军行进速度终究快不起来,而且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王栓布下的情报罗网之中。 三日后,胡汉率领的龙骧军提前抵达鹰嘴涧。这里两山夹峙,涧底通道最窄处仅容数骑并行,两侧山坡陡峭,林木丛生。 “快!依计划布置!伐木垒石,设置拦马!弩手阵地前出,分散隐蔽于两侧山腰!‘轰天雷’埋设组,标记关键区域……”胡汉顾不上休息,立刻指挥部队利用地利构筑防线。他们要在胡虏大军到来之前,将鹰嘴涧变成一座死亡的陷阱。 龙首关下,独孤烈似乎得到了主力行动的讯号,攻势陡然加强,日夜不停地发动佯攻,箭矢如雨,偶尔还驱使小股俘虏填壕,试图给守军持续施加压力。 张凉沉着应对,指挥若定,利用关墙优势和弩箭的射程,一次次击退进攻,牢牢将独孤烈钉在关前,使其无法分身他顾。 战争的阴云,同时笼罩在龙首关和鹰嘴涧的上空。龙骧军镇的刀刃已在磨石上砺好,只待胡虏主力一头撞上来,便要溅起漫天血光。 第六十七章 胜败之间 鹰嘴涧一役,硝烟散尽,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与死寂。 涧底狭窄的通道被落石、断木和层层叠叠的人马尸体几乎堵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皮肉烧焦的糊臭。两侧山壁上,被“轰天雷”爆炸掀起的碎石和灼痕随处可见,一些地方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 龙骧军的士卒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谨慎地清理战场,收缴散落的兵甲,给尚未断气的胡兵补刀,同时搜寻己方的伤员。尽管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每个人脸上并无太多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执行命令的麻木。近距离目睹“轰天雷”那宛若天罚的威力,以及随后惨烈的厮杀,让这些大多初次经历如此规模野战的新兵们,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胡汉在一队亲卫的簇拥下,站在一处较高的山坡上,俯瞰着这片修罗场。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胃里也隐隐有些不适,但眼神依旧冷静。他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记住这一切。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镇守使,”赵老三拖着带伤的胳膊走了过来,脸上混杂着兴奋与后怕,“统计出来了,此战初步估算,毙伤胡虏超过八百,缴获完好战马百余匹,兵甲无算!我军阵亡四十七人,重伤三十余,轻伤过百。”以不到两百的伤亡,换取近十倍的战果,这无疑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胡汉点了点头,这个战果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主要归功于“轰天雷”那超越时代的震慑力和杀伤力。但他更关心的是:“石勒和刘虎呢?抓住了吗?” 赵老三脸色一黯,摇了摇头:“胡虏败退时,一部拼死断后,其主力,尤其是石勒和刘虎的帅旗,撤退得极为迅速果断,已沿原路向北遁去。末将派了轻骑追踪了一段,发现他们退而不乱,斥候警戒严密,难以靠近,怕中了埋伏,便回来了。” 胡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并未太过意外。石勒毕竟是历史上开创后赵的枭雄,若如此轻易就被留下,反倒不正常了。他能如此果断地放弃被伏击的前军,迅速脱离接触,这份决断力和对部队的掌控力,令人心惊。 “无妨,穷寇莫追,尤其是我军骑兵力量薄弱,野外浪战非我所长。”胡汉沉声道,“此战目的已达,重创其锐气,使其短时间内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攻。传令下去,抓紧时间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加固此地工事,防备胡虏去而复返。同时,派出信使,速将捷报传回龙首关和龙骧峪,安定人心。” “是!”赵老三领命而去。 捷报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龙骧军镇控制的区域。 龙首关上,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张凉得知主力大胜,胡虏败退的消息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刀柄的手终于稍稍放松。他立刻下令将这个好消息通告全军,关墙上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连日守城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对面的独孤烈所部显然也收到了风声,营寨中一阵骚动,随后彻底偃旗息鼓,再无任何进攻的迹象,并于当夜悄悄拔营后撤了数十里,脱离了与龙首关的接触。 龙骧峪内,更是欢声雷动。百姓们奔走相告,箪食壶浆慰劳凯旋的将士(尽管主力尚未完全返回)。李铮一面安排接收前线送回的伤员和战利品,一面组织民众庆祝,并趁机再次强调纪律和战备,防止因胜利而产生松懈情绪。 然而,在镇守使府内,短暂的喜悦过后,胡汉、张凉、李铮等核心人物再次聚首。 “此战虽胜,但隐患犹在。”李铮率先开口,他主管民政后勤,对家底最清楚,“‘轰天雷’制作不易,所需硝石、硫磺等物稀缺,此战消耗颇巨,库存已去大半,短期内难以补充。弩箭等军械损耗亦是不小。加之救治伤员、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所费钱粮甚多。此番虽缴获不少,但多是兵甲马匹,于钱粮补充无大益。” 张凉也补充道:“我军经此一战,虽士气大振,但兵卒疲敝,尤其是参与鹰嘴涧之战的将士,需要时间休整。而且,石勒刘虎主力未灭,其兵力仍远胜于我,一旦让其缓过气来,卷土重来,我军压力依旧。” 胡汉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胜利带来了喘息之机,但也暴露和加剧了龙骧军镇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资源有限,战争潜力不足,缺乏战略纵深和可靠的外部支援。 “你们所言极是。”胡汉缓缓开口,“此战是击退了敌人,但我们远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石勒此人,雄才大略,能屈能伸,此番吃了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他只会准备得更充分。”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当下有几件事需立即着手:第一,全力恢复生产,尤其是春耕在即,绝不能耽误农时。李长史,此事由你总责,工曹杨茂协理,修复农具,分发粮种,确保今秋能有所收成。” “第二,整军备武。张司马,利用缴获的战马和兵甲,优先补充、扩编骑军营,同时加强步兵操练,总结此次作战经验教训。工曹匠作监,全力修复军械,并设法改进‘轰天雷’,降低制作难度和成本,哪怕威力小些也可。” “第三,拓展外交。王司丞,加派人手,向东、向南渗透。我们需要了解周边更多势力的动向,尤其是江东晋室,以及并州其他坞堡、胡人部落的态度。看看能否找到潜在的贸易对象,或是可借用的力量。总不能一直靠我们独自硬抗。” 众人纷纷领命,感受到了胡汉话语中的紧迫感。 胜利的欢呼还回荡在耳边,但龙骧军镇的核心层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投向了那依旧危机四伏的未来。他们赢得了一场战役,但距离赢得这场生存之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在北方,败退的刘虎与石勒军中,气氛压抑。刘虎暴跳如雷,大骂龙骧军狡诈,发誓要踏平龙骧峪。石勒则沉默得多,他骑在马上,回首南望,目光深邃。龙骧军,尤其是那名为胡汉的首领,以及那闻所未闻的“雷火”之术,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石勒在心中默念,一股更加凝重、也更加狡猾的谋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失败的耻辱,有时比胜利的荣耀,更能催生出一个可怕的对手。 第六十八章暗流渐起 鹰嘴涧大捷的余波,在龙骧军镇内部逐渐转化为一股务实而谨慎的力量。胡汉深知,一场战术上的胜利,并不能扭转战略上的劣势。在短暂的庆功与抚恤后,整个军镇在他的主导下,如同一台修复好的机器,再次全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运转的方向更加内敛与深远。 龙骧峪外的田野上,积雪消融,土地变得松软。在李铮和杨茂的全力组织下,男女老幼几乎全员出动,赶在春耕最好的时节里,将宝贵的粮种播撒进土地。由胡汉提出思路、杨茂带人反复试验改进的新式曲辕犁,比起旧式长直辕犁,转弯灵活,深耕省力,大大提升了垦殖效率。田野间虽依旧沉默寡言,但看着翻开的肥沃泥土和井然有序的田垄,人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对秋收的希望。 坞堡内的工建区域,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欧师傅和孙木根领导的匠作监分成了两班,日夜轮换。一班负责修复、保养在鹰嘴涧之战中损耗的军械,尤其是弩机和受损的甲胄;另一班则集中了最有经验的工匠,在一个被严格隔离的区域内,继续钻研“轰天雷”的改良。基于上次使用的经验,胡汉提出了明确方向:降低对稀有硝石的依赖,探索颗粒化火药以提高稳定性和威力,同时尝试制造不同尺寸和用途的型号,例如用于投掷的小型震天雷,以及用于坑道爆破的炸药包。进展缓慢,但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张凉则一头扎进了军营。缴获的百余匹战马被精心喂养,赵老三的骑军营得以补充扩编,每日在峪外指定的区域进行着严格的骑术、队列与突击训练。步兵们则反复操演着结阵、防御、交替掩护撤退的战术,张凉将鹰嘴涧之战的得失融入日常训练,尤其强调在山地、林间等复杂地形下的小队配合与独立作战能力。没有高强度的冲锋陷阵,只有日复一日的打磨,让这些原本多是农夫和流民的士卒,逐渐向着职业军人的方向蜕变。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靖安司的王栓,成为了这段时间里最忙碌的人之一。他手下的探子,如同无形的触角,以更大的力度和更广的范围,向着龙骧军镇的四周延伸。 北方的消息最先传回。刘虎与石勒败退之后,并未返回各自的根本之地,反而在并州北部一个名为“离石”的胡人聚集区附近合兵驻扎了下来。他们一边收拢溃兵,一边大肆掳掠周边的小部落和汉人坞堡,以补充损失的兵员和物资。探子回报,石勒麾下似乎多了一些操着不同口音的胡人,疑似来自更北方的部落。而且,胡人营寨中防范极其严密,对陌生面孔的盘查到了苛刻的地步,王栓派出的好几批精干斥候都难以靠近核心区域,无法探知其具体意图。 “石勒在舔舐伤口,但他绝不甘心。招兵买马,联络外援,他在准备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胡汉在得知这些情报后,对张凉和李铮说道,语气笃定。 更令人隐隐不安的消息来自东方和南方。王栓通过一些辗转的商路和逃亡的流民得知,原本在河北、中原一带混战的各方势力,似乎都隐约听闻了并州西南角出现了一个“善用雷火”、“屡挫胡骑”的汉人势力。好奇、觊觎、警惕……各种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投向这个原本不被重视的角落。 这一日,王瑗拿着一卷刚刚整理好的文书,来到了胡汉处理公务的房间。她如今不仅是蒙学的负责人,也协助整理和分析靖安司送来的各类情报中涉及历史地理、人物背景的部分。 “镇守使,”王瑗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凝重,“这是根据王司丞送来的零星信息,结合我所知的典籍,整理出的关于河北、中原几股主要势力的动向简录。”她将文书铺在胡汉面前,“盘踞幽州的段部鲜卑,近来与王浚摩擦加剧;占据襄国的石勒(虽主力在此,但其老巢在襄国亦有留守势力)与刘琨大人时有交锋;而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虽已承制,但内部门阀倾轧,北伐之心……恐难一致。” 她顿了顿,指向其中一行:“值得注意的是,据南边来的流民提及,原本活跃于豫州一带的乞活军一部,因其首领陈午病故,内部纷争不断,有一支约千人的队伍,在李恽等人的带领下,正向西进入了司州地界,似乎有继续向北流窜的迹象。乞活军成分复杂,战力不弱,但军纪……颇为堪忧。” 胡汉的目光在那行关于乞活军的记录上停留了许久。乞活军,这是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武装流民集团,为了生存而战,既抗胡,有时也难免劫掠。他们的到来,对于并州本就混乱的局势,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胡汉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们想埋头发展,但外界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石勒在积蓄力量,新的势力也在被吸引过来。” 他看向王瑗,目光恢复了清明:“辛苦你了,这份东西很有用。告诉王栓,加强对南面和东面通道的监控,尤其是乞活军那支队伍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具体到了哪里,意图如何。” “是。”王瑗应道,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镇守使,我们……能一直守住吗?” 胡汉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坞堡内井然有序的景象和远处田野上辛勤劳作的人们,缓缓道:“没有谁能保证永远不败。但我们每多开垦一亩田,多打造一件利器,多训练好一个士兵,我们守住家园的希望就大一分。尽人事,听天命。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天,让自己变得更硬,让我们的刺,变得更尖。” 王瑗看着胡汉坚毅的侧影,心中的些许彷徨渐渐安定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龙骧军镇在胜利后的宁静中加速成长,而围绕着它的无形漩涡,却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下一次的风暴,或许将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第六十九章 南来的风与北望的眼 春耕的忙碌暂告一段落,龙骧峪内外的新垦田地上,嫩绿的禾苗破土而出,给这片饱经战火与苦难的土地带来了勃勃生机与希望。然而,镇守使府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盎然的春意而变得轻松。 王栓带回来的南方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确认了,”王栓的声音带着连日奔波的沙哑,但语气十分肯定,“那支乞活军,约一千二百人,由李恽、薄盛两个头领率领,老弱妇孺约占三成,目前已越过王屋山,进入了上党郡南部地界。他们沿途攻破了两处废弃的坞堡暂歇,但并未像传闻中那样大肆劫掠,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长久落脚的地方。”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根据他们目前的路线和抓来的向导口供判断,其下一步方向,极有可能是向北,进入我并州西河郡地界。预计最多十日,其前锋就可能抵达我龙骧军镇南部边缘。” 地图在桌案上铺开,胡汉、张凉、李铮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南面那片与西河郡接壤的区域。那里丘陵起伏,散落着一些早已荒废或力量弱小的坞堡,几乎是不设防的地带。 “乞活军……”张凉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地图,“某早年从军时听闻过他们,为求活命而聚,打仗悍不畏死,但军纪涣散,时而降胡,时而抗胡,亦兵亦匪,难以预料。这一千多人,若真是冲着我们来的,虽不及刘虎石勒势大,但也是个大麻烦。” 李铮面露忧色:“春耕刚毕,府库粮草虽因缴获和春粮接续略有盈余,但支撑我们现有军民已属不易,若再收纳或应对这一千多张吃饭的嘴,恐怕……而且,其心难测,若引入腹地,恐生肘腋之变。” 胡汉沉默地听着,心中飞速权衡。乞活军,是这个时代流民武装的典型代表,是绝望环境下的产物。他们既有被压迫者的反抗性,也有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破坏性。处理得好,或许能成为一股助力;处理不好,就是引狼入室,甚至可能引发与周边势力(包括潜在的晋室力量)的误会。 “不能让他们轻易进入我们的核心区域,”胡汉最终开口,语气坚决,“但也不能一味驱赶,将其彻底推向敌人,或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祸害周边乡里。” 他指向地图上一个位于龙骧军镇南部边界,靠近汾水支流的地点:“这里,‘黑风坳’,地势相对平缓,但有水源,且距离龙骧峪有足够缓冲。张司马,你即刻率领五百步卒,携半月粮草,前往黑风坳建立营寨,扼守要道。不必主动攻击,但需严阵以待,展示我军军容与决心。” “李长史,从库存中调拨一批粮食,数量不必多,够他们千余人两三日食用即可,运往黑风坳。同时,准备一批我们淘汰下来的旧兵器和部分农具。” 张凉和李铮都有些不解地看着胡汉。 胡汉解释道:“示之以威,怀之以德。先让他们知道我龙骧军并非软弱可欺,有决心也有能力保卫家园。再送上一份‘礼物’,表明我们知晓他们生存艰难,并非一味敌对。粮食是善意,旧兵器农具是暗示——若有诚意,可为我们协防或垦荒,换取生计,而非劫掠。” “王司丞,”胡汉看向王栓,“挑选机敏且口才好的手下,随军行动。待两军对峙时,设法与李恽、薄盛接触。告诉他们,龙骧军镇愿与所有抗胡保民的势力交好,但绝不容忍劫掠与破坏。若他们愿意遵守我龙骧规矩,可划拨黑风坳附近荒地供其垦殖,并可按功绩换取粮饷兵甲;若心怀不轨,鹰嘴涧便是前车之鉴。” 这是一种有限度的接触和试探,既保持了安全距离,又留下了合作与吸纳的可能。众人细细品味,都觉得在目前形势下,这已是较为稳妥的策略。 “那北边……”李铮提醒道,“石勒和刘虎,绝不会坐视我们与乞活军接触不管。” “没错,”胡汉目光转向北方,“石勒是枭雄,最善抓住机会。我们南面应对乞活军,他很可能趁机有所动作。王司丞,北面的监视不能有丝毫松懈,尤其要盯紧石勒的动向,看他是否会分兵南下牵制,或是与其他势力勾结。” 就在龙骧军镇紧锣密鼓地应对南方新出现的威胁时,北方的离石之地,石勒的大帐内,也并不平静。 刘虎依旧每日叫嚣着要报仇雪恨,但石勒的心思已经飞得更远。他收到了南面乞活军北上的消息,也探知了龙骧军镇的频繁调动。 “胡汉……果然不是池中之物。”石勒对麾下心腹夔安、孔苌等人说道,“如此快就稳住了阵脚,还能分出精力应对南面的流寇。他派兵前出布防,而非闭门死守或仓促接纳,此乃深谙兵法‘先为不可胜’之道。” “将军,这可是好机会!”孔苌眼中闪过厉色,“我军新得北地一些部落依附,兵力已恢复大半。不如趁其南顾,发兵猛攻龙首关,或可一举而下!” 石勒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龙首关经张凉经营,固若金汤,强攻损失太大。胡汉此人,用兵奇正相合,焉知他在南面不是虚张声势,诱我北上?别忘了那‘雷火’之威。” 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不过,机会确实来了。传令下去,多派细作,潜入西河郡,特别是那支乞活军附近。想办法散播消息,就说龙骧军镇粮草堆积如山,兵甲犀利,却吝于接济同胞,只想驱赶乞活军去送死……再让人暗中接触李恽、薄盛,许以重利,挑唆他们去攻打龙骧军镇,告诉他们,届时我军可为其后援。” 夔安立刻领会:“大将军是想……驱虎吞狼?” “不错,”石勒冷然道,“让乞活军这头饿狼,先去试试胡汉的成色。若两败俱伤,我们便坐收渔利;若乞活军败,我们可趁机收拢其残部;若龙骧军露出破绽……那就是我们一雪前耻之时!” 南北两方,不同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龙骧军镇这片新兴的土地上。南来的风中带着乞活军求活的渴望与不确定的野性,而北望的眼中则闪烁着石勒狡诈而耐心的寒光。龙骧军镇这艘刚刚经受住一次风浪的小船,即将在更加复杂的暗流中,考验其舵手的智慧与全体船员的韧性。 第七十章黑风坳前的对峙 暮春的风掠过黑风坳略显荒凉的原野,带来远处汾水支流的湿润气息,却吹不散此地骤然凝聚的肃杀。 张凉率领的五百龙骧军步卒,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在黑风坳唯一可供大队人马通行的要道处,依托几个矮丘,立下了一座坚固的营寨。壕沟、拒马、简易的望楼一应俱全,营寨内旌旗严整,披甲的士卒沉默地驻守在各自位置上,弓弩上弦,刀枪出鞘,一股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森然之气弥漫开来,与寻常流民武装或地方坞堡私兵截然不同。 就在营寨立起的第二天下午,南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滚滚烟尘。先是零星的马匹探头探脑,随后,一片黑压压的人影逐渐清晰,向着黑风坳缓缓涌来。 那就是乞活军。 他们的队伍拉得很长,步履蹒跚,衣甲混杂,甚至许多人还穿着破烂的民服,手中兵器也是五花八门,锄头、草叉与锈蚀的刀枪并列。队伍中夹杂着装载着简陋家当的独轮车,以及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妇孺。整体看上去,更像是一股庞大的流民潮,而非一支军队。然而,走在队伍前列和护卫在两翼的那些青壮,虽然面带菜色,眼神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与警惕,他们紧紧握着武器,打量着前方那座突然出现的、军容严整的营寨。 乞活军的队伍在距离龙骧军营寨约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在队伍中蔓延。显然,龙骧军如此快速的反应和严整的军容,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龙骧军营寨望楼上,张凉手按刀柄,冷眼看着远处停下的乞活军队伍。他目光锐利,迅速判断着对方的数量、装备和士气。“传令,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放箭,亦不得出营挑衅。稳住阵脚!” 与此同时,乞活军队伍的前方,两名头领模样的人正在低声商议。一人身材较高,面容精悍,腰间挎着一柄环首刀,正是李恽。另一人稍矮,但骨架粗大,眼神闪烁,是薄盛。 “李头领,看这架势,这龙骧军不是善茬啊。”薄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忌惮,“营寨立得飞快,军容齐整,怕是块硬骨头。” 李恽眉头紧锁,他同样感受到了前方营寨传来的压力。“这一路北来,听闻这龙骧军能屡挫胡骑,看来并非虚言。他们在此列阵,意思很明白,不想让我们过去。” “那怎么办?弟兄们都快断粮了!后面还有胡人游骑窥视,总不能困死在这里!”薄盛有些焦躁。 就在这时,龙骧军营寨辕门开启,一小队人马驰出,约有十骑,为首一人并未着甲,只穿寻常文士袍服,正是王栓麾下的一名得力干员,名叫周巡,以机辩著称。他手中举着一面代表使节的小旗,身后跟着几名护卫,径直朝着乞活军队伍行来。 “止步!”乞活军前阵一阵骚动,数十名手持长矛的士卒紧张地上前,拦住了周巡一行的去路。 周巡勒住马,面色平静,对着拦路的乞活军士卒拱了拱手,朗声道:“在下龙骧军镇守使麾下参军周巡,奉镇守使之命,求见贵部李恽、薄盛二位头领,有要事相商!” 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后方,李恽与薄盛对视一眼。 “让他过来。”李恽沉声道。 拦路的士卒让开一条通道,周巡下马,独自一人走到李恽和薄盛面前,再次行礼:“周巡见过二位头领。” “哼,你们龙骧军这是什么意思?”薄盛语气不善,指着前方的营寨,“堵住去路,是想跟我们乞活军开战吗?” 周巡不卑不亢,微微一笑:“薄头领言重了。我龙骧军镇立足于此,旨在保境安民,抗御胡虏,绝非好战之师。此番前来,非为堵截,实为沟通。”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支庞大的流民队伍,尤其是在那些面有菜色的妇孺身上停留片刻,语气转为诚恳:“我家镇守使胡公,深知诸位北上行路艰难,皆为胡乱所迫,求一安身立命之所。然,龙骧军镇亦初创不久,地狭民贫,骤然接纳贵部上千之众,恐力有未逮,更恐引发误会与冲突,非两家之福。” 李恽目光微动:“那胡镇守使的意思是?” 周巡正色道:“胡公有言,同是华夏子孙,抗胡之心无异。龙骧军愿与所有志在保家卫国的力量携手。若贵部愿意,可暂驻于这黑风坳附近。”他回身指了指营寨后方一片相对平坦、靠近水源的荒地,“那片土地,虽显荒芜,但稍加开垦,亦可耕种。我龙骧军愿提供少量粮种、部分旧式农具,助贵部初期立足。”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恽和薄盛的反应,继续道:“此外,若贵部愿意,可与我龙骧军订立盟约,互为奥援。遇有胡虏来犯,可协同作战,届时,龙骧军可按功绩,提供部分粮饷兵甲作为酬谢。不知二位头领意下如何?” 这番提议,软中带硬,既划定了界限,不允许乞活军随意进入核心区域,又留下了合作与援助的空间,给出了实际的利益(土地、农具、潜在的粮饷兵甲),可谓思虑周全。 李恽脸上露出沉吟之色,周巡的条件,虽然不算优厚,但至少提供了一条可以暂时喘息、甚至可能稳定下来的路径。不用立刻拼命,就有地可垦,有机会获得援助。 然而,薄盛却冷哼一声:“划块荒地给我们自己开垦?给点旧农具?当我们是叫花子打发吗?我们一路北上,可是听说你们龙骧军富得流油,缴获了胡人无数粮草兵甲!如今同胞落难,却如此吝啬,是何道理?莫非是想让我们替你们挡在前面,当抵挡胡人的肉盾?” 他这话声音不小,顿时引起周围一些乞活军士卒的共鸣,人群中响起一阵不满的嗡嗡声。显然,石勒细作散播的“龙骧军粮草堆积如山却吝于助人”的谣言,已经开始发酵。 周巡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薄头领此言差矣。龙骧军所有,皆是将士用命、百姓辛勤所得,每一粒粮食,每一件兵甲,都关乎数千军民性命,岂敢轻言‘富足’?胡公常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提供土地农具,助贵部自食其力,方是长久共存之道。若只知索求无度,与依附胡虏何异?岂是我等抗胡义士所为?” 他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乞活军士卒,提高了声音:“诸位弟兄!我龙骧军与胡虏血战,鹰嘴涧下尸骨未寒!我们所做一切,只为在这乱世守住一方净土,让更多人能活下去!若诸位真心抗胡,愿守规矩,龙骧军愿以诚相待,共御外辱!若有人心存他念,或受小人挑唆,欲行不轨之事……” 周巡的声音陡然转厉,指向身后严阵以待的营寨:“我龙骧军上下,亦不惜再战!何去何从,请二位头领与诸位弟兄,三思而定!” 言罢,他不再多言,对李恽、薄盛拱了拱手,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回本阵。 黑风坳前,气氛凝重到了极点。龙骧军的强硬姿态与合作提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乞活军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是接受条件,艰难但有可能走向安定?还是被谣言和愤怒驱使,冲向那森严的营垒? 李恽和薄盛面临着艰难的选择,而潜藏在暗处的石勒细作,仍在阴影中窥伺,等待着煽风点火的机会。 第七十一章 坳夜惊变 周巡退回营寨后,黑风坳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乞活军的队伍并未后退,也未前进,就那么停滞在原地,内部却暗流汹涌。 李恽命人在队伍前方支起简陋的营帐,与薄盛以及几个小头目聚在其中商议。帐内的气氛比帐外更加沉闷压抑。 “李头领,你意下如何?”一个小头目忍不住问道,目光在沉默的李恽和面色阴沉的薄盛之间游移。 李恽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声音有些沙哑:“龙骧军……条件不算优厚,但给了条活路。那片荒地,靠近水源,若能开垦出来,加上他们允诺的粮种农具,熬过今年,明年或许就能站稳脚跟。与他们结盟,共同抗胡,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出路?”薄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李兄!你糊涂啊!那龙骧军分明是缓兵之计!他们怕我们,又不想背上屠杀同胞的恶名,所以才用这点蝇头小利稳住我们!等我们费劲巴力开垦出田地,他们根基更稳,兵甲更利,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别忘了这一路听到的,他们富得很!凭什么只给我们这点东西?分明是瞧不起我们乞活军!” 他环视帐内众人,煽动道:“弟兄们一路北上,吃了多少苦?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却被堵在这荒山野岭!咱们手里也有刀枪,也有上千敢拼命的弟兄!凭什么要受这窝囊气?依我看,趁他们立足未稳,今夜就突袭其营寨!只要打破这营寨,龙骧峪的粮食、兵器、女人,就都是我们的!” 几个本就对龙骧军条件不满、或是被石勒细作暗中蛊惑的小头目顿时出声附和,帐内一时间充满了躁动的好战情绪。 李恽脸色难看,厉声道:“薄盛!你冷静点!突袭?你看不清那营寨的坚固吗?你看不清那些守军的气势吗?那是能硬撼刘虎石勒主力的精锐!我们这些人,疲惫不堪,装备简陋,拿什么去突袭?就算侥幸胜了,要死多少弟兄?后面还有胡人虎视眈眈,我们自相残杀,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哼,我看你是被龙骧军吓破了胆!”薄盛冷笑,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不屑,“你不敢,我敢!愿意跟着我薄盛吃香喝辣的,站出来!” 帐内顿时分成了两派,一部分人倾向于李恽的稳妥,一部分人被薄盛描绘的“美好前景”所诱惑,吵吵嚷嚷,争执不下。 最终,这场商议不欢而散。李恽无法说服薄盛,也无法完全压制部下中愈发高涨的冒险情绪。他只能严令自己直属的人马不得轻举妄动,同时加派岗哨,防备可能来自龙骧军,也防备内部可能出现的变故。 然而,薄盛及其追随者的决心,比李恽预想的还要坚决。 深夜,月黑风高。 薄盛纠集了约四百多名最死忠、也最悍勇的部下,这些人多是亡命之徒,对未来的恐惧压过了理智,更渴望通过劫掠来瞬间改变命运。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大部队,如同鬼魅般,向着龙骧军的营寨潜行而去。 薄盛的打算很简单,也很冒险:利用夜暗接近,寻找营寨防御的薄弱点,突然发起猛攻,制造混乱,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后续人马一拥而入,未必不能以乱取胜。 可是,他们低估了张凉的经验,也低估了龙骧军哨探的能力。 早在薄盛的人马开始异动之时,潜伏在黑暗中的靖安司暗哨就已经将情况传递回了营寨。 营寨望楼上,张凉身披铁甲,按刀而立,眼神在黑夜中锐利如鹰。他听着王栓派来的手下低声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果然来了……传令下去,各都尉按预定方案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声,不许点火,弓弩准备,放近了再打!”他的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 整个龙骧军营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在黑暗中张开了獠牙,等待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薄盛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摸到了营寨的壕沟前,眼见寨墙上似乎守备松懈,只有零星火把,心中窃喜。他低吼一声:“弟兄们,杀进去!粮食兵器随便拿!” 数百名乞活军发出一阵杂乱的呐喊,奋力越过壕沟,冲向寨墙,有人开始架设简陋的梯子,有人试图用刀斧砍劈营门。 就在他们大部分人都进入弓弩射程,最前锋甚至已经攀上寨墙的那一刻—— “放!” 张凉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寨墙上,骤然站起了密密麻麻的弩手!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尖啸!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乞活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此起彼伏! 几乎同时,寨墙后方预先标定好的区域,几架床弩也被激发,粗大的弩枪带着恐怖的力量呼啸而出,直接将试图冲击营门的数十人串成了血葫芦! “点火!”又是一声令下。 寨墙上下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将寨墙前方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乞活军士卒惊恐失措的脸庞。紧接着,一罐罐混合了油脂、松脂的火油被抛掷下来,落在人群中轰然燃起,灼热的火焰和浓烟顿时吞噬了不少人。 “有埋伏!快退!”薄盛魂飞魄散,他没想到龙骧军的反应如此迅速,防御如此严密狠辣!他挥舞着刀,试图稳住阵脚,但败退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遏制。 幸存的乞活军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如同无头苍蝇般向后狂奔,只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龙骧军的弓弩手则冷静地进行着追射,直到他们逃出射程。 这场夜袭,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刻钟。薄盛带来的四百多人,能跟着他狼狈逃回乞活军大队的,不足百人,且大半带伤。营寨前的空地上,留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和伤员,哀嚎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乞活军大营这边,李恽早已被惊醒,他带着亲卫赶到营前,正好看到薄盛等人狼狈逃回,以及远处龙骧军营寨前那如同地狱般的场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后怕和愤怒。 “薄盛!你这蠢货!”李恽一把抓住失魂落魄的薄盛,怒吼道,“你害死了这么多弟兄!” 薄盛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满眼的恐惧和悔恨。 这时,龙骧军营寨方向,再次响起了周巡那清晰而冷静的声音,通过简易的传声筒,在夜空中回荡: “李头领!今夜之事,乃薄盛一意孤行,咎由自取!我龙骧军仍愿信守前诺!望李头领明辨是非,约束部众,莫要再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何去何从,望速决断!若再有人敢犯我营寨,定斩不饶!” 声音传入每一个乞活军士卒耳中,如同重锤敲击在心口。看着眼前惨烈的败局,听着龙骧军依旧留有余地的警告,再看看面如死灰的薄盛和愤怒痛心的李恽,绝大多数乞活军士卒心中,那点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和侥幸,彻底熄灭了。 现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活下去的路,似乎只剩下龙骧军指出的那一条。李恽看着周围一双双茫然、恐惧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而在远处的黑暗中,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目睹了夜袭的彻底失败,低声咒骂了几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赶着向北面的主子汇报这不利的消息。石勒驱虎吞狼的算计,在第一回合,便遭遇了挫败。 第七十二章盟约与暗影 黎明驱散了黑风坳的血腥与黑暗,也将乞活军残存的侥幸与躁动彻底浇灭。营寨前那片狼藉的战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与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冲突的惨烈,也宣告了薄盛冒险主义的彻底破产。 天刚蒙蒙亮,李恽便下令将重伤难治的薄盛拘押起来——这位昨夜还气势汹汹的头领,在败退回营后便因失血和惊惧发起了高烧,已是半昏迷状态。随后,李恽只带着两名亲卫,卸下兵器,徒手走向龙骧军的营寨。 他在辕门前停下,对着守寨的士卒深深一揖,扬声道:“乞活军李恽,求见张司马、周参军!昨夜之事,皆因我约束不力,御下无方,致使薄盛擅启战端,惊扰贵军!李恽特来请罪!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只求……只求贵军能看在同是汉家儿郎的份上,给我麾下那些只是想求一条活路的老弱妇孺,留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沙哑与深深的悔愧,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很快,辕门打开,张凉与周巡一同走了出来。张凉依旧甲胄在身,面色冷峻,目光如刀般扫过李恽。周巡则神色平和,上前一步扶起李恽:“李头领请起。昨夜之事,首恶在薄盛,如今他已自食其果。李头领能明辨是非,及时止损,已是难得。” 张凉冷哼一声,开口道:“李头领,我家镇守使有言在先,龙骧军不惧战,但亦不好战。所求者,无非是保境安民,共抗胡虏。你部若诚心合作,前事可既往不咎。若再有三心二意……” 他话未说尽,但那股沙场宿将的杀伐之气,让李恽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道:“不敢!绝不敢再有二心!李恽及麾下剩余弟兄,愿遵胡镇守使之命,依前议,于黑风坳垦荒驻守,并与龙骧军结盟,共抗胡虏!” 形势比人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惨痛的教训面前,李恽做出了最现实,也是唯一能保全大部分人的选择。 当日下午,在龙骧军营寨内,举行了一场简单却郑重的盟誓仪式。李恽代表剩余的近九百名乞活军(剔除了薄盛的死忠),与代表龙骧军镇的张凉,歃血为盟,约定双方互为唇齿,共御外敌,龙骧军提供必要的粮种、旧农具及有限度的军事庇护,乞活军则负责黑风坳方向的警戒,并承诺遵守龙骧军镇的基本法令,不得掳掠周边。 盟誓既成,笼罩在黑风坳上空的战争阴云暂时散去。李恽带着第一批龙骧军提供的粮种和农具,返回了自己的营地,开始组织人手,划分区域,投入到艰难的垦荒工作中去。虽然前途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获得了一块可以暂时栖身、并通过劳动换取生存希望的土地,避免了即刻覆灭或自相残杀的命运。 消息传回龙骧峪,胡汉微微松了口气。兵不血刃(或者说,以一次果断的防御战为代价)地化解了南面的潜在危机,并将这股不安定的力量转化为外围的屏障和潜在的盟友,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他立刻下令,让李铮后续视乞活军垦荒的进度和表现,酌情提供一些技术指导,比如如何更有效地利用那片贫瘠的土地。 然而,就在龙骧军镇上下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专注于内部建设和春耕夏耘之时,北面的王栓,再次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镇守使,石勒有动静了。”王栓的神情比以往更加凝重,“我们潜伏在离石附近的探子回报,石勒麾下大将孔苌,日前率领约一千五百精锐骑兵,离开了离石大营,动向不明。刘虎所部则依旧留在离石附近,与石勒本部若即若离。” “孔苌……一千五百骑兵……”胡汉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石勒想干什么?声东击西?绕过我们,袭击更南面的地方?还是……冲着他处去的?” 张凉沉吟道:“一千五百胡骑,机动性强,若是绕过我们,流窜入西河郡甚至上党郡腹地,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既能就食于敌,补充自身,也能破坏周边秩序,让我龙骧军显得无能,动摇周边坞堡对我们的信心。” 李铮也忧虑道:“若是如此,我们被牵制在此,难以远救,只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时间一长,恐失人望。” 胡汉盯着地图,目光最终落在了东北方向。“还有一种可能……”他缓缓道,“石勒的目标,或许不是南面,而是东面。” “东面?”张凉和李铮都看向地图。 “没错,”胡汉的手指点在并州与司州、冀州交界的区域,“别忘了,并州并非只有我们和石勒刘虎。东面还有凭借壶关天险、一直坚持抗胡的刘琨刘越石公!石勒此人,野心极大,绝不会满足于偏安一隅。他或许是想趁刘琨不备,派孔苌这支精骑,绕过太行险隘,突袭晋阳(刘琨治所)周边,或是切断刘琨与河北的联系!” 这个推测让张凉和李铮都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局势就更加复杂了。刘琨是晋室在北方仅存的一面旗帜,若他那里有失,整个北方的抗胡形势都将更加恶化。 “王司丞,”胡汉立刻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探查孔苌所部的确切去向!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同时,设法联系我们在晋阳方向可能有的眼线,了解刘琨大人近期的动向!” “是!”王栓领命,匆匆离去。 胡汉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石勒这一手,无论目标是哪里,都显得更加老辣和难以捉摸。他不再执着于正面硬撼龙骧军这块硬骨头,而是开始运用骑兵的机动优势,或将战火引向别处,或寻找更薄弱的环节进行打击。 “看来,我们和石勒的较量,已经从明面上的刀兵相见,转入了更深层次的战略博弈了。”胡汉低声自语,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龙骧军镇虽然初步站稳了脚跟,但来自北方的巨大阴影,非但没有散去,反而以另一种更加诡谲的方式,笼罩下来。内部的建设和外部的威胁,如同两条并行的轨道,推动着这个新生的势力,在乱世的激流中,艰难前行。 第七十三章 晋使南来 孔苌所部骑兵的动向尚未查明,龙骧军镇的南方,却又起波澜。不过这一次,来的不是流民武装,而是打着晋室旗号的一支小型队伍。 数日前,一队约五十人的骑手,护卫着几辆马车,沿着汾水河谷北上,其衣甲制式与北方胡骑迥异,更近于南边晋军的风格,旗帜上隐约可见“豫州”、“桓”等字样。他们行事颇为谨慎,避开大道,专走小径,但终究没能逃过靖安司日益严密的耳目。 “豫州兵?桓氏?”龙骧峪镇守使府内,胡汉看着王栓送来的急报,眉头微蹙。在他的记忆中,东晋初年,豫州刺史确为祖逖,而桓氏亦是南渡门阀之一,此时颇为活跃的似是桓彝。“他们北上至此,所为何来?” 李铮沉吟道:“豫州与我这并州相隔甚远,中间隔着胡虏控制的中原大地。他们冒险北上,若非军事行动,那便极可能是使者。或是江东朝廷听闻了我龙骧军之名,前来探察虚实?” 张凉冷哼一声:“探察虚实?怕是来看我们这‘草头王’是否听话,能否为他们所用的吧?” 胡汉点了点头,张凉所言,很可能接近事实。东晋朝廷偏安江左,对北方沦陷区的态度历来复杂,既希望有忠义力量牵制胡人,又担忧这些力量尾大不掉,不受控制。龙骧军镇近来名声鹊起,引起江东注意,是迟早的事。 “来者是客,何况打着晋室旗号。”胡汉很快有了决断,“王司丞,加派人力,沿途暗中监视,确保其无异动,但不必阻拦。李长史,准备一处清净院落,以备使者落脚。张司马,龙首关及各处隘口保持警戒,外松内紧,莫要让人小觑了我军威仪。” 他顿了顿,补充道:“待其进入我控制范围,我亲自出迎。” 数日后,这支队伍抵达了龙骧军镇南缘的黑风坳。此时的黑风坳,已与月余前大不相同。乞活军在李恽的带领下,已然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虽然营寨依旧简陋,但秩序井然,大片荒地已被粗略开垦,露出了新鲜的泥土颜色,一些妇人孩童甚至在河边洗衣、嬉戏,虽面容依旧清瘦,但眼神中已少了许多惶惑,多了几分安定。龙骧军在此设立的哨卡士卒,与乞活军守望相助,气氛颇为奇特,既不像是完全吞并,也不像是单纯的盟友。 这支南来的队伍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讶。为首的使者是一名年约三旬、面容清癯、身着文士袍服的男子,他骑在马上,看着这迥异于寻常流民营地的景象,尤其是那些乞活军士卒看到龙骧军旗帜时流露出的敬畏而非仇恨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深思。 在龙骧军引导下,他们穿过黑风坳,继续向北。越是靠近龙骧峪核心区域,所见景象便越发令这些南来者动容。 道路虽仍是土路,却被平整夯实,可供车马顺畅通行。路旁田野阡陌纵横,禾苗长势喜人,田间劳作的农夫面色红润,见到军队经过并不惊慌,反而会停下劳作,好奇地张望。偶尔能看到一些造型奇特的犁具(曲辕犁)在田中运作,效率似乎颇高。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龙骧峪本身的防御。尚未进入峪口,便能看见依山势修建的坚固坞堡,墙体以土木石混合垒砌,高达三丈有余,女墙、箭垛一应俱全,隐约可见上面巡逻的士卒身影。峪口设有重重哨卡,盘查严谨但并不刁难,士卒精神饱满,装备齐整,尤其是他们背负的弩机,形制统一,透着森然寒气,远非江东诸军常见的杂乱装备可比。 “这……这真是北地坞堡?”使者队伍中,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叹。眼前的景象,秩序、生机、严整,与他们想象中的北方残破、混乱截然不同。 使者本人,名为桓彝,字茂伦,乃是谯国龙亢桓氏子弟,素有才名与气节,此次奉江东朝廷(实为执政的琅琊王司马睿)之命,冒险北上,一来是联络尚在北方坚持的刘琨、祖逖等人,二来也是听闻并州新起一股汉人势力,特来观风望气。 此刻,他心中的轻视与疑虑已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行至坞堡大门外,只见一队人马已在此等候。为首一人,年约三十,并未着官服,只穿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袍,身形挺拔,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双眼睛格外深邃沉静,仿佛能洞彻人心。他身后左右,分别站着一名顶盔贯甲、杀气内敛的武将(张凉),和一名文士打扮、气质沉稳的官员(李铮)。 桓彝心知,这布袍青年,必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龙骧军镇守使胡汉了。他不敢怠慢,连忙下马,整理衣冠,上前几步,拱手为礼,朗声道:“可是胡镇守使当面?在下谯国桓彝,奉江东琅琊王令,北上宣慰忠义,今特来拜会!” 胡汉亦是上前,拱手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原来是桓先生,久仰。胡某与麾下将士,于此乱世,不过是为求存保民,略尽绵力,岂敢劳先生大驾远来。先生一路辛苦,还请入内叙话。” 他的应对从容得体,既点明了自己“保境安民”的立场,又没有表现出对江东朝廷的过度热情或疏远,让桓彝心中又高看了几分。 双方入得坞堡,桓彝更是暗自心惊。堡内街道整洁,屋舍俨然,虽谈不上繁华,但民众神色安定,甚至能看到有孩童聚集在一处较大的屋舍外,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似是蒙学!工匠区域叮当之声不绝,隐约可见新式农具、兵器正在打造。整个坞堡充满了一种井然有序、奋发向上的气息。 这绝非寻常坞堡主或流民帅所能为!桓彝心中已然断定,这位年轻的胡镇守使,其志恐不在小。 当晚,镇守使府设下简单的宴席,为桓彝接风。席间,桓彝多次以言语试探,问及龙骧军镇之志向、与刘琨祖逖之关系、对江东朝廷之态度等等。 胡汉皆从容应对,言称龙骧军志在团结一切可团结之力,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凡有志于此者,皆可为友。对于江东朝廷,他言辞恭敬,称琅琊王承续晋祚,乃天下正朔,龙骧军镇愿遥尊号令,共抗外侮。但同时,他也委婉地强调北地情况特殊,军民一心方有今日局面,诸多事务需因地制宜,方能有效抗胡。 这番回答,既给了江东朝廷面子,表达了名义上的臣属,又牢牢抓住了“因地制宜”和“军民一心”的实权,软中带硬,让桓彝挑不出太大毛病,却又隐隐感到,这位胡镇守使绝非甘于人下之辈。 宴席散去,桓彝被安排在精心准备的客舍休息。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坞堡内零星但明亮的灯火,以及远处哨楼上如同雕塑般的身影,心潮起伏。 “北地竟有如此人物……龙骧军……胡汉……”他低声自语,“或许,朝廷在北方,又多了一分指望?亦或是……多了一分隐忧?” 而对于胡汉而言,晋使的到来,既是认可,也是新的挑战。如何与江东朝廷这庞然大物打交道,如何在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前提下争取更多资源与名义,将成为他接下来必须面对的课题。南来的风,带来了江东的信息,也带来了更广阔棋盘上的博弈信号。 第七十四章观风问政 桓彝在龙骧峪停留了下来,美其名曰“休整队伍,领略北地风光”,实则是在胡汉的安排下,进行一场更为深入和全面的“考察”。胡汉深知,空口白话难以取信于人,尤其是对这些来自江东、见惯了门阀倾轧和虚浮风气的士人。唯有将龙骧军镇真实的一面,尤其是其内在的秩序与活力展现出来,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或在未来的交涉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接下来的几日,桓彝在镇守使府属官的陪同下,参观了龙骧峪内外的诸多设施。 他走进了那片传出读书声的蒙学。只见数十名年龄不等的孩童,坐在简陋却整洁的学堂里,跟着一位年轻的先生(由略通文墨的士卒或流民中选拔担任)诵读着基础的《急就篇》、《千字文》。更让桓彝惊讶的是,教学内容似乎并不局限于经书启蒙,那先生还在沙盘上画着简易的算筹图案,讲授着最基本的加减之法。 “镇守使言,乱世求生,识字明数,方能不为奸人所欺,亦能更高效地做事。”陪同的李铮解释道。桓彝默然,这种务实的教育观念,与江东士族专注于玄谈清议、追求风雅飘逸的风气大相径庭。 他参观了匠作监的外围区域(核心的火器研发区自然不对外开放)。只见铁匠炉火熊熊,水力驱动的锻锤起落,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轰鸣,匠人们正在流水作业,打造着制式的枪头、箭簇。木工区内,新式的曲辕犁和修复的弓弩部件堆积如山。一切井然有序,效率颇高。 “此物便是曲辕犁,比旧犁省力过半,深耕效果更佳,乃杨工曹依镇守使之指点改进。”杨茂在一旁介绍,语气中带着自豪。桓彝仔细观察那结构精巧的犁具,心中震动,此物若推广开来,于农事增益巨大!这胡汉,竟连稼穑之术也如此精通? 他还去看了龙骧军的日常操练。校场上,士卒们队列整齐,号令严明,无论是步兵的结阵进退,还是弩手的齐射覆盖,都显露出严格的纪律和娴熟的技巧。尤其是弩手部队,装填、瞄准、击发,动作流畅划一,透着冷峻的效率感。张凉亲自督练,一丝不苟。 桓彝是见过军队的,江东的北府兵也算精锐,但如此注重基础、强调协同、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的训练,仍让他感到一种不同的质感。这绝非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他甚至去看了定襄堡和西河镇。定襄堡虽小,但在高骏的经营下,防御森严,军民士气高昂,像一颗钉子楔在北方。西河镇则依托河道,开始出现集市的雏形,有零星的商队冒险前来,用南边的盐布、漆器交换北地的皮毛、药材,龙骧军对此征收少量税赋,并维持秩序,显示出对商业的鼓励和管控能力。 一路行来,桓彝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多,最初的审视和警惕,逐渐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慨。他看到了高效的行政体系(尽管简陋),看到了鼓励农耕与工匠的务实政策,看到了纪律严明且士气不俗的军队,看到了对教育的初步重视,也看到了胡汉在军民中那几乎毋庸置疑的威望。 这完全是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具备一切潜力的割据势力雏形!而且其治理模式,与江东、与传统的门政治理截然不同,更注重实效和基层控制。 晚间,桓彝再次与胡汉会谈,这次他的态度明显更加郑重。 “胡镇守使治政有方,军容严整,百姓安居,彝一路行来,叹为观止。”桓彝由衷赞道,“如今北地纷乱,胡骑肆虐,能有如此一片净土,实乃汉民之幸。不知镇守使对今后,有何打算?” 胡汉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他沉吟片刻,道:“胡某本微末之人,逢此乱世,不过是想带着愿意跟随的百姓,寻一条活路。如今小有根基,所愿者,不过是守好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让追随我的军民能吃饱穿暖,不再受胡虏屠戮。若力有所及,亦愿与刘越石公、祖士稚公等北地忠义,互为声援,共抗石勒、刘虎等辈。” 他绝口不提扫平胡虏、匡扶晋室之类的宏大口号,只强调“保境安民”和“有限度的合作”,姿态放得很低。 桓彝却摇了摇头:“镇守使过谦了。以龙骧之潜力,岂甘偏安一隅?如今晋室南迁,北地忠臣义士苦苦支撑,正需如镇守使这般雄才,砥柱中流。琅琊王承制江左,心系北土,若镇守使愿正式上表,禀明心迹,归附朝廷,王上必不吝封赏,届时名正言顺,号召北地,岂不更好?” 这是抛出了橄榄枝,也是要求明确的政治站队。一旦胡汉上表称臣,龙骧军镇在法理上就成了东晋的一部分,胡汉本人也能获得正式的官衔,对于吸纳北方人心有一定好处。但同样,也会受到来自江东的潜在制约,甚至可能被要求听从调遣,损害独立性。 胡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桓先生美意,胡某心领。然我龙骧军镇草创,强敌环伺,石勒虎视在侧,刘琨公处亦情况未明。此时贸然上表,恐树大招风,引来胡虏重点围攻。且我处与江东路途遥远,音信难通,诸多事宜,恐需便宜行事。不若暂且维持现状,我龙骧军自是心向晋室,愿尊王攘夷,待根基更固,北地局势更明朗时,再行此举,方为稳妥。” 他再次以“实际情况”和“胡虏威胁”为由,婉拒了立刻明确臣属的要求,但留下了“心向晋室”的活话。 桓彝看着胡汉,知道眼前之人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极有主见,绝非可以轻易拿捏之辈。他也不再强求,转而笑道:“镇守使思虑周全,彝佩服。既如此,彝返回江东后,定向琅琊王及诸位公卿,详细禀报镇守使之忠义与龙骧军之气象。相信朝廷亦能体谅镇守使之难处。” 双方心照不宣,第一次实质性的接触,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暂告一段落。桓彝得到了他想要的观察结果,胡汉则维持了自身的独立性和灵活性。 数日后,桓彝告辞南下,他需要尽快返回江东,汇报此次北行的见闻。而胡汉,在送走晋使后,立刻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迫在眉睫的威胁上。 “王司丞,北面还没有孔苌的确切消息吗?”胡汉问道,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晋使的到来像一段插曲,但石勒的威胁,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王栓摇了摇头:“尚未有明确踪迹。这支骑兵行动极为诡秘,我们的人几次差点跟丢。不过,综合各方零散信息推断,他们似乎……真的是朝着东北方向,晋阳那边去了。” 胡汉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晋阳的位置上。 “多事之秋啊……传令下去,全军继续保持战备状态,尤其是骑军营,加强侦察范围。我们要做好应对任何变故的准备。” 第七十五章 北疆烽烟 桓彝南归带来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北面一直被密切关注的局势,终于如同压抑已久的闷雷,轰然炸响。 王栓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镇守使府的,他甚至顾不上擦去额角的汗水与尘土,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镇守使!晋阳急报!孔苌骑兵,突袭晋阳周边,劫掠乡邑,刘琨大人派兵追击,却在汾东遭遇伏击,损失不小!如今胡骑肆虐,晋阳以南,几成焦土!” 尽管早有猜测,但消息被证实的这一刻,胡汉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晋阳的位置。石勒这一手,既狠且准。 “刘越石公情况如何?”胡汉的声音保持着冷静。 “刘大人无恙,已收缩兵力固守晋阳及几个重要据点,但城外势力受损严重,尤其是粮道和招募流民的渠道,恐被严重破坏。”王栓喘息着回答,“孔苌骑兵来去如风,烧杀抢掠后便迅速远遁,难以捕捉。而且……据逃难的百姓说,他们打的是……是替石勒大将军‘收取贡赋’的旗号。” “贡赋?”一旁的张凉勃然变色,“他石勒何时成了晋阳的主子?!此獠分明是故意羞辱刘琨公,动摇其根基!” 李铮也是面色凝重:“晋阳乃并州核心,刘琨公是北地抗胡旗帜,若其势衰,并州胡人气焰必然更炽,我龙骧军镇将直面更大压力。石勒此举,一石二鸟啊!” 胡汉默然点头。石勒的战略意图很明显:通过打击刘琨,削弱乃至拔除晋室在并州的最大支撑点,同时震慑周边观望的汉人势力,包括龙骧军镇。若刘琨倒下,龙骧军镇在道义上和战略上都将更加孤立。 “孔苌部现在何处?”胡汉追问。 “最新线报,其一部约五百骑,押送着掳掠的人口物资,正沿着汾水河谷向西折返,看样子是想返回离石。另一部约千骑,由孔苌亲自率领,动向不明,但大概率仍在晋阳以南区域活动,继续牵制、削弱刘琨。”王栓禀报道。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形势骤然严峻。 张凉抱拳道:“镇守使,是否派兵出击?西返的那股胡骑带着掠获,行动必然迟缓,若我骑军营汇同步兵精锐,急速北上,或可于途中截击,既能救回部分百姓,也能狠狠打击石勒的气焰!”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若能成功截杀这支满载而归的胡骑,不仅能获得物资人口,更能极大提振龙骧军乃至整个并州汉人的士气,向石勒展示龙骧军不仅有守土之能,亦有出击之胆。 然而,胡汉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妥。”他目光扫过地图上龙骧军镇周边,“我军主力若北上截击,一来路途不近,能否及时赶到并准确拦截是未知数;二来,我军一动,龙首关、黑风坳乃至龙骧峪本身兵力必然空虚。你怎知这不是石勒的诱敌之计?若刘虎或石勒本部趁机南下,或是那动向不明的孔苌主力突然杀个回马枪,我军根基危矣!” 他指着地图上几个点:“别忘了,我们西面、南面并非绝对安稳。西河陈氏虽败,但其影响犹在,难保没有心怀怨恨者。南面乞活军初定,其心难测。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仁慈和盟友的绝对忠诚上。” 张凉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反驳。他知道胡汉的顾虑是对的。龙骧军镇看似稳固,实则仍处于强敌环伺的险境,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胡虏肆虐,同胞受难,而无所作为吗?”李铮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不甘。 “非是无所作为,而是谋定后动。”胡汉沉声道,“直接派兵硬碰硬,风险太大,非智者所为。但我们也不能毫无表示。” 他思忖片刻,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第一,张司马,龙首关、定襄堡及各处隘口,即刻起提升戒备等级,严防敌军趁虚而入。骑军营扩大侦察范围,尤其注意北方和西面动向。” “第二,李长史,以龙骧军镇的名义,起草一份檄文,遣人快马送往晋阳,呈交刘琨公。内容要言辞恳切,表达我龙骧军与刘公共抗胡虏之决心,对其遭遇表示愤慨与声援,并……可酌情表示,若刘公需要,我龙骧军愿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提供些许粮秣或军械援助,数量不必多,但要快,以示诚意。”这是在政治上明确站队,巩固与刘琨的潜在同盟。 “第三,王司丞,你的人全力盯紧那支西返的胡骑,摸清其确切路线和宿营地点。同时,散播消息,就说是刘琨公已联络我龙骧军,不日将发兵断其归路!设法让这股胡骑知晓,引起其恐慌,延缓其行军速度,若能使其内部生乱,或逼迫其丢弃部分掠获,便是成功。” 胡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们不能派大军截击,但可以扰敌、疑敌、疲敌!让他们这趟‘丰收’之旅,走得没那么顺畅!此外,严密监视离石石勒、刘虎主力的动向,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众人领命,纷纷行动起来。 胡汉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幽深。石勒出招了,狠辣而精准。龙骧军镇不能硬接,但也不能毫无反应。他选择了政治上声援刘琨,战术上骚扰敌军的方式,既表明了立场,分担了部分压力,又避免了自身陷入险境。 这是一种谨慎而务实的应对。他深知,在自身实力尚未足够强大之前,生存和发展是第一要务,任何冲动的英雄主义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石勒……刘琨……”胡汉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他知道,并州的格局,因为孔苌这把快刀,已经被彻底搅动。龙骧军镇这艘船,必须更加小心地在这片骤然汹涌的暗流中,寻找自己的航向。北疆的烽烟,已然照亮了更广阔而残酷的战场。 第七十六章抉择与布局 龙骧军镇的檄文与少量援助,由精干信使携带着,绕过可能存在的胡骑游哨,星夜兼程送往晋阳。与此同时,关于“龙骧军将与刘琨合力截击”的流言,也通过靖安司的渠道,如同无形的风,迅速吹向了那支正押送着掳掠物资和人口西返的胡骑队伍。 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气焰嚣张、行军略显拖沓的胡骑队伍,速度明显加快,夜间宿营时也变得风声鹤唳,戒备森严,甚至出现了几次因过度紧张而引发的营内骚乱。他们丢弃了部分笨重且价值不高的掠获物,只为加快行程。尽管最终这支胡骑还是有惊无险地逃回了离石控制区域,但归途的狼狈与损失,与去时的志得意满形成了鲜明对比,无疑给石勒的这次“成功”行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消息传回龙骧峪,胡汉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未有多少欣喜。他知道,这只是小小的反击,于大局无根本性改变。真正的压力,依旧来自北方。 数日后,晋阳方面传来了回音。并非刘琨的亲笔信,而是其麾下一位名叫卢谌的司马,带着数十名骑兵,护送着几辆大车,来到了龙骧峪。车上装载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数百卷竹简、帛书——是刘琨所能拿出的、一部分珍藏的典籍抄本,以及一批并州北部特产的药材。 卢谌年约四旬,面容儒雅中带着军旅的刚毅,他代表刘琨,对龙骧军镇的声援和援助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胡镇守使高义,越石公感佩于心。”卢谌言辞恳切,“如今羯奴石勒,势大猖獗,孔苌此獠肆虐,晋阳周边黎民受苦,公之心亦如刀割。公言,并州抗胡之势,犹如唇齿,唇亡则齿寒。龙骧军镇虽新立,然军容之盛,政理之明,令人惊叹。公愿与镇守使缔结盟约,互为犄角,共御强胡!” 说着,他取出一封绢书,乃是刘琨亲笔所书的盟约草案。内容主要是约定双方互通消息,互不侵犯,在遭受石勒或其主要附庸势力攻击时,另一方需尽力牵制、支援。 这是一个平等的军事同盟要约,显示了刘琨对龙骧军镇实力的认可和迫切联合的需求。 胡汉仔细阅罢盟约,心中飞速权衡。与刘琨结盟,好处显而易见:可以获得一个稳定的战略盟友,提升龙骧军镇在北方汉人中的声望和正统性,共同分担石勒的压力。但风险同样存在:一旦结盟,龙骧军镇将更直接地站在石勒的对立面,可能招致更猛烈的报复;而且,盟约中“尽力牵制、支援”的条款具有一定的弹性,如何把握这个度,需要极高的政治和军事智慧。 “刘越石公忠义贯日,胡某素来敬仰。能得公看重,与我龙骧结盟,共抗胡虏,实乃幸事。”胡汉放下绢书,语气郑重,“盟约条款,大体无碍。只是……”他略作沉吟,“如今石勒势大,其骑兵来去如风,我军虽有心与公呼应,然根基尚浅,兵力有限,若石勒主力倾巢来攻,恐难以正面硬撼,届时支援方式,或需依具体情况,灵活应对。此节,需向越石公言明。” 他这是在为未来的军事行动保留灵活空间,避免被盟约绑死,在实力不济时被迫进行自杀式救援。 卢谌是明白人,自然听懂其中含义,他点头道:“镇守使所虑极是。抗胡大业,非一朝一夕之功,需量力而行,持久周旋。越石公亦深知此点,绝不会要求盟友行螳臂当车之事。盟约主旨,在于同心协力,使胡虏不能从容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双方就此达成共识。胡汉命李铮准备回礼——主要是龙骧军自产的部分精良铁器、盐以及一些粮食,价值与刘琨送来的典籍药材相当,既不显得谄媚,也表达了足够的诚意。 盟约既定,卢谌并未久留,旋即告辞返回晋阳复命。 送走卢谌后,龙骧军镇核心再次齐聚。 “与刘琨结盟,势在必行,于我利大于弊。”胡汉首先定调,“但诸位需知,从此以后,我龙骧军镇便正式与石勒不死不休了。接下来,石勒的反扑,恐怕不会太远。” 张凉抱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军如今兵精粮足,士气正旺,不怕他来!” 李铮则更关心实际:“盟约已立,我军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是否要主动出击,策应晋阳?” 胡汉摇了摇头:“主动出击,尚非其时。我军长处在于守城、在于器械、在于内部凝聚。野战,尤其是远离根据地的野战,仍非我军所长,尤其是面对石勒的精锐骑兵。”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向几个关键位置:“我们的策略,依旧是‘深耕’与‘固本’。” “第一,继续加强龙首关、定襄堡防御,尤其是针对骑兵的壕沟、陷马坑、拒马等工事,要进一步完善。鹰嘴涧的预设阵地也要加固,作为第二道防线。” “第二,骑军营扩充至五百骑,由赵老三严格训练,不求其能正面冲击胡骑大队,但要精于侦察、骚扰、侧击、追击溃敌。同时,步兵加强对抗骑兵的阵型演练,尤其是弩兵与长枪兵的配合。” “第三,工建部优先级调整。欧师傅、孙木根,你们匠作监要全力保证弩机、箭矢的供应和质量。‘轰天雷’的改良继续,但暂不追求大规模量产,先确保稳定和可用。杨茂,你组织人力,在龙骧峪周边险要处,再增建几座小型烽燧和哨卡,形成更纵深的预警体系。” “第四,内部治理不能松。春耕已过,夏耘在即,田间管理需跟上。蒙学要扩大,至少要让军中将校和工匠子弟都能识字算数。靖安司的触角,要继续向外延伸,我要知道石勒控制的区域内,粮草囤积点、部落分布、兵力调动规律!” 胡汉一条条命令清晰明确,将来自北方的巨大压力,转化为了内部建设和备战的具体任务。他没有因为与刘琨结盟而头脑发热,急于求战,反而更加沉潜下来,专注于打磨自身的筋骨。 “诸位,”胡汉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毅,“石勒是猛虎,刘琨是病狮。与狮结盟,是为了不让虎轻易吃掉我们,也为了给我们自己争取成长的时间。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让自己从一块难啃的骨头,变成一颗能崩掉猛虎牙齿的铜豌豆!” 众人轰然应诺,斗志昂扬。他们深知前路艰险,但在胡汉这条理清晰、步步为营的布局下,心中反而充满了踏实感与信心。 龙骧军镇这台战争机器,在外部压力下,更加高效而沉稳地运转起来。它像一颗正在顽强生长的树,将根系向泥土深处扎去,将枝干磨练得更加坚韧,等待着必然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雨。 第七十七章市廛之策 与刘琨的盟约,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至龙骧军镇内外。内部军民士气为之一振,感觉自身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与北地赫赫有名的忠义之士并肩而立。然而,外部的压力也随之以另一种更隐蔽、更刁钻的方式袭来。 石勒并未如许多人预想的那样,立刻发动大军南下报复。这位枭雄在用兵上或许受挫于龙骧军的坚壁,但在权谋与势力的运用上,却展现出了更为老辣的一面。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西河镇日渐兴起的集市。 原本,随着龙骧军镇的名声传出,加上相对安定的环境和胡汉有意引导的商业政策,开始有零星的商队敢于冒险穿越胡骑控制的边缘地带,前来西河镇进行交易。他们带来南边的盐、布匹、漆器,换走北地的皮毛、药材,偶尔也有一些胆大的会带来少量铁料、牲口。龙骧军镇对此征收少量税赋,并提供保护,使得这个集市初具雏形,也成为龙骧军镇获取外界物资和信息的重要窗口。 但近些时日,王栓发现,前来西河镇的商队明显减少了。即便有来的,带来的货物也多是些普通的布匹、杂货,像盐、铁、牲口这类紧俏物资几乎绝迹。而且,这些商人大多行色匆匆,交易完成便迅速离去,不愿多做停留。 经过靖安司多方打探,缘由渐渐浮出水面。 “是石勒。”王栓向胡汉汇报时,脸色不太好看,“他并未明令禁止商队与我们交易,但其控制下的各处关卡、部落,对我龙骧军镇所需的物资,尤其是盐铁、大型牲口,盘查变得极其严苛,课以重税,变相地抬高了成本,使得商人无利可图,甚至亏本。同时,他放出风声,任何与我们大规模交易的商队,都将被视为与他石勒为敌。” 李铮忧心忡忡地补充:“此计甚毒!我军虽能自产部分铁器,但食盐、驮马、牛只等物,仍需依赖外部输入。尤其食盐,乃民生必需,若长期短缺,民心必乱。而且,商路不畅,也使得我们难以获取外界消息,如同被蒙上了眼睛。” 张凉怒道:“这羯奴!不敢真刀真枪来打,竟用这等下作手段!” 胡汉听着汇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经济封锁,这本就是战争中常见的手段,尤其是在无法速胜的情况下。石勒此举,说明他已经将龙骧军镇视为一个需要认真对待、并用综合手段进行打压的对手。 “他这是想困死我们,不战而屈人之兵。”胡汉缓缓道,“看来,我们与刘琨结盟,确实戳到了他的痛处,让他不敢再轻视,转而用更麻烦的方法。” “镇守使,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要派兵护送商队,或是打击石勒的关卡?”张凉提议道,他更习惯于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 胡汉摇了摇头:“不妥。商路漫长,我们兵力有限,不可能处处护送。主动攻击石勒的关卡,则正中其下怀,将我军主力引出坚固工事,与其进行不可预测的野战。此非良策。” 他沉思片刻,目光转向李铮和王瑗(她因精通典籍,有时也会参与此类涉及经济民生的讨论):“我们不能只想着打通旧有的商路,那是石勒希望我们去啃的硬骨头。我们要想办法,创造出新的‘吸引力’,让商人即便冒着风险,也愿意来我们这里。” “新的吸引力?”李铮若有所思。 “没错。”胡汉眼中闪过一丝现代管理学的光芒,“商人逐利。只要利润足够高,风险在他们看来就是可以承受的。我们龙骧军镇,有什么是别处没有,或者远比别处好的东西,能让商人觉得值得冒险?” 众人陷入思考。龙骧军镇有什么?粮食?自己尚且勉强够用。兵器?这是严禁出售的战略物资。皮毛药材?并不算特别稀有。 王瑗轻声道:“或许……是‘安定’本身?” 胡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王主簿所言极是!在这乱世,一个能够安全交易、不用担心被随意劫掠杀戮的集市,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资源,一种巨大的吸引力!” 他思路逐渐清晰,开始部署: “第一,李长史,由你牵头,正式颁布《西河镇市易令》。明确列出在我龙骧军镇势力范围内,保障商旅人身和财产安全,交易公平,税赋明晰且固定,绝无额外勒索。将此法令抄录多份,通过各种渠道,广为传播!我们要让所有在北方挣扎求存的商人知道,西河镇,是乱世中的一片‘市廛乐土’!” “第二,王司丞,你的靖安司,不仅要负责情报,也要负责‘商业信誉’。对于前来交易的商队,记录在案,诚信交易者,可给予一定便利甚至奖励。对于敢于破坏市场秩序,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势力,坚决打击,以儆效尤!我们要建立起‘龙骧信誉’!” “第三,我们要有自己的‘特产’。”胡汉看向杨茂和欧师傅,“匠作监除了军械,是否可以分出部分精力,制作一些精巧的民用铁器?比如更耐用的农具、剪刀、铁锅?或者利用我们的技术,制作一些别处没有的物件?哪怕数量不多,但只要足够好,就能吸引眼球,带来口碑。” 他又看向李铮:“农曹也可以想想,我们的曲辕犁是否可以有简化版,用于交易?或者,我们能否培育、引进一些高产的粮种、菜种,作为稀缺物资?” “第四,我们不能只被动等待。可以尝试组织我们自己的、小规模的商队,携带我们的‘特产’和部分允许交易的物资(如少量精良铁器、药材),主动前往那些尚未被石勒完全控制,或与其若即若离的胡人部落、汉人坞堡进行交易,换回我们急需的食盐、牲口。这既是贸易,也是外交和情报搜集!” 胡汉这一连串的思路,将经济问题与政治、军事、外交乃至技术发展紧密结合,听得众人眼前一亮。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应对封锁,而是要以我为主,主动塑造一个有利于自身的经济生态。 “妙啊!”李铮抚掌道,“如此一来,西河镇便不再是单纯的交易点,而是成了一个‘品牌’,一个信誉的象征!即便石勒封锁,只要名声在外,总会有胆大逐利者前来,甚至可能吸引到更远地方的商队!” 张凉虽然对商业不甚了了,但也明白这策略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比派兵硬打要高明得多,遂也点头称是。 王栓更是跃跃欲试,这将给他的靖安司带来全新的、更具挑战性的任务。 “此事关乎我军命脉,需诸位通力协作。”胡汉肃容道,“石勒想用经济困死我们,那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是‘看不见的战线’上的较量!” 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悄然拉开了序幕。龙骧军镇这艘船,在胡汉的掌舵下,开始调整风帆,不仅要抵御明枪暗箭,更要学会利用风浪,甚至自己制造风势,在这乱世的商海中破浪前行。 第七十八章风起青萍 胡汉提出的“市廛之策”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龙骧军镇的肌体。整个体系随之高效运转起来,目标明确——打破石勒的经济桎梏,为龙骧军镇赢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李铮领衔的行政体系率先发力。《西河镇市易令》被精心撰写,不仅条款清晰,强调了公平、安全和固定的低税率,更以胡汉的名义做出了“保障商旅安全”的郑重承诺。这份法令被抄录了上百份,由王栓手下的靖安司探员以及一些敢于冒险的小商贩,携带着向四面八方扩散。他们如同播种的农夫,将“西河乐土”的名声,撒向周边郡县、坞堡,甚至是一些与石勒若即若离的胡人小部落。 与此同时,杨茂和欧师傅的匠作监也开始了新的尝试。在保证军械生产的前提下,他们抽调部分人手,成立了“民器坊”。基于制造军械积累的技术和经验,他们开始打造更加精良、耐用的民用铁器。比如,采用了类似夹钢工艺的菜刀和柴刀,更加锋利且不易卷刃;改进了铁锅的铸造方法,使其受热更均匀,不易破裂;甚至仿照曲辕犁的思路,制作了小巧省力的“龙骧锄”和“龙骧镐”。这些物件虽不起眼,但胜在质量远超这个时代普通匠户的产物。 第一批试制的民器被小心翼翼地送往西河镇集市,标价虽略高于寻常货色,但其优良的品质立刻引起了前来交易的商贩的注意。几把菜刀和铁锅很快被抢购一空,购买者啧啧称奇。消息不胫而走,“龙骧精铁”的名声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 另一方面,由靖安司暗中筛选、龙骧军士卒伪装护卫的小型商队也组建了起来。他们携带少量“龙骧精铁”器具、龙骧军镇自产的药材以及一些允许外流的皮革作为商品,试探性地向着南方和西方,那些石勒控制力相对薄弱或存在缓冲地带的地域进发。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交易,更重要的是建立联系,绘制更精确的地图,搜集各方情报。 变化在悄然发生。 尽管石勒的封锁依然严密,通往西河镇的官方或大宗商路几乎断绝,但一些规模较小、行动更灵活的行商和驮队,开始甘冒风险,绕开石勒重点控制的区域,如同涓涓细流般,向着西河镇汇聚。他们带来的货物或许不多,但种类却渐渐丰富起来,尤其是龙骧军镇急需的食盐,虽然量少价高,但总算有了稳定的,哪怕是细微的补充渠道。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商队带来的零碎信息拼图,龙骧军镇对自身周边形势的认知变得更加清晰和立体。王栓的案头,关于各方势力动向、部落分布、物产情况的卷宗日渐增多。 这一日,王栓带着一份整理好的情报,再次求见胡汉。 “镇守使,南面有新的动向。”王栓禀报道,“我们派往司州方向的商队回报,盘踞在河内郡一带的匈奴别部首领刘芒,近来与占据洛阳的刘曜(前赵皇帝)摩擦加剧,双方在黄河沿岸已有数次小规模冲突。刘芒势力不及刘曜,压力颇大。” 胡汉目光微凝,看向地图上司州与并州交界处:“刘芒……此人实力如何?风评怎样?” “据商队接触和流民口述,刘芒所部约有控弦之士三四千,麾下亦有不少汉人流民,军纪在胡人中算不得最差,但烧杀抢掠亦属寻常。其与刘曜同出匈奴,但分属不同支系,素有嫌隙。”王栓答道。 胡汉手指轻轻点着地图上河内郡的位置,陷入沉思。刘芒与刘曜的矛盾,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刘曜是前赵皇帝,实力雄厚,是石勒名义上的君主(尽管石勒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也是北方最大的威胁之一。若能暗中与刘芒建立某种联系,哪怕只是牵制刘曜部分精力,对龙骧军镇乃至整个并州的抗胡形势都是有利的。 但这同样是一步险棋。与刘芒这样的胡酋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如何接触?以什么名义?提供什么?换取什么?尺度极难把握。 “此事……需从长计议。”胡汉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让靖安司继续关注刘芒与刘曜的动向,尤其是他们冲突的规模和频率。同时,设法了解更多关于刘芒其人的详细情报,比如他的性格、麾下主要将领、对汉人的态度等等。信息越详细,我们做出判断的依据就越充分。” “明白。”王栓记下。 “西边呢?我们派去的人有什么发现?”胡汉又问。 “西边情况更为复杂。”王栓回道,“羌、氐部落林立,大小豪帅各自为政,彼此攻伐兼并,混乱程度比我们这边尤甚。不过,我们的商队在冯翊郡一带,接触到了一个名为‘姚弋仲’的羌人首领,此人颇为年轻,但勇武善战,在羌人中渐有声望。他对我商队带来的‘龙骧精铁’颇为感兴趣,交易时也算公道,还询问了我们龙骧军镇的情况。” “姚弋仲……”胡汉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历史上后秦的开国君主姚苌之父,一位在乱世中崛起的羌族豪杰。此时的他,应该还处于势力发展的初期。 “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胡汉指示道,“继续保持接触,可以适当给予一些交易上的便利,释放善意。但同样,不要过于急切,观察其品性和发展势头。西边的混乱,短期内对我们影响不大,但若能提前布下一两颗闲子,未来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王栓一一领命,心中对胡汉这种走一步看三步、于无声处布棋局的深谋远虑更为敬佩。 送走王栓,胡汉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龙骧峪内渐渐亮起的灯火,心中思绪翻涌。市廛之策初见成效,带来了物资和信息,也带来了更广阔天地的风风雨雨。刘芒与刘曜的冲突,姚弋仲的崛起,这些都是远方吹来的风,看似微弱,却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掀起影响自身命运的波澜。 他知道,龙骧军镇已经度过了最初埋头求存的阶段,开始不可避免地卷入更宏大、更复杂的天下棋局之中。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每一次抉择都可能影响深远。 “风起于青萍之末啊……”他轻声自语,眼神却愈发坚定。既然无法独善其身,那便只能迎风而上,在这乱世的激流中,为自己和追随者,闯出一条生路,甚至……开辟一番新天地。 第七十九章新政落地 “市廛之策”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的坦途。当那些写在绢布上的法令条文,与龙骧军镇内外活生生的人与利益碰撞时,各种预料之中与预料之外的挑战便接踵而至。 最先出现的问题,来自西河镇集市内部。随着慕名而来的商贩渐渐增多,龙骧军镇此前相对粗放的管理方式开始显得捉襟见肘。摊位争夺、以次充好、甚至强买强卖的纠纷时有发生。虽然驻守的士卒能够维持基本秩序,制止斗殴,但对于这些商业纠纷却难以做出令双方信服的裁决。 这一日,便有两名商贩为了一处位置较好的摊位争执不下,几乎动起手来,闹到了负责西河镇日常管理的李铮那里。两人各执一词,都声称自己先到,却又都拿不出确凿证据。 李铮被吵得头疼,按以往的规矩,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或者强行指定。但他想起胡汉强调的“公平”与“信誉”,深知如此处置难以服众,有损“西河乐土”的名声。他只得暂时将二人分开,快马向胡汉请示。 胡汉听闻后,并未直接给出裁决,而是对李铮说道:“此非个案,乃制度缺失所致。我们既立《市易令》,便需有执行此令的细则与专人。你可即刻草拟一份《西河镇市廛管理细则》,明确摊位如何分配、租赁(可收取少量管理费,以充公用),交易纠纷由何人、依何法裁决,度量衡如何统一校验,乃至环境卫生、防火防盗等事项。随后,从你麾下选调或从民间招募正直晓事者,成立‘市廛司’,专司其责。” 李铮茅塞顿开,领命而去。数日后,《西河镇市廛管理细则》张贴于集市入口处,同时成立的市廛司开始履职。他们用抽签与先到先得结合的方式分配摊位,设立了公平秤和标准尺,并明确所有纠纷需至市廛司凭细则与证据裁决。起初还有些混乱,但很快,集市秩序为之一新,商贩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公平与保障,对龙骧军镇的信任感大大增强。 另一方面,匠作监的“民器坊”也遇到了麻烦。为了激励工匠积极性,胡汉默许了欧师傅提出的“按件计功,超额有赏”的法子。这确实提高了效率,但很快,有工曹小吏发现,个别工匠为了追求数量,开始在某些非关键步骤上偷工减料,虽不影响基本使用,但长期来看,必然损害“龙骧精铁”的声誉。 杨茂将此事报于胡汉,颇感为难:“镇守使,若严格处罚,恐寒了工匠之心;若放任不管,牌子可就砸了。” 胡汉沉思片刻,道:“奖惩需有度,更需有标准。光追求数量不行,光追求质量不计成本也不行。这样,由你与欧师傅、孙木根一同,为各类民器制定明确的‘功限’与‘材限’。‘功限’即完成一件合格产品所需的标准工时和步骤,‘材限’即允许消耗材料的范围。在此基础上,完成‘功限’者得基本工酬,节约‘材限’或质量超出标准者额外重赏,反之则罚。同时,建立查验制度,由专人负责成品抽检。” 他又补充道:“更重要的是,要在工匠中树立‘信誉即财富’的观念。让他们明白,龙骧的牌子响了,他们的手艺才更值钱,日子才能更好。可定期评选‘良工匠师’,给予荣誉和实惠。” 这套结合了量化考核、质量监督与精神激励的管理方法推行下去,虽初期有些适应过程,但很快便引导着工匠们不仅在效率上,更在质量和技术钻研上投入了热情。 而在对外方面,王栓的靖安司压力最大。派出的商队不仅要行商,还要搜集情报,建立联系,风险极高。一支前往司州方向,试图接触刘芒势力的商队,便在边境地带遭遇了一股来历不明的马匪袭击,虽侥幸逃脱,但货物损失大半,两名队员负伤。 王栓深感自责,胡汉却并未苛责。“行走乱世,此等风险在所难免。重要的是吸取教训。日后商队护卫需再加强,行路线路要更加隐秘多变,且不必急于求成,接触刘芒这等人物,需如水滴石穿,循序渐进。可先从其麾下不甚得志的中下层将领或文书小吏入手,收集信息,建立信任,再图后续。” 胡汉的这种沉稳与耐心,让王栓焦躁的心情平复下来,开始着手构建更精细、更隐蔽的情报网络。 就在龙骧军镇上下忙于消化新政带来的种种挑战,努力将“市廛之策”落到实处时,北方的石勒,显然也并未坐视。 这一日,王栓带来了一个令人警惕的消息。 “镇守使,我们在离石的探子回报,石勒麾下大将支雄,近日频繁调动,其本部约两千步骑,已移驻至离石以南约八十里的‘狼孟邑’。此地卡在我龙骧军镇通往晋阳的咽喉要道之侧,其意图……恐是加强对这条线路的控制,进一步挤压我活动空间,甚至可能是在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 狼孟邑!胡汉的目光立刻投向地图。此地地势险要,若被石勒重兵扼守,不仅龙骧军镇与晋阳刘琨之间的直接联系将变得极其困难,连向西、向南延伸的商路也会受到严重威胁。 “看来,石勒是铁了心要困死我们。”张凉面色凝重,“支雄是石勒心腹,勇猛善战,其部亦是百战精锐。他驻兵狼孟邑,如同在我咽喉旁架了一把刀。” 李铮忧心道:“如此一来,我们派往晋阳的信使、小股商队,恐怕都难以通行了。与刘琨公的联络若中断,盟约便形同虚设。” 厅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石勒的这一手,精准地打在了龙骧军镇新兴的对外联络脉络上。 胡汉凝视着地图上狼孟邑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却异常冷静:“石勒出招,我们接着便是。他扼守要道,是想逼我们出去,或者让我们窒息。我们偏不随他心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正面硬撼支雄,非明智之举。但我们也并非无计可施。” “第一,通往晋阳的道路不止一条。王司丞,立刻寻找并确认通往晋阳的、更为隐秘难行的小路、山道,哪怕耗时更久,也要保证有一条能传递消息的通道存在。” “第二,加强与黑风坳李恽所部的联系。告诉他们,石勒封锁加剧,让他们提高警惕,同时,他们垦荒所需的部分物资,我龙骧军镇可以酌情加大支援力度,务必使其能在南线站稳脚跟,成为我之屏障。” “第三,西河镇的集市照常开放,甚至要更显繁荣。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石勒的封锁,并不能让我们屈服。对外商队,暂时避开狼孟邑方向,重点向南、向西拓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另外,告诉支雄,我们龙骧军镇新制了一批上好的‘龙骧精铁’器具,本想与其交易,可惜啊,道路不通,只能售与往来客商了。这话,要让他‘无意中’听到。” 张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攻心之计。支雄及其部下也是人,也需要各种物资,眼睁睁看着好东西从眼前流过却得不到,时间长了,难免心生怨怼,或对石勒的封锁政策产生质疑。 “镇守使此计甚妙!”李铮也反应过来,“即便不能立刻见效,也能埋下一根刺。”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胡汉沉声道,“石勒想困死我们,我们就偏要活得更好,还要让他的人看着我们活得好!传令下去,各司其职,严守岗位,深耕内部,广结外缘。我们要让石勒明白,龙骧军镇,不是他靠封锁就能轻易压垮的!” 新一轮的较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再次展开。龙骧军镇如同一株顽强的新生树木,在巨石的重压下,努力将根系伸向更远的土壤,寻找着每一丝养分和阳光。 第八十章盐路惊涛 支雄进驻狼孟邑,如同一道铁闸,重重落下,卡断了龙骧军镇与北方联系最便捷的通道。不仅仅是与晋阳刘琨的联络变得困难重重,更重要的是,那条原本能勉强补充食盐的商路,几乎彻底断绝。 盐,这个在现代社会唾手可得的物品,在此刻的龙骧军镇,却成了关乎存亡的命脉。府库中的存盐肉眼可见地减少,李铮已经数次向胡汉呈报,语气一次比一次焦急。军中若无盐,士卒体力下降,如何御敌?民间若无盐,百姓浮肿无力,何以生产?恐慌的情绪如同无声的瘟疫,开始在龙骧峪内外悄然蔓延。 镇守使府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镇守使,现存食盐,即便实行最严格的配给,也最多支撑一个月。”李铮的声音带着嘶哑,“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盐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凉眉头紧锁:“往南,是乞活军和李恽,他们自身难保,更无余盐。往西,羌氐部落混杂,道路难行,且他们多以牲畜乳酪为食,对盐的需求不大,产量也低。往东……是太行天险,且多为胡虏控制。” 王栓补充道:“我们派往南边和西边的商队,也一直在打听盐源,但收获甚微。偶尔能找到一些小盐贩,数量太少,杯水车薪。而且,石勒的细作似乎也在活动,故意抬价,甚至散布我们即将断盐的谣言,扰乱人心。” 胡汉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东南方向,并州与司州交界,靠近黄河的区域。“这里,‘河东郡’(今山西运城一带),自古便是产盐重地,有解池盐泽。虽然如今被匈奴刘聪(前赵)势力控制,但盐利巨大,管理必有疏漏。是否有私盐贩子,能绕过官府的监控,将盐运出?” 王栓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河东确是大盐池所在。但那里距离我们更远,中间隔着刘曜、刘芒等势力,关卡林立,风险极大。而且,即便有私盐贩子,其要价必然高昂,我们目前的财力,恐怕难以长期大量购买。” “再难,也要试一试!”胡汉斩钉截铁,“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王司丞,你立刻挑选最精干机敏的人手,组成两支小队。一队设法潜入河东郡,不必接触大宗盐商,目标是找到那些有门路、有胆量的私盐贩子,摸清他们的活动规律、运输路线和交易价格。另一队,沿着黄河两岸,寻找可能的小型盐滩或土盐产地,哪怕产量不高,也能应急!” “是!”王栓领命,深知责任重大,立刻转身离去。 “李长史,”胡汉又看向李铮,“从现在起,实行战时盐铁管制。所有存盐统一调配,优先保障军队和工匠。民间实行严格的户籍配给制,严厉打击囤积居奇和黑市交易。同时,动员民众,搜集一切可能含盐的物质,比如硝土、碱蓬草灰,尝试用土法提炼,哪怕只能得到一点点,也能缓解部分压力,更重要的是,稳定人心!” 李铮重重点头:“明白!我立刻去办!”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龙骧军镇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为了生存而全力运转。市廛的繁荣暂时被对盐的焦虑所取代,但在官府的强力管制和引导下,秩序并未崩溃,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坚韧。 王栓派出的两支小队,如同投入惊涛的扁舟,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山野与复杂的势力版图之中。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胡汉表面上依旧沉稳,每日处理公务,巡视防务,甚至偶尔还会去蒙学看看,但他眼底深处的忧虑,却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张凉加大了训练强度,用疲惫压制士卒们因可能断盐而产生的不安。李铮则几乎住在了户曹,精打细算着每一粒盐的分配。 十几天后,终于有消息传回。 前往河东郡的小队损失惨重,五人小队只有两人带伤逃回。他们确实接触到了私盐贩子,但对方要价极高,且要求以精铁武器或战马交换,态度倨傲。更糟的是,他们的行踪似乎被刘曜的巡哨察觉,遭遇追杀,三人为了掩护同伴而殉职。 坏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然而,就在众人心情沉入谷底时,另一支沿黄河勘探的小队,却带回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他们在一处名为“风陵渡”下游的黄河滩涂地带,发现了一些被当地零星农户偷偷刮取的“小盐滩”。这些盐滩规模极小,产出的盐杂质多,味道苦涩,远不能与解池盐相比,官府看不上眼,故而监管不严。小队的人设法与这些农户接触,用随身携带的布匹和少量铁器,换回了几小袋这种粗劣的土盐。 “镇守使,此盐虽劣,但确能食用!”小队头目将一包颜色灰暗、结块粗砺的盐捧到胡汉面前,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那些农户说,只要肯下力气,沿着河滩往下游走,在一些隐蔽的河湾处,还能找到类似的小盐滩!只是采集费力,产量不稳。” 胡汉用手指沾了一点盐末,放入口中,一股浓烈的咸苦味顿时弥漫开来,还夹杂着泥沙感。但这确确实实是盐! “天无绝人之路!”胡汉眼中终于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立刻组织人手,由工曹牵头,户曹配合,组建‘采盐队’!由这支小队的兄弟带路,前往风陵渡下游,寻找并开发这些小型盐滩!不计成本,不怕辛苦,能采多少是多少!同时,让匠作监想办法,改进过滤和提纯的方法,哪怕只能去除部分杂质也好!” 这道命令如同久旱甘霖,让近乎绝望的龙骧军镇重新焕发了生机。虽然河东大道被堵死,高价私盐无力承担,但这意外发现的、品质低劣的土盐来源,却成了维系生存的关键稻草。 大量的劳动力被组织起来,在军队的保护下,向着黄河滩涂进发。龙骧军镇的食盐危机,暂时得到了缓解,虽然艰苦,虽然品质差,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断粮威胁,被这混浊的黄河水冲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胡汉和王栓都清楚,这并非长久之计。黄河土盐产量有限,且受季节影响,运输距离也远。石勒的封锁依然如铁桶一般。寻找稳定、优质的盐源,依然是悬在龙骧军镇头顶的利剑。 就在采盐队出发后不久,王栓再次带来了一个令人玩味的消息。 “镇守使,我们潜伏在狼孟邑附近的探子回报,支雄军中也开始出现食盐供应紧张的迹象。似乎……石勒对其麾下各部,包括支雄这样的心腹,也开始收紧物资配给了。” 胡汉闻言,目光微闪。石勒的地盘扩张迅速,但其治理和后勤能力,恐怕也并非铁板一块。支雄的困境,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微小,但值得关注的机会。 生存的斗争,在每一个角落,以不同的形式,激烈地进行着。 第八十一章砺刃与窥隙 黄河滩涂上发现的小盐滩,如同在窒息的黑暗中凿开了一丝微光。尽管那盐苦涩粗粝,采集艰辛,运输不便,但它终究是盐,是维系龙骧军镇生命线的希望。在胡汉的强力推动下,一支由工曹技术人员、户曹管理人员以及大量征调的民夫组成的“采盐队”迅速成立,在精锐士卒的护卫下,沿着探明的路线,浩浩荡荡开赴风陵渡下游的河滩地带。 与此同时,龙骧峪内部,一场针对食盐危机的全面应对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李铮颁布了极其严格的《盐铁管制令》,将所有现存官盐统一入库,实行按人头、按贡献度配给。军士、工匠、各级官吏、参与重要工程(如采盐、筑城)的民夫享有优先和相对充足的配额,普通民众则只能获得维持最基本生存的少量食盐。同时,设立举报和严惩制度,严厉打击任何形式的食盐黑市和囤积行为。尽管生活清苦,但在生存威胁和严厉法令下,龙骧军镇内部并未出现大的动荡,反而呈现出一种同舟共济的坚韧。 匠作监的欧师傅和孙木根也接到了新任务。胡汉要求他们设法改进土盐的提纯工艺。没有现代化的化学设备,他们只能利用现有条件进行尝试。欧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搭建起简陋的灶台和过滤池,尝试用多层细麻布、木炭灰、甚至干净的细沙来过滤溶解后的盐水,以期去除部分泥沙和杂质。孙木根则琢磨着如何利用日光曝晒来加速结晶,减少燃料消耗。进展缓慢,效果有限,但每一次微小的改进,都意味着食盐的品质和产量可能得到一丝提升。 就在龙骧军镇上下为“盐”而全力奋战时,北方的狼孟邑,也并非铁板一块。 王栓带来的关于支雄军中同样出现食盐供应紧张的消息,引起了胡汉的高度重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情报,更可能是一个潜在的突破口。 “石勒地盘扩张太快,摊子铺得太大。”胡汉在核心会议上分析道,“他要养刘虎,要养本部精锐,还要供养新附的部落,更要支撑孔苌这样的机动部队四处出击。就算他抢掠再多,后勤压力也必然巨大。支雄驻扎在狼孟邑这等前沿要地,补给线拉长,若石勒有意控制或无力充足供应,其军中缺盐,完全可能。” 张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机出兵,猛攻狼孟邑?支雄缺盐,军心必乱,正是破敌良机!” 胡汉再次摇头:“不妥。支雄乃百战宿将,其部亦是精锐,即便缺盐,战力犹存,依托狼孟邑险要,强攻损失必大。而且,这可能是石勒故意露出的破绽,诱我出击。” 他沉吟片刻,对王栓吩咐道:“加大对狼孟邑的渗透力度。不必刺探军情,重点了解其内部物资供应情况,尤其是食盐的分配、市价,以及士卒之间的怨言。同时,想办法,让支雄知道,我们龙骧军镇,虽然也艰难,但靠着黄河边的‘小灶’,还能勉强维持,甚至……还有少量‘龙骧精铁’器具,愿意与‘邻居’以物易物。” 李铮有些不解:“镇守使,我们自己也缺盐,为何还要暗示可以交易?” 胡汉解释道:“这不是真的为了交易,而是为了传递两个信息。第一,我们龙骧军镇并未被封锁压垮,仍有生存之道,动摇其军心。第二,我们释放了有限的善意和可能性,给支雄及其部下一個念想。人在困境中,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下意识去抓住。这根稻草,或许不足以救命,但足以让他在执行石勒的封锁命令时,产生犹豫和动摇。” 王栓心领神会:“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定会让支雄‘偶然’得知这些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龙骧军镇内外,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象。外部是石勒势力的严密封锁和支雄大军压境的威胁,内部是艰苦的食盐配给和繁重的生产劳作。但在胡汉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一切都在艰难却坚定地向前推进。 采盐队克服重重困难,第一批经过初步过滤、颜色稍显白净的土盐被运回龙骧峪,虽然数量不多,却极大地鼓舞了人心。匠作监对弩机的改进也有了进展,一种更轻便、射速更快的“神机II型”弩开始小批量装备精锐弩手。骑军营在赵老三的带领下,沿着封锁线的边缘进行着高强度的适应性巡逻和对抗演练,他们对周边地形的熟悉程度与日俱增。 而关于龙骧军镇“尚有盐铁”、“愿与邻居交易”的风声,也如同预料的那样,悄然传到了狼孟邑支雄的耳中。 起初,支雄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龙骧军的诡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军中食盐供应日渐紧张,配给量不断削减,士卒中怨言渐起,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动。当他再次听到部下议论龙骧军用“那种很差的土盐”也能维持,甚至还有余力打造精良铁器时,心中那根名为“怀疑”和“权衡”的弦,被轻轻拨动了。 他依旧严格执行着石勒的命令,牢牢扼守着狼孟邑,但他对下属某些“与龙骧边境牧民私下以物易物”的行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封锁的铁幕,出现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胡汉通过王栓的汇报得知这一情况后,并未感到兴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继续观察。” 他深知,这点微小的变化,距离打破封锁还差得远。但这至少证明,石勒的势力并非无懈可击,压力之下,内部同样存在矛盾和弱点。 龙骧军镇就像一块粗砺的璞玉,在生存压力的打磨下,内部的凝聚力、执行力、创造力正在被一点点激发和锤炼。而外部看似坚固的封锁壁垒,其内部也开始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并悄然产生着细微的裂痕。 砺刃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唯有经历此过程,利刃方能无坚不摧。窥探缝隙是艰难的,但唯有找到缝隙,方有破壁而出的可能。时间的流逝,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考验。 第八十二章无声的较量 时间在紧张的僵持中悄然滑入夏季。黄河滩涂上的采盐工作已步入正轨,尽管产出依旧粗劣且不稳定,但配合着严格的配给制度,龙骧军镇总算勉强维持着盐的底线供应,将那令人窒息的危机感稍稍推远。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并非长久之计。 狼孟邑的支雄部队,与龙骧军镇的处境形成了某种诡异的镜像。石勒后方的补给似乎真的出现了问题,或者是他有意控制,支雄军中的物资短缺状况并未缓解,反而有加剧的趋势。食盐、布匹,甚至部分粮草都开始显得捉襟见肘。王栓的探子回报,狼孟邑内原本高昂的士气明显受挫,军纪也出现松动的迹象,小规模的劫掠周边和与边境牧民的私下交易变得频繁起来,支雄的弹压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严厉。 这一日,王栓带来了一个更具突破性的消息。 “镇守使,我们在狼孟邑的内线传来密报,支雄麾下的一名心腹幢主(中级军官),名叫乌尔哈,其部驻扎在距离狼孟邑约三十里的一处前哨据点。此人嗜酒,且对支雄近来克扣军饷、物资配给不均颇有微词。前几日,他手下的几个兵士越过边界,用两张羊皮,从我们这边的一个牧民手里,换了一小坛酒和一把‘龙骧’小刀。” 王栓顿了顿,压低声音:“乌尔哈得了那小刀,爱不释手,对那酒更是赞不绝口。他……通过那牧民递话,询问能否用战马,交换更多的酒和铁器。” 战马! 张凉和李铮的眼睛瞬间亮了。龙骧军镇缺盐,同样也缺优质战马!赵老三的骑军营扩编后,坐骑大多是缴获和自行繁殖的蒙古马,体型和耐力与胡人精锐骑兵的河曲马、西域马相比仍有差距。若能换来战马,无疑是雪中送炭! “机会!”张凉忍不住低吼一声,“镇守使,这可是天赐良机!若能通过这乌尔哈换来几十匹好马,我骑军营战力必能提升一截!” 李铮却更为谨慎:“此事风险极大。其一,这是私下交易,若被支雄察觉,乌尔哈自身难保,交易立断。其二,战马乃军国利器,乌尔哈敢私下交易,其心难测,是否乃支雄授意,试探于我?其三,我们用以交易的酒和铁器,数量若大,如何瞒过双方耳目?” 胡汉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缓慢地画着圈。这确实是一个诱人的机会,但也布满了陷阱。乌尔哈的抱怨和贪杯可能是真的,但这背后是否藏着支雄乃至石勒更深的算计?是单纯的军官腐败,还是刻意抛出的诱饵? “不能急。”胡汉最终开口,语气沉稳,“对方抛出一根线,我们若立刻紧紧抓住,反而显得急切,易被拿捏,也容易暴露我们的虚弱。” 他看向王栓:“通过那条线,给乌尔哈回话。第一,称赞他的眼光,我‘龙骧酿’(胡汉指导改进的蒸馏酒,度数更高,口感浓烈)和‘龙骧铁’自然是好的。第二,表达我们的难处,战马管制极严,我们小门小户,不敢大量交易,恐惹来杀身之祸。第三,首次交易,规模要小,以示诚意。可以用一坛五斤装的‘龙骧酿’和两把精制匕首,换他一匹中等战马。交易地点、方式,由他定,但必须保证安全隐秘。” “镇守使,这……是不是太谨慎了?一匹马太少了!”张凉有些不解。 “要的就是少。”胡汉解释道,“数量少,风险可控。对方若真心交易,不会因量少而拒绝,反而会觉得我们谨慎可靠。若对方是试探,我们损失也小,进退自如。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小交易,我们可以评估乌尔哈的诚意、能力,以及这条通道的安全性。” 王栓心领神会:“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定会做得滴水不漏。” 数日后,在边境一处荒废的烽燧台下,一场无声的交易在夜幕掩护下完成。龙骧军镇这边只去了王栓和两名伪装成牧民的靖安司好手。对方则是乌尔哈派来的亲信。双方几乎没有交谈,验货、交马,然后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换回来的是一匹三岁口的栗色河曲马,虽然不算顶尖,但骨架匀称,神骏非凡,远胜龙骧军镇现有的多数坐骑。 “好马!”赵老三抚摸着马鬃,喜不自胜。 胡汉仔细查看了换回来的酒坛和匕首,确认是己方之物,交易真实。他点了点头,对王栓道:“告诉乌尔哈,交易愉快。他的马很好,我们的酒和铁器,想必也未让他失望。期待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他没有主动提出继续交易,而是将主动权看似交还给了对方,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 接下来的日子,龙骧军镇这边按兵不动,仿佛那场边境夜交易从未发生。内部依旧全力投入生产、练兵和应对物资短缺。而对狼孟邑方向的监视,则加强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乌尔哈那边,在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天,发现龙骧军镇并无进一步举动,也未走漏任何风声后,那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享受着那坛烈酒带来的快感,把玩着那两把锋锐无比的匕首,对龙骧军镇的“信誉”和“货物”质量大为满意。而军中物资短缺的状况,并无改善。 半个月后,那条沉寂的线再次动了起来。乌尔哈主动传递消息,希望进行第二次交易,这次,他想要更多的酒和几把上好的腰刀,并愿意用两匹战马交换。 胡汉得知后,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鱼儿,终于忍不住要再次咬钩了。” 但他依旧保持着克制。“同意交易,数量按他的要求,但提醒他,务必小心。另外,这次交易时,可以‘无意中’透露,我们最近清理库房,发现了一批之前从胡商那里换来的、品质不错的青海盐(虚构),自己用着有些奢侈,不知他是否有兴趣……” 盐,这个双方都极度敏感且稀缺的物资,被胡汉小心翼翼地,作为一颗试探性的石子,投向了对方阵营的深水之中。 无声的较量,在边境的阴影下持续进行。这不再是刀光剑影的拼杀,而是意志、耐心和智慧的角逐。龙骧军镇在生存的钢丝上谨慎前行,一边巩固着内部的根基,一边寻找着外部铁幕上每一丝可能扩大的缝隙。而这一次,缝隙的另一端,似乎也传来了松动的声音。 第八十三章山雨欲来 乌尔哈这条隐秘的线,如同石勒封锁铁幕上一道细微的裂缝,开始为龙骧军镇渗入一丝宝贵的生机与信息。第二次交易顺利完成,两匹矫健的战马和关于狼孟邑内部物资紧张、士气浮动的更多细节被带回。胡汉投石问路提及的“青海盐”,乌尔哈虽未在第二次交易中接茬,但其亲信在交易时那瞬间亮起的眼神和下意识的吞咽动作,没有逃过王栓的眼睛。 “他动心了,只是不敢,或者还在权衡。”王栓向胡汉汇报时判断道。 胡汉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盐是硬通货,更是维系军队战斗力的基石,乌尔哈一个中层军官,私下交易些酒水铁器或许还能遮掩,大规模涉盐,风险远超其承受能力。但这颗种子已经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 然而,就在龙骧军镇上下为这悄然打开的缝隙而稍感振奋时,更大的阴影正从北方缓缓迫近。 王栓麾下最得力的几名探子,冒死穿越支雄设置的层层哨卡,从更北方的离石乃至更远的雁门郡方向,带回了令人极度不安的军情。 “镇守使,石勒本部大军,连同刘虎所部,近期调动异常频繁。大量粮草、军械正从各处向离石聚集。我们的探子在雁门关外,发现了大量新的毡帐和炊烟,疑似有来自草原的部落骑兵正在集结。种种迹象表明,石勒正在酝酿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目标……”王栓顿了顿,声音沉重,“极有可能,还是我们。” 张凉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杯乱响:“这羯奴!到底有完没完!上次鹰嘴涧的教训还不够吗?” 李铮面色发白,看向胡汉:“镇守使,若石勒倾力来攻,以其如今聚集的兵力,恐怕远超上次。我军虽经整顿,但兵力、粮草、军械……尤其是盐,仍捉襟见肘,如何抵挡?” 胡汉站在沙盘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代表离石和龙骧军镇的两个点。沙盘上,代表敌军兵力的标识正在北方密集汇聚,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感扑面而来。石勒显然已经意识到,龙骧军镇这块骨头比他想象的更难啃,仅靠封锁和骚扰不足以解决问题,他需要一次决定性的打击,彻底铲除这个心腹之患。 “看来,之前的胜利,只是让他更加重视我们了。”胡汉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他这次,是想毕其功于一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忧心忡忡的众人:“慌什么?石勒要打,我们便接着。他集结兵力需要时间,这同样也是我们准备的时间。” “张司马,”胡汉首先看向张凉,“即刻起,龙骧军镇进入最高战备状态。龙首关、定襄堡防务再次加固,鹰嘴涧预设阵地进一步完善。所有士卒取消休假,加强夜间巡逻和警戒。弩箭、礌石、火油等守城物资,全力储备。骑军营扩大侦察范围,我要时刻掌握石勒主力的确切动向和大致兵力!” “末将遵命!”张凉抱拳领命,杀气腾腾。 “李长史,”胡汉转向李铮,“民政方面,全力保障军需。存粮进行最后清点,实行更严格的配给制,优先保障军队。动员所有能动用的民夫,协助运输物资、加固城防。告诉百姓,生死存亡在此一战,需上下同心!” “明白!”李铮肃然应道。 “王司丞,”胡汉最后看向王栓,“你的任务最重。第一,北面的情报不能断,石勒何时发兵,兵力构成,主攻方向,我要尽可能早知道。第二,南面、西面的情报网也要激活,密切关注刘曜、刘芒、乃至羌氐部落的动向,看石勒此次行动,是否会引发周边势力新的变化,我们能否借力。第三,乌尔哈那条线,不能断,反而要加大力度!不仅要交易,更要通过他,了解支雄所部的具体部署、士气状况,甚至……尝试判断石勒此次进攻的侧重点。” 王栓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但眼神依旧坚定:“属下必竭尽全力!”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龙骧军镇如同被抽打的陀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战争的阴云远比食盐的短缺更为可怕,但也更能激发人的潜能。铁匠铺的炉火日夜不息,校场上的喊杀声震天动地,民夫们扛着石块木料奔跑在通往各个关隘的道路上,一种悲壮而紧张的气氛笼罩四野。 在全力备战的间隙,胡汉独自登上龙首关最高的望楼。秋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带着一丝凉意。关墙外,曾经激战过的土地上,野草已开始枯黄。更远处,山峦叠嶂,阻断了视线,但他知道,在那山峦之后,一支强大的敌人正在磨刀霍霍。 这一次,石勒不会再给他取巧的机会。这将是一场硬碰硬的实力较量。龙骧军镇这块新生政权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 “报告!”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望楼,“镇守使,王司丞急报!我们在北面的探子确认,石勒已任命其侄石虎为前锋,率八千精锐,三日后自离石出发!其本部大军约两万,由石勒亲自统帅,随后跟进!敌军总数,恐在三万以上!” 三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让胡汉心头一沉。龙骧军镇如今能战之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千余人。兵力对比,超过六比一。 他挥了挥手,让传令兵退下,目光再次投向北方。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惨烈。 “石虎为前锋……”胡汉喃喃自语。石虎,历史上以残暴著称的后赵君主,如今还是个年轻的悍将,其作战风格必然凶猛凌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次,龙骧军镇能否再次守住家园?胡汉握紧了望楼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答案,不在天上,而在脚下这片他们亲手捍卫的土地,和每一个准备浴血奋战的军民心中。 第八十四章磨刀霍霍 石虎为先锋,率八千精锐南下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龙骧军镇内部炸开。不同于上次应对刘虎与石勒联军时初生牛犊的锐气,此次面临兵力更盛、且以残暴闻名的石虎,以及后方压阵的石勒主力,一种更为沉甸甸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然而,出乎胡汉意料的是,预想中的恐慌并未大规模蔓延。或许是经历了之前的血战与漫长的封锁,龙骧军镇的军民在绝望中反而磨砺出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求生的本能,以及对脚下这片亲手建立家园的眷恋,压倒了恐惧。 镇守使府内,灯火通明,核心成员再次齐聚,气氛肃杀。 “石虎此人,性如烈火,暴虐嗜杀,用兵崇尚猛冲猛打,以泰山压顶之势摧垮对手。”王栓将他搜集到的关于石虎的情报悉数道来,“其麾下八千前锋,多为百战悍卒,装备精良,尤其擅长野战突击。以其性格和兵力,极有可能无视龙首关之坚,试图以雷霆之势,直扑我龙骧峪本阵!” 张凉冷哼一声:“想绕过龙首关?哪有那么容易!除非他能插上翅膀飞过这连绵山岭!若要强行打通道路,我龙首关便是他第一道鬼门关!” 胡汉没有理会张凉的战意,目光投向沙盘上龙首关与龙骧峪之间的地形。“石虎若来,主攻方向必是龙首关正面,以求最快打开通道。但我们也需防备其分兵迂回,牵制我侧翼。定襄堡方向压力会增大,黑风坳李恽部,亦需警惕。” 他迅速做出部署: “张司马,龙首关交由你全权负责。我给你留下两千五百精锐,以及所有重型守城器械。你的任务,不是击溃石虎,而是利用关隘之险,大量杀伤其有生力量,挫其锐气,将其牢牢钉在关下!能守多久守多久!” “末将领命!”张凉抱拳,眼中尽是决然。 “赵老三!” “末将在!”赵老三踏前一步。 “你的骑军营,化整为零。以都(百人左右)为单位,分散活动于龙首关侧翼山林。不要求你们与敌正面交锋,任务是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袭扰石虎的后勤辎重队,猎杀其小股斥候,让其寝食难安!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明白!定让那石虎后方烽烟四起!”赵老三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幽光。 “高骏!” “末将在!”定襄堡镇戍使高骏沉声应道。 “定襄堡是我北方门户,亦可能承受部分压力。你部坚守堡寨,依险而守,同样以消耗敌军为主。若事不可为,可酌情向龙骧峪方向梯次撤退,但必须给予敌军最大杀伤!” “高骏在,定襄堡在!”高骏誓言铿锵。 “李长史,龙骧峪内防务、军民统筹、伤员救治、物资调配,由你总责。王主簿协理文书及安抚民众。杨茂,工建部全力保障军械维修与输送,尤其是弩箭和‘轰天雷’的供应。欧师傅,匠作监做好最坏打算,必要时刻,全员皆兵!” “是!”众人齐声领命。 “王司丞,”胡汉最后看向王栓,“你的眼睛,不能只盯着石虎。石勒主力动向,支雄在狼孟邑的反应,乃至南边、西边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晓!” “属下明白!” 命令已下,众人各自离去,带着沉甸甸的责任奔赴岗位。胡汉独自留在府内,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防御战,几乎没有取巧的余地。他能做的,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将龙骧军镇的战争潜力发挥到极致,将每一处关隘、每一支队伍的作用都榨取出来,用空间和鲜血换取时间,消耗敌人。 接下来的几天,龙骧军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战争工坊。 龙首关上,守军夜以继日地加固着女墙,增设弩台,将礌石、滚木、火油堆积如山。关墙前原本就复杂的壕沟陷坑体系被进一步拓展,布满了削尖的竹木签。张凉甚至根据胡汉的提议,在关前某些特定区域,秘密埋设了少量改进后的、以陶罐为壳的“铁蒺藜火雷”(即原始地雷),作为最后的惊喜。 龙骧峪内,妇孺老弱被组织起来,向更深处的山谷转移物资,建立临时避难所。李铮和王瑗带着属员,奔走于各处,清点粮仓,分配任务,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安抚着民众的情绪。蒙学暂时停了,学堂变成了临时伤兵营的准备场所,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紧张混合的气味。 匠作监区域,炉火从未熄灭。欧师傅嘶哑着嗓子指挥着徒弟们疯狂打造弩箭,孙木根则带着一组人,小心翼翼地将提纯过的火药分装进陶罐,检查引线。每一支弩箭,每一颗“轰天雷”,都承载着生存的希望。 骑军营的将士们最后一次检查马具和武器,随后在赵老三的带领下,如同溪流汇入山林,消失在龙首关两侧的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将化身为阴影中的利刺,等待着给予敌人持续的放血。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与压抑的沉默。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匆匆的脚步声、器械的碰撞声和军官们压低嗓音的指令声。一种大战将至的凝重,渗透到龙骧军镇的每一个角落。 胡汉亲自巡视了龙首关和龙骧峪内的重要节点。他看着那些虽然面带疲惫,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士卒和民众,心中的沉重稍稍缓解了几分。 这是一群被逼到绝境,却不愿放弃希望的人。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身后就是家园,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当胡汉回到镇守使府时,王栓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镇守使,石虎前锋,已抵达狼孟邑与支雄汇合。其军容极盛,旌旗蔽日。据乌尔哈那边传来的模糊信息推断,石虎似乎……对支雄的谨慎颇为不满,急于求战。预计休整一兩日后,便会大举南下。” 胡汉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 “来吧。”他轻声自语,仿佛在对远方的敌人说话,又像是在为自己打气,“让我们看看,是你石虎的刀利,还是我龙骧的骨硬!” 磨刀霍霍,箭在弦上。龙骧军镇,已做好了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准备。 第八十五章虎啸关前 石虎的大军,裹挟着冲天的尘烟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出现在了龙首关守军的视野尽头。没有试探,没有劝降,甚至没有像样的阵型展开,石虎的前锋骑兵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野蛮的咆哮,径直朝着龙首关汹涌扑来。 战鼓声、号角声、马蹄声以及胡兵那特有的、充满嗜血意味的呐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狠狠撞击在龙首关的城墙上,仿佛要将这座关隘连根拔起。 关墙之上,张凉按刀而立,甲胄在秋日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计算着距离。 “弩手——准备!”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这段城墙。 垛口后,一排排弩机被悄然抬起,弩手们屏住呼吸,冰冷的弩矢对准了关下越来越近的洪流。这些经历了鹰嘴涧血战和长期严格训练的老兵,眼神中虽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放!” 随着张凉一声令下,数百支弩箭瞬间脱离了弩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亡的蜂群,猛地扎进了冲锋的胡骑之中!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战马的悲鸣顿时取代了冲锋的呐喊。冲在最前面的胡骑人仰马翻,瞬间倒下一片,强劲的弩矢甚至能穿透皮甲,将骑士连同战马一同钉死在地!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然而,石虎的部队确实悍勇。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几乎毫无停顿,踏着同伴的尸体和哀嚎,继续疯狂前冲。他们手中的骑弓也开始抛射箭矢,虽然仰射威力大减,但密集的箭雨依旧给关墙上的守军带来了一定的伤亡。 “举盾!弓弩手自由散射,压制敌军弓骑!床弩,瞄准后续梯队,阻断其冲击连贯性!”张凉的声音依旧稳定,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 关墙上,盾牌瞬间组成密实的盾墙,叮叮当当的箭矢撞击声不绝于耳。弓弩手们则依靠女墙掩护,进行着更精准的速射,重点照顾那些试图靠近壕沟的敌军弓骑兵。设置在关墙后方的床弩发出了沉闷的咆哮,粗大的弩枪带着恐怖的力量射入胡骑后续队伍,往往能串起一连串的血肉,制造出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石虎立马于中军,看着前方如同撞在礁石上的浪花般不断碎裂的部队,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丝不耐烦的狰狞。 “废物!连群缩在壳里的老鼠都奈何不了!传令,步兵上前,填平壕沟,架设云梯!今日天黑之前,我要在关上饮酒!” 更多的胡人步兵扛着土袋、木板和简陋的云梯,在骑兵的掩护下,嚎叫着冲向关前的防御工事。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在他们身上,不断有人倒下,但后面的人依旧前仆后继,试图用血肉之躯开辟出一条通往关墙的道路。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龙首关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狂暴的冲击。礌石、滚木被守军奋力推下,带着轰隆隆的巨响砸进密集的敌群,每一次都能清空一小片区域。烧沸的金汁(粪便、尿液等混合物)被倾泻而下,灼热的恶臭和凄厉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张凉亲自站在最危险的段,手持强弓,箭无虚发,专挑敌军中的军官和勇悍之士下手。他的存在,极大稳定了这段城墙的军心。 然而,敌人的兵力优势实在太大了。尽管守军给予了进攻者巨大的杀伤,但关前的壕沟还是被一点点填平,数架云梯终于靠上了关墙,凶悍的胡兵开始口衔利刃,奋力向上攀爬! “长枪手上前!把他们捅下去!刀盾手护卫!”军官们的吼声在城头响起。 惨烈的肉搏战在城头展开。守军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用长枪狠刺,用刀盾劈砍,将冒头的胡兵不断击落。但胡兵极其悍勇,往往身中数枪依旧能亡命扑上,与守军扭打在一起,一同坠下高高的关墙。 鲜血染红了墙砖,尸体在关下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就在龙首关正面承受着巨大压力时,关隘两侧的山林中,赵老三的骑军营也开始了他们的行动。他们如同幽灵般穿梭,专门袭击石虎派出去砍伐木材制造攻城器械的小队,或是截杀落单的传令兵和斥候。虽然每次造成的损失不大,但这种无休止的骚扰和视野的丧失,让石虎烦躁不已,不得不分派更多兵力用于护卫和清剿,进一步分散了正面的攻击力量。 第一天,石虎的猛攻在龙首关守军顽强的抵抗下,除了丢下近千具尸体和耗尽士气外,一无所获。 夜幕降临,关墙上下终于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伤兵的呻吟和空气中散不去的血腥预示着明日更加残酷的战斗。 镇守使府内,胡汉听着王栓汇总的各方战报,眉头紧锁。 “张司马那边压力很大,伤亡也不小。石虎明日必然更加疯狂。” “乌尔哈那边有消息吗?”胡汉问道。 王栓摇头:“支雄所部被石虎勒令紧随主力之后,作为预备队,看管得极严,乌尔哈难以传递消息。不过,据我们观察,支雄部似乎对石虎的指挥颇有微词,行动略显迟缓。” 胡汉目光微闪。石虎与支雄之间,果然存在龃龉。但这还不足以改变战局。 “告诉张凉,无论如何,再坚守三天!三天后,视情况决定下一步。另外,让李长史准备好第二批预备队,随时增援龙首关。”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代表石勒主力的标识依旧停留在离石以南某处,并未急于跟进。 “石勒……你到底在等什么?”胡汉喃喃自语。石虎的猛攻是明牌,而石勒的后手,才是真正致命的威胁。 龙首关的血战,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 第八十六章血淬关墙 翌日,黎明尚未完全驱散夜色,龙首关下震天的战鼓便再次擂响。石虎的进攻,比第一天更加狂暴和不顾代价。 他显然被昨日的挫败彻底激怒了。大量的步兵被驱赶着,扛着更多、更长的云梯,如同蚁群般涌向关墙。同时,石虎军中不多的工匠连夜赶制出了数十架简陋的楯车——以厚木为顶,覆盖生牛皮,试图抵御守军的箭矢和礌石,掩护士兵靠近城墙。 “瞄准楯车!用火箭!床弩集中射击,给老子砸烂那些龟壳!”张凉嘶哑的吼声在关墙上回荡,他几乎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甲胄上沾满了昨日凝固的暗红血渍。 守军奋力还击。浸满火油的箭矢带着摇曳的尾焰,如同流星般射向楯车。大部分被生牛皮弹开或熄灭,但总有几支幸运地引燃了木质结构,将楯车连同下面的胡兵化作翻滚的火球。床弩粗大的弩枪带着恐怖的动能,偶尔能直接洞穿楯车的防护,将内部搅得一塌糊涂。 然而,楯车终究还是起到了作用。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大量胡兵成功靠近了关墙根,更多的云梯被架设起来,如同无数渴望吞噬生命的触手,紧紧吸附在龙首关的墙体上。 惨烈的攻防战围绕着每一段城墙、每一架云梯展开。胡兵如同附骨之疽般向上攀爬,守军则用长枪捅刺,用刀斧劈砍,用擂石砸落。鲜血如同下雨般泼洒,关墙下堆积的尸体几乎与墙垛齐高,后续的胡兵几乎是踩着同伴肿胀发臭的尸骸向上冲锋。 “轰天雷!”张凉看准一处敌军聚集、云梯最为密集的区域,厉声下令。 几名经过特殊训练的士卒立刻点燃了改进后的陶壳火雷,算准时间,奋力掷下。 “轰!轰隆!” 几声沉闷却极具威慑力的爆炸在关墙根处响起,火光一闪,破片和冲击波瞬间将那片区域的胡兵清空,几架云梯也被炸得支离破碎。这超越理解的“妖术”让疯狂的胡兵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和恐惧,攻势为之一缓。 但石虎的督战队就在后面,任何退缩者都被当场格杀。在死亡的双重威胁下,胡兵很快又被驱赶着涌了上来。“轰天雷”数量有限,只能用在最关键的时刻,无法阻挡这源源不断的疯狂。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关墙几度易手,又被守军拼死夺回。张凉亲自带领亲卫队,如同救火队员般,哪里最危急就冲向哪里,他手中的横刀已经砍出了数个缺口。 龙骧峪内,气氛同样紧绷到了极点。一批批伤员被运下前线,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内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和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不散。王瑗带着所有略通医术的人和一些健壮妇人,穿梭其间,尽力救治,但缺医少药,很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李铮组织民夫,冒着被流矢射中的风险,不断将箭矢、滚木、以及稀粥热水送上关墙。 胡汉站在镇守使府的门前,能清晰地听到北方传来的震天杀声,甚至能闻到随风飘来的淡淡血腥。他面色沉静,但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他知道,龙首关正在用血肉之躯消耗着石虎的锐气和兵力,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王司丞,石勒主力动向如何?”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王栓快步上前,语速极快:“依旧停留在原地,按兵不动。但探子回报,其营中近日有大批牲畜宰杀,似在准备干粮,恐不日即将南下。” 胡汉心中一沉。石勒就像一头耐心的恶狼,等着石虎这头猛虎与猎物拼得两败俱伤,再上来轻松收割。 “乌尔哈那边呢?”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支雄部被看得太紧。”王栓摇头。 就在这时,一名满身血污的传令兵踉跄着冲进府内,扑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镇守使!张司马命我禀报!关墙西南角段被敌军掘开一个小缺口,虽已堵上,但我军伤亡惨重,箭矢即将告罄!张司马请求……请求增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龙首关,快到极限了。 胡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身旁待命已久的一名年轻都尉,那是龙骧峪内最后一批成建制的预备队,约五百人。 “你,带上你的人,还有库房最后一批箭矢,立刻增援龙首关!告诉张凉,再坚持一晚!最多一晚!”胡汉的声音斩钉截铁。 “是!”年轻都尉红着眼睛,抱拳领命,转身狂奔而去。 夜幕,再次成为双方喘息的机会。但谁都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战斗将更加残酷。龙首关的墙砖已被鲜血浸透,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守军们倚靠着垛口,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休息,咀嚼着冰冷干硬的粮饼,很多人抱着兵器就沉沉睡去,或许再也无法醒来。 张凉巡视着伤痕累累的关墙,看着疲惫不堪却依旧目光坚定的士卒,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关墙或许终将被攻破,但龙骧军镇的脊梁,绝不会就此折断。 而在石虎的大营中,暴怒的咆哮声几乎掀翻帐顶。两天猛攻,伤亡超过三千,却依旧未能踏足龙首关一步,这对于骄横的石虎而言,是奇耻大辱! “明日!明日我亲自督战!不破此关,誓不为人!”石虎摔碎了手中的酒碗,狰狞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谁敢后退一步,我灭他全族!” 血与火的淬炼,仍在继续。龙首关如同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顽铁,在极限的压力下,发出不屈的嗡鸣。 第八十七章雷火焚虎 第三日的黎明,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到来的。龙首关上下,昨日震天的厮杀声仿佛被浓稠的血浆堵住,只剩下风掠过残破旌旗的呜咽,以及关墙下尸山血海散发出的浓烈恶臭。 石虎身披重甲,骑着高头大马,亲自来到了阵前。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伤痕累累却依旧巍然耸立的龙首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暴虐。连续两日的惨重伤亡,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彻底激发了他的凶性。 他没有再驱赶步兵进行消耗性的蚁附攻城,而是将主力骑兵缓缓前压,在关前展开,黑压压的一片,沉默中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同时,军中所有的弓弩手被集中起来,在楯车和重盾的掩护下,于关前三百步外列阵。 “大将军有令!破关之后,三日不封刀!钱帛女子,任尔取用!”传令兵纵马在阵前来回奔驰,将石虎残暴的承诺传递到每一个胡兵耳中。 刹那间,原本因久攻不下而有些低落的胡兵士气,被这最原始的欲望瞬间点燃,无数双眼睛变得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关墙之上,张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与硝烟混合的苦涩。他看着关前敌军阵型的变化,心中凛然。石虎这是要孤注一掷,先用绝对优势的远程火力覆盖打击,最大限度削弱守军,再以精锐骑兵进行致命一击。 “全军!避箭!重盾掩护!弩手伺机反击!”张凉嘶哑着喉咙下达命令。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关下的胡人军阵中响起一片令人牙酸的弓弦震动声! 嗡——! 如同飞蝗蔽日,又如同暴雨倾盆,数以千计的箭矢腾空而起,划破天际,带着死亡尖啸,朝着龙首关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举盾——!” 守军声嘶力竭的呐喊被淹没在箭矢撞击盾牌、墙体以及穿透血肉的恐怖声响之中。包铁的木盾被强劲的箭矢射得咚咚作响,碎石飞溅,不断有箭矢穿过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守军被这密集的箭雨死死压制,几乎抬不起头,伤亡数字急剧上升。 几轮箭雨过后,关墙上已是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一般。守军死伤枕藉,士气遭受重创。 石虎看着关墙上守军被压制得难以动弹,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缓缓举起了右手,准备下达骑兵冲锋的命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关墙后方,十几架经过特殊改造、射程更远的床弩被推上了预设的发射位。这些床弩的弩枪上,绑缚的不再是普通的铁簇,而是一个个密封的陶罐! “目标,敌军弓弩阵后沿及骑兵集结区域!放!”负责指挥这批特殊床弩的军官,是欧师傅的大徒弟,他双眼赤红,狠狠挥下了手臂! 嘭!嘭!嘭! 沉闷的机括声中,十几支绑着陶罐的弩枪带着怪异的呼啸声,越过关墙,划过一道弧线,朝着石虎军阵的后方坠落! 石虎和胡兵们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些飞行轨迹古怪的“弩箭”,尚未反应过来——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在胡军阵中炸响!火光迸射,浓烟翻滚,破碎的陶片和里面填充的铁钉、碎石如同暴雨般向着四周激射! 刹那间,人仰马翻,惨嚎四起!尤其是弓弩手阵列和正准备冲锋的骑兵前锋,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战马受惊,四处狂奔,将原本严整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妖术!是雷火妖术!”恐怖的呼喊在胡军中蔓延开来。鹰嘴涧的传说和眼前这真实不虚的爆炸结合在一起,彻底击垮了许多胡兵的神经。 石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呆了,他座下的战马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在火光和硝烟中哀嚎溃散,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直冲头顶。 “稳住!不许退!给我冲……”他挥舞着战刀,试图弹压,但混乱如同瘟疫般扩散,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制止。 关墙之上,压力骤减。张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站起,举刀狂吼:“敌军已乱!弩手,放箭!礌石滚木,给我砸!” 幸存下来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将复仇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向着混乱的敌群倾泻下去。 石虎军的攻势,在这突如其来的“雷火”打击和守军的反击下,彻底崩溃了。前军不顾一切地向后奔逃,冲撞着后军,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石虎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才没有被溃兵冲散。他看着眼前这兵败如山倒的惨状,气得几乎吐血,却也知道事不可为,只得咬牙切齿地下令后撤。 龙首关,再一次在近乎绝望的境地中,守住了。 关墙上,守军们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地,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痛哭与呐喊。 张凉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望着退去的烟尘,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击退。石虎虽败,但主力尚存,而龙骧军镇最后的杀手锏——“轰天雷”的库存,经此一役,也已消耗殆尽。 更重要的是,石勒的主力,还在后面虎视眈眈。 一名亲兵快步来到张凉身边,低声道:“司马,镇守使急令,命你部趁敌军新败,连夜撤往鹰嘴涧第二道防线!龙首关……可弃了。” 张凉身体微微一震,回头望向这座浴血奋战了三日的雄关,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随即化为决然。他明白,胡汉的决定是正确的。龙首关已残破,兵力损失惨重,继续死守已无意义,必须保留有生力量,在更有利的地形进行下一场阻击战。 “传令下去,收敛阵亡弟兄遗体,能带走的军械全部带走,带不走的……毁掉!一炷香后,撤离龙首关!”张凉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座饱经创伤的关隘。龙骧军镇的旗帜在晚风中缓缓降下,守军们相互搀扶着,带着伤员和战友的遗体,沉默而有序地退入暮色笼罩的山道,向着鹰嘴涧方向转移。 石虎的第一次猛攻,以惨败告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关乎龙骧军镇存亡的战争,还远未结束。真正的考验,随着石勒主力的逼近,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八章暗线微动 龙首关的残垣断壁在身后渐渐隐入暮色,张凉率领着伤亡近半的守军,携带着尽可能多的物资和伤员,沉默而迅速地行进在通往鹰嘴涧的山道上。队伍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对未来的隐忧。他们守住了三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不得不放弃经营许久的雄关。 鹰嘴涧,这个曾经让刘虎石勒联军折戟沉沙的地方,如今成为了龙骧军镇最后的希望。胡汉早已在此督建多时,防御工事比上次更加完善,两侧山壁上的弩台、藏兵洞密布,涧底通道被落石和壕沟分割得更加支离破碎。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失去了龙首关的战略纵深,一旦被石勒主力困死在这条山涧,后果不堪设想。 镇守使府临时设在了鹰嘴涧后方的营寨内。胡汉面色沉静地听完了张凉关于撤离龙首关以及最后战况的详细汇报。 “将士们辛苦了。”胡汉的声音有些沙哑,“龙首关的血不会白流。我们在此地,依旧有机会。” 张凉抱拳,脸上带着不甘:“镇守使,石虎虽败,但其主力未失,石勒大军转瞬即至,我军兵力已不足四千,且疲惫不堪,箭矢、‘轰天雷’皆已告罄,如何再战?” “硬拼自然不行。”胡汉走到简陋的沙盘前,目光锐利,“石勒用兵,不像石虎那般一味猛冲。他耐心等待石虎消耗我们,如今我们退守鹰嘴涧,他必以为我军已是强弩之末,会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我们。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手指点向沙盘上代表狼孟邑的方向:“我们的机会,不在正面,而在侧后。王司丞,乌尔哈那条线,必须动起来了!” 王栓立刻上前:“镇守使,石虎败退后,支雄部已奉命前出至龙首关旧址驻扎,监视我军动向,并负责清理战场。乌尔哈所部似乎也被派往附近执行警戒任务。我们的人,刚刚冒险与他重新取得了联系。” “哦?”胡汉眼中精光一闪,“他态度如何?” “他似乎被前日的‘雷火’吓住了,言语间对我们……颇为敬畏。”王栓斟酌着用词,“他主动提及,支雄对石虎的惨败幸灾乐祸,两人在军议上几乎发生冲突。而且,他隐晦地表示,军中缺盐的情况愈发严重,不少士卒已有怨言。” 敬畏?内部矛盾?物资短缺?胡汉迅速捕捉着这些关键信息。石勒麾下并非铁板一块,石虎的失败加剧了这种裂痕,而物资问题则是所有军队的软肋。 “是时候加一把火了。”胡汉沉吟片刻,对王栓吩咐道,“通过那条线,给乌尔哈送一份‘大礼’。” 他详细交代:“第一,给他个人送五斤精炼过的‘龙骧酿’,再送一把欧师傅亲手打造的百炼精钢短刃,就说慰劳他驻守辛苦。第二,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他石勒主力将至,大战在即,让他自己多加小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无意中’透露,我们之前在黄河边发现的小盐滩,经过改进提纯,如今已能稳定产出堪比官盐的‘雪花盐’,只是可惜……唉,道路不通,也只能自己用了。” 这份“大礼”可谓用心良苦。美酒宝刀是拉拢和展示实力,提醒是施加心理压力,而“雪花盐”的消息,则是投下一颗充满诱惑的炸弹!在极度缺盐的军队中,这个消息的冲击力,远比任何武器都大。 王栓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安排。 两天后,石勒亲率的两万主力,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龙首关旧址。看着关墙上龙骧军镇残留的斑驳血迹和破损痕迹,再听完石虎脸色铁青的汇报,石勒那深沉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急于进攻鹰嘴涧,而是下令大军在龙首关至狼孟邑一线扎下连绵营寨,步步为营,显得极有耐心。他派出了大量斥候,仔细勘探鹰嘴涧的地形和守军部署,显然不打算重蹈石虎贸然进攻的覆辙。 也就在石勒主力抵达的当晚,乌尔哈在自己的营帐中,收到了那份来自龙骧军镇的“厚礼”。看着那清澈烈性的美酒,寒光闪闪的短刃,再回味着那条关于“雪花盐”的消息,他独自坐在帐中,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龙骧军镇的实力和手段,远超出他的想象。石虎的惨败和那恐怖的“雷火”犹在眼前,而对方竟然在封锁下还能产出堪比官盐的“雪花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根本不惧封锁!意味着他们拥有难以想象的潜力! 再看看自己军中日益严重的物资短缺,以及石虎与支雄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乌尔哈第一次对自己,乃至对整个石勒集团的前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动摇。 他摩挲着那柄锋利无比的短刃,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了他的心底。 与此同时,在鹰嘴涧的龙骧军镇大营,胡汉收到了王栓的回报。 “镇守使,礼物已送达。乌尔哈收下了,没有推辞。关于盐的消息,他也听到了。” 胡汉点了点头,望向北方石勒大营的方向,目光深邃。 “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看它如何发芽了。告诉各部,严守阵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战。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他要在石勒这头猛虎的身边,埋下一颗不稳定的钉子。也许这颗钉子微不足道,但在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战争的形态,在胡汉手中,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刀兵相见。正面战场的僵持与侧后隐秘的博弈,同时进行着。龙骧军镇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但一缕微弱的变数,已悄然潜入敌人的阵营之中。 第八十九章涧壑对峙 石勒主力大军压境,却没有立刻发动如石虎那般狂风暴雨式的进攻。连绵的营寨如同铁铸的森林,牢牢扼守住龙首关旧址至狼孟邑一线的出口,将鹰嘴涧通往北方的道路彻底封死。每日,只有小股的胡骑斥候会逼近鹰嘴涧口,远远窥探一番,旋即退去,如同盘旋在猎物周围的秃鹫,耐心而致命。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反而让鹰嘴涧内的龙骧军镇军民感到更加压抑。 胡汉深知石勒的厉害。这位枭雄在用兵上极其谨慎,善于吸取教训。鹰嘴涧地形险要,强攻必然损失惨重,石勒显然不愿意重蹈覆辙。他在等待,等待龙骧军镇粮尽援绝,士气崩溃,或者……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他在等我们犯错,或者等我们耗尽最后的力气。”胡汉在临时军议上对众将说道,“所以我们更不能急。他要耗,我们便陪他耗。” 鹰嘴涧的防御体系被提升到了极致。张凉将残存的兵力合理配置在两侧山壁的弩台和藏兵洞中,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形成交叉火力。涧底通道被挖掘了更多的陷坑,设置了更多的拒马,关键地段甚至泼水结冰,变得湿滑难行。所有士卒轮流值守,保持警惕,其余人则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恢复连日血战消耗的体力。 然而,物资的短缺是无法回避的难题。粮食尚能支撑一段时日,但箭矢的储备已然见底,尤其是弩箭。匠作监在欧师傅的带领下,利用有限的材料日夜赶工,但打造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潜在的消耗。食盐虽然依靠黄河边的土盐滩勉强维持,但品质低劣,长期食用对军民体力仍是隐患。 “镇守使,存箭不足万支,其中弩箭仅三千余。若石勒发动持续猛攻,恐怕……”李铮忧心忡忡地汇报着库存情况。 胡汉沉默片刻,道:“传令下去,从即日起,所有箭矢实行最严格管制。非敌军进入百步之内,不得放箭。弩机更是如此,务必追求一击必中。让士卒多备滚木礌石,近战兵器务必磨利。” 他顿了顿,看向杨茂:“工建部组织人手,多伐毛竹,削尖烤硬,制成竹枪竹箭,聊作补充。另外,山间多藤,可编织藤牌,虽不及铁盾,亦可挡流矢。”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总好过束手无策。杨茂领命而去。 就在龙骧军镇为持久对峙做着最艰苦准备时,王栓那边终于传来了关于乌尔哈的进一步消息。 “镇守使,乌尔哈再次主动联系了我们。”王栓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这次,胆子大了很多。他抱怨支雄克扣军饷,分配不公,其部下已经多月未得足额盐份,怨气很大。他……他询问,若他能为龙骧军镇提供一些‘便利’,比如,在某些特定时间,放松对某条小路的巡逻,我们能否……能否定期供应他一部分‘雪花盐’,以及那种烈酒。” 帐内众人闻言,精神皆是一振!乌尔哈这是被逼得,或者说被诱惑得,想要铤而走险了! 张凉眼中厉色一闪:“此獠反复无常,其言可信否?是否乃石勒或支雄之反间计?” 李铮则更关心实际:“若真能打通一条隐秘通道,哪怕只能运送少量物资,尤其是食盐,对我军亦是雪中送炭!但风险极大,一旦暴露,前功尽弃。” 胡汉没有立刻表态,他仔细询问王栓:“乌尔哈可提出了具体的交易方式、地点和所需盐酒数量?” 王栓回道:“他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数量不大,要求下次交易时先付一半盐酒作为定金。地点选在了一处远离主道、极为偏僻的山谷,时间定在五日后午夜。他承诺,届时他会亲自带心腹负责那片区域的警戒。” 胡汉沉吟良久,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缓缓敲击。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答应他。”胡汉最终做出了决定,“但数量减半,告诉他,这是首次合作,需谨慎。交易地点不变,时间……改为四日后午夜,提前一天。” 王栓有些不解:“镇守使,为何要提前?” “试探。”胡汉解释道,“若他真心交易,提前一天并无大碍,反而能打乱可能存在的监视节奏。若他是诈,仓促之间,更容易露出马脚。另外,交易时,我们的人要更加隐蔽,安排双重哨探,一明一暗。若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放弃交易,全员撤回!” “明白!”王栓肃然应道。 胡汉又看向张凉和李铮:“此事若成,固然能缓解我军部分压力。但诸位需谨记,这绝非取胜之道,更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此。备战,一刻也不能松懈!石勒,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 众人凛然称是。 四日后的午夜,月黑风高。一支由王栓亲自挑选的十人精干小队,携带着约定的少量“雪花盐”(实为提纯过的土盐,色泽白净许多)和“龙骧酿”,如同鬼魅般潜入指定山谷。 山谷寂静,唯有风声呜咽。约定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小队成员心生警惕,准备按计划撤离时,几个黑影才悄然从对面山壁滑下。 为首者,正是乌尔哈。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无误后,才快步上前。双方没有多余废话,验货,交割。乌尔哈摸着那雪白的盐粒,嗅着那醇烈的酒香,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满意。他匆匆将货物藏好,对王栓点了点头,随即带着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整个交易过程,不足一刻钟。 王栓带队安全返回,向胡汉禀报了经过。 “看来,乌尔哈至少目前,是真心想要这些东西。”胡汉沉吟道,“但这只是一个开始。这条线,要用,但更要控。下次交易,时间、地点、方式,必须由我们来定。” 他望向北方那如同巨兽般蛰伏的石勒大营,目光幽深。 石勒在等,他也在等。等乌尔哈这条暗线能带来更多的变数,等一个可能出现的,打破僵局的机会。鹰嘴涧的对峙,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愈发汹涌。 第九十章僵局与微光 乌尔哈这条隐秘的渠道,如同石勒铁桶般包围圈上的一道细微裂缝,开始为困守鹰嘴涧的龙骧军镇,艰难地渗入一丝微弱的生机。约定的盐与酒被成功送达,换回了一些龙骧军镇急需的、品质尚可的伤药和少量皮革。数量虽少,却意义重大——它证明了一条绕过正面封锁的通道确实存在。 然而,无论是胡汉还是王栓,都清醒地认识到,依靠乌尔哈个人之力,根本无法扭转大局。他能提供的物资对于数千军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且风险极高,一次疏忽便可能万劫不复。这条线,更多的作用在于获取情报,以及……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石勒的主力大军依旧牢牢扼守着外围,每日的例行侦察还在继续,但大规模的进攻始终没有发生。这位枭雄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将龙骧军镇彻底困死、耗死在鹰嘴涧这片绝地之中。 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一天天流逝,秋意渐深,山间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鹰嘴涧内,龙骧军镇的处境愈发艰难。粮食储备在严格的配给制度下缓慢消耗,但肉眼可见地日益减少。最严重的问题依旧是箭矢的短缺,尤其是弩箭。即便工匠们日夜不休,即便采用了竹箭作为补充,库存依然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下滑。没有远程火力优势,仅靠险要地形,很难长时间抵挡敌军不惜代价的猛攻。 伤兵的恢复也因为药品和营养的缺乏而变得缓慢,非战斗减员开始悄然出现。士气虽然尚未崩溃,但一种压抑的焦虑感如同无形的雾气,弥漫在营地上空。 这一日,胡汉在张凉和李铮的陪同下,亲自巡视鹰嘴涧的防御工事。他看着那些在寒风中依旧坚守岗位,面色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蜡黄的士卒,心中沉重。 “还能撑多久?”张凉低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这位悍将不惧血战,但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消耗,更让人备受煎熬。 胡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石勒此刻猛攻,我们有几成把握守住?” 张凉沉默片刻,如实回答:“若其不计伤亡,全力猛攻……凭借地利,最多五日。五日后,箭尽粮绝,我军疲敝,涧必破。” 李铮补充道:“存粮最多还能支撑二十日,但那是极限,届时士卒恐无力拉弓。” 胡汉点了点头,这些情况他心中早有估算。他抬头望向北方,石勒大营的方向依旧没有任何异动。 “他在等我们自行崩溃,或者……在等一个我们不得不动的时机。”胡汉缓缓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回到临时帅帐,胡汉立刻召见了王栓。 “乌尔哈那边,最近可有新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石勒主力动向,以及支雄所部情况的。”胡汉问道。与乌尔哈的交易在首次成功后,又进行了一次,依旧是小批量,且时间和地点由龙骧军镇指定,过程谨慎而顺利。除了物资,王栓更注重从乌尔哈那里套取情报。 王栓禀报道:“据乌尔哈所说,石勒主力依旧驻扎原地,并无南下强攻的迹象。但他提到一个细节,石勒军中也开始实行粮食配给,似乎后勤压力不小。另外,支雄与石虎之间的矛盾似乎更深了,前几日还因为一批补给物资的分配问题,在军议上公开争吵,若非石勒压着,几乎要动起手来。” 胡汉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石勒后勤压力大,内部将帅不和,这些都是利好消息。但还不足以改变战局。 “告诉乌尔哈,”胡汉思忖片刻,下达了新的指令,“下次交易,我们可以额外多给他一成的盐。但需要他帮我们做一件小事——在不暴露他自己的前提下,想办法让支雄知道,石虎正在石勒面前,极力诋毁他作战不力,纵容部下与我们有私下往来。” 王栓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镇守使是想……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 “不错。”胡汉冷然道,“支雄本就对石虎不满,若听到此等谗言,无论信与不信,心中必然更加猜忌和愤怒。他们内耗越深,对我们越有利。即便不能让他们火并,也能让石勒在指挥调度上多一层顾忌。” 这是一招险棋,但也是目前形势下,龙骧军镇能从外部施加影响的少数手段之一。 “属下明白,定会妥善安排,让这话‘自然而然’地传到支雄耳中。”王栓领命道。 就在王栓准备离去时,胡汉又叫住了他:“还有,让我们派往南面和西面的探子,加紧活动。看看能否找到刘琨公的使者,或者……其他任何可能对我们处境有所帮助的势力消息。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条线上。” “是!” 王栓离去后,胡汉独自站在帐外,望着鹰嘴涧两侧陡峭的山壁。山壁挡住了北方的敌人,也困住了自己。破局的关键,究竟在哪里?是等待石勒内部生变?是期盼外部援军?还是……自己必须兵行险着?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困境,越不能慌乱。现在比拼的,就是耐心、意志,以及谁先犯错。 而在龙骧峪内,王瑗领导的蒙学虽已暂停,但她并未闲着。她组织起识字的妇孺,协助李铮统计物资,安抚民众,甚至将胡汉平日讲述的一些关于卫生、防疫的现代知识,编成简单的歌谣在营中传唱,以稳定人心,预防疾病。这些细微之处的努力,如同黑暗中的点点微光,维系着这支队伍不散的魂。 僵局仍在持续,但微光已现。无论是乌尔哈那条危险的暗线,还是内部坚韧的维系,亦或是胡汉对外部局势的不懈探寻,都代表着龙骧军镇在绝境中,依旧没有放弃寻找生机的努力。这场沉默的较量,远未到终局。 第九十一章风起于青萍 胡汉借乌尔哈之口散播的谣言,如同投入浑浊水面的一颗石子,虽未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却在石勒大军内部那本就暗流涌动的深潭中,漾开了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支雄是否完全相信了关于石虎构陷的传言,外人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他麾下部队与石虎前锋之间的摩擦明显增多。两支队伍在划分驻防区域、领取补给物资时,时常发生口角,甚至出现了几次小规模的械斗。虽然都被双方将领及时弹压下去,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敌意和相互提防,却如同疫病般悄然扩散。 石勒显然注意到了这种不正常的氛围。他没有公开斥责任何一方,而是以“整饬军纪、提高戒备”为名,进行了一次不痛不痒的部队轮换,将支雄的一部分兵力调往侧翼,与石虎部拉开了一些距离。这看似公允的处理,实则透露出石勒对内部不稳的担忧,以及他试图维持平衡的无奈。 这一变化,自然没有逃过王栓的眼睛。他迅速将情况报予胡汉。 “石勒在安抚,也在防范。”胡汉分析道,“这说明支雄与石虎的矛盾确实存在,并且已经影响到了石勒的决策。这是个好消息,但还不够好。” 他需要的不是这种小摩擦,而是一个能真正撼动战局的契机。 就在龙骧军镇于鹰嘴涧苦苦支撑,内部物资日益匮乏,士卒面带菜色之际,王栓派往南方的探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带回了一个足以改变局势的消息。 “镇守使!南面急报!”王栓几乎是冲进帅帐的,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刘琨公!刘越石公动了!” 帐内众人精神陡然一振,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王栓身上。 “细说!”胡汉沉声道,心脏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王栓深吸一口气,快速禀报:“我们的探子确认,刘琨公趁石勒主力被我军拖在鹰嘴涧之机,联合代公拓跋猗卢,集结步骑逾万,出晋阳,北上反击!目前已攻克石勒控制的楼烦等数座城邑,兵锋直指雁门郡!石勒的后方,告急了!” “好!”张凉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刘越石公果然信人!此乃围魏救赵之策!” 李铮也长舒了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石勒后方受袭,雁门若失,其归路堪忧,粮道亦可能被截断!他绝不可能再安心在此与我等对峙!”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声,多日来的沉重压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然而,胡汉在最初的振奋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走到沙盘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并州北部的地形。 “刘琨公此举,确实解了我鹰嘴涧之围。石勒必然要分兵回援。”胡汉的手指在沙盘上雁门郡的位置重重一点,“但是,诸位切勿高兴太早。” 他环视众人,语气凝重:“第一,石勒会如何分兵?分多少?他会留下谁继续围困我们?第二,即便石勒主力北返,留下的部队也绝非我等可以轻易击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军如今的状态……还有能力趁势反击吗?” 胡汉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让众人发热的头脑迅速降温。是啊,龙骧军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箭矢将尽,粮食短缺,士卒疲惫。即便石勒退兵,他们恐怕也没有力量进行大规模的追击或收复失地。 “镇守使所言极是。”张凉冷静下来,抱拳道,“当务之急,是弄清石勒的应对之策,以及我们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争取到最大的喘息空间,乃至……寻求一线破敌之机!” 胡汉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王司丞,乌尔哈那条线,现在是关键!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从他那里,弄清石勒的决策!他何时退兵?退多少?留谁断后?”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王栓深知事关重大,立刻转身离去。 胡汉又看向张凉和李铮:“我军也不能干等。张司马,从即日起,暗中减少正面守军人数,将部分体力尚可的精锐撤至二线休整,但要做出防御依旧严密的假象。李长史,清点所有能动的存粮和箭矢,做好……随时可能行动的预备。” 他的命令带着一种未雨绸缪的决断。无论石勒是退是留,龙骧军镇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好的准备。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就在鹰嘴涧内悄然传开。刘琨出兵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苦苦支撑的军民士气,尽管上面严令不得松懈,但每个人眼中那近乎绝望的阴霾,终于被一丝名为“希望”的光芒驱散。 两天后,王栓带回了乌尔哈冒死传递出的最新情报,印证了刘琨出兵的消息,并且更为详细: “镇守使,确定了!石勒已决定亲率一万五千主力,即刻北返迎击刘琨!留守此处继续围困我军的,是……石虎,以及支雄的一部,总兵力约八千!” 石虎!还有与石虎不和的支雄一部!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这个组合,着实有些微妙。 “石勒这是……既要困住我们,又不想让石虎一人独大,所以把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硬凑在一起?”李铮皱眉道。 胡汉却笑了,那是一种看到破绽的、冰冷的笑意。 “如此安排,正说明石勒后方吃紧,不得不走,却又对我军极为忌惮,不敢完全撤围。而将石虎和支雄放在一起……”胡汉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敌军的两处营寨,“这哪里是围困?这分明是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内讧的火药桶!” 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而点燃这个火药桶的机会,似乎已经摆在了龙骧军镇的眼前。 第九十二章困兽犹斗 石勒主力拔营北返的消息,如同久旱后的第一声惊雷,瞬间传遍了鹰嘴涧内外。龙骧军镇上下,从将领到士卒,再到普通民夫,无不感到肩头那令人窒息的重压为之一轻。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相互拥抱,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然而,短暂的狂喜之后,更严峻的现实摆在了面前。 石勒虽走,却留下了八千虎狼之师,由凶名赫赫的石虎以及与其素有龃龉的支雄一部共同统领。这八千人马,依旧如同一道铁箍,牢牢套在鹰嘴涧的脖子上。而且,失去了石勒的压制,石虎与支雄之间的矛盾,很可能会以更激烈、更不可控的方式爆发出来,这对于被困的龙骧军镇而言,既是机会,也意味着更大的不确定性。 镇守使帅帐内,气氛在振奋中透着凝重。 “石勒北返,我军压力大减,此乃天赐良机!”张凉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急切,“镇守使,我军是否应趁敌军主帅更替、内部不稳之机,主动出击,里应外合,先击破石虎或支雄一部?” 这个提议充满了诱惑。若能一举击溃留守的敌军,不仅能彻底解除围困,甚至可能缴获大量急需的物资。 但胡汉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我军如今状况,诸位心知肚明。士卒疲惫,箭矢将尽,存粮无几,尚能持兵站立者,已属不易。此时出击,纵有地利,面对八千养精蓄锐的敌军,胜算几何?即便惨胜,我军还能剩下多少元气?届时,若石勒去而复返,或者周边其他势力趁虚而入,我等又当如何自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冷水浇在众人心头,让刚刚升起的躁动迅速冷却。张凉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知道,胡汉说的是事实。龙骧军镇如今,更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困兽,需要的是舔舐伤口,恢复力气,而不是贸然露出最后的獠牙。 “那……我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围着我们?”赵老三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他的骑军营在之前的袭扰战中也有损失,憋着一股劲。 “当然不是。”胡汉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代表石虎和支雄两部的标识上,“石勒留下了一个绝妙的局面。石虎骄横,新败之余急于挽回颜面;支雄怨怼,对石虎乃至石勒都心怀不满。我们要做的,不是去硬碰硬,而是……火上浇油,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看向王栓,目光深邃:“王司丞,乌尔哈现在是关键中的关键。石勒一走,他与我们交易的风险小了很多,胆子应该会更大。通过他,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继续向他提供少量盐酒,维持这条线,并让他相信我们的‘诚意’和潜力。” “第二,让他想办法在支雄部下中散播消息,就说石虎认为上次龙首关之败,皆因支雄救援不力,甚至暗中与我们有勾结,此次留守,石虎已得石勒默许,要找机会清算支雄!” “第三,同样,也要让石虎那边‘无意中’得知,支雄因其部下伤亡惨重,对石虎怨气冲天,已暗中向我们示好,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阵前倒戈!” 帐内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胡汉这是要将“离间计”用到极致,不仅要加深石虎与支雄的猜忌,更要凭空制造出“支雄欲反”的假象!此计若成,石虎与支雄别说协同围困,能不互相火并就已经是万幸! “此计虽妙,但……是否太过凶险?”李铮有些担忧,“若弄巧成拙,促使石虎不顾一切先全力攻我,或者支雄为自证清白,反而更加卖力攻打我们,岂非引火烧身?” 胡汉冷静地分析道:“石虎新败,兵力虽众,但士气受挫,且忌惮我军‘雷火’(虽然我们已几乎用尽),若无十足把握,他不敢再轻易发动石勒那种规模的强攻。支雄更不可能,他本就被猜忌,若主动猛攻,损失的是他自己的实力,只会让石虎更轻易地拿捏他。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互相提防,围而不攻,甚至互相拆台。”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恢复体力,时间等待可能的外部转机,时间让石勒在北面与刘琨公打得难解难分!只要他们内部乱起来,给我们十天,哪怕只是五天,情况都将大不相同!” 众人细细思量,都觉得在目前形势下,这确实是风险最小、而潜在收益最大的策略。 “属下立刻去办!定让石虎和支雄之间,疑云密布!”王栓领命,眼中闪烁着执行艰巨任务的光芒。 命令下达后,龙骧军镇开始了外松内紧的休整。表面上,关隘防御依旧,巡逻队次第往来,仿佛仍在严阵以待。但实际上,大部分士卒被轮换下来,得到宝贵的休息时间,伙食也尽量向一线恢复体力的士卒倾斜。匠作监抓紧每一刻,修复破损的兵甲,打造简陋的竹枪竹箭。李铮和王瑗则全力组织民夫,在山涧更深处开辟小块菜地,搜寻一切可食用的野菜、猎物,千方百计地扩充着微不足道的食物来源。 而在包围圈的外侧,一场无声的、针对人心的战争,通过乌尔哈这条隐秘的渠道,激烈地展开着。 谣言如同无形的毒刺,精准地扎进了石虎与支雄本就脆弱的关系之中。石虎营中,关于支雄“心怀异志”、“暗通龙骧”的流言愈演愈烈;支雄营内,关于石虎“欲借刀杀人”、“排除异己”的恐惧也在不断蔓延。两支近在咫尺的军队,戒备的目光不仅投向鹰嘴涧,更频繁地投向彼此的营寨。 石虎几次想召集支雄议事,都被支雄以各种理由推脱。支雄麾下的部队,在领取补给、换防交接时,与石虎部下摩擦不断,气氛剑拔弩张。 龙骧军镇,这头看似被困于涧中的疲惫野兽,正利用敌人内部的裂痕,小心翼翼地喘息着,恢复着,等待着。它知道,猎人们之间的不和,就是它最好的疗伤药,也可能是它反戈一击的唯一机会。困兽犹斗,其势虽危,其心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