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云烟事》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1 但这雨却终究未曾下来。圣驾回到皇宫大内时,天上本有几许阴云,却也被一阵风吹得散了。雨终究未落下。 接下来这几日,郑国人皆在仰望天空。少帝主祭祈雨之事已传遍全国,国人无不盼望雨来。百姓盼望有雨,以解旱情,秋收粮食,一家人性命得以苟活;官员盼望有雨,省却秋后赈济多少麻烦;少帝盼望有雨,免得再被陈封责罚;崔言盼望有雨,便可保住少帝帝位,存续郑室江山。唯陈封一干人,不愿有雨,但有一丝微风阴霾,便要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接连十日,郑国的天空中竟连一片云也不见。烈日炙烤大地,土地已见干裂,荒草失了绿色,竟见枯萎。朝野人心惶惶,人人心中满是晴雨之事,却又绝口不提,或是不愿,或是不敢,只恐或晴或雨,拂了几位宰相心意。 过了七月二十,各地呈报旱情的奏疏如雪片般送至政事堂。都畿、都东、都西、河北、河东、永兴、秦凤诸郡皆干旱无雨,所幸成都府、利州、梓州、夔州四郡并无旱情,风雨和顺。政事堂再不分南房北房,但有旱情奏疏,崔言、裴绪并四位中书便皆汇集北房,与陈封一同商议对策。然而议来议去,却也不过是当日陆纶所说几款罢了,终究难以解天下旱情。 或有人说请少帝再次祭天祈雨,陈封与崔言却皆无回应。崔言是恐倘若再不得雨,少帝不顺天心、不得天命之言必不胫而走,难以洗脱。陈封却是恐少帝若虔心祈禳,竟得了天意,降下雨来,则先前种种便前功尽弃了。如今旱灾渐成,天下大旱,主君王失德,上天示警,少帝帝位必然难保,便也不愿再行险。 七月二十五,过了申时,政事堂中官员差役纷纷下值,几个中书舍人忙完各自手中事,也相继离去。今日本是苏淮当值,崔言却定要代苏淮值夜,命他下值回家。苏淮推辞不得,只得辞去。 夏日永昼,虽已过了申时,日头却仍旧当头,未有西斜之意。崔言独自一人站在院内树下,眼见众官员差役纷纷离去。众人见了崔言,自是施礼而别,崔言却不还礼,只点头示意,嘴角带有笑意。 忽地崔言转身进屋,向北屋踅去。进了北侧外间,见仍有两个书办未曾离去,崔言笑道:“大热的天儿,还忙甚么?纵有未做完的事,明日再做也不迟,何必急在这一时?”两个书办急忙应声,不敢再延宕,便即起身拜辞。 崔言走到里间门口,轻咳一声,便伸手推门。见屋里只陈封、程备二人,皆坐在窗边椅上,见崔言进屋,颇为愕然。 整日厮见,也不必见礼,崔言踅至堂上,在椅上坐了,与陈封隔一张椅相对。道:“已下值了,你二位怎的还不去?” 陈封道:“天儿太热,待人散一散,天儿也凉一凉我再去,急得甚么,挤在一处作甚?默之怎的也未去?” 崔言道:“今日我当值,今夜便不去了。我因无事四处走走看看,松散松散,却不想你二位竟还在此。倒扰了崇恩纳凉雅兴。” 陈封奇道:“忙了一日,不过松泛松泛,哪有甚雅兴。政事堂素由四个中书舍人值夜,何时竟要相公亲自当值了?” 崔言笑道:“自然不须我值夜。但我也嫌热,左右无事,便免去路上之苦,留在这里也还轻省些。因此我便命苏江川去了,我代他值夜便是。” 陈封笑道:“这样的天儿,到哪里都是热得难耐,索性少走些路,默之好心思。哪一日我若懒怠走路,也要学一学默之。” 崔言道:“崇恩那一大家子人,何必学我。今夜无甚大事,我已命人预备了几样酒菜,本想独饮销永昼,既是崇恩未去,便与我小酌一杯如何?” 陈封愈觉诧异,睨了程备一眼,却道:“默之垂顾,敢不奉命?得能与默之对酌,陈某求之不得。” 程备何等知觉,闻言便即起身道:“既是如此,下官不敢扰二位相公,这便告辞了。”说罢施礼拜别。二人也未挽留。 见程备出屋,陈封道:“默之今日雅兴不浅。如何?是在这里,还是到南屋去?” 崔言四下看看,道:“这里哪有吃酒之处,还要到南屋去方好。” 此时政事堂中已是人去屋空,只几个内侍在收拾桌椅,洒水扫地。二人进了南屋,四个内侍正自打扫。这四人手脚麻利,书案不敢乱动,却已将其余桌椅擦拭干净。见他二人进屋,四人又加快了些,顷刻做完,便躬身退出。 崔言唤住一个内侍,吩咐道:“你去一趟小厨房,命酒菜快着些。”那内侍答应着去了。 这屋里也极闷热,但此时日头已西斜,燥热之气稍减,已不似白日那般难耐。为因是日暮时分,窗户又皆大开着,屋内已见蚊虫飞动,崔言遂命内侍点燃熏香。不一时,袅袅青烟升起,缓缓向窗外飘动。 崔言又道:“左右已下了值,我等也不必拘谨,不如将大衣裳脱了如何?既凉快,又松泛。” 陈封笑道:“平日里看默之那等不苟言笑,却不想下了值,竟有这等闲情。默之尚且这等说,我又有何不可?” 内侍送上两双撒鞋,又服侍他二人脱去官袍。二人只穿白罗小衣,上炕盘膝对坐。崔言道:“崇恩说我平日里不苟言笑,却不知我何尝不愿似寻常人那般说笑取乐?只我身上这担子,容不得我取乐罢了。先时我做中书舍人时,十日里只怕有七八日是我当值。只因那时国事不振,纷杂繁乱,苏江川与程惟清却是才入政事堂不久。我恐他们误了事,只得多担些担子了。那时偶有事少之时,我便也如今日一般,命小厨房预备两个小菜,烫一壶酒。只我一个人,一边饮酒,一边看奏疏,恍惚间已是十年了。”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2 崔言叹了口气,又接道:“然自我升任尚书左丞后,便再没了这般闲情逸致,也再未与人闲谈说笑。今日只怕还是头一遭。崇恩只怕忘了,我较崇恩还小着一岁,头发却已见白了。旁人不知,还道我年长于崇恩。却也不知我忙了半生,到头来是为谁而忙。” 陈封被他说得有些动容,道:“默之自是为国操劳,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谁人不知?默之怎会不知是为谁而忙?” 崔言哂笑道:“为国?哪个是国?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或是崇恩也未可知。是太祖武皇帝开创的这个郑国?或是不知哪一个一统了天下的甚么国?” 陈封正色道:“默之怎会有这等想头?默之与我不同,我是武将,能为国做的不过是杀人放火、攻城略地而已。我虽也是为国,却终有百姓受战乱之苦。默之却是文官。文官施政为的便是民。且不论是先帝还是当今,是郑国或是日后不知哪一国,默之操劳这半生,得到好处的终究是百姓。我们这些人,争权夺利也好,称王称霸也好,哪怕一扫诸国,功盖当世也罢,百姓都不在意。百姓只要活着而已。名垂青史又能如何?不论后世如何论我们这些帝王将相,百姓都不会放在心上,百姓为的不过是吃得饱穿得暖,多活一日罢了。是以默之施政,只须多活一个百姓,便是无上功德。更何况这些年来,默之执政,使得我郑国多少百姓丰衣足食、繁衍显达。此等功德,世上少有人及,默之何必妄自菲薄?” 崔言注视陈封,良久方道:“崇恩之言,是真心实意,出自肺腑?” 陈封道:“默之对我成见已深,我虚言敷衍又有何用处?” 忽听窗外脚步声响,二人便都闭口不言。只见两个内侍提着食盒进屋,来至炕前,打开食盒,将盒中杯碟碗盏一一布在炕桌上。却也不过是二热二凉四碟精致小菜,再有两碟时新果子、两壶花雕罢了。内侍将二人面前酒杯斟满,便欲退去,崔言却道:“天虽未黑,且将灯烛掌上,而后你等便散去罢。只留两个在厢房廊下侍候呼唤便是。” 内侍答应了,不一时便掌上灯烛,才又退了出去。此时天还大亮,虽燃起火烛,却也并无大异处。 崔言举起酒杯,喟叹道:“崇恩,细细想来,你我同朝为官多年,相交也算不浅,今日竟是头一遭同桌吃酒。” 陈封也举起酒杯,道:“默之是真宰相,素来崖岸高峻,为免闲话,自然不与人往来过密。满朝之中,能与默之同桌吃酒的,也是屈指可数了。今日得能与默之对饮畅谈,是陈某之幸也。” 二人目光一闪,又各自避开。两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崔言道:“崇恩何如此之谦耶?今日你我同殿为臣,同值政事堂,又官品相当,崔言尚敢与崇恩对饮。只怕异日崔言便与崇恩云泥之别,再不敢高攀了。” 陈封料他必有此言,却也不想入港竟如此之快,只作不解道:“默之这是说哪里话来?我朝不设一二品实缺官,我二人官品已至极矣,如何还能有高下之别?况且我素来敬重默之为人,纵然有默之致仕荣休之日,我也断不敢以寻常百姓视默之。” 崔言微微一笑,提起酒壶将二人酒杯皆斟满,又拾箸夹起一片雪梨片送入陈封碗中,道:“崇恩,今日这政事堂正房之中只你我二人,满院也不过还有两个内侍,崇恩两个亲随罢了,崇恩又何必口是心非。实不瞒崇恩,我今日留下当值,为的便是与崇恩促膝而谈,推心置腹、互诉衷肠。崔言今日所言,必皆是出自肺腑,无一字虚言。只请崇恩也莫要以虚言诳我。” 陈封注视崔言有顷,忽地拾箸将碗中雪梨片夹起放入口中,点点头道:“崔默之乃志诚君子,陈封不敢以虚言相欺。” “好。”崔言举起杯,二人对饮一杯。崔言道:“既是如此,崔言有事相求,请崇恩实言相告。” 见陈封又点头,崔言道:“崇恩,郑国江山还能存否?” “不能。” 崔言面色一黯,半晌方道:“帝室宗庙还能存否?” “不能。” 崔言紧咬牙关,良久又道:“当今天子与帝室苗裔,性命能存否?” 陈封默然有顷,忽叹口气道:“我当尽力保全。” 崔言长叹一声,道:“多谢崇恩。”说罢又举杯,与陈封共尽一杯。 崔言放下杯,面上已是长泪纵横。陈封见了,亦不禁动容,道:“默之何必如此?天意如此,我不敢有违也。” 崔言举袖擦去颊上泪滴,道:“遥想当年,我夤夜拜会崇恩府第,只为请崇恩进立储之言。崇恩不避斧钺,甘愿获罪亦为天下进言。那时二位相公与我说起崇恩,莫不赞叹有加,推为我郑国第一忠臣。满朝官员亦无不敬重钦佩。崇恩只此一事,便得人心矣。崇恩莫非从那时起便已想到今日之事了么?” 陈封缓缓摇摇头,道:“我也不必瞒默之。那时我肯从默之所请,并非全无私心,却也并未想到今日。彼时卢太尉逼我甚急,我若不如此,不能保全自身。此事虽使先帝对我生出猜忌,却也得了政事堂诸相公与满朝文武支持,先帝与卢太尉便也不能轻易动我。陈封一路至此,所作所为皆为自保,并无贪念。” 崔言点头道:“确是如此,崇恩之忠仁义勇,并非虚名。这天下落在崇恩手中,只怕也算不得所托非人。” 陈封道:“默之莫非讥我?纵然我取了天下,也不过顺天应人,并非我之本意。先是方东阳,再是卢象山,而后便是洪福洪庆兄弟,一步一步将我推逼至此。我本无意取天下,然今时今日,我若不取天下,必将万劫不复。默之说我便该以全族老小性命,去保郑国江山么?”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3 崔言道:“我岂敢出言讥讽崇恩。当日崇恩之忠,确也是无人可出其右。我也知崇恩有今日,虽有旁人逼迫,却也少不得那一干武将催拥。旁的不说,谋主便是程无患,先锋便是秦璧城。” 陈封道:“这些人都是国之干城,若非先帝疑我忌我,我便可带着这些人,为郑国平定了天下。哪里至于便到今日?” 崔言道:“崇恩,武将之功,功高不赏,震主身危,自古如是。纵然先帝宽仁如三代贤君,不猜不忌,待到崇恩功德圆满之时,也免不得要生出夺取天下之心。此人之常情也,当今天下各国亦莫不如是。是以先帝才要猜忌,才要制衡。此乃防范也,亦是帝王之常情也。” 陈封道:“默之所言不错,是以我才说此乃天意。” 崔言道:“崇恩将此归为天意,只怕也确是天意了。否则如何偏要在今年无雨?圣上祈雨而不得,也只能是天意了。唉,先帝禅位之时便已下过罪己诏,只怕圣上也免不得要下罪己诏了。我郑国这两代帝王绝非昏君,于后世竟要留下两份罪己诏,却不知为何上天竟如此相待?” 陈封默然不语,二人相对无言。崔言自斟自饮,连尽三杯,又叹道:“崇恩,我知狂澜既倒已难回,大厦将倾势难支。是以我今日邀你同酌,并不敢求你存郑国社稷,也不敢妄求宗庙,只盼崇恩看在先帝当年知遇之恩份上,留得郑室诸人一条性命。先帝子嗣尚存三人,许公、周公、当今天子,有此三人留存,你我当无愧于先帝。” 陈封沉吟道:“默之,适才我已说了,尽力为之,现下也仍旧如此说。我非是不应你,实是恐诸将容不得。当今若安然退位,我自然加封其为国公,然许公、周公两个爵位却势必不能保了。我只不下令取其性命便是,至于他二人生死,便看他造化了。” 崔言黯然道:“不错,郑国社稷若不存,许公、周公两个自然贬为庶人,崇恩又岂会保两个庶人性命?那些武将为防日后有人借他两个名头生事,自然要设法除去他两个性命。唉,这也是天意使然,只得任由他两个自生自灭了。既是如此,只请崇恩保住当今性命,为郑国帝室留一血脉,如何?” 陈封看着崔言,沉吟良久道:“我应你便是。我若严令不得伤他性命,定无人敢抗命。只是默之也须依我一事。” 崔言道:“崇恩若有此令,自然要着人严加看守,便也无人能伤当今性命了。如此崔言多谢崇恩。却不知崇恩有何事吩咐?” 陈封道:“待我得了天下,我要默之...”陈封注视崔言,一字一字道:“仍旧为我新朝宰相。” 崔言一怔,道:“这却又何必?崇恩若得了天下,多少从龙之臣眼巴巴望着政事堂这几个位置,又何必定要留我?袁宋二位相公早已有了退隐之心,却也知道此时还退不得,便也只得假作富家翁,装聋作哑罢了。若改朝换代,他二位是定要去的,崇恩必留不住了。我是郑国臣子,亦不愿事二主,也不必挡着崇恩的功臣后进之路。朝中已无人能挡崇恩代郑,又何必定要留我不放?” 陈封道:“默之执掌朝政多年,朝野尽知,谁能代默之掌政?新朝初立,要稳住朝局,唯有倚仗默之。袁宋二位相公要去,我不敢阻拦,唯有赐金礼送还乡,默之却万不可弃我而去。” 崔言道:“崇恩麾下能人辈出,只程无患与秦璧城两个,便皆是文武兼备之才,又有大功于崇恩,日后出将入相,堪为新朝定鼎之臣。我与他二人相比,只怕不得崇恩麾下众人之心。” 陈封道:“程无患与秦璧城两个,确可称文武兼备,也确是将相之才。但他二人毕竟惯经行伍,少历朝政。若论政事,谁能比得默之?默之莫非忘了曾说过,郑国文武重臣,唯你我二人而已。我若得了天下,你岂能不为宰相?你我二人合起手来,才能平定天下,造福苍生。” 崔言微微摇头,自饮了一杯,道:“新朝与郑国毕竟不同。旁人不说,只说裴桑鼎。裴桑鼎与崇恩情义深重,又屡建奇功;况他久在政事堂,如今已位至尚书右丞、中书侍郎。崇恩若得国,岂能不以裴桑鼎为首相?” 陈封奇道:“原来这事默之早已知晓。默之素来惜字如金,却原来世事洞察至此。果然不愧宰相城府。” 崔言一笑道:“再有一个曾绩升。此人崇恩原本不识,纵是他入政事堂,你二人往来也不甚多。然自崇恩起兵,此人却似变了性子,只唯崇恩之命是从,又甘为崇恩马前之卒。这一年来,他也确为崇恩立下了大功,这等人,崇恩岂能不赏?如此算来,政事堂中人已是不少了,又何必定要我留下?” 陈封道:“曾绩升小人,我岂能不知?只其人有可用之处罢了。裴桑鼎与我情逾兄弟,然这些人都算作一处,也比不得默之一根小指头。默之莫再推辞,否则我先前应允之事,只怕也做不得数了。” 崔言笑道:“崇恩是君子,自然分得出君子小人。只须我说得出道理来,崇恩便定不会食言。况日后崇恩登基为君,广有四海,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崔言?” 陈封道:“默之所言虽是实,但你这些道理却说不动我。你若说不出道理来,当今的性命便尽在默之手上。” 崔言神色一黯,缓缓道:“我为郑国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受先帝所托,辅佐少主,本要兴邦平天下,却不想竟落得社稷不保,宗庙不存,便连少主性命也只在旦夕之间。我还有何颜面为崇恩效力?倘若我为贰臣,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先帝?崔言此生,俯仰无愧,唯有此事,终日难安。我与崇恩倾心相交,今日暂无君臣之别,便请崇恩为崔言留一寸葬身之地,也不至崔言日后于泉下无颜见故旧之人。”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4 陈封颔首道:“这也是一分道理,若只如此,我便应允也无妨。然我也说一道理,去留默之自拿主意。” 崔言道:“崔言恭听。” 陈封道:“默之出身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为姜姓后人,起身于秦,绵延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前朝崩乱,反贼肆虐,崔氏式微,几遭灭族。当今天下五国,出仕为官之崔氏子弟,只默之一人,可是如此?” 崔言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陈封道:“崔氏两房,全族人之望皆系于默之一身,默之便要如此轻易弃官还乡么?默之回到家中,如何面见族中父老?” 崔言默然。 陈封道:“且不说崔氏。天下世族,河东河北,江东江南,十数家世族,出仕为官者虽如过江之鲫,却唯默之最得人望,可望为世之名相。天下世族兴盛之望皆在默之,默之也要轻易言退么?” 崔言轻声道:“裴桑鼎出身河东裴氏,日后为相,也可领袖群伦。” 陈封道:“裴桑鼎资望尚浅,如何能为天下世族之表?能得天下世族之望者,舍默之更有何人?默之,倘若你能为新朝效命十年,那时裴桑鼎才能继你之志,为世族名相。” 天早已暗下来,这才显出烛火煌煌,闪烁不定,虽有熏香,却仍有蚊虫在灯下飞舞。因有灯罩罩住,那蚊虫飞蛾冲不入火焰,却也一次次冲向灯罩,不舍不弃。但若没了灯罩,这些蚊虫立时便要葬身于烛火。 崔言痴痴望着烛火,只顾出神,久久不语。却听陈封道:“默之,我也不须瞒你。非但天下世族要你在朝为官,为世族兴盛之根基,便是朝廷,也要你留下,稳住天下世族。” 崔言忽地长吁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竟早未想到。我眼界短浅,不及崇恩多矣。我能有今日,只怕并非我一人之力。裴桑鼎能入政事堂,只怕也是为此了。先帝想到这一点,崇恩也想到了,我与裴桑鼎却不能想到,这便是先帝与崇恩能为帝王之故了。” 陈封道:“默之何执拗至此?先前我便说了,默之执掌朝政,是为郑国也好,是为我陈封也罢,便是为天下世族也无妨。默之施仁政于天下,得到好处的是百姓,此乃无上功德。倘若拘泥于一人之名利得失,便非君子所为了。倘若百姓口口相传,皆是默之的仁德,便于史书中留下些许骂名,又有何妨?默之,我言尽于此,是去是留,请默之自决便是。” 崔言如遭雷击,如梦方醒,回首望向陈封,道:“崇恩说得极是,是我想左了。我素不贪利,却原来竟是好名。名利名利,皆是贪念,又有何分别?哈哈,哈哈,崇恩解我之惑,今日当与崇恩不醉不休。” 七月已尽,郑国除巴蜀四郡外其余几处郡府仍是无雨,旱灾已不能免,九成百姓势将颗粒无收。八月初一日,客星犯紫宫,天下震动,人心惶惶。灾情已避无可避,朝廷遂着手自巴蜀运粮。 大江向东出夔州后入楚国地界,嘉陵水向北水流湍急不能行舟,因此水路不通。只得从金牛道出剑阁,走陆路运粮,便是当年陈封入蜀那条路。或走米仓道,翻越大巴山、米仓山,直抵汉中。因地势险峻,道路难行,便要用许多人力。又因巴蜀无灾,若征民夫徒费粮秣,朝廷遂决意用禁军运粮。 所幸乐籍新征玄武军十万兵马正在利州练兵,恰派上用场,十万大军遂悉数投入运粮。又有南端鹰扬卫、北端长林卫协助,蜀地粮米皆能如期运抵汉中、关中。然因数月大旱,关中到梁都的水道也已渐见干涸,难以行船。便又要走陆路将粮运到梁都及诸处郡府。郑国驻扎各地的禁军都参与运粮,方才未误事。 因牵涉军粮调拨,禁军调动、运粮,禁军都宣抚使司已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多日,程备皆未到政事堂,只在衙门中处置军务。石青身子仍未痊愈,陈封便命秦玉时常到衙门中助程备理事。 陈封想着若得闲暇,也要不时回都宣抚使衙门看看,却不料政事堂竟也是一刻也走不开。每日从天不亮直忙到掌灯时分,也不能将事做完。陈封遂与崔言每日睡在政事堂中,一连数日不回家。四个中书舍人也不分当值与否,每日留两人值夜,处置政事。如此,郑国朝野方不至乱得不可收拾。 陈封原本担忧燕国趁乱来犯,因此河北河东防御不敢半分松懈,粮草亦不敢短了半分。然燕国并无动静,派往燕国的细作传来消息,原来燕国南庭几处府县也是一夏无雨,遭遇旱情。陈封料燕国也有粮草之忧,定不敢来犯,方才放心。 这一日,陈封仍是从卯时起便见人说事,直至巳时才稍歇片刻,与崔言一同吃了饭,便又要唤人。如今但有要事,陈封便唤崔言至北屋一同商议处置,渐渐南屋只袁端、宋质两位老相公值守,寻常官员再不进南屋去。四个中书舍人若有事,也要到北屋来,向陈封、崔言、裴绪禀报。 忽见王贵进屋禀报道:“禀太保,都宣抚使司一位姓刘的司马都尉,奉程太尉之命,有要事请见太保。” “哦?”陈封睨了崔言一眼,诧异道:“有什么要事程无患不能处置,竟还要巴巴地来禀我?罢了,军务要紧,先唤他进来罢。” 不一时,那刘司马进了屋来。这司马都尉刘冲是都宣抚使司属官,陈封自然识得,也知他素来是程备的得力之人,见他见过了礼,遂问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 刘冲道:“禀太尉,今日一早收到河东急报,自京兆府送往河东的粮草十万石已到了隆德府。河东裴漕司亲自点验,哪知竟短了两万石。河东徐刺史亲自写了文书,请都宣抚使司查办。程太尉请太尉回衙门,商议如何处置。”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5 陈封皱了皱眉,道:“这事有什么难的,只管秉公查处便是,还要我回衙门亲自处置?程无患莫不是昏了头?” 刘冲偷看了崔言一眼,又垂下头,低声道:“押运粮草的是凤翔军天翼卫的兵马。” 崔言立时便明白了,却只微笑不语。这凤翔军天翼卫都统制使正是王焕,乃是陈封心腹爱将。那徐慎只怕也是为此,才直告到了都宣抚使衙门。原来前年陈封已下令,命凤翔军天翼卫与长生卫换了驻地,由长生卫戍守陇右,天翼卫驻防永兴郡。这粮草从京兆府运往河东,便是天翼卫的差事。 陈封也已明白,王焕与他交情匪浅,程备不敢妄言彻查,又恐在政事堂不好直言,便请他回衙门处置。陈封略一思忖,便知此事不能轻易处置,那河东刺史徐慎与河东转运使裴绍,也不是个省事的。况且刘冲语焉不详,若不回衙门,断难知根底的。只得道:“刘司马且回去禀与程太尉,待我这里空闲了,我便回衙。” 刘冲施礼去了。陈封转向崔言,还未开口,崔言已说道:“崇恩只管去便是,这里的事我且代崇恩处置。若有要紧事,还须等崇恩回来才好。” 陈封道:“罢了,我若不去,只恐闹得大了,不好收拾。王及仁这厮,离了我几年,无人管束,越发无法无天了。除了我,旁人也不敢拿他如何,终须得我去。默之放心,我去不许久,只略听听底细便回。此间便劳烦默之了。” 崔言道:“崇恩不必挂心。这事也未必便是王及仁的首尾,崇恩麾下将军的军纪是朝野尽知的。” 陈封点头道:“终须我亲自问一问王及仁,他不敢诳我。”说罢与崔言施礼而别,大步出门去了。 陈封在前,吕吉、陈二虎在后,三人打马快行,不一时便到了都宣抚使司。衙门前兵丁见了,远远便下阶迎候,服侍陈封下了马。众兵丁多时不见陈封,此时满面笑意,言语热络。陈封也觉亲近,遂笑谈几句,却无暇多叙,甩下缰绳马鞭,便快步向衙中走去。 进了二堂签押房,只见正厅内尽是人,喧闹不休,竟无人留意陈封进屋。只门前几个参军见了,吃了一惊,急要施礼,陈封摆手止住了。料程备是在北屋内,便推门进了北屋。 程备果在北屋外间内,秦玉也在。二人正与几个司马、参军说事,还有几个穿六七品服色的武官。见陈封进屋,众人齐起身见礼。陈封略还了一礼,又与众人寒暄几句,方问程备道:“这事你又何必火急火燎唤我回来,你代我写信问一问王及仁便是。我料不是王及仁的首尾,只怕是他部将就中生事也未可知。” 程备道:“太尉怎的这般急,难得回来,进了里屋再细说也不迟。”说罢举手前引,请陈封进里屋。秦玉不语,也举手相让。 推开门,里屋内却有一人,独自一个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陈封仔细看去,竟是禁军都宣抚使司掌军都部署使何胜。 陈封一怔,回头看看程备与秦玉,却见秦玉已在身后掩上了房门。何胜这才惊觉三人进屋,急起身施礼道:“末将参见陈太尉。” 陈封边向里走边摆手说道:“尊明不必多礼。”说着已到了中案后,撩袍坐下。程备、何胜见陈封坐了,也各自坐了。秦玉为陈封斟了一盏凉茶,方才归座。 陈封看看何胜,又看程备道:“你几个急唤我回来,到底是为何事?天翼卫的事是真是假?” 程备道:“天翼卫的事不假,但这等小事怎敢劳动太尉?璧城已亲自写信给王及仁询问了,料王及仁不敢欺瞒。璧城又给徐玄远写了信,暂且稳住徐玄远。这事不是大事,太尉不必挂怀。” 陈封点点头,道:“那何事才是大事?” 程备不答,转向何胜道:“是尊明亲自禀与太尉,还是我代尊明说?” 何胜头也不抬,道:“劳烦程太尉代末将禀明太尉。”声音却是极低。 陈封心中诧异,却想不通何胜有何事定要禀明。只听程备道:“太尉,近些时日为运粮的事,衙门中也是极忙的,昨日尊明下值回到家中已是酉时正了。但夏儿天里天时长,日头还未落山,天还未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尊明本以为再无事的,却不想天近戌时时竟有一人登门造访。” “那时天也未黑,只天光暗了些。来的人只穿青衣小帽,竟是独自一人步行而来。如今尊明的宅子已是深宅大院了,尊明位份尊贵,也不是哪个想见便能见的。只尊明是武将,性子粗放,不大讲究这些罢了。来人语焉不详,不肯表露身份,尊明本不愿见他,但来人送上一份信物,尊明却又不得不见了。” 陈封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两口,却未开口。只听程备又接道:“那信物是一把竹扇,扇上题了四个字‘天朗气清’。这四个字是出自王书,字也是王字,却是飘逸有余,沉稳不足。尊明自言并非书家,却也一眼看出那字欠了几分老练。然看那书款印鉴,竟是今上御笔亲题。” 陈封一惊,不觉坐直了身子,瞥了何胜一眼,却仍未开口。 程备道:“尊明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不敢再遣家人盘问,急命家人将竹扇双手奉还,尊明却更衣亲自出迎。天色不明,那人又低着头,尊明竟未看清来人面貌。因有家人在旁,来人不肯说,尊明也不便多问,便请那人进了宅子。直到二人进了尊明书房,灯火之下,尊明才看得清楚,那人竟是宝文阁待制,当今的潜邸旧臣纪清纪无极。” 陈封虽仍不免一惊,却因已有所料,并未动容。听程备说至此,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凉茶。又微微笑道:“纪无极?此人不过文学之臣,怎的这些时日我却时常听人提及?想来是此人有些不安分了。”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6 程备也是一笑,转向何胜道:“尊明,后面的事,你自禀与太尉如何?” 何胜应了一声“是”,道:“禀太尉,我与纪无极并不熟稔,是以在大门外才未认出他来。我想了一路,又因他拿着圣上的扇子,这才想起是他。到了书房,只我两个,纪无极也不寒暄,便直言是奉圣旨而来。我听了便要跪,他却扶住我,说只有圣上口谕,须小心行事,勿被外人知晓,是以不必跪接。” “我只得从命。纪无极便宣旨,说圣上命我联络忠心于朝廷、忠心于圣上的武将,待来日朝中生变,众将士齐心护持圣上,保我郑国江山。又说...”何胜抬头看一眼陈封,又急垂下头,接道:“又说务要机密,万万不可被太尉得知风声。” 陈封已露出笑意。听到来人是纪清时,陈封便已料到必有此一说,只未想到纪清竟如此直言不讳。如此无韬略算计,纪清反不足惧。遂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纪无极日日觐见,只是陪当今读书而已,却不想竟有此密谋。尊明是如何回他的?” 何胜道:“我说陈太尉受先帝顾命辅佐圣上治理朝政,乃是有明诏的,天下尽知。倘若此事被陈太尉知晓,只怕为祸不小。臣一条性命不足惜,若因此累及圣上,便是臣的罪过了。” 陈封哈哈笑道:“尊明说得好,纪无极又如何说?” 何胜道:“纪无极说,先帝与当今圣上都知晓我最是忠心,这才将举国之事托付我一人。我若不奉圣旨,圣上也无话可说,只郑国社稷存亡尽在我一人而已。” 陈封冷笑一声道:“一个少不经事,一个书生意气,江山社稷在这样人手上,实是我郑国之哀。尊明又如何答他?” 何胜道:“话说至此,我也只得暂且应了他。纪无极见我应了,再无多话,便即辞去,只说容后再来探望。” 陈封摇头叹道:“此等大事,纪无极便如此一言而定,当今可算得所托非人。” 程备道:“昨日纪无极去时已近宵禁,尊明便等了一夜,待今日一早到了衙门,即刻便来说与我知晓。” 何胜道:“我本要禀与太尉,但政事堂人多眼杂,只怕一时难以禀明,又不敢耽搁,便只得先禀与程太尉。” 程备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与秦璧城商议,也以为此事要紧,不能耽搁,又恐政事堂中不能说清,便只得请太尉回衙门了。” 陈封道:“你既与璧城商议了,便说说议出什么章程了。” 程备道:“我与璧城都以为,尊明当稳住纪无极,而后寻机要到当今的手谕,才是当务之急。” 陈封道:“嗯,有了手谕才是正理,若无白纸黑字,哪个将军肯为一句虚言舍了性命去?尊明便依程太尉之言便是。” 何胜道:“这...却要如何才能要到圣上手谕?请太尉明示。” 程备道:“这有何难?待下遭纪无极再来时,尊明只须说出几个昔日羽林卫下属将领的名字,或再寻几个昔日金吾卫的将领也可。只说与这几个说了,这些都是忠于朝廷、忠于圣上的,都愿为圣上赴汤蹈火。只是凭尊明几句话,却难以取信于人。若有圣上亲笔手谕,方能得人死心效命。否则,事机定然不密。当今与纪无极心切,只怕用不几日,便将手谕送到尊明府上了。” 何胜看向程备,迟疑道:“这...这...”又看陈封,却不言语。 陈封道:“程无患说的不差,尊明只依计行事便是。” 何胜似叹了口气,却无声响,有顷方道:“是,末将遵太尉将令。” 陈封看看何胜,忽起身离了座位,踱步至何胜身旁,何胜急起身恭立。陈封拍拍何胜肩膀,道:“尊明,我知你的心意。你是忠臣,对先帝忠心不二,自然也要忠于当今圣上。今日如此,便觉有愧于先帝,可是如此?却不知我是受先帝遗诏的,是顾命之臣。当今圣上欲图谋害我,便是违了先帝旨意。我郑国须不能在当今手上乱了。是以你不必心存顾虑,我等秉承先帝遗命,齐心协力,强盛郑国,你便是社稷功臣,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方无愧于先帝。” 何胜垂头道:“是,太尉说的是。圣上年少轻狂,冒犯太尉虎威。只望太尉莫要计较。太尉是圣上师傅,师生情重,若能悉心教导圣上,佐圣上为一代明君,是何胜心中所愿。” 陈封又拍拍何胜肩膀,道:“尊明放心,岂止师生情重,我与先帝更是君臣相得,岂能忘恩?况且我等做臣子的岂能与圣上计较?先前尊明便立有大功,今日又有功于社稷,陈某也定不会忘。你若不负我,我也定不会负你。”说罢呵呵一笑,转身又踱回案后,未及坐下便道:“想必昨夜尊明定是一夜辗转,不能睡好,这便早些去歇息罢。好生睡上一觉再安心办差,此事尽在我身上,尊明不必心存挂碍。”说罢才又在椅上坐了。 何胜头也不抬,只举手一揖,道:“是,何胜告退。”说罢躬身施礼,又转身向程备、秦玉施礼,方才去了。 见房门关上,程备才向陈封拱手道:“恭喜太尉,贺喜太尉。此乃上天送与太尉的大礼,太尉天命所归,终有天下。” 陈封面上微露笑意,立时便压住,道:“休得胡说。郑室如何胜这等忠臣不在少数,并非易与,不可轻忽大意。” 程备道:“只须得了当今手谕,又有天下大旱这等灾异,逼迫当今退位便是水到渠成,不容有变。那时当今自将江山社稷禅位于太尉,郑室纵有忠臣也是全无用处了。” 秦玉道:“当今确是不谙世事。只凭何胜区区一个四品都部署使,便要反太尉,岂非痴心妄想?纵然何胜忠于郑室,肯为当今效命,他麾下无兵,又有何能为?若说联络旧将,能为当今所用的武将,也不过昔日羽林卫、金吾卫几个统制罢了,如今也已散在禁军之中,也是独木难支。只凭这些人便要谋取朝政,当今也算得人小心大了。却不想如此一来,竟是将江山社稷拱手送与太尉了。”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7 陈封道:“是以我才说这二人一个少不经事,一个书生意气。那纪清看似博古通今,精明强干,却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而已。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信哉此言。然却又于书生之中出璧城这等人物,也是异数。嗯,此事必是纪清出谋划策,当今不畏天命,便依样而行。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秦玉笑道:“太尉论及纪清,怎的又扯上我?我却不敢受太尉的夸赞。”又正色道:“如今旱灾已成,当今守孝期间纵情声色的名声也已传扬开去,天下民怨沸腾。纵无此事,废帝也只在旦夕之间。但出了此事,便省却了许多麻烦。那时不必太尉亲自出面,只命几个大臣逼当今退位便可。如此,天下牧守纵有不服者,也无话可说了。” 程备道:“璧城说的极是。太尉本已得了民心,又得世族之心,如此又得百官归心,天下已在太尉掌中矣。” 三人齐声大笑。陈封忽收住笑道:“只是那何胜素来忠于郑室,先前为我所用也是被璧城言语所惑,此番怎得竟来出首?他因先前的功劳,我将他升为都部署使,然却已没了兵权,他岂会不察?又怎会仍愿效命于我?莫非其中有诈?” 秦玉、程备对视一眼,秦玉笑道:“太尉多虑了。他纵然有诈,终诈不去我三个的性命去,只看他能否拿到当今的手谕就是。纵他拿不到,太尉也无半点损失,又何虑之有?” 陈封点头道:“甚是,只看他有何手段,我只静观其变就是。” 秦玉道:“以我之见,此事定然是实,决然无诈。人谁无私,纵然忠君,也要挂念父母妻儿,何胜又何能外?何胜肯来出首,只因他先前已与太尉暗通消息。太尉若掌朝政,他便是功臣,纵然一世再不掌兵,也须性命无忧,家小无虞。然若太尉失势,当今掌政,太尉自然获罪,昔日他私放太尉入宫之事却也终须翻将出来,再难遮掩。那时他非但无功,反是罪臣,更是十恶不赦谋逆之罪。家小全族皆要受他牵连,他岂能不忧?因此有今日出首便也不足为奇了。” 陈封叹道:“人心之私,天日难昭。忠君报国,终抵不过老母一声唤,妻儿两行泪。” 天过午时,陈封回到政事堂。行至北侧里屋门口,正见两个官员开门出来。抬头见是陈封,两个官员急施礼避让。陈封匆忙回礼,便推门进了里屋。 里屋内只崔言与裴绪两人。裴绪正于书案后奋笔疾书,虽见了陈封进屋,也不及招呼。崔言坐在左首次席上,正看一份文书,见了陈封,便放下文书,道:“崇恩回来啦。” 陈封道:“军中之事,倒多累你二位了。”说着在门边条案上自斟了一盏凉茶,端着茶盏上前在崔言上首坐了。 身后门响,一个干办闪身进屋,施礼道:“崔相公,再唤何人进见?” 崔言道:“陈太保回来,我有事要与陈太保商议,且缓一缓。” 那干办应了声“是”,便闪身退了出去,重又掩上房门。 陈封呷口凉茶,道:“有甚要事,崔相公自斟酌处置便是,何必定要与我商议?” 崔言也端起茶盏,浅呷一口,道:“崇恩去这两个时辰,此间并无甚要紧事,我已与桑鼎自行处置了。我只要问崇恩,这般急着回衙门,所为何事?” 陈封道:“先时默之也在,莫非不闻?是为天翼卫押送粮草至隆德府,竟短了两万石之事。” 崔言微哂道:“这样小事若还要崇恩回衙亲自处置,程无患岂会如此受你重用?崇恩,你瞒得旁人,却瞒不得我,若非惊天的事,程无患又岂会巴巴请你回去?崇恩,桑鼎也非外人,此时你还要瞒我?事关郑室江山,我已无力阻止,便连知也不教我知晓?” 陈封闻言一怔,裴绪手中笔也是一顿,却又立时飞舞起来。顷刻书就,急起身道:“陈太保、崔相公,我这是急差,要立时送银台司。你二位议事就是,我这便去了。” 崔言道:“什么要紧事竟要相公亲自去送?不分哪一个差使去便是了,谁敢耽搁政事堂的事?” 陈封道:“桑鼎不必回避,我等同秉朝政,岂能瞒你?”说罢高声唤道:“王贵。”语声才落,便见王贵推门进屋,躬身侍立。 陈封道:“这里有一份文书,”用手指指裴绪手上,道:“你去密封了,交与曾中书,请曾中书亲自跑一趟银台司,交与银台司知司。”说罢又看裴绪,道:“曾中书是银台司出身,他去办这差事,必无差错。桑鼎以为如何?” 裴绪叹道:“也罢,听凭陈太保吩咐。”说罢将手中文书递与王贵。 王贵应声“是”,双手接过文书,转身退出,又将房门轻轻阖起。 裴绪在崔言对面椅上坐了,只听陈封道:“崔相公何等样人,料事岂会有差?程无患唤我回衙门,确非为天翼卫运粮一事。实是为当今圣上对我生出猜忌之心,欲使人除去我之故。” 崔言、裴绪皆变了颜色。崔言惊道:“程无患却是如何得知?莫不是他竟胆敢构陷当今天子?” 陈封道:“自是有人出首。程无患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自作主张,行此大事。实是当今使纪清联络武将,整备兵马,欲除我而后快。” “纪清?”崔言道:“出首的自是武将了,却又是哪个?” 陈封道:“这个默之却恕我不能相告了。此人有心投效于我,我若不能护其周全,天下人如何看我?” 崔言道:“崇恩也不必说了,必是何尊明无疑了。” 陈封嗤笑道:“默之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崔言道:“禁军将领皆是崇恩得用之人,有哪个敢悖逆崇恩?唯有一个何尊明在崇恩领兵入宫之时,奋命护住先帝与当今天子,圣上岂能不念他好处?却不想这样的忠臣竟也畏威怀德,郑室再无忠臣,亡国不枉。” 陈封只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8 崔言忽又省悟道:“先时我只道崇恩见何尊明并无过错,不能轻易贬黜,他又忠心护主,得帝室信重,便将其调至都宣抚使司,明升暗降,加以管束,却不使其掌兵。如今想来,只怕何尊明早已为崇恩所用了。” 崔言侧头看向陈封,只见陈封不动声色,安坐不语。又去看裴绪,只见裴绪亦是面色如常,坦然自若。便知裴绪早已知晓陈封谋划,只怕也是出谋划策之人,不由得心中暗叹。遂又道:“那时我等皆未细想崇恩是如何无声无息进入大内,只道崇恩拥重兵围住大内,便要硬闯也是轻而易举之事,谁能阻拦?然崇恩率兵入宫却是悄无声息,宫人竟无知无觉。如今想来,那必是宫内有人接应了。此人想必便是何尊明了。” 陈封仍是不语。崔言苦笑道:“只惜我早未想到,圣上也一时不察,竟铸此大错。那纪清也是颟顸,竟轻易将大事败露。唉,天意如此,人亦何为。” 陈封轻笑一声道:“默之是郑室忠臣,却也不必定要取陈某性命方才罢休。默之恕我直言,你便早想到又能如何?当今便早知晓又能如何?满朝武将哪一个敢拂我之意?敢逆我行事?天下百姓归心于我,满城兵将皆是我旧属,宫廷内侍亦依附于我,谁能动我分毫?默之,大事已定,勿做困兽之斗。” 崔言颓然道:“胜败早已分定,千算万算不过徒劳而已。只望崇恩莫忘了先前应我之事。” 陈封道:“原来默之还记得,我还道默之早已忘了。到了今时今日,还有人心心念念要保住郑室江山,却不是痴人说梦?郑室气数已尽,便是神仙也难救了。当今聪明过人,便露些破绽与我,异日以失德之名安然退位,我自然保其性命。他虽担了亡国之君的骂名,却能富贵一世,岂不快哉?但他若执意不肯退位,或竟妄想百姓念其仁德,那我便想保他性命只怕也不可得了。” 陈封目视崔言,徐徐说道:“如今时机尚未成熟,我便与默之说明此事,只望默之莫要与当今提及。当今若知事败,只怕又不知想出什么法子与我争斗。到了那时,我便想手下留情,也是难矣。” “昔年有成济愿为晋室背负弑君之名,虽祸不旋踵,却有大功于晋。倘若被逼无奈,我麾下却也不缺这等样人。” 进入八月,天已渐凉,秋意四起,却仍无一丝雨。其时郑国各地已有百姓断炊,流民蜂起,各郡府奏疏每日如雪片般送到政事堂。政事堂上至袁宋二相,下到中书舍人,个个焦头烂额,寝食俱废。 自七月底天下各州县便已开设粥棚,赈济灾民。御史台与户部也已派出人手巡查,只为防范墨吏贪赃,草菅人命。然每日却仍有百姓饿死。灾民不能苟活,遂逃难乞食,但中原各郡皆遭灾,哪有余粮施舍,灾民走出百十里,仍难寻果腹之食。以致中原大地饥民遍地,饿殍遍野。 蜀地四郡无灾,但有秦岭、大巴山阻隔,又有官军把守通道,永兴、秦凤灾民不能进入蜀地。淮南也无灾,便有许多应天、徐州饥民越过淮水,逃到楚国地界去。郑国官军也无奈,因无许多粮米赈济,便也不阻灾民越界,任由百姓去逃生。至于逃到楚地的百姓是死是活,却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也有被逼上绝路,铤而走险的。百十人聚在一处,胆气骤升,便打砸商铺,抢夺大户。更有人登高一呼,响应者众,便去围堵衙门,抢州占县。因此到了八月,郑国官府每设一处粥棚,便要有官兵守护方可。各处州县衙门,也要有官兵驻守方保无事。 一时之间,郑国民间怨声载道,盗贼群起,官民皆乱作一团。众口皆指少帝无道,以致天降灾祸。 七日之后,是八月初九。虽已入秋,政事堂内却无一丝凉意。申时后,日头偏西,院内才凉下来,屋里却仍是一团燥热。已到了下值之时,但这些时日极忙,每日都要忙到掌灯时分方能稍稍松口气,因此政事堂内众官吏皆无下值之意。 北屋内,陈封、崔言、裴绪才见过官员,正要再唤人进屋,却见程备急匆匆推门而入。 程备掩上门,回过身团团施了一礼,也不多话,便快步行至陈封面前,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与陈封。 那是一卷丝绢。崔言见了,已是变了颜色。裴绪却错开眼,只作未见。 陈封接过,展开来看。仍是王字,却是楷书,笔势端肃拘谨,却又多收笔散乱,有失章法。上写道: 君臣之殊,尊卑至重。朕承祖宗大业,欲致天下于太平,抚百姓以安宁。奈何奸臣弄权,窃摄朝纲,结党营私,排斥忠良。朕每思及,无不痛心疾首。 朕虽居九重,意旨难出紫宸,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忠臣良将,望卿念君臣之义,社稷之重,召集忠勇之士,共抗国贼。还朕祖宗基业,朝纲清明。 事若有成,朕必不吝封赏,以彰卿之功勋。若事有不测,亦当捐躯以死社稷,不负祖宗之灵。卿其勉之。 此敕。 左首钤着“郑国皇帝之宝”六字腥红印玺,又有一枚暗红指模。陈封微微冷笑,料是少帝血手印,却不言语,只将诏书一甩,甩到左手边崔言身上。 崔言手指颤抖,窸窸窣窣张开丝绢,凝神看去。立时便觉血气上涌,一阵头晕目眩,丝绢几从手中掉落。崔言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捏住丝绢,向程备道:“哪里来的?” 程备微一躬身,道:“禀崔相公,自是有人出首送来的。” 崔言道:“可是何胜?纪无极糊涂,怎的圣上也如此糊涂?竟然白纸黑字落在人手上,天下间哪有如此夺权的?” 程备已在崔言对面,裴绪下首坐了,笑道:“圣上所托非人,纪清不过无用书生而已。若有崔相公为圣上出谋划策,只怕当真能夺了权来。只惜崔相公一心国事,再无暇为圣上献策了。”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9 崔言怒目而视。陈封微嗔道:“无患休得胡说。默之,圣上如此对朝廷功臣,又是顾命辅臣,岂不教为臣的齿冷?请默之说,似此,可堪为人君?” 崔言叹道:“崇恩苦等废帝时机,如今已至矣,何必再惺惺作态?有这一份诏书,便是圣上将帝位拱手相让,崔言只望崇恩莫要急在一时。现今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只盼崇恩待灾情平息,天下安定,再议废立之事,何如?” 程备道:“崔相公,百姓遭灾,民怨沸腾,才致天下大乱。朝廷已是全力赈灾,各地粥棚林立,粮米运送不绝于道,所施米粥插筷不倒,却仍有百姓聚众闹事。百姓所为者何事?所怨者何人?正是当今天子。” “圣上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国丧期间不能安心守孝,秽乱后宫,更有逼淫母妃之传闻,天下皆知。以此天怒人怨,天罚示警,是以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此时废帝,是可谓适逢其时也。似此,方能安天下,定民心。如此,灾情可平,民怨可息,庶几,社稷安稳矣。” 崔言道:“程无患,圣上继位不过一年,这些事,便都要算到圣上身上么?” 程备道:“崔相公,政事堂中论及祸乱之源,却是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天下百姓如何看。百姓以为灾祸皆是圣上所致,纵然圣上无辜,可也只得担下这骂名了。为安天下,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崔言道:“百姓如何以为,还不都是你程无患一手操办。” 程备微笑道:“崔相公过誉了,程备却没有这般大本领。适才程备所言之事,莫非圣上都未做过?若是凭空造出这许多传闻来,程备便领了崔相公的赞誉也不为过。” 崔言怒极,却仍平抑怒火,道:“圣上才多大?纵有过错,也是陈太保与我等几个师傅的过错。如何能算到圣上身上?” 程备手指崔言手中诏书,道:“这也是陈太保的过错?” 崔言哑口无言。 程备看向崔言,道:“崔相公,事已至此,多说又有何益?郑室的江山是定也难保了。有了这份诏书,于当今圣上而言,也并非皆是坏事。圣上有了过犯,退位已是顺理成章,陈太保也不必逼迫圣上。自然也无人再去图害圣上性命了。崔相公是郑室忠臣,保住当今圣上一条性命,也算崔相公一件大功了。” 崔言怔住。半晌,将手中诏书递还陈封,道:“只得如此了么?” 陈封不语,只接过诏书,缓缓点头。 崔言又看裴绪,道:“桑鼎也无话可说?” 裴绪缓缓摇头,道:“崔左丞,莫再做徒劳无益之事了。江山易主,人才辈出,此世事之常而已。周兴八百年,汉旺四百载,到如今,都已成了过眼云烟。贤君明主,忠臣良将,只不过是寻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百年之后,在座我等这几个,何尝不是如此?” 崔言道:“不想裴桑鼎年纪轻轻,竟已勘破世事。若如此说,我几个还做甚官,便去散发弄舟,入山寻道岂不是好。” 陈封道:“也不是如此说。天下之势,分分合合,然天下分则百姓苦,天下合则百姓安,此颠扑不破之理。如今天下分崩日久,正要有人混一天下方可救百姓于水火。此等事,我等不为,岂可寄望于他人?兴与亡,盛与衰,百年之后皆归尘土。然当今天下的百姓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正眼巴巴望着我等来救。此事,陈封当仁不让。” 夏日里,要到戌时初宫门才下钥。毕竟已入了秋,过了酉时正牌,天便有些微微黑了。紫宸殿内只少帝寝殿掌了灯,院子里与其余各屋皆是一片黑。院子大门虚掩着,因未到时辰,便未上门闩。 忽听“咣当”一声,大门被人使力推开,一群人现身在大门石阶之上。当先一个身穿五品内官服色,白面无须,一副佛爷面孔,却是内侍省都都知杨敬。杨敬身后站了黑压压一众人,足有二三十个,却皆是内侍黄门服色。只听杨敬一声令下,一众内侍四散开来,竟将紫宸殿院落团团围了起来。 众内侍散开,才见阶下又站了一人,也身穿五品服色,却是外官。只见那人方面圆眼,额广颐阔,三绺稀疏胡须,虽是大热天,一身官服却仍一丝不苟。正是现今政事堂正得用的中书舍人曾骞。 杨敬伸手一让,道:“曾中书请。” 曾骞拾步上阶,笑道:“杨都知先请便是。”说罢二人皆面带笑意,并肩进了紫宸殿院子大门。 门内众内侍听闻门响,早出来看,见是杨敬,皆不敢言声,只默然垂首立于道旁。杨敬直如未见,与曾骞径直向正殿大步走去。又有几个内侍从二人身后疾步窜出,散在院中,把守各处出入通道。 只听一声门响,紫宸殿正门打开,三个内侍从殿内迎出,当先一个正是紫宸殿左侍禁赵竖。三个内侍快步下阶,恭立一旁,赵竖施礼道:“下官赵竖拜见杨都知,见过曾中书。下官因侍奉圣驾,未曾远迎,恕罪则个。” 杨敬顿住脚步,微笑道:“赵侍禁不必多礼。赵侍禁差事办得利落,几位宰辅都夸赞呐。往后不必这般客套,随和些便好。”说罢又道:“陛下还在殿内?” 赵竖道:“是,属下遵命。回禀杨都知,陛下便在殿内。” 曾骞轻笑道:“陛下年纪虽轻,倒是好定力,听见门响,也不遣人出来看看?” 赵竖道:“曾中书说的是。陛下贵为天子,自然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杨敬点头道:“那也不可教陛下久等了,走,一同进殿。”说罢当先迈步上阶,曾骞、赵竖跟随在后。随赵竖一同出殿的两个内侍也一同上阶,到了殿门前却停住,守在殿外。 紫宸殿正殿内空落冷清,只两只香炉中飘出袅袅香烟。杨敬与曾骞对视一眼,又向东殿走去。一个无品级内侍躬身立在东侧外间门内,杨敬不必细看,也知必是近来十分得用的小黄门卫车儿。杨敬便不去看卫车儿,只回头看一眼赵竖,赵竖立时会意,向卫车儿道:“去殿外侍候去,莫在此碍眼。”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四十九 潮来天地青 10 那卫车儿头也不敢抬,只在喉间轻哼一声,算是应了,脚下却快步向殿外退去。 曾骞又是一声轻笑,压低声音道:“这等眼色也能得陛下之用,想是有旁人不能及之处了。” 杨敬、赵竖二人却未应声。 因是夏日,紫宸殿门窗皆大敞着,东寝殿门上只挂了一道竹帘。三人行至门口,还未掀帘,便见帘内一人正坐在对门的书案之后,目光炯炯,看向门外。三人心中皆是一震,虽隔着竹帘看不甚清,却也知必是少帝了。 杨敬定住心神,伸手掀开竹帘,率先进入东寝殿。曾骞、赵竖紧随其后,跨过门槛进入寝殿之内。 书案后坐的果然是少帝。少帝光着头未戴幞头,只以金龙缠丝嵌红宝石簪子挽了发髻,身上穿一件天青色纳纱襕袍,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后,满面肃穆。 三人一齐躬身施礼道:“臣等拜见陛下。” 少帝冷哼一声道:“朕未宣你们觐见,也未有人通禀,你们便直闯入朕的寝殿中来,还说甚拜见?若说拜见,便跪下说话。” 三人都是一怔,皆未想到少帝火气竟如此之大,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少顷曾骞才轻咳一声道:“陛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陛下的事发了,还要摆天子的架子么?臣等不曾失了礼数,陛下也要好自为之才是。” 少帝怒道:“朕是天子,是这天下之主。你是何人?猪狗一样的东西,也配来说朕的事发了?朕犯了何事?这是朕的天下,莫不是朕也造反了?曾骞,先帝拔擢你入政事堂,为中枢之臣,你竟忘恩悖德,来寻朕的不是,你不是猪狗是什么?” 曾骞面色一红,竟不能答话。 杨敬道:“陛下,纪清已将陛下密谋之事招供了,陛下还有何话说?陛下暗结朝臣,密谋戕害顾命辅政大臣,置先帝遗命于何地?陈太保是我郑国头一等的大功臣,我郑国祖宗家法便是不杀功臣,陛下如此行事,又置祖宗家法于何地?我郑国向来以孝治天下,陛下如此大不孝,岂能再为天子?” 曾骞这才醒过神来,急忙又道:“陛下不孝的名声早已天下皆知了,守孝期间秽乱后宫,岂是人子国君所为?陛下年少,本当学习理政,却不听师傅教诲,顽劣无行,不堪为人君。陛下种种不端,为天所弃,天罚示惩,百姓遭灾,皆为陛下一人之故也。陛下亲身主祭祈雨,竟不顾天下百姓,为一小事延误时辰,以致天不垂怜,旱灾肆虐,民不聊生。陛下为人君,不施仁政;陛下为人子,不守孝道。天下汹汹,皆为国人不齿陛下久矣。” 少帝仍端坐不动,听了曾骞所言,反渐渐平息了怒火,道:“你不过庸碌小人,趋炎附势,也知天下?也敢狂犬吠日?你为人鹰犬,看你到后是何下场。陈封要夺我郑国江山,为何不亲自来?他家三代食我郑禄,陈封更受先帝信重,他也知面皮羞臊,不敢自来么?他不敢来倒也罢了,程备为何不来?秦玉为何不来?竟遣你两个猪狗前来,可知你两个不过是马前卒而已。” 杨敬、曾骞又是心中一震。先前看少帝文弱,竟未料到言辞犀利至此。然曾骞受命而来,却不敢迟疑,只得又道:“陛下休要胡言,陈太保岂有夺位之心?是满朝文武见陛下失德,唯有陈太保一人可救天下,这才公推我二人前来奉劝陛下退位。陛下听我一言,郑室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已是在所难免。陛下若安心退位,禅位于陈太保,可保陛下一世荣华富贵、性命无忧。陛下若恋栈大位,不肯割舍,只怕众臣子不容陛下,天下百姓不容陛下。到那时,非但郑室江山不保,天下又将大乱,只怕陛下的性命也难以保全。请陛下思之。” 少帝冷笑道:“陈封恋惜名声,恐背负篡位骂名,这才命你两个来,我岂能不知。陈封要夺我江山,我送他也罢,却要教他亲自来。否则,断无转圜。” 曾骞一怔,也未料到少帝竟有此刚强,遂又冷笑道:“天下大旱,百姓遭灾,陈太保正忙于国事,哪有闲暇顾及此等事。陛下这深宫之中,并无一个亲信耳目,一个卫车儿,不过蝼蚁一般。倘若陛下遭遇不测,也不过是暴病而亡而已,外人哪能知晓真情?纵然知晓又能如何?天下人何止万千,要寻一个肯背负弑君之名的,也并非难事。陛下便不顾念自家性命么?今日我等不过带些内官来,倘若陛下不应,待我再带官兵来围了此处,只怕便没了这许多礼数了。” “砰”的一声,少帝拍案而起,喝道:“无耻之徒,竟敢胁君,不怕天雷殛了你。先太祖子孙,并无贪生怕死之辈。要取朕的性命,只管来便是,却只看陈封弑君的罪名逃不逃得掉?” 曾骞目瞪口呆,杨敬却已换了笑脸,道:“陛下何必动怒,此是曾中书之意,陈太保并无逼迫陛下之意。”曾骞悻悻看了杨敬一眼,却未说话。 杨敬道:“陛下,江山社稷已是定然难保了,陛下此时莫非还奢望占着大位?我等来与陛下商议,也是为陛下着想。毕竟君臣一场,还是莫要撕破面皮为好。陛下试想,陛下拿什么去与陈太保争抢?陛下又如何能争得过陈太保。如今非但满朝官员心向陈太保,经今年一场大旱,便是全天下的百姓也已心属陈太保了,陛下如何能得这天下?” “陛下,陈太保要争这天下,却要顾及自家脸面,也要顾及陛下与先帝的脸面。陛下若不要这脸面,受苦的终究是陛下。那时陈太保若甘心背负骂名,陛下又能得着什么?陛下纵不念及自家性命,莫非也不念及祖宗陵寝牌位?陛下若安心退位,这些都能得以保全,陛下又能安享尊荣,又何乐而不为?” 少帝怔住,双眼失神望向门外,忽地身子一软,瘫坐在椅上。良久,少帝忽又长吁一口气,道:“要朕退位并非不可,教陈封亲自来与朕说。否则,朕断然不能答应。”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五十 日落江湖白 1 郑国正隆元年八月,先是宝文阁待制纪清获罪,入狱待勘,全家老小皆遭拘拿。而后尚书右丞领中书侍郎裴绪率领都中百余文武官员联名上奏,奏请少帝顺天应人,禅位于陈封。而后袁端、宋质又各自具表上奏,以郑失其鹿,天不护佑;商侯有德,当有天下,请少帝禅位于陈封。自此,郑国朝野之间再无一人愿为郑室出声。 八月十一,袁宋二相与裴绪的奏疏送至紫宸殿少帝案头,却如泥牛入海,没了声息。裴绪数次请见少帝,少帝皆不肯见。未时末,程备身着三品紫袍,秦玉身着四品绯袍,联袂走进紫宸殿大院。 此时的政事堂北屋中,陈封独自一人坐在左侧首席,崔言、裴绪坐在右侧二、三席上。满朝皆知陈封将有天下,自然再无人敢与他比肩并坐。忙了一整日,三人都有些疲乏,便各自吃茶不语,看日影渐渐西斜。 裴绪忽轻叹一声道:“太保,今日二位老相与我说起,他二位已视茫茫而发苍苍,齿牙动摇。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早生退隐之心。只因天下未定,不敢擅离中枢,恐惹物议。然待新朝定鼎,天下太平,乞请太保允二位老相致仕退隐,以享天年,才见天朝盛世之象。二位老相恐禅位之时太保不得闲暇,亦不敢扫太保之兴,便请我先与太保说及,请太保早做定夺。” 陈封轻笑道:“二位相公老迈?背起这《祭十二郎文》却不见半点谬误,这等记心,便再理政十年也是当得的。他二位却为何这般心切于挂印?无非是恐留下贰臣的骂名,史书上不得好名声而已。”略顿一顿,陈封又道:“罢了,二位相公有大功于社稷,于我也可算是有功,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桑鼎可与他二人说,我允了他便是。只等新朝抵定,我自有重重封赏,再赐金礼送他二人还乡便是。桑鼎也须教他二人勿要心急,助我安定朝局,我自保他两家日后荣华。” 裴绪道:“是。二位老相是明眼人,怎敢乱了朝局?改朝换代之际,有二位老相坐镇中枢,这天下定不会乱。” 陈封微微点头,看看裴绪,又看看崔言,道:“日后我便倚仗你二位为我的左右相了。” 裴绪慌忙站起躬身施礼,正要说话,却见身旁的崔言兀自端坐不动,只得住了口,只拿眼睃那崔言。却见崔言迟疑片刻,终究犹犹豫豫起了身,施了一礼道:“陈...太保如此看重,崔言敢不尽心竭力?” 裴绪这才道:“太保受命于天,裴绪自当誓死追随太保。” 陈封呵呵笑道:“大事尚未定,怎的便如此多礼起来?快快坐了说话,仍旧如昔日一般便好。”见他二人坐了,才又说道:“文事有你二人助我,武事有程无患、秦璧城,我才可放心。我取这天下,非为一人之位,实为天下苍生耳。百姓受苦日久,郑室不见振作,我不得已,才起了代郑自立之心。也正为有你四人,这天下在我手中定强过郑室去,我才敢取而代之。只望你二位莫要负我之望,为天下百姓谋一份福祉,谋一条活路。才见我陈封并非贪图名位之人。” 裴绪拱手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太保德沛四海,仁德堪比尧舜,当有天下。此天命所归也。百姓得此圣君,乃天下之幸也。臣等得此明主,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封叹道:“我只看一眼桑鼎,便想起昔日你初入汉中之时。那时桑鼎虽已是中枢之臣,却是初出茅庐,未经世事。行止之间,自有一股书生意气,或可谓之曰‘锐气’。这才过去多久?不过五六年而已,便已是如此沉稳大气,有包容天下之势了。此正堪为宰相也。我当日便知桑鼎前程不可限量,却也未想到只短短数年间,竟已为宰相了。只是桑鼎这番话,未免言之过早了。待到你我君臣合起手来,天下大治,再颂之不迟。”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裴绪亦随声大笑,只崔言仍不动声色,有如未闻。 笑罢裴绪道:“君赞臣是贤相,未必是谬;臣颂君是圣君,又何错之有?正因有此君,才有此臣,君臣相得,古之罕有也。”说罢又是纵声大笑。 陈封笑道:“正有这等样君,才有你这等样臣。如此君臣,确是古之罕有。” 裴绪又道:“臣岂敢与太保相比?旱情猖獗,却未闹出大乱,如今天下已渐渐安稳,正因有太保执政,才得如此。是以大事虽未定,然天命所归,民心所向,皆在太保一身。臣若能附骥之尾,成就一番功业,实仰赖太保齐天洪福。太保,裴绪以为,现下便该为改朝换代早做准备了。” 陈封道:“你说的虽是,却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待程无患与秦璧城回来再议也不迟。”说罢回头看看窗外天色,见已过了申时正牌,又道:“这两个怎的还不回来?” 裴绪道:“太保,旁的也还好说,国号却是大事,当早定为是。却不知太保可曾思及此事?” 陈封道:“嗯,国号确是大事,我却未曾想过。桑鼎以为当用何为国号?” 裴绪道:“太保初封爵是为临商亭侯,如今又封商县侯,此二地皆为商地,古之商国便是起自此地。裴绪以为,当以‘商’为国号。” 话音才落,却听门外脚步声响,随即屋门推开,程备、秦玉相继进了屋来。二人便止了声,只看程备、秦玉。 程备、秦玉行至堂上,先恭恭敬敬向陈封施了一礼,又转身向崔言、裴绪施礼。陈封却已没了适才的急切,反好整以暇道:“大热天,你两个走这一遭。不必急,且吃了茶,坐了细说。” 二人谢了座,在裴绪下首坐了,却也知陈封心急,不敢耽搁。程备道:“禀太尉,当今已是应了。”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五十 日落江湖白 2 陈封仍是气定神闲,便如早已料定一般,只淡淡说道:“嗯,如此甚好,当今肯割舍,免了多少烦恼?当今果然是聪明人。”说罢睨了崔言一眼,见崔言仍不声不响。 裴绪却是长出一口气,急拱手道:“恭喜太保,贺喜太保,天下在手矣。” 陈封摆摆手道:“且不忙。”便去看程备道:“无患,当今如何肯应允?” 程备道:“禀太尉,当今虽年少,却也知大势所趋,又岂敢不应?然当今虽已首肯,却仍说要请太尉亲去见驾。否则,只恐仍有反复。” 陈封皱眉道:“他如何数次三番只要见我?纵然见我又能如何?”虽是问程备,他却不看程备,只看崔言。 程备见了,自然不答。崔言只得叹口气道:“圣上少年心性,我也难以揣度。然纵不论君臣,终究师生一场,也还有几分情义,陈太保便去见一见又何妨?终不成日后便不见了。这些时日陈太保始终避而不见圣上,莫不是心中有愧?” 陈封脸上微现怒色,睨了崔言一眼,却又换了笑脸,道:“我有何愧?君王无道,天下共讨之,夏桀商纣皆如是,莫非郑室便该千秋万载?我不过食郑禄,欲存郑室三分体面罢了。崔相公既如此说,我便见一见这个学生也罢。嗯...明日罢,今日事繁,我也不耐烦去见他,明日我再去紫宸殿。” 秦玉道:“是,太尉英明,我亦以为太尉当见当今。当今年少,血气正盛,若是寻了短见,只怕紫宸殿那一干内侍宫女难以抵罪,于新朝的声名反有大碍。太尉若能好言安抚当今,使得禅位安稳,改朝换代顺遂,才见新朝乃是承继天下之正统。此乃当务之急也。” 陈封点头道:“璧城所言甚是。你着人给赵竖传话,紫宸殿当值内侍再加派人手,当今身旁日夜不可离了人,纵然当今遣退,也不可遵从。倘若出了差错,紫宸殿内侍宫女,悉数坑杀,一个不留。” 秦玉道:“太尉放心,我已命赵竖留心,当今身边不可离了人。我再传太尉令旨,命高忠加派人手便是。” 见陈封不语,程备忽又道:“太尉,适才我进门时,听太尉正与裴相公商议新朝国号之事,可定下了么?” 陈封道:“还未定下。桑鼎之意要以‘商’为国号,你二人以为如何?” 程备道:“商县初时确属商地,商汤之国便起于此地。然自周得天下,分封诸侯,商县便属陈地,是以若以‘商’为国号,备以为似有不妥。备以为,太尉数次受封皆在陈地,太尉又本姓陈,不若便以‘陈’为国号,不知太尉意下如何?” 陈封不置可否,又看秦玉,道:“璧城以为如何?” 秦玉道:“禀太尉,玉以为程无患之言甚当。况太尉祖籍临颍,亦属陈地;太尉祖上亦是颍川陈氏,与南朝陈国乃是同宗。以‘陈’为国号,可彰太尉祖上之德,亦可示人以天命之归,可谓妥帖。” 陈封只一笑,又转头去看崔言,道:“默之之意如何?” 崔言愕然抬头,看向陈封。还未答话,却听门外又有脚步声响,一个声音道:“禀太保。”却是王贵声音。 陈封又看崔言一眼,才回过头来,说声“进来说话。”便见王贵推门而入,叉手禀道:“禀太保,御史台郭中丞请见太保。” “郭见诚?”陈封一怔,道:“他如何来了?他不是一向告病在家,卧床休养么,怎的竟能起来了?” 王贵答道:“禀太保,是郭中丞两个儿子,国子祭酒郭科、秘书少监郭稙搀扶着郭中丞,一步一步慢慢走来的。” 原来御史中丞郭信年已七旬,身子老迈不堪,为因他素有忠名,便有死于任上之心,是以并未乞休。然于郑帝在位之时,郭信便已患病,时病时好,不能久任。到景曜宫变,少帝登基之后,只因忧于国事,更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郭信只得告病休养,至今已有一年,却不想今日竟亲自来了政事堂。 陈封自然知他来意,又知他素来耿直强硬,便不愿与他置辩。况郭信是老臣,不能威吓,又不愿假以辞色,遂不愿见他。便道:“他只说要见我么?” 王贵道:“是,郭中丞只说要见太保。” 陈封略一迟疑,道:“你去回他,只说政事堂正商议军国大事,无暇见他。请郭中丞暂且回去,安心养病,待我闲暇了,亲自去他府上探望。” 王贵应了声“是”,转身欲去。却听秦玉道:“且慢。”王贵闻声急忙住脚回身,侍立恭听。只听秦玉道:“太尉,郭见诚德高望重,故旧满朝。今日拖病请见,太尉若将其拒之门外,只怕于太尉的声名不利。” 陈封道:“哦?璧城要我见他?” 秦玉轻笑道:“大事当前,太尉哪有闲情与他争论?不若便说太尉一时不得闲,请郭中丞在厢房稍坐,待我去会一会他,太尉意下如何?” 陈封沉吟片刻,道:“也罢。王贵,便依秦都司之言去回郭中丞便是。” 王贵依言去了,秦玉却不急着去,踱步到门边案旁,自倾了一盏凉茶饮了,笑道:“也不必急,且等郭中丞也吃一盏茶,消消火气,我再去会他不迟。”众人闻言皆笑。 又等片刻,众人闲言几句,秦玉方才起身出门去了。 陈封端肃而坐,敛容正冠,轻咳一声,徐徐说道:“国号、年号的事,且放一放再议,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诸公皆是国之干城,朝廷柱石,我有一语说与诸公,望诸公静听。秦璧城虽不在,诸公亦可使其知之。” 喜欢兴亡云烟事请大家收藏:()兴亡云烟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