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纨绔真英雄传》 第1章 纨绔少年初长成 大夏京都,凤凰大街。午后的聚宝赌坊人声鼎沸。 林小川斜靠在赌桌旁,指尖随意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他身旁的赵无常已经满头大汗,胖乎乎的手指紧紧攥着最后一张银票。 “川哥,这把押大还是押小?”赵无常声音发颤。 庄家张老三摇动瓷碗,骰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手腕一翻,瓷碗稳稳扣在桌上。 “买定离手” 林小川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抬:“押小。” “还押小?”赵无常脸色发白,“已经连输四把了……” “赌钱嘛,有输有赢。”林小川懒洋洋地将一张银票扔在“小”字区域。 周围赌徒纷纷跟注。 张老三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他正要去揭碗,林小川忽然开口:“慢着。” “林公子有何指教?”张老三停下动作。 林小川站起身,走到赌桌对面。他弯腰仔细看了看瓷碗,又看看张老三的手,忽然笑了:“张老三,你这右手腕是不是有旧伤?摇骰子的时候,手腕总是不自觉地往左偏。” 张老三脸色微变:“林公子说笑了,小人手腕好得很。” “是吗?”林小川直起身,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那我问你,刚才摇骰子时,你为什么用左手小指在桌下敲了三下?” 赌坊里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老赌徒已经皱起眉头——这是赌坊里常用的暗号手法。 张老三强作镇定:“林公子怕是看错了……” “看错没看错,开碗就知道了。”林小川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不过我猜,这把应该是四、五、六,大。” 瓷碗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 赵无常瘫坐在椅子上:“又输了……” 张老三擦了擦额头的汗,挤出笑容:“林公子果然厉害,一猜就中。不过赌钱这事,输赢本是常理……” “常理?”林小川笑了,“张老三,城南老瘸子的‘九千术’,你学到哪了?” 张老三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我……我不知道林公子在说什么……” “不知道?”林小川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老瘸子死前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去年死在牢里,二徒弟去了南边。就剩个小徒弟,还在京城混饭吃——腰间还挂着老瘸子留的‘瘸’字令牌。” 张老三下意识捂住腰间,又猛地放手。 这动作,所有人都看见了。 “原来真是出千!” “退钱!把老子输的钱都退回来!” 赌坊里顿时炸开了锅。几个输急眼的赌徒已经围了上来,张老三身后的打手也往前站了一步,双方剑拔弩张。 林小川却像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赵无常的肩膀:“走了,无常,喝酒去。” “川哥,咱们的钱……”赵无常眼巴巴看着赌桌。 “输都输了,还要什么。”林小川转身就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老三,“对了,下次做手脚,记得别用老瘸子那套。他那一手‘九千术’,八年前就被京兆府备案了。” 说完,他掀开门帘,走出了赌坊。 大街上,赵无常一路小跑才跟上林小川。 “川哥,你刚才怎么知道张老三出千?”赵无常喘着气问,“还有那个什么‘九千术’,我都没听说过。” 林小川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听戏听来的。前阵子不是有出《赌侠斗千王》的戏吗?里面就这么演的。” “戏里演的?”赵无常瞪大眼睛,“可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戏文嘛,编得真一点才有人看。”林小川漫不经心地说,目光扫过街角。 这时,一个精瘦青年从对面巷口匆匆走来,正是林童。 “少爷,将军回府了。”林童压低声音,“正在发火,夫人让您赶紧回去。” 林小川皱了皱眉:“今天怎么这么早?” “北方有军情急报,陛下召将军和几位大人议事,刚散。”林童脸上带着担忧,“将军听说您又去赌坊,摔了茶杯。” 赵无常缩了缩脖子:“那……川哥,我先回家了。” 看着赵无常跑远,林小川脸上的慵懒神色淡了几分。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将军府前厅,气氛凝重。 林天霸端坐在主位,紫色朝服还未换下,胸前的麒麟补子在烛光下泛着暗金色。他面前的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 夫人苏婉柔站在一旁,温声劝道:“老爷息怒,小川还年轻,慢慢教就是了。” “年轻?十八了还年轻?”林天霸一拍桌子,“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跟着老侯爷上阵杀敌了!你看看他?整天就知道赌钱喝花酒!上次请的先生教礼仪,他问人家青楼待客之道!上上次教诗词,他给人家写什么‘美人如花隔云端,不如赌坊银子堆成山’!这传出去,我林家的脸往哪儿搁!”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清朗的声音:“父亲骂得是。” 林小川走进厅内,恭恭敬敬地行礼:“儿子今日去赌坊,输了三百两。请父亲责罚。” 他认错认得干脆利落,倒让林天霸一时语塞。 “你……你还知道错?”林天霸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我问你,王先生是怎么气走的?” 林小川抬起头,一脸诚恳:“王先生讲《礼记》,儿子听得认真。只是有一处不明白——书上说‘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视日蚤莫,侍坐者请出矣’。儿子就想,若是青楼里客人打哈欠、看天色,姑娘是不是也该告退?这不都是伺候人的道理吗?我就问了王先生一句,谁知先生就生气了……” “你——!”林天霸气得手指发抖,“那是圣人之礼!你怎么能跟青楼之事相提并论!” 苏婉柔连忙扶住丈夫,对儿子使眼色:“小川,快认错。” “儿子知错。”林小川低下头,“下次不问青楼了。” “还有下次?”林天霸甩开夫人的手,盯着儿子,“从明天起,你给我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我已经托人请了江南的周大儒,后日就到!你要是再把人气走,我就请家法!” 林小川抬眼:“父亲,其实儿子觉得,读书不如练武。不如让儿子去军中……” “军中?”林天霸冷笑,“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去军中?怕是连马都骑不稳!” “儿子可以学……” “学什么学!”林天霸打断他,“你给我老实待着!再敢踏出府门一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小川垂下眼帘:“是。” 见他这副模样,林天霸怒气稍缓,但还是板着脸:“滚回你院子去!晚饭别吃了,好好反省!” “是。” 林小川退出前厅。 转身的瞬间,他脸上那副恭顺表情消失了,眼神变得复杂。他快步穿过庭院,回到西侧。 关上院门,林童才敢开口:“少爷,您何必每次都这样” 林小川没回答。 他走进书房,反手关上门。书房里书架整齐,书桌上摊着本《诗经》,页角卷曲,像是被人随手翻过却从未认真读过。 林小川走到东墙书架前,伸手在第三排第五本书的位置按了一下。 “咔嚓。” 书架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后面的暗门。 密室不大,三丈见方。 油灯点亮,映出四壁满满的书架。左侧是兵法典籍,右侧是史书策论,还有医书、工造图录。另一面墙上,刀枪剑戟排列整齐。 林小川脱下绸衫,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他取下长剑,手腕一抖,剑身嗡鸣。 剑光起。 没有花哨的招式,每一剑都简洁凌厉。他七岁开始偷学武艺,先是跟着府里老护院学基础,后来从藏书楼翻出几本残谱,自己琢磨改良。 十一岁那年,他在街上遇见一个瘸腿老兵。老兵在酒馆里讲雁门关之战,讲到如何用步兵阵型抵挡骑兵冲锋。林小川听了三天,用石子在地上推演,悟出了一套步战法门。 十三岁,他偷偷混进京郊大营看士兵操练,回来后在密室苦练三个月,把军中的刀法融入剑术。 这些,父亲都不知道。 “呼——” 最后一式收剑,林小川额前沁出汗珠。他放下剑,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北境边防图志》。 油灯下,书页上的批注密密麻麻。 “雁门关守将年迈……北狄左贤王部今春马肥……” 林小川的手指划过地图。今天父亲提前下朝,北方军情紧急,恐怕狄人又有异动。父亲手握重兵,朝中早就有人眼红,这次若再请缨北上…… 他合上书,吹灭油灯。 密室重归黑暗。 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林小川推开暗门,书架缓缓合拢。他换了身干净衣裳,推开房门。 林童站在门外,手里提着食盒:“少爷,夫人让厨房给您留了饭。” 院中石桌上,四菜一汤摆开。 林小川坐下开始吃饭。 “林童,那位周大儒,什么时候到?” “后天到。将军吩咐,让您一早就在书房等着,不得迟到。” 林小川夹了块笋片,嚼了几下,忽然笑了:“江南大儒……不知这次,能教几天?” 林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少爷,您为何总要气走先生?学些真本事,将来也好……” “也好什么?”林小川打断他,“继承父亲的兵权,当个大将军?然后让陛下猜忌,让文官弹劾,让林家成为众矢之的?” 林童沉默了。 “林童,你不懂。”林小川放下筷子,“在这个京城,有时候蠢一点,比聪明更安全。” 他站起身,望向夜空。 “收拾了吧,我累了。” 卧房门关上。 屋内没点灯,林小川靠在门上,黑暗中沉思。 他想起七岁那年,躲在书房屏风后,听见父亲和幕僚的对话。 “将军,陛下今日又问起少公子……” “唉,那孩子不成器,我也愁。” “不成器……或许也是好事。自古功高震主,若是少公子太过出色,陛下怕是更不放心。” 那时他不懂,后来才明白。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演一个纨绔。 演了十一年。 窗外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林小川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明天还得继续演。 后天,那位周大儒就要来了。得想想,该怎么“请教”这位先生呢? 第2章 回想从小装纨绔 林小川躺在床上虽闭着眼,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起十一年前的将军府某一天,秋夜已深。 七岁时的自己穿着单衣,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他手里攥着白日里赢来的陀螺,那是和赵无常打赌赢的——虽然赵无常总说他是耍赖才赢的。 “父亲书房还亮着灯……” 林小川踮起脚尖,透过走廊的雕花窗往里看。书房里烛火通明,父亲林天霸的背影映在窗纸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这么晚了,谁在跟父亲说话? 他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房侧面,那里有扇气窗,平时开着通风。今夜窗子虚掩着,说话声从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 林小川蹲在窗下,竖起耳朵。 书房内,林天霸坐在书案后,眉头紧锁。他对面坐着个四十来岁的文士,穿着青色长衫,正是府中幕僚李先生。 “将军,今日朝会,陛下又提起北境布防之事。”李先生的声音很低,“兵部张尚书提议让您再去雁门关巡视三个月,陛下准了。” 林天霸沉默片刻,手指轻敲桌面:“这是第几次了?今年春天才回来,秋天又要去。” “第三次。”李先生叹了口气,“将军,有些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李先生站起身,走到门边确认已经关严,才回到座位:“将军不觉得,陛下对您……太过倚重了?” 林天霸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北境防线,从雁门关到黑水城,绵延八百里,驻军十二万。”李先生压低声音,“这十二万人里,有八万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其余四万,三位副将也都是您提拔的。” “那又如何?”林天霸皱眉,“北狄虎视眈眈,自然要用能打仗的人。” “将军说得是。”李先生顿了顿,“可陛下今年才三十八岁,登基不过五年。而您……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太高。” 林天霸的手停在了桌面上。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窗外的林小川屏住呼吸。他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但能感觉到气氛沉重。 良久,林天霸才开口:“你是说,陛下……猜忌我?” “小人不敢妄测圣意。”李先生低下头,“只是自古功高震主,不得不防。前朝镇国公杨烈,不也是战功赫赫?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满门抄斩。”林天霸缓缓吐出四个字。 “是。”李先生声音更低了,“杨烈当年也是手握重兵,三个儿子个个出色,长子十八岁就随军出征,二十岁封校尉。结果呢?有人向先帝进谗言,说杨家父子聚拢军心,图谋不轨……” “够了。”林天霸打断他。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林小川静静地在窗外听。镇国公杨烈的事他听说过——府里的老护院喝醉时讲过,说杨家当年如何显赫,后来又如何一夜之间满门抄斩,连三岁孩童都没放过。 原来……父亲也会担心这个? “那依你看,该如何?”林天霸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许多。 李先生迟疑片刻:“将军,小人斗胆说一句——或许,少公子不成器,反倒是件好事。” “小川?”林天霸愣了愣。 “正是。”李先生压低声音,“少公子今年七岁,若是太过聪慧出色,难免引人注目。可若他……” 后面的话,林小川没听清。 他只听到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疲惫,还有些他当时不懂的东西。 “我林家世代忠良,难道就因为怕猜忌,要故意养废一个孩子?”林天霸的声音里透着挣扎。 “不是养废,是……藏锋。”李先生轻声道,“少公子可以读书,可以习武,只是不必太过出众。待将来……时局安稳些,再展露才华也不迟。” 又是一阵沉默。 林小川贴着墙壁,冰凉的石板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成器是好事?要藏锋? “小川那孩子……”林天霸又叹了口气,“其实天资不错。上个月我教他认字,一遍就记住。前日看他玩木剑,架势也有模有样。” “那就更该小心了。”李先生声音严肃起来,“将军,宫中耳目众多。少公子若太过出色,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会不会想,虎父无犬子,林家又要出一位将才?” 林天霸没有回答。 窗外,林小川慢慢站起身。他光着脚,悄无声息地退回走廊。手里的陀螺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也没去捡,悄悄回到自己的小院。 林小川爬上床,睁着眼睛看帐顶。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 功高震主……满门抄斩……藏锋…… 七岁的孩子,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词的意思。但他知道,父亲很为难,父亲在担心什么。 他翻了个身,想起白天的事。 上午在花园里,赵无常来找他玩。两人比赛扔石子,林小川连中三次靶心。赵无常瞪大眼睛:“川哥,你怎么这么准?” “不知道,随手扔的。”林小川当时这么回答。 现在想想,如果自己次次都中,赵无常回去告诉他爹,赵尚书再告诉别人……会不会给父亲惹麻烦? 他又想起以前,父亲考他认字。一本《千字文》,他两天就背下来了。父亲当时很高兴,摸着他的头说:“我儿聪慧。” 可今天李先生却说,聪慧未必是好事。 林小川坐起身,下了床。他走到书桌前——那是父亲去年给他置办的小书桌,上面摆着几本启蒙书。 他翻开《三字经》,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字。 “人之初,性本善……”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字迹。这些字他都认识,父亲教过。 如果……如果真的像李先生说的那样,自己应该怎么做? 林小川想了很久。 直到月亮西斜,他才轻轻合上书。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林小川像往常一样去给父母请安。 饭厅里,林天霸正在用早饭。苏婉柔在一旁布菜,见儿子进来,笑着招手:“小川来了,快坐下吃饭。” 林小川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坐下。他拿起筷子,夹了片青菜,忽然手一抖,青菜掉在了桌上。 “哎呀。”他小声说。 苏婉柔笑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小川没说话,继续吃饭。接下来,他“不小心”打翻了汤勺,“不小心”碰掉了筷子,“不小心”把粥洒在了衣服上。 一顿早饭,吃得磕磕绊绊。 林天霸皱起眉:“小川,你今天怎么回事?” “父亲,我……我手笨。”林小川低下头。 饭后,林天霸说要检查他认字。林小川拿着《千字文》,念得结结巴巴——那些他明明认识的字,故意念错了好几个。 “天地玄黄……宇宙……宇宙什么来着?” “洪荒!”林天霸脸色不好看了,“前两天不是还念得顺吗?” “我……我忘了。”林小川小声说。 林天霸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摆摆手:“罢了,出去玩吧。” 林小川赶紧跑出饭厅。在门口,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孩子,前阵子看着还挺灵光,怎么突然就……” “还小呢,慢慢来。”母亲温声说。 林小川跑回自己院子,关上门。他靠在门上,心跳得很快。 刚才那些,他是故意的。 李先生说要“藏锋”,那他就藏。父亲说他天资不错,那他就装得笨一点。 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他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纸是上好的宣纸,笔是狼毫小楷。他蘸了墨,在纸上写字。 “林小川”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 父亲不知道他会写自己的名字。 窗外传来鸟叫声。 林小川看着纸上的字,轻声说:“不能让人知道……我会这些。” 他把纸揉成一团,想烧掉,又停住了。最后,他把纸团塞进床底的缝隙里。 从那天起,林小川开始变“笨”变“纨绔”了。 读书时故意念错字,练武时装作姿势不对,下棋时胡乱落子。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敢点上小油灯,偷偷看书;或者等所有人都睡了,在院子里比划几下拳脚。 一个月后,李先生告老还乡了。 临走前,他特意来看林小川。那天下午,李先生坐在亭子里,林小川在旁边玩石子。 “少公子。”李先生忽然开口。 林小川抬起头。 李先生看着他,眼神复杂:“小人今日就要离开京城了。有句话,想跟少公子说。” “先生请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先生缓缓道,“有时候,藏拙不是怯懦,是智慧。” 林小川眨眨眼,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先生,什么叫木秀于林?” 李先生笑了,摸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说完,他起身离开。走到院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小川坐在亭子里,手里攥着石子。他看着李先生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心里明白——从今往后,他要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 那天晚上,林小川又去了书房窗下。 书房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林天霸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封信——是李先生临走前留下的。 烛光下,父亲的侧影显得疲惫。 林小川躲在暗处,看着那扇窗。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父亲,你放心。我会藏好的。我会装得很笨,装得很不争气。这样,就不会有人猜忌林家了。 七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权谋。 但他知道,父亲在担心。而他能做的,就是让父亲少担心一点。 夜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 林小川转身,赤脚走回自己的小院。 从那天起,京城多了一个“不成器”的将军府纨绔公子。 而那个七岁夜里许下的承诺,一守就是十一年。 第3章 半夜密修文武学 三更半夜,将军府一片寂静。 林小川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是二更了。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他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起身。 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林小川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院子里没有动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他轻轻推开房门,闪身出去,反手带上门。 夜风微凉,他紧了紧身上的黑色便装。 穿过庭院时,他脚踩在青石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七岁那年,他从府里老护院那儿偷学了一招“踏雪无痕”的步法,练了四年才勉强入门。如今十一年过去,这门功夫虽不算顶尖,但在夜里行走不惊动人,已经足够了。 书房的门虚掩着。 林小川推门进去,反手栓上门栓。他没有立刻去开密室,而是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 月光下,院子空荡荡的。 又等了片刻,确认无人,他才走到东墙书架前。手指在第三排第五本书的位置轻轻一按——“咔嚓”,极轻微的机括声响起,书架悄无声息地滑开。 密室里,油灯还亮着。 林小川走进去,书架在身后合拢。密室里的一切和昨晚一样——兵器架、书架、毡垫,还有空气中淡淡的墨香和铁器味。 他先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把横刀。这是把军刀,刀身笔直,刀尖斜削,适合劈砍。父亲书房里有一把,他十岁那年偷偷量了尺寸,找人仿造了一把,藏在密室里。 “呼——” 林小川握紧刀柄,手腕一翻,刀光闪现。 他没有练花哨的招式,只练最基础的劈、砍、撩、刺。每一刀都力求精准,每一式都反复练习。这是他从一本残破的《军中刀法要略》里看来的——那本书是父亲年轻时的随军笔记,藏在藏书楼最角落的箱子里,落满了灰。 七岁那年发现那本书时,他还不认识几个字。后来他偷偷查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到九岁才把整本书看懂。 “刀者,凶器也。用刀者,当知进退,明攻守。” 书里的这句话,他抄了十遍,贴在密室墙上。 练了半个时辰刀法,林小川额前已经见汗。他放下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孙子兵法》。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他翻到“虚实篇”,就着油灯细读。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读到这里,他忽然想起白天在赌坊的事。张老三出千的手法,其实和兵法里的“虚实”是一个道理——表面上摇骰子,暗地里做手脚;表面上押注,暗地里观察对手。 “用兵之道,亦如是。”林小川轻声自语。 他提起笔,在书页空白处写下几行字:“赌场如战场,庄家为守方,赌徒为攻方。庄家守‘必赢’之实,露‘公平’之虚;赌徒攻‘翻本’之虚,失‘本金’之实。” 写完,他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林小川喜欢密室这种安静——白天要装纨绔不堪,要应付父亲,要跟赵无常他们胡闹,只有夜里这几个时辰,他才能做自己。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牛皮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大夏北境的防线,从雁门关到黑水城,八百里山河,十二万驻军。 手指划过雁门关的位置。 今天父亲说北方有军情,恐怕狄人又有异动。雁门关守将高老将军已经六十五岁,还能撑几年?若是狄人大举进攻,父亲必定要请缨北上。可朝中那些文官,巴不得父亲离开京城…… 林小川皱起眉。 他今年十八岁,按大夏律例,明年就可以入仕。父亲说过,要给他谋个羽林卫的闲职,混几年资历,再外放去做个地方官。 可他不想要闲职。 他想去边关,想真正带兵打仗,想像父亲年轻时那样,纵马沙场,保家卫国。可这话不能说——一个纨绔子弟,怎么可能有这种志向? “咚咚。” 极轻的敲门声从密室外传来。 林小川眼神一凛,迅速吹灭油灯。密室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微光,他屏住呼吸。 “少爷,是我。”林童压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林小川松了口气,重新点亮油灯,推开密室门。 林童站在书房里,手里提着个小食盒,脸上带着担忧:“少爷,您又练到这么晚。我热了碗粥,您吃点吧。” “你怎么还没睡?”林小川接过食盒。 “睡不着。”林童挠挠头,“刚才起来巡夜,看见书房有光,就过来看看。” 林小川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红枣粥,还冒着热气。他端起碗,慢慢喝着。粥煮得很稠,红枣的甜味恰到好处。 “林童。”他忽然开口。 “少爷您说。” “你跟了我几年了?” 林童想了想:“八年了。我十岁进府,就被派来伺候您。” “八年……”林小川放下碗,“这八年,你看着我装疯卖傻,看着我挨骂受罚,看着我夜里偷偷练功读书。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林童愣住了。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少爷,我虽然笨,但我不傻。我知道您有苦衷。” 林小川看着他没有说话。 “少爷,您别太累着自己。”林童抬起头,眼圈有点红,“白天要装样子,夜里要练功读书,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长此以往,身子会垮的。” “不练不行。”林小川摇摇头,“林童,你知道吗?父亲今年四十五了,还能打几年仗?北狄虎视眈眈,朝中暗流涌动。若是有一天……林家需要有人站出来,我不能是个废物。” 他说这话时,眼神锐利,和白天那个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林童咬了咬嘴唇:“可是少爷,您练的这些……什么时候才能用上?难道要一直装下去?” “我不知道。”林小川实话实说,“反正不可能装一辈子,只有等时机成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正好。 “林童,你听过前朝镇国公杨家的事吗?” “记得。”林童声音发颤,“满门抄斩……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 “我七岁那年,在父亲书房外,听见李先生提起这件事。”林小川背对着他,“他说,杨家之所以遭祸,除了功高震主,还有一个原因——三个儿子都太出色了。长子十八岁随军,二十岁封校尉;次子十六岁中举人;三子十四岁就能写策论。” 林童屏住呼吸。 “所以李先生劝父亲,让我最好不要太有本事。”林小川转过身,脸上带着自嘲的笑,“这十一年,我藏得很好。全京城都知道,护国大将军林天霸的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少爷……”林童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你回去睡吧。”林小川拍拍他的肩膀,“粥很好喝,谢谢。” 林童提起食盒,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少爷,您也早点休息。” “嗯。” 门轻轻关上。 林小川回到密室,重新翻开《孙子兵法》。可这一次,他有点读不进去。林童的话在他脑子里回荡——什么时候才能用上?难道要一直装下去? 他不知道答案。 也许明年入仕后,可以慢慢“开窍”?可开窍太快,又会引起怀疑。得把握分寸,既要让人看到进步,又不能进步太快。 难。 林小川放下书,走到毡垫上盘腿坐下。这是他从一本经书里学来的吐纳法,能静心凝神,也能恢复体力。 一呼一吸,气息绵长。 半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精神好了许多。看看墙上的水漏,已经寅时了,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 该回去了。 林小川收拾好密室,吹灭油灯。推开书架,回到书房。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痕迹,才轻轻开门出去。 院子里还是那么安静。 他回到卧房,脱下劲装塞回衣柜,换上寝衣躺下。刚闭上眼,就听见远处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今天白天,还得继续演。 林小川在心里盘算:父亲昨天说请了江南的周大儒,后天就到。得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位先生。不能太过分,毕竟是大儒,要有分寸;但也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下人们开始起床干活了。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第4章 日上三竿才起床 日头已晒过东墙,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卧室。 林小川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昨夜在密室悄悄修练,现在只觉得眼皮沉得抬不起来。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少爷,该起了。”林童的声音传来。 林小川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动弹。 过了片刻,敲门声又响起来,这次重了些:“少爷,辰时三刻了。将军刚才问起你,我说你……说你昨夜读书读得晚,还没起。” 林小川终于睁开眼,盯着帐顶看了会儿,才慢吞吞地坐起身。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还有点发沉。 “进来吧。”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门开了,林童端着铜盆进来,盆里热水冒着白汽。他把盆放在架子上,又去开衣柜:“少爷,今天穿哪件?” “随便。”林小川打了个哈。 林小川走到盆架前, 捧起起热水洗了洗脸。 林童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锦袍,又配了条银线镶边的腰带:“这件行吗?赵公子前天说这颜色衬您。” “赵无常?”林小川擦着脸,“他懂什么衣服。”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衣服换上。 “少爷,您昨晚练的咋样”林童欲言又止。 林小川说道:“那套刀法还差最后三式没琢磨透。” 林童叹了口气:“您这样身子撑不住的。今天周大儒就要到了,您还得应付一天。” “我知道。”林小川理了理衣襟,又坐回床边穿靴子,“所以才要多睡会儿。对了,我父亲那边怎么说?” “将军一早去兵部了,临走前交代,让您巳时前务必到书房等着。”林童边说边收拾床铺,“还说……还说要是再敢迟到,就禁足一个月。” 林小川系好靴带,站起身:“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林童小声说。 “什么?”林小川皱眉,“你怎么不早叫我?” “我叫了三次了……”林童委屈道,“第一次卯时三刻,您说‘再睡一刻’;第二次辰时,您说‘别吵’;第三次辰时三刻,您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林小川一时语塞。他确实记得好像有人叫过,但实在太困,根本没听清。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早饭呢?总得吃点东西。” “厨房备着呢,我这就去拿。”林童快步出去了。 林小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院子里阳光正好,几丛翠竹在风里轻轻摇晃。他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带着竹叶的清香。 今天那位周大儒就要来了。 江南名儒,据说教过三位进士,其中一位还中了探花。父亲这次是下了血本,连请三次才把人请来。 得想个法子,既不能太过分把人气走,又要让父亲觉得“这儿子没救了”。 难。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川哥!川哥起了没?” 是赵无常。 林小川还没来得及应声,赵无常已经闯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花袍子,衬得那张圆脸更圆了。 “川哥,你怎么才起?”赵无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都等你半个时辰了。” “等我干什么?”林小川笑道。 “去西市啊!”赵无常眼睛发亮,“听说来了个西域杂耍班子,会吞剑吐火,还有训猴的!可热闹了!” 林童正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这话忍不住开口:“赵公子,今天周大儒要来府上授课,少爷不能出门。” “什么大儒不大儒的。”赵无常不以为然,“读书有什么意思?川哥,咱们去看杂耍,比听那些之乎者也强多了!” 林小川在桌边坐下,食盒里是一碗小米粥、一碟酱菜、两个馒头。他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才说:“不行,父亲说了,今天再敢出门就禁足。” “禁足就禁足呗。”赵无常凑过来,“禁足完了再出去嘛。川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林小川没接话,低头喝粥。小米粥熬得稠稠的,米香浓郁。他确实饿了,昨晚上就喝了碗红枣粥,练了半夜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赵无常还在那儿絮叨:“你是不知道,那杂耍班子可神了!昨天王胖子去看了,回来跟我说,那猴子会算数!你给它出个题,它掰着指头能算出来!” “猴子会算数?”林小川抬眼。 “真的!”赵无常信誓旦旦,“王胖子说,他让猴子算七加八,那猴子掰了七下手指头,又掰了八下,然后‘吱吱’叫了十五声!” 林小川差点把粥喷出来。 林童在旁边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笑什么?”赵无常瞪他,“我说的都是真的!” “信,我信。”林小川忍住笑,继续喝粥,“不过今天真不能去。父亲请这位大儒花了不少心思,我要是跑了,他能打断我的腿。” 赵无常靠在椅背上:“那多没意思。我还想着今天好好玩一天呢。” “你自己去不行吗?” “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赵无常撇嘴,“再说了,我爹最近也盯着我,让我多跟你学学‘稳重’。”他说“稳重”两个字时,语气怪怪的。 林小川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那你就在府里待着吧。等我上完课,咱们在院子里下棋。” “下棋有什么好玩的……”赵无常嘟囔,但也没再坚持。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青衣小仆站在门口,躬身道:“少爷,将军回府了,让您立刻去书房。周先生已经到了。” 这么快? 林小川看了看天色,确实快到巳时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赵无常说:“你在这儿等着,或者去花园逛逛。我完事了来找你。” “行吧。”赵无常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林小川跟着小厮出了院子,穿过长廊往书房走。一路上,他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做。 不能太蠢——太蠢了显得假;不能太聪明——太聪明了会引起怀疑;要恰到好处地“不上进”,让先生觉得“孺子不可教”,但又不能太过分把人气走。 难啊。 走到书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父亲的声音很恭敬:“周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另一个声音温和儒雅:“将军客气了。能教导令郎,是老朽的荣幸。” 林小川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书房里,父亲林天霸坐在主位,旁边坐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老头穿着青灰色长衫,须发花白,但精神抖擞。 这就是周大儒了。 林小川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学生林小川,见过先生。” 周先生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点头微笑:“林公子请起。果然一表人才。” 林天霸在旁边说:“犬子顽劣,今后就劳烦先生费心了。” “将军言重了。”周先生摆摆手,“老朽教书四十载,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少年人活泼些是常事,慢慢引导便是。”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和,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姿态。 林小川心里暗暗警惕——这种先生最难应付。那些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气走了也就气走了。可这种温和型的,你闹得太过分,反而显得你没教养。 “小川。”林天霸开口,“从今日起,你每日辰时到书房,跟随周先生读书。不得迟到,不得早退,更不得敷衍了事。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林小川低下头。 “那好。”林天霸站起身,“周先生,我就不打扰了。小川,好好听先生教诲。” “是。” 林天霸出了书房,屋里就剩下林小川和周先生两人。 周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林小川坐下,背挺得笔直——这是他在密室里养成的习惯,但立刻意识到不对,又稍稍放松了些。 周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论语》二字。他翻开书页,温和地说:“今日我们先从《学而》篇开始。林公子可曾读过《论语》?” 林小川迟疑了一下。 他当然读过,而且能倒背如流。密室里那本《论语》被他翻得书页都卷边了,上面的批注写得密密麻麻。 但他不能说读过。 “读过一些。”他斟酌着措辞,“但……不太懂。” “无妨。”周先生笑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今日老朽先为你讲解第一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讲解深入浅出。林小川听着听着,竟真听进去了——周先生的讲解和他自己琢磨的有很多不同,角度新颖,见解独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周先生讲到这句,抬眼看他,“林公子在京城可有好友?” 林小川回过神:“有,赵尚书家的公子,赵无常。” “哦?”周先生点点头,“朋友贵在知心。赵公子与你相交,想必是意气相投。” “他……他就是爱玩。”林小川说。 “少年人爱玩是常事。”周先生合上书,“不过玩要适度,学要专心。林公子,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你莫要辜负才是。” 林小川低下头:“学生……学生愚钝,怕学不好。” “世上没有愚钝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先生。”周先生笑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我们继续。” 林小川愣了:“这就……结束了?” “初次见面,不宜讲太多。”周先生站起身,“林公子回去后,可将今日所讲温习一遍。明日老朽要考你。” “是。”林小川也站起来,行了一礼。 周先生点点头,走出了书房。 林小川站在屋里,看着空荡荡的书房,心里反而有些不安。这位周先生……和之前那些先生都不一样。 他走出书房时,日头已经快到中天。 院子里,赵无常正蹲在鱼池边喂鱼,见他出来,立刻跑过来:“川哥,怎么样?那老头凶不凶?” “不凶。”林小川摇摇头,“挺和气的。” “和气?”赵无常瞪大眼睛,“那你不是惨了?凶的还好对付,和气的最难缠!” 林小川没说话。赵无常这话,倒是说对了。 这位周先生恐怕不好应付啊。 第5章 礼仪先生初登门 三日后,将军府来了位新先生。 这天一早,林小川被林童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眼睛都睁不开:“什么时辰了?” “太阳出山了”林童一边帮他穿衣一边说,“将军交代,今天来的这位徐先生是京城有名的礼仪大家,您得提前准备。” “礼仪大家?”林小川打了个哈欠,“教什么?怎么磕头作揖?” “不只是磕头作揖。”林童递过热毛巾,“听说徐先生教过好几位王府的公子小姐,连宫里的嬷嬷都请他讲过课。” 林小川擦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些。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带着凉意吹进来,院子里还笼着薄雾。 “父亲呢?” “将军一早就去上朝了,临走前特意嘱咐,让您好好跟徐先生学。”林童顿了顿,“还说……要是再敢胡闹,就禁足三个月。” 林小川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禁足三个月?父亲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早饭后,他去了书房。周先生要巳时才来,徐先生倒是来得早,辰时刚到,管家就来通报,说先生已经到了前厅。 林小川整理了一下衣袍,往前厅走去。 前厅里,坐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这人穿着深蓝色长衫,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坐姿端正。见林小川进来,他站起身,微微颔首:“林公子。” “学生林小川,见过徐先生。”林小川行了个礼——按平时练的标准礼仪行的。 徐先生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点了点头:“林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下人上了茶。徐先生端起茶杯,小指微微翘起,动作优雅得像是画里的人。他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这才开口:“老朽徐文谦,承蒙将军抬爱,前来教授公子礼仪之道。” “有劳先生。”林小川说。 “不知林公子对礼仪可有了解?”徐先生问。 林小川想了想,说:“大概知道一些,比如见了长辈要行礼,吃饭不能出声,走路要稳当……” “这些只是皮毛。”徐先生摇摇头,“礼仪之道,关乎立身之本。一个人懂不懂礼仪,能看出他的教养、家风,甚至能看出他的前程。” 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 林小川低下头:“学生愚钝,请先生教导。” 徐先生满意地点点头:“那今日我们先从站姿开始。林公子,请你站起来。” 林小川站起身。 徐先生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说:“头要正,颈要直,肩要平。双手自然下垂,手指并拢,中指贴裤缝。” 林小川照做了。 “腰要挺直,但不能僵。”徐先生用戒尺轻轻点了点他的后背,“胯要收,膝要并拢,脚呈八字,脚尖分开约六十度。” 林小川调整了一下姿势。 “保持这个姿势,站一炷香时间。”徐先生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香炉,点上一炷细香。 烟缓缓升起。 林小川站得笔直,心里却在想:这一套他七岁就会了。密室里有一本《仪礼图说》,他照着练了不知多少遍。不过现在不能表现出来。 香烧到一半时,他故意晃了一下。 “稳住。”徐先生的声音响起。 林小川又站直了。等香快烧完时,他故意让肩膀垮了一点。 徐先生走过来,用戒尺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肩要平。” “先生,我有点累。”林小川小声说。 “累也要坚持。”徐先生板着脸,“礼仪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修身养性。连站都站不住,谈何其他?” 终于,香烧完了。 林小川松了口气,刚要动,徐先生说:“别急。现在学走路。” “走路?” “对。”徐先生走到厅堂中间,“走路也有讲究。步幅要适中,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脚步要轻,但不能飘。目视前方,不能左顾右盼。” 他示范了一遍。每一步都像量过似的,不快不慢,不轻不重。 林小川看得心里暗叹:这徐先生确实有两下子。 “你来试试。”徐先生说。 林小川走过去,按徐先生教的走。走了几步,徐先生喊停:“步幅太大了。你是世家公子,不是行军打仗的士兵。收一点。” 林小川调整了一下。 “还是大。再收。” 又走了几步。 “这次又太小了,像小脚女人。”徐先生皱眉,“林公子,走路要自然,要稳重大方。你这样子,要么像武夫,要么像妇人,都不对。” 林小川心里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他故意走得歪歪扭扭,一会儿大步,一会儿小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徐先生的眉头越皱越紧。 练了半个时辰,徐先生终于说:“罢了,先休息片刻。” 林小川坐下,喝了口茶。徐先生也坐下,看着他,忽然问:“林公子平日可常去社交场合?” “偶尔去。”林小川说,“赵无常常拉我去诗会、宴会什么的。” “那你在那些场合,是如何行事的?”徐先生问。 林小川想了想,说:“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话说话。” “具体呢?”徐先生追问,“比如与人交谈时,距离保持多远?目光看哪里?说话声音多大?” 林小川被问住了。这些他还真没注意过。 徐先生叹了口气:“看来林公子确实需要好好学。礼仪之道,渗透在举手投足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 他站起身,走到林小川面前:“现在我们来学作揖。作揖分多种,有常揖、时揖、天揖、土揖。今日先学常揖。” 他示范了一遍:双手抱拳,左手压右手,举到胸前,微微躬身。 “你来。” 林小川照做。 “左手压右手,不是右手压左手。”徐先生纠正,“男左女右,这是规矩。” 林小川重新做了一遍。 “躬身的幅度不对。对平辈微微躬身即可,对长辈要深一些。”徐先生用戒尺点了点他的背,“再来。” 就这样,一个上午,林小川学了站姿、走路、作揖。徐先生教得认真,他学得“认真”——认真地把每个动作都做得似是而非。 快到午时,徐先生说:“今日先到这里。林公子回去后要多加练习。明日我们学宴饮礼仪。” “宴饮礼仪?”林小川问。 “对。”徐先生点头,“如何在宴会上坐,如何举杯,如何布菜,如何与左右交谈,这些都有讲究。” 林小川心里一动,忽然问:“先生,那如果是青楼里的宴会呢?也有讲究吗?” 徐先生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林公子何出此言?”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就是好奇。”林小川装出一副天真模样,“听说青楼里也有宴会,那些姑娘们举止优雅,待客周到。我想着,既然都是待人接物,是不是道理相通?” 徐先生的脸色瞬间通红,他盯着林小川,嘴唇抖了抖,最终挤出一句话:“林公子,青楼是烟花之地,岂能与正经社交场合相提并论?” “可都是和人打交道啊。”林小川继续说,“我听说,有些青楼头牌的规矩比官家小姐还多。客人进门怎么迎,敬酒怎么敬,说话怎么回,都有讲究。这不也是礼仪吗?” “荒唐!”徐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林公子,老朽教的是圣人之礼,是立身处世之道!你竟拿青楼之事来类比,简直是……简直是玷污斯文!” 林小川低下头,小声说:“学生就是问问……” “问问?”徐先生气得胡子都在抖,“这种话也是能问的?若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说护国大将军的儿子,整天想着青楼规矩!” “我没整天想……”林小川辩解,“就是突然想到……” “不必说了!”徐先生一甩袖子,“今日就到这里。老朽……老朽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小川站在厅里,看着徐先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这时,林童从外面进来,小声说:“少爷,徐先生走得很快,脸都气白了。” “我知道。”林小川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您这是何必呢?”林童叹气,“好好学不就完了? 好好学?他当然能好好学。密室里那些礼仪典籍,他都能背下来了。可要是真表现出来,徐先生肯定会告诉父亲:令郎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那不行。 他必须是个“不成器”的儿子。 “林童。”他忽然开口。 “少爷?” “你说,父亲要是知道我把徐先生气走了,会是什么反应?” 林童想了想:“肯定大发雷霆。徐先生是将军托了好几个人才请来的。” 林小川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知道父亲会生气,也知道可能会被禁足。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继续演下去。 演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演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林家后继无人”的纨绔。 只有这样,林家才能安全。 他站起身,走出前厅,他觉得心里有点沉。 这条路,还要走多久?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停。 第6章 青楼规矩比宫廷 徐先生走后的那个下午,将军府异常安静。 林小川坐在自己院子的石凳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铜钱在指尖翻动,时隐时现,这是他从赌坊看来的手法,练了三个月才熟练。 林童站在一旁,脸色不安:“少爷,徐先生走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吓人。管家说,他连告辞的话都没说,直接就出府了。” “嗯。”林小川应了一声,铜钱继续在指间流转。 “将军那边……”林童欲言又止。 “父亲还没回来?” “刚回府,直接去了书房。管家已经去禀报了。” 林小川停下手中的动作,铜钱稳稳落在掌心。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一个家丁匆匆跑来:“少爷,将军请您去书房。” 林小川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铜钱塞进袖袋,他迈步往外走。林童想跟上,他摆摆手:“你在这儿等着。” 书房的门关着。 林小川在门外站了片刻,抬手敲门。 “进来。”林天霸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不出情绪。 推门进去,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林天霸坐在书案后,阴影遮住了半边脸。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在看。林小川进来,他头也没抬。 “父亲。”林小川行礼。 林天霸没应声,继续看信。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过了好一会儿,林天霸才放下信,抬眼看向儿子。 “徐先生走了。”他说。 “是。”林小川低着头。 “为什么?” 林小川沉默了一下,说:“徐先生教礼仪,我……我问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林天霸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小川听得出那种压抑着的怒气。 “我问,青楼里的待客礼仪,和宫廷礼仪是不是道理相通。”林小川实话实说。 书房里又安静了。 林天霸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林小川面前。他比儿子高半个头,常年沙场征战养成的气势,此刻完全释放出来。林小川能感觉到那种压迫感。 “抬起头。”林天霸说。 林小川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疲惫。 “你知不知道,徐先生是我托了多少关系才请来的?”林天霸一字一句地问,“他是礼部退下来的老学士,教过三位郡王,连宫里的嬷嬷都要尊称他一声先生。你倒好,用青楼规矩去侮辱他?” “我没有侮辱他。”林小川辩解,“我就是觉得,都是待人接物,应该有些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林天霸打断他,“青楼是什么地方?那是烟花之地,是下九流!宫廷礼仪是什么?那是圣人之教,是立身之本!你拿这两者相提并论,不是侮辱是什么?” 林小川抿了抿嘴,没说话。 林天霸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深,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的。 “小川,你今年十八了。”他说,“再过两年就该加冠成人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已经懂事明理,知道上进。你呢?整天不是赌坊就是酒楼,现在连先生都敢气走。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小川低下头:“儿子……儿子愚钝。” “你不是愚钝。”林天霸摇摇头,“你是聪明,但聪明用错了地方。你要是肯把琢磨青楼规矩的心思,用一半在正道上,何至于此?” 这话说得林小川心里一颤。他抬起头,想从父亲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林天霸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徐先生走之前,留了一句话。”林天霸说,“他说,林公子心思活络,可惜不用在正途。他还说,他教不了你,让你另请高明。” 林小川没吭声。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林天霸的儿子,把礼仪先生气走了,用的还是青楼规矩。”林天霸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父亲,我……” “你出去吧。”林天霸摆摆手,“从今天起,禁足一个月。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府门一步。” 林小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书房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父亲摔东西了。这是很少见的事。林天霸性子刚硬,就算生气,也多是训斥责骂,很少砸东西。 林小川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自己院子时,林童已经等在门口,一脸担忧:“少爷,将军他……” “禁足一个月。”林小川说。 林童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家法。” “家法?”林小川苦笑,“父亲大概已经懒得打我了。” 他走进屋子,在桌边坐下。林童倒了杯茶递过来,他接过,握在手里,没喝。 “林童,你觉得我做得过分吗?”他忽然问。 林童愣了愣,小心地说:“少爷,您……您为什么要那样问徐先生?明知道他会生气。” 林小川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轻声说:“因为我要让他觉得,我无可救药。” “为什么?” “因为……”林小川顿了顿,“因为如果让父亲觉得我还有救,他就会不停地请先生,不停地逼我学。而我,不能学得太好。” 林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月亮还没升起,只有几颗星星在夜空里闪烁。 “林童,你去休息吧。”林小川说。 “少爷您呢?” “我坐会儿。” 林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子里只剩林小川一个人。他放下茶杯,走到窗边。院子里的竹子黑黢黢的,在风里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想起了七岁那年,躲在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 “不成器……反倒是件好事。” 李先生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这么多年。他知道父亲不是真的希望他不成器,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如此。 可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自己真的展露才华,会怎么样?如果父亲知道自己其实读过那么多书,练过那么多武艺,会是什么表情? 会高兴吗?还是会更担忧? 他不知道。 夜风吹进来,带着凉意。林小川关上窗户,走到书架前。手指划过那些蒙尘的书册,最后停在一本《礼记》上。 这本是徐先生今天带来的,走的时候忘了拿。 他抽出书,翻开。书页很新,墨香还没散尽。第一章讲的就是“曲礼”,徐先生上午讲过的内容。 林小川就着灯光,一行行看下去。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这些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密室里那本《礼记》已经被他翻得卷边了。但他还是认真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完了第一章,他合上书,闭上眼睛。 脑子里回响起徐先生上午的话:“礼仪之道,关乎立身之本。” 徐先生说得对。礼仪确实重要。可有时候,太懂礼仪,反而是一种束缚。就像杨家,就是因为太出色,太懂规矩,最后才…… 林小川睁开眼睛,把书放回书架。 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从袖袋里取出那枚铜钱,放在桌上。铜钱在烛光下泛着暗黄色的光,上面的“开元通宝”四个字清晰可见。 他把铜钱立起来,轻轻一弹。 铜钱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最后“啪”一声倒在桌上,正面朝上。 “正面……”林小川喃喃自语。 他想起今天在徐先生面前的表现,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想起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这条路,他选了,就得走下去。 哪怕父亲不理解,哪怕所有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必须演一个纨绔公子。 演一个把青楼规矩和宫廷礼仪相提并论的荒唐公子。 林小川收起铜钱,吹灭了灯。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他还得继续演下去。 第7章 纨绔再气新先生 禁足第七天,将军府来了第三先生。 清晨,林小川刚用过早饭,管家就来了院子,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少爷,将军又请了位先生。姓柳,据说是前太常寺的博士,专门负责祭祀礼仪的。” 林小川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父亲真是执着。” “将军说……”管家顿了顿,“说这次要是再把人气走,就……就送您去北境军营历练三年。” 林童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林小川却笑了:“北境军营?那地方苦得很,父亲舍得?” “将军这回是动真格的了。”管家压低声音,“柳先生已经在书房等着了,您赶紧过去吧。” 林小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禁足这些天,他白天在院子里闲逛,夜里在密室苦练,日子过得倒是规律。只是父亲这次下了狠心,看来得换个策略。 走到书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礼者,天地之序也。祭祀者,沟通人神之大事,不可不慎。” 林小川推门进去。 书房里坐着个老头,脸上皱纹明显,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林小川进来,他停下话头,微微颔首。 “学生林小川,见过柳先生。”林小川行礼。 柳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林公子请坐。老朽曾任太常寺博士三十年,今日奉将军之命,前来教授公子祭祀礼仪。” “有劳先生。”林小川在对面坐下。 柳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徐徐展开:“祭祀之礼,始于三代,成于周礼。大夏立国以来,承古礼而损益之,方有今日之制。今日我们先从祭天礼讲起。”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透着庄重。 林小川坐直身子,摆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祭天礼,每岁冬至举行。”柳先生手指划过帛书上的图示,“陛下率百官至南郊圜丘,设昊天上帝神位。仪程分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望燎九步。每步皆有定规,错不得分毫。” 他讲得很细,从站位到动作,从祭品到祷词,一丝不苟。 林小川听得认真——这些内容他其实早就知道。密室里有一整套《大夏会典》,其中祭祀部分他反复研读过。但他还是频频点头,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讲了半个时辰,柳先生停下来,问:“林公子可有什么疑问?” 林小川想了想,说:“先生,这祭天礼如此繁琐,为何一定要九步?八步不行吗?十步不行吗?” 柳先生皱眉:“九乃阳数之极,象征至尊。此乃古礼,不可妄改。” “那要是下雨呢?”林小川又问,“冬至时节,京城常下雨。要是祭天时下雨,怎么办?” “若遇雨,则移入殿内举行,仪程不变。”柳先生回答。 “哦。”林小川点点头,接着问,“那祭品呢?一定要用牛、羊、猪三牲吗?要是那年闹饥荒,没那么多牲畜怎么办?” 柳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祭祀乃国之大事,再难也会备齐祭品。林公子,你问这些,是何用意?” “我就是好奇。”林小川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觉得这些规矩定得死,不够……灵活。” “灵活?”柳先生的声音沉了下来,“祭祀之礼,讲究的就是庄严、肃穆、规范。灵活?那成何体统?” 林小川低下头:“学生知错。” 柳先生看了他一眼,脸色稍缓:“罢了,你年纪尚轻,不懂其中深意也是常情。我们继续讲祭地礼。” 他又讲了半个时辰。这次林小川没再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讲完祭地礼,柳先生放下帛书,说:“祭祀之礼,核心在于‘敬’字。心存敬畏,举止自然庄重。林公子,你明日随我去城郊,实地演练一遍。” “演练?”林小川一愣。 “对。”柳先生点头,“纸上得来终觉浅。祭祀礼仪,必须实地操练,才能体会其中精髓。” 林小川心里一动,忽然有了主意。他抬起头,问:“先生,您刚才说祭祀要庄重肃穆,那是不是所有隆重的场合,都要这样?” “自然。”柳先生说。 “那……”林小川顿了顿,“青楼选花魁,也算隆重场合吧?我听说,每年三月三,京城各大青楼选花魁,那场面可热闹了。姑娘们盛装打扮,客人们竞相捧场,最后选出花魁,还要游街三日。” 柳先生的脸色变了。 “林公子,你……” “先生您听我说完。”林小川继续说,“我就想啊,这选花魁和祭祀,有没有相似之处?您看,祭祀要设神位,选花魁要设花台;祭祀要献祭品,选花魁要献金银;祭祀有九步仪程,选花魁也有初选、复选、终选好几轮;祭祀最后要送神,选花魁最后要送花魁入楼……” “住口!”柳先生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荒唐!简直是荒唐!祭祀乃国之大事,岂能与青楼选花魁相提并论!” 林小川也站起来,一脸无辜:“先生,我就是觉得,都是隆重的仪式,应该有些共通的地方。您不是说,要触类旁通吗?” “触类旁通也不是这么通的!”柳先生气得胡子都在抖,“祭祀沟通人神,选花魁是什么?是……是污秽之事!你竟拿这两者类比,简直是……是亵渎!” “我没想亵渎。”林小川辩解,“我就是觉得,既然都是仪式,或许可以互相借鉴。比如祭祀太严肃了,能不能学学选花魁,弄得热闹一点?那样百姓们是不是更爱看?” “你……你……”柳先生指着林小川,手指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林天霸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父亲。”林小川低下头。 林天霸没理他,走到柳先生面前,躬身行礼:“柳先生,犬子顽劣,冒犯了。” 柳先生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了情绪。他看着林天霸,摇了摇头:“将军,令郎……老朽教不了。” “先生……” “并非老朽不肯教。”柳先生苦笑,“只是令郎的思路……太过奇特。祭祀与花魁,这……这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他竟能扯到一起。老朽教了一辈子礼,从未见过这般……” 他说不下去了,摆摆手:“将军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收拾起帛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林天霸转过身,看着儿子。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林小川看不懂的情绪。 “你满意了?”林天霸问,声音很平静。 林小川没说话。 “一个徐先生不够,还要再气走一个柳先生。”林天霸走到书案后坐下,“小川,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林小川小声说,“我就是……就是不懂。” “不懂可以问,但不能胡闹。”林天霸盯着他,“祭祀和花魁,你真的觉得是一回事?” 林小川抬起头:“我觉得……都是仪式。” “那吃饭和上茅房都是日常事,你怎么不拿这两者比?”林天霸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小川,你不是不懂,你是故意的。”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那副无辜样子:“父亲,我真的没有……” “够了。”林天霸摆摆手,“你回去吧。禁足再加一个月。” “父亲……” “出去。” 林小川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他脚步很慢。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他觉得心里有点凉。 柳先生走了,父亲生气了。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觉得轻松。 回到院子,林童迎上来:“少爷,柳先生他……” “走了。”林小川说。 林童叹了口气:“将军那边……” “禁足再加一个月。”林小川在石凳上坐下,“林童,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林童没说话,只是倒了杯茶递过来。 林小川接过茶杯,握在手里,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茶叶慢慢沉下去,最后停在杯底。 “林童。”他忽然开口。 “少爷?” “如果有一天,父亲知道我是故意的,会怎么样?” 林童想了想,轻声说:“将军……可能会伤心吧。” 林小川没再说话。 他抬起头,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门窗紧闭,父亲一个人在里面。 他知道父亲在为他操心,为他奔波,为他一次又一次地请先生。他也知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让父亲失望。 可他没办法。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父亲不理解,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 他只能继续演下去。 第8章 纨绔污名流言起 柳先生离开将军府的第二天,事情就在京城传开了。 林童从外面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少爷,外面都在传……说您把太常寺退下来的柳博士气走了。” 林小川正在院子里翻一本闲书,闻言抬起头:“怎么说的?” “说您拿祭祀和……和选花魁比。”林童声音越来越小,“说您玷污斯文,说将军府教子无方……” “还有呢?” “还说……说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白费了将军一世英名。”林童说完,赶紧低下头。 林小川合上书,笑了笑:“就这些?” “少爷,您不生气?”林童惊讶地看着他。 “有什么好生气的。”林小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把柳先生气走了。” 他走到鱼池边,抓起一把鱼食撒进去。锦鲤争相抢食,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林童,你知道柳先生为什么生气吗?”林小川问。 林童摇头。 “因为他觉得,祭祀是神圣的,花魁是低贱的。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林小川看着池里的鱼,“可我觉得,都是仪式,都有规矩,都有参与者。为什么就不能比呢?” “可是少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小川打断他,“礼仪,规矩,体统。这些词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碎屑,转身往屋里走:“准备午饭吧,我饿了。” 午饭刚摆上桌,院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紧张:“少爷,周先生来了,要见您。” 林小川放下筷子:“周先生?他不是明天才上课吗?” “说是……说是听说了柳先生的事,特意过来看看。”管家说,“现在在书房等着。” 林小川想了想,站起身:“我这就去。” 书房里,周先生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正望着窗外出神。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容。 “林公子。” “先生。”林小川行礼。 周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老朽今日来,不是授课,只是想和公子聊聊。” 林小川坐下,心里警惕起来。这位周先生和之前的先生都不一样,不疾不徐,不动声色,反而更难应付。 “听说柳先生辞馆了。”周先生开门见山。 “是。”林小川低下头。 “为什么?” 林小川沉默片刻,说:“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关于祭祀和花魁?”周先生问。 林小川抬起头,有些意外:“先生听说了?” “听说了。”周先生点点头,“全京城都知道了。林公子,老朽好奇的是,你为何要那样问?” 林小川避开他的目光:“我就是……突发奇想。” “突发奇想?”周先生笑了笑,“林公子,老朽教书四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有人是真不懂,有人是装不懂,有人是懂了却故意说错。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那副无辜样子:“先生,我真的就是好奇……” “好奇到要把先生气走?”周先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徐先生走了,柳先生也走了。林公子,你是不是不喜欢有先生教你?” “不是……” “那就是故意为之?”周先生放下茶杯,看着他,“故意说些荒唐话,故意做些荒唐事,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无可救药。” 林小川微微低头,眼神闪躲。 书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周先生才开口:“林公子,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了请你这些先生,费了多少心力?” 林小川没说话。 “徐先生是礼部退下来的,你父亲托了三位大人才请动。柳先生更不用说,太常寺的老博士,多少人想请都请不动。”周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敲在林小川心上,“你父亲一次次地请,你一次次地气走。你可想过,他是什么心情?” 林小川默默看着自己的手。 “老朽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周先生缓缓说,“但这样做,伤的是你父亲的心。” “我没有想伤父亲的心。”林小川的声音很轻。 “可你确实伤了。”周先生说,“老朽今天来,不是要教训你。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林小川抬起头:“先生的意思是?” “你若真的不想学,可以直说。”周先生看着他,“不必用这种方式。” “直说?”林小川苦笑,“父亲不会听的。他会觉得是我懒惰,是我顽劣,然后请更多的先生,定更严的规矩。” 周先生沉默了。他看着林小川,眼神变得深邃。 “林公子。”过了半晌,他才开口,“你知道吗?有时候,伪装是对的,伪装得太深,反而会伤了自己。” 林小川心里一震,表面上依然平静:“先生说什么?我不懂。” “你懂。”周先生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论语》,“这本书,你翻过吧?” 林小川看向那本书,是他书房里的那本,平时摆在桌上装样子,页角都卷了。 “翻过几次。”他说。 “翻过几次,页角能卷成这样?”周先生翻开书,里面有些页面上有淡淡的指印,“而且,你看,这一页,有反复翻阅的痕迹。” 林小川心里暗叫不好。他确实经常翻这本书——不是看,是伪装。但没想到周先生观察这么仔细。 “先生,我就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会把书翻成这样?”周先生摇摇头,“林公子,你不必跟老朽解释。老朽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心思,或许能瞒过别人,但瞒不过真正用心看的人。” 他放下书,走到林小川面前:“你父亲或许现在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到那时,你觉得他是会欣慰,还是会伤心?” 林小川答不上来。 “好了,老朽该走了。”周先生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明日照常上课。林公子,希望你不要再让老朽失望。”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林小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的《论语》。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在光里清晰可见。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轻声念了一句,然后苦笑。 周先生看出来了。 虽然没看透全部,但至少看出他在伪装。这位先生,果然不简单。 林小川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空荡荡的,周先生已经走了。竹叶在风里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诉说什么。 他想起周先生刚才的话。 “伪装是对的,但伪装得太深,反而会伤了自己。” 还有那句:“你父亲或许现在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到那时,你觉得他是会欣慰,还是会伤心?” 会欣慰吗? 林小川不知道。 哪怕父亲现在不理解,哪怕将来可能会伤心。 他也必须走下去。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枝头,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林小川收回目光,走回书桌前。他拿起那本《论语》,翻开第一页。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 明天还要上课。 周先生已经起疑了,得更加小心才行。 他合上书,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第9章 将军怒斥不肖子 三天后,林小川纨绔行径传到了宫里。 林天霸下朝回来时,脸色铁青。他把官帽重重摔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苏婉柔正坐在厅里绣花,吓了一跳,针扎在手指上,渗出血珠。 “老爷,这是怎么了?”她放下绣绷,迎上去。 林天霸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等厅里只剩夫妻二人,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今天朝会上,御史台王御史弹劾我。” “弹劾?”苏婉柔脸疑惑地说“为什么?” “教子无方。”林天霸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苏婉柔手中的绣帕掉在地上。 “王御史说,我林天霸身为护国大将军,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先是用青楼规矩侮辱徐先生,又拿花魁类比祭祀气走柳先生。”林天霸一字一句地说,“他说,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一个连基本礼仪都不懂的人,将来如何继承父业?如何为国效力?” 苏婉柔跌坐在椅子上:“陛下……陛下怎么说?” “陛下没说话。”林天霸深吸一口气,“但散朝后,把我叫到御书房,问了小川的事。” “问了什么?” “问小川平时都做什么,读了哪些书,请了哪些先生。”林天霸闭上眼睛,“我一五一十地说了。陛下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说什么?”苏婉柔追问。 林天霸睁开眼,眼里满是疲惫:“说‘虎父无犬子,林将军不必太过苛责’。可那语气……那语气分明是在试探。” 厅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苏婉柔才轻声说:“老爷,小川他……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林天霸猛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那孩子不是真的那么……那么不懂事。”苏婉柔犹豫着说,“他小时候多聪明啊,学什么都快。怎么这几年就……” “这几年怎么了?”林天霸打断她,“这几年他变本加厉!以前还只是贪玩,现在是故意胡闹!故意气走先生!故意让林家丢脸!”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高:“你知道今天下朝时,那些同僚看我的眼神吗?有同情,有嘲笑,还有……还有幸灾乐祸!他们巴不得看到林家后继无人!” “老爷,您小声点。”苏婉柔站起来,走到门边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关上门。 林天霸在厅里踱步,脚步沉重:“我林天霸一生征战,立下多少战功?从一个小兵做到大将军,靠的是什么?是本事!是军功!可如今呢?如今他们不说我的战功,只说我儿子不成器!” “老爷……” “够了!”林天霸一挥手,“去,把小川叫来!” “老爷,您先消消气……” “我叫你去!”林天霸吼道。 苏婉柔吓了一跳,不敢再劝,只得让丫鬟去叫林小川。 林小川来的时候,林天霸已经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苏婉柔站在一旁,眼里满是担忧。 “父亲,母亲。”林小川行礼。 林天霸没让他起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开口:“知道今天朝会上发生了什么吗?” “儿子不知。”林小川低着头。 “不知?好,我告诉你。”林天霸的声音冷得像冰,“御史台王御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弹劾我教子无方。说你侮辱师长,玷污斯文,说林家后继无人!” 林小川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 “现在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林天霸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看护国大将军林天霸,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肖子!” “老爷,您别这样……”苏婉柔想劝。 “你闭嘴!”林天霸头也不回,“今天我要问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盯着林小川:“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气走先生,故意让林家丢脸?” 林小川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痛苦。 “父亲,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说啊!”林天霸厉声喝道,“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父亲丢你的人?是不是觉得林家的名声不值钱?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大将军的官职,配不上你林大公子?”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天霸打断他,“徐先生、柳先生,哪个不是德高望重?哪个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来教你?你就这样对待他们?” 林小川抿紧了嘴唇。 厅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林天霸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小川才轻声说:“父亲,我就是……就是学不进去。” “学不进去?”林天霸冷笑,“学不进去你可以说!可以好好跟先生说!为什么要拿那些荒唐话来羞辱人?” “我没有想羞辱……”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天霸步步紧逼,“祭祀和花魁,你自己说说,这是一个正经人该说的话吗?” 林小川低下头,不说话了。 林天霸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他抬手想打,但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最后,他狠狠一挥袖子:“滚!给我滚回你院子去!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院子一步!” “老爷,这……”苏婉柔想说什么。 “谁求情都没用!”林天霸转过身,背对着儿子,“我林天霸没有这样的儿子!” 林小川站在那里,看着父亲的背影。那个背影挺得笔直,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父亲好像老了许多。 他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前厅。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里面传来母亲的啜泣声,还有父亲沉重的叹息。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林小川的脚步很慢。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他觉得心里像结了冰。 林童等在院子门口,见他回来,迎上来:“少爷,将军他……” “禁足。”林小川简单地说。 林童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家法。” 林小川没说话,走进屋子,在桌边坐下。林童倒了杯茶递过来,他接过,握在手里,没喝。 “林童。”他忽然开口。 “少爷?”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林童愣了愣,小心地说:“少爷,您……您为什么要那样做?明知道会惹将军生气。” 林小川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轻声说:“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 林小川没有回答。他放下茶杯,走到窗边。院子里,那几丛竹子依然翠绿,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想起了七岁那年听到的话,想起了杨家的下场,想起了父亲在朝中的处境。 “林童,你知道吗?”他背对着林童说,“有时候,让人失望,比让人期待更安全。” 林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林小川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他知道父亲在生气,在失望。他也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 可是他没有选择。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不肖子 他也必须走下去。 因为只有这样,林家才能平安。 夜幕降临,院子里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屋里投下模糊的影子。 林小川坐在灯下,翻开一本书。书页上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父亲刚才的样子。 愤怒的,失望的,痛苦的。 他合上书,吹灭了灯。 屋里陷入黑暗。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子,在地上投下一片银白。 林小川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 这场戏,还得演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不能停。 第10章 纨绔练剑到天明 深夜,将军府一片安静。 林小川睁着眼躺在床上,窗外没有月光,云层遮蔽了夜空。父亲白天那番话,像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带着潮气涌进来,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要下雨了。 换上黑色便装,林小川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廊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他走到书房前,推开门闪身进去。随手栓上门栓,没有点灯,径直走到书架前。手指按在熟悉的位置,“咔嚓”一声轻响,书架滑开。 密室里,油灯还亮着。 林童下午来过,添了油,整理了兵器架。墙上挂着的刀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书架上的书册整整齐齐。 林小川走到兵器架前,没有取刀,而是拿起了剑。 三尺青锋,入手微沉。这是他十五岁那年,托人从江南铸剑名家那里定制的。剑身用的是百炼钢,剑格处刻着一个不显眼的“川”字。 他握紧剑柄,闭上眼睛。 脑子里又浮现出父亲今天的样子——那双眼睛里的失望,那种压抑着的痛苦。 “不肖子……”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林小川猛地睁眼,手腕一抖,剑光乍起。 没有章法,没有套路,只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情绪,随着剑势倾泻而出。剑风呼啸,斩破密室里的沉寂。油灯的火焰被剑气带得摇晃不定,墙上的人影也随之扭曲。 劈、刺、撩、扫。每一剑都用尽全力,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憋闷、所有的无奈,都斩碎在这三尺剑锋上。 他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偷偷从厨房偷来的烧火棍,在院子里比划,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告到父亲那里。父亲罚他跪了半个时辰,说“武将世家,不学无术已是不该,竟还学这些江湖把式”。 他那时不懂,为什么父亲不让他学武。后来才明白——父亲怕他太过出色。 “太过出色”,这四个字,成了他十八年来的枷锁。 但现在的父亲又嫌弃他的“不争气”。 剑势越来越快,密室里剑气纵横。林小川的额前渗出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他没有停,反而更加用力。 他想起了徐先生,那位古板的礼仪先生。他其实不讨厌徐先生,甚至觉得他教得不错。但那天,他必须问出那个问题——那个关于青楼规矩的问题。 因为他知道,只要问了,徐先生一定会走。 就像柳先生一样。那位一辈子研究祭祀礼仪的老博士,被他用“花魁类比祭祀”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有学问的人。 可他却要故意气走他们。 剑风骤停。 林小川持剑而立,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劲装,贴在身上。油灯的火焰还在摇晃,墙上的人影慢慢稳定下来。 他走到书架前,把剑放回架上。手在剑柄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划过那个“川”字。 然后,他转身走到毡垫上,盘腿坐下。 闭上眼,调整呼吸。这是从道经里学来的吐纳法,能平复心境,恢复体力。一呼一吸,气息绵长。密室里只剩下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雷声。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睁开眼,起身走到书桌前。桌上摊着一本《兵法要略》,翻开的那一页,讲的是“虚实之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林小川轻声念着,手指划过字迹。 他现在的处境,不就是“虚则实之”吗?表面是演个纨绔,实则暗藏本事。 窗外传来雨声,淅淅沥沥。雨水敲打着屋顶,发出细密的响声。 林小川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牛皮地图。他点亮另一盏油灯,凑近地图。手指划过雁门关的位置——那是父亲曾经驻守过的地方,也是现在大夏北境最重要的关隘。 今天父亲下朝回来,虽然没说,但他能感觉到,北境局势不太平。狄人又在蠢蠢欲动,边关军报一日三传。父亲身为护国大将军,迟早要请缨北上。 可朝中那些人,会让他去吗? 林小川想起白天那个弹劾父亲的王御史。那人是谁的人?是丞相?是兵部尚书?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密室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脚步声很轻,停在书房门口,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他松了口气,推开密室门。 林童站在书房里,手里提着食盒,身上披着蓑衣,还在滴水。 “少爷,下雨了。”林童说,“我看您还没睡,热了碗姜汤。” 林小川接过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还有两个包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猜的。”林童脱下蓑衣,挂在门后,“将军今天发了那么大的火,您肯定睡不着。” 林小川端起姜汤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下去,身上暖和了些。 “林童。”他放下碗,“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孝?” 林童愣了愣,低下头:“少爷,您别这么说……” “父亲今天说,他没有我这样的儿子。”林小川的声音很轻,“他说得对,我确实不配做他的儿子。” “少爷!”林童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有苦衷!我知道您是为了林家好!” “可父亲不知道。”林小川苦笑,“他只觉得我是个不成器的逆子。”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发出密集的响声。书房里,油灯的光芒在墙上投下两人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儿,林童才轻声说:“少爷,您还记得李先生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哪个故事?” “前朝镇国公杨家的故事。”林童说,“李先生走之前,跟我讲过。他说,杨家就是因为三个儿子都太出色,才招来杀身之祸。他还说……有时候,伪装不是懦弱,是智慧。” 林小川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雨。 “少爷,您别太难过了。”林童继续说,“等将来……等将来时机成熟了,您再告诉将军真相。到那时,他会明白的。” “会吗?”林小川轻声问。 “会的。”林童用力点头,“一定会的。” 林小川沉默了很久,才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 “少爷,您也早点休息。” 林童披上蓑衣,推门出去了。雨声一下子大了起来,又随着门关上而减弱。 书房里又只剩林小川一个人。 他走回密室,重新拿起剑。这一次,他没有胡乱挥舞,而是静下心来,一招一式地练习。 刺,要快,要准。 撩,要稳,要狠。 劈,要重,要沉。 每一式都反复练习,直到动作精准无误。汗水又湿透了劲装,但他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练,不停地练。 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功夫会用得上。 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争强。 只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雷声也远去。远处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林小川停下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带着雨后清新的气息涌进来。东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他把剑放回架上,吹灭油灯。 推开密室门,回到书房。书架缓缓合拢,一切恢复原样。 他换上干净的衣裳,推开书房门。院子里,雨水洗净了青石板,竹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晨光微熹,天色将明。 林童已经等在院子里,见他出来,迎上来:“少爷,您一夜没睡?” “睡不着。”林小川说。 “那您去躺会儿吧,还早。” 林小川摇摇头:“不用了。今天周先生还要来上课。” 他顿了顿,又说:“这次,得认真点学了。” 林童愣了愣,随即笑了:“是,少爷。” 两人走回院子,雨停了,天亮了。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而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第11章 纨绔赌坊揭老千 禁足期满的那天早晨,赵无常来到了将军府。 “川哥!川哥!你可算能出门了!”他扯着嗓子喊,引得几个路过的丫鬟掩嘴偷笑。 林小川正在院子里练字——这是周先生布置的功课,每天五十个大字。他放下笔,抬头看着跑得满头汗的赵无常:“你慢点,急什么?” “能不急吗?”赵无常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抢过林童递来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你被关了一个月,我都快闷死了!王胖子他们天天去西市看杂耍,就我没意思——我爹说,你不去,我也不准去!” 林小川笑了笑,继续写字:“那你今天来找我,是想去哪?” “赌坊!”赵无常眼睛发亮,“聚宝赌坊来了个新庄家,听说手法可厉害了!咱们去会会?” 林童在旁边忍不住开口:“赵公子,少爷刚解了禁足,这要是再去赌坊,被将军知道……” “哎呀,林童你别扫兴!”赵无常摆摆手,“咱们悄悄去,悄悄回,谁会知道?再说了,川哥这一个月天天在家读书写字,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林小川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拿起纸端详。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强能认——这是他故意的。周先生看了几次,只说“有进步,但还需努力”。 “行吧。”林小川把纸递给林童,“晾干了收好。无常,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太好了!”赵无常跳起来,“走走走,现在就去!” 聚宝赌坊还是老样子。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门楣上,“聚宝”两个鎏金大字有些褪色。门帘一掀,喧闹声、骰子声、吆喝声从里面传来。赌坊里人挤人,烟气缭绕,空气浑浊。 赵无常熟门熟路地往最里面那张黑檀木赌桌挤:“让让!让让!” 赌桌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庄家是个生面孔,三十来岁,身材精瘦。他正摇着骰子,,瓷碗在手里摇甩。 “买定离手——”庄家把瓷碗扣在桌上,目光扫过众人。 赌徒们纷纷下注,大多是押大。赵无常掏出钱袋,犹豫着看向林小川:“川哥,押什么?” 林小川打了个哈欠:“随便。” “那……押小?”赵无常试探着问。 “随你。” 赵无常咬咬牙,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押在“小”字区域。周围几个老赌徒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瓷碗揭开——四、五、六,大。 “唉!”赵无常懊恼地一拍大腿。 庄家面无表情地收走银票,又开始摇骰子。这次赵无常押了大,结果开出来是小。连输三把,他额头上冒出了汗。 “川哥,你说句话啊!”他急了。 林小川这才抬眼看向赌桌。他看了庄家一会儿,又看了看桌上的押注区域,慢悠悠地说:“这把押豹子。” “豹子?”赵无常瞪大眼睛,“三个一样的点数?那概率多小啊!” “爱押不押。”林小川又打了个哈欠。 赵无常纠结了半天,最终掏出一张百两银票,颤巍巍地押在“豹子”区域。周围响起一阵低笑——豹子赔率是一赔十,但很少有人押,因为太难中了。 庄家看了林小川一眼,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摇动骰子,动作比之前更快,更花哨。瓷碗在空中翻了几圈,稳稳落在桌上。 “买定离手——” 所有人都盯着那只瓷碗。 庄家缓缓揭开——三、三、三,豹子。 “中了!”赵无常跳了起来,声音都变调了,“真中了!一百两变一千两!” 赌坊里炸开了锅。有人羡慕,有人懊恼,更多的人围了过来,想看看是谁这么好运。 庄家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还是保持着镇定,数出一千两银票推给赵无常。他看向林小川:“这位公子好运气。” 林小川笑了笑,没说话。 下一把,赵无常学乖了,直接问:“川哥,押什么?” “还是豹子。” “还押豹子?”赵无常愣了,“连着两把豹子?不可能吧?” “随你。”林小川还是那句话。 赵无常看着手里的一千两银票,咬了咬牙,抽出五百两,又押在豹子区域。这次周围没人笑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 庄家摇骰子的动作明显慢了些,手腕的力道也变了。瓷碗落下时,他轻轻顿了一下。 林小川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瓷碗揭开——六、六、六,又是豹子。 “我的天!”赵无常腿都软了,扶着赌桌才站稳,“五百两……五千两!” 赌坊里彻底沸腾了。连其他桌的赌徒都围了过来,挤得水泄不通。庄家的额头渗出了细汗,他盯着林小川,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他问。 “姓林。”林小川简单地说。 庄家瞳孔一缩——显然,他听说过“林公子”的名号。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林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还玩吗?” “玩啊,为什么不玩?”林小川说,“无常,继续押。” “还押豹子?”赵无常声音发颤。 “不,这把押大。” 赵无常愣了愣,但还是照做了。他把赢来的五千两银票全部押在“大”字区域。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这可是五千两!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 庄家的手有些抖。他摇骰子时,手腕的动作更加隐蔽,但林小川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做手脚。 瓷碗落下。 庄家没有立刻揭开,而是看着林小川:“林公子,确定押大?” “确定。”林小川点头。 瓷碗缓缓揭开——二、三、四,九点小。 “唉——”周围响起一片叹息声。 赵无常脸色煞白,腿一软,要不是林小川扶住,差点坐到地上。五千两,就这么没了。 庄家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从容。他开始收钱,动作麻利。 “等一下。”林小川开口。 庄家停下手:“林公子有何指教?” “这把不算。”林小川说。 赌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林小川。 庄家脸色一沉:“林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愿赌服输,这是赌坊的规矩。” “规矩我懂。”林小川走上前,指着瓷碗,“但这把,你出千了。” “胡说八道!”庄家猛地站起来,“我张老三在赌坊干了十年,从未出过千!林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张老三?”林小川笑了,“原来是你。上次那个张老三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大哥!”张老三——现在应该叫张老三的弟弟——瞪着眼睛,“林公子,你上次气走了我大哥,今天又来污蔑我?真当我们张家好欺负?” “我不是污蔑你。”林小川拿起一颗骰子,在手里掂了掂,“这颗骰子,里面灌了水银吧?” 张老三脸色大变。 林小川把骰子往地上一摔——骰子裂开,里面果然流出一小滴银白色的液体。 赌坊里哗然。 “真是水银骰子!” “怪不得老子输那么多!” “退钱!把老子的钱退回来!” 张老三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几个打手围了上来。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林小川却像没看见似的,又拿起另外两颗骰子,都摔在地上——全都有水银。 “张老三,你说这事怎么办?”他问。 张老三咬着牙,死死盯着林小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公子想怎么办?” “简单。”林小川指了指赵无常,“我朋友刚才输的五千两,原数奉还。另外,在场各位今天输的钱,也都退了。这事就算了。” “你!”张老三气得脸都扭曲了,“林公子,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林小川笑了,“你用假骰子骗钱,倒是我欺人太甚了?要不,咱们去京兆府说说理?” 听到“京兆府”三个字,张老三终于怂了。他狠狠瞪了林小川一眼,转身对手下说:“照林公子说的办!” 半个时辰后,林小川和赵无常走出赌坊。赵无常怀里揣着五千两银票,走路都有些飘。 “川哥,你太神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知道骰子里有水银?怎么知道连着两把豹子?怎么知道他第三把出千?” “运气好。”林小川淡淡地说。 “又是运气?”赵无常不信,“川哥,你肯定有秘诀!教教我!” 林小川没理他,转头对林童说:“去不醉楼,今天我请客。” “好嘞!”赵无常立刻把刚才的问题抛到脑后,“我要吃不醉楼的招牌烤鸭!还有八宝鱼!还有……” 三人往不醉楼走去。 身后,聚宝赌坊里还在吵吵嚷嚷,张老三铁青着脸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而林小川,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 仿佛刚才在赌坊里揭穿骗局、逼人退钱的,根本不是他。 仿佛他还是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 第12章 纨绔之志有谁知 不醉楼二楼雅间里,菜已上齐。 烤鸭金黄酥脆,八宝鱼浇着浓稠的酱汁,肘子摆满了整张桌子。赵无常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又给林小川倒上:“川哥,今天痛快!来,干!” 林小川端起酒碗,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 “川哥,你怎么不喝?”赵无常已经灌下去半碗,脸开始泛红。 “少爷今天累了。”林童在旁边轻声说。 “累什么累!”赵无常又给自己倒上,“赢了五千两还累?川哥,我跟你说,今天这事够我吹半年的!你怎么就知道那骰子里有水银?教教我,以后我也能……” “运气。”林小川打断他,终于端起碗抿了一口。 “又是运气?”赵无常不信,“川哥,你别蒙我。上次在聚宝赌坊揭穿张老三,这次又揭穿他弟弟。一次是运气,两次还能是运气?” 林小川放下酒碗,夹了一筷子虾仁:“无常,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没好处。” “什么意思?”赵无常眨眨眼。 林童在旁边暗暗着急。他知道少爷的心思——今天在赌坊闹得太大,已经引人注目了。赵无常这么嚷嚷,只会让更多人知道。 窗外传来街市的喧闹声,卖糖人的吆喝,孩童的嬉笑,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雅间里却突然安静下来。 “川哥。”赵无常忽然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是不是会功夫?” 林小川筷子停住了。 林童脸色一变。 “我瞎猜的。”赵无常挠挠头,“就是觉得,你今天在赌坊那样子……不像平时的你。平时你都是懒洋洋的,今天眼睛特别亮,说话也特别……特别有底气。” 林小川慢慢把虾仁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才说:“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赵无常急了,“川哥,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你什么样我能不知道?你平时是爱玩,是吊儿郎当,可今天……今天不一样!” 林小川没接话,只是又倒了碗酒,慢慢喝着。 雅间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三人同时看向门口。林童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周先生。 “周先生?”林童愣住了。 周先生穿着半旧的青灰色长衫,手里提着个小布包,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路过楼下,听说林公子在此,便上来看看。没打扰吧?” “没有没有!”赵无常赶紧站起来,“先生请进!” 周先生走进来,在林小川对面坐下。他看了看满桌的菜,又看了看桌上的酒坛,笑了笑:“林公子今日兴致不错。” “先生吃过了吗?”林小川问,“要不要添几个菜?” “不必,老朽用过了。”周先生摆摆手,“只是有几句话,想跟林公子说说。” 赵无常识趣地站起来:“那……那我和林童出去转转。川哥,你们聊。” 他拉着林童出了雅间,关上门。 雅间里只剩下林小川和周先生两人。 周先生从布包里取出一本书,放在桌上。是《论语》。 “林公子,这本书你拿回去。”他说。 林小川看了一眼书:“先生不教了?” “教,当然教。”周先生说,“但这本你拿回去,自己看。老朽明日另带一本新的来。” 林小川没动书,只是看着周先生。 周先生也不急,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没喝酒,只喝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林公子,今天赌坊的事,老朽听说了。”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也去赌坊?” “不去。”周先生摇头,“但这条街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公子揭穿假骰子,逼张老三退钱,这事已经传开了。” “传开了又如何?”林小川笑了笑,“不过是些闲话。” “闲话?”周先生看着他,“林公子,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 “有人说,林公子眼力过人,一眼就识破骗局。”周先生顿了顿,“也有人说,林公子平时装傻充愣,实则深藏不露。” 林小川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但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先生信哪种?” “老朽哪种都不全信。”周先生说,“但老朽知道,一个人若是真傻,不可能连续两次识破赌坊的骗局。一个人若是真顽劣,不可能在揭穿骗局后,还想着让赌坊退还其他人的钱。” 林小川没说话。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戌时了。天色完全暗下来,不醉楼挂起了灯笼,红光透过窗纸照进雅间,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林公子。”周先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老朽教书四十年,见过太多学生。有的人是真聪明,一点就透;有的人是真笨,教十遍也不会。还有的人……是聪明,却故意装笨。” 他直视着林小川的眼睛:“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林小川避开他的目光:“先生,我……” “你不必回答。”周先生摆摆手,“老朽只是想说,无论你是哪一种,老朽都会认真教。因为教书育人,是老朽的本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林公子,你看这京城。”周先生指着窗外,“万家灯火,看似繁华太平。可你知道吗?北境狄人虎视眈眈,朝中党争愈演愈烈,江湖暗流汹涌。这太平,能维持多久?” 林小川也站起身,走到窗边。街上行人匆匆,店铺灯火通明,一副盛世景象。可他知道周先生说得对——这太平,是父亲那样的武将,用血汗换来的。 “先生想说什么?”他问。 “老朽想说,这世道,需要人才。”周先生转过头,看着他,“真正的人才。不是只会读书写字的书呆子,也不是只会耍小聪明的纨绔。是那种……心中有志,胸中有谋,手中有力的人才。” 林小川的心跳加快了。 “林公子,你还年轻。”周先生继续说,“未来的路还长。是继续装傻充愣,混日子过?还是……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先生觉得,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林小川问。 “因人而异。”周先生说,“对老朽来说,教书育人是有意义的事。对你父亲来说,保家卫国是有意义的事。对你来说……那得问你自己。”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本《论语》,塞进林小川手里:“这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好好想。明日上课,老朽要考你。”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雅间里又只剩下林小川一个人。 他握着那本书,书页还有些温热。走到窗边,看着周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汇入人群。 窗外,夜色渐浓。 林童和赵无常回来了。赵无常喝得有点多,话都说不利索:“川哥……周、周先生走了?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林小川把书收进怀里,“走吧,该回去了。” 三人下楼,结账。掌柜的笑眯眯地送他们出门:“林公子慢走,常来啊!” 走在回府的路上,赵无常还在絮叨:“川哥,你说周先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今天说话怪怪的……” “你想多了。”林小川说。 “是吗?”赵无常挠挠头,“可能吧……我喝多了,脑子糊涂。” 到了将军府门口,赵无常晃晃悠悠地回家了。林小川站在府门前,抬头看着门楣上“护国将军府”五个大字。 灯笼的光照在匾额上,金字闪闪发光。 “少爷,进去吧。”林童小声说。 林小川没动。他站了很久,才迈步进府。 回到自己院子,他让林童去休息,一个人进了书房。点亮灯,从怀里取出那本《论语》。 翻开书页,第一页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小字,是周先生的笔迹: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 林小川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书,吹灭灯。 黑暗中,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子。 谁人知我心中志? 他问自己。 没有人知道。 父亲不知道,母亲不知道,赵无常不知道,周先生……或许猜到了一些,但也不全知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 知道那份藏在心底的志向,那份不能言说的抱负,那份在深夜里一遍遍练习的坚持。 他知道这条路很难,很孤独。 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林小川。 是护国大将军林天霸的儿子。 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需要他成为的那种人——即使现在,他还不能让人知道。 夜深了。 林小川站起身,推开密室的门。 油灯点亮,兵器架上的刀剑在光里泛着冷光。 他取下剑,握在手里。 剑很沉,但很稳。 就像他心里的那份志。 沉甸甸的,但坚定不移。 第13章 纨绔也有愧疚时 这天清晨,林小川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周先生给的那本《论语》。书页已经翻到“为政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批注——这是昨夜在密室里写的,用的是左手,字迹歪斜,以免被认出。 “少爷,杜先生到了。”林童在门外轻声说。 林小川合上书,站起身。杜先生,是父亲新请的诗词先生。听说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中过举人,但后来厌倦官场,专心教书育人。 走到前厅时,杜先生已经在了。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学生林小川,见过杜先生。”林小川行礼。 杜先生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林公子不必多礼。老朽,受将军之托,前来教授诗词。”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 两人在厅中坐下,下人上了茶。杜先生端起茶杯,却不急着喝,只是看着林小川:“林公子,老朽在来之前,听说了一些事。”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听说了什么?” “听说林公子……气走了两位礼仪先生。”杜先生说得直接。 林小川低下头:“是学生荒唐。” “荒唐吗?”杜先生笑了笑,“或许。但老朽觉得,林公子能问出那些问题,说明你在思考。” 林小川抬眼看他。 “很多人学礼仪,只是死记硬背,从不多想。”杜先生放下茶杯,“林公子却会联想,会类比——虽然类比得不太恰当。” “先生不生气?”林小川问。 “为何要生气?”杜先生反问,“做先生的,若连学生的问题都容不下,还教什么书?” 这话说得林小川一时不知如何接。 杜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徐徐展开:“今日我们先从唐诗讲起。林公子可读过唐诗?” “读过几首。”林小川说。 “最喜欢哪一首?” 林小川想了想。他其实能背三百首唐诗,最喜欢李白的《将进酒》,但那太张扬了。于是他说:“床前明月光。” 杜先生笑了:“《静夜思》,确实简单易懂。但今日我们不讲这首。我们讲杜甫的《春望》。” 他清了清嗓子,吟诵起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声音抑扬顿挫,感情饱满。林小川听着,心里暗暗点头——这位杜先生,是真懂诗的人。 吟罢,杜先生问:“林公子听出什么了?” “听出……悲伤。”林小川说。 “为何悲伤?” “因为国破了。” “还有呢?” 林小川顿了顿,他知道答案——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期间,杜甫被困长安,眼见山河破碎,民生疾苦,心中悲愤。但他不能说得太深。 “因为……因为花都哭了,鸟都惊了。”他说。 杜先生点点头:“说得对,但不够深。林公子,诗不是字词的堆砌,是情感的寄托。杜甫写这首诗时,长安沦陷,他身陷贼营,目睹战乱惨状。那‘感时花溅泪’,不是花在哭,是他自己在哭。‘恨别鸟惊心’,不是鸟在惊,是他在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诗言志,歌永言。好的诗词,能穿越千年,让后人感同身受。林公子,你明白吗?” “学生……努力明白。”林小川说。 杜先生走回座位,翻开另一页诗稿:“那我们来对对联。老朽出上联,你对下联。” 林小川心里苦笑——来了。对对联,这是考验真功夫的。 “上联是:春风拂面柳丝长。”杜先生出题。 林小川脑子里立刻冒出七八个下联,但他故意选了个最平庸的:“秋雨……秋雨打头……叶子黄。” 杜先生皱了皱眉:“平仄不对,意境也不搭。春风对秋雨可以,但‘拂面’对‘打头’太俗,‘柳丝长’对‘叶子黄’也欠工整。再来一个。” 林小川装作苦思冥想,半晌才说:“夏日照身……汗珠多。” 杜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上午,杜先生出了十副上联,林小川对了十个平庸甚至粗俗的下联。到后来,杜先生的表情从期待变成疑惑,从疑惑变成失望。 午时,杜先生说:“今日先到这里吧。林公子回去后,多读读《声律启蒙》,学学平仄对仗。明日我们继续。” “是。”林小川行礼送先生出厅。 看着杜先生离去的背影,林小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位先生是真的想教他,眼神里的期待是真切的。可惜…… 回到自己院子,林童迎上来:“少爷,杜先生教得怎么样?” “挺好。”林小川说。 “那您……” “我照样对不出好对联。”林小川苦笑,“林童,你知道吗?有时候装笨,比装聪明还难。” 林童没说话。 下午,林小川去了密室。他翻开一本《唐诗三百首》,找到杜甫的《春望》。那首诗他七岁就会背了,但今天听杜先生讲解,又有新的体会。 “国破山河在……”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字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杜先生,他其实懂,他其实能对出工整的对联,能写出像样的诗句。 但不能。 他合上书,走到兵器架前,取下剑。今天不想练剑,只是想握着。剑身冰凉,但握久了,就有温度。 就像他心里那份不能言说的东西。 晚上,赵无常又来了。一进门就嚷嚷:“川哥!听说今天来了个诗词先生?怎么样?是不是又让你气走了?” “还没。”林小川说。 “那你能坚持几天?”赵无常好奇地问。 “不知道。”林小川实话实说。 赵无常在院子里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要我说,这些先生也真是。明明知道你不爱学,非要来教。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先生们也是拿钱办事。”林小川说。 “那倒是。”赵无常点点头,“不过我爹说,这位杜先生不一样。他教学生不看钱,看缘分。要不是你爹托了人情,他还不一定来呢。” 林小川心里一动:“杜先生很有名?” “有名啊!”赵无常说,“江南三大才子之一,当年中举人时是解元!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做官了,专心教书。听说他教出过三个进士!” 林小川沉默了。 这样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满怀期待地来教他,他却要用最拙劣的表现来回应。 “川哥,你怎么了?”赵无常见他神色不对。 “没事。”林小川摇摇头,“就是有点累。” “那你早点休息。”赵无常站起身,“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送走赵无常,林小川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夜风渐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林童拿了件披风出来:“少爷,进屋吧,别着凉了。” 林小川接过披风,却没披上:“林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 “少爷指的是什么?” “装笨,气走先生。” 林童想了想,轻声说:“少爷,您有您的苦衷。但我看杜先生……是个好人。” “我知道。”林小川说,“就是因为是好人,才觉得……” 才觉得愧疚。 这话他没说出口。 夜深了,林小川回到书房。他翻开杜先生今天留下的诗稿,上面是《春望》的全诗和注释。杜先生的字很秀气,注释写得深入浅出,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 他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又放下了。 最后,他只是把诗稿收好,放回书架上。 明天还要上课。 还得继续装下去。 即使心里有再多不忍,再多愧疚。 这场戏,还得演下去。 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夜色更浓了。 林小川吹灭灯,屋里陷入黑暗。 只有书架上的那卷诗稿,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像一份被辜负的期待。 第14章 纨绔装的不像样 第二天清晨,林小川故意晚起了半个时辰。 林童第三次来催时,他才慢吞吞地起床穿衣,还特意选了件最花哨的锦袍。 “少爷,杜先生已经在书房等你了。”林童一边帮他系腰带一边小声说。 “急什么。”林小川打了个哈欠,“先生嘛,等等学生不是应该的?” 他故意拖拖拉拉地洗漱,又慢条斯理地吃了早饭,等走到书房时,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整整半个时辰。 书房里,杜先生正坐在窗边看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不悦,只有温和的笑意:“林公子来了。” “先生久等了。”林小川懒洋洋地行礼,“昨夜睡得晚,今早起不来。” “无妨。”杜先生合上书,“年轻人贪睡是常事。我们开始吧。” 今日讲的是宋词。杜先生选了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轻声吟诵,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韵味,“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林小川坐在对面,眼皮开始发沉。他昨夜确实没睡好——在密室练剑到半夜,又翻了几本兵书,天快亮才躺下。此刻听着杜先生温软的吟诵声,困意真的涌了上来。 但他不能真睡。得让杜先生觉得他是故意睡觉。 “先生。”他忽然打断杜先生的吟诵。 “林公子有何疑问?”杜先生停下。 “这词……写得不好。”林小川说。 杜先生愣了一下:“何处不好?” “太啰嗦。”林小川打了个哈欠,“什么明月几时有,直接说月亮不就行了?还‘把酒问青天’,问天干嘛?天又不会回答。” 杜先生的表情僵住了。 “还有这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林小川继续说,“这不是废话吗?谁不知道人有悲欢离合?谁不知道月有阴晴圆缺?用得着他写?”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 杜先生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笑容:“林公子,诗词讲究的是意境,是情感的表达。苏轼写这首词时,正被贬在外,中秋夜思念弟弟……” “思念弟弟就写信啊。”林小川又打了个哈欠,“写什么词?写词弟弟能看见吗?” 杜先生不说话了。他看着林小川,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失望。 “罢了。”他摇摇头,“我们继续。林公子若听不懂,可以问,但不要妄加评判。” “哦。”林小川应了一声,低下头。 杜先生重新开始讲解。这次他讲得很快,不再细细品味,只是把词的意思解释了一遍。林小川听着听着,真的开始犯困了。 他昨晚确实没睡够,此刻暖洋洋的阳光照进来,杜先生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像催眠曲一样。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勉强保持清醒。 但不能太清醒。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然后……开始打鼾。 刚开始只是轻微的鼻息声。 杜先生正在讲“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听见声音,停了一下,看向林小川。见他已经闭上眼睛,以为他只是闭目养神,便继续讲。 鼾声渐渐大了起来。 “呼……呼噜……” 杜先生又停住了。他皱起眉,轻轻敲了敲桌子:“林公子?” 林小川没反应,鼾声更响了。 “林公子!”杜先生提高了声音。 林小川猛地“惊醒”,一脸茫然:“啊?怎么了?下课了?” “还没下课。”杜先生的脸色很难看,“林公子若是困了,可以回去休息。” “不困不困。”林小川揉揉眼睛,“刚才是……是听得太入神了。先生讲得太好,像唱歌一样,听着听着就……” 这话说得杜先生脸色更难看。他把书重重合上:“既然林公子觉得老朽讲课像唱歌,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别啊先生。”林小川“赶紧”说,“我错了,我认真听,保证不打瞌睡了。” 杜先生看着他,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翻开书:“那我们继续。林公子,你若再睡,老朽就真走了。” “保证不睡!”林小川坐直身子,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杜先生叹了口气,继续讲解。这次他讲的是词的下阕:“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林小川用力睁大眼睛,盯着杜先生的脸。但不到一刻钟,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他努力撑着,头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鼾声又响起来了。 这次不是装的——他是真的睡着了。昨夜练剑太累,此刻实在撑不住。 “林公子!”杜先生猛地一拍桌子。 林小川惊醒,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你……”杜先生气得手指发抖,“你若是真不想学,可以直说!何必这样羞辱老朽?” “我没有羞辱先生。”林小川辩解,“我就是……就是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杜先生冷笑,“林公子,老朽教书三十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有真困的,有装困的。你这样的……” 他顿了顿,看着林小川:“你是真困,还是装困?”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那副无辜样子:“先生,我真没睡好。昨晚……昨晚赵无常来找我,我们聊到半夜。” “聊什么?” “聊……聊西市新来的杂耍班子。”林小川说,“聊那只算数的猴子。” 杜先生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从愤怒变成失望,从失望变成无奈。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说,“林公子,老朽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小川心里咯噔一下。 “你在想,怎么把我也气走,就像气走徐先生、柳先生一样。”杜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林小川心上,“你在想,怎么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无可救药,让你父亲彻底死心。” 林小川低下头,不敢看杜先生的眼睛。 “老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杜先生继续说,“也许你有苦衷,也许你有难言之隐。但林公子,你要知道——你这样伤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书房里显得格外安静。 窗外传来鸟叫声,清脆悦耳,但在这种气氛下,反而显得刺耳。 “今日就到这里吧。”杜先生站起身,“老朽明日再来。但林公子,请你记住——你可以不学,可以装睡,可以打鼾。但不要……不要辜负那些对你还抱有期望的人。”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包括你父亲。”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林小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摊开的《宋词选》。阳光照在书页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几个字格外清晰。 他伸出手,手指划过那行字。 然后猛地合上书。 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他知道杜先生看出来了——至少看出一部分。这位先生比之前的都敏锐,都通透。 可他不能承认。 这场戏,还得演下去。 哪怕伤了自己,哪怕伤了别人。 也得演下去。 林童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少爷,杜先生他……” “走了。”林小川说。 “那明天……” “明天还会来。”林小川站起身,“林童,你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 林童退了出去。 林小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院子里阳光正好,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 他靠在窗框上,看着外面。 忽然觉得有点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 这场戏,还要演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天杜先生还会来。而他还得继续打瞌睡,继续打鼾,继续装出那副不成器的样子。 即使心里再不愿意。 即使知道这样做,会伤了一位好先生的心。 他也得做。 因为他是林小川。 是那个必须“不成器”的林小川。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林小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里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15章 纨绔假醉背诗词 第三天,杜先生来的时候,林小川还没醒。 林童在院门口拦住先生,满脸歉意:“杜先生,少爷他……昨夜又睡晚了,这会儿还没起。您要不先到书房坐坐,我去叫他?” 杜先生看了看天色,辰时三刻,按理说早该起床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 书房里,杜先生坐在窗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诗集。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诗句。 约莫过了两刻钟,书房门才被推开。林小川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带着一股酒气——那是他特意让林童洒在衣服上的,其实他只喝了小半杯。 “先生……早。”他含糊地说,行礼时差点没站稳。 杜先生放下诗集,看着他:“林公子昨夜又没睡好?” “睡……睡好了。”林小川在对面坐下,身子歪歪斜斜的,“就是……就是喝了点酒。” “喝酒?” “赵无常带来的。”林小川打了个酒嗝,“说是……说是西域来的好酒,非要我尝尝。这一尝……就尝多了。” 杜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林公子,老朽虽不反对饮酒,但白日授课,总该清醒些。” “我清醒……清醒着呢!”林小川用力睁大眼睛,但眼神涣散,“先生您说,今天……今天讲什么?” 杜先生沉默了片刻,才说:“今日讲李白的《将进酒》。林公子可曾读过?” “将进酒?知道……知道!”林小川一拍桌子,“不就是喝酒的诗吗?我……我也会!” “你也会?”杜先生挑眉。 “会!听着!”林小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人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背到一半,卡住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杜先生的眼神变了。他看着林小川,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小川背完最后两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我背得对吧?” “对。”杜先生说,“一字不差。” “那当然!”林小川又打了个酒嗝,“这种诗……这种诗我最喜欢了!喝酒!痛快!” 杜先生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林公子,你既然能背《将进酒》,可见并非完全不懂诗词。为何前两日……” “前两日?”林小川眨眨眼,“前两日怎么了?哦……对,我睡着了。那不是……那不是没喝酒吗?喝了酒,脑子就清醒了!” 这话说得荒唐,但杜先生没笑。他继续问:“那林公子可知,李白写这首诗时,是何心境?” “心境?”林小川歪着头想了想,“高兴呗!有酒喝,有肉吃,多高兴!” “不止。”杜先生说,“这首诗写于李白被排挤出长安之后。表面豪放,实则郁愤。‘天生我材必有用’,是自信,也是无奈。‘千金散尽还复来’,是豁达,也是自嘲。” 林小川听着,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很快又浑浊起来:“先生说得……说得太深了。我就觉得……喝酒痛快!” “那林公子也写一首如何?”杜先生忽然说。 “写……写诗?”林小川愣住了。 “对。”杜先生铺开纸,研好墨,把笔递过来,“就写喝酒。不拘格式,不论平仄,写出心中所想即可。” 林小川接过笔,手有些抖。他脑子里确实有诗——密室里那些诗集他翻烂了,自己也偷偷写过几首。但他不能写。 “我……我不会写。”他把笔放下。 “试试。”杜先生坚持,“就像你刚才背诗那样,随口吟来。” 林小川看着纸笔,又看看杜先生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挣扎。最后,他咬了咬牙,提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 “喝酒好,喝酒妙,一杯下肚烦恼消。 两杯三杯不过瘾,抱着酒坛哈哈笑。” 写完,他把笔一扔:“好了!” 杜先生看着那几行字,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林公子。”他说,“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是啊!”林小川大声说,“喝酒不就是图个痛快?想那么多干嘛?” 杜先生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张纸,仔细看着。看了很久,才轻声说:“林公子,你知道老朽为什么来教你吗?” “因为我爹请你来的。” “不止。”杜先生说,“老朽听说你气走了两位礼仪先生,便对你产生了兴趣。老朽想看看,能问出‘青楼规矩比宫廷’、‘花魁类比祭祀’这种问题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林小川心里一紧,酒意醒了大半,但还得继续装:“那……那您看到了。我就是个……就是个酒鬼,纨绔。” “老朽看到的不止这些。”杜先生摇摇头,“老朽看到你背《将进酒》时,眼里有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光是真的。” “什么光……”林小川别开脸。 “一种……懂诗的光。”杜先生说,“老朽教书三十年,见过太多学生。真懂诗的,假懂诗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林公子,你其实是懂的,对不对?” 林小川不说话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纸上,那几行歪扭的字在光里格外刺眼。 “罢了。”杜先生放下纸,“今日就到这里吧。林公子既然喜欢喝酒,老朽也不强求。只是……”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只是老朽希望,林公子有一天,能写出真正想写的诗。而不是……这样的打油诗。”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林小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那张纸。酒气还萦绕在鼻尖,但脑子已经清醒了。 他知道杜先生看出来了。 至少看出了一部分。 他拿起那张纸,想撕掉,又停住了。最后,他把纸折好,塞进袖袋里。 走出书房时,林童等在门外,一脸担忧:“少爷,杜先生他……” “走了。”林小川说。 “那诗……” “我写了首打油诗。”林小川苦笑,“林童,你知道吗?有时候装傻,比真傻还难。” 林童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 两人回到院子。林小川让林童去泡壶浓茶,自己坐在石凳上,从袖袋里取出那张纸,展开。 “喝酒好,喝酒妙……” 他看着那几行字,心里五味杂陈。 杜先生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他想写的诗。他想写的,是那种能穿越千年、让人感同身受的诗。就像杜甫的《春望》,就像李白的《将进酒》。 但他不能写。 至少现在不能。 林童端了茶来。林小川接过,喝了一口,苦得他皱了皱眉。 “少爷,您今天……”林童欲言又止。 “今天怎么了?” “您今天背《将进酒》时,背得很熟。”林童小声说,“杜先生肯定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又怎样?”林小川放下茶杯,“他最多觉得我还有点记性,背过几首诗。不会想到别的。”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 杜先生太敏锐了,和之前的先生都不一样。徐先生古板,柳先生严肃,但杜先生……杜先生是通透的。 他能看穿表象,看到更深的东西。 这样的人,最难应付。 “林童。”林小川忽然说,“你说,我还要继续这样多久?” 林童愣了愣:“少爷,您不是说……要一直装下去吗?” “是啊。”林小川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一直装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鱼池边。锦鲤在水里游来游去,多自在。 他看着那些鱼,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回屋。 下午,赵无常果然来了。一进门就嚷嚷:“川哥!听说你今天在杜先生面前背诗了?还写了首打油诗?快给我看看!” 林小川从袖袋里掏出那张纸,扔给他。 赵无常接过来,念了一遍,哈哈大笑:“川哥,你这诗写得好!直白!痛快!比那些酸溜溜的强多了!” “你懂什么。”林小川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不懂?”赵无常把纸折好,塞进自己怀里,“这诗我要了,回去给我爹看看,让他知道你也会写诗!” “别!”林小川赶紧说,“你爹看了,又要说我不务正业。” “那正好啊!”赵无常眨眨眼,“你不是就想让人这么觉得吗?” 林小川一时语塞。 赵无常这话,说得他竟无法反驳。 是啊,他不就是想让人这么觉得吗? 不务正业,不成器,扶不起的阿斗。 可为什么……当杜先生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他时,他会觉得心里难受呢? “川哥,你怎么了?”赵无常见他神色不对。 “没事。”林小川摇摇头,“就是……酒还没醒。” “那再喝点?”赵无常眼睛一亮,“我那儿还有半坛西域酒!” “不喝了。”林小川说,“再喝,真要误事了。” 误什么事? 他没说。 但心里知道。 这场戏,还得继续演。 即使再难,即使再累。 也得演下去。 第16章 纨绔伪装被识破 第四天,杜先生踏入书房时,林小川已经在里面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林公子?”杜先生走近,闻到浓烈的酒气。桌角倒着个空酒壶,是将军府窖藏的烈酒“烧春”。 林童站在门边,满脸惶恐:“先生,少爷他……昨夜就喝多了,今早非要再来书房等您,结果又……” 杜先生摆摆手,示意林童不必多说。他在林小川对面坐下,静静看着这个趴在桌上的年轻人。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林小川背上。他穿着一件月白色锦袍,此刻皱巴巴的,沾了些酒渍。呼吸均匀绵长,似乎真的睡着了。 杜先生没有叫醒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轻轻展开。今日原本要讲王维的《山居秋暝》,但现在看来,讲不成了。 就在他准备收起诗稿时,林小川忽然动了动。 “嗯……”含糊的**声。 杜先生抬眼看去。 林小川慢慢抬起头,眼神迷离,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他盯着杜先生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哦……是先生啊……” “林公子醒了?”杜先生问。 “没醒……没全醒。”林小川晃晃脑袋,撑着桌子坐直,“头疼……这酒……劲儿真大。” 杜先生看着他:“既然头疼,为何还要喝?” “喝……喝了好。”林小川咧嘴笑,“喝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不用想父亲生气,不用想先生失望,不用想……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话说得含糊,但杜先生听清了。他眼神一动:“林公子在想什么?” “想什么?”林小川歪着头,忽然笑了,“想……想月亮。” “月亮?” “对。”林小川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天空——虽然此刻是白天,根本看不到月亮,“先生您说……月亮上……有人吗?” 杜先生愣了愣:“月宫有嫦娥,这只是传说。” “传说……”林小川喃喃道,“那如果……如果我能上去看看……就好了。”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框,眼神飘忽:“可是上不去啊……上不去。就像……就像有些事,想做,却做不了。” “什么事做不了?”杜先生追问。 林小川却不回答了。他走回桌边,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空酒壶晃了晃,发现没酒了,失望地放下。 “林公子。”杜先生的声音很轻,“你若有心事,可以说出来。老朽虽未必能解,但至少……可以听听。” 林小川抬起头,看着杜先生。那双总是温和睿智的眼睛里,此刻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平和的关切。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也许是酒劲未消,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是杜先生的眼神太过包容。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又张开。 “先生。”他说,“我……我其实……”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能说。还是不能说。 杜先生耐心等着,没有催促。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林小川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自嘲:“我其实……挺喜欢诗的。” “看出来了。”杜先生点头。 “但我不能写。”林小川继续说,“写了……就露馅了。” “露什么馅?” 林小川又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像是在写字。划了几下,他抬起头,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离:“先生,我……我给您念首诗吧。” “好。”杜先生说。 林小川清了清嗓子——虽然声音还带着醉意,但神情认真起来。他望着窗外,眼神悠远,缓缓开口: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杜先生的眼睛睁大了。 这不是李白的那首吗?不对,李白的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没错,但后面…… 林小川继续念,声音低沉而清晰: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还是李白的原诗。杜先生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疑惑——林小川背这首诗做什么?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背完了。一字不差,感情饱满,甚至比杜先生自己吟诵时更富感染力。 杜先生正要开口称赞,林小川却忽然又开口了。这次的声音更低沉,更缓慢,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的: “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 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 杜先生沉思片刻。 这不是李白的诗!这是……这是林小川自己作的?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林小川的眼神依然迷离,但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杜先生从未见过的神情——坚毅,深沉,甚至带着一丝悲壮。 林小川继续吟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 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最后两句落下,书房里陷入死寂。 杜先生呆呆地看着林小川,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教书三十年,听过无数诗作,但刚才这几句…… 平仄工整,意境深远,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少年壮志与家国情怀。尤其是“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简直是…… “林公子。”杜先生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诗……是你作的?” 林小川眨了眨眼,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他茫然地看着杜先生:“什么诗?” “你刚才念的诗。”杜先生急切地说,“‘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那几句!” 林小川皱起眉,努力回忆的样子:“我……我刚才念诗了?念了什么?哦……李白的《关山月》对吧?” “不只是《关山月》!”杜先生站起身,走到林小川面前,“后面还有四句!你自己作的!” “我自己作诗?”林小川笑了,笑得有些夸张,“先生您别逗我了。我哪会作诗?就会写‘喝酒好,喝酒妙’那种打油诗。” “可你刚才明明……” “我刚才喝醉了。”林小川打断他,揉了揉太阳穴,“喝醉了胡说八道,先生您别当真。” 杜先生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林小川的表情很自然——那种醉酒后无赖的表情,毫无破绽。 难道……真是酒后胡言? 可那几句诗,对仗工整,意境深远,怎么会是胡言? “林公子。”杜先生深吸一口气,“你再念一遍。刚才那四句,再念一遍。” “哪四句?”林小川一脸困惑,“先生,我真不记得了。头好疼……我想回去躺会儿。” 他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差点摔倒。林童赶紧上前扶住。 “少爷,我扶您回去。” 林小川靠在林童身上,对杜先生摆摆手:“先生……今天对不住。我……我先走了。” 杜先生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出书房。门关上后,他慢慢坐回椅子上。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四句诗。 “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 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 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 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藏锋待时年…… 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杜先生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 不是不成器。 是伪装。 是待时。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背负着多少不能言说的东西? 杜先生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最后,他叹了口气。 “罢了。”他轻声说,“既然你想藏,那老朽……就装作不知道吧。” 他收拾起诗稿,走出书房。 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而院子那头,林童扶着林小川回到屋里,刚关上门,林小川就站直了身子。 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眼神清明如初。 “少爷,您……”林童愣住了。 林小川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然后,他低声说:“我刚才……说什么了?” “您……您念了首诗。”林童小声说,“不是李白的,是您自己作的。” 林小川的手一抖,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我……我自己作的?” “是。”林童把诗复述了一遍。 林小川听完,沉默了。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 “还是……没藏住啊。”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第17章 辩解醉酒后胡言 林小川醒来时,已是午后。 阳光斜照进屋子,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他睁开眼,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头还在隐隐作痛,是宿醉的后遗症。 “林童。”他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门开了,林童端着碗醒酒汤进来:“少爷,您醒了。”他把汤碗放在床头小几上,眼神有些躲闪。 林小川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上午的事。记忆像是蒙了一层雾——书房,杜先生,酒壶……然后呢? “上午……”他迟疑着问,“我是不是在书房睡着了?” 林童咬了咬嘴唇:“少爷,您不只是睡着了。” “那我还做什么了?” “您……您念了首诗。”林童小声说,“不是李白的,先生以为你自己作的。” 林小川的手顿住了。 “什么诗?”他问,声音很平静。 林童把那四句诗又复述了一遍:“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屋子里安静下来。 林小川闭上眼,靠在床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不记得,是记得太清楚。那些诗句像是刻在心上一样,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写的。那晚在密室读完一本边塞诗集,心潮澎湃,提笔写下的。写完就烧了,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可今天……今天怎么就念出来了? “杜先生呢?”他睁开眼问。 “先生走了。”林童说,“走的时候……脸色很怪。不像生气,也不像高兴,就是……就是很复杂。” 林小川没说话,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 “他说什么了吗?”他问。 “没说什么。”林童想了想,“就是走之前,在书房站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四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林小川心上。 杜先生猜到了。至少猜到了一部分。 “少爷。”林童犹豫着问,“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林小川苦笑,“装傻呗。就说喝醉了胡说八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杜先生会信吗?” “不信也得让他信。”林小川把汤碗放下,掀开被子下床,“更衣,我去书房。” “您还去书房?” “得去。”林小川说,“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换好衣服,林小川故意没梳头,让头发有些凌乱。又让林童弄了点酒来,洒在衣襟上——虽然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尽。他对着铜镜看了看,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很好。 走到书房时,门开着。杜先生不在,但桌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诗稿,笔墨,还有一本摊开的《唐诗三百首》。 林小川在桌边坐下,翻开那本书。正好翻到李白的《关山月》,就是上午他背的那首。诗页上有杜先生的批注,字迹清秀工整。 他看着那些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杜先生,他其实都懂。懂李白的豪放,懂杜甫的沉郁,懂王维的空灵。懂那些穿越千年的情感,懂那些字里行间的抱负。 但不能。 他合上书,趴在桌上。头还疼着,但更多是心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小川立刻调整姿势,装出刚睡醒的样子。他揉着眼睛抬起头时,正好看见杜先生走进来。 “先生。”他含糊地打招呼。 杜先生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他:“林公子醒了?头还疼吗?” “疼。”林小川老实说,“疼得厉害。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了。” “是该节制。”杜先生说,语气很平和,“酒能助兴,也能坏事。” 林小川低下头:“给先生添麻烦了。” “麻烦倒没有。”杜先生顿了顿,“只是林公子上午念的那首诗,老朽还想再听听。” 来了。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那副茫然样子:“诗?什么诗?我不是背了李白的《关山月》吗?” “不只是《关山月》。”杜先生盯着他,“后面还有四句,是你自己作的。” “我自己作诗?”林小川笑了,笑得很勉强,“先生您别开玩笑了。我哪会作诗?就会写打油诗。” “可你上午明明念了。”杜先生说,“‘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这句老朽记得很清楚。” 林小川皱起眉,努力回忆的样子:“‘伪装待时年’?这话……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是不是……是不是戏文里的?” “戏文里会有这样的句子?”杜先生反问。 “那我就不清楚了。”林小川挠挠头,“先生,我真不记得了。上午喝得太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忘了。” 杜先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很温和,但林小川觉得像是被看穿了一样。 书房里显得很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杜先生才开口:“林公子,老朽教书三十年,听过太多诗作。好的,坏的,平庸的,惊艳的。但上午那四句……” 他停住了,似乎在斟酌用词:“那四句,不像是酒后胡言能说出来的。” “可我就是喝醉了呀。”林小川说,“喝醉了的人,什么胡话说不出来?” “胡话是能说出来。”杜先生点头,“但那样工整的对仗,那样深远的意境,不是胡话能达到的。” 林小川不说话了。他知道再辩解下去,反而更可疑。 “罢了。”杜先生忽然叹了口气,“既然林公子说不记得,那就不记得吧。”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不是诗集,是一本《史记》。 “今日不讲诗了。”他说,“讲史。林公子可读过《史记》?” “翻过几页。”林小川说。 “翻过哪几页?” “就……就开头。”林小川含糊地说,“五帝本纪什么的。” 杜先生翻开书,找到《项羽本纪》:“那我们今天讲项羽。林公子可知道项羽?” “知道。”林小川说,“西楚霸王,力能扛鼎,最后败给刘邦,自刎乌江。” “说得对。”杜先生点头,“但项羽为何会败?” “因为……因为他太骄傲?” “这是一方面。”杜先生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懂伪装。” 林小川沉默了一会儿。 杜先生继续讲道:“项羽起兵时,年仅二十四岁,勇冠三军,所向披靡。但他太过显露锋芒,不懂收敛。鸿门宴上不杀刘邦,是妇人之仁。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但最终折在了自己手里。” 他抬眼看向林小川:“林公子,你觉得呢?” 林小川避开他的目光:“先生说得对。” “那如果项羽懂得伪装呢?”杜先生问,“如果他懂得收敛锋芒,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呢?” “那……那可能历史就改写了。”林小川说。 “是啊。”杜先生合上书,“可惜历史没有如果。但现实中的人……或许可以。” 他又看了林小川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 林小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有汗。 “今日就到这里吧。”杜先生说,“林公子回去后,可以想想项羽的故事。想想什么是真正的锋芒,什么是真正的伪装。” 他收拾起书稿,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那四句诗,老朽已经忘了。林公子也忘了吧。”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林小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久久不动。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找到那本《史记》。翻开《项羽本纪》,手指划过字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他轻声念着,心里五味杂陈。 杜先生猜到了。 不仅猜到他懂诗,还猜到了他在伪装。 可杜先生没有戳穿,反而用项羽的故事来点拨他。 这是什么意思? 是理解?是同情?还是……某种默许? 林小川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即使有人看出来了。 即使演得更累了。 也得演下去。 他合上书,放回书架。 然后走出书房,走进暮色里。 心中虽然孤单,但坚定。 第18章 先生翻破万卷书 杜先生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 他住在城南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小院清幽,三间瓦房。书童阿福正在厨房生火做饭,见他回来,赶紧迎出来:“先生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不急。”杜先生摆摆手,径直走进书房。 书房不大,但三面墙都立着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甚至地方志、杂记,应有尽有。这是杜先生三十年来的收藏,每一本都翻过,很多都做了批注。 他点亮油灯,在书桌前坐下。桌上摊着上午从将军府带回来的诗稿,还有他随手记下的那四句诗。 “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 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 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 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他提起笔,在纸上又抄了一遍。字迹工整,每一个字都仔细斟酌。 “阿福。”他唤了一声。 书童推门进来:“先生?” “你去把东墙第三个书架最上面那层,左边数第七本书拿来。” 阿福愣了愣:“先生,那是什么书?” “《全唐诗辑佚》。”杜先生说,“快去。” 阿福搬来凳子,爬上去找书。那本书很厚,落了层灰。他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杜先生。 杜先生接过书,翻开封皮。这本书收录了各种散佚的唐诗残句,有些只有一两句,有些只有题目。他一页一页地翻,眼睛扫过每一行字。 油灯的光在书页上跳跃,映着他专注的脸。 “先生,您在找什么?”阿福好奇地问。 “找诗。”杜先生头也不抬。 “什么诗?” “不知道。”杜先生实话实说,“所以才要找。” 阿福听不懂,但也不敢多问,悄悄退出去继续做饭。 杜先生一直翻到深夜。桌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翻完了《全唐诗辑佚》,没找到;又翻《宋词拾遗》,还是没找到;再翻《元明诗钞》,依然没找到。 那些诗句,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没有任何出处。 他放下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月色如水,夜已经深了。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以他对诗词的熟悉程度,这样的句子如果存在过,他不可能没印象。对仗如此工整,意境如此深远,如果是前人所作,必定会流传下来。 可偏偏就是没有。 难道……真是林小川自己作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震。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该有怎样的才情?又为何要伪装起来? 杜先生想起林小川平时的样子——打瞌睡,打鼾,写打油诗,装疯卖傻。又想起他背《将进酒》时眼中的光,想起他醉酒吟诗时的神情。 那不像装出来的。 至少不全是。 “伪装待时年……”他轻声念着这句诗。 伪装。待时。 这两个词,像钥匙一样,打开了很多疑惑。 为什么林小川要气走徐先生、柳先生?为什么他要装成纨绔?为什么他要隐藏自己的才华? 因为他在伪装。 因为他在等待时机。 可他在等什么时机?又为什么要藏? 杜先生站起身,走到书架前。这次他抽出的不是诗集,而是史书。《资治通鉴》,厚厚的几十卷。他翻到本朝开国以来的部分,一页页看下去。 目光落在“护国大将军林天霸”这个名字上。 林天霸,战功赫赫,手握重兵。这样的武将,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双刃剑。用得好,是国之柱石;用不好,就是心腹大患。 杜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放下《资治通鉴》,从书架底层翻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些旧书信和笔记,是他年轻时在京城游学时留下的。 他翻找着,终于找到一页泛黄的笔记。上面记着一件事:前朝镇国公杨烈,功高震主,满门抄斩。 杨烈……林天霸…… 杜先生的手微微发抖。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林小川不是不想学,不是不成器。他是在保护林家,保护他父亲。 就像那首诗里写的——“伪装待时年”。他在等,等一个可以展露锋芒而不会给家族带来灾祸的时机。 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杜先生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里五味杂陈。 有敬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竟能如此隐忍。 有心疼——这样的重担,不该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也有担忧——这样的伪装,能持续多久?如果有一天装不下去了呢? “先生,饭热好了。”阿福在门外小声说。 杜先生睁开眼:“端进来吧。” 阿福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米饭,两碟小菜,一碗汤。饭菜简单,但热气腾腾。 “先生,您找了一晚上,找到了吗?”阿福问。 “没找到。”杜先生说。 “那诗……很重要吗?” “很重要。”杜先生端起碗,却没动筷子,“阿福,你说,如果一个人才华横溢,却要装成傻子,是为什么?” 阿福想了想:“怕人嫉妒?” “有这种可能。” “或者……怕惹祸?”阿福又说,“我老家有个神童,七岁就能写诗,后来被人告到官府,说他是妖孽,家里花了好多钱才摆平。” 杜先生点点头:“你说得对。才华有时候不是福,是祸。” 他吃了几口饭,忽然又问:“阿福,如果你是那个装傻的人,有一天不小心露了馅,你会怎么办?” “我?”阿福挠挠头,“我就说……就说喝醉了,胡说八道。” 杜先生笑了。 林小川今天就是这么说的。 “先生笑什么?”阿福不解。 “没什么。”杜先生放下碗,“阿福,明天早点叫我。” “先生要去哪儿?” “去将军府。”杜先生说,“有些事,得再去看看。” 吃完饭,杜先生让阿福去休息,自己又回到书房。他没有再翻书,只是坐在灯前,看着那四句诗。 油灯的火焰微微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他提起笔,在诗下面写了一行小字: “伪装非无志,待时有深心。 他年若得展,必作栋梁音。” 写完,他放下笔,吹灭了灯。 屋子里暗下来,只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杜先生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脑子里全是林小川的样子——嬉皮笑脸的样子,打瞌睡的样子,背诗时眼中闪光的样子,醉酒吟诗时深沉的样子。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形象。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一个隐藏的天才。 一个背负着家族命运的孩子。 杜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他还要去将军府。 这一次,他要好好看看。 看看这个叫林小川的少年,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第19章 民间小曲何处寻 清晨的将军府,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时,林小川正在临摹字帖——周先生布置的功课,每日五十个大字。他抬起头,看见杜先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布包。 “先生这么早?”林小川放下笔,站起身。 杜先生走进来,把布包放在桌上。他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开讲,而是在林小川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 “林公子。”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严肃,“老朽昨日回去后,翻了一夜的书。” 林小川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翻什么书?” “翻遍家中所有诗集、词集、辑佚、杂抄。”杜先生看着他,“想找那四句诗的出处。” “哪四句?”林小川装傻。 “你醉酒时念的那四句。”杜先生一字一句地说,“‘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书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欢快,与室内的凝重气氛格格不入。 林小川垂下眼帘:“先生何必费心。我都说了,那是喝醉胡说。” “老朽不信。”杜先生摇头,“那样的句子,不是胡说能说出来的。老朽翻遍古籍,从《全唐诗》查到《元明诗钞》,从官方正史查到私人笔记——没有,一句都没有。” 他顿了顿,盯着林小川:“这四句诗,就像凭空冒出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今人所作。”杜先生说,“而且是近期所作。” 林小川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他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先生太高看我了。我哪能写出这样的诗?” “如果不是你,那是谁?”杜先生追问,“你从何处听来的?还是……从哪本老朽没见过的书上看到的?” 林小川脑子里飞快转着。他不能承认是自己写的,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那样太假。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他迟疑着,“我好像……好像在哪儿听过。” “哪儿?”杜先生身体前倾。 “好像是……民间小曲。”林小川说,“对,就是民间小曲。有次在街上,听卖唱的唱的。” 杜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民间小曲?什么样的卖唱?在哪儿?唱的什么调?” 一连串问题,问得林小川有点慌。他努力保持镇定:“就……就是普通的卖唱老头。在朱雀大街,靠近西市那边。调子……调子记不清了,好像是西北那边的腔调。” “西北腔调?”杜先生若有所思,“那老头长什么样?” “六十来岁,花白胡子,背着把破琴。”林小川随口编造,“穿得挺破,但唱得挺好听。我就听了那么几句,后来……后来就被赵无常拉走了。” 杜先生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林公子,你带老朽去找那个卖唱的老头。” “啊?”林小川愣住了。 “既然是从他那儿听来的,老朽想去问问。”杜先生说,“问问那四句诗的完整版,问问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这……”林小川心里叫苦,“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老头不一定还在。” “在不在,去找找就知道了。”杜先生站起身,“现在就去。” “现在?”林小川看看天色,“先生,这还早呢,卖唱的还没出来吧?” “那就等。”杜先生很坚持,“林公子,老朽对诗词向来认真。这样好的句子,若是真有完整版,不该被埋没。” 林小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他心里清楚,根本没有什么卖唱老头,这一去肯定会露馅。但不去更可疑。 两人出了将军府,往朱雀大街走。清晨的街道上行人还不多,店铺陆续开门,伙计们打着哈欠卸门板。 林小川走得很慢,脑子飞快转着。得想个办法,找个合理的理由解释为什么找不到那个老头。 “林公子,是哪个位置?”杜先生问。 “就……就前面那棵槐树下。”林小川指着不远处。 走到槐树下,空荡荡的,别说卖唱老头,连个摆摊的都没有。杜先生看了看四周:“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的?”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林小川含糊地说,“记不清了。这种卖唱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说不准。” 杜先生没说话,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到旁边一家茶摊,问正在烧水的老板:“老哥,跟你打听个事。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卖唱的老头?六十来岁,花白胡子,唱西北小曲的。” 茶摊老板想了想,摇头:“没印象。这一带卖唱的倒是有几个,但都是本地腔调,没听过唱西北曲的。” 杜先生道了谢,走回林小川身边:“老板说没有。” “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林小川赶紧说,“说不定不是这儿,是别的地方。” “那咱们就顺着街找。”杜先生说,“一条街一条街地找。” 林小川心里叫苦不迭,但只能跟着。两人从朱雀大街转到西市,又转到东街,问了七八个摊贩,都说没见过唱西北小曲的老头。 日头渐渐升高,街上热闹起来。杜先生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走到一条小巷口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林小川:“林公子,你实话告诉老朽——到底有没有那个卖唱的老头?” 林小川张了张嘴,想继续编,但看着杜先生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他低下头,“我记不清了。” “是记不清,还是根本没有?”杜先生追问。 林小川不说话。 巷子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清脆欢快。远处有货郎摇着拨浪鼓,叮咚作响。但这些声音,都掩盖不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良久,杜先生叹了口气:“林公子,你不必瞒老朽。老朽知道你在藏,知道你有苦衷。但那四句诗……老朽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和探寻。 林小川抬起头,看着这位固执的老人。杜先生的眼中满是认真——那种对学问、对真相的认真。这样的人,骗他,林小川心里其实很过意不去。 “先生。”他轻声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为何?”杜先生问。 “因为知道了,可能会带来麻烦。”林小川说,“对我,对知道的人,都可能带来麻烦。” 杜先生沉默了。他看着林小川,眼神复杂。 “林公子。”过了很久,他才说,“老朽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麻烦不少。但老朽始终相信,真相比麻烦重要。尤其是……这样的诗句。”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四句诗,写到这里了。老朽忘不掉,也放不下。” 林小川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巷子那头传来熟悉的咋呼声:“川哥!杜先生!你们怎么在这儿?” 赵无常从巷口跑过来,满脸惊讶。 林小川像是看到了救星:“无常,你来得正好。我们在找一个卖唱的老头,唱西北小曲的,你见过吗?” 赵无常眨眨眼:“卖唱老头?西北小曲?川哥,你记错了吧?咱们上次听的那个,唱的是江南小调啊!” 林小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赵无常这是在帮他圆场。 “江南小调?”杜先生看向赵无常。 “对啊!”赵无常拍着胸脯,“就上个月,在悦来茶馆门口。那老头唱‘杨柳青青江水平’,不是西北腔,是苏州腔!” 杜先生看看赵无常,又看看林小川,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生,可能真是我记错了。”林小川赶紧说,“喝醉时听的,醒来就记混了。西北、江南,都是瞎猜的。” 杜先生没接话。他看看两人,又看看热闹的街市,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说,“既然找不到,那就找不到吧。”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沉重。 林小川和赵无常跟在后面,谁也没说话。 走到将军府门口时,杜先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小川一眼:“林公子,那四句诗,老朽会继续找。若是哪天你想说了,老朽随时愿意听。” 说完,他摆摆手,独自走了。 林小川站在府门前,看着杜先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 “川哥,到底怎么回事?”赵无常凑过来小声问。 “没什么。”林小川摇摇头,“就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那四句诗真是你写的?”赵无常眼睛发亮。 林小川看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回去吧,我累了。” 他转身进府,留下赵无常一个人在门口挠头。 民间小曲何处寻? 林小川苦笑。 根本就不存在,如何去寻? 这场戏,真是越来越难演了。 第20章 先生猜想中的纨绔 杜先生没有回将军府。 从朱雀大街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书童阿福端来午饭,敲了三次门,里面只传来一声“放着吧”。 阿福把食盒放在门口,担心地贴着门听了听。书房里很安静,偶尔有翻书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叹息声。 日头渐渐西斜。 阿福又端来晚饭,门还是关着。早上的食盒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饭菜早就凉透了。 “先生,您吃点东西吧。”阿福隔着门小声说。 “不饿。”杜先生的声音有些沙哑。 “您都一天没吃了……” “说了不饿!”杜先生的语气难得地严厉。 阿福吓得不敢再劝,只好把食盒放在门口,轻手轻脚地退开。 书房里,油灯已经点亮。 杜先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七八本书。《全唐诗》、《宋词选》、《元曲选》、《古今诗话》……每一本都翻到泛黄起皱。桌上还有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那四句诗,被他翻来覆去地抄写、分析。 “少年亦有志,藏锋待时年。”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这行字。平仄工整,对仗严谨。“少年”对“伪装”,“有志”对“待时”,意境上更是绝妙——少年抱负与隐忍等待,跃然纸上。 “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 这一联更显气魄。“风霜苦”对“家国全”,从个人艰辛上升到家国情怀。用词质朴,但情感深沉。 “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 杜先生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边塞景象:寒夜月光照在冰冷的铁甲上,孤城矗立在落日余晖中。画面感极强,寥寥数字就勾勒出苍凉壮阔的意境。 “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最后这一联……杜先生睁开眼睛,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诗句了,这是一种誓言,一种信念。“三尺剑”是武人的象征,“守河山”是将士的职责。可写这诗的人…… 他想起林小川那张总是带着惫懒笑容的脸。 那个在课堂上打瞌睡、写打油诗、把“喝酒好喝酒妙”当佳作拿出来的纨绔公子。 真的是他写的吗? 杜先生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屋顶。梁木被烟熏得发黑,在油灯的光里显得陈旧而沉重。 他教书三十年,自认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聪明勤奋的,愚钝懒惰的,才华横溢的,平庸无奇的。但他从没见过林小川这样的。 表面上是纯粹的纨绔——贪玩,好酒,不学无术,气走了一个又一个先生。 可偶尔又会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样子。 背《将进酒》时眼中的光。 醉酒吟诗时的深沉。 还有那四句诗…… “民间小曲……”杜先生喃喃自语,苦笑摇头。 这种托辞,他怎么会信?那样的诗句,怎么可能是街头卖唱能唱出来的?就算真有,也该是某位大家遗作,怎么可能默默无闻? 除非……除非写诗的人,刻意不让它流传。 就像林小川刻意隐藏自己一样。 “藏锋待时年……” 杜先生又念了一遍这句话。忽然,他坐直身子,眼睛亮了起来。 藏锋。 待时。 这不是随口能说出来的词。这需要深思熟虑,需要对自身处境有清醒认识,需要有长远的打算。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什么要伪装纨绔?在等什么时机? 杜先生想起今天在街上,林小川闪烁的眼神,含糊的托辞。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赵无常,明显在帮忙圆场。 他们都在瞒着什么。 或者说……林小川在瞒着什么,赵无常在帮他瞒。 “阿福!”杜先生忽然提高声音。 门开了,阿福探进头来:“先生?” “去把东厢房那个红木箱子搬来。”杜先生说。 阿福愣了愣:“先生,那箱子好沉,您要做什么?” “搬来就是。” 阿福只好去搬。箱子确实沉,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拖进书房。杜先生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书信、笔记、旧文稿。都是他这些年的收藏,有些是朋友往来信件,有些是读书笔记,还有些是从各处搜集的佚文残篇。 他开始翻找。 “先生,您在找什么?”阿福问。 “找……找一个答案。”杜先生头也不抬。 夜色渐深。 阿福撑不住,在椅子上睡着了。杜先生还在翻,一页一页,一字一句。他找的不是那四句诗的出处——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那诗没有出处。他找的是其他东西。 关于林天霸的。 关于林家的。 关于朝局的。 终于,在一本泛黄的笔记里,他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他十年前记的,当时他在一位致仕老臣家做西席,听老臣讲过一些朝中旧事。 笔记上有一段话: “镇国公杨烈,功高震主。其子杨文渊,年十八,文武双全,名动京城。后杨家遭祸,满门抄斩。 杜先生的手微微发抖。 他又翻了几页,找到了另一段: “今护国大将军林天霸,战功赫赫,手握北境兵权。其子林小川,年七岁,据传聪慧过人。然近年渐成纨绔,不学无术,令人唏嘘。” 这两段话,写在不同的时间,记的是不同的事。 但放在一起看…… 杜先生忽然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林小川要装成纨绔。 为什么他要气走先生。 为什么他要伪装纨绔。 因为他不能“太优秀”。 因为他的父亲是林天霸。 因为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杨家的下场,血淋淋的教训。 杜先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撼——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要开始背负这样的重担。 有敬佩——能隐忍十一年,需要多大的毅力和智慧。 也有悲哀——这样的才华,这样的抱负,却要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先生……”阿福醒了,揉着眼睛,“您还没睡?” “睡不着。”杜先生说。 “您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杜先生睁开眼,看着桌上那四句诗,“也……更困惑了。” “为什么?” “因为知道得越多,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杜先生轻声说,“是该装作不知道,继续教他打瞌睡、写打油诗?还是……该做点什么?” 阿福听不懂,只是挠挠头:“先生,您饿不饿?我去热点粥?” 杜先生这才感觉到胃里空空,头也有些发晕。他看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竟然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 “去吧。”他说。 阿福出去了。杜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涌进来,带着凉意,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他今天还要去将军府。 还要面对林小川。 还要继续那场一个装傻、一个装不知道的戏。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知道真相了——至少知道了一部分。 他该怎么做? 是配合林小川继续演戏,还是找个机会点破? 杜先生看着渐亮的天色,心里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一件事:那四句诗,他会永远记得。 “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 他轻声念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惋惜,有期待,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到底还要藏多久? 那个“时年”,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看林小川的眼神,会不一样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杜先生心里那个关于“民间小曲何处寻”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那四句诗,从来没有什么民间小曲。 它们来自一个少年心底最深处。 来自那份不能言说的志。 和那份必须伪装的才。 第21章 先生辞别恨满襟 辰时三刻,杜先生来到了将军府。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在前厅求见林天霸。管家通报后,片刻出来,神色恭敬:“将军请先生到书房叙话。” 林天霸的书房比林小川那间大得多,四壁挂满舆图和兵器,书架上多是兵法典籍。他正坐在书案后看一份军报,见杜先生进来,放下文书起身相迎。 “杜先生请坐。”林天霸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亲自倒了茶,“先生这么早来,是有事?” 杜先生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将军,老朽今日来,是来辞行的。” 林天霸的手顿了顿:“辞行?先生要去哪儿?” “回江南。”杜先生说,“家中有事,需老朽回去处理。” 这话说得平静,但林天霸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盯着杜先生看了片刻,忽然问:“先生可是觉得……犬子不堪教化?” 杜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将军,老朽教书三十年,见过太多学生。有的可雕,有的不可雕。林公子他……” 他停住了,似乎在斟酌词句。 “先生但说无妨。”林天霸说。 “林公子天资聪颖。”杜先生终于说,“这点老朽看得出来。只是……心不在学问上。” 林天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又做什么了?打瞌睡?写打油诗?还是……” “都不是。”杜先生摇头,“他……他太会伪装了。” “伪装?”林天霸皱眉。 “伪装。”杜先生说,“也是隐藏。” 书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格的光影。 林天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先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将军,老朽昨日想了很久。”他说,“关于林公子,关于那四句诗,关于……很多事。” “什么诗?”林天霸问。 杜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纸上正是那四句诗,字迹工整清晰。 林天霸拿起来看。他虽是武将,但也读过书,识得文墨。这四句诗,他一眼就看出不凡。 “这是……?” “林公子醉酒时念的。”杜先生说,“他说是从民间小曲听来的,但老朽找遍京城,没找到这样的曲子。” 林天霸看着那四句诗,手指在“伪装待时年”上停留了很久。 “先生觉得,这是小川写的?”他问,声音有些发紧。 “老朽不知道。”杜先生实话实说,“但能背出这样的诗句,能问出‘青楼规矩比宫廷’、‘花魁类比祭祀’这种问题的人……不可能是个纯粹的纨绔。” 他顿了顿,看着林天霸:“将军,您真的了解令郎吗?” 林天霸没有回答。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 许久,他才睁开眼:“先生要走了?” “是。”杜先生说,“老朽留在这里,也无益。林公子既然选择藏,老朽便不该再窥探。” “先生失望了?”林天霸问。 “失望?”杜先生苦笑,“不,老朽不失望。老朽只是……只是觉得可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将军,您知道老朽最喜欢教什么样的学生吗?”他忽然问。 “什么样的?” “有才华,又有心气的。”杜先生说,“才华可以培养,心气却是天生的。林公子有才华,也有心气——虽然他用荒唐掩饰,但老朽看得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林天霸:“可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心气,却要深埋起来。老朽看着……心疼。” 林天霸沉默了。 书房里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先生。”良久,林天霸才开口,“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简单。” “老朽知道。”杜先生点头,“所以才要离开。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麻烦。有些锋芒,看见了反而危险。”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张纸,轻轻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半,再撕成碎片。纸屑落在桌上,像雪。 “这四句诗,老朽忘了。”他说,“将军也忘了吧。” 林天霸看着那些纸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先生保重。” 杜先生深深一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他忽然停住了。 “将军。”他没有回头,“若有一天……若有一天时机到了,请让林公子……做他想做的人。”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林天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那些纸屑。阳光照在上面,白得刺眼。 他伸出手,拈起一片碎片。上面只有一个字——“年”。 伪装待时年。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李先生离开时说的话:“少公子不成器,反倒是件好事。” 那时的他,以为李先生只是在安慰。 现在想来…… 林天霸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小川得知杜先生要走的消息时,正在自己院子里练字——还是周先生布置的那五十个大字。林童匆匆进来,脸色不安:“少爷,杜先生……杜先生要走了。” 笔尖一顿,纸上洇开一团墨。林小川放下笔:“什么时候?” “现在。”林童说,“在前厅跟将军辞行,说要回江南。” 林小川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我去送送。” 前厅里,杜先生已经收拾好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一个布包,里面几本书,几件衣服。他正跟管家说话,见林小川进来,微微一笑。 “林公子来了。” “先生要走?”林小川问。 “是。”杜先生点头,“家中有些事,得回去处理。” “还回来吗?” 杜先生摇摇头:“恐怕不回来了。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奔波。” 林小川心里一紧。他知道,杜先生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不是家中有什么事,是他不想再教了。 “先生……”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挽留?还是继续装傻? 杜先生看出了他的挣扎,温和地说:“林公子不必多说。这些日子,老朽教得开心,也希望你……过得开心。” 这话说得含蓄,但林小川听懂了。他低下头,轻声说:“学生……学生让先生失望了。” “失望?”杜先生笑了,“不,林公子,你没有让老朽失望。恰恰相反……” 他停住了,没有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林小川的肩膀:“保重。” 说完,他提起布包,向门外走去。 林小川站在厅里,看着杜先生的背影。那背影有些佝偻,但步伐坚定。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走到门口时,杜先生忽然回过头,说了一句话: “林公子,那四句诗,老朽会一直记得。” 林小川微微低头。 杜先生看着他,眼神里有理解,有惋惜,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然后,他转身,迈出府门,消失在街角。 林小川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林童在旁边小声说:“少爷,杜先生他……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了。”林小川轻声说,“但他不会说。” “为什么?” “因为他是杜先生。”林小川转身往回走,“因为他是真正懂诗的人,也是……真正懂人的人。” 回到书房,他坐在桌前。桌上还摊着那五十个大字,墨迹未干。他提起笔,想继续写,手却抖得厉害。 最后,他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提起笔,在纸上写道: “先生今日去,秋风满襟寒。 知我伪装意,不言心自宽。” 写完了,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纸凑到烛火上。 火苗蹿起,纸页卷曲,化为灰烬。 灰烬落在桌上,像杜先生撕碎的那张纸一样。 林小川看着那些灰烬,心里空落落的。 又一个先生走了。 他该庆幸——计划成功了。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窗外,秋风渐起,吹得竹叶哗哗作响。 像在叹息。 又像在告别。 第22章 小川独坐笑无声 夜色渐黑,将军府静了下来。 林小川独自坐在书房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里,桌上摊着周先生留下的字帖,还有杜先生忘带走的一本诗稿。 他拿起那本诗稿,手指划过封面。书页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被翻过很多遍。翻开第一页,是杜甫的《春望》——杜先生第一堂课讲的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林小川轻声念着,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念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时,他停住了。 他想起杜先生讲解这首诗时的神情——那种沉浸其中的专注,那种对诗词真心的热爱。那样的先生,不该被他用那些荒唐问题气走。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必须那样做。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林童端着烛台进来:“少爷,该歇息了。” 烛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林小川的脸。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林童。”他说,“杜先生走了几天了?” “三天。”林童把烛台放在桌上,“昨天赵公子还来问,说杜先生怎么突然回江南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先生家中有事。”林童顿了顿,“但赵公子不信。他说杜先生走得急,连告别宴都没摆,不像是正常辞馆。” 林小川笑了笑:“赵无常有时候还挺聪明。” “少爷……”林童犹豫着,“您是不是……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那样对杜先生。”林童小声说,“我看得出来,杜先生是真的想教您。他和之前的先生不一样。” 林小川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 “林童,你知道吗?”他背对着林童说,“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不一定要留在身边。让他离开,反而是保护他。” “保护?”林童不解。 “杜先生看出来了。”林小川说,“他看出我在伪装,看出那四句诗有问题。如果再留他在这里,只会让他陷入麻烦。” “什么麻烦?” 林小川转过身:“知道得太多,本身就是麻烦。尤其是……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林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周先生呢?周先生好像也看出些什么了。” “周先生不一样。”林小川走回桌边坐下,“周先生懂得分寸。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拿起笔,在纸上随意划着。不是什么字,只是些无意义的线条。 “林童,你觉得我这样累不累?”他忽然问。 林童,老实回答:“累。我看着都觉得累。白天要装,晚上要练,还要应付各位先生……少爷,您为什么不告诉将军真相呢?” “告诉父亲?”林小川笑了,这次笑出了声,但笑声里没什么笑意,“告诉父亲什么?告诉他我其实会背诗?会练武?会兵法?然后呢?” 他放下笔,看着林童:“然后让父亲高兴一阵子,再然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林家的儿子不是纨绔,是天才?让那些盯着林家的人,更加警惕?让陛下更加猜忌?” 一连串问题,问得林童哑口无言。 书房里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林童才轻声说:“可是少爷,您这样要装到什么时候呢?难道……要装一辈子?” 这个问题,林小川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必须装下去。直到……直到时机成熟。可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来?他不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林童,你去休息吧。”林小川摆摆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少爷您也早点歇息。” 林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书房里又只剩林小川一个人。 他走到书架前,按下熟悉的机关。“咔嚓”一声轻响,书架滑开,露出后面的密室。 密室里,油灯还亮着。 林童每天都会来添油,整理。兵器架上的刀剑擦得锃亮,书架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一切如常,就像时间在这里静止了一样。 林小川走到兵器架前,没有取剑,也没有取刀。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兵器。 每一件他都熟悉。每一件他都练过千百遍。 可他练这些,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比武。 是为了有一天,如果真的需要,他能用得上。 他走到书桌前,桌上摊着一本《北境边防图》,翻到雁门关那一页。旁边还摊着几本兵书,都是他昨夜看的。 父亲最近很忙,北境军情一日紧过一日。朝会上吵得厉害,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执不下。而父亲作为护国大将军,态度至关重要。 这些,父亲没跟他说。但他从下人们的闲谈中,从林童打听来的消息里,拼凑出了大概。 狄人又在边境挑衅,雁门关守将年迈,恐难支撑。朝中有人建议换将,有人建议增兵,还有人建议……议和。 父亲是什么态度? 林小川不知道。但他知道,父亲一定很为难。 他坐下来,翻开兵书。这是孙子的《虚实篇》,他早就倒背如流。但每次看,都有新的体会。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字迹。 就像他现在做的——表面上攻的是“纨绔”这个虚处,守的是“才华”这个实处。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成器,放松警惕,这样他才能真正成长。 可这样做,真的对吗? 杜先生离开时那个眼神,又浮现在脑海里。那里面有理解,有惋惜,还有一种……悲哀。 为一个不得不隐藏才华的少年悲哀。 为一个不能做真实自己的生命悲哀。 林小川合上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密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平稳,有力。 就像他心里的那份坚持。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剑。 没有像往常那样练剑,只是握着。剑身冰凉,但握久了,就有了温度。 就像他心里的那份志。 藏得再深,也是热的。 他放下剑,走回书房。书架合拢,一切恢复原样。 推开书房门时,天已蒙蒙亮。又是一夜过去。 林童已经等在院子里,见他出来,迎上来:“少爷,您又是一夜没睡?” “睡不着。”林小川说。 “那您去躺会儿吧,天还早。” 林小川摇摇头:“不了。今天周先生还要来上课,得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林小川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些许无奈,“准备继续装傻啊。” 他走回屋子,林童跟在后面。 晨光微熹,天色将明。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林小川,还要继续做那个不成器的纨绔。 还要继续独坐,继续笑。 只是那笑,很多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第23章 对联大师名京城 十月初三,京城下起了第一场秋雨。 林小川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这是周先生昨日教他下棋时留下的,黑白各一枚。 “少爷,吴先生到了。”林童在门外轻声说。 林小川放下棋子,站起身。吴先生,京城有名的对联大师。据说曾在天子面前对过对联,得过嘉奖。父亲这次请他来,大概也是下了血本。 走到前厅时,吴先生已经在了。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深灰色长衫,身形清瘦,面容严肃。他背着手站在厅中,正看着墙上挂的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学生林小川,见过吴先生。”林小川行礼。 吴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颔首:“林公子不必多礼。老朽,受将军之托,前来教授对联之道。”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 两人落座后,下人上了茶。吴先生端起茶杯,看着林小川:“林公子,老朽在来之前,听说了些事。”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听说了什么?” “听说林公子……已经气走了三位先生。”吴先生说得很直接,“一位礼仪先生,一位祭祀先生,一位诗词先生。” 林小川低下头:“是学生荒唐。” “荒唐与否,老朽暂且不论。”吴先生放下茶杯,“但既然将军请老朽来,老朽便会认真教。至于林公子学不学,那是你的事。”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态度,又划清了界限。林小川抬眼看了看这位吴先生——和之前的先生都不一样。徐先生古板,柳先生严肃,杜先生温和,而这位吴先生……是高冷。 “学生自当尽力。”林小川说。 吴先生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那今日我们先从对联的基础讲起。林公子可知什么是对联?” “就是对对子吧?”林小川说,“上联对下联。” “不止如此。”吴先生摇头,“对联讲究对仗工整,平仄协调,意境相合。好的对联,如诗如画,可传千古。” 他指着宣纸上的例子:“比如这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你听,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对仗多么工整。意境上,从自然之声到人间之事,层层递进。” 林小川听着,心里暗暗点头。这副对联他当然知道,密室里那本《古今名联集》里就有,他还背过。 “林公子可能对出一副?”吴先生问。 林小川想了想。他能对出好几副工整的,但不能。必须对得粗俗,但又不能太明显。 “我试试。”他说,“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对。” 林小川装作苦思冥想,半晌才说:“那下联……‘狗叫鸡叫孩子叫,叫叫烦心’。” 吴先生的表情僵住了。 “狗叫……鸡叫……孩子叫?”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颤。 “对啊。”林小川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您看,上联是三种声音,下联也是三种声音。上联说‘声声入耳’,下联说‘叫叫烦心’。这不挺工整的吗?” 吴先生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林公子,对联讲究雅致。你这下联……太俗。” “俗吗?”林小川眨眨眼,“可我觉得挺实在的啊。读书时听见狗叫鸡叫孩子叫,确实烦心嘛。” 吴先生不说话了。他盯着林小川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我们换一个。老朽出上联,你对下联。” “好。”林小川坐直身子,摆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上联是:‘书香门第春风暖’。”吴先生说。 林小川脑子立刻冒出一副下联——“翰墨世家岁月长”。但他不能这么说。他想了想,说:“下联……‘纨绔世家酒肉香’。” “什么?”吴先生差点站起来。 “您看啊。”林小川解释说,“上联‘书香门第’,下联‘纨绔世家’;上联‘春风暖’,下联‘酒肉香’。多工整!” 吴先生的脸色瞬变。他手指着林小川,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这是玷污对联!” “我没有啊。”林小川一脸无辜,“我就是按照您教的,对仗工整就行。” “对仗工整就行?”吴先生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对联讲究的是意境!是雅趣!不是随便凑字数!” “可我觉得意境也挺搭的。”林小川继续说,“书香门第的人读书,觉得春风暖;纨绔世家的人吃喝,觉得酒肉香。这不都是各自的生活吗?” 吴先生猛地站起来,在厅里踱步。走了两圈,才停下来,看着林小川:“林公子,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故意什么?”林小川装傻。 “故意用这些粗俗的对联来气老朽。”吴先生说,“就像你气走前三位先生那样。” 林小川低下头,不说话了。 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吴先生才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更冷了:“林公子,老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老朽既然答应将军来教,就会教到底。现在,我们继续。” 他又出了一个上联:“‘竹影扫阶尘不动’。” 这次林小川想了更久。他知道这联的妙处在于“扫”字,竹影如扫,但尘不动,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他该对什么? 有了。 “下联……‘鸡屎落院臭难闻’。” 吴先生闭上了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林公子。”他说,“你赢了。” “赢了?赢什么?”林小川问。 “老朽教不了你。”吴先生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不是老朽不肯教,是老朽……不知道该怎么教。” 他把那卷宣纸仔细卷好,塞进袖中:“对一个故意装傻的人,再好的老师也无能为力。” 林小川站起来:“先生,我……” “你不必解释。”吴先生摆摆手,“老朽活了五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人是真傻,有人是装傻。你是哪一种,老朽看得出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林公子,老朽最后送你一句话——才华如刀,藏得太深,终会锈蚀;锋芒如光,遮得太严,终会黯淡。”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林小川站在厅中,看着吴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雨下得更大了,打在屋檐上,哗哗作响。 林童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把伞:“少爷,吴先生走了,连伞都不打。” “嗯。”林小川应了一声。 “他又被您气走了?”林童小声问。 林小川没回答,只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 雨丝如织,天地间一片朦胧。 他想起了吴先生最后那句话。 “才华如刀,藏得太深,终会锈蚀;锋芒如光,遮得太严,终会黯淡。” 说得对。 可是…… 他转过身,对林童说:“收拾一下,我累了。” 回到书房,他没有进密室,只是坐在桌前。桌上还摆着那两枚棋子,一黑一白,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拿起黑子,又拿起白子。 黑白分明。 就像他现在的生活——白天是白的,装傻充愣;夜晚是黑的,苦练苦读。 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 他不知道。 窗外的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像是永远都不会停。 第24章 慕名而来欲点化 吴先生走后的第三天,将军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清晨,林小川正在院子里练字——周先生昨日又布置了新功课,要他把《千字文》抄三遍。林童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少爷,外面有位先生求见。” “先生?”林小川放下笔,“哪位先生?” “姓郑,说是从城外白云观来的。”林童说,“他说……听说府上公子气走了四位先生,特来一会。” 林小川愣了愣:“特来一会?什么意思?” “就是……”林童挠挠头,“就是想见见您,看看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小川沉默了片刻。白云观他知道,在城西三十里外的白云山上,是个清修之地,常有文人雅士在那里讲学论道。这位郑先生既然从那里来,想必不是寻常人。 “请他到书房吧。”他说。 整理了一下衣袍,林小川往书房走去。心里在琢磨这位郑先生的来意——是来教训他的?还是来“点化”他的?不管怎样,得小心应对。 走进书房时,郑先生已经在了。 这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穿着道袍,头发花白,他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林公子?”他拱手行礼,姿态自然,没有一般文人的拘谨。 “学生林小川,见过郑先生。”林小川还礼,“不知先生驾临,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郑先生随即坐下,动作随意,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老朽郑,在白云观清修。近日听说京城出了一桩趣事——护国大将军的公子,连续气走了四位先生。有说公子荒唐的,有说公子顽劣的,还有人说……公子是在伪装。”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也信这些传言?” “传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郑先生笑了笑,“所以老朽今日来,就是想亲眼看看。” “看什么?” “看看林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郑先生直视着他,“是如传言所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还是……另有隐情?” 林小川在他对面坐下:“那先生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藏着心事的眼睛。”郑先生说得很直接。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先生远道而来,就为了说这些?”林小川问。 “不止。”郑先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本书和一卷纸,“老朽听说林公子气走了对联大师吴清远,用的是些粗俗对子。所以今日来,想跟公子对对看。” “先生也要考我?”林小川挑眉。 “不是考,是切磋。”郑先生说,“老朽在白云观闲来无事,也喜欢对对子。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子的对子,到底有多‘粗俗’。” 这话说得轻松,但林小川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这位郑先生,不是来教他的,是来试探他的。 “那先生出题吧。”他说。 郑先生想了想,说:“上联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境开阔。林小川脑子里立刻冒出好几副工整的下联,但他不能对。他装作苦思冥想,半晌才说:“下联……‘狗屎臭臭,鸡屎黄黄’。” 郑先生没生气,反而笑了:“果然粗俗。不过老朽好奇——林公子是真的只能对出这样的下联,还是故意为之?” “我就是这样想的。”林小川说,“云啊山啊水啊,太虚了。不如狗屎鸡屎实在。” “有意思。”郑先生点点头,“那我们再对一联。上联是:‘读书破万卷’。” 这是杜甫的名句。林小川几乎脱口而出“下笔如有神”,但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想了想,说:“下联……‘喝酒吐一缸’。” 郑先生笑得更厉害了:“好一个‘吐一缸’!林公子,你这对子虽然粗俗,但平仄倒是工整。‘读书’对‘喝酒’,‘破万卷’对‘吐一缸’。看来你不是不懂对联,只是不想好好对。” “先生过奖了。”林小川说,“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能对得这么工整?”郑先生摇摇头,“林公子,你不必瞒老朽。老朽活了六十多年,见过太多人。有的人是真不懂,装懂;有的人是真懂,装不懂。你是哪一种,老朽看得出来。” 林小川不说话了。 郑先生也不急,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是普通的绿茶,但他喝得很仔细,像是在品什么珍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林公子,你可知道老朽为何而来?” “不是来对对的吗?” “那只是借口。”郑先生说,“老朽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装傻,为什么要气走先生,为什么要让自己背上纨绔的名声。” 他顿了顿,看着林小川:“以你的聪明,如果真想学,那些先生教的东西,你早就该会了。可你偏偏不学,偏偏要装。为什么?” 林小川避开他的目光:“先生想多了。我就是懒,就是不想学。” “懒?”郑先生笑了,“一个懒人,会在对对联时注意平仄?一个不想学的人,会记住《诗经》里的句子?林公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老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院子:“老朽在白云观清修多年,见过太多人来来往往。有求功名的,有避世事的,有真心向道的,也有装模作样的。但像你这样……明明有才华,却要拼命隐藏的,还是第一个。” 林小川的心跳加快了。这位郑先生,比之前的任何一位都敏锐,都直接。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老朽想说,伪装是对的。”郑先生转过身,看着他,“但藏得太深,会伤了自己。就像一柄好剑,常年放在鞘里,不拿出来磨,不拿出来用,终会锈蚀。” 这话和吴先生说的很像,但更深刻。 “那先生觉得,我该怎么办?”林小川问。 “该怎么办,只有你自己知道。”郑先生说,“老朽今日来,不是要教你什么,也不是要劝你什么。只是想说——才华是天赐的礼物,不该被埋没。时机未到,可以藏;但时机到了,就该展露。” “时机什么时候到?”林小川问。 “该到的时候自然到。”郑先生走回座位,“就像花开有时,月圆有期。强求不来,也躲避不得。” 他重新坐下,从布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林小川:“这是老朽自己编的一本小册子,里面收录了一些对联、诗词,还有些杂谈。送给你,有空可以看看。” 林小川接过书,书不厚,封面上写着“白云闲话”四个字,字迹清秀。 “先生……” “你不必多说。”郑先生摆摆手,“老朽今日来,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这就告辞。” 他站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回头看了林小川一眼:“林公子,记住老朽的话——藏锋可以,但别锈了锋芒。待时可以,但别误了时机。” 说完,他推门出去,像来时一样突然。 林小川站在书房里,手里拿着那本《白云闲话》。书页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像是刚写成不久。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一副对联: “伪装非无志,待时有深心。 他日风云起,必作龙吟音。” 这字迹……和杜先生写的那四句诗下面的批注,很像。 林小川心想。 难道…… 他快步追出去,但郑先生已经走了。 林童从外面进来:“少爷,郑先生走了,连马车都没坐,步行回去的。” “他说什么了吗?”林小川问。 “没说什么。”林童想了想,“就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府上的匾额,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 林小川回到书房,重新翻开那本《白云闲话》。一页页看下去,里面果然有很多熟悉的句子——不完全是抄录,但意境相通。有些对联,甚至就是他脑子里想过,但没写出来的。 这位郑先生……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偶然来访。 这是有人安排的。 是谁? 杜先生?还是…… 林小川合上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很乱。 伪装非无志,待时有深心。 他日风云起,必作龙吟音。 这四句话,像是在告诉他什么。 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窗外,阳光正好。 但林小川心里,却像蒙上了一层雾。 这场戏,还要演多久? 他问自己。 还是那个答案—— 不知道。 第25章 对联对上俗段子 郑先生来访后的第二天,周先生照常来上课。 林小川坐在书桌前,手里还拿着那本《白云闲话》。昨夜他翻到半夜,里面有些对联让他暗自叫绝——不是工整,是巧妙。比如有一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看似平常,但细品之下,意境深远。 “林公子今日气色不错。”周先生坐下,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在看什么?” “一本闲书。”林小川把书合上,放到一边,“朋友送的。” 周先生点点头,没有多问。他从布包中取出一本《论语》,翻到“子罕篇”:“今日我们讲‘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林公子可知其意?” “不知道。”林小川老老实实地说。 “就是不凭空臆测,不武断绝对,不固执己见,不自以为是。”周先生讲解道,“这是孔子修身的重要法门。” 林小川听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郑先生那番话,还有那本《白云闲话》,让他心里乱糟糟的。伪装是对的,但藏得太深会锈蚀——这话像根刺,扎在心上。 “林公子?”周先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啊?先生请讲。” 周先生看了他一眼,继续讲解。但林小川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那四句话:“伪装非无志,待时有深心。他日风云起,必作龙吟音。” 下课后,周先生临走前忽然说:“林公子,老朽听说昨日有位郑先生来访?” 林小川心里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是,从白云观来的。” “郑先生?”周先生问。 “先生认识他?” “有过一面之缘。”周先生说,“郑先生是位高人,不轻易见客。他能来见你,是你的缘分。” 说完,周先生走了。留下林小川一个人在书房里,心里更乱了。 下午,赵无常来了。一进门就嚷嚷:“川哥!听说昨天白云观的高人来见你了?怎么样?是不是仙风道骨?” “就是个普通老头。”林小川说。 “普通老头?”赵无常不信,“我爹说,郑先生可是京城有名的隐士,多少达官贵人想见都见不到。他能主动来见你,肯定有事!” “能有什么事?”林小川倒了杯茶,“就是来对对子。” “对对子?”赵无常眼睛一亮,“那你对了什么?快说给我听听!” 林小川把昨天对的那两副粗俗对子说了。赵无常听完,哈哈大笑:“川哥,你真是个人才!‘狗屎臭臭,鸡屎黄黄’?这你也对得出来!” 笑着笑着,他忽然停住了,看着林小川:“不过川哥……你真只会对这样的对子?” 林小川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就是……”赵无常挠挠头,“有时候我觉得,你其实挺聪明的。赌坊那次,还有平时说话,看着可不傻。可一到先生面前,就……” “就怎么样?”林小川问。 “就特别傻。”赵无常老实说,“傻得有点假。” 这话说得林小川心里咯噔一下。连赵无常都看出来了?那其他人呢? “你想多了。”他说,“我就是懒得动脑子。” “是吗?”赵无常眨眨眼,“可我爹说,懒人不会在赌坊里揭穿老千,也不会记得那么多诗词。” 林小川不说话了。他端起茶杯,慢慢喝着,借这个动作掩饰心里的波动。 赵无常也没再追问,转了话题:“对了川哥,我爹说,将军最近好像挺烦心的。北境那边,狄人闹得厉害,朝里吵翻了天。” “吵什么?”林小川问。 “吵要不要打。”赵无常压低声音,“主战派说要打,主和派说不能打。你爹是主战派,但陛下好像……有点犹豫。” 林小川的手紧了紧。这些事,父亲从未跟他说过。但他能感觉到——父亲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脸色越来越凝重。 “我爹还说……”赵无常的声音更低了,“朝里有人盯着你爹。说他功高震主,手握重兵,要是再让他去打狄人,赢了功劳更大,输了……也有人等着看笑话。” “谁说的?”林小川问。 “那我就不清楚了。”赵无常说,“反正我爹让我最近少来找你玩,免得惹麻烦。但我哪忍得住?你是我哥们儿,有麻烦一起扛呗!” 这话说得简单,但林小川心里一暖。赵无常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但这份义气是真的。 两人又聊了会儿,赵无常才走。林小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渐渐西斜的日头。 心里沉甸甸的。 父亲在朝中的处境,比他想象的更艰难。而自己这样装傻充愣,真的能帮到父亲吗?还是只是在逃避? 他想起郑先生的话:“伪装非无志,待时有深心。” 待时,待时。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夜里,林小川又进了密室。他没有练剑,也没有看书,只是坐在书桌前,摊开纸笔。 脑子里有很多话想写,但不能写。 最后,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副对联: “俗子装疯藏壮志,庸人笑傻隐真才。” 写完了,他看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把纸凑到烛火上。 火苗蹿起,纸页卷曲,化为灰烬。 就像他心里那些不能说的话,不能展露的才,不能表达的志。 都只能藏在心里。 都只能化为灰烬。 窗外,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像是在叹息。 又像是在催促。 催促那个伪装的纨绔少年。 催促那个待时的时机。 但时机什么时候来? 林小川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天,还要继续装傻。 还要继续做那个不成器的纨绔。 直到……直到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时机”。 第26章 书香门第纨绔家 晨雾未散,周先生踏进将军府时,林小川已经在书房里了——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桌上摊着那本《白云闲话》,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一副对联:“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 周先生轻轻敲了敲门框。 林小川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先生来了。” “林公子今日起得早。”周先生在对面坐下,看了一眼那本书,“还在看郑先生送的书?” “随便翻翻。”林小川把书合上。 周先生点点头,从布包中取出《论语》,却没有立刻开讲。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林公子,昨日老朽想了很久。”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想什么?” “想‘书香门第’这四个字。”周先生说,“何为书香门第?仅仅是家里藏书多吗?还是说,要有读书的家风,要有传承的文脉?” 林小川没有回答。他知道周先生话里有话。 “老朽年轻时,曾在一个真正的书香门第做过西席。”周先生继续说,“那家世代读书,祖上出过三位进士,五位举人。家里藏书楼有三层,经史子集齐全。但最重要的是——那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读书的重要。不是被迫,是自觉。” 他顿了顿,看着林小川:“林公子,你觉得将军府算书香门第吗?” 这个问题很直接。林小川想了想,说:“不算。我家是武将世家。” “对。”周先生点头,“武将世家有武将世家的家风。忠勇,刚烈,保家卫国。这本也是好的。可老朽好奇的是——林公子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林小川愣住了。 “是想继承父业,做个将军?还是想读书科举,走文官的路?或者……”周先生顿了顿,“就这样做个纨绔公子,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书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很久,林小川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周先生笑道,“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对自己的未来毫无打算?” “不是毫无打算。”林小川说,“是……不能打算。” “为何不能?” 林小川又不说话了。他看着桌上的《白云闲话》,封面上那四个清秀的字,像是郑先生在看着他,在问他同样的问题。 下课时,周先生临走前忽然说:“林公子,老朽听说你在吴先生面前对了一副对子——‘书香门第春风暖,纨绔世家酒肉香’。” 林小川的心猛地一跳。 “这对子虽然粗俗,但老朽细想之下,觉得很有意思。”周先生说,“‘书香门第’对‘纨绔世家’,‘春风暖’对‘酒肉香’。表面上是两个极端,但本质上……都是家风,都是传承。” 他看着林小川:“林公子,你身在将门,却对出这样的对子。老朽不禁想问——在你心里,到底是向往书香门第的‘春风暖’,还是安于纨绔世家的‘酒肉香’?”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直插林小川心底。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周先生也没有等他的答案,只是叹了口气:“罢了。老朽明日再来。” 周先生走后,林小川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问题——在你心里,到底是向往书香门第的“春风暖”,还是安于纨绔世家的“酒肉香”? 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知道,但不能说。 他向往的,不是书香门第的春风暖,也不是纨绔世家的酒肉香。 他向往的,是将门世家的那份担当,那份保家卫国的责任。 可这份向往,现在只能埋在心底。 就像那副对子,表面上粗俗不堪,内里却藏着真实的想法。 “少爷。”林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叫您去前厅。” 林小川回过神,站起身。心里有些不安——父亲很少在白天找他,除非有重要的事。 前厅里,林天霸正背着手看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边塞风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父亲。”林小川行礼。 林天霸看着他,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听说,你在吴先生面前对了一副对子。” 果然是为了这事。林小川低下头:“是。” “书香门第春风暖,纨绔世家酒肉香。”林天霸缓缓念出这对子,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这对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随口对的。”林小川小声说。 “随口?”林天霸走近一步,“随口能对出这样的对子?‘书香门第’对‘纨绔世家’,对仗工整,意境……意境深刻。” 林小川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父亲。他以为父亲会生气,会骂他玷污门风,但父亲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小川。”林天霸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你实话告诉爹——你心里,是不是很委屈?” 这话问得林小川鼻子一酸。他赶紧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来的情绪。 “没……没有。” “没有?”林天霸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装傻,你气走先生,你写那些粗俗的对子……爹都知道,你不是真那样的人。” 林小川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爹对不起你。”林天霸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让你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些东西。让你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父亲,别说了。”林小川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我要说。”林天霸走到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肩上,“小川,爹知道你有才华。爹看得出来。但爹……爹不敢让你显露出来。你明白吗?” 林小川点点头。他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七岁那年躲在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这些年装傻充愣的日子,不都是因为这个吗? “书香门第……”林天霸喃喃自语,“咱们林家,从来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咱们是武将世家,刀剑传家。可爹宁愿你做个纨绔,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不愿看到你……” 他没说下去,但林小川懂。 不愿看到他像杨家那些孩子一样,才华出众,却招来杀身之祸。 “那副对子……”林天霸又说,“虽然粗俗,但爹听得出里面的意思。书香门第有书香门第的好,纨绔世家有纨绔世家的……安全。”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就这样吧。继续装,继续浑浑噩噩。等哪天……等哪天爹不在了,或者局势变了,你再……” 他没说完,但林小川懂了。 等哪天,父亲不在了,没人会再盯着林家。 等哪天,局势变了,没人会再猜忌武将。 父子俩站在厅里,谁也没说话。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 最后,林天霸摆摆手:“你回去吧。那副对子……以后别在外人面前对了。传出去,不好听。” “是。”林小川行礼,退了出去。 走出前厅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看着墙上那幅边塞图。 背影虽然挺拔,但显得有些孤独。 回到自己院子,林小川没有进书房,只是坐在石凳上,看着那几丛竹子。 书香门第纨绔家。 他忽然觉得,这对子不仅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父亲,说林家。 父亲是武将,是护国大将军,功勋卓著。可这样一个家庭,却要逼着儿子装成纨绔。 这不是讽刺吗? 可他没办法。 父亲没办法。 林家没办法。 这就是现实。 林童端了茶来,见他神色不对,小声问:“少爷,将军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林小川接过茶杯,“就是说……那副对子,以后别在外人面前对了。” “那副对子确实……”林童顿了顿,“确实不太好听。‘纨绔世家’,传出去,对将军名声不好。” 林小川笑了,笑得很苦:“林童,你说,咱们林家,到底算不算纨绔世家?” 林童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小川也没指望他回答。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 书香门第春风暖,纨绔世家酒肉香。 这对子,他会记住。 但也许,再也不会在人前对了。 就像他心里那些真实的想法。 藏起来就好。 永远藏起来。 第27章 大师拂袖怒离去 七日后,京城文坛泰斗李墨斋应约踏入了将军府。 这位老先生年近古稀,是当朝为数不多被赐“文正”谥号仍在世的大儒,门下弟子遍布朝野,连皇帝见了都要尊称一声“李先生”。 林小川在前厅见到他时,心里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压力。 “晚辈林小川,见过李先生。” 李墨斋微微示意:“林公子,老朽听闻将军府上最近颇为热闹,特来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 两人在厅中落座,下人奉上茶。李墨斋开口说道:“林公子,老朽开门见山——你这般气走先生,究竟意欲何为?” 林小川心里一凛。这位老先生,果然不绕弯子。 “晚辈愚钝,让先生们失望了。”他低下头。 “愚钝?”李墨斋放下茶盏,“前位哪个不文学领域的翘楚?你若真愚钝,他们何至于被气走?该是教不会便罢。”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可他们都坚持了数日,尤其是杜先生,足足教了你五日。一个真正愚钝的学生,值得江南才子这般费心?” 林小川手心沁出汗来。这位李墨斋,眼光太毒。 “晚辈……晚辈只是……” “只是什么?”李墨斋追问,“只是故意为之?只是装疯卖傻?只是要让人人都觉得你林小川是个扶不起的h阿斗纨绔吗?” 一连三个“只是”,问得林小川哑口无言。 良久,李墨斋才又开口:“林公子,你可知老朽为何答应来此?” “晚辈不知。” “因为你父亲“ 林小川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 “所以今日,老夫便来看看。”李墨斋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徐徐展开,“看看能让林将军如此费心的儿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痴。” 宣纸上写着一行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 字迹遒劲有力,一看便是大文人手笔。林小川认得,这是李墨斋自己的墨宝——父亲书房里也有一幅,视若珍宝。 “林公子,这副对子,你来对下联。”李墨斋说。 林小川盯着那八个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意境清雅,超凡脱俗。他能对出好几副工整的下联,但现在不能。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墨斋开始皱眉。 “对不上?”老先生问。 “对得上。”林小川抬起头,“只是……怕污了先生的雅兴。” “但说无妨。” 林小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狗屎拌饭,猫尿下酒。” “什么?”李墨斋以为自己听错了。 “狗屎拌饭,猫尿下酒。”林小川重复道,声音平静得可怕,“先生看,上联‘松风煮茗’,下联‘狗屎拌饭’;上联‘竹雨谈诗’,下联‘猫尿下酒’。对仗还算工整吧?” 李墨斋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活了七十岁,从未听过如此粗俗不堪的对子,更从未想过有人敢在他面前对出这样的句子。 “你……”老先生手指颤抖地指着林小川,“你可知老夫是何人?” “知道。”林小川说,“文坛泰斗,当世大儒。” “那你可知,这副对子若是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知道。”林小川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会让人笑话,会说林小川粗鄙不堪,玷污斯文。” “既知道,为何还要对?”李墨斋的声音里压着怒火。 “因为这就是我心里想的。”林小川说,“松风竹雨,离我太远。狗屎猫尿,才是真实。” “荒唐!”李墨斋猛地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林小川,你真当老夫看不出来?你真当老夫和之前那些先生一样好糊弄?” 他几步走到林小川面前,苍老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你那点小把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老夫!故意装傻,故意气走先生,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在怕什么?” 林小川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问得后退一步,但随即站稳了。他抬起头,直视着李墨斋:“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又何必再问?” “老夫要听你亲口说!”李墨斋厉声道,“为何要自毁前程?为何要将这天赐的才华埋进泥里?” 一连串的“为何”,像重锤一样砸在林小川心上。他咬紧牙关,双手在袖中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说。 还是不能说。 “因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因为我就喜欢这样。我就喜欢吃喝玩乐,就喜欢当个纨绔。读书太累,练武太苦,不如赌坊酒楼来得痛快。” “撒谎!”李墨斋怒喝,“你若真喜欢那些,方才对那粗俗对子时,眼里为何有挣扎?你若真甘心当个纨绔,为何不敢看老夫的眼睛?” 林小川猛地别过脸去。 厅里又陷入死寂。只有李墨斋粗重的呼吸声,和林小川压抑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墨斋忽然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罢了。”他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老夫教书五十年,门生遍天下。有成才的,有不成才的,有半途而废的。但像你这样……明明有璞玉之质,却非要将自己摔碎的,还是第一个。” 他把那卷宣纸仔细卷好,动作很慢,像是要给林小川最后的机会。 但林小川没有说话。 李墨斋卷好宣纸,塞回袖中。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小川。”他说,“老夫今日走,不是被你气走的。是看明白了——你不是不能教,是不敢学。你不是没有才,是不敢露。”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可你要记住,今日你选这条路,他日莫要后悔。” 说完,他拂袖而去。 是真的拂袖——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带起一阵风,吹动了门帘。 林小川站在原地,看着那还在晃动的门帘,久久不动。 直到林童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探进头来:“少爷,李先生他……他走了。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连将军亲自来送都没理。” 林小川这才慢慢坐下。他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林童。”他轻声说,“我又气走了一位先生。” “这次是李墨斋。”林童的声音有些发抖,“少爷,这位先生……可是连陛下都敬重的人。您这样,会不会……” 会不会惹来大祸? 林童没说完,但林小川懂。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苦:“不会的。李先生那样的人,不会跟我这种纨绔计较。”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知道——这次真的闹大了。 李墨斋被气走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护国大将军的儿子,连文坛泰斗都教不了。 他林家“纨绔世家”的名声,从此就坐实了。 这该是他要的结果。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呢? 窗外,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林小川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厅里,一动不动。 第28章 纨绔自此成笑谈 气走李墨斋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午后的悦来茶馆里,坐满了喝茶听书的客人。二楼雅座,几个穿着儒衫的文人士子正聚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昨日那桩轰动文坛的大事。 “听说了吗?李老昨日从将军府出来时,脸都气白了!”一个瘦高个的书生压低声音说。 “何止气白!”旁边胖些的书生接口,“我家就在李老隔壁,昨晚听见他书房里摔了东西——那可是前朝的青瓷笔洗,李老平时宝贝得很!” “真的假的?李老向来修身养性,竟也会摔东西?”第三人惊讶道。 “千真万确!”瘦高书生信誓旦旦,“我叔父在李府做账房,亲眼所见。说是李老回府后,在书房里坐了两个时辰,一句话没说。最后起身时,袖子扫到了笔洗,‘啪’一声摔得粉碎!” 雅座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林小川……到底说了什么?竟能把李老气成这样?”有人好奇地问。 胖书生四下看了看,更压低声音:“听说是对了对子。李老出了上联‘松风煮茗,竹雨谈诗’,你们猜那纨绔对了个什么?” “什么?” “狗屎拌饭,猫尿下酒!” “噗——”有人刚喝进嘴的茶喷了出来。 雅座里顿时炸开了锅。 “粗鄙!太粗鄙了!” “简直是玷污斯文!玷污李老的墨宝!” “难怪李老生气,这等对子,换作我也要摔东西!” 议论声越来越大,引得其他桌的客人也侧耳倾听。很快,整个茶馆二楼都在谈论这件事。 “要我说,那林小川是真没救了。”瘦高书生摇头叹息,“之前气走徐先生、柳先生,还可以说年少顽劣。可李老是什么人?当世文宗!连他都教不了,这林小川……就是个扶不起的纨绔阿斗!” “可不是嘛。”胖书生附和,“听说林将军为了请李老,在人家门外站了两个时辰。这份苦心,全被他儿子糟蹋了!” “林家这是要败啊……”有人感叹,“林将军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这个儿子手里了。” 议论声中,角落里一个独坐的中年男子默默放下茶钱,起身离开。他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面容普通,放在人堆里毫不显眼。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太阳穴微微鼓起,步履沉稳——是个练家子。 同一时间,将军府里,赵无常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川哥!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他扯着林小川的袖子,“说你用狗屎猫尿对李老的对子,说你把李老气得摔了前朝笔洗,说你是京城第一纨绔,说林家……” “说林家要败在我手里。”林小川接完他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 他正坐在院子里石桌旁,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还是周先生留下的那枚黑子。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神情。 赵无常愣了愣:“你……你都知道了?” “猜也猜得到。”林小川把棋子抛起,又接住,“李墨斋是什么人?他生一次气,够京城说半年的。” “那你还不着急?”赵无常急得直跺脚,“我爹说了,这事闹得太大,连宫里都惊动了!陛下今天早朝还问起,说‘林天霸的儿子真如此不堪?’” 林小川的手顿了顿,棋子差点掉在地上。但他很快稳住了,继续抛接棋子:“陛下都知道了?那好啊,省得我再费力装。” “川哥!”赵无常一把抢过棋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是真那样的人!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 林小川看着空空的手,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赵无常,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无常,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爱玩,不爱学。李老的对子太高雅,我对不上,只好对些我能对的。” “你撒谎!”赵无常眼圈红了,“川哥,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背诗时的样子,你在赌坊揭穿老千时的样子,你根本就不是个草包!” 林小川的笑容僵住了。他别过脸去,不敢看赵无常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林小川才轻声说:“无常,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我想知道!”赵无常固执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想帮你!” “你帮不了。”林小川站起身,走到鱼池边,“谁也帮不了。” 赵无常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林小川没有回头。他站在池边,看着水里的锦鲤游来游去。鱼很自在,因为它们不需要装,不需要藏,不需要背负什么。 而他…… “少爷。”林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军回来了,叫您去书房。” 林小川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平静的表情:“知道了。” 书房里,林天霸背对着门,看着墙上那幅边塞图。听见开门声,他没有回头。 “父亲。”林小川行礼。 林天霸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小川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缓缓开口:“今日早朝,陛下问起你。” “赵无常跟我说了。” “王御史当场出列,说你玷污文坛,有辱门风,请陛下下旨惩戒。”林天霸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小川听得出里面的疲惫,“陛下没准,只是说‘少年顽劣,稍加管束便是’。但下朝后,陛下单独留下我,问了一句……” 他转过身,看着儿子:“问‘林将军,你儿子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林小川的心沉了下去。 “你怎么回答的?”他问。 “我说……”林天霸闭上眼睛,“我说‘犬子顽劣,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恕罪。’” 书房里陷入死寂。 良久,林天霸才睁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他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边的白发也更显眼了。 “小川。”他说,“为父只是想让你显得有点纨绔,而不是现在这样” 林小川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李墨斋是文坛泰斗,你气走他,从此文坛再无你的立足之地。”林天霸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小川心上,“今日之后,全京城都会笑林家,笑我林天霸养了个不肖子。这些……你都不在乎吗?” 林小川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在乎。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但他不能说。 “父亲。”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林天霸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失望,有疲惫,有一种认命般的无奈。 “罢了。”他摆摆手,“你出去吧。” 林小川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听见父亲低声说: “文坛自此成笑谈……也罢,笑就笑吧。总比……总比招祸强。” 林小川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一下,一下。 像心跳。 也像某种告别。 告别那个可能成为“书香门第”的林家。 告别那个可能才华横溢的林小川。 从此以后,林家就是“纨绔世家”。 而他林小川,就是京城最大的笑柄。 文坛的笑谈。 将门的耻辱。 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选的。 他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刺眼。 他忽然笑了。 无声地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但他没有擦。 就让眼泪流吧。 反正,也没人看得见。 反正,看见了,也会以为他是笑出来的。 没人知道,这笑里有多少苦。 就像没人知道,那个“纨绔”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一个人。 文坛自此成笑谈。 而他,就是那个笑谈的主角。 第29章 发小无常兄弟情 第三天清晨,赵无常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地闯进来,而是规规矩矩站在院门口,等林童通报后才慢慢走进来。林小川正在院子里练字——周先生虽然还在教,但布置的功课已经越来越简单,大概是觉得他真的“无可救药”了。 “川哥。”赵无常叫了一声,声音有些闷。 林小川放下笔,抬头看他。赵无常眼圈有点黑,像是没睡好,但眼睛很亮,亮得有些不正常。 “怎么这么早?”林小川问。 “睡不着。”赵无常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得不像他,“想了一夜,想明白了一些事。”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想明白什么?” 赵无常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林小川看了很久,久到林小川都想避开他的目光了,才缓缓开口:“川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什么?”林小川一愣。 “我爹常说我傻,直肠子,没心眼。”赵无常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再傻的人,看久了,也能看出些门道。” 他顿了顿,继续说:“川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一年。”林小川说。他七岁认识赵无常,那年赵无常八岁,两个孩子在花园里抢一个陀螺,打了一架,反而成了朋友。 “十一年。”赵无常重复道,“十一年里,我见过你很多样子。高兴的,生气的,耍赖的,认真的。可最近这半年……你好像变了个人。” 林小川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 “不对。”赵无常摇摇头,“不是变了个人,是……戴了张面具。” 林小川想说什么,但赵无常没给他机会。 “你先听我说完。”赵无常难得地严肃,“一开始我也以为你就是贪玩,就是不爱学。可后来我想想——七岁那年,咱们一起背书,你明明比我记得快。十岁那年,咱们下棋,你明明能赢我,却故意输。十三岁那年,咱们在街上遇到混混,你明明……” 他停住了,深吸一口气:“你明明会功夫。” 最后这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像惊雷一样炸在林小川耳边。 “你胡说什么。”林小川勉强笑道,“我哪会功夫?” “你会。”赵无常盯着他,“那天在城西巷子里,三个混混围住咱们,说要钱。你把我拉到身后,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你出手了。动作很快,我都没看清,那三个人就倒下了。” 林小川的心跳得厉害。他记得那天——赵无常被吓傻了,他情急之下出了手,事后还编了个谎,说是路过的大侠帮忙。 “那是有人帮忙。”他说。 “没有。”赵无常摇头,“我后来回去看过,巷子里没有别人。” 林小川说不出话了。他没想到,赵无常记得这么清楚。 “还有赌坊那次。”赵无常继续说,“你揭穿张老三出千,说是运气,是听戏听来的。可我知道,你从来不看那种赌侠戏。你爱看的是兵书——我见过你偷看。” “我没有……” “你有。”赵无常的声音有些发颤,“川哥,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诗词先生那次,你醉酒背诗,背得那么熟,怎么可能是第一次听?对联先生那次,你那些粗俗对子,对仗那么工整,怎么可能真是随口胡诌?”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更红了:“还有李老这次……李老是什么人?你要是真傻,能把他气成那样?你要是真不懂,能对出那样的对子?” 林小川低下头,不敢看他。 “川哥。”赵无常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装?” 林小川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无常,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我想知道!”赵无常抓住他的手腕,抓得很紧,“我想帮你!我不想看你一个人扛着!” 林小川抬起头,看着赵无常。这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个总是傻乎乎跟在他身后的胖子,此刻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帮我?”他苦笑,“你怎么帮?” “我能帮很多!”赵无常急切地说,“至少……至少我能陪你演戏!至少我能不让人怀疑你!至少……至少我能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这话说得简单,却像一道暖流,涌进林小川冰冷的心底。 十一年了。 十一年来,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装傻,一个人练功,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守着那个不能说的秘密。连父亲都不能说,连母亲都不能说。 可现在,赵无常说——你不是一个人。 “无常。”林小川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如果……如果被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吗?” “我不怕。”赵无常挺起胸膛,“我爹是礼部尚书,再怎么着,也罪不至死。而且……而且我相信你,川哥。你做这些,肯定有你的道理。你不是那种会害人的人。” 林小川闭上眼睛。心里五味杂陈——有感动,有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愧疚。 他想起七岁那年,李先生临走前说的话:“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麻烦。” 现在,赵无常知道了——至少知道了一部分。 这会给他带来麻烦吗? “无常。”林小川睁开眼,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我告诉你,我确实在装,确实在瞒着所有人,包括我父亲。你会怎么做?” 赵无常毫不犹豫:“我会帮你继续装。” “为什么?” “因为你是川哥。”赵无常说得很简单,“因为咱们是哥们儿。哥们儿之间,就该互相帮忙。” 林小川沉默了。他看着赵无常那双真诚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这十一年来的伪装,在这样纯粹的信任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好。”他终于说,“那我告诉你——我是在装。但为什么装,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赵无常眼睛更亮了,像有两颗星星在闪烁:“这就够了!川哥,你肯承认,就够了!” 他激动得站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坐回来,压低声音:“那以后……以后我该怎么帮你?是不是得配合你演戏?是不是得在外人面前,也把你当纨绔?” “是。”林小川点头,“而且要演得像。不能让人看出来,你知道我在装。” “这个我擅长!”赵无常拍着胸脯,“我爹老说我傻,说我藏不住事。可这次,我肯定能藏住!” 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笃定,让林小川忍不住笑了。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真心地笑。 “川哥,你笑了!”赵无常惊喜道,“你多久没这么笑过了?” 林小川一愣。是啊,多久了?半年?一年?自从开始刻意装纨绔,他就很少真心笑了。即使笑,也是那种玩世不恭的、没心没肺的笑。 “无常。”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赵无常摆摆手,“不过川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等你哪天不用装了,得第一个告诉我。”赵无常认真地说,“我想看看……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林小川心里一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晨光越来越亮,院子里的竹影渐渐缩短。远处传来下人们开始干活的声音,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赵无常站起来:“那我先走了。今天还得去我爹那儿挨骂——他听说我昨天又来找你,气得够呛。” “你爹……” “没事。”赵无常咧嘴一笑,“我爹就那样,骂完就忘了。而且现在我知道你在装,挨骂也值了!” 他走到院门口,又回过头:“川哥,保重。” “你也是。” 赵无常走了。林小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原来,有个人知道真相,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他不必完全孤独。 虽然前路依然艰难,虽然面具依然要戴。 但至少……至少有了一个可以真心相待的人。 林童从外面进来,见他在笑,有些惊讶:“少爷,您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嗯。”林小川点头,“是不错。” 他看着院门的方向。 那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胖子。 那个傻乎乎却重义气的朋友。 那个……知道他秘密,还愿意帮他守秘密的人。 文坛成了笑谈又如何? 林家成了笑柄又如何? 至少,他还有这样一个朋友。 这就够了。 第30章 无常好心来添乱 赵无常知道林小川秘密的第三天。西市的悦来茶馆——就是之前文人士子们议论林小川气走李墨斋的地方。那天下午,赵无常带着两个跟班去喝茶,刚上二楼,就听见角落那桌又在谈论将军府的事。 “……所以说啊,林家这算是完了。”一个尖嗓子书生说得唾沫横飞,“林将军一世英名,全毁在这个儿子手里。你们说说,连李老都敢气走,这得有多混账?” 另一个胖书生接口:“可不是嘛!我听说啊,那林小川不只是粗俗,简直是有辱斯文!李老那副‘松风煮茗,竹雨谈诗’多雅致?他居然对个‘狗屎拌饭,猫尿下酒’!这要是我儿子,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赵无常本来已经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听到这话,脚步停住了。他脸色一沉,转身就朝那桌走去。 两个跟班一看不对劲,赶紧跟上:“赵公子,算了算了……” “算什么算!”赵无常甩开他们,径直走到那桌前,双手叉腰,“刚才是谁在说川哥坏话?” 三个书生吓了一跳。尖嗓子书生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虽然比赵无常高半个头,但气势明显弱了一截:“你……你是谁?我们谈论何人,与你何干?” “我是赵无常,礼部尚书之子!”赵无常挺起胸膛,“林小川是我兄弟!你们在这儿嚼舌根,就跟我有关!” 茶馆二楼顿时安静下来。其他桌的客人都放下茶杯,好奇地看向这边。 胖书生也站起来,拱手道:“原来是赵公子。我等只是闲聊,并无恶意……” “还没恶意?”赵无常打断他,“什么‘有辱斯文’,什么‘打断腿’,这话还不叫恶意?你们读过几年书,就在这里妄议他人?” 尖嗓子书生脸涨红了:“我等说的都是事实!林小川气走李老,难道不是真事?他对出那等粗俗对子,难道不是事实?” “是事实又怎样?”赵无常声音更大了,“川哥他……他自有他的道理!你们懂什么?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道理?”胖书生忍不住笑了,“赵公子,你倒说说,有什么道理能让他对出‘狗屎拌饭,猫尿下酒’这样的对子?莫非林公子觉得,这就是雅趣?”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声。 赵无常气得脸都白了。他想说林小川是在装,是在藏,是有苦衷的。但话到嘴边,猛然想起林小川的嘱咐——不能让人看出来。 他咬了咬牙,憋出一句:“川哥他……他就是率性!不像你们这些酸儒,整天假正经!” 这话一出,场面更尴尬了。三个书生脸色都不好看,其他客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赵公子这话就不对了。”尖嗓子书生冷笑,“我等读书人,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林公子这般作为,难道不该议论?若是人人学他,这世道成何体统?” “就是!”胖书生附和,“我等议论,也是为林公子好。若他能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岂不是美事一桩?” “改什么改!”赵无常脱口而出,“川哥他根本不需要改!他这样……这样挺好的!” 二楼彻底安静了。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赵无常。 “赵公子……”一个跟班小心翼翼地拉他的袖子,“要不……咱们先走吧?” 赵无常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面子上挂不住,硬着头皮继续说:“反正……反正你们不许再说川哥坏话!再说,我就……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还挥了挥拳头——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会武功。 三个书生对视一眼,都笑了。尖嗓子书生摇摇头:“赵公子,这里是茶馆,不是武馆。要动武,还请移步他处。” “你……”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无常,别闹了。” 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林小川不知何时站在那儿,身后跟着林童。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锦袍,头发随意束着,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 “川哥?”赵无常一愣,“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在这儿跟人吵架,过来看看。”林小川慢悠悠地走过来,扫了一眼那三个书生,又看了看赵无常,“怎么回事?” “他们说你坏话!”赵无常指着那三人。 林小川笑了:“说我坏话的人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吗?” 他走到桌前,对三个书生拱了拱手:“几位,我兄弟性子直,多有得罪。今日的茶钱,算我的,就当赔罪了。”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银子足有五两,够这一桌喝一个月的茶了。 三个书生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林小川会来,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 尖嗓子书生最先反应过来,脸色有些尴尬:“林公子客气了。方才……方才我等也有不是。” “无妨。”林小川摆摆手,“议论我是应该的。毕竟我确实气走了李老,确实对不出好对子。诸位若是不议论,那才奇怪呢。” 这话说得坦荡,反倒让三个书生不好意思了。 胖书生犹豫了一下,问:“林公子,恕在下冒昧——您真的觉得,那副对子……对得好?” “好?”林小川笑了,“‘狗屎拌饭,猫尿下酒’,这能叫好?我自己都觉得粗俗。” “那您为何……” “因为我就想这样对。”林小川说得理所当然,“李老的对子太高雅,我不会。只好对些我会的。诸位觉得粗俗,那就粗俗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雅人。” 说完,他拍拍赵无常的肩膀:“走了,无常。” 赵无常还想说什么,但被林小川拽着下了楼。林童赶紧跟上。 走出茶馆,赵无常才挣脱开来,急道:“川哥,你干嘛给他们银子?他们说你坏话,你还赔钱?” “不赔钱,难道真让你跟他们打一架?”林小川没好气地说,“无常,我跟你说过什么?让你配合我演戏,不是让你替我出头!” “可他们……”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林小川打断他,“我本来就是纨绔,本来就是粗俗,本来就是气走了李老。这有什么好争的?” 赵无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林小川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无常,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样……这样反而更引人注意。你越替我说话,别人就越好奇,越想探究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明白吗?” 赵无常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我……我就是听不得他们说你是纨绔,说你扶不起……” “那就让他们说。”林小川拍拍他的肩,“我本来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是事实。你非要争,反而让人怀疑。”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但他们都无心看。 “川哥。”赵无常小声说,“我是不是……又给你添乱了?” 林小川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圈又红了,心里一软:“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以后……以后别这样了。” “嗯。”赵无常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走到街口,两人要分开了。赵无常往东回尚书府,林小川往西回将军府。 “川哥。”赵无常忽然又叫住他,“今天这事……会不会传到将军耳朵里?” 林小川想了想:“可能会。茶馆那么多人,总会有人传话。” “那……那你爹会不会生气?” “会。”林小川实话实说,“但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生气了。” 他摆摆手,转身走了。 赵无常站在原地,看着林小川渐行渐远,心里五味杂陈。 他本来想帮忙的。 结果又添了乱。 “猪队友……”他喃喃自语,苦笑着摇摇头,“我还真是个猪队友。” 远处,林小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赵无常站了很久,才转身往家走。 而茶馆二楼,那三个书生还坐在桌前,看着那锭银子,面面相觑。 “这林小川……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胖书生忽然说。 尖嗓子书生点点头:“至少挺大方的。而且……他说得挺坦荡。不像装的。” “装的?”第三个人问,“装什么?” “装粗俗啊。”尖嗓子书生若有所思,“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他是在装?” “装?为什么要装?” “那我就不知道了。”尖嗓子书生摇摇头,“只是觉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们当然不知道。 就像赵无常不知道,他的“帮忙”,反而让有心人多想了。 就像林小川不知道,这场戏,越来越难演了。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京城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猪队友”发小引发的麻烦,恐怕也才刚刚开始。 第31章 武学名师熊背腰 这天清晨,练武场上寒霜还未消去。林小川裹着厚厚的披风,缩着脖子站在场边,嘴里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 “少爷,陈师傅到了。”林童小声提醒。 林小川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身影正从院门口走来。这人约莫四十来岁,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最显眼的是他那副腰身——粗壮如熊。 这就是父亲新请的武学师傅。听说曾是边军教头,退伍后在京城开武馆,教出过好几个武举人。 “林公子。”陈师傅走到近前,抱拳行礼。声音浑厚,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林小川赶紧还礼:“学生林小川,见过陈师傅。” 陈铁山上下打量他一番:“林公子这身板……怕是没怎么练过吧?” “没……没怎么练。”林小川实话实说——当然,说的是白天的他。 “那今日咱们就从基础开始。”陈师父解下披风说道“先站桩。林公子可知道什么是站桩?” “就是……站着不动?”林小川试探着问。 陈铁山摇头:“站桩是练武的根基。马步桩,来,跟我做。” 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屈膝下蹲,摆出一个标准的马步姿势。 林小川照做——但做得歪歪扭扭,没蹲到位,腰也没挺直。 “不对。”陈师傅走过来,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再往下蹲,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林小川调整了一下,但很快就开始晃悠。 “这才多久?”陈师傅笑道“林公子,站桩最练耐力。你这样的,在军中连一刻钟都站不住。” “太累了……”林小川抱怨,“腿酸。” “酸就对了。”陈师傅不为所动,“继续站。站满一炷香。” 他在旁边,点上一炷香。 林小川苦着脸,继续站桩。但不到半炷香,他就开始左摇右晃,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陈师傅,我真站不住了……” 陈师傅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但也没有同情:“林公子,将军请我来教你,是希望你能学些防身的本事。但你若连站桩都坚持不了,后面的刀枪剑戟,就更别想了。” “我……我就是身子弱。”林小川揉着发酸的腿,“要不咱们学点简单的?比如……比如怎么逃跑?” 陈师傅顿时有点惊讶:“逃跑?” “对啊。”林小川一本正经地说,“打不过就跑,这不是最基本的吗?陈师傅您教教我,怎么跑得快,怎么躲得好,这多实用!” 陈师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林公子,练武不是为了逃跑,是为了不逃。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能守住该守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那……那守不住怎么办?”林小川问。 “守不住也要守。”陈师傅说,“这是武人的本分。” 林小川不说话了。他想起父亲,想起那些驻守边关的将士。他们守的,又何尝是能轻易守住的东西? 香终于烧完了。 “起来吧。”陈师傅说,“接下来练拳。我教你一套基础拳法,叫‘开山拳’。看好了。” 他拉开架势,一拳击出,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动作刚猛有力,每一拳都充满爆发力。 林小川看着,心里暗暗点头。这套拳法他见过——密室里有一本《军中拳法辑要》,里面就有“开山拳”的图谱和口诀。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来,你试试。”陈师傅收拳,示意他上前。 林小川走到场中,摆了个架势——故意摆得松松垮垮,全无力度。然后他出拳,软绵绵的,像在打棉花。 “不对。”陈师傅摇头,“出拳要有力,要从腰发力。你这样,连只鸡都打不死。” “打鸡干嘛……”林小川嘀咕。 “我是打个比方!”陈师傅有点火了,“林公子,你到底想不想学?” “想啊。”林小川说,“但能不能……能不能学点好看的?比如那种一挥手就倒一片的?或者一跳就能上房的?” “那是戏文里的!”陈师傅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真正的武功,都是苦练出来的!没有捷径!” “可我觉得戏文里的挺好……”林小川小声说。 陈师傅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怒火。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杆长枪:“那咱们练枪。枪最讲基本功。你先学握枪。” 林小川接过枪。枪是枪头包了布,是教学用的。他故意握得很别扭,一只手高一只手低。 “两手与肩同宽,虎口相对。”陈师傅纠正他的姿势,“对,就这样。现在学刺枪。” 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刺枪动作——蹬地,转腰,送肩,刺出。一气呵成,枪尖在空中刺出一个漂亮的轨迹。 林小川照做。但他是“照葫芦画瓢”,动作生硬,力道全无。刺出去时,枪杆都在抖。 “太软了!”陈师傅摇头,“枪要稳,要狠。你这样,别说杀敌,连枪都拿不稳。” “那我再试试……”林小川说着,又刺了一枪。这次他“不小心”用上了腰力——虽然只用了三成,但动作明显流畅了许多。 陈师傅看着不太满意:“这次还行。但还不够,继续练。” 就这样,一个上午,林小川在陈师傅的监督下,站桩、打拳、刺枪。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马马虎虎,但偶尔又会“意外”地做出标准的姿势。 到午时,陈师傅终于喊停。 “今日就到这儿吧。”他说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教林小川,比他自己练功还累,“林公子,你回去后要多加练习。尤其是站桩,每日至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林小川苦着脸,“那腿不得断了?” “断不了。”陈师傅难得地笑了笑,“练武就是这样,苦在前,甜在后。等你能站住一个时辰,就能感觉到好处了。” 他顿了顿,又说:“林公子,我看你……其实有点天赋。只是不用心。若是肯下功夫,未必不能有所成。” 林小川心里一动,但面上还是那副惫懒样子:“陈师傅过奖了。我就是玩玩,不指望有什么成就。” “玩玩?”陈师傅看着他,眼神复杂,“林公子,你父亲是护国大将军,一生征战,保家卫国。你身为他的儿子,就算不指望建功立业,至少也该有些自保的本事。这世道……不太平。”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林小川听出了弦外之音——北境局势紧张,朝中暗流涌动。父亲虽然没明说,但陈师傅这样的老军人,自然能感觉到。 “陈师傅说的是。”他低下头,“我会……尽力。” 陈师傅点点头,没再多说,收拾东西走了。 林小川站在练武场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魁梧,步伐沉稳。 “少爷,回屋吧,别着凉了。”林童拿来披风。 林小川接过披风,却没立刻走。他走到兵器架前,拿起刚才那杆枪。握紧,站稳,腰一拧,枪刺出。 这一次,动作标准,力道十足。枪尖刺破空气,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林童看得目瞪口呆。 林小川收枪,把枪放回架上,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吧。” 两人往回走。地上的霜已经开始化了,留下一片片湿痕。 “少爷。”林童小声说,“您刚才那一下……陈师傅要是看见了,肯定得吓一跳。” “所以他没看见。”林小川说,“林童,今天的事,别跟任何人说。” “我知道。” 回到院子,林小川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那枚黑子,脑子里却在想陈师傅的话。 “这世道……不太平。” 是啊,不太平。 所以他更要藏好。 更要继续装下去。 第32章 将军重金请高人 陈师傅离开将军府的当晚,林天霸在书房召见了管家林福。 “陈师傅怎么说?”林天霸坐在书桌后,手里翻着一本兵书。 林福站在桌前,微微躬身:“陈师傅说……公子身子弱,底子薄,但偶尔有些动作,还算灵巧。” “偶尔?”林天霸抬头。 “是。”林福说,“陈师傅说,公子大多时候都懒散,站桩站不住,出拳没力气。但偶尔……偶尔会做出些标准的姿势,虽然很快又变回去了。” 林天霸放下兵书,良久,他才开口:“你觉得,小川是装的吗?” 林福犹豫了一下:“老爷,老奴不敢妄言。但老奴伺候林家三十年,看着公子长大。七岁前,公子聪慧过人,学什么都快。七岁后……就像是变了个人。” “七岁……”林天霸喃喃自语,“是啊,七岁那年。” 他想起那年李先生告老还乡前说的话:“少公子不成器,反倒是件好事。”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老爷。”林福小心地说,“这几日外面传得厉害,说公子气走李墨斋,说林家……说林家后继无人。有些话,说得很难听。” “我知道。”林天霸摆摆手,“让他们说去吧。比起名声,命更重要。” 这话说得林福心里一惊。他不敢接话,只是低下头。 “陈师傅那边,给了多少聘金?”林天霸问。 “一百两。”林福说,“按惯例给的。” “再加一百两。”林天霸说,“告诉他,只要他肯继续教,每月再加五十两。” 林福抬起头,有些惊讶:“老爷,这……这比请李老还高了。” “李老是文宗,陈师傅是武师,不一样。”林天霸站起身,走到窗边,“文可以慢慢学,武……得尽快。这世道,说变就变。” 林福明白了。北境不安,朝堂不宁,将军这是在为公子铺路——哪怕这条路,是装出来的“不成器”之路。 “老奴明白了。”他躬身,“明日就去办。” “还有。”林天霸转过身,“再去打听打听,京城还有哪些真本事的武师。不管花多少钱,都要请来。” “老爷是要……” “一个个试。”林天霸说,“总有一个,能试出他的真本事,或者……能真的教他点东西。” 林夫霸既希望儿子真有本事,又希望他继续装下去。这种矛盾,折磨了他很多年。 林福退下后,林天霸一个人在书房里站了很久。他看着墙上那幅边塞图,图上是雁门关的雄姿,关下是千军万马。 那是他年轻时的战场。 现在,战场在朝堂,在京城,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将军府。 “小川……”他低声说,“爹对不住你。” 第二天,林福带着二百两银票去了陈师傅的武馆。 武馆在西市边上,门面不大,但里面很宽敞。陈师傅正在教几个弟子练拳,见林福来,示意弟子们自己练,迎了上来。 “林管家。”他抱拳。 “陈师傅。”林福回礼,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封,“这是将军的一点心意。” 陈师傅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百两银票。他开口说道:“林管家,这聘金已经给过了。” “这是额外的。”林福说,“将军说,只要陈师傅肯用心教,每月再加五十两。” 陈师傅沉默了。他不是贪财的人,但这份厚礼,显然有深意。 “将军是不是……对公子有什么特别的期望?”他试探着问。 林福叹了口气:“陈师傅,有些话,老奴不好说。但将军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望子成龙。只是公子他……你也看到了。” 陈师傅想起林小川那副懒散样子,点点头:“公子确实需要多加管教。” “所以将军才不惜重金。”林福说,“陈师傅是行家,想必明白——有些本事,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但有些时候,一夜之间就可能用上。” 这话说得含蓄,但陈师傅听懂了。他在军中多年,见过太多突然的变故。有时候,一点功夫,可能就是一条命。 “我明白了。”他把银票收好,“请转告将军,陈某定当尽力。” “有劳陈师傅。” 林福走了。陈师傅站在武馆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昨天林小川练枪时,那偶尔标准的动作。那种流畅,那种力道,不像是完全不会的人能做出来的。 除非……除非他在装。 可为什么要装? 陈师傅想不通。但他知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既然将军花了重金,他就得好好教。 哪怕学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消息传到林小川耳朵里时,他正在院子里逗鸟——那是赵无常前几天送来的画眉,关在金丝笼里,叫得响亮。 “少爷,听说将军又给陈师傅加了聘金。”林童小声说,“每月多加五十两。” 林小川手里的小棍停住了。他转过头:“多少?” “五十两。”林童说,“原来的聘金是一百两,现在每月一百五十两。” 林小川沉默了。他知道父亲有钱——护国大将军的俸禄不低,还有封地和赏赐。但每月一百五十两请一个武师,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花费了。 “父亲还说什么了?”他问。 “将军让林管家继续打听,京城还有哪些好武师,不管花多少钱都要请来。”林童说,“看样子,是要一个个试过去。” 林小川放下小棍,走到石凳边坐下。画眉还在笼子里欢快地叫着,但他听不进去了。 父亲这是……不打算放弃啊。 不管他装得多像,不管他气走多少先生,父亲还是要继续请,继续试。 这份坚持,让他心里既暖,又苦。 暖的是,父亲始终没有真的放弃他。 苦的是,他必须继续让父亲失望。 “林童。”他轻声说,“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不孝了?” 林童愣了愣:“少爷,您有您的苦衷……” “苦衷就能抵消不孝吗?”林小川苦笑,“父亲为我操心,为我花钱,为我受尽嘲笑。我却……却一直在骗他。” 林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着头。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画眉的叫声,清脆却孤单。 良久,林小川才站起身:“走吧,该去练武了。陈师傅今天该来了。” 他往练武场走去,背影挺直,但脚步有些沉重。 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将军重金请高人。 高人能不能教出真本事,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这份重金,这份苦心,林小川记住了。 也记住了那份,不能言说的愧疚。 第33章 乱拳挥舞巧破招 晨霜未化,练武场上寒意逼人。 林小川缩着脖子站在场边,看陈师傅演练一套拳法。是军中专用的搏杀技,招式简练狠辣,没有多余花哨。 “看好了。”陈铁山拉开架势,一拳直出,中途变掌为爪,猛地向下一扣,“这招叫‘擒狼手’,专扣对手腕脉。” 他放慢动作又演示一遍,每个细节都讲解清楚:“出拳要快,变招要突然。手腕一扣,对方半边身子就麻了。” 林小川看着,心里默记。这招他在密室里练过——《军中拳法辑要》里有记载,但图谱不全。陈师傅这一演示,正好补全了缺失的部分。 “你来试试。”陈师傅收势。 林小川走到场中,摆了个松松垮垮的架势。他深吸一口气,一拳打出——故意打得软绵绵的,变掌为爪时动作生硬,像在抓空气。 “不对。”陈师傅摇摇头,“力道呢?速度呢?你这是在挠痒痒。” “陈师傅,这太难了……”林小川苦着脸。 “难才要练。”陈师傅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感受这个力道。出拳时腰要拧,肩要送,力从地起……” 他带着林小川做了一遍。粗糙的大手握着手腕,林小川能感受到那股沉稳的力量——这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的手。 “再来。”陈师傅松开手。 林小川再次出拳。这次他“不小心”多用了几分腰力,动作流畅了些,但很快就故意泄了劲,扣腕时软绵绵的。 陈师傅盯着他,刚才那一瞬间的流畅,他看见了。但太快,太短,像错觉。 “算了,换一招。”他说,“这招叫‘断山腿’,看仔细。” 他后撤半步,右腿猛地扫出,带起一阵风声。腿扫到半空突然变向,改为蹬踏,落地时震得地上的霜花四溅。 林小川眼睛一亮。这招他也知道,但书中只说“扫腿变蹬踏”,没讲具体如何变向。陈师傅这一演示,豁然开朗。 “该你了。” 林小川学着他的样子,后撤,扫腿——动作歪歪扭扭,变向时差点摔倒。他踉跄几步才站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陈师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接下来半个时辰,陈师傅又教了三招。林小川每一招都学得马马虎虎,但总会在某个瞬间,露出一点“灵光”。有时是一个步伐,有时是一个转腰,有时是一个发力。 陈师傅越教越疑惑。这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他笨,偶尔的动作又很标准。说他聪明,大多时候都懒散得不像话。 “休息一会儿。”他终于说。 林小川一屁股坐在练武场边的石凳上。林童赶紧递上热茶。 陈师傅也在旁边坐下,喝了口茶,忽然问:“林公子,你以前真没练过?” “练过一点。”林小川说,“小时候跟府里的护院学过几下,早忘了。” “护院教的什么?” “就……就些把式。”林小川含糊道,“打打闹闹的那种。” 陈师傅点点头,没再追问。但他心里清楚——府里那些护院,教的都是花架子。可林小川刚才那几个动作,分明有军伍的影子。 难道…… 他想起一个传闻。说是林天霸年轻时,在军中留下一套练兵笔记。难道林小川偷看过? “林公子。”他又开口,“咱们过两招如何?” 林小川一愣:“过招?我哪是陈师傅的对手……” “就试试。”陈师傅站起身,“我不使力,你就用刚才教的几招,攻过来。” 林小川犹豫了。他知道这是试探。可不过招,更可疑。 “那……那陈师傅手下留情。”他站起来,走到场中。 两人相对而立。陈师傅摆了个守势:“来。” 林小川深吸一口气,一拳打出——还是那副软绵绵的样子。陈师傅轻松格开,摇头:“用力。” 第二拳,林小川加了点力,但依然没什么威胁。陈师傅再次格开,摇了摇头。 第三拳时,林小川“不小心”用了腰力,拳速突然快了一分。陈师傅眼睛一亮,侧身避过,顺势扣向他的手腕。 这是刚才教的“擒狼手”。 这招他知道破法,用肘撞对方胸口。但他不能那么做。 情急之下,他胡乱挥舞手臂,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这一扑毫无章法,却歪打正着地避开了陈师傅的手,拳头胡乱地砸向对方肋下。 陈师傅急忙回防。但林小川已经收不住势,眼看要摔倒,他下意识地一拧腰,右脚一蹬,居然稳住了身形。 陈师傅看着林小川,眼神复杂。刚才那一扑,完全是乱来。可稳住身形的那一拧一蹬,分明是“断山腿”里的步法。 “你……”他张了张嘴。 林小川赶紧说:“陈师傅,对不住,我差点摔了……” “你刚才那一蹬,”陈师傅打断他,“怎么想到的?” “啊?”林小川装傻,“什么蹬?我就是……就是差点摔倒,随便蹬了一下。” “随便蹬了一下?”陈师傅盯着他,“林公子,你知道我刚才那招‘擒狼手’,该怎么破吗?” “不……不知道啊。”林小川一脸茫然,“陈师傅教的,不是擒人的吗?” 陈师傅不说话了。他背着手,在场中踱步,走了两圈才停下。 “林公子,你真是……让我看不透。”他缓缓道,“说你不会,偶尔又有模有样。说你会,大多时候又胡来。刚才那一扑,完全是乱拳。可乱拳,有时候反而能破招。” 林小川低下头,心怦怦直跳。 “不过这样也好。”陈师傅忽然笑了,“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规矩?能打赢的就是好招。乱拳打死老师傅,这话不假。” 他拍拍林小川的肩膀:“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后,多练练站桩。下盘稳了,乱拳也能打出力道。” “是,陈师傅。” 陈师傅收拾东西走了。林小川站在练武场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长长舒了口气。 林童走过来,小声说:“少爷,刚才好险……” “是啊。”林小川擦擦额头的汗——这回是真出汗了,“差点露馅。” “陈师傅是不是怀疑了?” “可能有点。”林小川说,“但他没证据。而且……我说是乱拳,他就信了。” 两人往回走,“少爷。”林童犹豫着问,“您说,这样还要多久?万一……万一哪天真的瞒不住了怎么办?” 林小川沉默了片刻。 “瞒不住也得瞒。”他说,“至少现在,还得继续。” 回到院子,他没有进书房,而是站在鱼池边,看着水里的锦鲤。鱼儿游得自在,不用装,不用藏。 他忽然想起陈师傅那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是啊,他现在用的就是乱拳。 用粗俗对子对付文雅先生。 用懒散态度对付严格武师。 用纨绔面具对付所有人。 这乱拳,能不能瞒过那些猜疑的“老师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用他的方式。 用这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的“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