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三年归来,疯批太子还在招魂》 第一章 攻略失败,太子杀回来了 宣政殿。 沈元昭压抑着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反胃,鼓起勇气垂眸。 老皇帝的脑袋被那疯子枭首示众,和帝王冠摆放在龙椅上。 这是她第二次穿进这个世界。 上一次穿越,是三年前。 上面给她的任务是辅佐男主龙傲天登基。 按照常人的逻辑自然选择攻略男主,但沈元昭脑回路清奇,偏偏选择攻略男二号,也就是这本书里的反派,太子谢执。 她费劲心思成了太子伴读,靠近他,崇拜他,和他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最后利用他,危难时将他一脚踢下马车。 唯一的反派还没来得及黑化,就被她掐了苗,也就没有机会和男主龙傲天争夺皇位。 任务提前完成。 沈元昭领取了丰厚的现金奖励,以“金蝉脱壳”之法,顺利回到原世界。 可好日子还没过三年,久到她都要把这里忘干净了,这本书以诡异般的情节走向突然崩塌,又将她拉了回去。 沈元昭心中推算了一下时间,崩塌时间正是谢执攻破城池的前三天。 那三天的时间,沈元昭通过手环上报给【原著修正政府】,政府也无从得知为什么她会被拉回这个世界,也找不到办法让她回到原世界。 迫于无奈,他们迅速给沈元昭换了一个新身份。 这一届的新科状元,沈狸。 她现在要做的是伪装好自己的身份,找到回去的法子。 一旦被谢执发现,她的下场一定凄惨无比。 万幸的是,太子谢执从未见过沈狸,所以,在谢执尚未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前,沈元昭还有时间找到回去的法子。 就在这时,谢执说话了。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循循善诱般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好似世间最善解人意的仁慈明主。 诸臣不敢回应。 前太子谢执。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敌国了。 谢执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率领精锐兵马,连破数座城池,直抵皇城。 沈元昭亦心中苦闷。 原主也是被祸及鱼池的鱼罢了! 女扮男装,替兄科考,只为重振沈家门楣,呕心沥血,一朝夺榜,高中状元,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这天杀的谢执,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在原主殿试的这天,突然反了。 一朝寒窗苦读,功名利禄皆成了笑话。 沈元昭都能料想到,即使今日不死,日后就算她以新身份进朝为官,也要被同朝官员戳着脊梁骨,痛骂“晦气”!新科状元竟将老皇帝给克死了! 冤不冤啊,冤不冤! 还有这谢执。 三年未见,黑化值直接爆了。 显然是她当初“走捷径”时的报应。 沈元昭绝望闭眼,脑海中俨然回忆起少年时的谢执。 他被自己无情踹下马车。 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不可置信、绝望、痛心,仿佛要将她挫骨扬灰的恨。 他说,沈元昭,你胆敢背叛,来日,孤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以反派这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将自己挫骨扬灰。 好在那具躯壳潦草下葬,现在早就该尸骨无存了。 她现在是新科状元沈狸,理应高枕无忧。 只是…… 沈元昭眉头紧锁。 谢执在原书里,只是个尚未开智的反派炮灰,是原书男主功成名就时的垫脚石。 究竟何时……手伸到了皇城。 难道说三年前,她“金蝉脱壳”,边关遇袭,也是谢执的小动作? 思绪如潮。 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重重踩在沈元昭心头,自头顶传来,随后,一道暗紫龙纹的鞋面出现在她眼底,停住了。 黑影将沈元昭整个身躯笼罩。 沈元昭只觉后脖发毛,盯着地面,冷汗直流。 作为新科状元,她自然跪在队列第一,头顶那道炽热且锐利的视线,就是赤裸裸,不加掩饰冲着自己来的。 吾命休矣! 大殿一片死寂。 众人皆惶恐等待着上位者的审判。 须臾,头顶传来轻笑,那道暗紫龙纹的衣袍自沈元昭身边经过,柔软绸缎悄然滑过手背。 沈元昭猝不及防地被绸缎的凉深深一刺,身子轻颤,到底没敢动。 那道锐利目光带来的威压终于消失,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谢执用绢布擦拭剑上的鲜血。 “孤再说一遍,薄姬和谢鸠藏于何处?若有人知晓下落,饶其不死,加官进爵,可保一生荣华富贵,只是——” 话音一转,他忽然勾唇一笑,眼底涌起肆虐的暴戾:“孤的耐心有限,不喜欢等,如若不说,那便都杀了罢。” 众人面面相觑,抖如病鸡,万般求饶,始终说不出他们的去处。 热浪烘得人发晕,蝉鸣聒噪刺耳。 谢执的耐心在这些吵闹和求饶声当中一点点被磨尽。 “杀。” 太子发话,血流成河。 东宫暗卫拔剑。 不知是谁率先起身,撞到了后者,接二连三的连拖带拽,仓惶逃窜,然而殿门紧锁,连只苍蝇都进不来,紧接着便被不绝于耳的拍门声、凄厉尖叫声掩盖! 与此同时,外边传来一阵弓箭划破天际的凄厉声。 那些用于传信的信鸽悉数之间全部被绞杀! 等到殿内只剩死寂后,接下来,便是沈元昭在内的这些大臣了。 在敌国苟延残喘,还能培养出一批势力的谢执,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少年郎。 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卧薪尝胆后的帝王之势。 谢执取了金碟侍奉的葡萄,像是剥去诸臣脸上的遮羞布,将外皮细细剥去,捻在指尖,一边懒洋洋掀起那双凉薄的丹凤眼。 “诸位都是聪明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饥寒交迫,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致使有些人蠢蠢欲动,但也尚有血性者,将彻夜被围困的怒意重新点燃,起了鱼死网破之意。 “谢执!你这弑父的逆贼!我与你拼了!” 身侧有疾风而过。 利剑从皮肉里破开。 没等这不怕死的莽夫继续高声叫嚷,就捂着失血的脖子,径直失力朝地上一跪。 涓涓鲜血蜿蜒至指尖,沈元昭头一次感受到鲜血的温热,手指轻微一颤。 听到动静的几位年迈大臣惊慌抬头,窥见一堆宫人死不瞑目的模样,再一看地上还躺着身穿官服的年轻后生,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 胆小者翻了白眼,晕死过去。 谢执就是在这时,眼神掠过诸位大臣,踏着地上浓稠的鲜血,朝着还在战战兢兢的沈元昭走来,眼底尽是暴戾,还有……兴奋。 “这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他轻轻晒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阴冷和桀骜。 没等沈元昭做出反应,黑影笼罩,一股强硬霸道的力量掐着她下巴,迫使她抬头,正对上那双狭长的丹凤眼。 “沈狸,沈状元。” “你长得很像孤的一个故人。” 第二章 当面对峙,沦为阶下囚 沈元昭刹那间白了脸。 他,认出来了? 这是要找她算账?! 谢执眯着眼,似是不悦于见到她这副见了鬼般的表情,钳制着沈元昭的下巴抬高了些。 他这副要吃人般的模样,就更显得被掐着下巴的沈元昭越发羸弱。 近乎是面对面,鼻息扑到她脸颊处,皮肤表面都激起一层细小绒毛。 谢执笑眯眯的:“沈狸,孤记得你是沈家长子罢?” 沈元昭还有点不适应这个名字,缓慢点头:“是。” 她也搞不明白谢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前一秒还喊打喊杀,这会又好像对待后生似的对她和颜悦色。 谢执依旧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钳制她胳膊的双手也在微微收紧:“那自然认得孤的伴读,沈元昭罢?” 从反派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准没好事! 沈元昭如受惊的猫,轻微一颤:“臣,臣......” “臣,认得。” 语气抖得不成样子,乖顺的不敢反抗,生怕这疯子发火,提刀把自己当西瓜给砍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见到孤活着回来,你好像不是很开心啊,连孤的话都不敢答了,沈状元。” “是不是很后悔,你表兄当年踢我下马车的那一脚,力道小了。” 死寂,一片死寂。 若是先前大殿就是一片死寂,那么,在谢执说出这句话时,就越发变得诡异。 被他钳制在手里无法动弹的沈元昭,面红耳赤,只恨不能一头碰死在殿柱上。 谢执这厮从小就睚眦必报,是一头会咬住人不放的狼崽子,当年她为保沈家,一狠心将他从马车里一脚踢飞出好几丈。 现在当众提点自己,就是在敲打沈家呢。 提醒她,提醒沈家,他压根没把这件事给忘了。 谢执舔了舔唇齿,手上力道加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沈状元,说罢,你们沈家究竟把沈元昭藏在何处了?” “说,孤留你们沈家满门全尸,不说,孤要你们全都得死。” 沈元昭浑身剧烈一颤,然,很快冷静。 谢执饶有兴致:“想清楚了?要不要把沈元昭交出来。” “太子殿下。” 这般称呼,就是在诸位大臣面前,承认了他曾经太子殿下的身份。 谢执钳制她的手一怔。 沈元昭直起腰杆,鼓起勇气对上他黑如乌珠的冷眸,尽管那张观音相藏有惧意,却仍然不卑不亢。 “沈家及表兄沈元昭,有错。” “沈元昭,固有罪,万死难辞。行事偏激,皆沈元昭之过也。然沈元昭纵为千夫所指,亦是为国本。臣与沈元昭乃血亲表兄,殿下欲治沈元昭之罪,臣不敢辩唯恐伤及国本,有损东宫圣德。” “但,沈元昭已于三年前因君臣之愧自裁,虽死无悔,还请殿下明鉴。” 这些话一气呵成,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跪成几排的诸位大臣有所动容。 谁人不知当年宫中暴乱,徐皇后算计不成,还搭进去一对好儿女,皇帝铁了心要拿自己的儿女开刀,岂是沈家能阻拦的? 沈元昭无非是个被家族架在火上灼烤的替罪羔羊,若她不肯,沈家上下百条性命都得陪葬。 现在谢执卷土重来,第一个拿沈家开刀,实在无辜。 有人想求情,被亲友拉住。 谢执生了一双探不见底的黑眸,阴冷无情,犹如鹰目,将他们蠢蠢欲动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一别五年,沈家人还是如当年那般,分明怕他怕得要命,骨气却硬得很,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这些,无非就是在逼他。 这脾性,倒是意外和沈元昭很相似。 谢执缓慢松开钳制她的手,视线扫过沈元昭红袍笼罩下的细腰,指节分明的手,以及白皙脖颈,再到朱唇,眸光暗了几分。 果然是表兄弟,模样长得有八分相似。 沈狸生了一张观音相,又是一副任他人拿捏的姿态。 若是沈元昭没被他们藏起来,也许,成王败寇,跪在这的,就是沈元昭了。 到那时,他想要沈元昭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突然,谢执一怔,为自己荒诞的念头,扶额狂笑起来。 “沈状元不愧是国之栋梁,竟能将表兄谋害储君也能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他这举动属实令人意外,仿佛受了刺激般狂笑不止。 笑到最后,诸位大臣战战兢兢,沈元昭亦一颗心像是被人提到了嗓子眼。 狂笑骤然止住。 一股强硬的力道从手肘处传来,沈元昭瞠目结舌,被发疯的谢执强硬拖着丢到尸体前。 “连你表兄都不敢这样和我说话,你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和孤谈条件?” 猝不及防摔到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沈元昭苍白着脸,险些尖叫。 谢执掐着她的脸,眼神极具侵略性地扫过她胸口处佩戴的金花,那是属于每一任状元郎的象征。 当年,沈元昭同样有过。 原本这个时辰,沈狸该戴着这朵金花,跨马游街,接受百姓们的鲜花和祝贺。 然而,她现在沦为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沈状元,你与孤说,沈元昭究竟藏在何处了。” 谢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依不饶。 “他们都欺骗孤,说你表兄三年前因病而亡,可孤偏不信,像你表兄这样自私自利,阴狠算计的人,如何会轻而易举的死了?” 沈元昭壮着胆子道:“若是,她真的死了呢?” 谢执脸色沉了下来:“孤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见他神色悲悯,似乎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沈元昭不敢再说话了。 谢执盯着她,忽而一笑。 旋即,抹了一把地面殷红的鲜血,迎着沈元昭惊恐目光,触碰上她的脸庞,描绘着额间红色朱砂痣,再是眉眼,如同为女子添妆。 他描绘得十分仔细,仿佛是在做虔诚之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殿寂静得可怕,没有人敢打搅这位太子殿下的雅兴。 沈元昭任由他胡作非为,一边在想,莫不是当敌国质子的那些年,谢执发生了什么,有了难以启齿的癖好。 最后,食指落到唇瓣,谢执动作停住。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玩腻了,连忙启唇:“殿下——” 下一秒,话音止住,舌尖抵住,沈元昭瞳孔猛地瞪大。 谢执这疯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将手指伸进了她的口中,并且,还细细顺着唇齿描绘起来。 动作幅度虽小,可沈元昭哪遇到过这种状况!像这样把她搞到脸面通红,是生平头一遭。 谢元昭静静欣赏着她素来不动如山的清冷面容,一寸寸崩裂,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恶意和愉悦。 真像。 太像了。 他突然笑了笑,语气复杂道:“沈状元,你长得......真是像极了你的表兄。” 沈元昭被他钳制,生理性眼泪夺眶而出。 须臾,在诸位大臣跪到发麻,摇摇欲坠时,谢执终于将她丢给暗卫。 “人,带回寝宫,孤,亲自审。” 末了,他添了一句。 “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沈元昭给孤找出来。” 第三章 挖坟起棺,太子报仇心切 沈元昭被暗卫提到东宫时,两股战战。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挤出几滴眼泪,本想求情,未曾想挪开袖子,一抬头身边都是些老熟人—— 二伯,在她身边当过差的家仆,连她生前最爱看的戏班子都抓来了,还有…… 沈元昭瞳孔缩小。 那拐角处,面容如珠玉般华丽,浑身抖如病鸡的贵气公子,可不就是自己的搭子羊献华吗? 谢执当真恨她入骨,为了知道她的下落,连羊丞相唯一的嫡长孙也敢抓来,也不怕羊丞相这个护犊子的找他拼命。 谢执坐在上方,声音淡淡:“诸位都齐了,孤最后再问你们一遍,沈元昭,究竟藏在何处?” “你们若是坦白,孤保你们不死。” 他伸出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抽出一把匕首,丢在人群间。 “若还是不肯说,孤就叫你们生不如死。” 众人看着那把匕首,闻言,颤抖得更加厉害。 谢执随手指了指底下跪着的一人:“你且说说,沈元昭在何处?” 沈元昭余光瞥了一下,正是自己的二伯。 三年未见,二伯老了。 曾经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人,现在满头白发,脸上遍布沟壑,仿佛深受打击,苍老得如普通老人无异。 他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谢执,眸中有悲悯,又似是透过他想到了什么,最后痛惜闭眼。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沈家的错,还请您放过我侄儿沈元昭。” “她是惊才绝艳的好儿郎,生前背叛了殿下,实属无奈之举,早在三年前就已自裁而亡。臣斗胆,殿下若是想报当年之仇,臣愿意代侄儿受过。” 说罢,沈仲声面容狠狠抽动,低下脑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派视死如归的气势。 谢执看着他,一言不发。 过了好半晌,他才叫了外头的暗卫将沈仲声拖了下去,然而并不是要杀他,而是暂行关押。 沈元昭眼睁睁看着二伯哭天喊地的让谢执杀了自己,心微微抽痛,却也无可奈何。 谢执锲而不舍地问了好几个曾经和她相熟的人,关于她的下落,可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统一的答复。 沈大人死了。 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谢执听了,保持沉默,随后叫人将他们带下去关押。 东宫就只剩下她和羊献华。 沈元昭酝酿着言辞。 谢执却叫住了她身边的羊献华。 “羊献华,你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孤相信你不会撒谎,你来跟孤说一说,沈元昭究竟去哪了。“ 东宫一片死寂。 沈元昭将头低下,心中忐忑不安。 当初她即将“金蝉脱壳”时,还约过羊献华喝花酒,数年陪伴,一起痛骂过上司,恶搞过死敌,搭子之情,一番把酒言欢,溢于言表。 沈元昭到底没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羊献华交代诸多。 比如让他少惹羊丞相生气,他老人家带他这般大不容易,比如让他别当纨绔了,也该争点气,再比如,自己快要死了。 羊献华大着舌头,喝得满面红光,自然不信。 沈元昭偷偷瞄了一眼身边人。 羊献华,危难当前,你可别胡言乱语啊。 见对方始终无动于衷,谢执眉头紧锁:“起来说话。” 羊献华身子狠狠一抖,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看着谢执那张脸,内心无比复杂,默了许久,深吸一口气。 “殿下,沈元昭此人心思歹毒,谋害储君,实乃奸臣所为,臣虽与之交好,却对其十分唾弃,简直辱没了我羊家满门清贵!遂与沈元昭割袍断义,已数年不曾来往!” 他满脸鄙夷,唾沫横飞,要不是沈元昭昔日还和他喝过花酒,差点就信了! “三年前沈元昭因病身亡,臣心中那叫一个畅快!当真是报应!臣只恨不能将沈元昭挫骨扬灰,替殿下一雪前耻!” 话毕,羊献华肃立,一副对领导察言观色的模样。 沈元昭心里翻江倒海,那叫一个精彩。 谢执摩挲着拇指上的绿色扳指,神色无悲无喜:“所以,你的答案,也是沈元昭死了,对吗?” …… 羊献华瞄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是。” “沈狸。”谢执看向她,“你也是吗?” 沈元昭语气很轻:“是,殿下。” “好。”谢执拍手笑起来,“很好。” “既然你们都说她死了,那就请你们带孤见上一见罢。” 沈元昭怔了一下,见一面? 人都死了怎么见? 羊献华却在短暂思索后,很快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执。 “殿下。“ 谢执从主座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形如巨兽般将两人吞没,眸中闪过森冷寒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挖坟,起棺。” …… 沈元昭不知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被左右架到外头的,还被身后的谢执一个劲催促,让她在前面带路。 她那时已经“身死”,哪里知道自己被埋在哪? 再者说,那具躯壳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极大可能只是一串代码,早就化为一捧黄土,谢执要挖坟起棺,也许什么都不会找到。 “沈狸。”身后的谢执有些生气,皱眉道,“你磨磨蹭蹭的,莫非是在拖延时间?” 被叫到名字的沈元昭僵硬扭头:“非也,殿下……” 她总不能说,她不知道自己被埋在哪。 谢执上下打量着她,眼中起了寒霜:“沈状元,你身为沈家长子,不会不清楚你的表兄葬在何处罢?” 羊献华也将视线投了过来。 感受到两人眼神中的灼热,沈元昭干笑几声:“臣淋了雨,受了惊吓,一时忘记了。” 她抬脚往前走,临到一处拐角,身后的羊献华不动声色的走到她旁侧,与她挨得极近,竟有引导她的意思。 沈元昭愣了一下,旋即抬头感激的看向他。 不愧是她的好搭子,关键时候靠谱啊。 谢执把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没拦着。 由羊献华引导,众人很快就被带到沈家后山。 外围是沈家旁系,沈家列祖列宗都埋葬于墓陵,沈元昭作为沈家后人,惊艳绝伦的才子,自然也要入沈家祖坟。 “殿下。”身后忽而传来一阵疑惑的询问声。 沈元昭和羊献华停下脚步,回首望去,却见先前还放出狠话的谢执此刻脸色极为难看。 他环顾沈家外围坟地,每一块墓碑上雕刻的名字都让他心惊。 沈元昭。 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个被百姓追捧的好人,被诗人赞誉的才子,皇兄眼中的可造之材,他眼中的仇人!背主的狗奴才!莫非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死了。 一阵莫大的恐慌和失落笼罩在谢执心头,他竟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反而心里隐约钝痛。 沈元昭小心翼翼道:“殿下,还看吗?” 谢执狠狠剜了她一眼,唇色苍白:“去。” “孤倒要看看,沈元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四章 棺中故人,太子抢尸了 沈元昭只觉得,她与羊献华顶着巨大压力,如同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拐进沈家祖坟。 沈家祖坟立于荒山僻静之地,原本有专门的仆人打扫,然而沈家一朝倒台,仆人们就抢了银钱细软逃了,此刻,一如沈元昭当年下葬时的孤寂。 “到了。”羊献华道。 谢执和沈元昭的视线同时聚集在他目光所及处。 两人皆是一怔。 在沈家一排排石碑当中,有一处低矮且不易发觉的坟包,就立在一棵枯树下,别人都是用了石碑镌刻姓氏及官位,然而那座坟包却简陋得格格不入。 连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就只剩下歪倒在坟包的木牌。 若不是上面用匕首镌刻了姓名,简直难以想象曾经郎艳独绝的沈大人,死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谢执死死盯着那坟包的名字,几步并作一步走了过去。 “这就是沈元昭的墓?”他转身,露出残忍的笑,“羊献华,别以为你是那老匹夫的孙子,孤就不敢动你!” “你和沈狸蛇鼠一窝,欺骗孤的罢。像沈元昭这种擅于见风使舵的人,连自己的主子都敢背叛,她怎么可能舍得死?” “她最想要的权势富贵都有了,她风光无限,大好前程,如何会舍得死,别以为你们拿这些拙劣把戏戏弄孤,孤就会相信。。” 羊献华汗流浃背:“殿下,臣和沈狸都未曾撒谎,当年沈元昭背叛殿下,因心怀愧疚,郁郁寡欢,不出三日就陡然离世,这是整个宴朝都知道的事。” “迫于薄姬的威胁,诸位同僚都不敢上门祭奠,沈家担心惹祸上身,所以草草办了丧事,沈元昭的葬礼还是由沈狸亲自操办的。” 羊献华瞥向一旁呆若木鸡的沈元昭,目光深沉。 “沈狸,对吗?” 沈元昭也不知是真是假,胡乱点头:“是。” 羊献华眸光微闪。 人证物证俱在,一贯喜怒无常的谢执却突然沉默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长满荒草的坟包,久久无法回神。 如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沈元昭的尸骨应该早就成了一捧黄土,开棺验尸也就没有必要了。 一旁的太监承德小心翼翼上前:“殿下,您的仇……沈大人已逝,我们还要开棺验尸吗?”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 沈元昭飞快瞥了一眼坟包,自己上一具躯壳就被埋在这,应当早就化为一捧黄土,但就怕出了什么变故,比如尸身不在里面之类的。 总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谢执开棺验尸。 沈元昭深吸一口气:“殿下,臣的表兄固然有错,但已下葬,还请殿下宽宏大量,放过我表兄尸身,留她一个体面。” “体面?”因为她这句话,谢执方回过神,眸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流转,“她害孤在敌国吃尽苦头,险些丧命,凭何要孤赏她一个体面。” 像是找到发泄的理由,谢执竟然低低笑了起来:“体面,好一个体面。” “沈元昭,孤偏不让你如意。” 话毕,沈元昭和羊献华身子同时一僵。 “来人!”谢执一脚踢翻本就残破的木牌,睥睨天下的眼神满是嘲讽,甚至抓了一把被雨水浸透的黄土,“给孤挖。” “沈元昭,别以为你死了就可以高枕无忧。” 天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沈元昭和羊献华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屏息以待。 侍卫开始挖坟。 长满荒草的坟包混合着雨水,很快就被夷为平地,约莫挖了片刻,疑似铁锹挖到棺材板,发出沉闷的一声,扫除上面的泥土后,果真是被钉子封死的棺材。 侍卫回头冲着谢执惊喜道:“殿下,挖到了。” 所有人将视线汇聚于坟地凹陷处。 跪在地上的沈元昭脸上血色尽失,不由摸了一把手腕上的木制手镯。 谢执居高临下,冷声吩咐:“开棺。” 沉重的棺材板被侍卫推开,渐渐显露出里面的场景。 只是一眼。 负责开棺的几个侍卫突然脸色都变了,凄惨无比的尖叫起来,紧接着连滚带爬的想要从泥坑里跑出来,并高声尖叫。 “有鬼!有鬼!” 在场所有人脸色一变,沈元昭也跟着探头看去。 承德捏着嗓子骂道:“殿下乃真龙天子,什么妖魔鬼怪胆敢造次!你们还不赶紧退下,免得污了殿下的眼。” 侍卫们一副被吓得肝肠寸断的模样,慌不择路地跑开。 谢执无心理会,死死盯着露出一角的棺材,旋即在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情况下纵身跳了下去。 “殿下!”承德都快吓疯了,难为他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扑在边沿,差点没跟着一头栽下去。 谢执仿佛没听见,疯了魔般不管不顾来到棺材边,抚摸着被雨水打湿的棺材板,思及侍卫一副吓疯了的模样,他心里却奇异地涌上一股期待。 迟疑片刻,棺材板被谢执用内力一掌击飞。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所有人呆住了,沈元昭脸上那叫一个精彩,羊献华更是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棺材里确实躺着“沈元昭”,但时隔三年,寻常人的尸体早该化为黄土,可早已死去的沈元昭却毫发无损地躺在棺材里!脸色都如活人无异! 沈元昭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bug在这,还被该死的谢执抓住了。 她身边的羊献华倒吸了一口气:“……见鬼了。” 谢执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本想伸出手触碰对方的脸,试图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但潮湿污秽的泥土沾满双手,他怔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元昭。”他的目光紧紧锁定棺材里的人,从上到下,每一寸都不肯放过,“你终于落到孤的手里了。” 趴在坟头的沈元昭狠狠打了个喷嚏,环顾四周,搓了搓胳膊。 好奇怪,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谢执脱了玄黑龙纹外袍裹在“沈元昭”身上,将她抱出来。 沈元昭与其擦肩而过时,忍不住瞧了一眼。 真是和她生前一模一样,要不是那具躯壳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睡,连她都要恍惚了。 走在最前面的谢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陡然停下脚步,回首和沈元昭对视。 沈元昭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就传来了谢执冰冷的声音。 “沈状元,就劳烦你们留在东宫做客了。” 第五章 围困东宫,太子召见公明景 沈元昭和羊献华这回是栽了,被侍卫左右架到东宫的偏殿软禁。 一进殿,就有不少目光冲他们投过来,有期盼的、有迷茫的、还有好奇的、看到是两个年轻后生,诸位大臣的目光瞬间失望。 枉费他们苦读诗书,入朝为官,却遭了这等改朝换代的大难!现在围困在东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兄。” 眼见没有人搭理她们,羊献华扯了扯沈元昭的袖子,指了一处角落。 “这外头风雨大,咱们先找个避风处烤烤火,暖和暖和。” 沈元昭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 她还穿着属于状元郎的大红袍子,袖口戴花,要不是这场雨来得凶猛,被淋湿成落汤鸡,这一身简直可以称作成婚时的喜袍。 确实应该烤烤火,要不然要得风寒了。 沈元昭颔首应了声,旋即和羊献华寻了处角落,非常自然的挨着对方坐下。 羊献华烤着火,顺手将湿漉漉的袍子脱下来搭在架子上,转身见沈元昭一张脸被冻得发紫,还捂着湿透的袍子不肯脱。 “沈兄,你被吓傻了罢?快把衣服脱了烤火啊。” 沈元昭点点头,下一秒,又拼命摇了摇头。 脱衣服? 她可不敢脱衣服,这衣服就是她的命,脱了,脑袋也掉了! “羊兄,不了。”沈元昭裹紧自己的命,挤出一抹微笑,“我不冷,我很好。” 羊献华目光落到她脸上,微微皱眉:“沈兄,你鼻涕掉下来了。” 沈元昭脸色涨红,赶紧猛吸。 羊献华拍了拍沈元昭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羊献华虽然风流成性,臭名昭著,但我绝没有龙阳之好,何况你我也算共同走过一次鬼门关,你就安心烤火罢。” 沈元昭张了张嘴,正欲解释,忽然听到几声吵闹,隔壁宫门被打开,一声头击石柱的闷响,刹那间打破偏殿的死寂。 “沈尚书!沈尚书!” 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元昭猛然惊醒,她二伯不就是尚书吗? 硬挤进人群,果不其然就见到二伯头破血流,横躺殿内。 “这是何故?”沈元昭拉过其中一人问道。 那人认出沈元昭,老泪纵横道:“沈狸,原来你性命无忧,唉!你二伯他倔脾气呀!” 沈元昭这才得知事情经过。 宫人们闲聊时走漏风声。 谢执挖了沈家祖坟,还将沈元昭的尸骨带走。 沈仲声得知后,以为谢执要将尸骨挫骨扬灰,再加上沈狸生死未卜,他高呼天要亡我沈家,万念俱灰,心一横,撞墙自裁! 要不是这动静,沈元昭恐怕还不知道二伯就被软禁在隔壁。 她连忙去探对方的鼻息,勉强松了一口气。 还活着。 不过就算不死,这一下也得成脑震荡了。 二伯真狠,动起手来对自己都不留情。 侍卫听到动静,进门后见到其惨状,跑去禀报,约莫不到半刻钟,一个膀大腰圆的武将啃着羊排进来,二话不说要将沈仲声提走。 “你们要做甚?”有文官厉声拦住,“这是朝中大臣,你们岂敢动之?” 武将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正准备说话,沈元昭站到他们中间打圆场。 “将军勿怪。” 沈元昭恭敬拱手行礼的举动,加上她本就生了一副慈眉善目的好样貌,说起话来也是百般好听,惹得武将惊诧挑眉。 “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定然不是恶人。这位将军,劳烦你好生照顾我二伯,日后沈家必定重金报答。” 武将瞥了她一眼,脸上竟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语:“你这小白脸倒是比那些老腐朽聪明,也省得我跟你们磨叽了!” 说罢,他鄙夷不屑的冷哼一声,差点把先前阻止的文官甩翻,不管对方那张白皙小脸气得通红,反倒是像只斗胜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 对方大摇大摆走了,文官气得高声尖叫:“反了反了!蛮夷来的野人,茹毛饮血,也配称一句将军!还敢对我等朝官动手。 “沈狸,你这狼心狗肺的,那可是你二伯,你就不怕他们把他丢进乱葬岗?!” 沈元昭不紧不慢的抖了抖袍子,发挥一贯的毒舌:“蠢得可怜,你哪只眼睛见到太子想要我们的命了,你想死,没人拦着,但那人是我二伯,你要死趁早,别连累了我们沈家人。” 羊献华等人因为她这番话陷入沉思。 另一边,公明景从外头赶来,大步流星的往东宫走。 此次宫变,筹备已久,一路杀回皇城,任凭谁也无法反应过来。 然而,殿下却突然深夜召集他…… 公明景怀揣心事,穿过风雨廊桥,昏黄壁灯将他的身影拉长,隔着一段距离,承德候在宫门前,焦急万分,来回踱步。 眼见他来了,仿佛见到了主心骨。 公明景皱眉:“殿下深夜召我前来,何故?” 承德满脸愁容,索性亲自接过灯笼,将他引入虚掩的宫门。 在等候通报时,公明景立在风雨交加的长廊处等候,承德出来后,示意他进去,又冲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公明景听懂了他的暗示。 殿下心情不大好,他得谨言慎行。 公明景轻声道了声谢,踏入东宫,转瞬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东宫遍地破碎瓷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药材气味、血腥味。 宫人们狼狈收拾着被打翻的银盆,从跪地求饶的太医身边躬身逃离。 帷幔深处,烛光昏暗,映出太子谢执的背影。 他的怀中隐约还有一人。 “如何?”谢执问。 被他问话的御医凭借红线搭脉,整个人差点没吓尿! 如何。 能如何! 一具尸体!一个死人啊! 纵使他读遍医术,也断然没有通天的本事能将一个死人救活,偏偏这昏庸无道的太子就是不信,救不活就要对他们喊打喊杀! “殿下。”几番斟酌,御医简直要哭了,“饶过臣罢!臣,不知。” 他不敢直言这是一个死人,毕竟上一个这样说的御医已经被拖出去,人头落地!到现在还挂在午门。 谢执极轻的笑了:“那就是你的无能,孤身边从不留无能的人。” 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御医惊慌失措地看向朝他走来的侍卫:“殿下,饶命,饶命啊!” 谢执暴戾的性格不加掩饰:“挑断脚筋手筋好呢,还是做成人彘呢。” 一道声音打破了这份死寂。 “殿下。” 孔明景屏住呼吸,屈膝下跪。 按照一贯作风先给谢执禀报了乱党全数绞杀,以及京城达官显贵们试图寻找各种方法逃离,再是仍旧没找到薄姬和谢鸠的下落。 帷幔里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他也就这样保持缄默的跪着。 须臾,头顶传来一声疲乏不堪的声音:“让其他人滚。” 第六章 恢复理智,太子该夺权了 如蒙大赦的御医们抱起药箱,争先恐后地退下。 先前替尸体把脉的御医更是老泪纵横,和公明景擦肩而过时,恨不得直呼他是恩人! 但眼下并不是报恩的好时候。 他战战兢兢出了殿门,心中大骇。 太子谢执刨了沈家祖坟,把上一届状元郎沈元昭拘了回来,起初他们见沈大人面色红润,双目紧闭,还都暗自想这沈家胆大包天。 明知沈大人和太子有恩怨,为了保命,竟敢假死! 可当他们一一探脉时就发现事情不对。 按照脉搏,沈大人的的确确死了,但如果太子实将她从棺材里刨出来,尸体放在棺材里,整整三年,不仅没有腐烂,脸色反而如活人无异。 简直怪哉! 他不敢深想。 为君王效力,理应守口如瓶,太子既没有对御医们赶尽杀绝,他们从此也要小心提防,免得丢了脑袋。 外头风雨瓢泼,殿内一片死寂,谢执搂着怀里的人,交叠的身影被烛光照映,在墙面轻微摇曳。 他瞥了一眼怀里的人,声音低哑:“公明,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一个昆仑仙山的朋友修道,对吗?” 公明景一怔。 殿下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些的。 可他还是如实道:“是,殿下。昆仑仙山的信明道士乃臣年少好友,家道中落后看破红尘,出家修行,救死扶伤无数,在民间被誉为“活神仙”。” “……活神仙?” 谢执眸光微闪,一把掀开帷幔。 公明景听见动静,恰好抬眸,一眼撞见了他怀里的尸体。 昔日的沈太傅,上一届的状元郎,太子殿下的死敌,沈元昭。 公明景眼神一变,迅速低头,然而他脑子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沈元昭不是死了吗?如何会毫发无损的躺在殿下怀里?! 谢执没能错过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但他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什么世道伦常,通通都是笑话,他连老子都杀,只求活得肆意就好。 谢执冷声道:“你去将你这位修道的朋友寻来。” 公明景如遭雷击,这怎么能成? 殿下的宏图霸业就在眼前,只差抓住薄姬和谢鸠,取了人头祭奠先皇后,在这关键时刻,他如何能离开鹤城? 顾不得君臣之别,公明景一咬牙,跪地道:“殿下,不可。” 他开始分析局势,字字珠玑,诚心劝诫:“殿下心中愁苦,公明皆知。可眼下鹤城动乱,司马府密信被截,其心昭然若揭,若不加以制衡,必定挑起事端,臣既为殿下幕僚,理应为殿下肝脑涂地。” “臣恳请殿下万万三思,顾全大局,断不可被仇恨蒙蔽双眼。” 公明景垂首将一封被雨水打湿的密信递于面前,以此来证明自己并未撒谎,以及局势严峻。 谢执垂眸看着那封密信,默了默。 公明景的判断和他所想无异,他原本就是想借这次宫变,打压那帮蛀虫,可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自他将沈元昭带回东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顷刻间充斥大脑,他竟一瞬间将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宏图霸业全部抛之脑后。 一心只想找到一个办法让沈元昭醒过来。 这确实不对。 谢执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的尸体,恍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沈元昭,这就该遗臭万年的叛贼,当年狠心将他一脚踢下马车,害他在敌国忍辱负重,他为何要在意她? 他现在要做的是重新将属于自己的权利夺回来。 谢执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压制着心中躁动,声音逐渐恢复原本的理智:“公明,你说得对,是孤糊涂了。” 沈元昭,一个逆贼,凭何获得他的在意?又凭何躺在龙榻?! 仇恨将他折磨得发疯,谢执捂着脑袋,只觉头痛欲裂,半晌,他仓皇披了一件玄黑外袍就准备往外走。 “殿下这是去哪?”公明景惊诧。 外面还下着大雨呢。 谢执立在殿门前,任凭冷风灌入自己四肢百骸。 “登基大殿在即,孤作为太子,怎能不亲自到场?公明,且将那帮偏殿的文官带来,行礼唱词。” “现在?”公明景惊异。 这帮文官养尊处优惯了,又受了风寒和惊吓,还没等歇息片刻,殿下就要把他们提出来,外面还下着雨…… 谢执没有回头,反而轻笑。 “孤,有礼物送与他们。” —— 沈元昭是被一阵吵闹声吵醒的。 城池失守,担惊受怕了连续三日,耳边还夹杂着这些大臣们的唇枪舌战,感念老皇帝的哭灵声,还有义愤填膺与武将争辩的吵闹声。 裹着湿透的衣服,她丧家犬般靠在墙边喘口气。 时间愈久,冷热交加的身体撑到现在已然万分不易,何况现在总有人吵她! 沈元昭勉强睁开眼睛,混沌的视线逐渐清晰,正对上羊献华那张华丽俊美的脸。 羊献华正在扒她衣服,见她悠悠醒了,眼中一亮,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沈……” 默了一秒,沈元昭抬腿就是一脚,将羊献华踹出好远。 羊献华痛呼:“沈狸,你这是作甚?就算不吃番薯,也不该如此罢?!” 番薯? 沈元昭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根烤番薯,而且还热乎乎的。 负责发放番薯和米粥的武将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摁着文官,瞪着双眼惊呼:“小白脸,你气性还怪重,你朋友见你挨冻,好心给你怀里塞番薯,你不领情便罢!怎得如此?” 原是羊献华见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就好心将烤番薯塞她怀里,不料手一滑掉了,他只好掀起沈元昭的袍子翻找,刚一抬头,就被踹了个头晕眼花。 “这是误会。”沈元昭脸一阵红一阵白:“羊兄,是我鲁莽了。” 羊献华咬牙切齿揉着屁股起来,倒也没和她计较,不过还是往外挪了挪,警惕的看了她一眼,离她远了些。 沈元昭:“……” 武将强行摁着的那人,正是先前说话的文官,此刻正挥舞双臂,唾沫横飞:“你们这群五大三粗的莽夫,竟敢给我们吃这等腌臜之物!” 他脚下是被踩烂的红薯,以及被打翻在地,仍旧冒着热气的米粥,里面掺杂着褐色汤汁,似乎是驱寒的药汤。 武将目光一凝:“不吃不吃,就你们文官事多,你可知我们殿下当年被你们推出去送死,还没这玩意吃呢,你不吃就去死罢!” 说完,武将就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文官始料不及被推出去,狼狈摔到宫门前,那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正欲撸起袖子起身和武将好生说道,紧闭的宫门突然打开了。 第七章 登基大典,沦为众矢之的 “太上皇已驾崩,群龙不可无首,故今夜举行登基大典,请诸位移步金銮殿,行礼唱词。” 承德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整个偏殿炸开了锅! “谢执这逆贼,他怎么敢?怎么敢弑父夺位?!就不怕史书参他一本,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吗?!” “就算要登基,自开朝以来,传位只传嫡长子,合该登基的是殿下的兄长,也就是大皇子!怎可轻易举行登基大典?!” 群臣你一嘴我一嘴,吵得不可开交。 承德冷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这些老匹夫们的嘴脸,抬手一挥,身后便涌进一堆带刀的侍卫。 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把这些负隅抵抗的臣子们拖出去! 沈元昭也在其中,正准备浑水摸鱼说几句母道话,不料后背一紧,先前的武将将她和羊献华一左一右提了起来,就跟拎沙袋似的往外拖。 羊献华简直要哭了:“大哥,你悠着点,我刚吃进肚的米粥都要吐了。” 沈元昭刚张了张嘴,瓢泼大雨就将她淋了个透心凉,只能任由这膀大腰圆的武将对他们为所欲为。 尚有气节的大臣还在极力挣扎:“我乃国之重臣!你们岂敢这样对我?” “我要面见姜右相!谢执弑父夺位,名不正言不顺!臣不服!臣宁死也不肯跪拜谋权篡位的贼子!” 沈元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他们这群自诩忠臣的臣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淋了大半夜的雨,就吃了几块巴掌大的番薯和一碗薄粥,换作她都饿得没力气了。 他们当中有开国功臣,年过七旬,竟还有余力破口大骂,大有一副要和谢执同归于尽的意味。 这就是作为npc势必要走完剧情,以及对谢执这个反派深恶痛绝的气节吗? 武将拎着他们上了九龙白玉台阶,至于那些负隅抵抗的臣子则被以更加强硬的手段押入殿内。 一群人浩浩荡荡被提进金銮殿,顷刻间,大门紧闭! 有人恍然发觉大殿内站着一身绯色官袍的老者,当即看到亲人般冲上前:“姜右相!” 沈元昭猛地僵住,循声看去,果然就见到了那威严肃穆的身影。 姜右相转身朝他们拱手:“诸位受苦了。” 姜右相为官清正,受人尊敬,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几个大臣压低了声音,将昨夜他们围在篝火边沿的计划全盘托出,期待能得到右相的指示,然而右相听完后却是闭目缓缓摇头。 有人一怔,以为计划不妥:“右相,这是何故?难道真要看这逆贼谋权篡位?” “非也。” 姜右相默了默,叹气。 “自我成为太子的太傅,我便知晓他并非明君,可一朝落败,我们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如何能敌得过刀剑?” 大殿又是一阵沉默。 也对,谢执连陛下都敢杀,他们算得了什么?无非是被皇权抹杀的蝼蚁。 “又该如何?”有人怆然泪下,“帝王驾崩,作为臣子,自当死而后已,肝脑涂地,只恨这谢执狼子野心,当年就该让他死在敌国!” 一声轻笑自门缝中飘入,仿佛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窒息缠绕在诸位大臣的脖子上。 殿门大开,群臣大骇。 沈元昭更是汗毛直立! 谢执身披玄袍,自黑暗交叠处缓缓走出,随之裹挟而来的是彻夜的寒风,眼底温度骤然冷却,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变得阴深。 “倒是叫诸位失望了,孤,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鱼贯而入的是玄甲带刀侍卫,将整个大殿围得水泄不通,承德抱着玉玺和遗诏紧跟其后。 有人看见谢执那张脸,当即生理不适的狂吐。 谢执杀了太多人,那些曾经投靠薄姬的臣子,尸体就悬挂在宫门,一封封按了血手印的密信都浸饱了血!这让他们如何不惊惧! 沈元昭同样魂不守舍。 那具躯壳被谢执夺走,还不知是什么下场,不过看他这架势,早就挫骨扬灰了也不一定。 这次是躯壳,那下一次呢…… 谢执缓步走进殿内,逼近姜右相,到了面前,他换上一副孩童般的天真笑颜,眼底却冷若冰霜。 “老师,学生安然归来,你可欢喜?” 姜右相勃然大怒:“谢执,你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还掘了沈婴的坟,你如此猖狂就不怕遭天谴吗?!” 窥见这一幕的沈元昭心中五味杂陈。 婴是她的字。 被他一通指责的谢执许久没有说话。 须臾,他才淡淡道:“老师可还记得,孤也是您的学生?” “学生九死一生时,你扼腕叹息,说天意如此,皇兄危难之际,你冒着生命危险,辅佐他当上东宫太子之位。” “学生这三年终于明白,无论生死、权利、皇位,都得学生亲自抢回来。旁人,总归是靠不住的。” 听到最后两句,沈元昭倍感心虚。 谢执打量着姜右相:“挡路的,杀了,反对的,杀了,背叛的,也杀了。” “杀到他们惧怕孤,杀到没有人敢反对孤。老师,看见学生如此,你应当感到欣慰才是。” 这般丧尽天良的逻辑,姜右相怒极,指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执迈开步子走向龙椅。 “跪—”承德捧着玉玺和遗诏高呼。 殿内鸦雀无声。 承德回头看了一眼谢执,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于是又高声大呼:“跪—” 依旧没有人动作。 谢执不免为他们这种愚蠢的举动感到可笑。 他站起身来,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漫不经心道:“李侍郎,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个怀胎十月的妻子罢。” 此言一出,李侍郎脸色刹那间苍白。 这句话如丢入水中激起千层浪,诸位大臣都听明白了。 谢执在威胁他们,如若他们不臣服,他们的家人就会死。 李侍郎脸上闪过一丝纠结,沉重跪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接二连三有人跟着下跪。 沈元昭和羊献华对视一眼,也跟着跪了。 那些被裹挟其中的“忠臣”,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成为殿内最刺眼的存在。 姜右相神情龟裂。 谢执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抬手道:“父皇生前留下遗诏,有谁愿意上前来,为朕宣读。” 遗诏自然是假的,但他偏要将这些忠臣的气节一寸寸碾碎。 诸位大臣内心充满挣扎和羞愧、愤怒。 谁敢成为这个宣读遗诏的人,以后定会沦为众矢之的。 谢执食指关节轻轻敲击龙椅,发出不大不小却足以震慑群臣的声音,眼神掠过底下跪拜的大臣,直到目光停顿在一人身上。 烛火摇曳,殿内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莹润光泽,恰好落到那人脖颈处,裸露的肌肤被雨水淋湿,和乌发纠缠,白皙而妖冶。 “你,第四排绯色官袍的那个,起来。” 第八章 宣读遗诏,太子成为新帝 沈元昭头晕脑胀,浑身发烫。 她的位置最不起眼,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小心谨慎地往里面轻挪。 承德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就没见过这般掩耳盗铃的人!是想让陛下将她给砍了吗?! “沈狸。” 被叫到名字的沈元昭懵然抬头,对上谢执的眼神,下一秒,她头埋得更深—— 若是地面有条缝,她真想钻进去! 谢执像是见到一个垂死挣扎的幼猫,发出一声嗤笑。 承德声音立即拔高,如同夺命般,一声接着一声催促:“沈状元,陛下叫你呢,还不快快接下遗诏宣旨!” 诸位大臣纷纷将视线投过去。 沈元昭只好直起腰杆,指了指自己,环顾四周,百般不确定的反问:“我?” “就是你。”承德操碎了心,“上前来。” 沈元昭整理了一下胸前滑稽歪倒的红花,自诸位大臣身边穿过,原本屹立不动的姜右相突然出手将她拉住了。 “……右相。”沈元昭看着那只手,震惊之色难以言表。 明眼人皆知谢执这是在给姜右相一个投诚的机会,如若他不肯,则由其他人代替,只是好巧不巧,这个人偏偏是沈元昭。 谢执道:“怎么?姜右相一生清正廉明,自己不肯归顺于朕,莫非还不许别人投诚?” 姜右相执拗地拉着沈元昭不肯放手。 他认出了沈狸。 她长相和自己的得意门生有七八分相似……此刻遭受谢执强迫,他岂可坐视不理! “你还年轻,行事要三思而后行……” 若是接了这遗诏,沈狸日后便会和当年的沈元昭一样遭人非议。 “真是一出感天动地的好戏。” 谢执为他们鼓起掌来,每一声都让沈元昭汗毛竖起。 她太了解谢执了,他生气时就会这般阴阳怪气。 他笑了笑,眼神直勾勾盯着沈元昭:“沈状元,上前为朕宣读遗诏,若不肯,等待你的下场只会比死难受百倍。” 赤裸裸的威胁让沈元昭本就因为高烧而发烫的脸,刹那间如烈焰燃烧! 她很清楚谢执干得出来这种事。 在短暂的无言中,沈元昭终是缓慢推开姜右相的手。 姜右相讶异:“沈狸,你……” 沈元昭垂眸,淡淡回了一句:“姜右相见谅,臣,没有选择。”随后拱手行礼,算是拜谢他的照拂之心。 感受着头顶虎视眈眈的压力,沈元昭走上台阶,从承德手里接过遗诏面向众臣,打开遗诏,她差点手一滑将遗诏丢出去! 谢执冲她和善微笑:“有什么不妥吗?沈状元。” 沈元昭笑得比哭还难看:“…没有,陛下。” 她盯着遗诏,上面水墨未干,正中央部分血迹斑斑——谢执是如何强迫老皇帝写下这封遗诏,或是当着将死的老皇帝面前,动手拟下假遗诏。 深思极恐。 沈元昭话音颤抖着念出上面的遗诏,每一句都让底下跪拜的大臣血气上涌,恨不得从谢执身上咬块肉下来! 待到念完,没等喘口气,一阵脚步声响起,龙涎香顷刻间将她包围。 谢执就站在了她背后! “自今日起,朕就是宴朝新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姜右相深知大势已去,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谢执心满意足。 忽而听到承德一声惊呼:“沈状元?!” 谢执眉头一拧,余光瞥见那抹绯色的纤细身影摇摇欲坠,费力地冲他讨好一笑,随后腿脚一软,一头栽了下去。 谢执下意识将她扶住,入鼻是清雅冷香,只是一瞬间,他就愣住了。 这个气味和沈元昭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这是怎么了?” 承德低头如实道:“启禀陛下,据说沈状元从小体弱,大概是昨夜不小心染了风寒……” 后面的话他不便再说,可谢执听懂了,是他下的命令要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大臣吃点苦头,只是他没想到沈狸一个男子,竟比姑娘家还娇弱。 不过是挨饿受冻,才一个晚上就堪堪受不住了。 谢执皱眉。 这沈状元未免太过娇气? “陛下,这该如何是好?”承德欲言又止,没有谢执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做主把这些大臣送回家。 谢执一只手捏起对方下巴,细细端详她那像极了沈元昭的脸,喉结滚动:“罢了,送回家去罢。” 留着,日后还有用处呢。 — 再次醒来时,沈元昭第一眼看见古色古香的雕顶,还有鸳鸯戏水样式的红色锦被,外头大雨将歇,走廊处的烛光透入窗棂。 短暂大脑宕机后,沈元昭猛地坐起来! 摸遍自己全身,她才发现原本湿透的状元袍被换成素净的寝衣,还散发着淡淡皂角香味。 何时晕倒的?何时从宫里出来的?何时回到家?沈元昭完全不知! “夫君。”一道女音适时响起。 沈元昭循声看去。 蛮娘端着一碗药汤进门,满脸紧张:“夫君你怎么起来了?” 她取了软枕垫在沈元昭后腰处。 沈元昭迫不及待向她打听事情过程。 听闻她与其他大臣是被马车送回家的,并且吏部李侍郎还得了黄金百两,至于姜右相,则以年岁已高为由,择日将被剥除官职,遣回家乡。 这些消息尽在沈元昭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谢执行事手段会这般快。 “我的儿啊!”闻讯赶到的沈母哭得伤心欲绝,“你可知你几日没归家了?母亲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 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寿姑满脸泪痕:“爹爹,寿姑不能没有爹爹!” 一大一小抱头痛哭。 沈元昭好比一根树枝,挂着两只树懒,一拉一扯,左右摇晃,脑袋都要晕了。 “母亲,寿姑,快停下,夫君风寒未愈,可不能见风。”关键时候还是蛮娘替她解围。 沈母渐渐平复心情,方道:“阿狸,这新皇登基,局势是不是就能稳当了?” 蛮娘和寿姑同样停下手中动作,满眼期盼。 沈元昭不忍心让她们失望,旋即故作轻松的笑道:“新皇登基,为收复人心,断不会再随意处决朝中大臣,你们就放心罢,咱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对于沈元昭所说的话,一家子都奉如圣旨。 沈母看着她消瘦的脸颊:“阿狸,这差事不好做,你表兄还和新帝有过节,伴君如伴虎,我怕日后你出什么事,如若不然,咱们就回乡下去罢。” “桃花坞虽小,却也是咱们的家,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回去?岂有这样简单的事? 沈元昭正欲回答,不料,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朱门大开,内侍举起手中圣旨冷声高呼。 “沈状元,沈大人何在?” 沈元昭和沈母她们对视一眼,下床、穿衣,整理一番才将内侍引进堂内,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一甲进士榜首,文星耀世,学贯天人。今敕入翰林院,培栋梁之资。望尔澡身浴德,仰酬千古知遇之恩。钦此!” 短短几句,字字千钧。 谢执,竟还要她入翰林院? 第九章 进宫 送走内侍后,沈家原本温馨的气氛骤然跌入谷底。 沈母关上门,急忙道:“阿狸,新帝不仅不降罪沈家,还要你入翰林院做编修,难道真是看重你的才能?我怎么听说你二伯受了不轻的伤,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沈家背叛谢执,天下皆知。 谢执踏着尸骨血海而来,摆明要杀尽天下负他者,京城皆传新帝会第一个拿沈家开刀——毕竟沈元昭都被挫骨扬灰了。 然,新帝竟然放他们回来了,还下旨让让沈元昭入翰林院做编修,怪哉。 眼下局势,沈元昭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谢执年少时就是头咬住别人不放的狼崽子,现在欲望不断膨胀,掌控兵权,将原男主的势力连根拔起,可沈家上下安然无恙是真,她能入翰林院也是真。 沈元昭只好道:“陛下既让我入翰林院编修一职,总不能逮着我这微乎其微的小杂鱼赶尽杀绝,娘,你也太高看你儿子了。” 这番玩笑的话,反而让气氛变得缓和。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沈母悻然作罢,但还是不放心地叮嘱沈元昭许多,一向寡言少语的蛮娘遂抱着寿姑进屋,帮她准备内侍送来的官袍。 转眼间到了清晨,该是准备去翰林院报道的日子,沈元昭扶着昏沉脑袋起身,耳畔传来一声困乏的嘤咛声。 “夫君,你醒了。”蛮娘随手从架子上取了件外衣披上,忙不迭拉帐下床,快速点了蜡烛。 暖黄烛光在卧房里氤氲开来,同样照明了眼前浓重的黑暗。 蛮娘往她身后垫了软枕,一贯温顺:“夫君,官袍我昨日已经浆洗晾晒,你且穿戴,我去布菜。” 沈元昭有些不大自在地应了一声。 虽然沈母她们都知道她是女儿身,并对此闭口不谈,已经完全将她当成家里的顶梁柱,可原主为避人口舌,还是会如寻常夫妻一般同床共枕。 但——沈元昭到底还是不习惯的。 叹了口气,沈元昭起身去取搭在屏风上的官袍,待到洗漱完毕,重新整理好心情,掀帘进了外厅。 原本方方正正的木桌摆了四菜一汤,如此,已经要比平常早食丰富许多了。 沈元昭刚坐下,一块鸡肉就落到了她碗里。 沈母看着她这一身官袍,衬得小脸愈发清瘦,满眼心疼:“阿狸,这两天你遭了大苦,这次定要多吃些。” 沈元昭应了一声。 原主需要通过各种药汤、药丸来抑制女性特征,就连饭食都不敢多吃几口,每回都是点到为止,她自重新穿回来,就从没吃过一顿饱饭! 看着一桌美食,沈元昭口中唾沫疯狂分泌,但她为了防止ooc,浅尝了几口就停了筷,吃了不到小半碗的米饭,她就坐上马车准备进宫了。 平巷距离宫里还有段路,沈元昭就此闭目养神。 须臾,马车一阵摇晃,外头传来仆从端午惊诧的声音。 “哎,羊公子,你不能上……我家公子还在休息呢。” 羊献华掀开帘子,不等沈元昭招呼,他就自来熟地一屁股坐到她旁边。 马车本就简陋狭小,多出一个八尺男儿,就愈发显得拥挤。 “公子。” 端午探出头,一脸委屈,这厮忒没脸没皮了,他根本拦不住。 沈元昭冲他颔首示意无事,旋即看向嬉皮笑脸的羊献华。 他额头还顶着上次被她一脚踢出来的肿包,此时乍一看,颇为滑稽。 “你挤进来做甚?羊家宝马香车比我这马车好上千倍万倍,何苦要和我挤在一处。” 羊献华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她。 “沈兄别这般无情嘛,好说歹说咱们也是共患难的好兄弟了,何况沈元昭是你表兄,她的表弟自然就是我的表弟。” 沈元昭可没忘他当初是如何在谢执面前污蔑自己,又撇开与自己关系的。 “羊兄不是说沈元昭是奸臣,恐辱没了你羊家满门清贵吗?我也是沈家人,怎么这会儿就不辱没你了。” 羊献华被她狠狠一噎:“……你还记得这些啊,那都是误会,误会。” 他打开盖子,取出一块牛乳糕,递给沈元昭,脸上尽是讨好:“以后就是同僚,再怎么着,也须得有人带你。” 沈元昭瞥了他一眼,到底是接过去了,对于这种甜腻的糕点,她素来不爱吃,反观羊献华倒是吃得好不畅快。 兀自取了一本书,思忖之时,羊献华冷不丁开口:“沈兄,你可听闻姜右相的去处?” 沈元昭动作微微一顿,然而面上不显:“陛下顾念旧情,遣送姜右相回乡,有何不可?” “若真是如此便好了。”羊献华笑了笑,凑到沈元昭跟前,“对外那是被遣送姜右相回乡,实则是流放岭南,至于昔日与姜右相为伍的那帮臣子……” 说到一半他不再说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渐渐凝重,用手比了一个手势,割向脖颈处。 “全被杀了。” 沈元昭看着他的手势,彻底没心情看书了。 她早知谢执并非等闲之辈,但姜右相在朝中受人爱戴,即使为了收复人心,他也不该这样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才对。 羊献华没能错过她脸上的表情,遂小声道:“你可知为了谁?” “谁?” “陛下的生母。” 沈元昭脑子轰然炸开,她竟然把这茬给忘记了。 谢执生母是姜家收养的孤女,被姜家嫁于帝王,但她生下谢执后疯言疯语遭到先帝厌弃,恰逢薄姬上位,姜氏便放弃了她,第二年,皇宫失水,姜皇后被活活烧死! 这也是她刚穿进这个世界时,攻略谢执的第一个节点。 对方情绪悲伤绝望到极点,最需要安慰,卸下所有防备的时候,再如救星般出现。 只是,这和姜右相有什么关系? 羊献华道:“据说是查出来了,姜家和薄姬串通好的。陛下本不想杀他,想让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不曾想他的幕僚冒死呈上一封名册,那名册上赫然就有姜右相的手印,万万抵赖不掉的……” 原是如此。 沈元昭如鲠在喉。 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谢执动了杀心。 姜右相半截身子入土,自出生就活在花团锦簇里,岭南苦寒,距离京城千里,光是这路上风吹日晒就够他吃一壶了。 谢执这是下了狠手要他去死啊。 “姜右相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到头来,功名成就还不是成了垫脚石。” 羊献华忍不住有感而发。 “沈兄,我混迹官场数年,有一句话要叮嘱你,别看这官袍加身多风光,可是,人,要生要死,家族,要兴还是盛,都是帝王一句话的事。” “进了翰林院做编修,活虽然清闲,但也须得提心吊胆的过活,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沈元昭垂眸,食指抚摸着发黄的纸,对于这样的话,她深表赞同,若不是攻略任务失败,原著世界崩塌,她也不会蹚这滩浑水。 第十章 堂前祭奠,太子妃献身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京城上空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兰陵殿。 被一场大火烧焦的土地寸草不生,朱红宫墙碎成纸屑,在凄凉苦雨中无声诉说着被人遗忘的孤寂。 烛火照得灵堂墙壁突兀的暖黄,公明景踩着碎石断壁往里走。 雨幕朦胧间,依稀可见堂前披麻戴孝的身影,如雕像般立在堂下,直直望着供奉的无字碑,竟也不知看了多久。 公明景叹了一口气,遂来到身后,拱手行礼:“陛下。” “起来罢。”谢执没有回头,“如何?” 公明景抬眸看了一眼谢执的背影,万般纠结:“这……” 谢执朝后偏了一下头:“说。” “戏阳公主吵着要找她的生母和皇兄,还在宫中大骂殿下是乱臣贼子,绝食闹了很久,今日还拔剑不小心伤了咱们的人……” 闻言,谢执默了默。 对于这个刁蛮任性,是非不分的皇妹,他无可奈何。 被送往敌国作为质子时,皇妹尚在襁褓之中,养在薄姬膝下娇养成了这幅模样,他这个做皇兄的也有责任。 “殿下,咱们该如何?”公明景试探性的问。 戏阳公主是陛下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他一个幕僚出谋划策倒还尚可,但嘴巴皮都说干了,公主依旧追着他喊打喊杀。 谢执同样头痛不已:“公明,你且随她去罢,若是不听话,饿上几顿也无妨。” 公明景作躬道了一声是,随后才切入正题:“陛下,按照您的吩咐,乱党皆已诛杀,但我们的人翻遍城里城外都没能找到薄姬和大皇子。” 说来也是奇怪,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们动用所有关系,翻遍整个京城也没能找到半点踪迹。 谢执略微沉思:“司马家最近可有异常?” 公明景回忆了一下,如实道:“除了那封飞鸽传书的密信被截,并未有任何异常。” 司马家拥护薄姬以及谢鸠,若是主子出事,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谢执缓慢抬眼,那双清明的眼眸此刻黑如漆墨,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浮现。 “公明。” “有没有一种可能,谢鸠根本就没有离开皇宫。” —— 公明景从兰陵殿出来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承德守在殿外,安排了内侍替他撑伞。 行至殿外宫道,远远走来一个女子。 紫衣华服,桃花眼,扶柳腰,恍若神妃仙子下凡尘。 正是姜家庶女姜令仪,同样是谢鸠的妃子。 公明景行了一礼:“太子妃。” 姜令仪在他旁边一顿,半晌才道:“我与谢鸠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未有过片刻真心,公明大人以后还是莫要这般称呼我了。” 说罢,不顾公明景的怔愣,她带着宫女抬脚往兰陵殿的方向走。 临到殿门前,宫女扶翠肝胆俱碎,忍不住下跪劝道:“太子妃,咱们真的要如此吗?若是陛下不肯,那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来日,殿下回来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姜令仪立在原地,凝望着那簇烛光,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回头路?” 她嗤笑一声:“我走到今天这步靠得从来不是旁人,姜家早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没有太子妃这个位置,我算什么?来日不过是被丢入冷宫,若是今夜能搏一搏,尚且还有活路。” 扶翠呜咽哭泣:“可是……您是陛下的皇嫂啊,怎可——” 最后那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白洁的脸颊迅速肿胀,姜令仪收回手,冷眼旁观:“蠢货,成大事者,何惧名节?你若再唤我一声太子妃,我就杀了你。” 如此,姜令仪带着宫女进了兰陵殿,候在殿前的承德小声提醒道:“太子妃,你且候着,陛下稍后就来。” 姜令仪点点头:“多谢承德公公。” 盯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姜令仪立即沉了脸。 她竟然有朝一日落魄到要给一个阉人道谢,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转身打量着周围设施,姜令仪窥见堂前供奉的无字碑,心中惊惧。 可她还要装模作样地跟着跪下祭拜,双手合十,一副诚心祈祷的模样。 “姜氏拜见皇后娘娘,若是娘娘知晓陛下如今登基为帝,九泉之下定然欣慰不已。” 在她身后,突兀的传来一声轻笑,伴随着风声灌入她的耳中。 “陛下。”姜令仪回过头,连忙跪地行礼,“令仪不知陛下归来,若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她生得貌美,又擅于利用自己的长处,此时露出的娇弱和媚意融合,眼波流转间,一副懊恼的娇憨,是任何男人无法抵抗的。 只是可惜,她面对的,是这世间最薄情寡义的人,谢执。 谢执没空搭理她在这矫揉造作,直接坐在椅子上,直截了当道:“姜家把虎符藏在哪?” 姜令仪原以为他会虚以委蛇一番,不曾想开门见山,半分风情都不懂,如此一来,她为谢执准备的大礼该怎么办? 姜令仪心一横:“陛下,虎符事关大局,令仪本就想献给陛下,只是隔墙有耳,令仪实在不放心,还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谢执盯着她,略微思索一番,便道:“让你婢女滚出去。” 这般,也算是给了姜令仪和他共处的空间。 姜令仪脸色微变。 她不是这个意思,总不能就在灵堂里…… 奈何谢执已经发话,扶翠只好退下。 姜令仪没了法子,只能将错就错。 “陛下……” 她越靠越近,谢执眉头微微皱起。 献个虎符,这女人扭来扭去是想做甚? 直到姜令仪扭到他面前,随后,鼓起勇气将他的手带到自己身前,往衣襟里探。 “陛下,虎符就在这……” 她的声音带着媚意,带着谢执的手碰到自己光洁温热的躯体。 谢执没有动。 姜令仪却以为他是上勾了,指节解开披风,衣裳层层叠叠落到地面,则将她的躯体完全展现在谢执面前。 “陛下,令仪心悦于你,只求陪伴陛下身边左右。” 姜令仪期盼地看向居高临下的帝王。 须臾,在她快要等到快冻僵的时候,谢执终于有了动静。 他看着那副躯体,仿佛是一堆白花花的肥肉,轻轻点评了一句:“无趣。” 姜令仪那张漂亮的脸僵住,下一秒,一股力量由下而上,骤然掐紧她洁白脆弱的脖颈。 谢执直接将她从地面提起,不顾她胡乱踢蹬的双脚,露出和善的微笑:“皇嫂,这可是**,该杀。” 姜令仪被他掐得直翻白眼,涕泪横流,一股名为后悔的情绪在脑海里疯狂弥漫。 她错了,她不该招惹这疯子的。 谢执盯着她,等姜令仪快要咽气时,突然松手当成垃圾般甩到地上。 “滚。” 姜令仪顾不得喉咙中如粗沙磨砺般的钝痛感,抱着自己的披风和衣裳就狼狈跑了出去。 姜令仪走后,殿外又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承德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扑到谢执跟前。 “陛下。” 他撑起年迈的身体,脸色苍白,几乎是失声尖叫。 “陛下,负责给沈大人洗漱换衣的宫女来报。” “沈大人竟是女儿身!” 第十一章 翰林院编修 谢执匆忙赶回东宫,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死死盯着帷幔深处,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如火焰燃烧,噬心般的煎熬,灼得他喉咙都泛起干涩的疼。 “陛下。”承德见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正欲上前搀扶。 “全都退下。” 谢执一声冷呵,抬手挥开他,隐藏在玄黑龙袍下的手微微发颤,指甲已将掌心掐出血。 “沈元昭没这个胆子犯下欺君之罪,朕会亲自查验是真是假……” 承德只好作罢,给了宫女一个眼神,两人齐齐躬身退下。 谢执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踏上台阶,生怕惊动了对方似的。 抬手打掉帷幔,谢执长驱直入,目光如鹰似隼,牢牢定在那张皎白如月的观音相上。 沈元昭双眸紧闭,面容慈悲,换上一身青竹绣纹绿袍,青丝披散,乖顺且无害地躺在柔软龙榻。 春去秋来,她的时间仿佛静止在临死前的那一刻。 如斯安详,如斯无害! 谢执静静凝望了她一会,陡然伸出手开始解她的衣裳。 他必须要确定一件事,亲眼所见才作数。 襟口,腰带,外袍,中衣,里衣。 一层层遮羞布在他指尖悄然挑落,最后,谢执的目光落到那件单薄的亵裤。 只要揭开这件,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粗粝的掌心抚上束带,因紧张,迟迟未能解开。 终于。 束带脱落。 肌肤如温玉般滑腻,从而轻而易举地,亵裤松垮。 谢执瞳孔骤缩,仿佛一瞬间,喉咙被人死死掐住。 那处的的确确和他不一样。 沈元昭,那般胆小怕事的鼠辈,竟真的欺骗了他。 她竟是女子?! 心底故作伪装的仇恨霎那间变得可笑,此刻被后知后觉的煎熬、震惊、绝望所淹没。 “沈元昭。”他想掐住对方的脸质问她,却生生忍住,近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呵出声,“你又一次,欺骗了朕!” 一次是乱军当前踢他下马车,害他险些丧命,这一次,拿他当成傻子玩弄于鼓掌间,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他! “沈元昭,咱们的债还没算完,你给朕等着。” 谢执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恨,还是滔滔怒火。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沈元昭,可恶,可恨!绝不能这样轻而易举的死了。 无论是何种手段,何种代价,他都势必要让沈元昭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承德。” 他重新将沈元昭的衣物一件件穿好,抬手掀开帷幔,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 承德听到动静,从外头奔来,跪地行礼:“老奴在。”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印得谢执那张面容涌动着几抹疯狂。 “去将公明景给朕叫来。” —— 沈元昭狠狠打了个喷嚏,猛地搓了搓胳膊。 奇怪,这会京城不算冷,她怎么老是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看来下次得穿上沈母为她备下的披风了。 “沈兄,咱们到了。”羊献华酒足饭饱,打了个响嗝,遂掀开帘子先行下了马车。 一边催促沈元昭:“沈兄,快下马车,若是迟了,司马学士定要苛责。” 听到这个名字,沈元昭当即脸色一黑,脑中那些实在不愿回忆的画面扑面而来,伴随着她的怨气竟是强压也压不住。 这要思及六年前了。 她寒窗苦读,高中榜首,与羊献华、司马渝被招进翰林院做编撰/编修,这本是一桩好事,奈何这司马渝自命不凡,屡屡和他们发生冲突。 原本三人同为编修,面子上再不喜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司马渝是个工作狂魔,任职两年竟一跃成了伴读学士! 翰林院掌院学士就让他负责管理下属,这其中就有沈元昭和羊献华。 死敌成了上司,如斯可恨! 自他任职后,沈元昭与羊献华提心吊胆,在他眼前如坐针毡,司马渝这不准那不许,隔了几日还要考察,真真是比苍蝇还招人嫌! 如若沈元昭第一日上任就迟到,按照司马渝的性子,恐怕又会摆着张棺材脸对她怒其不争! 思及,沈元昭从马车上跳下来,拔腿狂奔,一边招呼羊献华,“羊兄,快走!” 两人一路风风火火,所幸前脚刚踏入翰林院,司马渝后脚就到了,没有叫他抓到错处。 沈元昭定了定心神,暗自庆幸,随后站在原地感慨这三年翰林院变化之大。 昔日意气风发的同僚有的胡子拉岔,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目光呆滞,有的如行尸走肉,还有的衣衫不整…… 翰林院草拟诏敕、或增华删芜诏诰为其润色,加上司马学士时不时折磨,同僚们眸中早已失去往日的光辉,纷纷一副饱受摧残之凄色。 这司马学士果真可恨! 见她目光始终落到司马学士身上,羊献华眼珠子滴溜一转,旋即低声提醒道:“沈兄,你可千万别招惹司马学士。” 沈元昭怔了怔,回头去看他:“何故?” 羊献华一只手捂脸,犹犹豫豫一番后,竟是压低声音凑到她跟前,故作为难道:“实不相瞒,我们司马学士有隐疾,我怕吓到你。” 隐疾? 这倒是沈元昭没听说过的,她不禁想,莫非这三年,司马渝真有了什么隐疾? “此话怎讲?” 羊献华摇头又叹气,吊足了沈元昭的胃口,方缓缓道:“司马渝,他……他!” 重重一声叹气,咬牙切齿:“他有龙阳之好!” 沈元昭:“……”她就知道这厮没安好心。 羊献华:“你表兄对他痛深极恶,你切记,万万要离他远一些!莫要哪天被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沈元昭又是一阵沉默。 羊献华这厮厌恶司马渝,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不知道万一哪天司马渝听到这种浑话,以他那性格,会不会气得当场把羊献华撕了。 嗯,两人互掐也说不准。 毕竟以前不是没有过。 正这样想着,司马渝已经朝他们走来,见到沈元昭时,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太像了。 沈元昭也心知肚明。 沈狸这张脸的的确确和她长得有七分相似,就连额头那颗红色朱砂痣都一模一样,若不是两人出生时间对不上,简直可以认作同胞兄弟了。 缓了片刻,司马渝道:“沈狸,我看过你的案卷,逻辑滴水不漏,用词刁钻,既然入了翰林院,以后就要做好自己的本职。” 沈元昭当即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这招司马渝最爱吃了。 “多谢司马学士提点,沈狸定然铭记于心。” 许是她这副懂事乖巧的模样触动了司马渝,他冷哼一声,讥讽道:“切记,莫要跟一些不思进取的人厮混。” 这不思进取的人,说的自然是羊献华。 沈元昭瞥了一眼身侧的羊献华,果真见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恨不得扑到司马渝跟前大打出手。 司马渝走出几步,复而复返提醒她:“今日陛下龙体欠安,早朝取消,你也跟着熟悉一下你的职务。” 抬手指了指一处僻静地,最后离去。 沈元昭寻了自己的位置,面对堆压成山的书册,愈发头疼,三年又三年,竟回到了原点! 都怪这该死的谢执! 原本她在现代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害她又要打工!打不完的工! 沈元昭化悲愤为力量,取了笔,沾了墨水开始奋笔疾书。 第十二章 陛下令她为太后祈福 被她一通痛骂的谢执此刻正默然地守在东宫。 窗前春暖花开,他却独自坐在塌前,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食指夹着一枚黑玉棋子,迟迟未能放下。 直到承德来报:“陛下,公明大人来了。” 谢执终于有所动作,目光如炬地看向殿外。 门槛处正立着两人,一个胡须花白的长袍书生,恭敬行礼,在他身后是一个鹤发童颜的修行人。 此人便是信明道长。 “免礼。”谢执道。 公明景起身,领着信明道长进了殿门,从头到尾,这信明都是毫不避讳自己的眼神,看着谢执,嘴角含笑,眼中无惧,仿佛堂堂帝王也只是众生中的平凡一人。 然而下一秒,对方所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谢执怔住。 “她在何处?” 谢执第一时间就是看向承德。 承德大惊失色,扑通跪地,猛磕了几个响头,才叫道:“陛下,老奴绝不敢胡言乱语!” 收回目光,谢执再度看向眼前这人,他笑了笑,指尖摩挲着温润细腻的黑玉棋子,装起糊涂:“信明道长这是何意?朕不太懂。” 信明轻笑一声:“陛下,贫道只想告诉你一声,她还有机会重新醒过来,只是,她的灵魂并不在这躯壳里。” 谢执动作僵住。 在短暂一阵沉默中,谢执抬手让其他人下去,旋即他起身下塌,收敛了先前的戾气:“是朕唐突,还请道长跟我来。” 谢执打开墙面的机关,行至曲径通幽处,再是柳暗花明,到了一洞府,里内烛火昏暗,静置冰棺,上面躺着一具面色如常的尸首。 信明上前,只是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怪哉。” 闻言,谢执呼吸一凝:“道长,何意?” 信明看了他一眼:“此人命格怪异,灵魂超脱三界之外,且尸首不腐,恐不是寻常人。” 谢执默了默,眼底闪过一丝黯淡:“那道长,她还能醒来吗?” “难。”信明抚须摇头,旋即又道,“但也不是没有任何把握。” “自古道医不分家,贫道祖上有一秘术【招魂术】,无论对方是何古怪,最终通过【招魂术】都会回到这具身体。” 谢执眸光微亮。 然而信明又道:“陛下莫要激动,且听贫道说完。这秘术之所以是秘术,概因代价极大,需要陛下日日取血滋养这具躯壳,并且,还要有对方的血亲抄写道家真经。” 取血,滋养。 谢执一怔:“需要多久?” “两年。” “……” 送走信明道长后,谢执正在处理奏折,承德掀帘而入,替他奉了一碗茶水,然而只是轻轻一瞥,他便大惊失色,跪倒在地,连带着茶水都打翻了。 “陛下,您的手……” 谢执的手臂赫然多出一道割伤,那伤口不深,却一直在流血,触目心惊。 因为这句话,谢执才有了动静。 “大惊小怪。”他皱眉呵斥,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这点伤还比不得昔日在敌国所承受的半分苦楚。” 承德连忙叫宫女去传御医,复而从袖中取出干净手帕替他包扎伤口。 谢执忽然想起一件事:“承德。” 承德抹了一把泪:“陛下,老奴在。” “沈元昭有几个兄弟?” 承德回忆了一下:“沈家男丁稀少,与沈大人血脉密切的,也就是这届的沈状元沈狸了。” 沈狸。 听到这个名字,谢执心头微动。 忽而想起宫变那日,对方那张肖似沈元昭的脸,就连那颗红色朱砂痣也生在一个地方。 他当时故意折辱她。 对方果真反应如沈元昭一模一样,生了一张观音面,眉目慈悲,只因他促狭的几句话,脸色涨得通红。 思及,谢执幽深眸光落到翰林院呈上来的奏折,里面恰好夹了一张这届中了甲等的三人履历。 指尖落到沈狸两字,他很自然地接着看了下去,眉目渐渐从舒展变得拧住。 他从没想到过沈狸身世这般不易。 出身江南桃花坞,自幼丧父丧兄,自立门户,十五岁娶妻,寒窗苦读,年过十七高中状元。 谢执默了默。 沈元昭亦是十七岁高中榜首。 这两人还真是有缘份。 思及信明道长所言,须得再找一位与沈元昭有血缘关系的族亲抄写道经,这沈狸既是状元郎,想必平日里也是做一些编修的活,加上抄写道经并非难事。 再者。 谢执指尖摩挲着履历,眼神微微透出几分阴冷。 当年若不是沈家釜底抽薪,他又如何会这般狼狈? 沈元昭欠他的,她既然无法偿还,则该让沈家人偿还。 沈狸同样姓沈,他没降罪沈家已是大发慈悲,让沈狸抄写道家真经,区区两年,恩怨两消,天底下哪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沈狸,也应当知足了。 “承德,你且告知翰林院,让沈状元今夜来此抄写道家真经祈福,以祭奠太皇太后在天之灵。” 承德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 明面上是替太皇太后祈福,实则是让她替沈家赎罪,陛下到底还是重视人才,即使受了沈家背叛,却也宽宏大度的选择原谅,给了沈家一个台阶。 只要这沈狸不是个蠢的,把握好这次机会,展现自己的才能,让陛下刮目相看,来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沈状元真是走了好运气! 翰林院。 沈元昭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刚准备与羊献华守时出宫归家,就被一内侍叫住。 然后,她就得知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陛下竟将为太皇太后祈福的重任交给了她,勒令她今夜就去御书房,这意味着日后她将会一抬头就见到谢执那张脸。 命苦啊命苦!被迫打工也罢!日后还得为暴君加班! 羊献华看热闹不嫌事大:“沈兄,我就先归家了,等明日,我给你带玉楼堂的点心。” 沈元昭欲哭无泪,目送他离去,司马渝听闻,反倒对她颇为鼓励,认为这是陛下对她青睐有加,令她要好好祈福。 不顾沈元昭难看到极点的脸色,那内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遂道:“沈大人,请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第十三章 一石二鸟 沈元昭前脚刚踏入殿内,与里内迎面走来的几人相撞。 她不敢胡乱揣测是何人,只知能在宣政殿议事的都是重臣,连忙躬身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然而对方与她擦肩而过时,微微一怔,旋即发出粗犷到令整个宣政殿抖三抖的声音。 “这不是先前那个小白脸吗?” 闻言,沈元昭抬头向上看去。 眼前并列三人,带头一身青袍,执羽扇冲她颔首微笑,沈元昭仅是一眼就猜到对方应是谢执的幕僚——公明景。 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有诸葛之称,谢执能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宴朝,并对原男主的势力赶尽杀绝,有一大半的功劳在于他。 而说话的正是她宫变当日见过的武将,此时瞪着一双老黄牛般的大眼,将她上下打量。 还有一个则是道士打扮,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十分面生,她并不认得。 见沈元昭面露疑惑,信明微微一笑,那双眸子仿佛能窥探人心:“沈小友,你已经让陛下等太久了,快些进去罢。” 这话说的实在古怪。 沈元昭微不可闻地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拱手轻声道谢,这才侧身踏入殿内。 等她走后,三人并肩同行,公明景摇了摇羽扇,语气颇为感慨:“沈家真是人才辈出,先是一个沈元昭,后是一个沈狸,这般年轻就高中状元,当真后生可畏!我宴朝未来有望啊!” 信明表示赞同。 那姓沈的年轻人,天生一张观音相,慈眉善目,周身金光庇佑,命格大富大贵,龙凤呈祥,绝非池中之物。 唯独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耶鲁奇挠了挠头。 “公明大人,你们在说些什么,什么后生可味?先生后生不都一样吗?还管哪个更美味?!” 公明景动作一顿,旋即无奈地和信明对视,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你呀,耶鲁奇,真该和沈状元他们学一学,多读书习字,别总想着给陛下惹事。” 耶鲁奇撇撇嘴。 他可不要学那些小白脸拿着本破书叽里呱啦,读书都读傻了!哪有舞刀弄枪上战场来的实在。 沈元昭进了宣政殿,行礼跪拜,然而跪到膝盖发酸,谢执始终专心批奏折,仿佛将她这个大活人忘得一干二净。 她心中乱骂一通。 殊不知谢执隔着帷幕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小动作。 不知为何,他这个沈爱卿似乎总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璧如现在,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要装模作样。 就像,沈元昭。 他笑了,忽然起了几分恶劣的玩意:“沈爱卿,快些起来,地上不凉吗?” 凉,当然凉。 沈元昭腿都跪麻了。 她缓缓起身,因膝盖跪得太久,身形不稳,言不由衷道:“谢陛下。” 谢执没能错过她脸上细微的不耐,遂道:“沈爱卿似乎不大愿意替太皇太后祈福啊。” 沈元昭自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摆出一副“我为上司死我为上司抛头颅洒热血”的表情。 “能为殿下分忧,这是臣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马屁拍的。 谢执盯了她好一会,方道:“果真是你的心里话吗?” 沈元昭面无表情:“是。” “是吗?”谢执低低反问,目光骤然寒冷,“朕怎么不信呢?你们沈家人可是一贯最会说谎骗人。” 沈元昭脸色微变。 她就知道谢执没那么容易放过沈家,放过自己。 也是,能在危难之际一脚将他踢下马车,半点情分不顾的人,也只有自己了,也难怪他记恨自己。 沈元昭深吸一口气:“陛下息怒,表兄虽然犯下大错,然,已被陛下挫骨扬灰,还往陛下开恩,饶恕臣与臣的母族。” 挫骨扬灰。 谢执怔了怔,忽然想起最近朝中都在传他将沈元昭的尸骨挫骨扬灰了。 不过转念一想,将其坐实也罢,省得总有些人觊觎。 “你知道便好,沈狸,你记住,你和沈家能苟活到今日,是朕心怀慈悲,若是朕想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 沈元昭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于是温声答:“臣谨记。” 气氛始终保持剑拔弩张,在这份窒息般的压抑当中,承德行至谢执身边,小声提醒:“陛下,太子妃来了。” 跪伏在地的沈元昭愣住了。 太子妃? 谢鸠他老婆。 那不就是除了谢执这个头号反派炮灰,原著里第二个炮灰反派姜令仪吗? 原著描写她出身卑微,容貌倾城,用了下作手段逼迫谢鸠娶了她,但她一心争夺后位,还对女主使了各种绊子,最后被男女主报复而死。 现在原著世界崩塌,登基的成了反派谢执,不知按照这女人墙头草的性格,会不会对其投怀送抱。 如此胡乱想着,承德已将人带了进来,路过沈元昭时,香风阵阵。 “陛下。” 姜令仪端着碗羹汤,含情脉脉地看向谢执。 上次主动投怀送抱他不要,还对自己百般羞辱,不曾想今日,他突然要召见自己,难道是拜倒到自己的石榴裙下,回心转意了? 谢执头抬也没抬:“朕有话对你说,你且候着。” 有话对她说?姜令仪神色一喜,行为举动愈发大胆:“陛下,臣妾亲手做了一碗羹汤,还往陛下赏脸品尝一二。” 她态度放得极低。 然而谢执只是看了一眼她手中澄黄色的参鸡汤,余光瞥见一旁瘦弱的沈元昭,遂道:“沈狸,你替朕喝了。” 姜令仪愣住了,眼神投向一旁尽量将存在感放到最低的沈元昭。 哪里来的这号人物? 沈元昭同样震惊:“臣岂敢代替陛下接受太子妃的一番好意。” 喝了这碗参汤,这姜令仪可别不得把她剁成臊子。 姜令仪不忘剜了一眼沈元昭,恨恨开口:“陛下,这是臣妾耗了一个时辰炖的……” 沈元昭点头如捣蒜:“是啊陛下,莫要辜负了太子妃的好意。” 谢执停下手中笔,将幽深目光投向沈元昭:“朕叫你喝,你就得喝。” 沈元昭:“……” 她只好从姜令仪手中接过,顶着两人灼热的眼神,囫囵吞枣般饮下。 “谢陛下。”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将碗送回姜令仪手中,简直不敢对上对方淬毒般的眼神。 “……谢太子妃。” “喝了这碗汤,就好生替太皇太后祈福。”谢执道,“你且跟着承德去兰陵宫罢。” “是。” 沈元昭拱手行礼,临走前瞥了一眼姜令仪。 她略施粉黛,却格外心机,穿了一身薄纱粉衣,隐约透出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并且身上扑了催情的香粉,其心昭然若揭。 谢执这小子真有福气。 沈元昭走后,殿内只剩下姜令仪,望着那年轻俊俏的帝王,她脸颊微红,许是色胆包天,缓慢靠近,一双柔荑顺势就要摸上对方结实的胸膛。 她的胳膊被谢执猛地扯住,近乎是要扭断的地步,一双冷眸杀意毕露:“姜令仪,你还敢贼心不死。” 疼痛让姜令仪想起上次的羞辱和威胁,不禁脸色大变,她难道会错意了? 谢执毫不留情地将她一把丢到地上,勒令道:“跪着。” 姜令仪右手仍在发抖,立即连滚带爬地寻了处地扑通跪下,她穿的单薄,如此一跪,接触到冰凉地面,整个膝盖都要冻僵了。 谢执满脸厌恶:“姜令仪,朕将会昭告天下谢鸠已死,而你有两个选择。” “一是自行殉葬。” 姜令仪身体颤抖。 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二是陪朕演一出戏。” 姜令仪猛地抬头,眼中有迷茫。 “朕会亲封你为令妃,放出消息。谢鸠身为你夫君,得知后定然不会放过你,而你则需要守株待兔。若是替朕抓到谢执,朕就放你出宫,免受殉葬之苦。” 姜令仪听完只觉唇冷齿寒,一阵头晕目眩。 谢执当真好歹毒的计谋,纳自己的皇嫂为妃,既不怕天下人笑话,且让谢鸠蒙受羞辱。 她原本只是打算引诱谢执,让他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免受殉葬之苦,至于妃位,从未觊觎过。 谢鸠虽对自己无情,可这种关乎男人的颜面,纵使是块捂不暖的寒石也断然咽不下这口气,到那时,谢鸠前来寻仇,她该当如何? 谢执绝不会管她死活。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谋啊。 但她若是拒绝,按照谢执的脾性,定会直接拉她殉葬,这是要硬生生逼死她啊。 几番纠结下,姜令仪眸底闪过一丝阴狠:“令仪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十四章 夜宿东宫 谢执批阅奏折一直到深夜,承德和内侍对视一眼,遂上前温声提醒:“陛下,已是子时了,该歇息了。” 谢执抬头看窗边的天色,没再言语。 自他率领铁骑踏入宴朝,杀尽鱼肉百姓的蛀虫,再是整理出这些年的国库,方知宴朝不似表面繁华,实则国库亏空,江山大业岌岌可危。 光是积压数日的奏折——江南水患、边疆屡次传信求老皇帝批下粮草。 桩桩件件都是导火索,若是不及时处理,民间发起暴乱,宴朝必定元气大伤。 届时,本就对宴朝虎视眈眈的邻国定会长驱直入。 思及,谢执头疾又犯,遂取了羊角灯径直走入深夜,承德本想跟去,却被他抬手驱退。 “朕想祭奠母妃,你莫要跟来。” 闻言,承德微微一怔。 陛下人前只会称呼姜氏为太皇太后,一般甚少提及母妃二字,思之上一次,那得是九年前陛下还是少年郎的时候了。 承德默默退下:“是。” 兰陵宫地处偏僻,但比起昨日,已差木匠抓紧修缮,此时庭院寂静无声,谢执头疾舒缓,不由脚步跟着加快往里面走去。 灵堂烛火通明,照得谢执有一瞬间的怔愣,直到见到跪在蒲团上静静挑灯抄写的少年郎,他才恍然想起沈狸这个人。 这得怪他了。 本想让内侍通传翰林院,让沈狸抄写道法真经,酉时归家,不曾想他当时正和公明景等人谈论国政,竟将最重要的东西漏了。 否则,也不至于让她到了子时还在挑灯抄写。 谢执如此盯了一会,而对方始终沉浸在道家真经中,连他进殿都没察觉。 许是夏夜炎热,她脱了官帽趴伏在桌案上,将袖袍撸到胳膊肘处,手腕骨异常清瘦,窗外皎洁月光打在她的侧脸,鼻尖都浸透出莹润光泽。 不得不说,历届榜眼,别论探花,都不及沈家这两位少年状元半分风采。 谢执心下一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去,生怕惊扰了对方似的。 不料,他温和的目光自对方头顶掠过,转为疑惑。 对方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仿佛是在憋笑。 谢执的视线跟着对方目光所及处落到纸上,瞬间错愕。 ——好大一只乌龟王八。 偏偏沉浸在自己“杰作”里的某人还不忘在乌龟王八头上画了一个极大的叉,随后发出一阵阵阴险诡异的笑声。 谢执:“……” 良久,他无声冷笑,俯身凑近:“沈爱卿,你在做甚?” 随着这声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沈元昭脑子轰然炸开,快速盖住那张画了乌龟王八的“佳作”。 她跪地行礼,牙齿打颤到连一句话也说不清:“陛……陛下,圣安。” “圣安?”谢执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冷笑,“沈爱卿,如斯辛苦,竟是累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沈元昭怔了一下,有些心虚且犹疑地看着他。 旋即她回答道:“陛下言重了,这是臣应该做的。” 谢执简直要被气笑了,不知该夸她玩弄小聪明或是心志坚强,竟能当着他的面睁眼说瞎话。 但他是皇帝,还犯不着和一个臣子动怒,尤其是这种小事。 于是,他平复心情,遂道:“起来吧,抄到哪一页了?”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将辛苦抄录的一叠纸双手呈上:“陛下,臣字迹丑陋,学识浅薄,还望陛下恕罪。” 好在她只是消遣了一小会,谢执命令她要抄写的道法真经,她确实是抄了。 并且,为了防止谢执认出她的笔迹,无论是在翰林院还是现在,她都是惯用左手。 谢执断然不会认出她的字迹。 果然,在谢执翻阅了几张后,他的神色有所回转,看待沈元昭的眼神逐渐产生几分犹疑:“这是你写的?” 沈元昭点点头。 谢执眉头紧锁:“别人说,人如其字,沈爱卿怎么是反过来的,这字迹如同三岁孩童所写,果真丑陋到叫人不忍直视。” 沈元昭:“……” 将她脸上的反应净收眼底,谢执不由嗤笑,眼见对方衣衫单薄,遂起了怜悯之心:“这会宫门已关,你且留在东宫罢。” 沈元昭脸色微变。 东宫,那不就是谢执常住的地方吗? 她要是宿在东宫,换洗衣物,难免不便,可谢执已经发话,任凭她再不肯,也只能作罢。 谢执顺手将她那叠纸以及藏着的乌龟王八取走,对上沈元昭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理所当然道:“朕回头翻阅,若有一个错字,定不饶你。” 说罢,他大步流星的径直离开。 沈元昭犹豫再三后,到底是战战兢兢的紧跟其后,到了东宫,她才发现这里的设施和从前未曾变过。 就连她身为伴读时,时常和他下棋对弈时的书桌、床榻都尚在。 一番少年时期的回忆涌入脑海,沈元昭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承德小声催促:“沈大人,陛下已经歇下,浴房就在隔壁,你可要沐浴更衣?老奴让人替你准备。” 沈元昭立即拒绝:“不了!” 她强烈的反应让承德一怔。 沈元昭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了,清咳几声,方道:“多谢公公,但陛下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歇下,身为臣子怎可打扰到陛下?” 她讲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不过是一日不洗罢了,权当为了陛下!” 承德犹豫了一下,旋即如实道,“沈大人,您的卧榻曾是你表兄睡过…...至于浴房离陛下寝宫尚远,万不会打扰陛下。” 沈元昭面色难堪,只好作罢:“那就叨扰公公了。” 很快就有内侍替她备下香胰子和干净衣物,待人走后,沈元昭反复确定锁紧门窗,才脱了汗津津的衣袍,匆忙洗了一遍就穿了衣服。 为保险起见,她将束胸牢牢系上,这才蹑手蹑脚的溜回寝宫。 谁知到了半夜,束胸勒得她呼吸困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番纠结后,沈元昭悄然起身,往一帘之隔的寝宫看去。 对方翻了个身,似乎并无反常。 她索性自被窝里解了束胸,好让自己能好受些,不料,下一秒,谢执的声音在黑暗中骤然响起。 “沈狸,你翻来覆去的是想死吗?” 第十五章 微妙 沈元昭心脏猛地一缩,血液瞬间直冲脑顶。 谢执,竟是醒着的。 她死死攥着那件束胸小衣,上身套着男子的宽松寝衣,只觉殿内寒风阵阵,激得肌肤表面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半晌,她抿了抿唇:“陛下恕罪,臣认床,有些不大习惯。” 黑暗中,谢执似是轻笑一声,听不大真切,稍顷,传来翻身的动静。 “沈爱卿像是养在闺阁中的女子,娇气。” 沈元昭耳尖发烫,瓮声瓮气道:“陛下莫要取笑臣了。” 谢执失了困意,索性就着这个话题很自然的问:“沈狸,你家中还有何人?” “回陛下,臣家中还有妻女、母亲,仆人端午。” 闻言,谢执微微挑眉,面露诧异,翰林院递交上来的履历上面并未言明对方有孩子,没想到她比自己小了一轮,竟已有了孩子。 想到对方瘦弱纤细的身姿,不由心中生了几分促狭,这沈狸看着弱不禁风,想不到竟这般强悍。 “你住在何处?” 问话时,谢执忽而想起暗卫收集来的密信,沈狸并不住在沈家祖宅,但他那时未曾细想,毕竟京城中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寻风雅之地携家小住。 “臣携家住在京城平巷。”沈元昭的声音顿了一下,“自父兄死后,臣便携家住在此处。” 谢执此时委实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原以为沈元昭追求风雅,故而携家住在别处,可平巷是京城中极偏僻匮乏的胡同,在这奢靡之风盛行的京城,实属罕见。 谢执声音不急不缓:“你不是沈家人吗?再者说,亲封状元那天,太上皇赏赐你黄金万两,再怎么着,总不至于这般寒酸,也能携家人换个别的住处。” 闻言,沈元昭如实回道:“钱财都留给了臣的寡嫂。” 想到对方兄长已逝,谢执眉头微微一皱:“她卷款潜逃?” “非也。”沈元昭声如蚊蝇,“寡嫂和兄长感情很好,自兄长死后,她本想一辈子留在婆家,是臣散尽家财,给了她一份合离书,放她和婢女归家。” “为何?”谢执不解。 沈元昭的声音极轻,极淡,却在夜色里极有份量。 “世道本就不易,女子更为艰难,倘若一生被困死在深宅大院,只为了世人眼中的好名声,未免可惜。” “天高地广,臣希望天下女子皆如鸟雀般自由。寡嫂若有钱财依傍,可以自行归家,亦可归乡做些小买卖,总归饿不死,也对得起与兄长的夫妻情分。” 末了,她添了一句:“这也是兄长所期盼的。” 此番话语,让谢执心中震荡,一时无法自拔。 他惊叹于她的通透、豁达。 在京城,无论是哪家达官显贵,若夫君死去,亦会心照不宣的让这些可怜女子跟随夫君死去,只为保全家族名声,她却能这般怜惜女子。 一阵无法言说的复杂、心酸、钝痛席卷而来,谢执俨然苦笑,如鲠在喉,双眸紧盯着眼前的黑暗,整颗心脏仿佛被利刃狠狠绞碎。 沈狸不过是一介普通人都能这样想,若是当年,母妃也有得选,结局就不该是这样了…… “陛下?”眼见对方突然没了动静,沈元昭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是她哪里说错话了? 须臾,谢执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沈元昭,朕记得你是江南出身,可曾了解江南水患?” 听见问话,沈元昭如梦初醒。 思索片刻,遂道:“江南一带水患严重,概因春夏之交,洛河、银塘受海潮顶托,江水倒灌,故,引发洪涝。” 谢执默了默,稍稍侧首,视线落到帷幔隔绝后的身影。 对方倚靠在墙面,光影错落有致,印得她侧影纤小瘦弱,可此时在他眼里看来,竟隐隐透露出一股傲视群雄的风骨。 如斯赢弱,如斯聪慧。 相比之下,先前他因沈家过错迁怒于她,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了。 谢执收回目光:“沈狸,明日给朕呈上你的奏疏。” 沈元昭心头咯噔一下,是她的错觉吗?为何这句话格外有份量,好似谢执这厮对她委以重任。 “陛下。”她硬着头皮讨饶,“臣数年未曾回过江南,才疏学浅,陛下莫要当真,权当取乐便好。” 然而静待半晌,帷幔深处始终没有动静。 沈元昭准备再度开口时,终于,谢执略带恐吓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若是再说话,朕就带着那只乌龟王八一起治你的罪。” 沈元昭脑子轰然炸开,如同被捏住把柄的猫,霎时噤声。 一夜无话。 等到卯时,沈元昭匆忙换回自己的官袍,顶着黑眼圈,摇摇晃晃的从东宫出来,恰好迎面撞上承德。 承德吓了一跳:“沈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副饱受陛下摧残的样子,就算陛下记恨沈家,也犯不着这般折腾沈大人罢? 沈元昭硬挤出一抹微笑,然而印着她那仿佛被吸干精气神的模样,承德一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哎哟沈大人,你可别对老奴笑了,老奴还想再活几年呢。” 沈元昭欲哭无泪:“公公,不说再活几年,我怕是活不成了。” 承德吃了一惊:“沈大人,这是何故?” 沈元昭便将谢执让她递交奏疏的事交待了。 承德眼尾一跳,略加思索后,决定结下这个善缘。 毕竟沈狸是这一届新科状元,若是以后能得陛下青睐,来日飞黄腾达,于他而言,总归不是坏事。 “老奴先恭喜沈大人了。” 沈元昭正黯然神伤,苦笑道:“公公莫要取笑我了,这是何意?” “沈大人当真是当局者迷!陛下明面上对你鞭策,却对你施以重用,这是对你殷殷期待啊,如若不然,何故让你今夜宿在东宫,离陛下寝宫那么近。” “以前可从来没有哪个臣子有这种特例。” 沈元昭灵台逐渐清明:“你是说,陛下不讨厌我?” 承德微微一笑,反问:“你见过陛下讨厌谁,还会让她宿在东宫吗?” 沈元昭一时语塞。 承德上下打量对方青涩稚嫩的脸庞,不由觉得好笑。 这沈状元到底还是年轻,不懂这君王之心,亦不懂君臣相处之道,只知表面功夫,被陛下恐吓几句就魂不守舍。 与之擦肩而过时,他语重心长道:“沈大人,陛下的心也是肉长的,你要用心去看。” 第十六章 进殿议事 沈元昭暗自咀嚼着这番话,不知不觉已回到翰林院,无视同僚们诧异投望的目光,她趴在案桌气若游丝。 “沈兄!” 一声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沈元昭顶着黑眼圈如木偶般抬头。 来者不是羊献华还能是谁? 羊献华喜爱鲜亮的颜色,今日穿了身寸锦寸金的云锦,衣袖边沿用金线绣了祥云,华彩昭灼,腰间束以玉革带,青丝华发仅以一根玉簪束之,端的是风流倜傥。 他这神采奕奕的模样,衬得沈元昭猥琐至极,面如死灰! 羊献华打眼一瞧,大惊失色:“沈兄,你昨日打鬼去了不成?” 这一副被吸干精气神的模样,打的还是女鬼罢! 沈元昭虚弱无力的咳了几声,遂将自己昨夜抄写道家真经全都交代了,唯独将夜宿东宫的事瞒下。 尚未知晓谢执对她有没有恶意,再者,谢执到底是帝王,没有哪个帝王乐意在旁人耳中听到自己,她并不想惹事生非。 羊献华听后,啧啧两声:“抄写道家真经,夜宿兰陵殿,沈兄,你是头一个。” 沈元昭瞥见他那双丹凤眼微挑,便知这家伙幸灾乐祸,在心里狠狠唾骂了他几句,却也只能强压下心中怒火,笑眯眯道:“陛下还恩准我再带一人,我看羊兄就很不错。” 羊献华当即脸色大变,捂脸摆手:“我与你不熟!我不认识你!” 言罢,他从指缝里偷瞧沈元昭的反应,果真见对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同样含笑看着他,最起码多了几分活气。 羊献华放下手,笑道:“不与你玩笑了,你也饿了一宿,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从食盒中献宝似的取出六七碟样式精致,尚且冒着热气的朝食。 “羊肉奶酪、蟹黄灌汤包、胭脂鹅脯、杏仁茶……” 沈元昭差点被那满满当当的朝食惊掉了眼。 早知羊家家财万贯,连吃顿朝食都是十几碟起步,但今日一见,委实夸张了!要知道寻常人家一顿朝食也不过一碟咸菜配粗饼。 “这……这如何能吃得完?” 羊献华不以为然:“吃不完便丢了,每样尝一口便可,食物让人生乐,可不能平白撑了肚皮,岂不是失了本意。” 沈元昭为他的逻辑一时哑然。 羊献华却自来熟地取了一块羊肉奶酪往沈元昭嘴里塞,此番盛情难却,她只好接过去细细品尝。 尚未咽下最后一口,便见一脸阴郁的司马渝自门外走来,周身气场冷冽如冰,如鹰如隼的眼眸从每张错愕的脸上扫过,旋即,牢牢钉在沈元昭两人身上。 羊献华表情微变,不好! 果不其然,司马渝大步流星的朝他们走来,大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迎着羊献华一脸谄媚讨好的笑,再是沈元昭如稚子般清澈的眼眸。 他当即怒发冲冠,指着羊献华一通怒骂:“如斯不争!如斯无礼!平日里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你还带着沈狸在这“设宴”了?如此冥顽不灵,不如早日归家做你的闲散公子!” 言罢,司马渝又是回首指着一众目瞪口呆的同僚怒斥:“看我作甚?今日的赋文,草拟诏敕可做完了?!” 众人纷纷回首开始忙活,有的甚至抱着赋文两两相撞,或是绞尽脑汁的对几张纸翻阅,极尽做出忙碌的假象。 司马渝冷哼一声,再是狠狠瞪了羊献华一眼,旋即拂袖离去。 沈元昭讶然:“他这是怎么了?”以前甚少见到司马渝这般体面的人能气成这样,头发都竖起来了。 “还能怎么。” 羊献华早已养成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取了块胭脂鹅脯丢入嘴中。 “你昨儿宿在兰陵宫自然不知,京城都传遍了。” “哦?” 他环顾四周,神情逐渐严肃,凑到沈令昭跟前,方小声道:“陛下亲封自己的皇嫂为令妃,昨夜听太监们传,竟还让她宿在宣政殿,整整一夜烛火未歇,颠鸾倒凤。” “朝中那些大臣自宫变后,不论装病的还是瘫了的,尤是司马大人,纷纷起了个大早,连名谏言劝解,司马渝怕就是因为这事大发雷霆呢。” 沈元昭不免被这传的神乎其乎的谣言震惊。 要不是昨夜她和谢执就宿在一个寝宫,仅仅一帘之隔,恐怕就要信了。 颠鸾倒凤? 绝无可能! 谢执那个时辰在兰陵殿出现,姜令仪的计划定然是失败了。 可谢渝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敌国养成韬光养晦的性子,绝无可能行此等鲁莽之事,为何让自己背上万民唾骂的名声,是谁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沈元昭脑子灵光一闪。 还有谁? 这个人自然只有原男主谢鸠了。 谢执将自己的皇嫂纳入后宫,并且闹的人尽皆知,这极有可能是在逼谢鸠现身。 思及,沈元昭一阵后怕。 这种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招数,也不知谢执从哪学的。 羊献华见她脸色如打翻的腌菜缸,以为她是新官上任就遭遇司马渝上官痛批,心中郁郁寡欢,遂劝道:“沈兄,司马渝这人就这样,但他发完脾气就好了,你可别将自己怄死了。” 沈元昭思绪回归,胡乱点头,却完全对朝食失了兴致。 羊献华拍了拍她的肩:“沈兄,别胡思乱想,做好自己本分的事,走,该上早朝了。” 沈元昭跟着他混入同僚当中,因官职微末站在了队尾,恍然发觉不对劲。 满朝文武百官三两结对,交头接耳,司马疾和闻左相,两人自成一派,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到对方,但神色间都有着同样的焦灼。 羊献华就站在她旁边,偷偷靠近她几寸,小声笑道:“你瞧这些老狐狸,陛下召见他们个个不是这里疼就是哪里疼,偏偏这会不疼了,瘫子都健步如飞了。” 沈元昭憋笑忍的那是相当痛苦。 稍顷,内侍大声高呼让群臣入殿觐见,沈元昭和羊献华对视一眼,都极有默契地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大人物的厮杀,可莫要牵扯到他们这种细微末节的小人物。 踏入殿内,沈元昭刚站定,就顿感头顶上方有一道锐利无比的目光投了过来。 第十七章 思及昨夜对方那番令人心神震荡的话,谢执盯着那张白璧无瑕的脸庞怔怔出神。 然而群臣强压了一夜的火气,连夜召集两方意见不同的朝臣们秉烛详谈,眼下好不容易盼得天明,得见圣颜,当即坐不住了。 司马疾仅是朝旁侧扫了一眼,立即就有大臣接收信息,遂跪地伏拜,眼底有三分忧虑两分唾弃五分欲言又止。 “臣谨奏陛下,听闻陛下竟将自己的皇嫂纳入后宫,此举罔顾人伦,恐非明君所为,徒增史书之讥,还请陛下三思!” 司马疾敷衍作了一礼,紧跟其后:“李侍郎言之有理,臣斗胆一问——他日祭祀太上皇,陛下该让令妃行弟妇之礼,还是执儿媳之仪?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话实在刻薄,若不是谢执高坐龙椅,是天子,一个端立堂下,是臣子,旁人都要以为这是哪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在教训毛头小子了。 诸位大臣垂着脑袋静待他们这位新帝说些什么时,却迟迟没能听见动静。 殿内寂静得可怕。 承德侧首朝帝王看去,见他神色怔怔,视线所至处正是这届状元郎沈狸,当即恍然大悟。 陛下能格外注意到沈大人,每每盯着就失了神,概因沈大人的确生了一副极出彩的样貌和气质。 尤其是宫变当日,尸横遍地,沈状元跪在一干胡子拉碴的官员当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周身镀光,叫人无法忽视。 再加上她姓沈,所以陛下能注意到她也并不奇怪。 承德再一次庆幸昨日结交了一次善缘,陛下待这位沈大人果真与旁人不同。 但,眼下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承德躬身小声提醒:“陛下。” 谢执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撑着下巴,心不在焉的回了个字:“哦。” 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 司马疾脸都绿了:“陛下岂能如此罔顾人伦!强占皇嫂,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许是他的话刺痛了谢执,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冷笑:“你们究竟是担心朕会被遗臭万年,还是担心你们的主子蒙受羞辱?” 他的话很直白,让群臣闻之色变,这里的“主子”自然不难猜是谁。 曾经的大皇子,曾经的太子殿下,曾经的储君,他们曾经的,主子。 这可是叛君之罪。 包括司马疾在内,群臣同一时间跪下,齐声高呼:“微臣惶恐!” 他们岂敢再谏言?谢执都这样罔顾人伦,直言不讳,谁若是反驳,不就是在说自己是乱臣贼子,是谢鸠的人吗? 这和拿脖子对着刀,求着别人砍有何区别。 最后,无论是哪个阵营,他们原先设想用来搪塞,或是痛批谢执的话全都被咽回肚子里,如何气势汹汹的上朝,如何偃旗息鼓。 沈云昭眼睁睁看着司马渝将他那个气得半死的爹扶了下去。 下朝后,沈元昭搭着羊献华的马车回家,不等行至家门,她心头一动,掀开竹帘,果然隔着老远就见蛮娘抱着寿姑,两人立在胡同口望眼欲穿。 马车一停,沈元昭就迫不及待和羊献华拱手告辞,遂从马车一跃而下。 “夫君。”见到沈元昭安然无恙,蛮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红了眼眶,“你可算回来了。” 寿姑委屈得直撇嘴,在怀里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爹,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娘还以为你出事了。” 沈元昭伸手替寿姑拭泪,安慰道:“寿姑,莫哭了,爹归家时顺路给你带了糕点,混着眼泪吃可就不甜了。” 寿姑搂着她脖子,吸了吸鼻子:“我不要糕点,我只要爹。” 沈元昭心中一暖,亦无比酸涩,伴君如伴虎,这次她侥幸逃过一劫,可来日呢,若是下次因惹了那位掉了脑袋,这一大家子该何处何从。 思及,她轻拍寿姑还在发抖的小小身躯:“是爹不对,爹给你赔不是。” 旋即才对一旁的蛮娘歉意道:“都怪我,害你们担惊受怕,我应该早些告诉你们,陛下命我为太皇太后祈福,这才耽误了。” 蛮娘抿了抿唇,善解人意的摇了摇头:“妾身不辛苦,夫君辛苦。妾身这就去热一热饭菜,待夫君沐浴换衣后好生休息。” “好。” 沈元昭抱着寿姑,携着妻子进了屋。 再次安慰完家人后,沈元昭简单吃过饭食,回了卧室。 蛮娘已为她备了深褐色药汤,屏风上挂着洁净的寝衣。 “夫君。”蛮娘确定关好门窗,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你上次让我取的新药方我已经取来,但……” 她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此药汤极伤身,大夫反复交代不可长期使用,如若不然,轻则晕厥,重则此生不能生育。” 沈元昭默了默。 不能生育这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是毁灭性的伤害了,沈狸这人,对自己倒还真狠。 见沈元昭神色如常,蛮娘知道她是铁了心要使用这种伤人的药汤,于是咬了咬唇,小声道:“夫君,妾身先退下了。” 沈元昭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直到整个人浸泡在滚烫的药汤里,那种无法言说的,如剥皮抽筋般的痛苦席卷全身,沈元昭方知为何大夫会反复劝诫。 此药汤原是青楼女子避孕所用,是禁药。 但为满足一些客人特殊癖好,加大剂量,内外煎服使嗓音变粗,抑制女子身体特征,再由幼女扮成书童模样,供这些禽兽发泄….. 原主就是寻了这种法子,躲过了搜查,摇身一变,成了沈家养在江南乡下,体弱多病的二公子沈狸。 可半个月一回的浸泡,沈狸早已习惯,沈元昭却是用的自己的身体,格外不习惯! 汗津津忍了半个时辰,沈元昭迫不及待地从浴桶中爬了出来,手脚颤抖的取了帕子擦干,遂穿上寝衣和衣袍。 她还不能休息,还有件事没做。 谢执一个炮灰男反派,登基了便罢,眼下还施了阴谋诡计要暗害原男主谢鸠,她的任务是将原著剧情修正,所以绝不能让谢执得逞。 她要先对方一步知道原男主,也就是谢鸠的下落,而这个消息,身为谢鸠心腹大臣的二伯也许会知晓。 第十八章 大皇子究竟藏在何处 沈元昭敲了敲朱红大门,抬头盯着沈府门前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白灯笼,脑子发懵。 若她记得没错,二伯当日撞柱尚有一息,那武将看着五大三粗,可进殿时发现有朝臣受伤,满脸紧张做不得假。 由此可见,谢执定然不想灭了沈家满门。 宫变结束后,她也托端午打听到二伯只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如今已过了几日,莫非他重伤未愈,一命呜呼了吗? “你是何人?” 朱红大门被拉开一道极小的缝隙,里面露出一颗脑袋,来者一副管家打扮,并且披麻戴孝,用一双绿豆眼对着沈元昭上下打量。 沈元昭对他这种堪称冒犯的目光不快,但想到来此的目的,还是拱手作揖:“我是沈狸,上门拜见沈家主,还望通传一声。” 管事的见她衣着朴素,遂皱紧眉头,厉声呵斥:“没听过!” “我不管你是哪个穷酸亲戚,可今日是我们沈家祖母入灵的大日子,文武百官前来吊唁,不是你能来打秋风的时候,快些滚。” 说罢,他就要毫不留情关门,可下一秒,朱红大门被卡住,正是沈元昭用伞骨将其抵住。 “你这人……” 管事的脸色大变,正欲用吃奶的力气将大门合上,沈元昭目光一凛,用伞骨朝他的手背打去。 “哎哟!”管事的缩回手痛呼,“你这穷酸鬼,竟在这闹事,信不信我们家大人打你板子!” 沈元昭抖了抖袖袍,不肯再与这狗仗人势的奴仆继续纠缠,而是大步流星的走进门内。 管事的目瞪口呆,顿时气得暴跳如雷! 也不知道哪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竟敢这般没规矩! 他托着疼得厉害的手,狼狈追了上去。 “你不许进!你这打秋风的——” 沈元昭原地站住,管事的刹车不及一头撞在了她身后,撞得那叫一个两眼发黑,登时,他抬起头咬牙切齿,正准备狠狠反击。 沈元昭回首朝他看去。 仅是一个垂眸。 原本气质温润的少年郎此时恰好站在明暗交界处,脸上表情被细碎的光照得晦暗不明,颇为寒气森森:“你若再敢拦,后果自负。” 那一记如同看待死人的眼神让管事的瞬间闭嘴。 静默短暂三秒后,走廊处有女子经过,不知是不是余光瞧见了这一幕,停住脚步,片刻后,那女子拎着裙摆小跑而来。 “表哥!” 沈元昭转过头,正好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只是一眼,对方看清了她的长相,脸上狂喜的表情骤然失落。 “……是你。” 沈元昭心头猛地一跳,可到底还是冷静下来,看着容颜娇俏,逐渐长成的少女一时无言。 半晌,她谦逊拱手:“章台表妹。” 先前还仗势欺人的管家霎那间脸色苍白。 这衣着朴素的少年郎竟也是沈家人? 沈章台掩盖眸底忧伤,恢复以往的温婉大方,福了福身子回以一礼:“二表哥。” 继而她道:“二表哥,你怎么现在才来?二伯都等你很久了。” 这话说的实在古怪,沈元昭怔了怔,若不是她想知道男主下落,今日特来拜访,都不清楚沈家祖母故去。 “罢了。”见她始终沉默,沈章台叹了一口气,“只要你……肯来就够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若是父亲见了你也会高兴的,你且随我来吧。” 压下心头疑惑,沈元昭跟着她进了内厅,刚一进门,瞬间哭声止住,无论是前来吊唁的文武百官还是沈家人,纷纷都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她。 尤其是带头一个披麻戴孝,哭得两眼通红的妇人,见到她时,明显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而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被她尽收眼底。 见到尚未下葬的棺木,沈章台触景伤情,眼眶通红,小声抽泣着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二表哥,见笑了,且跟我来。” 顶着众人复杂目光,沈元昭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绕过假山流水,终是到了一处僻静幽深的竹林小屋。 沈章台轻声解释:“大夫说父亲需要静养,便暂住清竹小院,家里一众事务皆由母亲代管。” 沈元昭颔首。 很快,由沈章台领着,她见到了沈仲声。 他满脸病气,额头还包扎着绷带,静躺在病榻上,可当听到沈狸的名字时,回光返照般挣扎起身。 “沈狸,你总算肯见我一面了……二伯还以为当日你被谢执那厮抓走,是活不成了。” 沈元昭连忙几步上前搀扶:“二伯,我一切都好。” 沈仲声老泪纵横,连连道了三次好,而沈章台见此,主动福身告退,给他们留了足够的空间诉说衷肠。 沈仲声看着她这张清瘦的脸就摇头叹息:“是沈家亏欠你和你母亲,让你平白无故遭受此灾。” “当年你父兄死在江南水灾,而你和你母亲流落街头,我们没有施以援手,是我们不该。” “这次因沈家的缘故,连累你和你表兄被陛下……” 他不再说了。 沈元昭默了默,这些陈年旧事她并不清楚,更不知作何反应,于是只好开门见山道:“二伯,我这次来是有话问你。” “可是遇到什么难处?”沈仲声面露焦急,“你这孩子不常来拜访,一定是遇到了难事,你且说说,二伯定会想尽办法帮你。” 有这话就好办了,沈元昭松了一口气,她正愁自己该如何找借口。 在对方期盼帮她解决困难的目光里,沈元昭清咳几声,淡淡开口:“大皇子究竟藏在何处?” 沈仲声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可他很快明白沈狸说的是谁。 “你说太子?” 沈元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谢执落入敌国三年,宴朝都以为他死了,作为大皇子的谢鸠在群臣拥护下顺理成章成了东宫太子,三年时间的太子,何尝不算太子呢? 得到她肯定的回复,沈仲声倒吸一口气,方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谢执登基为帝,而昔日风光无限的大皇子谢鸠成了潜逃的叛贼,沈狸作为臣子,却在这个时候问起叛贼的下落,若是落入口舌,必然会惹祸上身。 沈仲声对待后辈的慈爱目光一寸寸消退,换上探究和提防:“可是陛下叫你来问的?” 沈元昭摇头:“不是陛下,是我自己。” “大皇子才是众望所归的真龙天子。” 沈仲声一怔,似乎被她的直接打了个猝不及防:“你真是这样想?” 沈元昭没有犹豫,点点头。 原著小说里谢鸠就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是正道男主龙傲天,谢执他一个炮灰反派算什么,只能算是她这些年执行任务时突然产生的变故。 而这个变故,本就该彻底消失。 若是先前沈仲声还有提防,那么此刻全然只剩下对沈元昭这个好苗子的赞赏。 他满脸欣慰盯着沈元昭,仿佛眼前不是沈元昭这个人,而是后继有人的沈家:“阿狸,你总算开窍了。” “但你切记,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招来杀身之祸,沈家满门也得一起人头落地。” 第十九章 沈元昭自沈家出来时,外头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屋檐处那两只写着奠字的白灯笼仍在风雨中飘摇。 她立在门前,闭眸思及那六个如惊雷般的字。 “太子尚在宫中。” 难怪谢执冒着群臣口诛笔伐,史书之讥,也要强纳姜令仪为妃,难怪那些文武百官彻夜无眠,宁死谏言。 都是为了谢鸠罢了。 只不过。 一方是盼他活,另一方是想他死。 “二表哥。”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沈元昭缓缓睁眼,微微颔首,便见沈章台手中拿着把油纸伞停住,白皙憔悴的脸上尽是难堪和歉意。 “二表哥,我也是才得知那狗奴才如何刁难你,你放心,我已令人狠狠惩戒。还有,你的伞……” 她目光落到沈元昭手中的油纸伞,欲言又止。 因教训刁奴,油纸伞坏了一处边角。 沈章台讷讷道:“我替我母亲向你赔不是,若我早知母亲故意不告知你祖母病逝,并非二表哥冷血无情,先前定然不会说那种话……” “我……我母亲,她并非想害你,她只是,太执拗了。” 看着这个和曾经和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沈元昭眸光复杂,三年时间,表妹已过及笄的年纪,可她却仍在坚守沈家。 沈元昭叹了口气,到底是不忍心,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多谢表妹。” 沈章台眸光微动,深深凝望着眼前这张像极了那人的脸,以及同样不会让女子难堪的君子作派,遂红了眼眶。 沈元昭怔了一下:“表妹这是何故?” 沈章台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一个和二表哥长得极像的故人。” “她和你一样怜爱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女子难堪,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君子。” “只可惜,物是人非了。” 沈元昭默了默,旋即笑道:“表妹,你且看这雨有何不同?” 此时小雨淅沥,转瞬即逝。 沈章台不明所以:“这雨滴稍纵即逝,落入地上便瞧不见了,有何不同?” 沈元昭认同道:“是啊,四时流转,草木荣枯,焉能一成不变。正如这场雨,你看是去年旧雨,我观是今朝新霖,凡胎肉眼,又如何辨得清其中因果?” “你我皆非圣贤,而为观雨者,何苦忘却自己本身也曾是雨滴眼中的风景?因一念而障目,困守方寸,何其可惜。” “我想,这亦不是你这位故人想看见的。” 沈章台怔怔望着,见清俊的青衣少年郎抬手接雨,恰逢风雨骤停,屋檐处垂挂的风铃声止,她仿佛听到了自己一下又一下猛烈跳动的心脏。 …… 回到家中后,沈元昭立即脱下衣袍,靴子亦被她甩飞,索性裹着被子就塌而卧。 眼下已从二伯这里得到原男主的线索,只差进宫找寻,而谢执恰好令她为太皇太后抄写道家真经祈福,这是个机会。 如此想着。 近日来紧绷的神经猛地松懈,她整个人有些昏沉,触及柔软的床塌,遂以最后的意识钻进被窝好好睡了个懒觉。 不曾想,这一觉睡到天荒地老,等蛮娘催促她起床时,已经快五更天了。 眼看要错过上朝的时间,沈元昭胡乱套了衣袍鞋子,连朝食都没吃,就令端午快马加鞭往宫里赶。 她扶着官帽,满肚子火:“端午,你家公子这个点没喊你,你就不能过来瞧一眼吗?” 端午哀叫得比被皮鞭抽打的马儿还凄惨:“从未见过公子贪睡,端午还以为今日罢朝呢。” 沈元昭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无言以对,以前从不觉得端午如何,可今日这话她怎么听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 好不容易进了宫,又一口气跑进朝官队伍,他们皆准备入殿了。 羊献华正与旁人闲聊,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个趔趄,差点连朝食都撞吐了。 “沈狸,你属牛的是不是?” 沈元昭两腿发软,上气不接下气:“羊兄,莫怪,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思及昨日沈家祖母故去,羊献华猜想或许是这个缘故,倒也没和她计较。 可他们动静并不小,引起队伍中不少朝官侧目投以目光,就连一贯孤傲清高的司马渝父子都难得瞥了一眼。 司马疾定定看了她一会,冷笑一声:“这就是之前在殿上宣读遗诏的小子吗?” 司马渝看了他们一眼,犹豫了一下,闷声答:“是,父亲。” 司马疾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神情更加轻蔑了:“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原来就是她,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许是陛下看着顺眼,顺手点的。” 遂瞧了瞧一旁的羊献华:“纨绔子弟,不成气候。” 沈元昭和羊献华顿时咬牙切齿。对于司马家,他们总能格外默契,统一战线讨厌这对父子。 大的小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老腐朽。 内侍高声通传所有人进殿,这场风波才停。 沈元昭下意识整理自己官袍官帽,跟着进殿,好在这次,那道锐利目光并没有落在她头顶。 沈元昭壮着胆子抬头。 这一眼,她怔住了。 谢执穿了一身玄黑帝王袍,如宫变那日的一模一样,可这一身不免让她想起那三日的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帝王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很难揣摩。 羊献华也发现了,两个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却都不敢印证心中猜想。 司马疾率先出列,声音不容忽视的回荡在殿内:“臣有事启奏,陛下强纳自己皇嫂为妃,若是任由事态发展,宴朝必受非议,还请陛下放姜太子妃出宫。” 随着他的声音,不少文武百官齐齐跪下,高呼陛下三思。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谢执“强纳”皇嫂为妃的事。 谢执脸色并不好看,他攥了一颗黑玉棋子在指尖把玩,随着动作起伏,能依稀看到衣袍底下青筋暴起的手臂。 他在忍,亦是即将发火的预兆。 也许是发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谢执目光一凛,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沈元昭和他刚好对视,被抓了个正着。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她默默低头。 谢执轻笑一声,切入正题:“朕昨日问诸位,江南水患,可有解?” 满朝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他们光想着太子妃的事,哪里有空管这些微末小事。 他手中把玩的黑玉棋子在朝臣眼中瞬间化为齑粉。 谢执自龙椅上缓缓走下来,伴随着他压迫感极强的气势,整个大殿都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郁,让人从骨子里下意识想要臣服跪地。 “朕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怕是早已忘了宫变当日,那些不听话的同僚是如何人头落地。” “若你们无法为民解困,朕便让你们全都入黄泉见旧主。” 他恶劣的笑了笑。 “到那时,你们亲自去底下和谢鸠说,就说,皇嫂,朕笑纳了,他的江山,朕也笑纳了,而他,只配做朕的垫脚石。” 殿内鸦雀无声。 似乎才有人轰然想起,谢执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恰恰相反,他杀父夺位,至今宫变那日悬挂的尸首还未风干。 第二十章 “既然诸位自诩忠臣,宁死不屈,不如这样,朕想到一个好玩的法子。” 谢执立在台阶处,居高临下地俯视,鹰隼般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每张脸,有心虚、惧怕、对他这位杀父夺位的皇帝的唾弃…… 他觉得有趣极了。 “来人。” 有带刀侍卫自殿外涌来,齐齐将这些以司马疾为首的朝臣围住。 此番场景,竟如昔日宫变时一般无二。 司马疾这会脸上彻底挂不住,索性不再一口一个陛下了,而是直呼谢执的名字。 “谢执,你究竟有没有把君臣之道放在眼里,你想做甚?难不成每个人与你意见不同,你都除而后快吗?” 朝臣咬牙切齿,纷纷义愤填膺道:“陛下,我们是您的臣子,你怎可对待猪狗般,任意宰杀?!” “陛下,您这样做只会让尔等寒心啊!日后谁还敢效忠宴朝!” “陛下……” 谢执面不改色:“拖下去,劝诫朕的第一人杖责八十,其余人等五十,若你们肯臣服,承认自己错了,朕既往不咎。” 侍卫齐声道是,二话不说准备将这些朝臣拖下去。 沈元昭和羊献华抖如病鸡,不由想起宫变那日被大雨支配的回忆。 还好他们只是微末小官,大人物的厮杀,还轮不到他们这种小人物上场,不曾想竟躲过一劫。 司马疾深深呼吸:“陛下,您这样做,可有将太皇太后放在眼里,臣记得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时,太后慈悲为怀,教导陛下一心向善,陛下现下岂不是背道而驰。” “司马大人倒是提醒到朕了。”谢执微微一笑,“既然你这般怜惜你的同僚,不如如此,朕令你亲自监察,切记,不可漏数。” “陛下……”司马疾神色悲悯,然而只换来对方冷漠转身的背影。 …… 翰林院。 因上朝时的变故,司马渝心情并不好。 他作为上司心情不好,那沈元昭这些小喽啰自然也跟着诚惶诚恐,就连做事走路呼吸都要比平时慢几分,轻几分。 但难免会有粗心大意的,比如无心写错字、倒水洒了些、谁打了哈欠,都要被司马渝狠狠瞪上一眼。 好不容易挨到午时,沈元昭和羊献华找了处僻静地吃饭,这才能释放天性,好好说道八卦。 “他们当真将那些朝官打了?一棍不落?”沈元昭问。 “岂止。”羊献华啧啧两声,捂脸叹气,一副简直惨不忍睹的表情。 沈元昭心下一惊:“难道还有把人打死的?” “不会。只是陛下让司马大人监察,当着他的面打他的人,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那些朝官初时还嘴硬,后面被拉着按着,不消几棍,打得痛哭流涕,有的都被打的屎尿遍地了,都不肯低头。” 旋即又道:“哦对,还记得那日,非要强出头替你二伯说话的人吗?” 沈元昭想了想:“有点印象……莫非他也是司马家的人?” 羊献华点头:“是,不止你意外,起初我听见了同样很意外,一个微末小官竟然和司马家有关系。他挨到一半昏死过去,是块硬骨头。” 沈元昭没把他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些朝臣好笑又有些可怜。 司马疾既是他们的上司,谢执刻意安排上司观刑监察,这些朝臣纵使疼得想死,但为了一表忠心,痛到颜面扫地却只能硬撑。 果然,打工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很命苦。 羊献华打眼瞧了她一下,遂故作轻松笑道:“沈兄,你可不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日,也许我们的下场亦是如此。” 沈元昭吃了一惊:“何故?” 羊献华解释道:“你我一是状元郎,二是探花郎,但效忠帝王,哪管你是谁?这些朝臣官位大小不一,或许曾经亦如现在的我们,不拉帮结派,但架不住帝王猜忌打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除非……”他话语止住。 沈元昭却已经猜出他想说些什么。 “除非我们淡出朝野,不再理会朝堂争斗,方可自保。” 羊献华颔首默认。 沈元昭思索片刻便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按眼下,我不能丢下这身官袍,但等来日,我会择一桃花源,携家去过乡野日子。” 若能成功将原著剧情拉回正轨,那确实,她该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了。 气氛稍许尴尬,羊献华遂笑道:“到那时,我和你做个邻居,闲时咱们还能下棋对弈,春时赏花,夏时观月,秋时游湖,冬时垂钓,岂不惬意。” 两人如此幻想着,相视一笑,也只能在这种严峻形势下苦中作乐。 但这份苦中一点点乐,很快就被打破了。 东宫派内侍取奏疏,沈元昭才恍然想起自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竟是一字未动。 东宫内侍苦着脸:“沈大人,你莫要为难小的了,陛下今早就派人来催好几遍,你与我说再等等,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沈元昭面色苍白。 这分明是要她的命啊。 沈元昭这样一想,愈发觉得天旋地转,天要灭她焉! 只好软硬兼施,将内侍拉到椅子上强行摁坐,苦口婆心,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内侍满脸惶恐,竟是连连躬身道:“沈大人,不是小的不肯帮你,实在是陛下今日心情不佳,我只是个内侍,哪里有这么大的权利。” “还请沈大人莫要为难小人了。” 沈元昭无奈作罢,只能目送内侍回去如实禀报。 她则要趁这会功夫加紧写出一篇奏疏,可越急,脑子越笨,期间废了几页纸,都写不出所以然。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沈元昭无比悲催的想,难不成今夜又得宿在东宫? 但心中不免暗自抱有侥幸,她是个微末小官,谢执登基后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光是积攒已久的奏折就足以头疼,总不能逮着她薅。 大不了罚她半月俸禄,她也咬牙认了。 而此时,东宫那边谢执听完内侍的禀报,停下手中笔,掀起微冷的眸子。 “你是说,沈狸她什么都没给你。” 第二十一章 内侍如实将对话完整转述,听后,谢执不由皱眉。 “一篇奏疏而已,磨磨蹭蹭,莫非还要朕亲自去请她来,端茶倒水,捶肩捏脚,她才肯将才学一展为快。” 他说这话时,明显早朝时余气未消,恰逢奏疏未交,算是撞到节骨眼了。 承德连忙沏降火的茶,适时递了上来。 谢执接过猛灌了一大口,颇有些不解气般,搁置案桌时,竟将茶盏整个摁碎。 “陛下息怒。” 殿内宫人全都惶恐跪下。 “让公明看看,谁惹陛下生气了。”一声轻笑自门外传来。 承德眼睛一亮,他的救星可算来了。 公明景早在外头便知来龙去脉,遂拱手:“陛下,臣听闻沈家老祖母故去,想必沈大人心中感伤,这才忘记奏疏,陛下既为明君,何必如此苛责,有时也需温和些。” “温和?”谢执嗤笑,“若朕如那狸奴般乖顺,早在敌国时便被生吞活剥了,哪里还有今日坐在这,不打杀打杀他们的气焰,宴朝改姓司马算了!” 公明景待他发泄后,才缓缓道:“陛下,这朝中也并非全是司马家的人,沈狸这人,您不是调查过的吗?兜里比脸还干净,若真是司马家的人,怎会过得这般落魄。” 谢执略微思索,却也不得不赞同:“这倒是。” 但这事绝不能这样算了。 遂道:“承德,你去将人带来。” 承德有一瞬间的犹豫:“陛下,之前您不是说每隔三日再让沈大人过来吗?” 言下之意就是才过了一日呢。 可触及谢执冷若寒霜的眼眸,他当即闭嘴,默默退了下去“请”沈大人了。 待他走后,谢执头疼不已,抬手挥散所有宫人,仅留下公明景。 “公明,你说朕做得是否过火了些?” 公明景一怔:“陛下指的是早朝时那帮人,还是沈大人。” 谢执冷哼:“自然是司马家那帮蛀虫,江南水患,边疆战乱,桩桩件件都是宴朝大难,可这些老匹夫,自朕登基,闭门不出,还好意思自诩忠臣。” “一听说朕将姜令仪纳入后宫,一个个老狐狸全都坐不住了,为的不还是他们昔日的旧主吗。” 公明景逐一思索,诚恳道:“陛下不动他们,并非惧怕司马疾,可他们反倒分不清谁才是主子,谁才是奴才了。” “所以才要狠狠打杀一番”谢执道,“如此,朕才能看清这些人,哪些是忠,哪些是蛀虫。” 公明景颔首表示赞同。 谢执拿起奏折一一批注,索性顺着这个话题自然而然问道:“那帮老匹夫如何?可坚持下来了。” “陛下说笑了,都是些娇生惯养的主,几十棍如何挺得住。”公明景笑了笑,“不过据说有个骨气蛮硬,抗了一半。” 谢执微微挑眉:“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能挺到这步已然不错了。” 公明景道:“是个微末小官,姓陈,字陵光,陛下三年前曾见过的,只是那时他尚未做官,他母亲是京城中的清倌,后来不知怎地,喝醉酒,冻死在雪地了。” “微末小官?” 谢执笑了笑,在案卷上找出有关于此人的记录。 “江南一带富商贾家惨遭灭门,鹤壁坊连烧三天……这些案件都是由他负责,可这些案件最终都没了后续。” “同年咱们的人还查到鹤壁县观音节那日,他携妻女在灯会上豪掷千金,这些可不是一个微末小官能做到的。” 公明景略微迟疑:“司马家的人?” “非也。”谢执摇了摇头,目光落到面容普通的男子,“公明,这次本想挫一挫司马家的威风,但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陛下……” 谢执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丹凤眼透露出狡黠:“公明,有时候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你且带人盯紧陈陵光,通传下去,三日后举办令妃生辰宴,所有臣子必须参加,咱们风风光光的操办,届时定会有人沉不住气。” 公明景躬身道了一声是,退了下去。 沈元昭正苦思冥想间,桌案就被一道黑影笼罩,再是抬头,承德笑得满脸褶子:“沈大人,时辰到了,该去东宫抄写道家真经了。” 沈元昭警铃大作。 东宫抄写道家真经,我信你个鬼!分明是那小气鬼谢执要强行抓她批斗! 她都能想到谢执那张丑陋嘴脸能吐出什么刻薄话。 沈狸,你与猪比,猪更胜你三分,沈狸,你的字比三岁小孩还不如,沈狸,朕看你是想死了…… “公公,能不能等一等。”沈元昭咽了口唾沫,她还没编完呢。 承德和蔼一笑:“沈大人是身体不适吗?不如老奴差人将沈大人抬入东宫。” 抬入东宫。 沈元昭脸色微变。 若是抬入东宫了,恐怕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颜面扫地,届时大街小巷,都会传言她一介微末小官竟敢爬上龙床。 承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大人,莫要让陛下等着急了,请吧。” 见沈元昭迟迟未动,司马渝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沈狸,殿下如此器重你,你怎地不识抬举?还不快快跟承德公公前去,莫要连累翰林院。” 也别连累他这个上官! 沈元昭只好僵硬站起,顶着同僚们艳羡目光,收拾了那张被她涂涂改改的奏疏,行尸走肉般跟着承德走向东宫。 此时的东宫密室内,谢执换了玄黑色寝衣,目光紧锁冰馆里的年轻女子。 她仍旧是男子打扮,起初谢执寻了许多价值连城的衣裙,还有琳琅满目的点翠、步摇…… 可思来想去,他觉得这些东西太过俗气。 纵使他讨厌她,恨她,可到底不得不承认,沈元昭此人心眼虽坏,却生了一张浑然天成,清冷孤傲的面容。 她本就不需要这些装饰,素面朝天,清清冷冷的样子,就如同天上皎月,足以轰动整个京城。 空荡密室墙壁镶嵌了夜明珠,依次摆放了长明蜡,蜡油材料特殊,是信明道长自昆仑山取来,可保密室半月内明亮如白日。 谢执盯了她一会,合衣躺进棺材,和她挨得极近。 可他嘴上偏偏却要强调:“沈元昭,孤不会原谅你的。” 许是后知后觉沈元昭并不能听到他这幼稚的话语,谢执愣了一下,旋即苦笑后,目光逐渐晦暗。 没关系,眼下听不见,但总有醒来的那一天,到那时,他将她永囚东宫,日日折辱,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她都只能被迫接受。 如此想着,他闭目养神了一会,直到承德轻叩密室石壁,敲击三下则为暗号。 谢执缓缓睁眼。 也是时候见一见他的沈爱卿了。 第二十二章 奏疏 “沈大人,陛下尚在更衣,还请先候着。” 承德自珠帘深处走出,只留给沈元昭这一句话。 沈元昭已等了半刻时辰,倒也不差这会,何况此时她巴不得谢执脱不开身。 那张奏疏,早已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看出沈元昭焦虑不安,承德不由出声宽慰:“沈大人,你无需这般紧张,我们陛下是极好的人,实在写不出,也不会为难你。” 沈元昭欲哭无泪。 谢执确实不会杀了她,可这些年朝夕相处,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看到这篇牛头不对马嘴的奏疏,定会言语讥讽。 光是想想那压迫感极强的画面,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晕厥!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冷不丁响起。 “承德,胆敢议论主子,你可知罪。” 黑影印在墙面,裹挟而来的是一阵龙涎香和……异香。 沈元昭尚未抬头,连忙俯身跪拜:“陛下圣安。” 谢执冷哼一声,从她身边经过,如鲜血般的衣摆拖曳及地,于她头顶、手背轻拂过。 “起来吧。”谢执说。 沈元昭松了口气,看来谢执今日心情不错,没有像上次那样让她跪在地面——回家后膝盖都红了。 可等她刚抬头准备谢恩时,脑子轰地一声炸了。 谢执,竟穿了一身红色浴衣! 他的衣襟朝两边随意敞开,随着呼吸,依稀露出健壮腹肌……肚脐自后腰处有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疤,其形状仿若张牙舞爪的恶龙,下一瞬就要将人吞噬。 沈元昭咽了咽口水,再联想到先前的异香。 准确来说,是一股古怪的气味。 石楠花的气味。 沈元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可她转瞬就开始自我安慰。 谢执做太子时身边就没个女人,后面被她一脚踢下马车,成了敌国质子,敌国对他百般羞辱,自然不会给他找女人。 现在他登基为帝,成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帝,又是而立之年,精力旺盛,也确实该找个女人泄泄火。 谢执见她心不在焉,皱了皱眉:“沈狸,你有没有在听朕说话?” “啊?”沈元昭回过神,用一双湿漉漉的迷茫眼眸看向他,“陛下,臣……臣。”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执眉心跳了跳:“就你这榆木脑袋的反应,是如何考上状元郎的?那些不如你的人都是些流口水的痴傻呆子吗?!” 沈元昭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谢执这几句话是把她连带着翰林院那帮同僚全都给骂了。 得亏羊献华和司马渝没跟来,否则听到这番话,肯定会找个麻袋把她拖巷子里打一顿。 沈元昭苦笑:“陛下,臣才疏学浅,臣认了,不过臣的同僚日日兢兢业业,还请陛下莫要因臣一人累及他人。” 谢执冷哼一声:“你倒是挺维护你的同僚。” 不过他到底是不作声了,而是将视线落到沈元昭手中:“奏疏写得如何了?呈上来。” 沈元昭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但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份奏疏被承德接过,恭恭敬敬地再呈给谢执。 谢执打开奏疏时,霎那间整个殿内陷入死寂。 看着被涂涂改改的奏疏,他竟一时被震惊得不知作何反应。 半晌,御座上的人咬了咬牙。 无事,只要内容是好的便可。 一目十行看了下去,在沈元昭惴惴不安的眼神中,她感觉谢执似乎正绷着一口气。 待看完后,好半会,谢执深吸一口气,将奏疏往桌案一推,这才打眼看向沈元昭。 沈元昭同样看着他。 “沈狸,你是故意用这篇奏疏来恶心朕的吗?”谢执怒极生笑。 还好她早有准备! 沈元昭一气呵成跪下,怆然泪下:“臣辜负陛下栽培,真是罪该万死!但臣有不得已的苦衷……祖母昨日故去,臣倍感痛心,这才思绪全无,污了陛下的眼,还请恕罪!” 说罢,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把承德看得都顿感额头一阵剧痛。 御座上的谢执默了许久,遂垂眸看了一眼奏疏上一处不起眼的水渍,像是泪渍。半晌,合上奏疏:“行了,朕没说要罚你,亲人故去难免感伤,起来吧。” 沈元昭心中偷笑,却装作袖子捂脸,黯然拭泪,为了让谢执相信自己,起身时还轻微晃了晃,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谢执:“……” 他终于妥协,近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今日抄写就免了吧,朕放你归家一日陪伴家人,至于奏疏,等令妃生辰宴过了再交也不迟。” 沈元昭怔了怔,这倒是她没想到的,谢执这厮平日张牙舞爪,没想到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原来他吃软不吃硬! 她拱了拱手:“谢陛下。” “退下吧。”谢执摆了摆手,“莫要等宫门关了,到时回家可就晚了。” 顿了顿,他的语气竟变得温和,仿佛是在和亲近之臣打趣:“朕的东宫,可不能再日日收留你。” 见惯他大发雷霆的模样,亦见过他杀伐决断的模样,此时他以为的温和一笑,对于沈元昭而言,和催命的阎王没区别。 只得皮笑肉不笑:“陛下……真会开玩笑。” … 壹日午时。 自沈元昭穿回来,难得在家享受了片刻清闲。 寿姑许久未曾和她有过亲近,时不时跑到沈元昭面前显摆自己的蛐蛐,非得等她点头,再欢快跑开,一会用逗了蛐蛐没洗的手,进厨房抓了把野果,献殷勤似的送到沈元昭嘴边。 蛮娘和沈氏在灶房里忙活,说说笑笑,给她准备丰盛的午食。 惬意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篱笆外停了一辆装饰精巧的马车,就连马儿披的马鞍都镶金带玉。 遂下来一人,正是羊献华,他穿了一身素衣,神采奕奕的冲她招手。 “沈兄!” 沈元昭起身,立即回以招手:“羊兄。” 两人原本约了后日,谁料谢执突然准她假,羊献华听了,当即对司马渝大献殷勤,这才批了假,转头立刻来沈家做客拜访,顺道去一趟寒山寺。 ——近日以来总是遇小人,总得趁此次去一去晦气。 羊献华一一和沈家人打过招呼,还将礼物送上,礼仪面子自然一个不落,沈元昭笑着应了,拉他去凉亭闲话。 刚一屁股坐下,羊献华便开门见山道:“沈兄,你可知后日令妃的生辰宴?” 第二十三章 对于此事,沈元昭早在东宫时就听谢执提及,加上这两日大肆宣扬,闹的满城风雨,她就算想不知道都难。 “昨儿在东宫听说了。”见羊献华满脸凝重,沈元昭不由心也跟着一紧,“莫非有什么不对?” 羊献华略微思索,却是摇头道:“也许是我多想了,只是,令妃昔日和陛下从未有过交集,怎么好端端就封她为妃,并且独宠她一人,还为她大办生辰宴。”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 “倒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宠爱令妃呢。” 闻言,沈元昭默了默,她从未想过这方面,概因姜令仪是炮灰女配,而谢执是炮灰男配,两个炮灰抱团取暖,虽然有那么一层关系在,但荒谬之下,尚存了几分合理。 毕竟,谢执一个炮灰都敢掀桌造反,封姜令仪为妃这等小事算得了什么? 但今天听羊献华这样一提点,她也开始回忆起初见姜令仪那次了。 “也罢。”见沈元昭百思不得其解,羊献华也跟着摇了摇头,“陛下到底是年轻男子经不住诱惑,也许是为了折辱姜家……圣人之心岂可揣摩。” “爹……” 一声怯生生的声音自角落处响起,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寿姑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鹿眸,乖巧且谨慎的立在离他们不远处。 沈元昭展颜一笑,当即伸手冲她温声唤道:“来,叫一声你羊叔叔。” 寿姑起初还有些谨慎,不停的打量着羊献华,见他同样满脸笑意,脸上表情明显松动几分。 在沈元昭眼神鼓励下,她鼓起勇气小跑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这一下,差点没把沈元昭本就平坦的胸膛撞凹陷。 她咬牙切齿,心中感叹这孩子,人小小一个,头竟是这般硬。 “爹。” 寿姑揪住她宽大袖子不肯放,又从袖子底下露出一双眸子,往羊献华的方向窥了一眼,旋即极小声唤了一声羊叔叔。 羊献华没怎么和小孩相处过,此刻竟显得有几分局促:“好好好。”掏了左边袖口,空空如也,又掏了右边袖口,同样空空如也。 他方想起来平时嫌麻烦,钱袋都让仆人携带,当下又是一阵后悔,抬眼求助般看向沈元昭:“沈兄,这是你女儿啊?” 沈元昭一边抚摸女儿的头安慰,一边极自然的笑道:“是了,沈兄,这是小女,名唤沈秋水,小名寿姑。” 羊献华知道她成婚早,进京赶考路边捡了个媳妇,因救命之恩拜堂成亲,原以为是京城里夸大其词,如今一见真是如此,不免肃然起敬。 “沈兄好福气,能有这样一对妻女。” 沈元昭就着这个话题自然笑着打趣:“羊兄家财万贯,又是羊家独子,准备何时娶妻?” 一提到这个,羊献华就开始头疼:“我祖父,我爹娘给我找了一堆京城贵女的画像,奈何性格非我所喜,要么就以为我是纨绔子弟,还没成亲就约法三章……” “哎……不提了。” 沈元昭也没空再提他的伤心事,因为沈母催促他们吃饭了。 桌上沈母不停给他夹菜,说的自然是些客套话,比如“和我家阿狸好好相处”,“有时多关照些我家阿狸”“常来玩”“你这孩子真俊”“可曾娶妻了”。 沈元昭通通挡了下来,两人这才能顺利乘坐马车赶往寒山寺。 临出发前,寿姑哭闹着揪住她衣袍不肯放,任谁劝说都不好使,最后实在无法,沈元昭答应后日归家时给她买只兔子,这孩子才悻然作罢。 寒山寺在山半腰,马车上不去,两人只能结伴爬上去,好在山路平坦,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山口。 但他们又傻眼了,山口处排了一堆密密麻麻的人,打眼看去,根本瞧不见寺门的牌匾。 羊献华咽了咽唾沫:“沈兄,咱们还去求签吗?” 禀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沈元昭咬牙:“去。” 当然得去,这么多人来拜佛求签,说明灵验啊! 届时若是能求了上上签,去一去晦气,官运亨通,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正好让菩萨见见他们的诚意! 两人结伴挤进队伍,排了两刻钟终于进了寺庙,求了签后,找了一处阴凉地自行解签。 羊献华性子急,迫不及待打开,只是一眼,便喜笑颜开,竹简上赫然写着上上签,大意写的是官运亨通之类的话,沈元昭当即拱手贺喜。 可到了她时,竹简上竟是空无一字。 羊献华出言劝慰:“沈兄,定然是寒山寺僧人漏写了,莫要介怀。” 沈元昭盯着这竹简,一时无言以对。 她的运气得有多差啊,以至于连竹简都懒得敷衍她了。 见她满脸失落,羊献华看了一眼身后又排满的队伍,咬咬牙:“沈兄,咱们再去求一次,总能求得一个好签。” 沈元昭被他那副“我为你生为你死”的气势逗乐,原本心中的失望顿时消散几分。 她笑道:“羊兄,你还有力气再排一次,我可是不能了,我的腿都快肿了,到明日上朝,恐怕要一瘸一拐了。” 说罢,她不顾旁人目光,故意皱眉,凄凄惨惨扮了瘸腿模样,一瘸一拐的往前走了几步。 羊献华“噗嗤”笑出声:“沈兄还是你有才,到时你就用这副样子和司马渝告假,他定然会批。” 两人扫去先前的阴霾,相视而笑。 两天时间转瞬既逝,很快就到了令妃生辰宴当日。 简单归家收拾一番,蛮娘给她呈上一件新做的绯色衣袍,沈元昭想了想,最终还是选了一贯喜爱穿的青袍,低调朴素,就算藏在宴席中,亦很难会有人注意到她。 想起圣上嘱咐,朝臣亦可带上妻女参加宴席,沈元昭便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道:“蛮娘,你与我一起去。” 蛮娘吃了一惊,连忙摇头拒绝,见她神色抗拒,沈元昭欲言又止,倒也未强求。 眼看快到了生辰宴的时辰,羊献华的马车一并将她接走。 进宫时已是夜幕降临,宫人们点了宫灯,依次亮起,加上朝臣觥筹交错,一瞬间真有了几分盛世的意味。 沈元昭和羊献华则被安排在一处较为偏僻的位置。 就在她刚坐下时,遂发觉有一道灼热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 第二十四章 沈章台端坐在斜对面第二个位置,神色恍惚盯着她,连手中的果酒撒了一桌都未能察觉。 沈元昭自然大方地冲她举了一下酒杯,以作回应。 沈章台怔了怔,耳垂逐渐染上几分薄粉,一双水眸亮晶晶的,同样回以一笑。 但这一幕落在羊献华眼里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他拍了拍沈元昭的肩,痛心疾首道:“沈兄,莫怪兄弟没提醒你,爱妻者风生水起,叛妻者遭人唾弃,你已经有妻子孩子了,可别在外沾花惹草。” “若是哪天被嫂子当街暴打一顿,兄弟我只能掩面而去了。” 沈元昭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这是我表妹,你可别坏了她的名节,再说,我家蛮娘温婉贤良,断不会是那种莽妇。” “表妹?”羊献华吃了一惊,眼珠子一转,如狗皮膏药般朝沈元昭贴了上去,“沈兄,你看,我未娶妻,你表妹待字闺中……” “休想!” 沈元昭脸色涨得通红。 表妹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乖巧懂事,识礼数,是极好的,羊献华这吊儿郎当的厮,竟然还妄图肖想?做梦! 被她厉声拒绝的羊献华原本只是玩笑,却未曾料到她反应如此剧烈,堂堂羊家独子何曾受过这等蔑视,心中一股无名火说来就来。 “好哇沈狸,我该叫你沈大人才对!这些天一口一个兄弟算是白叫了,你也觉得我是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 “你怎地胡搅蛮缠,污蔑我……” 两人一阵唇齿相讥,好不热闹,遂气冲冲甩了脸色。 沈元昭与他说不清楚,独自喝着闷酒,喝到颇有几分醉意时,唤了宫女询问几时了,这才得知已经戌时。 她起身准备去解手。 骤然,满场寂静,整个宴席都肃穆下来。 随着承德一声“陛下驾到”,鼓乐声响,侍卫分立两侧,抱玉石、掌华盖、翠扇开阖的銮驾停驻。 文武百官放下杯盏,绕到桌案前齐齐跪拜。 珠帘掀开,一身紫色玄袍,贵气逼人的谢执缓缓走下。 这身打扮,让沈元昭恍惚了一下。 谢执少年时和现在很不一样。 其他皇亲贵胄都是高束玉冠,只有他扎着高马尾,发间辫了两股绳,红束带镶嵌小铃铛,跑起来时哗啦啦的响。 她还是伴读时,每次都会和羊献华吐槽他很吵,跟个花孔雀似的。 但谢执登基后,细细想来,还是头一次见他穿这种鲜亮温和的颜色。 “平身。”谢执淡淡颔首,转身朝銮驾中递出一只手。 众人理所当然认为陛下果真宠爱极了令妃。 銮驾里慢悠悠伸出一只涂了蔻丹的手,却是绕过谢执僵在半空的手,选择用玉扇掀帘。 稚气未脱的脸。 群臣哗然。 銮驾里的人并不是令妃,而是戏阳公主。 谢执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 她年纪虽小,却生了一张招摇的脸,眉眼与谢执有六分相像,远远地隔着珠帘都能看出来漂亮。 皮肤雪白,眼尾细长,亮得跟火光一样的眼睛,发髻如云雾堆砌,上面坠着金饰,身上也是一堆叮铃咣当响的铃铛。 两兄妹虽然关系不好,可立在这宴席上,竟将台下的牡丹都比了下去。 群臣齐呼公主万福,随后亦有人开始议论,今夜既是为了姜令仪的生辰宴,她去了何处? 谢执随和一笑,解释:“令妃染了风寒,朕就让她先行回寝宫歇下了,诸位无需拘束,畅所欲言便好。” 他都这般发话了,朝臣们虽然心中疑惑,却只能作罢。 戏阳公主是个貌美,性格却实在恶劣的主,自入座后,沈元昭就见到她短短一个时辰作了十几次妖,一会酒太寒,一会点心粗鄙,再是羊肉太膻…… 那些宫人被折磨得团团转。 沈元昭叹了口气,这些宫人何尝不是另一个自己,入了翰林院后,谨小慎微,讨好司马渝,讨好谢执。 她不忍再看,遂唤了一位宫女带自己去解手,等到回去途中,迷了路,到一偏僻地,传来几道熟悉的女声。 “你是哪家的,竟敢弄坏本公主的衣裙?!” “臣女沈章台,这其中定有误会。” 竟是戏阳公主和章台。 “恕罪?”戏阳冷笑一声,“算你倒霉,本公主近日心情不好,你还自个撞上来。” “来人,给本公主摁住她。” 沈章台被几个宫女强行摁在地上,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眼见戏阳公主蹙眉朝她走来,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殿下,殿下这是做甚?宫中不可擅自动用私刑。” 戏阳抬起下巴:“你以为的宫中,是本公主从小长大的家,私刑,无非是本公主的家法,我想如何就该如何!” 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高高扬起。 沈章台绝望闭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她脸上。 沈章台怔了一下,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立在月光下,清风皓月的沈元昭。 “表兄……”她讷讷。 戏阳的手被沈元昭自头顶攥住,动弹不得。 因是背光,戏阳并不能看清她长相,侧首回望,脸色微变,仿佛见到了可怕的人物,脱口而出:“沈元昭!” 不对。 这厮不是早死了吗?! “你是谁?”戏阳反应过来后当即大叫,“竟敢冒充沈元昭吓唬本公主,信不信我治你的罪!” 沈元昭松手,退了几步,拱手道:“殿下,臣乃新科状元沈狸,亦是沈章台的表兄,无意冒犯殿下,只是殿下随意对臣的家人动手,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戏阳最恨的就是旁人拿这个皇兄来压自己,她扬起手,二话不说打在沈元昭脸上。 “还轮不到你一个芝麻小官在这威胁本公主。” 沈章台瞳孔骤缩,急道:“表兄!” 说实在的,戏阳这一巴掌打得猝不及防,虽然并不疼,可沈元昭平生还从未被人打过巴掌,一下子,被打的地方,以及耳朵,连带着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戏阳环顾四周,看了看自己的手,同样也有些心虚。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别以为我皇兄来了就有用,本公主可不怕他。” 夜风寂静,突兀的传来一声极浅,极冷的笑。 “是吗?” 第二十五章 被下药了 谢执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身影被月光拉得极长,在树影斑驳中扭曲变形,仿若庞然大物的巨兽,轻易将她们几人吞没。 他缓缓走来,越近一寸,戏阳脸色便白一寸。 谢执垂眸看了一眼站在原地怔然的沈元昭,复而,偏头又是一声讥笑:“谢戏阳,你是想死了吗?” 戏阳恨他,恨这个曾经在敌国当牛做马的皇兄,与她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却也惧怕他,毕竟宫变那日,谢执为了找到她,杀了无数宫人。 被他从箱子里抓出来时,他脸上全是血,偏偏还像哄孩子般,哄她过来。 那样惨烈且血腥的一幕,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戏阳将玉扇掷到他身上:“谢执你这个疯子,休要管我的事。” 玉扇顺势被谢执接住,他对这个皇妹无可奈何,便垂眸扫视跪了一地的宫人,这些人原先嚣张跋扈,现在摇尾乞怜。 可笑。 “公主身边不需要这种惹是生非的奴才。”他手中把玩玉扇,声音淡淡,仿若只是个极小的事,“都拖下去杀了罢。” 在场所有人脸色顿变,伴随着宫人凄惨被拖下去仍然求饶的声音,戏阳脸色一寸寸变白,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她跌坐在地,若不是极力克制,恐怕早已被他的行事做派吓得嚎啕大哭。 谢执将玉扇重新妥帖放回她腰间,冷漠无情的吩咐道:“送公主回宫歇息,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随意走动。” 承德道了声是,差人将戏阳扶了下去。 眼下便只剩下沈元昭和沈章台这对表兄妹了。 谢执的视线落到沈元昭脸上,不由蹙眉。 “沈爱卿平时伶牙俐齿,机灵得很,如何连戏阳那三脚猫功夫都躲不过。” 沈章台纵使再怕,可此时也无法做到坐视不管,插话道:“都是臣女的错,表兄是为了我……还望陛下恕罪。” 谢执这才发现有她这号人物。 他冷冷道:“朕没准你说话。” 一句话,直接封死沈章台的后路。 她当即哑口无言,原本那股勇气顷刻间消散,似乎此刻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帝王,抬手间就可以决定生死的帝王。 沈元昭回过神,见表妹遭难,当即掀袍跪地:“陛下息怒。” 谢执回过头看她,目光灼灼:“朕问你,为何不避?” 沈元昭默了默:“公主金枝玉叶,若是想找臣泄气,臣自不会躲。” 谢执半晌无话,正当沈元昭惴惴不安时,他灼热目光停住,竟是俯身靠近,捏住了沈元昭的下巴,细细端详起她脸颊处的红肿。 指腹微微收紧,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在耳边厮磨道:“沈狸,你这狸字,朕不喜欢。” “有时太过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 指腹佩戴的玉骨扳指,冰凉,自她脸颊轻微滑过时,带来一阵酥麻的寒意。 “会死的很快。”他这样说。 沈元昭身子几不可闻的一僵。 好在谢渝并未降罪于她们,松开手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最后一眼,便和承德径直离开。 沈元昭一下子泄了气瘫软在地。 沈章台抹泪道:“表兄,是我连累你了。” 对于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乖巧表妹,沈元昭无论何时都是百般呵护,心中生不出一丝怨怼,哪里还会怪她。 但她心里难免有疑惑。 “表妹,你素来不与人起纷争,这次是何故得罪了戏阳公主?” 提及此事,沈章台神情微妙,欲言又止:“表兄,我也不知该不该讲。” “但说无妨。” “章台以为公主殿下似乎是有意而为。” 她将先前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原是想出去透气,偶遇公主,擦肩而过时,公主摔倒在地,她好心搀扶,不料宫人张口污蔑她弄坏了裙子,要拉她去玉楼台教训一番。 可她分明看得很清楚,是公主故意倒在她脚底,然后,表兄来了,再是陛下。 沈元昭一时无言。 戏阳公主金枝玉叶,与表妹素不相识,何故要针对她,还是这种小伎俩,但表妹也不是撒谎的性子。 想来想去,始终不明白,遂道:“罢了,此事莫要再提,以免坏了你的名声,你且先回去。” 这个时代,对于未出阁女子是极严苛的,若是传出去,总归对沈章台名声不好。 沈章台眼眸一亮:“表兄当真细心入微,表妹感激不尽。” 沈元昭轻笑,两人正欲回宴时,沈章台微微皱眉:“表兄留步。” 她提起沈元昭衣袍一角,上面赫然不知何时是一处破洞。 “许是不小心刮破的。”沈元昭心下疑惑,可到底只能这样解释。 沈章台道:“那可如何是好?殿前失仪,陛下会怪罪表兄吗?”尤其是还在他面前得罪了戏阳公主,万一借题发挥…… 沈元昭安慰道:“无事,我去找内侍替我重新寻一件便是,你先回去,莫要落人口舌。” 沈章台一一应下。 等她走后,沈元昭犯了难。 在这宫中,她也没个熟人,遇到些难事,竟然都不知道该找谁,只能在这附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个内侍帮帮忙。 按照记忆,沈元昭尽量不靠近嫔妃的宫殿,而是较为偏僻的行宫,好巧不巧,真让她找到一个大半夜修剪枝叶的年轻内侍。 她从树丛里冒出颗脑袋:“仁兄,可否借件衣裳?” 内侍被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定睛一看,原是个大活人。 “你是谁?” 沈元昭将缘由一并说出,然而内侍表情依旧变化莫测,用一股奇怪目光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叹了口气:“你且跟我来,玉楼台有你想要的东西。” 沈元昭连忙道谢,紧跟其后,而另一边谢执观望着底下觥筹交错的朝臣,突然有宫女禀报,戏阳公主吵着要见他。 谢执想了想便答应了,转头对公明景交代几句,跟着宫女走向宝珠殿的方向,可行至一半,他头疾犯了,冷热交替,十分不适。 宫女一边搀扶他,一边颤颤巍巍道:“陛下,奴婢先扶您去休息。” 方向,正是玉楼台。 第二十六章 咬痕 年轻内侍将沈元昭带至玉楼台,到了一处偏僻寝宫,取了一件素衣,微微垂眸:“大人就在这换吧。” 沈元昭接过:“还不知小公公姓名。” 对方明显一怔,神情古怪:“为何要我的名字?” 沈元昭诚恳道:“你帮了我大忙,待下次进宫,凭借名字就可以找到你报恩。” “报恩?” 年轻内侍仔细盯了她,仿佛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半晌他展颜一笑,唇角荡漾出两颗极浅的梨涡:“大人果真妙人,不过报恩就不必了。” 他躬身退了几步,行至殿门前,整个人浸在晦暗不明的月色中,嗓音微微压低,在风中仿若是连绵细雨,柔软且无害,却依稀带了一丝惋惜。 “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殿内被合上,只剩下沈元昭一人。 她抱着干净的衣服,寻了偏僻角落,确定无人后,一边脱衣,一边警惕打量起寝宫内的布置。 自进来时,这座宫殿就隐秘荒凉,想必是座冷宫,平日不会有人过来的那种。 如此,她就放心了。 食指搭到最后一颗盘扣时,衣裳已经褪去大半。 窗外外头月光皎洁,微风不燥,平静如斯。 忽然,这份平静被开门的吱呀声打破了。 有人进来了! 沈元昭停下手中动作,眉头微皱,莫不是内侍去而复返? 思及,她随便裹上干净的衣服,对着外头道:“小公公,可还有旁的事?” 然而外头寂静无声。 沈元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 纵使她再木讷,此时也反应过来很有可能不是内侍,而这种无人打理的冷宫鲜少有人来,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的,非奸即盗。 她这是,坏了别人的好事啊。 殿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是嘈杂的,仿佛是桌案上花瓶掉落在地,抑或是胡乱打翻香炉的声音。 沈元昭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但很快这种嘈杂动静骤然消失了。 她思索片刻,还是壮着胆子往外走,可殿内除了打碎的花瓶之外,就只有窗户大开,呼啦啦的冷风往里灌! “奇怪……”沈元昭跑去关窗,难不成是她幻听了?只是一只寻常的野猫罢了。 在她回过头的下一秒,黑影铺天盖地般朝她扑来,一股力量袭上她的腰间,带着她滚落在地。 破旧窗棂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皎洁月光倾泄而下,照得殿内两人身影交叠。 一个身材高大,压迫感极强,而被他箍在方寸之间的人,双手被压于头顶,眼睫轻颤,满脸惊慌,仿若被猛虎扑倒在地的幼兔。 看清对方长相后,沈元昭近乎是惊慌失措的喊了一声陛下。 谢执,怎么会在这? 下一瞬,感受到自己上身的冰凉,沈元昭脸色微变,她好像还没把衣服穿好呢,此时松松垮垮,一副凌乱不堪的模样。 谢执也顺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神朝下看去,只是一眼,便怔住了。 他呆呆看了很久,始终未曾有反应。 沈元昭被他压制着,只好苍白着脸叫道:“陛下,臣可以解释!” 谢执垂眸,骤然哑声开口:“沈元昭。” 一股寒意骤然升起,沈元昭如坠冰窖。 谢执盯着她,突然说:“你知道背叛孤的下场。” 沈元昭哑然:“……陛下。”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 谢执,很不对劲。 他双眸赤红,身体滚烫,肩背肌肉紧绷,胸膛急促喘息,灼热潮湿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坠,手背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她手腕捏碎。 倒像是中了青楼的那种药。 思及,沈元昭挣扎着爬起来:“陛下,你被人算计了,臣去找承德。” 说罢奔至殿门前,然而手还没覆到门锁,谢执就握着她的脚踝一把拽回去,随后欺身而上。 他低吼道:“孤现在很清醒!” “陛下。” 面对沈元昭的慌乱,谢执反倒显得慢条斯理。 尚带凉意的手缓缓收紧沈元昭的脖颈,似恋人间的厮磨。 他靠近沈元昭的耳畔,同时单手伸到她大腿下,慢慢往上抬,身体亦慢慢往上压。 “沈元昭,背叛孤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他恶狠狠在沈元昭锁骨处咬了一口,既是报复,亦是强烈的占有欲。 沈元昭疼得挣扎:“陛下。” 她竟是不知谢执从前对她藏了这样的心思! 沈元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惊恐,迅速摸索着周围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旋即,她摸到了一个圆钝的物品,冰凉、却硬实。 是一个碎了一半的花瓶。 沈元昭咬咬牙,一狠心便将花瓶砸到他头上。 “哐当”一声。 谢执停住动作,本就神志不清的思绪在此刻更加混沌,扶着脑袋晃了晃后,一头栽下。 趁着这次机会,沈元昭从他身下爬出来,狼狈抱着衣袍奔了出去。 跑到一处河边,她终于冷静下来,然后开始思考对策。 谢执中了那种药,脑袋上又挨了一下,定然不记得她的脸,可她刚刚跑出去,也不知慌乱中有没有漏了什么。 想到这里,沈元昭赶紧检查全身上下,这样一搜,可就不太妙了。 她上次和羊献华去求的无字竹简不见了。 一定是拉扯时丢在玉楼台了。 但现在回去,说不定会被发现,到时谢执顺藤摸瓜发现她是女儿身,亦或是她根本就不是沈狸,任务失败,她就要彻底留在这里了。 沈元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将旧衣袍带回去烧了,权当未曾去过寒山寺,总归那么多竹简,不可能偏偏就找上自己。 在她走后,被人遗忘的谢执终于悠悠醒转,刚睁眼,地上已然跪了一圈侍卫和御医。 对了。 谢执脸色微变:“沈元昭呢?” 他刚刚分明见到了沈元昭,还……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承德顶着他疑惑的目光,小心道:“陛下,您离宴后,突然便不见了,奴才派人去找,这才在玉楼台找到您,就您一人,没有什么沈大人。” 谢执不再言语,而是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是一阵剧痛,他环顾四周,在花瓶碎片底下发现了一只无字竹简,上面印着寒山寺的印记。 这些足以证明不是梦。 沈元昭,的的确确回来了。 “查。”谢执紧紧攥住那枚无字竹简,目光逐渐狠戾,“务必将这个人给朕揪出来。” 第二十七章 承德低声道了是,随后欲言又止道:“陛下,还有一事。” 谢执此时头疼不已,语气不耐:“讲。” “咱们的计划好像……失败了,大皇子并未现身报复令妃,但我们的眼线有新发现,是与戏阳殿下有关,昨夜似乎有刺客去过公主的寝宫。” 谢执动作一顿,眉头紧锁。 他被人下药,引到玉楼台,而戏阳的寝宫同时出现刺客,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未免太过巧合了。 脑中灵光一现,他瞬间明悟。 “是那把玉扇。”他道。 玉扇有问题。 几乎是本能反应,谢执迅速下达命令:“承德,派人去查昨夜戏阳还做了什么,去了何处。”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查明戏阳打了什么主意,才有可能找到幕后主使,再是……那个用花瓶砸了他脑袋,像极了沈元昭的人。 “再让暗卫查明昨夜进过玉楼台的人。” 承德不免咽了咽唾沫:“陛下,若是找到此人,该如何?” 想到昨夜月光皎洁,那人衣衫不整,肌肤胜雪,仰躺在地上眼神失焦的模样,谢执喉结滚动,眼底一片晦暗。 “找到她,生吞活剥了。” 沈元昭狠狠打了个喷嚏。 从宴席回来后,右眼皮一直跳,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思及昨夜的荒唐,她还动手用花瓶砸了谢执,沈元昭就一阵毛骨悚然,只能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他没发现。 殊不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沈元昭刚下朝就被谢执的内侍给堵了。 内侍苦着脸:“沈大人,你可别玩猫抓老鼠这一套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奏疏交上去便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沈元昭叹了一口气,只好跟他去东宫。 一进东宫,她就感觉腿肚子发软,有点想退缩了。 偏偏这内侍似乎早有预兆,坚定堵在门口,她是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珠帘深处的谢执说话了。 “沈狸,你若是再磨磨蹭蹭,朕就亲自将你提进来。” 这话本是威胁,但经历了昨夜那差点贞洁不保的遭遇,沈元昭脑补了一番,竟是幻想出谢执将自己打横抱起的画面。 太可怕了,太诡异了! 沈元昭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进了里内,一气呵成的行礼下跪:“陛下圣安。” “起来吧。”谢执瞥了她一眼,“奏疏呈上来。”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果真她想多了,也对,谢执一个纸片人,一个反派炮灰,怎么可能短时间内找出那个人就是自己。 至于奏疏…… 自上次回去后,她就埋头苦读,钻研古往今来所有治水大能的方法,花费两天时间绞尽脑汁加以润色,心里对于江南水患已有了几分胜算。 她从袖口里掏出奏疏呈给承德,再由他呈给谢执。 谢执看了,果真面色舒缓,然而眼神不由从奏疏飘过,落到底下跪着的沈元昭。 可这一眼,他却恍惚了。 沈狸长得很像沈元昭。 而且,身形很像昨夜那个用花瓶砸了他脑袋的人。 那绯色官袍下盈盈一握的腰身,骨节分明的手,还有皎洁如明月的脸庞,微抿的唇…… 他看呆了几瞬, 半晌无声,沈元昭疑惑的抬头,正好与他眼神对视。 恰是这一眼,让沈元昭表情差点没绷住。 谢执脑袋上包了一个极厚的绷带,原本清俊的脸庞因为额头伤口发炎,而变得有几分肿胀变形,那是相当违和,相当滑稽! 沈元昭肩膀微微颤了一下,立刻低头装作无事发生。 可她在底下的小动作落到谢执眼中,可谓是一览无余。 谢执眼底晦暗了几分,于是起身,大步流星的从御座下来,直至到了沈元昭身边。 他有意无意道:“昨夜有一个刺客藏在玉楼台意图刺杀朕,不知沈爱卿可曾听说过?” 沈元昭脸上一僵,属实笑不出来了。 她何止是听说过,这个拿花瓶砸了谢执的就是她本人,但她没想过害死谢执,分明是谢执有龙阳之癖,对她做出那种事…… 这厮还有脸倒打一耙? 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 沈元昭心里将谢执骂了几百遍,面色如常:“臣不知。” “是吗?”谢执冷笑。 一只戴了玉扳指的手落在沈元昭的肩膀。 “沈爱卿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沈元昭脸色微变。 谢执,竟然在捏自己的肩膀。 昨夜他突然发疯咬了她锁骨处,留下一道牙印,虽然涂了药膏已经消肿,可那道牙印留在肌肤敏感处,被他这样一捏,任凭是谁都受不了。 沈元昭吞了口唾沫,放缓呼吸,任由他继续手中用力,而自己咬紧牙关,始终面不改色。 见她始终面不改色,反倒显得自己过于刻意,谢执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转瞬间就被懊恼代替,终于缓缓放手。 许是他多想了吧,沈狸是个实打实的男人,而昨夜月光皎洁,他虽记不清对方真容,但既然能将其认错成沈元昭,那必定是一个像极了沈元昭长相的女子。 毕竟……谢执眼底暗了暗。 他依稀还记得那种温热的感觉,自己往上压的时候,对方也有反应。 那样的反应,绝无可能是男子。 最后看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谢执勾起唇角:“沈狸,今夜你便留下来替太后祈福。” 躲过一劫的沈元昭尚未喘口气,就得知了这样的噩耗,抬头讷讷道:“陛下,还没到时间呢……” 死大龄剩男,欲求不满就给下属使绊子。 何况她今晨说好要给寿姑带一只小兔子回去,这孩子眼睛都要盼瞎了,吃饭时都心心念念她的兔子,她总不能食言。 谢执淡淡看了她一眼:“沈爱卿不愿意替朕分忧?” 沈元昭明显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丝怀疑。 她自然不敢以下犯上,更不敢露出马脚,免得谢执这疯子大开杀戒,拖出去将她剁成东一块西一块。 “臣,自然是愿意的。” 谢执满意点头,又变成那副仁慈君王的模样:“如此便好,你且去吧。” “是。” 在她走后,与之擦肩而过的是暗卫十九。 他脸上带着焦急,仿佛有什么要紧事要汇报。 沈元昭心下一咯噔,眼下能让暗卫出马的事,必然只有两件事,一是谢执想查出昨夜暗害他的人是谁,再一个便只有大皇子谢鸠的消息了。 第二十八章 沈爱卿,当真是秀色可餐 她故意放慢脚步,但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意图,竟是鸦雀无声。 沈元昭只好暂行退下,以免打草惊蛇。 等她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暗卫十九拱手禀报:“主子,按照您的吩咐,我们蹲守在宝珠殿,发现戏阳殿下前两日刻意避开我们的眼线,消失在冷宫整整一个时辰。” 谢执默了默。 幻魂散是宫外禁药,绝无可能是戏阳一人所为,显然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难猜。 谢执眸光微动:“这件事我会让公孙先生处理,暗卫不用插手了。” “谨遵陛下命令。” 忽而,十九想起另外一件事。 “陛下,那夜在玉楼台的人,我们翻遍名册,未曾查到哪家女眷去过玉楼台。” “找不到?” 东宫暗卫办事效率极高,这还是头一遭查不到任何踪迹。 谢执心中惊诧,掏出那枚无字竹简,目光深沉:“玉楼台当夜值守的奴才呢?可曾问过话。” 十九顿了一下:“查了,但那内侍是个瘸腿的,昨夜吃坏肚子就没去当值,我们的人审了他几轮,他都打死不认,不似作假。” 这下可就成了一桩没有源头的怪事了。 若说昨夜和陛下独处一室的是个姑娘,理应迫不及待要陛下给个名份,但一天一夜过去,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就奇怪了。 就好像,是什么精怪所幻化的……故而无影无迹。 谢执看出他心中所想,不由沉声道:“昨夜这女子没有趁人之危,想必是个性情高洁的。十九,莫要猜忌别人。” 被看穿后的十九满脸羞愧:“是。” 谢执并没有心情惩戒他,而是用食指摩挲着无字竹简,直到竹简变得温热,就仿佛是那夜,那人的体温。 他眸光深沉,重重抑制住呼吸:“你去寒山寺一趟,查一查这张无字竹简。” “若有必要,可以去拜访一下信明道长。” “是。” … 再说沈元昭这边被迫独守兰陵宫,抄了大半夜的真经,手都酸了,对着太后的灵位一脸沮丧。 姜皇后在原著里是个红颜薄命的路人甲。 她当年还是谢执伴读那会,姜皇后待她极好,很维护她,还教导脾性极差的谢执与她好好相处。 少受谢执搓磨,她自是对姜皇后感恩戴德。 但沈元昭并不想白天上早朝,晚上还要留在这抄写真经祈福。 这不就是无偿加班吗?! 沈元昭叹了一口气,索性趁着四下无人开始拨弄自己的手镯,试图联系一下【原著修正政府】。 原剧情崩塌后,政府就极难联系她,并且非常不稳定,上一次起码还有个系统陪着她,有时候遇难还能说说话,这一次可就只剩她了。 “系统。”沈元昭轻声呼唤,然而木制手镯暗淡无光,毫无反应。 果然还是不行。 沈元昭彻底打消了联系政府的念头,看来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了。 正万般沮丧时,一道黑影自门槛处倾斜而下。 沈元昭余光捕捉到后心中冷笑,不用猜也知道定是谢执了,也只有他才会喜欢大半夜溜达。 沈元昭装也不装了,转身行礼:“拜见陛下。” “免礼。” 谢执垂眸看着她,眉头微皱。 沈狸时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要么就是胡乱摆弄手指,难不成真被他逼得太狠了。 带着这股疑问,谢执坐到梨花木座椅,居高临下俯视底下的人。 “抄得如何了?” 敢情是来视察她有没有像上次一样偷懒啊。 沈元昭干笑两声,双手将抄写完的部分真经恭敬递上:“陛下,请过目。” 谢执接过,一目十行,眼中多了几分赞赏。 沈狸是个聪明的,上一次是奏疏,这次是抄写真经,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不错。” 他难得给了评价。 没等沈元昭脸上一喜,话音一转:“但上次的奏疏还有几处不对,属实画蛇添足,你且过来,朕指点一二。” 沈元昭一怔。 谢执显然私下召见过近臣商酌过江南水患,却故意让她出奏疏,还大半夜跑来指点。 疯了吧! 见她又开始发呆,谢执拧眉:“沈狸,你可听见了?” 沈元昭强忍不耐烦,缓缓来到他身前,摆出倾听的姿态:“臣洗耳恭听。” 谢执脸色稍缓,许是心情好,引她到桌案前,开始诚心为她指点。 沈元昭起初并未当回事,大不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随便应付几声,但随着谢执一阵激昂的言辞,她竟然…… 听困了。 “听懂了吗?”谢执说完后指了奏疏一处。 沈元昭昏昏欲睡,似懂非懂,但还要装作求知若渴的模样,正欲扭头求解。 等了半天未曾听到答复的谢执恰好偏头。 “陛……” 话音截住。 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谢执盯着对方瞬间涨红的脸庞,清亮的眼眸,朱红的唇,不禁喉结滚动,忽然感觉浑身没由来一阵燥热。 他的这位沈爱卿,当真是秀色可餐。 “陛…陛下。”意识到自己失态,沈元昭连忙后退,慌忙避开那双要将她拆解入腹的眼眸,“陛下恕罪,臣失仪了。” 谢执眼眸未曾从她身上挪开,反而戏谑一笑:“沈爱卿似乎每次都很怕朕。” 沈元昭并不答话。 她怕的不是谢执,是他反派的身份。 原剧情崩塌,结局皆系在他一念之间,倘若任务失败,她就要留在这一辈子,运气再差些,身份暴露,谢执定会想方设法折磨她…… 叫她如何不怕? “罢了。”谢执难得没为难她,反而意味深长的轻嗤,“怕朕,总好过哪一天背叛朕。”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冷厉,将早已捂热在手心的物件丢到沈元昭面前。 “趁着宫门未关,拿着你的东西退下吧。” 这声退下,大有一种让她滚的气势了。 也不知这厮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受刺激了。 因上次的事,沈元昭已经对谢执避之不及,当即如蒙大赦的攥了地上的物件麻溜跑了。 出了兰陵宫,沈元昭方觉松了一口气,于是才想起刚刚谢执丢给她的东西。 她拆开布袋,微微怔住。 是一个白瓷瓶。 于月光中流淌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上好的膏药。 第二十九章 九千岁刘喜 沈元昭怔在原地,呆呆望着手中的药膏,心中涌入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情绪犹如一丝一缕的暖流,灌入四肢百骸,她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不适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现代时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挨了打,受了伤,都是自己用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像这样被人送药膏的经历还是头一遭。 并且……还是个对她有那方面企图的男人送的。 这一定是谢执的阴谋! 就等着她放松警惕后将她拆解入腹呢! 意识到这一点,沈元昭将膏药郑重收入袖袍,麻溜地狂奔出宫门。 夜市。 沈元昭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卖兔子的摊位,然而年轻小贩收拾东西准备归家了。 “小公子,不是小的不卖给你。” 小贩被她缠得欲哭无泪。 “就剩了个娇气难养的病兔子,被那位公子抢先一步买走了。” 沈元昭抬眸朝他手指的方向一瞧,是一辆阔气的马车,静静停在灯火阑珊处,不知是哪家同僚。 “……” 眼看仆从挥鞭驱赶马车,沈元昭连忙追赶上前。 “这位大人请留步。” 她的出现骤然惊动了马,也让仆从吓了一跳,当即厉声怒斥:“哪来的不长眼的,不要命了?!” 沈元昭自觉理亏,正欲道歉时,马车里传来一声清朗男音:“侍剑,不得无礼。” 侍剑表情微变,却也敛了脾性:“是,大人。” 沈元昭不由惊诧:“这位大人认得我?” “自然认得。”里面的人似乎轻笑一声,“沈大人风光霁月,叫人见了就移不开眼,自然铭记于心。” 这话着实奇怪,但沈元昭倒也没细想,毕竟高中状元那天骑马游街,京城轰动,朝她身上投花,或是抛出橄榄枝的不在少数,许是那日在客栈上见过她的世家子弟。 她表明来意:“是我冒犯,还请同僚见谅。不过这兔子能否割爱?家中小女近日哭闹不止,就盼着兔子呢。” 马车里骤然安静了几秒,在沈元昭手足无措时,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沈大人既然喜欢,便送于大人了。” 再抬眸时,蒲公英似的毛绒幼兔从马车中递出,因身量太小,小小的、无害的一团,就窝在对方修长细白的手中。 那大拇指上还戴了一枚红如鲜血的扳指,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沈元昭避开目光,如获至宝的接过,诚恳道:“多谢同僚割爱,不知同僚姓甚名谁,来日必定登门拜谢。” 马车里的视线落到沈元昭那张被灯火印照得熠熠生辉的脸庞,几不可闻的微顿:“你我有缘,先欠着这人情吧。” 马车缓缓行驰而过。 沈元昭抬眸,也只捕捉到帘子深处一抹殷红的衣角。 揣着幼兔的沈元昭脚步轻快的往家赶。 寿姑这孩子盼兔子盼得眼睛都快瞎了,这次得偿所愿,定然高兴,她都能想象到这孩子抱着她大腿,两眼冒光的各种吹捧。 沈元昭嘴角勾起,推开家门。 “寿姑——” 话音戛然而止。 她举着蒲公英似的毛绒幼兔的手愣在半空。 沈章台缓缓起身,视线落到她手中的幼兔,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而后恢复以往。 她轻声道:“表兄。” 沈元昭斯文有礼地点点头:“章台表妹。” 这一声简单的称呼,让沈章台眸中一亮,几乎是下意识往沈元昭方向走去。 蛮娘同一时间放下茶壶,放缓了语气,不冷不淡的唤了一句:“夫君。” 这声夫君,恰恰让沈章台的脚步硬生生止住。 她看了一眼身后垂眸温婉的妇人,又看了看风光霁月的表兄。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于是,沈章台往后退了几步。半晌,说明来意:“二伯办了家宴,请表兄一家过去,不知表兄明日下朝可有时间?” 沈元昭神情淡了几分。 二伯定是想问一问有关于谢鸠的事。 见到她的反应,沈章台眼底难掩失落,却还是小声道:“表兄……打算何时回家?我知会一声,免得二伯他们总惦记。” 沈元昭有些于心不忍,正准备回答。 一阵咳嗽声骤然打断。 是沈氏。 沈元昭原本呼之欲出的话打了个转:“章台表妹,我有空会去瞧一瞧的。” 至于何时有空就是她说的算了。 沈章台不禁看了一眼沈氏和垂眸静立的妇人。 不知何时,她们无形中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仿佛自己是凭空出现,甚至是来打破这一家美好的罪人。 她勉强一笑:“好,表兄,若是要来,我让家里的仆从去接你。” 沈元昭点点头,目送她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待沈章台走后,一贯好脾气的沈氏率先发难。 “你父亲,你兄长出事时,他们从未想过我们也是沈家人,自打你高中状元,就刻意拉近两家关系,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提及夫君和儿子的死,沈氏就有些癫狂。 她咬住红唇,双眸霎那间滚落出大颗眼泪,既有恨、不甘、还有怨怼。 “一开始就高高在上做了无情神佛,任凭我们磕破了头也无济于事,他们何苦现在摆出这副模样,不知情的还当是我们薄情寡义呢。” 蛮娘连忙倒了杯热茶,同时轻拍她后背柔声劝慰。 “夫君有了官职,他们…就算想逼我们,也万不能将夫君强绑回去,母亲切莫忧心。” 她抬眸,目光深沉,看向沈元昭,声音极浅,极淡。 “夫君,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对吗。” 沈元昭怔了怔,总觉得平日里温婉的蛮娘今日的语气隐约有些循循善诱,甚至是逼人。 但触及那两双期盼的眼眸,她们是如此依赖她,沈元昭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是,娘。” “儿子一心向着您,向着这个家。” 余光瞥到立在门槛处,懵懂无知的寿姑,沈元昭上前几步,将怀里无害的幼兔,如同当做定心丸塞到她怀中。 见此情景,沈氏仿佛理智回归,蛮娘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 这场风波终于止住。 第三十章 龌蹉心思 翌日,沈元昭入翰林院当值,隔老远便见羊献华在她位置边徘徊不定,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恨恨咬牙,时而自言自语。 她拍了拍对方肩膀:“羊兄,你找我有事?” 羊献华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整个人连蹦三尺高。 半晌,定了定心神,吞吞吐吐道:“我……我……” 沈元昭已然余光瞥到他身后藏着的物件一角,像是当下京城孩童最时兴的玩具。 思及上次夜宴闹了不愉快,沈元昭回头一想,不免觉得好笑又幼稚,同时也有些懊悔。 为打破僵局,她率先拱手,不卑不亢,朗声开口:“羊兄,上次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但在我心中,羊兄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绝没有轻视之意。” 羊献华怔了怔,竟是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他扭捏地递出一个锦盒和磨喝乐。 “给嫂子和寿姑的。上次是我先出言不逊,你替你表妹说话是人之常情,我纨绔惯了,一时失口,还望沈兄莫怪。” 沈元昭接过,挑眉夸张叫道:“不怪不怪,羊公子送的东西定然是最好的,我转手卖了,值不少钱呢。” 羊献华面目狰狞,朝她扑过去:“你敢!” 沈元昭满脸戏谑。 羊献华先是一怔,随后故作镇定,但架不住沈元昭在一旁挤眉弄眼,终是肩膀一颤笑出声。 两人可算是把误会解开了。 “沈兄,我也带了好东西。”沈元昭怀里掏出两张滚烫烙饼,“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特意叫我带来给你。” 羊献华毫不客气接过,嘴里叼着,含糊不清道:“还是干娘疼我,不像某人,狼心狗肺。” 沈元昭眉头微挑。 干娘这就理所当然的叫上了,不知她娘可知晓外头还有个干儿子。 趁着时间空余,两人就着凉水啃烙饼,自然也就聊到了生辰宴。 “公主殿下生辰宴后,宫里可曾传出什么消息?”沈元昭问。 羊献华道:“风平浪静。”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 谢执面对她时一如往常,加上宫里风平浪静,想来玉楼台的事并未泄露。 不过倒也是。 谢执是帝王,这种差点毁人清誉的事不光彩。 在这风口浪尖,总不能大张旗鼓的找她,否则朝臣又要弹劾他了。 放下心来,沈元昭上早朝时都不由脚步轻快了几分,期间谢执怒斥兵部办事不利,大有要拔剑劈了兵部侍郎的气势,然而她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这仿佛中了彩头的模样,和平日里的拘谨完全判若两人。 期间谢执都忍不住瞧了好几眼。 下朝后,沈元昭和羊献华并肩而行,闲聊起京城里的流言。 “大皇子下落不明,他身边的宠臣,原本传言被陛下亲手斩杀,然而最近谣言四起,说这人并没死,反而被陛下招降了。” “哦?”沈元昭小小吃惊,“这人好生厉害,竟然能取得陛下的信任,不知是何来头?” “就是个太监,当初被薄姬提拔上来的。” 羊献华压低声音。 “据说还是薄姬的裙下臣。” “江南水患就是由他处理,现已进京,估计择日就要进宫面圣了。” 沈元昭怔了一下,江南水患,怎么又是关于江南水患?? 羊献华没能发觉她的不对劲:“倒是生了一张好样貌,只可惜,他风流成性,男女通吃,沈兄你是我们翰林院最好看的,记得离他远些。” “我记得叫什么……” 羊献华试图回忆。 然而沈元昭想的是谢鸠究竟藏在何处,心不在焉的,也就没有发觉周围声音渐渐小了。 直到猝不及防撞在一堵坚实的肉墙。 她连连倒退好几步,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右手腕。 没等沈元昭扶好歪倒的乌纱帽,适时的,对方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沈状元,当心走路。” 望着眼前人雌雄莫辨的面容,沈元昭瞳孔骤缩。 这分明是昨夜赠予她幼兔的“同僚”,也是那夜修剪花草的小太监。 为何会出现在这,不会是谢执派来拆穿她的吧? 思绪乱作一团时,殊不知对方也在盯着她。 殷红的唇瓣,讶异的鹿眸,以及浑然天成,姣白如玉的脸庞,还有……比女人还柔若无骨的手。 刘喜眸光一暗,沈家这位新科状元,原是个大美人啊。 羊献华白了脸,出言提醒:“沈兄,这便是九千岁。” 沈元昭回过神,当即想挣脱开。 然而她一用力,竟意外发觉桎梏她的那只大手力道加重,仿佛生怕她跑了。 与此同时,对方眼神直直盯着她,那灼热目光跟谢执那夜神志不清时一模一样。 强势,不容置疑。 “放肆!” 沈元昭一声怒斥,用了巧劲从他手中扭着挣脱。 定睛一看,手腕处红了一大片,足以见得这位九千岁攥得多么用力。 美人怒嗔,刘喜非但不生气,反而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沈大人,你们既议论杂家男女通吃,还巴不得躲远些,为何又自投罗网?” “莫非……” 他拉长语调。 “沈大人,也有龙阳之好,故而,自荐枕席。” 伴随着周遭爆发出的嘲笑声,沈元昭脑子轰然炸开了,随后整张白皙如玉的脸涨得如鸽子血般鲜红。 原以为昨夜赠兔之事,对方是位清正君子,不曾想,这厮罔顾礼法,比流连青楼的纨绔子弟还不如! 若不是羊献华拦着,她就要气撅过去了。 “沈兄,惹不起,但躲得起。”羊献华以袍掩面,扯了扯她握得发硬的拳头,“咱们不与他斗,否则就着他的道了。” 沈元昭绯色官袍松垮,官帽也歪了,顶着朝臣们和刘喜促狭目光,张牙舞爪的被羊献华拉走了。 御书房内。 谢执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看一封,气一分,最后无奈端着茶杯痛饮一大口,缓解这些天的愤懑。 承德小声禀告,刘喜已在殿外候着了,谢执没有犹豫,传令叫他进来。 明明是盛夏,刘喜进来时却托了暖手炉,身上披了件绛紫披风,里面穿了件绯红衣袍,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竟有几分邪气往外冒。 谢执压下心底不喜,摆出君王对待近臣的和颜悦色,笑语:“刘喜,你替朕解决了江南水患,明明是功臣,却要避开这些老腐朽的眼线被迫躲在后宫,受苦了。” “这次可想好要什么赏赐?” 刘喜淡声道:“既是陛下近臣,理应为陛下分忧,此次下江南解决水患,何尝不是陛下亲临,又何来赏赐臣这一说,无非是皇恩浩荡,雨露均沾罢了。” 谢执笑道:“此次江南水患,你还要感谢一个人,是她出的奏疏,否则你还要在陵铜耽误几日。” 刘喜难得见他这般高兴:“是哪位大臣如此得圣上的心?” “沈狸,这届新科状元郎。” 闻言,刘喜一怔,谢执没能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当即猜出他已经见过沈狸了,便道:“你认为此人如何?” 刘喜垂眸:“臣认为沈大人是可造之材,奏疏角度刁钻,乃治水奇策,并且……” 他话语止住。 脑海里忽然想起那双惊慌的鹿眸。 被他桎梏在怀中时,那张清冷的脸庞染上几分绯红,连带着耳垂都鲜红欲滴,让人生出一种迫切地想染指,想摧毁的欲望。 就和那只被他花钱买下,差点被他掐死的幼兔一般。 小心谨慎。 遇到危险时,只会胡乱扑腾。 沈状元吗。 依他看,这样貌美又弱不禁风的美人,应是生下来,就该被锁进床榻间的…… 刘喜压下眸底晦暗,挥散脑海里不可描述的画面,皮笑肉不笑的接上:“而且据说沈大人携家住在平巷,定是位清正廉明的好官。” “沈狸自然是可造之才。” 谢执视线从对方脸上一扫而过,同为男人之间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刘喜似乎提及沈狸时,语气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掀眸,话音一转:“但刘喜,你做的一件事犯了朕的逆鳞。” “朕,并没有下令让你杀了江南陵铜县县令及村民。” 言下之意,就是越俎代庖。 第三十一章 言下之意,就是越俎代庖。 刘喜眸底闪过一丝懊恼,旋即撩袍跪地,想借此平息帝王的怒火,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谢执的搀扶。 刘喜抬头讶异看向上位者。 谢执脸上丝毫不见怒意,反而添了几分温和:“不过,念你是初犯,朕这次就不降你的罪了。” 危险气氛骤降,仿佛是他的错觉。 刘喜视线落在这位年轻帝王搀扶自己起身的那双手,终是无言以对。 谢执扶他起来:“戏阳吵着要见你,闹好些时日了,随朕去瞧一瞧她罢,如若不然,宝珠殿都要被她砸个一干二净了。” 提到这位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刘喜噗嗤一笑,拱手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宝珠殿。 满地破碎瓷片,以及被剪刀划烂的轻纱绸缎,宫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坐一团,戏阳正因为被软禁而大发雷霆。 她抄起一盏热茶,不解气地砸向宫女脚边,岂料却正中殿门。 一年进贡一次,极稀有的九龙琉璃盏瞬间四分五裂。 滚烫茶水恰好溅在黑色长靴,绽出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 谢执听着里面的动静,微微拧眉,欲要发作,却被刘喜拦住。 他脸上挂着如同兄长宠溺顽劣妹妹的微笑,大剌剌先一步踏进殿门:“咱们金枝玉叶的戏阳殿下,缘何生气?” 戏阳既郁闷又委屈,听到这个声音时当即从地上跳起来,朝声源处望去:“刘喜,你可算回来了。”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小跑过去扑到刘喜怀里,哪里还记得为何生气,小孩心性的全抛之脑后了。 刘喜从袖袍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木制锦盒,笑意盈盈:“公主定是无聊了,看臣给你带什么了。” 戏阳眼中一亮,迫不及待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个栩栩如生的皮影木偶,有男有女,关节灵巧,穿着花花绿绿的服饰。 刘喜道:“殿下,您的生辰臣没有赶上,但这礼物是一定要补上的。” 谢戏阳如获至宝,近乎贪恋般抚摸着皮影木偶,满不在乎道:“赶不上那是谢执的错,与你何干。” 殿内气氛有一瞬间的安静,刘喜脸上笑意此时也有些维持不住了,心虚地看向身后的谢执。 戏阳仍旧沉浸在皮影木偶的精巧当中,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谢执冷笑一声,自门外阴影处大步走进来:“谢戏阳,一个皮影木偶就让你这样编排你皇兄,没良心。” 谢戏阳余光瞥见那抹龙纹披风的一角,当即汗毛倒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刘喜身后躲着,警惕十足的盯着谢执。 谢执没有理会她,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梨花木座椅,顺带挥手示意所有宫人都退下去。 戏阳情绪崩溃,瞬间变得焦灼,甚至是原地大吵大闹起来:“不准走!” “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下去!谁敢走,本宫就诛你们的九族!” 因上次生辰宴的事,谢执彻底清除了戏阳身边残留的眼线,现在这批宫人都是他安排的,故而宫人们没有任何犹豫就迅速躬身退下。 戏阳的脸一寸寸苍白,手死死攥住刘喜衣袖,连涂着蔻丹的指甲陷入皮肉里鲜血淋漓,她都尚未发觉。 她只是一味的摇晃刘喜,仓皇大叫:“刘喜,不要让他们下去!” “殿下……” 刘喜眼神复杂,看了看一脸冷漠的谢执,终是保持无可奈何的沉默。 谢执语气充满毋庸置疑:“戏阳,过来。” 戏阳已经要疯了。 为何谢执总是阴魂不散?! 她还没忘记谢执是如何用歹毒手段杀掉父皇和宫人的。 一次是宫变,上次是她的生辰宴,这次让她过去,莫非也是要把她给杀了吗。 但她深知忤逆谢执的下场,在一番权衡利弊后,还是唯唯诺诺的坐到了他对面。 谢执随手拿起桌上被她撕烂的残卷,骤然发问:“《春秋》为何被称为‘礼义之大宗’?” 戏阳怔了一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顿时涨红,抠着手指,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刘喜。 刘喜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于心不忍:“陛下,殿下还年幼……” 戏阳点头如捣蒜,是啊她还小,她还是个孩子啊!考她这些作甚? 谢执冷眼扫过去,又是犀利发问:“你可知其中对‘郑伯克段于鄢’一事?” 这次戏阳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更加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从未听过这些。 毕竟母亲教养她时,总与她强调,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高兴时众星捧月,不高兴时只管拿鞭子教训,让他们畏惧她,臣服她就够了。 至于那些文绉绉,看着就眼花缭乱,头痛欲裂的旧卷,她一个公主看这些作甚? 谢执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不由眉头微拧:“戏阳,你随意对朝臣亲眷用刑,顶撞宗室长辈,可知满朝上下对你颇有微词,如此行径,皇家颜面何存?” 软禁这么久,劈头盖脸又是一通训斥,戏阳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面红耳赤,眼泪夺眶而出,理智大于感性,竟将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那你就索性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去向那些死老头登门道歉。” “谢执,你连自己的老师都杀,还有什么不敢的?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刘喜脸色一白,仓皇跪下:“陛下,公主年幼,一时失言……” 谢执抬手示意他住口。 戏阳重重喘气,将这些话一股脑说出后,涌上心头的便是后悔了。 她立在原地有些无措:“我……” 谢执久久没有说话,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七分的脸,起身,来到戏阳面前,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大步跨出殿外。 刘喜慌忙追上:“陛下,戏阳公主是无心之过,切莫放在心上。” 谢执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不必追来。” 半晌,他顿了顿:“药藏局有上好的金创药,你且拿去给公主用上。” 随后,独自一人离去。 —— 沈元昭被劝回翰林院时,心中郁结,没等羊献华主动示好,她就随内侍冷着脸,脚步飞快地赶往兰陵宫。 寂静的兰陵宫,仅余她一人。 沈元昭发泄般抄写着道家真经,满脑子都是那个叫做刘喜的狂徒,如斯无礼!还有那个窝囊的羊某,遇到事连个屁都不敢放!如斯虚伪!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今夜正值酷暑,不消片刻,沈元昭便觉得浑身燥热,汗流浃背。 思及内侍有为她准备净脸擦身的用具,她斟酌再三,放下纸笔起身,打算先给自己擦拭一下颈脖和脸上的虚汗。 殊不知另一边,谢执正与公明景行至后花园闲聊。 第三十二章 授课 “陛下当真要为戏阳殿下找一位老师吗?”公明景满脸震惊。 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生来活在花团锦簇里,被薄姬故意纵容溺爱,养成大字不识一个,无法无天的脾性,给她找一位老师,谁会那么倒霉? 谢执点头:“公明,你应该比朕更清楚,戏阳还有一年就将及笄,可她蛮横无礼,乖张霸道,若是不加以约束,恐怕日后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公明景默了默。 这样的话不无道理。 陛下和公主分明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要针锋相对,而这一切都是薄姬的手笔,也因公主年幼无知,无法辨别是非黑白。 为她找位老师,确实是一件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陛下心中可有敲定的人选?” 朝中大臣都曾遭受过公主的刁难和惩戒,对她是避之不及,若是得知陛下为公主招老师,那些老狐狸定然会装病不愿教导殿下。 就算强行要他们去,只怕也不会认真教导公主。 效果适得其反,公主与陛下之间又得平添几分误会。 所以教导公主的人选,须得慎重。 谢执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负责教导戏阳的人需要才华出众,既不能是司马家的人,更不能是那帮老狐狸,放眼整个朝堂,似乎就只有翰林院那帮人可以留用了。 这样想着,谢执脚步忽而停住。 公明景顺着他方向看去。 不知不觉间,陛下在前头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兰陵宫。 隔着一棵枯树,拱形木窗里有人影晃动,翠绿层层叠叠,阴暗明明灭灭,那位沈状元正挽起袖子,用湿透的手帕擦脸。 谢执不由看出了神。 沈狸生了一副好样貌,骨清灵秀。 用手帕擦拭时,微抬的下巴在烛火下如同一颗莹润的夜明珠,尤其是那修长柔软的颈脖,白皙到近乎透明,脆弱得能叫人一手折断。 就仿佛……那夜在玉楼台,恍惚见到的沈元昭。 他狠咬锁骨,胡乱亲吻时,掀眸望去,皎洁月色自窗边树影倾泻而下,为对方颈脖弧度镀上一轮柔光。 白腻得扎眼。 思及,谢执眸光灼热,喉结无声滚动。 公明景没能发觉他的不寻常,反而坦然笑道:“陛下可要进去瞧一瞧沈状元?” 谢执却急切打断他的话:“不必!” 说罢,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台里绯色官袍的清俊少年郎。 他怎么会胡乱想到这些? 就算沈狸再好看,也是一个男人。 他就算是死,也断然不能是那龙阳之好的…… 谢执面色愈发铁青,旋即冷哼一声,拂袖大步离去。 被盯了很久的沈元昭用手帕擦了脸和脖颈后,总觉得怪怪的,但环顾四周时,整个兰陵宫只剩下她自己。 她思考许久,于是顺理成章将这一切怪罪给蚊子。 一到夏夜,这些蚊子就嗡嗡嗡,招得她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立,都快让她以为背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真晦气! —— 第二天下朝,沈元昭心情颇好,却在司马渝这里得知一个坏消息。 谢执在翰林院挑了两个人共同为公主授课,司马渝当即二话不说将她和羊献华推上去。 他们顺利成为公主的授课老师。 想到上次在生辰宴上招惹到戏阳公主,现在莫名其妙成了她授课老师,日后指不定要被公主如何整治戏弄。 沈元昭有一种预感,修复原著剧情的任务,这辈子恐怕都完成不了了。 现下唯一的慰藉就是和羊献华隔天交错着授课,好歹还能喘息片刻。 但她还没来得及称病推辞,谢执差内侍来传话,命令她今日就去为公主授课。 沈元昭随便收拾了些授课的物件,不情不愿地跟着内侍去了宝珠殿。 此刻的宝珠殿,戏阳公主被宫人强行看管着,她一贯火爆的脾性,将殿里东西打砸一通后,抬手便是挨个对着宫女们掌锢。 “本公主要去喂雀儿,你们岂敢拦着?!” 挨打的宫女面无表情:“陛下有令,殿下不可踏出宝珠殿半步。” 戏阳怒极,又是一记耳光,然而宫女只是拱手,依旧重复着那句话:“陛下有令,公主不得私自出宝珠殿。” 其他宫人跟着纷纷跪下,这样团结一致的姿态,看似弱势,实则压根没给戏阳任何机会去选。 戏阳被她们的反应气得连连倒退几步:“好啊,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爬到我的头上。” 她就知道谢执见不得自己高兴,但凡只要自己笑一下,被他看见了,嚯,那可不得了,保管要给她安排些讨人厌的事。 按照以往这个时辰,她都是要去喂御花园里的雀儿,偏偏谢执勒令她重拾课业。 她倒要瞧瞧是那个不长眼的竟敢接了这授课。 品着茶的刘喜只是淡淡地,任由她各种发泄脾气:“殿下稍安勿躁,无非就是对付两三个授课大臣,陛下心软,很快就能放您出去的。”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些许动静。 刘喜同时和戏阳朝声源处看去,殿门被推开,外头细碎的阳光自枝叶繁茂中倾泻而下,落到对方那张白皙素净的脸庞。 沈元昭抬眸,恰好与刘喜对视。 她下意识皱眉。 刘喜捧茶的动作几不可闻地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以往。 沈元昭抱着书简踏入殿内。 戏阳见到是她,勃然大怒,当即发脾气丢去杯盏:“沈狸!” 沈元昭轻而易举的躲过,可看着碎在自己脚边的,四分五裂的瓷片,她还是拧了眉。 戏阳三年前脾性并不像如今这般暴躁,顶多小女孩心性,也不知这三年,薄姬给她灌输了什么道理,让她肆意生长成这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难怪谢执要为她找授课老师。 忽略掉她狠毒的目光,沈元昭不卑不亢拱手道:“公主,臣此后便是你的授课老师了。” “沈狸,谁准你来的!” 戏阳噌的一声站起来,光着脚跑到她面前,柳眉倒竖,用绷带扎成猪蹄的手戳她的胸脯,恶狠狠的威胁。 “你,立刻给我滚,否则我就抄你满门。” 沈元昭垂眸看了她的手一眼,忍住笑意,转而道:“殿下这个手想必没办法去喂雀儿了吧。” 第三十三章 逃避 “你!” 戏阳漂亮的丹凤眼冒出火来,但眼珠子一转,不知是想到些什么,冷哼一声,竟意外的没再唇齿讥诮。 “来日方长,沈狸。”她如是说。 沈元昭眉头微挑,这公主殿下话里的意思便是日后要锉磨她了。 可她也断然不是那种任由别人骑在头上的脾性。 第一回挨了巴掌,是利用,接下来若是戏阳公主还想使绊子,她可要像三年前那样,按照“沈元昭”的法子来对付了。 沈元昭“和善”微笑回应:“臣,定当奉陪。” 两人坦然对视,针锋相对,浓烈的火星子在蔓延,气势竟是不相上下。 刘喜笑着插进去打圆场,顺便还自来熟地将手搭在沈元昭的肩上:“沈大人是这届新科状元郎,满腹诗书,公主殿下作为你的学生,日后必定大有所为。” 沈元昭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抖掉他的手。 此人生得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可那双眼睛里传达的东西太多,尤其是看着她时,仿佛是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既黏腻又阴狠。 若不是他们皆效忠帝王,明面上的接触避无可避,她真想离这人越远越好。 听了这话的戏阳面露鄙夷:“新科状元有何了不起的?每隔一年三年,这状元、探花……数年积累,便如殿里堆砌的金银珠宝,华而不实,过眼云烟而已。” 沈元昭并不做声。 戏阳到底是小孩脾性,她想在言语上压自己一头,那便随她,反正也不会真掉一块肉下来。 戏阳误以为她是被自己说中心事,遂得意洋洋道:“刘喜,你让丑奴去喂我的雀儿,我要好好听听沈状元如何教导我了。” 她倒要瞧瞧沈狸有什么本事。 刘喜弯了眉眼,低低应了一声是,接着便躬身退了下去,只是在与沈元昭擦肩而过时,他借着宽大的袖袍,用冰凉的手指有意蹭了一下沈元昭的手背。 沈元昭汗毛倒立,迅速收回手,用一种相当震惊的眼神盯着他。 兄弟,我不搞基啊。 对方一脸无辜的冲她眨眨眼,继而无声离去。 沈元昭:“……” 像被狗舔了一口。 接下来便是授课。 沈元昭准备并不充分,便决定考教戏阳几个简单的问题,试试她的课业功底。 但对方都是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摆出懵懂无知的表情,她才终于意识到授课没那么简单。 沈元昭索性放弃那些书卷以及典故,指着“沆瀣一气”,问:“公主,这四字如何读?” 戏阳看了一眼,吞吞吐吐道:“肮脏一气!” 沈元昭不信邪,又换了个四字成语,发问:“这个呢?” 戏阳盯了半晌,挠挠头,作出苦思冥想状。 沈元昭试图用眼神鼓励。 戏阳非常坚定且自信地伸出包成猪蹄的爪子,道:“嘎然而止!” 沈元昭这下真嘎然而止了。 戏阳殿下,竟连十岁孩童都不如。 最让沈元昭崩溃的还远不止这些,戏阳不过是安静了半刻钟,就开始在座位上无聊至极的抠弄手指,左顾右盼,窗边有麻雀掠过,都能将她的注意力一并带走。 沈元昭敲了几次桌案都没能唤醒对方的思绪,反而让她逐渐有了几分暴躁的先兆。 “我要去看雀儿!” “我的雀儿还没喂,我要去看雀儿!” 沈元昭总觉得她的症状有些怪异,凑近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气。 不知何时,戏阳用另一只手在抠弄着绷带,绷带松散,露出结了一层血痂的伤口,她却将其抠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公主不可!”沈元昭伸手制止。 戏阳怔了一下,但下一瞬就恶狠狠地准备咬住她的手背。 沈元昭心中一惊,立刻抽回手,见她如此任性妄为,也来了脾气:“身为皇室,理应为万民表率,公主受民供奉,却连大字不识一个,怎对得起先皇后的教诲?!” 先皇后,亦是太后,自然就是生下她便早逝的姜氏。 戏阳何曾被如此痛斥过,身边的宫人从小对她卑躬屈膝,众星捧月,可自从谢执成了皇帝,她就一下子成了人人厌恶。 戏阳扁扁嘴,伏在桌案上痛哭起来:“那你就走啊,去与谢执说,我不配做公主,让他将我赶出去。” 沈元昭叹了口气。 戏阳虽然愚蠢,却实在美丽。 就算脑子笨笨的,脾性暴躁,还爱哭,可她那张华丽的脸,即使发脾气也如同波斯猫一样傲娇矜贵,试想一下这样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鼻子都红了,哪里还有狠话去痛斥。 沈元昭默了一瞬,想到另外一个法子:“公主很喜欢雀儿,可曾去过城外莲湖的碧波亭?那里有一种鸟叫花彩雀莺,其翎羽如虹霞绚烂。” 戏阳哭声渐小。 沈元昭知道这招有用,接着道:“若公主殿下肯与臣好好琢磨课业,臣下次便送予公主一只。” 戏阳果真有些心动了,但她还是半信半疑道:“真的吗?你们沈家人有那么好心?” 沈元昭含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公主殿下只是疏于课业,既是陛下的亲妹妹,那必然天资聪颖,只要找对法子,假以时日大有长进,到那时,便没有人再敢轻视殿下。” 她字字诚恳,掷地有声。 “真心敬佩殿下,臣服殿下,而并非畏惧殿下手中的鞭子,这不也是殿下心中所想的吗。” 戏阳抿抿唇,也不反驳,良久,在沈元昭的视线中缓缓点头。 殿外,露出宝蓝色衣袍一角。 承德笑道:“有沈大人在,看来陛下可以放心了。” 谢执目光深沉,盯着殿内身着绯色衣袍的少年郎。 以前觉得这身官袍老气横秋,怎么穿在沈家人身上就这般好看。 绯红色衣袍包裹住对方身形,愈发显得腰细腿长,眉间一点血色朱砂,衬得那张脸庞多了几分艳丽,含笑时,目光悲悯,仿若天地为之倾倒。 谢执没再说话。 承德小声道:“陛下要进去看看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陛下自上次玉楼台醒来后,就刻意躲着沈大人,几次经过兰陵宫,明明只要推开门就能祭奠姜皇后,偏偏一撞见沈大人,陛下就改变主意了。 谢执盯着那人不知是说到什么而笑意盈盈的脸,心中没由来的烦闷。 沈狸对待别人时为何总是这般有耐心,且温和无害,一遇到他时就抖如病鸡,他这个皇帝当得有那么令人闻风丧胆吗。 “进去瞧瞧。”他说。 第三十四章 试探 “殿下很聪明。” 沈元昭检查课业,毫不吝啬的给予夸赞,继而又道,“但少了一笔。” 她起身走到戏阳身边,取了笔,一笔一划,极有耐心的教她书写。 字迹工整,笔锋苍劲有力,出自大家风范。 添完最后一笔,沈元昭温和看向戏阳,正欲问她可看懂了,却惊异地发现她满脸惊惧的盯着自己身后。 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沈元昭还是抱有侥幸心理,试探性的唤了一声:“殿下?” 这总不能是戏阳的恶作剧吧。 可戏阳仍旧紧盯她身后,连大气不敢喘。 沈元昭悄无声息的起身退了一步,然而下一秒,她后背就撞到了一堵滚烫且坚实的肉墙。 熟悉的龙涎香席卷而来,将她强势包裹。 沈元昭指尖微颤,保持肃立的姿态,垂眸往下看时,是一角宝蓝色绣着龙纹的袍摆,近在咫尺,与她绯色官袍的一角纠缠在一处。 强势,霸道。 避无可避。 谢执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 “沈爱卿,果然没辜负朕的期望。” 此刻,沈元昭都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扑打在自己肩上。 “这个老师当的,倒是有几分样子。” 沈元昭转身,掀袍跪下行礼:“臣沈狸,拜见——” 剩下两字尚未脱口而出,双手被人稳稳托住,谢执单手握住她的手腕骨,拍了拍她被汗水打湿的手心,硬是将她本要跪下的身形扶直了。 “这里没有旁人,就无需那些虚礼了。” 他安抚了这句,沈元昭却愈发觉得可怖至极。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谢执握住手腕骨时,力度加重了几分,这让她顿时想到些不好的回忆…… 谢执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一瞬的疑惑后,见她视线始终落在手腕骨,仅怔了一秒便自然的松开手。 他面色淡然的掠过沈元昭。 承德眼疾手快地端来梨花木座椅,让他落座。 谢执瞧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戏阳,不由笑道:“倒是难得见她能老实几分,沈爱卿,没想到你胆小如鼠,实际是个有主见的。” 这话实在不像是夸人的,却符合谢执的个性。 嘴毒。 沈元昭扯了扯嘴角:“谢陛下夸奖,实乃公主天资聪颖,臣只是稍加点拨而已。” 谢执眉间染上几分笑意:“朕知道你脸皮薄,但有时也不用这般谦虚。” 见他们二人一副君臣和谐的模样,戏阳气不打一处来:“谢执,你存心不想让我好过是不是?为何要安排授课!” 戏阳张牙舞爪,但也仅限于在原地张牙舞爪,让她真对谢执动手,她还是没这个胆子的。 谢执仿佛这才注意到她:“看来沈爱卿还需好好教导朕的皇妹。” 言罢,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沈爱卿如斯辛苦,想必还没用午膳,不如留在宝珠殿和朕共同用一些吧。” 沈元昭本想找个借口离宫,但谢执既然已经发话,作为臣子,自然不敢不从,只好答应下来。 三人落座。 宫人们无声进殿,布好美食珍馐,无声躬身退下,步伐轻巧,好似翩翩掠过的飞燕。 沈元昭偷着瞄了一眼,不禁皱眉。这些宫人都不简单。指腹、虎口都有茧,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戏阳殿下究竟是被软禁,还是被保护着,很难猜。但无论哪个理由,谢执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宫人为他们斟了满满三杯晶莹的美酒,在承德的示意下,众人退下,特意掩门,只留下他们三人。 戏阳虽然惧怕谢执,但到底年幼,抄起筷子大快朵颐,完全将他们二人抛之脑后。 唯独沈元昭那叫一个如坐针毡。 自从上次意外得知谢执有龙阳之好,并对自己还有那种心思,她就再也无法直视他了。 要是能跑,她真想现在就打车捂着屁股跑。 “沈爱卿。” 谢执饶有兴致的盯着她变幻莫测的脸,继而,慵懒至极的将琉璃盏推到她面前。 澄澈浓烈的美酒在杯中荡漾。 他生了一张华丽矜贵的脸庞,弯了眼眸,一派孩童天真无邪的模样,那般澄澈无辜的盯着沈元昭,开口时却在循循善诱。 “这是进贡的美酒,三年开坛,沈爱卿品尝一番。” 沈元昭鹿眸闪过几丝慌张,白皙如玉的脸庞霎时涨红,拱手道:“陛下,臣不胜酒力……” 谢执按住她的手,一双潋滟的丹凤眼由上到下将她扫视个遍,不容置疑道:“你这般瘦弱,更应该学一学耶鲁齐他们大口喝酒吃肉。” “等下次秋猎,朕让翰林院一并去,骑马射箭,纵情山野,强身健体。” 琉璃盏被不由分说的送到面前,谢执近乎是亲自渡到她唇边,看着那烈酒,她是想咽又咽不下,想拒绝又不敢。 一旁的戏阳不由嗤笑:“沈狸,我三岁便会喝酒了,你却连酒都不会喝,又生了一张小白脸,真不是个男人。” 这番话仿佛将沈元昭烫到了,对上谢执深沉复杂的目光,以及戏阳挑衅的眼神,她一咬牙,憋着一口气将美酒饮了。 谢执都被她猝不及防的行为给震住了。 原本呼之欲出想说这酒很烈,需要小口渡下,此刻也咽回肚子了。 沈元昭放下杯盏,细细感受着,初时入口是辛辣,而后就是涌上脑子的刺激,舌尖都是苦的。 沈元昭强颜欢笑,心道这进贡的酒也不好喝啊。 戏阳撇撇嘴:“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怎么能当我的老师。” 话音未落,殿外一阵轻微的喧嚣,承德躬身进门来传话,十九在殿外等候,有要事禀报。 谢执没有犹豫,直接让他进来回话。 十九进殿行礼,分别瞥了一眼除了谢执,在座的另外两人,欲言又止。 沈元昭当即找到借口就要溜:“陛下既有要事,臣就先不打扰了。” 她抬脚刚迈出一步。 谢执道:“坐回去。” 沈元昭身形一晃,只好又麻溜地坐回去,只是这饭菜,她是彻底没心思吃了。 谢执道:“十九,这里没有外人,你如实说。” 十九愣了愣,面色有些为难:“陛下,上次玉楼台的内侍已然咬舌自尽,但属下四处调查,一路寻至寒山寺,还是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沈元昭的心猛地揪紧。 寒山寺,蛛丝马迹。 莫非是自己有何处疏漏? 可她分明记得那天前去寒山寺的大臣不在少数,自己唯一突出的地方便是那枚无字竹简。 她从未向旁人声张,谢执的人理应查不到才对。 袖袍之下的手渐渐握紧,指甲陷入掌心,鲜血淋漓。 沈元昭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脑袋几乎天旋地转。 十九双手递出无字竹简:“属下找到了寒山寺的主持,将无字竹简给他看了,他说,陛下身边有……心术不正的人,这枚无字竹简就是此人的。” “哦?”谢执拉长了尾音,伸手接过无字竹简,眸光微闪,半晌,突然直直看向沈元昭,“爱卿,你认为……心术不正的人会是谁?” 第三十五章 “臣以为……” 望着他攥着的无字竹简,沈元昭擦了擦汗,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执命她为公主的授课老师,现下特意留她用膳,现在又整这么一出,桩桩件件,难保不是在明知故问,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但她岂敢承认! 承认了,不仅女儿身暴露,就连节操也难保。 昔日谢执是如何扒她衣服的,历历在目…… 沈元昭抬眸,扯出一抹僵硬的笑:“臣以为……陛下乃明君,自登基后,百姓安居乐业,固然有心术不正者,也定然会为陛下所作所为而折服。” 没想到当了权臣跟当牛马没区别,照样也得对领导谄媚进言。 “是吗?” 谢执食指勾起无字竹简,放到沈元昭面前轻微的摇晃,微眯起的眸光闪过一丝阴郁。 “原来,朕是明君。”他感叹。 无字竹简重新别在腰间,原先试探的口吻骤然变成亲厚臣下的明君:“沈爱卿,朕就知道你一心忠于朝堂。” 沈元昭松一口气。 敢情谢执在诓她,幸亏她回答的滴水不漏。 谢执看着她那张脸,懒散道:“说来,沈爱卿这番话让朕想到你表兄了。” 沈元昭怔了怔。 “你表兄当初没背叛朕之前,也惯会说这些话。” “朕还记得年少时和你表兄秋猎,纵马奔腾,意气风发,当真是令人怀念的好时光。” 他切入主题。 “不知沈爱卿可善射艺?秋猎时不如伴驾而行吧。” 沈元昭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秋猎?伴驾? 秋猎是历代君王设下的,长达半个月,打的猎物越多,则寓意着国运昌盛,百姓能有个好收成。 谢执还是东宫太子时,便会带着伴读以及世家子弟去狩猎。 问题是她并不期望伴驾秋猎。 长达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要与谢执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洗漱、月事之类的并不方便。 她有些为难,又怕惹到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只好委婉道:“陛下,臣家中还有幼女寿姑,说好要与她去踏青,还有公主的课业……” 戏阳眼珠子一转,想到正好借秋猎躲避课业,急忙打断她:“沈狸,秋猎一事非同小可。你也去吧,既身为宴朝大臣,理应一睹风采。” 沈元昭:“臣……” 戏阳当即用包扎成猪蹄的手捂住她的嘴巴,小脸严肃:“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沈元昭:“……” 她倒是想说话,但得给个机会啊。 谢执看着两人举止密切,捏着琉璃盏的动作微顿。 戏阳是堂堂一国公主,即将及笄的年龄,却在这对沈狸一个大臣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还有这沈狸,不知为何,跟呆头鹅似的,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戏阳年纪小,不知男女有别,可这沈狸是成婚的,有家室有孩子的,难道也不知道推开吗? “戏阳。”谢执冷冷出声,目光落到她们暧昧的动作,感觉格外扎眼,“沈狸是有妇之夫,你是公主,怎可逾矩。” 戏阳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连忙将手收回去,那张脸却红得能滴血。 沈元昭看出她窘迫,便先发制人道:“是臣失礼,公主恕罪。” 戏阳瞥了她一眼,没再言语。 就在此时,窗户发出吱呀声,打断了她们之间的窘迫。 一位脸上有疤痕的少年郎翻窗而入,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见到三人都是一愣,随后他看向戏阳。 谢执第一时间欲要怒斥,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戏阳。 戏阳娇蛮怒喝:“谢执,这是我养的丑奴,你不许罚他!” 说罢,她光着脚跑到少年郎面前,明明比对方矮一截,身量也娇小玲珑,却仍旧执拗地将他护在身前。 “他是冷宫的小太监,很可怜的,是个哑巴,还被人欺负,瘸了腿。是我让他去喂雀儿的,他不经通报进我的寝宫,也是我允许的。” 谢执皱眉,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叫丑奴的小太监。 面容普通,衣着更是普通,触及谢执探究的目光,不知是不是吓傻了,竟然也没行礼。 直到戏阳装模作样的踢了他一脚:“你这呆子,这可是我皇兄,你有几条胆子敢冒犯他?还不快些行礼。” 丑奴看着那只包扎成猪蹄的手,垂眸,并不熟练地行了一个礼,袖袍之下,他左腿似乎有隐疾,身形总是摇摇晃晃的。 谢执仅是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 “朕既说过,只要你听话些,宝珠殿一切由你说了算,便不会轻易再动你的人,你且带着他退下吧。” 戏阳如释重负,连忙将人带走了。 谢执这才想起沈狸:“沈爱卿,正好闲来无事,你陪朕饮几杯。” 转过头,他蹙眉:“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让你喝酒,又不是杀头。” 沈元昭此刻完全没了心思。 她的目光紧随那道离去的背影,后背发凉,胸膛里心脏怦怦直跳,一下比一下猛烈,甚至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捂着藏在袖袍底下的手镯。 那里,发烫,并发出萤火虫般的微亮。 脑海里久违地传来沉寂已久的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主线任务进度5%,成功找到男主谢鸠。” 那瘸腿,长相普通的哑巴少年郎,竟然就是她找寻已久的男主谢鸠! “敢问陛下。”沈元昭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道,“不知此次秋猎,公主宫中的人都会去吗?” 谢执想了想道:“这是自然,戏阳喜爱奢靡,每回秋猎都会带着宫人伺候。” 他皱眉,继而又道:“你问这个是做什么?” 沈元昭坦然回答:“臣忧心公主殿下的课业,遂想到两全之法,可以在秋猎闲暇时教导殿下,有时需要宫人准备些课堂上所需的物件,这才一问。” 谢执语气缓和了几分:“……难得你这么为戏阳打算。” 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以谢执单方面灌酒,沈元昭担心酒后失言,饮了几杯后就开始装醉,好在谢执早听说她酒量差,便派人送她出宫。 沈元昭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躺在家中的床榻上了,一旁的蛮娘还细心地为她准备了解酒汤。 “辛苦蛮娘。”沈元昭端起解酒汤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更衣。 蛮娘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夫君,还要去沈家吗?” 她的美眸含着苦楚,仿佛沈元昭是去找小三的。 沈元昭不敢与她对视,但想到自己的任务,还是点头道:“是,我有一件事情请教二伯,蛮娘,你和母亲在家等我。” 第三十六章 沈家。 沈元昭低调打扮,上门拜访。 因上次沈章台替她好生教训了一顿刁奴,这次开门的仆人换了个陌生面孔,见到她时立刻恭敬行礼。 “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沈元昭颔首点头,大步流星的进门往前走。 那仆人是个嘴甜的,跟前跟后,仿佛是天大的喜事。 “状元老爷回来了,小的这就去知会一声大姑娘。” “不必。”沈元昭是来办正事的,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二伯,无需声张。” 那仆人怔了怔,随后老实巴交的点头应了一声好。 沈元昭又吩咐道:“你且下去吧,路我记得。” 仆人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到底还是退下去了。 沈元昭一路行至上次的小院,待到院内时,二伯恰好在看书,不知看到何处,时不时抚须,满脸赞赏。 “二伯。”沈元昭远远朝他打招呼,走近后躬身行礼,“侄儿冒昧拜访,还望见谅。” 沈仲声眼中一亮:“你可算回来看望我了,这不巧了吗,来,这新茶清香四溢,是章台那孩子孝敬我的,你也来尝尝。” 放下书,抬手招呼沈元昭坐下,还要为她倒杯热茶,一副长辈拉着小辈叙旧的模样。 沈元昭默了默,乖巧坐到他旁边,接过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半晌无声。 沈仲声瞥了她一眼:“在想你娘怨怼我们的事吗?你且放心,这是我们亏欠你们的,你既肯来,二伯就必然会补偿你和你娘。” 翠绿茶叶在水中飘浮,表面泛起浮沫,沈元昭仅是看了一眼就搁了回去:“二伯,今日我来,是为了殿下的事。” 沈仲声喝茶的动作怔住,直直看向她:“你有殿下的下落了?” 沈元昭嗯了一声。 她这小小的反应却让沈仲声激动起来,连道三声好之后,对沈元昭更加赞赏:“二伯果然没看错你。殿下是否安然无恙?现在可还在宫中?” 沈元昭垂下眼眸,食指摩挲着手腕上的木镯:“尚在宫中,但我只与他仅有过一面之缘,谢执已经怀疑上我了,若是想再助殿下出宫,得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她抬起眼帘,目光灼灼:“二伯,我需要你帮我,帮殿下。” 沈仲声皱眉:“莫非是你在宫中找殿下时不小心露出马脚了?” 沈元昭点头:“是。” 于是便将生辰宴的事编造了另一个版本——浑水摸鱼找谢鸠,不料却被谢执发现,寒山寺的无字竹简漏在现场,至于那些更衣时的细节,她就自动略过了。 闻言,沈仲声斟酌道:“谢执生性狡诈,恐怕眼下已经差暗卫去查了,你应早些告诉我,我才好帮你遮掩。” 沈元昭撒谎脸不红心不跳:“我原以为能凭借一己之力救出殿下,是我轻敌了,不过二伯放心,若是查到我头上,必然与沈家没关系,只求二伯能看在往日情分上,赡养我母亲和妻女。” 说到后半部分,沈仲声明显神情动容:“你这孩子说这些话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二伯已经亏欠你和你母亲太多,如何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沈元昭默默等着他中计。 果不其然,下一秒沈仲声像是下定决心,掷地有声道:“你且放心,我会让我们的人想办法将你寒山寺的事抹干净,待陛下问起来,你找个借口躲过去便是。” 沈元昭眼中微亮。 这样的话,既不用她亲自动手,身份也不会败露了。 她低声道谢,又说起秋猎的事,添油加醋一番,比如这可能是谢执故意在试探。 沈仲声面色逐渐严峻,遂从屋内取出一枚鱼形口哨交于她。 沈元昭放在手中端详:“这是?” “鱼尾哨。”沈仲声解释,“宫里有殿下的眼线,我们就是通过这个与他联系,此物交给你,若秋猎时,谢执真要对你下手,可找此人相助。” 沈元昭坦然收下这好东西,毕竟秋猎长达半个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个帮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呢。 一阵寒暄过后,沈元昭告别,刚出小院,就见到沈章台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整张小脸红扑扑的。 “表兄。”她抿了抿唇,语气有些埋怨,“不是说好的吗?若是回家,与我知会一声,我让家里的马车去接你,你怎么二话不说就要走了?” 沈元昭笑了笑:“是我的不对,那下次我登门拜访时,一定记得知会你。” 面对这张俊俏且温和的脸庞,沈章台叹了一口气,低低应了一声好。 但想到家中一直在施加压力,她脸上闪过一丝决绝后的孤勇:“表兄,月底我母亲会给我安排亲事……到时,你可否来帮我参谋一二?” 沈元昭愣了一下,想到表妹从小不与外男接触,想必也是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子与她说起闺房小话,才会鼓足勇气让她去当参谋。 作为长辈,替小辈参谋终身大事,似乎情有可原。 思及,沈元昭温声道:“终身大事,难免会让你紧张,表兄届时替你参谋一二。” 得到她亲口答应,沈章台终于露出久违的笑脸:“好,表兄,这次你可不许诓我。” 沈元昭回道:“这是自然。” 说罢,沈章台目送她离去,看着对方清瘦且执拗的背影,终是忍不住捂住发烫的小脸,感受着嘭嘭直跳的小心脏。 表兄,答应去替她参谋。 究竟是出自长辈的关爱,还是……其实也对她有那么一丝的不同。 沈章台越想越害羞,跺跺脚跑掉了。 —— 隔天,到了与羊献华交接授课的日子。 沈元昭早早备下适合戏阳的课业,还特意换了一副书生打扮的素衣,细心拿着鸟笼,收拾整齐后就往宝珠殿赶。 岂料刚推开殿门,一股胭脂水粉香味,混杂着戏阳银铃般的笑声扑面而来。 沈元昭定睛一看。 戏阳正光着脚在池边发号施令,而羊献华一身绫罗绸缎被墨水染尽,就连那张白皙艳丽的脸都被画了几个大王八。 “羊献华,你现在这副模样当真好看极了!” 戏阳拍手叫好,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场面相当混乱。 “公主在做什么?”沈元昭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分明答应了臣要好好学习课业,怎可如此胡闹?还在这欺负人。” 戏阳冷哼一声:“我在鸟雀身上绑了糕点,想让它们飞起来,奈何羊献华一直阻止我,还教训我,我这才给他点厉害瞧瞧。” “怎么?沈大人管天管地,连这些小事也要管?” 羊献华仿佛看见救星般挣脱束缚,朝沈元昭跑过来。 “沈兄!哎哟这真不是人干的差事!” 他以袖遮脸,仓皇逃离。 “我治不住这小姑奶奶,我先走了,你小心啊!” 殿前,只剩下她和以戏阳为列的宫人。 沈元昭目光清亮:“殿下,羊大人是你的臣子,更是羊家独子,你怎可随意羞辱?” “我是公主,谁敢不听我的话?沈狸,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戏阳步步紧逼。 “要不是是你与谢执说,秋猎时也要考我的课业,我会如此吗?你们让我不快,我自然也不会让你们痛快!” 沈元昭哑然失笑:“就因为这个?公主殿下若是心中不快,尽管冲我来,为何要为难羊献华?” “我想为难谁便为难谁,不用你管。” “好。” 沈元昭竟意外没和她讲那些大道理,反而瞬间冷静下来。 紧接着,她提起一顶小巧精美的笼子,里面是那只花彩雀莺,它正扑打着翅膀,毛茸茸一小团,可爱极了。 戏阳脸上绽放出欢喜,提起裙裾小跑过去:“快给我!” 沈元昭毫不留情当着她面将笼子打开,那只漂亮健康的花彩雀莺展开羽翼飞了出去,眼睁睁消失在戏阳视线里。 “沈狸,你疯了?!” 沈元昭神色淡然:“你食言在先,这鸟雀,本就不属于殿下。” 戏阳简直要气疯了。 “沈狸,我要抄你满门!” 沈元昭面不改色:“这授课,既然殿下百般不愿,臣便不教了,殿下大可向陛下告状。” 说完,她直接将笼子如同丢垃圾般扔在地上,头回也不回的拂袖离去了。 原本想以谢执命令来要挟她的戏阳当场傻眼了。 这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沈狸难道不应该百般哄着她捧着她,求着她老实上课吗?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第三十七章 酉初时分,朝臣退却,夕阳西下,绚丽霞光染红了天际。 花满楼雅间,店里的伙计放下最后一道热菜。 “两位大人慢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小的,小的就先退下了。” 看到沈元昭点头,伙计收了盘子退下了。 沈元昭看向坐在对面的羊献华,思考再三,还是将酝酿已久的话语说出。 “羊兄,是我连累你了,害你被殿下戏弄,今日花满楼我做东请客。” 沈元昭端茶倒水,鞠躬道歉。 比起昨日的狼狈不堪,现下羊献华已经面色如常,看着沈元昭那张清瘦的小脸满是羞愧,不似作假,他叹了一口气。 “这事也不怪你,公主这脾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能怪咱们遭了司马渝的陷害,若不是这小人推选我们授课,我岂会如此狼狈。” “这差事我实在做不来,已经与陛下请罪了,好在陛下倒是没开罪于我。沈兄若是还继续教导殿下,须得小心为妙。” 沈元昭垂下眼眸,笑了笑:“我亦打算明日便去找陛下请罪,不再教诲殿下课业。” 羊献华眸光微动:“我原以为你是个愚笨胆怯的老实人,没想到是我看轻你了,不过也好,你我只要在翰林院做好本职便好,不再提心吊胆提防殿下了。” 沈元昭压下眼底晦暗,扯开话题:“罢了,不提这些。来,沈兄,这花满楼的鲈鱼最是有名,我特意挑了两条大的让厨子清蒸,保管乡野风味,不比宫里的差。” 她用公筷在鱼腹部位夹了一块莹白鱼肉,轻放到羊献华碗里。 “还点了他们家招牌,炙烤羊肉、水晶蒸饺、糖酥酪、蜜汁肉脯、东坡肉,都是你爱吃的,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羊献华视线落到那碗中鱼肉,再是一桌子美味佳肴,随后才缓缓看向沈元昭,眸光有一瞬间的难以言喻。 “难为你记得这些。” 沈元昭为他斟酒:“客气什么,都是朋友,原先是我小人之心,还怨怼羊兄上次不为我出头,现下我们也算扯平了。” 羊献华哑然失笑:“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你这人忒小气,怎么还记得这档子事。” 他抬手,“也罢,不提了,扯平了。这花满楼的吃酒钱不便宜,你那点俸禄怕是这个月要吃土了,这情谊再不收我就太不是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 接着便是痛饮起来,沈元昭酒量不佳,但难得见羊献华如此高兴,非要拉着她一通乱喝,她索性也不再约束。 仗着雅间隔音,他们宫变后忍辱偷生,这次喝得酩酊大醉,时而又哭又笑,时而又搂又抱,从前朝骂到今朝,再是骂到司马渝。 然后理所当然的,骂到了谢执头上。 沈元昭:“我最烦的就是他一副棺材脸了,每天穿一身黑,还动不动咕咕咕(孤孤孤),真拿自己当鸽子了。” 她脸上尽是醉意,已经完全站不稳了,却还模仿了几声鸽子的叫声。 咕咕咕。 羊献华见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一番,跪着抱着沈元昭的大腿讨饶。 “沈兄,我肚子要笑裂了,哎哟,你别说了,饶过我罢!” 沈元昭头晕眼花,想到花了不少俸禄才点了满桌佳肴,绝对不能浪费,于是吃力地抬起手,用筷子去夹菜。 她要夹东坡肉。 可眼前全是重叠的影子,东坡肉在羊献华面前,东坡肉是三份,羊献华也是三份。 筷子“啪嗒”一下,夹到了羊献华的额头。 羊献华笑得更厉害了,大着舌头道:“沈兄,你这是做甚?筷子都拿反了!” 沈元昭顶着醉意,反唇相讥:“抱歉,把你看成猪头肉了。” 一番嬉笑打闹后,两人躺在雅间东倒西歪,最后被花满楼的掌柜差人送回家。 沈元昭被人搀扶到马车时仍旧不忘连桌上剩下的一并打包了。 殊不知京城无论是青楼瓦舍,还是明楼雅间,都设有密探窃听笔录,再呈交给圣上,故而这些密信很快交由谢执手中。 看到描绘沈元昭竟敢学鸽子叫时,谢执捏碎了茶杯。 “很好。” 他将密信丢在桌上,起身,背手,来回踱步,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瞧瞧,朕还以为拾得一个明珠,结果是个嘴甜心黑的,私下敢这样议论朕。” 公明景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了许久,深呼一口气,方正色道:“陛下,臣以为这都是些小事……” 谢执阴郁的眼神朝他投去,他呼之欲出的话便紧急打了个转。 “该罚!确实该罚!” “身为臣子,怎可议论圣上……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罚?” 谢执默了默。 他倒确实没想好如何罚,这事说大也不大,若真因为这就去罚沈狸,反倒暴露了他在京城明楼私设密探一事。 还有坐实了……他小气。 “罢了,明日下朝后,我去宝珠殿寻她,你们且退下吧。” 公明景和十九对视一眼,齐齐退下。 —— 另一边,沈元昭第二天依旧宿醉难醒,临到上朝时辰,蛮娘无奈和沈母共同喂了她解酒汤,还为她更衣。 沈元昭已然有些清醒了,但脑子还是混沌的,只觉自己四肢在被人摆弄,就跟洋葱一样被人套上一层层衣服,再是塞到马车里。 耳畔是蛮娘一遍遍的叮嘱,充满忧心:“夫君,我为你加了一层棉絮做成的垫肩,你可要仔细些,莫要被发现了。” 沈元昭胡乱应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到彻底酒醒,马车已到了皇宫,好在这会她意识逐渐回归,只是仍旧保留着宿醉后的头疼。 一路上都有同僚与她问好,她全都疲惫应下,半道碰到羊献华,然而对方酒量比她好上很多,见她这副模样,当真惊呆了。 “沈狸,你喝的是酒,还是毒?怎么成这副模样。” 沈元昭没心情与他打趣:“我从未饮过这么多酒,能来上朝全托了我娘和蛮娘的福,下次再也不放纵了。” 羊献华倒还算有良心:“行了,待会上朝,我扶着你,你可别出纰漏。” 沈元昭点点头。 反正他们站在末尾,谢执从未点过他们的名,这次只要老实些,同样也不会被发现。 上朝后,沈元昭极力克制自己的头晕,就连谢执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想的是待会要去宝珠殿拿回上次教导殿下的书,那是租借的,不及时还上,还得扣钱。 这个月俸禄都快被吃光了,可不能再扣些别的了。 直到,她忽然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盯着自己。 身边是羊献华拼命使眼色,以及同僚们投过来的眼神,有惊诧、鄙夷、不屑,还有坐在最顶上,撑着下巴,居高临下审视她的帝王。 “沈狸,朕问你话,你可听清楚了?” 第三十八章 沈元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臣在。” 行至上前,恭敬行礼。 谢执轻笑一声,挑眉道:“沈爱卿,看来教导公主的学业让你很是辛苦啊,连上朝都能站着睡着,佩服。” 朝堂上有人发出细微的议论声、嘲笑声,惹得沈元昭脸一阵红一阵白,最难堪的是,她似乎已经瞧见司马渝横眉立目。 沈元昭尴尬解释:“不敢,是臣偶感风寒,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谢执冷笑:“哦?” “沈爱卿这症状,朕怎么看着都像宿醉,不像风寒呢。” 沈元昭:“……” 她怎么觉得谢执在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奈何找不到证据。 “陛下,确是风寒。” 既然已经选择撒谎,那自然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谢执注视着她那张疲惫的脸庞,到底没再继续刁难,而是看向尽量隐藏自己存在感的司马渝。 “司马渝,这是你翰林院的人,你身为上官,理应体恤下属。沈狸体质虚弱,这次秋猎,一为国运昌盛,二为彰显宴朝男儿风姿,届时,你就将沈狸这几个一并带去吧。” 司马渝愣了愣,似乎意想不到谢执会有这样的举动。 毕竟历来帝王秋猎,都是只带朝中大臣或是亲臣前去,这沈狸虽文采斐然,是这届新科状元郎,但论官职和资历,完全没资格参加秋猎。 就连他也是沾了父亲的光才能去的。 心中暗自疑惑,可他还是低声应是。 朝堂风波有惊无险。 下朝后,心有余悸的沈元昭拉着羊献华,腿都快吓软了。 她仍记得谢执大殿上看自己的眼神,于是问:“陛下先前问了我什么?” 羊献华不以为然:“倒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提及你奏疏写得好,据说还帮了大忙,治水有方,问了你一句要什么赏赐。” “我寻思着吧,估计也就是几箱黄金,夜明珠,什么大宅院地皮之类的,没啥好东西,错过就错过了。” 沈元昭听了这话,整张脸都扭曲了。 黄金,夜明珠,地皮,宅院。 瞧她这顿酒喝的,连钱都随之而去了,一分没捞着! 酒色误人啊! 沈元昭当即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简直太肉痛了。 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能让谢执大出血,自己竟然错过了。 顶着肠子都悔青了的心情,沈元昭不记得如何告别羊献华,又如何浑浑噩噩的走到宝珠殿。 总之等她反应过来时,耳畔是戏阳银铃般的笑声。 “殿下,慢些跑,当心摔着!” “殿下的风筝放得真高!” “这些鸟雀可真不顶用,公主别气,我们再去抓些来。” “……” 一群宫人众星捧月般将戏阳围在中间,喂葡萄的,喂酒的……堪比最荒淫无道的女帝,而在她身后,立着上次那名少年郎,也就是谢鸠。 沈元昭心念一动。 她本想拿了书就走,可这会男主在场,为了任务,她只能装模作样的挪动步伐,试图吸引注意力。 “殿下你看,那不是沈大人吗?”没吸引到男主注意力,反倒吸引了宫女们注意力,抬手一指,“她怎的来了。” 她不是和公主殿下撕破脸了吗? 众人看向她手中的书,这才恍然大悟。 “殿下,她是来拿书的,只要她走了,以后就不会有人逼殿下做那些不喜欢的事了。” 宫人们七嘴八舌,沾沾自喜,然而戏阳依旧无动于衷。 但她的动作显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逐渐变得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瞥向抱书的隽秀文臣。 一步,两步,没有回头。 戏阳拧眉。 她在等,等沈狸回头。 沈元昭同样也在等,等谢鸠注意到自己。 在沈元昭即将踏出宫殿的最后一步,戏阳终于按耐不住,抬手,谢鸠了然,立即眼疾手快地关门落锁。 沈元昭嘴角勾起。 鱼儿上勾了。 她装作手足无措的模样:“兄台这是……” 谢鸠回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是我下的命令,我没让你走,你便不许走。” 戏阳冷哼一声,大摇大摆的朝她走过去。 沈元昭:“……”又是这小祖宗。 见沈元昭不答话,戏阳皱眉:“一个羊献华而已,我是公主,捉弄一下他,他又不会掉层皮,你究竟在生气什么?” 既然提到这个,那沈元昭就要好好说道了。 她深深呼吸,目光清亮,一如当初,更是朝后退一步,拱手行礼,仿佛要与戏阳彻底划清界限:“殿下,与您而言是小事,但对于我们这种微末小臣来说,是侮辱。” “羊家宰相是先帝在世时的亲臣,羊献华不单是探花郎,更是羊宰相的老来得子,纵使你不喜羊献华,合该也得给羊家一个面子。” 戏阳哑口无言。 末了,沈元昭又道:“但微臣也有不对,既为殿下的授课老师,理应悉心教导殿下,而不是临阵脱逃。” 戏阳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忽而冷笑:“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心软,沈狸,你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把戏,我可不会再吃第二次。” 沈元昭缓慢点头:“信与不信,都是殿下的事。” “但臣知道殿下也有苦衷。” 她拿起那只坠落的风筝,环顾四周,地上鸟雀在挣扎,每一只的脚上都绑了糕点,这些反常的事在外头只会被当作公主顽劣,可沈元昭早已看穿她的孤独不安。 “殿下做这些,是希望您的父皇母后能瞧见吧。” 戏阳表情微变:“我的母亲是薄姬,可不是姜皇后,你不许胡说。” 沈元昭笑了笑:“殿下,臣并未提及薄姬亦或是……姜皇后。” 戏阳到底年轻,她还没说些什么就不打自招了。 “你……” 沈元昭继续微笑:“殿下这样做,可并不会让姜皇后瞧见,放过这些鸟雀,也放过殿下您自己吧,不过殿下的用心是出自思念父母,人之常情。” 戏阳面色一寸寸铁青:“滚!我不想看见你,立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沈元昭并没有急着让她彻底落入圈套。 眼下自己已经说破她的心事,假以时日,她会溃不成军,届时,就是自己趁虚而入的时机。 让戏阳彻底听话,与其维持表面的和平,不如撕开她幼稚的伪装。 攻心,才是上上策。 沈元昭拱手,顺便看了一下旁边站着的谢鸠:“殿下,臣告退。” 来日方长,戏阳总归还会来找她的,谢鸠只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第三十九章 秋猎 草长莺飞,乍暖还羞,转眼间,到了秋猎的日子。 沈元昭悠悠醒转。 身侧传来蛮娘的嘤咛。 “夫君你醒了。” 她麻利地起身,掀帘,准备伺候沈元昭更衣洗漱。 沈元昭叹了一口气。她其实不大喜欢蛮娘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可相处了也有半年时间,不管如何劝诫,她都是一副任人拿捏的模样。 这脾性太过乖顺,本符合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规束,却也让她担心蛮娘心结淤积,郁郁而伤。 “我自己来便好。”沈元昭轻描淡写的拒绝了。 蛮娘收回手,垂眸道:“夫君,这次秋猎长达半个月,包袱我已经整理好,还有娘为你添置的外袍,夜里凉,你可要记得盖上,莫要落了风寒。” “辛苦你了,蛮娘。”沈元昭一贯的客气。反正原主待蛮娘亦是如此,倒也不怕会ooc。 “另外裹胸、垫肩、泥塑,也连夜赶制了两对,就藏在包袱最下层。”蛮娘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怀揣着心事递给沈元昭,“夫君切记小心行事。” 沈元昭接过去掂了掂,份量还挺沉。 “放心吧,你和母亲在家等着我。” “夫君……” 蛮娘清亮忧伤的美眸盯着她,声音似乎夹杂着难言的纠结和痛苦。 沈元昭怔了怔:“蛮娘,你可是不舒服?” 蛮娘咬了咬唇,满脸挣扎,在心里踌躇了一番才问道:“我听说这次秋猎,公主和一些女眷也会去,那……沈家表妹会去吗?” 尽管觉得一贯乖顺的蛮娘今日有点奇怪,但沈元昭还是如实答:“这次秋猎只有位高权重的大臣或是亲臣才能伴驾,再不济也是些皇亲贵胄,章台表妹去不得的。” 蛮娘暗淡的眸子亮了一下:“这样的吗……那便好。” 沈元昭看了她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 简单吃过朝食,羊献华差府中马车过来接沈元昭。临行前,蛮娘依依不舍。羊献华笑道:“嫂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与沈元昭是至友,秋猎路上一定互相关照。” 闻言,沈母和蛮娘更不放心了。 羊献华一个大男人,而沈狸是个实打实的女人,互相关照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若是暴露了身份可如何是好。 沈元昭生怕羊献华这家伙继续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连忙催促着进宫,原先约好的时辰将至,他们也该伴驾而行了。 看着相互依偎的两人渐渐变成小黑点,沈元昭放下帘子,心中郁结。 只希望这趟秋猎,不要出差错才好。 —— 时辰已至。 汗血宝马踏碎晨露,身披金甲,玄色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以帝王为列的队伍像一条鳞甲闪烁的龙尾,迎着臣民们投掷的鲜花缓缓出城。 百姓们的高呼声如潮水般涌起:“陛下万岁!” 一年一次,象征着丰饶和平安的秋猎,正式拉开帷幕。 到了午时,队伍到了分划好的围猎场,有序进行安营扎寨,起锅生火,屡屡炊烟升起。 沈元昭独自扎了个营帐,已然废了不少力气,但看着山脚下那青山绿水,映衬着蓝天白云,顿感一身疲惫烟消云散。 不用上朝就是好。 秋猎长达半个月,她总算不用起早贪黑,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 然而下一秒,一道女声伴随着破风而入的鞭音骤然响起。 沈元昭皱眉,当即侧身避开,一道鞭子擦肩而过,那尾风像一条长着小獠牙的毒蛇,发出恶毒的嘶嘶声。 人若是挨了一下,再不济也得掉层皮。 “这就是你说的老师?” 来者收回长鞭,一身紧身骑马红装,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生得娇俏,只可惜眉宇间藏了几分刻薄,破坏了这份美感。 她瞧见沈元昭的容颜,明显一怔,不过也仅是一瞬间而已。 “以我看,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连秋猎都不同去,哪里算个男人,分明就是个小白脸。” 与她同行的是戏阳。 戏阳并不熟练地骑着高头大马,穿了一身叮叮当当的宫装,发髻繁琐复杂,华丽高贵,十分累赘。 “殿下千岁。” 沈元昭忍住心中不耐,按照规矩行礼,又看了一眼红装姑娘,想必此女就是安宁郡主了。 她和戏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是楚老将军的孙女,因父亲救驾有功,死于战场,被亲封安宁郡主。 两人自小便被私下对比,且一直是安宁压戏阳一头。 两个本该是见面就掐的死敌,怎会玩到一处去了。 “郡主安康。” 安宁郡主冷哼一声:“无趣,又是一个空有皮囊,阿谀奉承,没点脾性的。” 她全然失了兴趣,纵马一头扎进猎场,引得满场喝彩。 戏阳稳住身形,美眸含有委屈和倔强,直直盯着那道英姿飒爽,抢夺无数风采的背影,半晌,恨恨咬牙,竟也把控着高头大马跟着追了上去。 沈元昭了然,原是两个小姑娘暗自较劲呢。 “咻”的一声,弓弦震颤,在天际划破一道回响。 一支长箭闪电般没入雁群,很快,三只大雁被连成一贯,扑打着翅膀,以直线坠落。 侍卫没入草丛,在大雁坠落的地方一通寻找,随后高举小旗帜左右挥舞三下。 众人唏嘘感叹。 竟能一箭同时射中三只。 “陛下神力,当真叫我等望尘莫及。” “此乃喜兆,证明我朝国运昌盛!” “陛下,这大雁可否赠予臣,臣想当作传家宝。” “……” 朝臣们围绕着极尽谄媚讨好,然而谢执却是兴致不高,慵懒掀眸,淡声道:“诸位爱卿随意。” 说罢,他将弓箭潇洒丢给一旁的十九,佯装无意朝山坡看去。 拧了眉。 原先站在那的人不见了。 …… 改成躺着的了。 沈元昭这个位置正好能将底下的风景一览无余,不知何时拖了张椅子就放在平地处,懒散躺着,还用课本放在脸上遮盖烈阳,那叫一个惬意啊。 这厮还怪会享受。 耶鲁齐顺着他视线看到了沈元昭,眼珠子一转,当即粗声叫嚣:“这小白脸愧对陛下栽培,秋猎这种大事,不与我们猎兽,竟然偷懒耍滑。” “以我看,沈狸这酒囊饭袋,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谢执嗤笑一声,回眸朝他看过去:“那你觉得,朕该如何惩戒他?” 同行的公明景和十九冷汗连连。 陛下这是……生气了。 耶鲁齐懵了。 惩戒?公主殿下好像没交代这些,只让他找机会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 公主殿下既然明确表示不喜欢这个人,那他也就不喜欢这个沈狸! 这个沈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腰比女子还细,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一只鸡都不敢杀。 他就想趁机教训她一下。 “臣,想与沈大人比较一二!” 谢执转动着拇指上繁琐复杂的扳指,凝望着山坡上的人,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他有时总觉得沈狸的行事作风,很像沈元昭。 谋臣骨,偏生观音相,玄衣羸骨,不知这腹中藏的是笔墨纸砚,还是割喉利剑。 “既然如此,那便比试一番,朕允了。” 第四十章 比试 “沈大人,陛下有请。” 沈元昭正惬意的眯起眸子,往嘴里丢了颗葡萄被酸得面目狰狞,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差点连人带书从椅子上摔下来。 “陛下,叫我?” 秋猎一般都是以帝王为首,近臣为列,由谢执射出第一支箭,狩出第一只猎物,朝臣们在规定时间内继续狩猎。 谁猎物最多,或价值最高,则胜出,赢者可以向帝王提出任何一个要求。 听着是笔划算的买卖,但对于沈元昭来说,却并不美妙。 当年她还是太子伴读时,谢执嫌弃她手无缚鸡之力,便手把手教她射艺。 若是自己参与这次秋猎,那与谢执如出一辙的射艺,难免会遭人怀疑。 尤其是,谢执的怀疑。 所以她宁可接受安宁郡主她们的嘲弄,偷闲躲懒,也要避开射艺。 但这谢执为何偏偏见不得她闲?非得见她如平时上朝般困乏厌倦才高兴吗。 “沈大人。”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内侍低声催促,“莫要让陛下和诸位大臣们等着急了。” 沈元昭颔首应了声,故作镇定的跟着内侍往狩猎场的方向走,但眼神不断乱瞟,思考对策,半道遇到拾柴归来的羊献华,索性同去。 —— 狩猎场。 朝臣们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京城谁人不知沈狸家境贫寒,这世家公子才会培养的射艺,她一个寒门子弟,如何会? 沈元昭忽略这些嘲笑,和羊献华按照规矩行礼。 谢执抬手道:“沈狸,你来得正好,耶鲁齐想与你比试一二,朕倒想见识见识你的射艺,你就和他切磋一下吧。” 沈元昭装作为难:“陛下,臣不会射艺。” 谢执略微沉思,道:“这好说,打马球总该是会的,你与其他同僚组成队伍,三局定胜负,若赢了,朕自当嘉奖你。” 京城不论男女,更不论家世背景,都流行打马球。 沈元昭表现得唯唯诺诺:“陛下,臣不擅于这些……” 耶鲁齐毫不掩饰的大笑:“你们这些文臣就是酒囊饭袋,除了卖弄笔墨,也没别的厉害的了。” 公明景扶额,恨不得上去几巴掌抽死这厮。 耶鲁齐一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番话一出,属实是得罪了在场所有文臣。 羊献华都看不下去了,字字珠玑:“陛下在此,你岂敢说出这等话?” 沈元昭紧随其后:“耶鲁齐将军,您为陛下效力,在战场与敌人拼杀,我和诸位同僚自当佩服,但您侮辱我一人便罢,怎可连带着侮辱诸位同僚。” 原先等着看笑话的朝臣此刻也全都变了脸色,统一战线站在了沈元昭他们这边。 羊献华率先出列,叫道:“陛下,臣愿意与沈大人组队。” 有他起头,其他朝臣对视一眼,接二连三的出列。 “臣也愿意!” “……” 空气中视线交织,火花四溅,以耶鲁齐的武官和沈元昭为首的文官摩拳擦掌,一副要将对方气焰狠狠碾压在地的气势。 沈元昭喜忧参半。 自宫变以来,这半年时间,朝臣逐渐承认谢执这个帝王,可这些以谢执马首是瞻的众武官却嚣张跋扈,自以为高人一等,贬低文官,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 文官和武官之间本就不对付,何况还有宫变时,多数朝臣都在武官手下吃过教训。 如今新仇旧恨日积月累,全在此刻泄洪,竟一发不可收拾了。 公明景被众武官的愚笨气得脸色铁青,咬牙拱手道:“陛下,这都是玩笑话,耶鲁齐脑子不清醒,还请陛下饶恕他。” 岂料耶鲁齐声如洪钟,握着拳头喝道:“陛下,我清醒得很,且看我如何杀尽他们的威风!” 公明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谢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耶鲁齐,鼓掌笑道:“耶鲁齐,没想到你竟如此骁勇善战,都打到朕的朝堂上了,既如此,诸位爱卿就来切磋一二吧。” 公明景脸色微变:“陛下……” 陛下怎么还真答应这没脑子的莽夫了。 谢执抬手制止,抬眼笑看公明景:“不愧是你手底下带出来的兵,朕倒想见识他们如何杀尽文臣的威风。” 顿了顿,他用“鼓励”的眼神看向耶鲁齐。 “若输了,无非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而已。” 后两字,他咬字清楚。 众武官互相对视,不以为然。 他们如何会输,难不成还不如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养尊处优的文官吗?!绝无可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何况谢执已经开了金口,文武官全都跃跃欲试,作为臣子的沈元昭无论如何也不能拂了帝王的颜面。 她只好答应。 然而让沈元昭意外的是,安宁郡主和戏阳不知发生了什么矛盾,两人互扯头花被随行宫女拉开,嚷嚷着也要参与。 尤其是安宁郡主,眼泪汪汪。 反观戏阳,虽发髻散乱,衣裙皱巴巴,但叉着腰,那张华丽漂亮的脸蛋犹如一只打到猎物的波斯猫,神采奕奕,雄赳赳气昂昂。 沈元昭余光扫到身后的谢鸠。 对方面无表情,却也挂了彩。 也许是感受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谢鸠皱眉朝她看去。 沈元昭回以轻轻颔首,让他神色一怔。 安宁郡主道:“陛下,请允许我参加。臣女出身将门,断然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女子,也想博个彩头。到时,陛下可要一视同仁,答应臣女的要求。” 说罢,她狠狠瞪了一眼戏阳,戏阳不甘示弱的朝她吐舌头扮鬼脸。 谢执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两队以沈元昭、耶鲁齐为首。 分别四人,同台竞技。 换上马球袍,沈元昭小跑进场。 谢执眸中微亮。 一袭绛色窄袖扎袍,孔雀蓝联珠祥兽样式,袖身干净利落,靴裤紧束,勾勒出修身矫健的身姿,配以玄黑皮质护臂、护甲。 绯色包巾下露出洁白额头,双眸清亮,好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沈元昭假装做着热身动作,实则观察地形,与羊献华他们布局如何突围。 他们都是文官,耐力自然比不得骁勇善战的武将,但他们体型矫健,擅于技巧,那就只能扬长避短。 商谋布局时,安宁郡主满脸不耐烦。 “你这小白脸当真懂打马球吗?可莫要让本郡主输给戏阳,否则我要你好看。” 三人同时朝她看去。 看在她是郡主的份上,沈元昭笑道:“郡主若是真想赢,合该听话才是,要不然就只能挨板子了。” “你!” 安宁郡主咬牙切齿。 这厮竟敢讥讽自己! 沈元昭没再搭理她,起身击掌三下,示意让其他人按照计划行事。 第四十一章 随着内侍旗帜挥下,金锣骤响,朱漆蝶绿的马球被抛向高空。 骏马奔腾,蹄声阵阵。 沈元昭首当其冲,来到中场,马球落地的瞬间,身体几乎趴伏在马背,操纵球杆,重重一击! 马球贴地而飞。 “好!” 围观的文官们爆发出喝彩声,就连冷着脸的司马渝脸上都染了几分笑意。 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沈狸,打马球竟是个高手,真是给他们翰林院狠狠长了回脸! 马球在空中飞速传递,沈元昭等人配合默契,愣是没让耶鲁齐等人占到便宜,反而用假动作将他们骗得团团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官们累得气喘吁吁。 这沈狸和姓羊的,也太会躲了,就跟池塘里的泥鳅似的,滑溜溜的,根本抓不着! 马球再次被羊献华带走后。 “蠢货!”戏阳勒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扭头怒斥,“你们都被沈狸带乱阵脚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自傲的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就如同大象也会败给一只小小的蝼蚁。 沈元昭将马球接下。 伴随着风声、喝彩声、蹄声、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心跳声。 她抓住缰绳勒马,袍角镀上一层薄光,执球杆,用力一击。 马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入对方球门。 这一局。 文官们胜出。 “陛下。”承德虽年迈,却也不免为这一幕感到热血沸腾,“快看,沈大人他们赢了。” 沈大人这般纤细瘦弱的体型,竟能赢过这群五大三粗的莽汉。 谢执极轻的嗯了一声,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从绯色衣袍的少年郎身上挪开过,眸中尽是惊羡。 沈狸,似乎每一次都能给他带来惊喜。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戏阳不敢再小瞧他们,痛骂了一通耶鲁齐后,与武官们围在一处开始商讨方案。 沈元昭同样不甘示弱,重新制定计划。 第二轮稍加休整,迅速开始。 这次双方都拿出了真本事,状况激烈,难分伯仲,硬生生拖到了半个时辰。 然而安宁郡主沉不住气了。 她可是郡主,论战局谋略,出身将门,再不济也比沈狸这个纸上谈兵的强上百倍,为何要听她的? 秋猎的风头,只有她安宁郡主才能独占! 安宁郡主找准时机,孤身一人纵马带着马球冲出包围。 岂料她这一举动正中戏阳他们的下怀。 戏阳给了一个眼神,耶鲁齐等人便了然,纵马迅速追上安宁郡主,左右夹击。 安宁郡主慌了。 戏阳眸光一凝,抓住机会,操纵球杆,将她杆下的马球夺走,一气呵成,击入球门。 这局,武官胜出。 安宁郡主傻眼了。 武官们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家乡话喝彩。 耶鲁齐更是猖狂大笑:“小白脸,你们那些三脚猫功夫在我们面前,就跟小孩挠痒痒似的,让你们赢一把,是我们让着你,这回我们可是拿出真本事来了。” “就是。”有人附和,难掩鄙夷不屑,“你们文官就爱用这种招数,等到了战场,刀剑无情,你们别吓尿裤裆才好。” “我看未必,这沈狸一副小白脸的样,真沦落阶下囚,指不定凭借这张脸成下面的那个……” 武官们揶揄,对视一眼后,哄堂大笑。 “你!”羊献华气得鼻孔冒烟,“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们可没你们废话!” 另一文官跟着道:“还有一局,定将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安宁郡主并不作声。 若不是她先前急于求成,这局按照沈狸的计划,本该险胜。 瞥见沈元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羊献华颇为恨铁不成钢:“沈兄,你是面团捏的吗?别人都这般贬低你了,你都没点反应?!” “你耳朵聋吗?!” 沈元昭看了他一眼,摊手,恍若市井无赖:“骂我,说明无法战胜我,只能依靠这种小招数吸引我的注意力了。” 耶鲁齐等人笑声戛然而止。 羊献华对她的“格局”感到叹为观止。 半晌,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沈兄,论无耻,你当属宴朝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沈元昭笑了笑:“别说无耻了,论睚眦必报我也是数一数二的。” 羊献华怔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以为她指的是要一雪前耻,将这些人打得落花流水。 “既如此,这最后一局可得拿出你的后招,好好对付一下他们。” 说完,他退到一旁继续用凶狠目光与武官们进行“友好交流”。 沈元昭轻笑。 的确还有后招,只是,这后招并不是用在耶鲁齐他们身上的。 安宁郡主安抚着自己的马,倏地,她感觉到后背多出一道视线,然而转头回望时,那似乎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侍卫开始清场,覆上新土,洒上清水,新的一轮正式开始。 金锣骤响。 两队同一时间纵马冲出,马蹄声汇聚成交织的闷雷,黄尘四起。 马球弹起的瞬间,沈元昭再次率先抢到,矫健运球,在重重包围下如鱼得水般避开,气得武官们用家乡话胡乱骂了好几句。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元昭和他们劈头盖脸般的拦截进行避让。 被汗水浸透的衣袍贴在后背凉津津的,操持球杆的手掌每一寸都在酸痛。 第一次是擦着护臂,所幸有皮革阻挡,第二次是右手,好在被她险避开。 沈元昭夹紧马腹,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安宁郡主跟上,与她平行策马疾驰。 传球的那一刹那,意外猝不及防发生了。 沈元昭和安宁郡主挨得极近,从后方瞧去,竟依稀是安宁郡主趁机打乱了她的节奏,随后用球杆抢夺。 “砰”的一声,沈元昭球杆应声折断,木屑飞溅。 惊呼声骤然响起。 谢执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只见烈马难训,扬起马蹄,将绯红扎袍的少年郎从马背上甩出。 她纤细单薄的身子如断翅蝴蝶,直接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一大圈。 不动了。 这一幕让众人始料未及。 羊献华脸色一白,当即纵马奔去,连滚带爬下马,几乎是跪着到了沈元昭身边。 “沈狸?沈狸?!” 他想轻轻摇晃沈元昭,却又担心给她造成伤害。 这厮不会被摔死了吧?亏他今早还和嫂子担保,一定会照顾好她呢,这可怎么跟她的母亲,她的妻女交代呀? 离得近的一群朝臣赶紧围了过去。 “沈大人!” “沈大人这是被马伤了吗?” “……他好像流血了。” 谢执沉着脸,当机立断从台上一跃而下。 第四十二章 意外 “羊献华。” 沈元昭发出细弱蚊蝇的声音,手指艰难地动了动。 “沈兄!”听到这动静,羊献华胡乱抹了把脸,转忧为喜,赶紧上前小心翼翼搀扶她起身。 “你没死啊!” 沈元昭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废话!” “沈大人。” 离她稍近的朝臣们此刻脸上跟着一喜,摒弃前嫌,欲伸手相助。 沈元昭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避开,仅是搭着羊献华的胳膊,拖着受伤的右手腕,靠上一棵枯树。 “沈狸。” 司马渝扒开人群,就见到那张观音般慈眉善目的脸庞被疼痛困扰,苍白脆弱,唇色都淡了几分。 他涌到嘴边的苛责硬生生咽下,舌尖咕噜一转,艰涩转为一句“我去找御医”,随后没入人群不见了。 “沈兄,你的手流血了。”羊献华的脸色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你这可是写字的手,伤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对于文官,手比命还重要。 “无碍。”沈元昭额头滚落汗珠,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冲其他人颔首,“……吓到诸位同僚了,见谅。” 众人见到这一幕,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耶鲁齐等人也难得沉默了,摸着脑袋手足无措。 但有人冷不丁发问:“好端端的,马儿怎么惊了。” 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是谁在这份沉默中骤然低声开口:“我……好像瞧见安宁郡主用球杆击中了沈大人。” 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视线投向角落里的安宁郡主。 对方扯着缰绳,脊背挺直,整张脸涨得通红,却仍旧在反驳:“不是我!你们岂敢污蔑我!”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她身后投下,朝臣们变了脸色,纷纷跪下行礼。 “陛下圣安。” 安宁郡主僵硬转动脖子。 谢执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抬手让朝臣们起身,步步逼近沈元昭。 ——捂着的手腕、擦破皮的脸颊。 美丽,脆弱,可怜。 “陛下。”沈元昭讷讷出声,正准备找借口解释。 谢执回过神,皱眉,打断了她的话:“伤成这幅模样还笑,朕看你是还不够疼。” 袖袍底下的手微握成拳,不知为何,看到沈狸这张没心没肺的脸就火大。 打马球而已,何苦要这般拼。 即使她输了,按照他原先的打算,也是要磋磨一下耶鲁齐他们。 谢执深呼吸。 沈狸是他的朝臣,更是沈家人,他作为帝王,不该当众做出不合规矩的行为。 然而下一秒,沈元昭轻轻痛呼了一声。 羊献华刚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岂料一股龙涎香的味道笼罩,谢执径直掠过他,竟一把将沈元昭抱了起来。 沈元昭:“!” 羊献华:“!” 在场大臣们:“!?” 他们看见了什么,陛下将状元郎抱起来了。 沈元昭同样始料未及,整个脑子晕乎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语无伦次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羊献华反应过来,跟着伸手道:“陛下,臣亦可以——” 亦可以抱沈元昭回营帐。 谢执停下脚步,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强烈的占有欲和霸道。 羊献华噎住,不敢再言。 承德在他们之间看了看,当即一把将羊献华掀到一边。 死开!没眼力见的东西! “陛下乃明君,爱民如子,臣子也是子。你们这是何意?” 羊献华和众臣连连摇头摆手。 没有没有,他们可没别的心思。 谢执冷嗤一声,大步流星朝营帐走去,临了,路过安宁郡主身边,脚步微顿。 安宁郡主脸色微变,跪地叫道:“陛下,不是臣女,是……是……”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当看向沈元昭时,声音陡然尖利。 “是她!” 安宁郡主抬手指向她,目眦欲裂。 “原以为你是个没脾性的,没想到竟在这等着我呢!你好狠好毒的心计啊,宁肯自损八百也要拉我下水!” 她承认自己有私心,不肯他人出风头,所以再次没按照计划行事,而是想抢夺马球。 可刚刚分明是沈元昭故意撞她。 谢执脸色一沉:“放肆!” 安宁郡主当即跪下,浑身剧烈颤抖。 谢执看了一眼那匹通体雪白的马儿。 “畜生不服管教,那就没必要留着了。” 安宁郡主脸色刹那间煞白。 这匹马儿是她的宝贝疙瘩,从小陪她一起长大,陛下为了这小白脸,竟要毫不留情杀了她的马儿!连她父母的情分都不顾了。 这可是她的杀手锏,原以为能用一辈子的。 “陛下。”安宁郡主失力跌坐在地,绝望看着那道无情离去的背影。 几道黑影笼罩。 承德带人挡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 “安宁郡主,得罪了。” —— 沈元昭被轻放到床榻上。 很快,被司马渝揪着后领的御医赶到,没等站稳,就陡然听到帝王不耐烦的呵斥。 “过来给沈大人瞧一瞧。” 御医连滚带爬的上前。 沈元昭难掩尴尬:“陛下乃龙躯,其实不必如此……羊献华他们自会帮我。” 她本来也是想借机让自己受点轻伤,这样秋猎时就能顺理成章休养,谢执犯不着刁难她。 至于为何选择安宁郡主。 算是那一鞭子的,谢礼。 只是她没想到谢执反应会那么大,竟将安宁郡主最珍视的马儿杀了。 她犹记得生辰宴时戏阳那一巴掌,谢执分明没有想为她出头,反而威胁她安分守己。 这次,绝无可能是良心发现了。 这可是谢执。 他倒是有可能脑子抽筋了。 谢执听懂了她的意思:“你为臣,我为君,臣为君死而后己,君不过是为臣折一次腰,有何于礼不合?” “再者说。”一记冷笑,“靠那帮蠢货,你得躺到天黑。” 言下之意,就是羊献华他们动作慢了,理应第一时间送沈元昭回营帐,找御医验伤。 沈元昭被他的逻辑怼得无言以对。 谢执看了她一眼,讥笑出声:“你也蠢。” 沈元昭:“……” 司马渝和御医感受着营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是帝王头顶无法挥散的阴郁,皆屏住呼吸。 御医捏了捏沈元昭各个骨节,问:“沈大人,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 “不疼。” 捏到手腕处时,沈元昭痛呼出声。 御医收手,松了一口气:“万幸只是伤到手腕,擦破点皮。臣给沈大人开点外敷的草药,静养半个月便可恢复。切记,这只手不要抬重物,不要沾水,否则留下病根,冬季发作,酸痛难忍。” 这在沈元昭的意料之中。 她垂下眼帘,温和笑着道谢。 谢执冷眸看了司马渝一眼,对方当即了然,行礼退下。 等他走后,谢执看向床榻上脆弱纤细的少年郎。 “你且歇着,秋猎不必参加。” 末了,他顿了顿,“此事也有朕的错,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没再犹豫,掀帘而去。 第四十三章 温泉 有御医精心为她调养身体,加上谢执和羊献华他们时常送来野味,美名其曰滋补强身,沈元昭的手很快便能正常活动了。 但苦于营帐里都是男人,沈元昭担心身份败露,故而这段时日都是用湿帕简单擦拭身体。 时间一长,难免会不舒服。 隔日,沈元昭起身下榻,活动了一下手腕骨,恰好撞见谢执进来。 身后还跟着宫女侍鱼来送药。 “陛下圣安。”沈元昭麻溜地行礼,一边心想谢执为何会突然来她营帐。 谢执越过她,道:“行了,起来吧。” “谢陛下。” 谢执瞥了她手腕,绷带已经拆了。 他微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但转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药喝了。” 沈元昭抬眸。 侍鱼端起浓稠药汤,递到她面前。 看出她的犹豫,谢执道:“这是御医开的新药方。外敷容易落病根,难保你上次坠马不会有后遗症,保险起见,还是有必要喝些补药。”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给她下毒就什么都好说。 可当视线落到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她差点没呕出来。 连喝五天的中药,现在感觉打个嗝,舌尖都是苦的。 比她这条命还苦! 是真不能再喝了。 沈元昭干笑两声:“臣感激不尽。” “但话说回来了,陛下,我能不能待会喝?” “那可不成。”一旁的侍鱼斩钉截铁插话道,“沈大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喝几天就受不住了,若是这样,如何对得起陛下的良苦用心,对得起御医辛苦熬药……” 侍鱼是十九的亲妹妹,两人都是谢执的东宫暗卫,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原以为十九足够忠心呆板,不曾想侍鱼这小姑娘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得了谢执的吩咐,连她吃什么喝什么都要寸步不离的监视。 饶是沈元昭再好的脾性,这次都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谢执将她反应捕捉眼底,淡淡道:“沈元昭,旁人都说你比女子还娇气,喝碗药都得配蜜饯,原以为夸张了,没想到所言不假,你真枉为男人。” 这一说可不得了,沈元昭仿佛是被踩中尾巴的狸猫,二话不说就捏着鼻子,将黑色浓稠的汤药往嘴里生硬直灌,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意味。 那味道直冲天灵盖。 于是,谢执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年轻貌美的沈状元脸色好比被打翻的酱菜缸,红了白,白了青,瞪着眼珠子,用手死死捂住嘴巴,却仍旧止不住的干呕。 因汤药的后劲上来,苦涩涌到舌尖,猛地瞪大双眼,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表情扭曲,连连发出几声干呕。 喝药整得跟喝毒一样。 谢执眉心直跳。 吞下最后一口浓稠汤药,沈元昭眼角带泪,再次拱手准备谢恩。 刚一张嘴,脸色顿变,一股黑色浓稠的汤药从抑制不住的干呕声中吐出来。 侍鱼惊呼:“沈大人,你……” 你怎么还吐了! 谢执同样始料未及,瞥了一眼她,又看了看地上的汤药。 “......” 沈元昭呆呆看着他,整个人仿佛石化。 气氛陷入一片诡异。 沈元昭盯着地上那滩黑褐色汤药,简直要哭了。 一对上谢执准没好事,她就该秋猎前求神拜佛,克一克这煞星。 谢执默了默,不自然的偏过头:“放心,侍鱼是朕的人,不会和别人说出去的。” 末了,添上一句。 “朕也是。” 沈元昭:......她还要说句谢谢不成?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谢执又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说到底,这次你受伤,朕也有责任。” 沈元昭内心翻白眼,嘴上客套道:“陛下,切莫说这样的话,折煞臣了。” 谢执若有所思,半晌,道:“这次秋猎收获甚多,营帐外那只鹿便留给你滋补身子吧。” 说罢,他起身,临到沈元昭身侧,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肩膀。 仿佛是君王对待近臣的亲昵。 沈元昭身子一僵。 谢执却没再停留,缓慢收回手后,掀帘离去。 等他走后,羊献华迫不及待闯进来,就跟在自己家似的,捡起营帐里的瓜果啃起来。 “你手好了?” 沈元昭嗯了一声,扭动手腕:“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 羊献华抹了把眼泪:“那便好,你是不知道,那天我还以为你被马踩扁了呢,眼泪都要哭干了。” “是吗?”沈元昭无情拆穿他,“我怎么恍惚听见谁要继承我妻女。” 羊献华脸色涨红:“你瞎想什么呢,我那是作为兄弟接济。” 他丢出没啃完的瓜果。 “沈元昭你这张嘴真恶毒,你还是被马踩死吧。” 沈元昭轻松躲过,伸展着身子,道:“在被踩死前,羊兄,劳烦你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单独洗澡的地方。” 羊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就明白了。 “有倒是有……听说山上有一处天然温泉,经常闹鬼,你要是不怕死你就去好了。” 皇家秋猎场,闹鬼? 沈元昭合理怀疑是羊献华故意吓唬自己。 “若真有鬼,那我就化身道士降服他,也算为民除害了。”她不以为然。 —— 深夜。 万籁俱寂。 沈元昭趁所有人歇下,用火折子照明,披了件薄衫往山上走。 所谓的山,就是略高些的土坡。 此处偏僻荒凉,密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还全是四通八达,容易迷路的大小山洞,故而被当地夸大其词为荒山了。 越偏僻,越荒无人烟,反而为沈元昭有了很好的掩饰。 许是老天爷保佑,沈元昭很快找到了羊献华说的温泉。 并且让她惊喜的是,此处泉眼尚是活水。 水面有几块巨石作为分割可以很好的掩饰。 沈元昭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人后,不再犹豫,万般嫌弃的脱去寝衣、裹胸布、寝裤,然后,抬脚迈入温泉。 水温正好。 整个身子沉浸其中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这就是大自然身为造物主的神奇之处。 沈元昭用带来的香胰子搓洗身子,打出泡沫,最后解下打结的头发,用沾了水的手指疏通。 正当她沉浸在这惬意时刻,密林深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沈元昭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脚一滑,手中的香胰子滑入水中不见了。 胡乱在水里翻找一番,什么也没找到。 来不及思考,沈元昭当机立断,拖着湿漉漉的秀发,抱着岸边的衣衫往巨石一角躲着。 都这个时辰了,这里还是皇家秋猎场,会是谁出现在这? 难不成,真是……鬼。 黑暗里,一盏龙纹灯笼破开萤火,高大且极具压迫感的身影渐渐逼近,当灯笼被拿开的一瞬间,对方骤然显露出真面目。 第四十四章 险些暴露 竟然是谢执! 沈元昭呼吸一止,如坠冰窖,抱着衣衫的手指微微蜷缩。 为何偏偏就是谢执!枉她特意找了这荒芜之地,结果现在倒好,羊入虎口。 要是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儿身,那等待她的定是百倍折磨。 谢执阴郁的眉眼拧住,如鹰隼般的眸子将周遭环境收入眼底,骤然爆发出强势不可阻挡的气势。 “滚出来。”他厉声呵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来自帝王的威压。 突兀的,角落里传来几声嘈杂动静。 谢执提灯照去。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幼兔,毛绒绒的,睁着乌黑眸子,正东张西望,用胖乎乎的爪子洗脸。 谢执眉目舒展。 原来只是个兔子。 看来先前的动静,是他幻听了。 殊不知,巨石后的沈元昭微咬下唇,如救命稻草般无助抱着衣衫,一双鹿眸含着水雾,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险,还以为是谢执发现了。 敢情是在诓她。 还好她长了个心眼,宁死也绝不事先暴露。 夜里凉风习习。 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的沈元昭瑟缩了一下。 雪白肩膀受凉后呈现出不自然的苍白,然而那张清冷自持的脸上,却被温泉蒸腾得染上薄粉,如同出水芙蓉,清丽脱俗。 她暗自想,只要等谢执走了便皆大欢喜。 可下一秒,谢执的举动就将她涌起的希望之芽扼杀了。 谢执竟然,开始一件件脱衣。 他穿了件绛紫色,极贵气颜色的衣袍,由深到浅,最后才是洁白寝衣,一层层剥落。 一具强壮,极有侵略性的男性身体不由分说地闯入沈元昭眼底。 肩背肌肉隆起,腰身肌肉紧实,强壮有力而膨胀的胸膛上印了几道伤疤,纵横交错,反而为其增添了几分野性的力量感。 他眉眼凌厉,脸部表情临危不乱,微仰的脖颈青筋怒张,喉结滚动。 沈元昭看呆了一瞬。 而谢执也毫无防备的将手扣上腰带,解开。 当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沈元昭想转过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尽管只有匆匆一眼,可那处……还是让沈元昭倒吸一口气。 真是天赋异禀。 谢执垂眸,将最后一件里裤丢在地上,随后慢慢沿着石阶走下去。 整个身体浸泡在温泉里,他不由伸出双臂搭在边沿,惬意的眯起双眸。 等了半天没见他走,反而见到他享受起来的沈元昭暗自咬牙。 要是手里有把刀,她真恨不得冲上去将谢执捅得死的不能再死! 偏偏当事人完全不知情,继续沉浸在温流里。 沈元昭叹气,只好静待时机。 等到她都困了时,突兀的,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似是,极低,极轻的。 闷哼声。 沈元昭一时疑惑,抬眸看去。 谢执脸上可疑的红晕,以及上下浮动的手,泉水里往外荡漾的波纹。 她似乎明悟了。 脑子轰然炸开了。 谢执,发春了! 沈元昭迅速闭眸。 一半大脑在尖叫:我眼睛瞎了,我眼睛被qj了! 一半大脑在安慰:谢执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正常,正常! 大脑狂风骤雨般被席卷一空。 谢执终于停下,撑着边沿,缓了片刻,一副餍足的表情。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 洗完澡了,也完事了,这下总该能拍拍屁股走人了吧。 谢执也是这样打算的。 前提是,没捡到那块香胰子。 谢执攥着那块香胰子若有所思。 沈元昭大脑宕机了,不小心弄出了些许动静,水面荡漾出浅浅的波纹。 谢执向来耳尖,立即回过神,披了外衫,抽出配剑,厉声朝沈元昭藏身之处呵斥:“什么人?胆敢装神弄鬼!滚出来!” 巨石后没有任何动静。 但谢执清楚听到有动静,这次不再自我怀疑,而是眸光一寒,渐渐向巨石靠近。 逼近,定睛一看,空无一人。 谢执怔了一下,就是这怔愣的瞬间,一道动静自身后响起。 他暗道不好,回过头,一件湿透的衣裳劈头盖脸的飞出来,蒙住视线。 谢执一时不察,险些滑倒,可他透过这件寝衣,依稀可见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迅速闪过。 趴在池边抱起衣物挣扎。 她想逃! “不许走!”没等掀开脸上的衣裳,谢执伸手,想要钳制住对方。 入手,是一片温玉般的滑腻。 并伴随着一声幼猫似的,短促的叫声。 是个……姑娘。 谢执触电般收回手。 然而沈元昭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尤其是对方拽住她脚踝往后拖时,那身上灼热到要将她融化的温度。 就仿佛玉楼台那次。 死基佬,滚啊! 沈元昭抬脚朝后胡乱蹬了一下。 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声,她当机立断抱着衣裳钻入草堆。 谢执扯下头上湿透的衣衫,咬牙切齿看向那人逃跑的背影。 仅是匆匆一眼。 雪白的后背,墨黑的乌发,修长的双腿…… 谢执低头看向手中的洁白寝衣,喉结滚动,再抬眸时,眼底涌起名为欲望之火的獠牙。 这姑娘,年纪看着不大,倒是很会挑地方踢。 …… 沈元昭躲在一处山洞,等确定外头没动静,才小心谨慎地将衣衫一件件套上,就是可惜丢了件里衣。 先前为了避开谢执,一咬牙,破罐子破摔想出这招,想必是找不回来了。 那还是娘给自己绣的,她才穿了三次! “该死的谢执。”沈元昭探头探脑的出了山洞,被夜里凉风冻得瑟瑟发抖,“发春也不知道找个隐秘的角落,害死我了。” 话虽是如此,但沈元昭不敢再停留,而是挑了无人巡逻的时间空隙,钻回自己的营帐。 刚一进营帐,沈元昭仿佛被钉子钉在原地了。 营帐里没有点灯,故而一片昏暗。 然而月光倾泻而下,明明灭灭,将藏在黑暗里的人印照得如山中鬼魅。 明明神色难辨,却仍在低低发笑,听得沈元昭头皮发麻。 对方挑开帷幔,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眼角红痣格外勾人。 “沈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刘喜。 怎么会在这。 刘喜摆出一贯的皮笑肉不笑,逐渐靠近沈元昭,将她上下打量后,凑近到脖颈处。 灼热呼吸一下一下扑到肩膀。 沈元昭抿了抿唇。 “沈大人,更深露重。” 刘喜极暧昧的用冰凉手指勾起一缕湿发,从尾端择下一小片树叶,声线温柔黏腻,可问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带了几分隐隐威胁。 “你去哪儿了。” 第四十五章 抓人 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沈元昭呼吸滞了一下。 随后她强装镇定,反唇相讥:“这是我的营帐,督主深夜造访,理应是我该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吧?” 月光从营帐缝隙中泄出,照得她眸光含了几分白霜,那张如白璧般皎洁的脸庞越发圣洁。 原本是装腔作势想吓退刘喜的怀疑。 就是可惜。 适得其反。 刘喜皮笑肉不笑,视线落到她明显沐浴过后,被热气蒸透的绯红脸颊。 白璧观音,出水芙蓉。 明明贪生怕死,却还要张牙舞爪的装出气势,反而叫人生出几分恶劣的,想要亵渎、摧毁的欲望。 许是直觉敏锐的告诉沈元昭对方眼神并不单纯,她快速跑到床榻边沿,离他远远的。声调里带了恼怒:“刘督主,若是没什么事,烦请出去,我便不送了。” 上次当众羞辱她的仇,她可仍旧历历在目呢。 刘喜盯着眼前避他如蛇蝎的人,良久,眸光微闪,这才依依不舍收回手。 “沈大人。”他忽然笑了一下,“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谁?” “你的表兄,沈元昭。” 沈元昭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半晌,她道:“我与沈元昭是表亲,样貌自然有几分相似,这有何不对吗。” “不。”刘喜笑意不达眼底,“沈大人无论是容貌、行事处事都与沈元昭如出一辙呢,我有时候都要以为是沈元昭化作厉鬼,附在沈大人身上来索命了。” “……” 名为不安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直觉不止一次告诉沈元昭,刘喜这人深不可测。 可今日面对面对峙,她才惊觉对方的敏锐感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绝不能与此人走得太近。 沈元昭掩盖眸底晦暗,再抬头时,脸上是势在必得的笑容。 那笑颜璀璨夺目,仿佛刹那间褪去胆小怯懦的外壳,而此刻,彻彻底底的,暴露出真正属于自己,权臣的锋芒。 刘喜明显一怔。 沈元昭嘴角勾起一抹讥笑:“那刘督主,如何看待我的表兄沈元昭。” 没等他回答,她接着反问道:“无恶不作的奸臣?” “卖主求荣的小人?” 沈元昭步步紧逼,眸光亮得火光般惊人。 “还是一个该下地狱,被油锅炸,下刀山的罪人?” 刘喜也不知为何她会突然爆发出如此迫人的气势,不由被逼退一步。 两两相望,哑口无言。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忽然,外头传来宫人们纷乱脚步声。 承德吊着嗓子在喊: “陛下传令,召见所有人去营帐外等候,速速前去。” 谢执要召见他们。 “怎么回事?” 已经有人陆续出营帐,迷茫的、疑惑的、睡意朦胧的。 “陛下怎会挑这个时辰召见?还让所有人都去。” “莫不是陛下遇到刺客了?” “……这可不好说。” 沈元昭只是一个瞬息就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谢执这是回过神来想要抓她呢。 “刘督主,陛下召见,你也快些回去吧。” 沈元昭二话不说将刘喜几乎是连推带踹的赶出营帐,这会也顾不上客套了。 指尖残留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刘喜立在营帐外,望着手掌,若有所思。 半晌,他重新看向营帐的缝隙,有一种想要掀开帘子,强势冲进去的冲动。 “刘督主。”承德窥见他神色怔愣的在营帐前发呆,连忙上前,气喘吁吁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你快些去瞧瞧吧。” “我……” 没等他回话,承德就强拉硬拽的将他架走。 “可别你我他了,再不快些,咱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 听着外面的动静,沈元昭在屏风后快速换上裹胸、泥塑喉结,就连平时最嫌弃的,出自蛮娘之手的假巨巨,她都佩戴上了。 可谓是装备齐全。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家里没准备软甲,她恨不得从头到脚将自己包个遍。 如此,沈元昭心稍微定了定,麻溜出了营帐。 好巧不巧遇到了羊献华,对方哈欠连天,衣衫不整,连靴子都套错了颜色,一红一绿,好不滑稽。 沈元昭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羊兄。” 混入人群,与羊献华并肩同行。 羊献华瞌睡勉强散了些许,朝她打招呼:“沈兄,早。” 沈元昭抬头看了看乌漆麻黑的天空,连星星都寥寥无几,一时无言以对。 见她半晌无声,羊献华道:“沈兄怎地不理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回去得买把锁。” 羊献华愣了一下:“家里有贼吗?” “防小人。” 羊献华更加摸不着头脑,可他们已经跟着人群被挤到营帐前,到底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谢执坐在高台,披了件绯色龙纹锈祥云的外袍,居高临下审视众人。 沐浴过后,许是热气未消,头发未曾用玉冠束着,就这样随意披散,水滴顺着发丝往下坠,落在衣襟处形成暗褐色水渍,衬得脖颈处青筋暴起。 沈元昭仅是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生怕叫别人瞧见自己的异样。 究竟是谁。 谢执一一审视每个人的脸,握紧拳头,手背青筋凸起。 一次是玉楼台,这次是秋猎。 原以为第一次是巧合,不曾想对方竟一直藏在自己身边,也难怪十九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到。 这次参与秋猎的人,有朝中大臣、有太监、宫女。 而温泉匆匆一瞥…… 谢执呼吸逐渐燥热,脑海里浮现出那雪白的后背,浑圆饱满的腰臀,墨发铺在肌肤,当真是极美…… 显然是个姑娘家。 所以他断定,此人极大概率是宫女。 至于为何要将所有人召来,也是不愿让这只狡猾的狸猫趁机混入其中逃掉而已。 上一次,让她逃了,是侥幸。 这次,无论是何种代价,绝不能让对方逃了。 并且,他还要狠狠惩戒她。 承德小声提醒道:“陛下,所有人都在这了。” 司马疾脸色难看,拱手道:“陛下,深夜召见我等,究竟意欲何为?” 言下之意便是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要用那些老祖宗的规矩、先帝先皇后的话来压他了。 谢执这会没空和他们周旋,有些嫌弃的摆手:“是朕的错,没说清楚,司马大人你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早些回去歇着吧。” 以司马疾为首的大臣们面色铁青。 这叫什么话。 他们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都睡着了,把他们全摇醒了,赶来赶去。 拿他们当傻子逗弄吗。 谢执却早已预判了他们的下一步,抬手懒洋洋道:“承德,差人送司马大人他们回去休息。” 司马疾等人被捂着嘴带了下去,涌到嘴边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只剩几双浑浊的眼珠子在强烈表达自己的不满。 随后,谢执下达了一个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的命令。 “所有人,脱掉外袍,背对着朕,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回头。” 第四十六章 怀疑 这话一出,可谓是在所有人心中惊起翻天覆地的波澜,起初有朝中大臣出身名门望族,自然不肯,但碍于暗卫们拔剑威胁,也就从了。 有一人受辱妥协,其他人便跟着效仿。 羊献华往她旁边挤,咬牙道:“沈兄,咱们……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吗?” “不然该当如何?”沈元昭闭了闭眸子,“他人为刀俎,我们为鱼肉,还有得选吗?” 谢执除了宫变时露出嗜血残忍的本性,鲜少会当面发疯,这次不顾皇家体面也要找到她,显然是发火的前兆,今夜若不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还不如先顺着他,静观其变。 羊献华深觉有理。毕竟宫变时谢执就不是个脾性好的,相反还是个脾性暴戾的,这些缺陷并不会因为时间而缓慢转变,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去发泄。 眼下,就是合适的时机。 谢执的本性这不就彻底暴露出来了。 沈元昭一边纠结,一边想起什么:“为何没有见到耶鲁齐和安宁郡主他们?”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打马球比试后,这些人就消失在她面前了,连半点风声都没有。 羊献华边脱衣边压低声音道:“沈兄啊沈兄,你可真是榆木脑袋,竟然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他语速飞快,眼神乱瞟,仿佛生怕有人听见。 “比试一过,你坠马受伤,陛下亲自监察,重打耶鲁齐等人三十大板,就连安宁郡主都被遣送回京了。你当然见不到他们,一个哭着被送走,其他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到现在还在躺着呢。” 沈元昭脑子里嗡声作响,恍若意识到什么,径直朝台上人看去。 是谢执。 这些事情全被谢执压下去了。 先是侍鱼,后是以受伤为由软禁她,敢情谢执从不是关心她坠马受伤,而是安排暗卫白天监视她。 好险,幸亏她去温泉特意挑的大半夜,若是青天白日,估计还没等泡进温泉,就要被谢执抓回东宫了。 思绪正胡乱翻涌,忽而,台上骤然传来一阵尖利呵斥:“何人在喧哗?” 沈元昭两人立刻闭嘴,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然而他们的小动作早已被两人收入眼底。 谢执和刘喜同时将视线落到两人身上。 寒风凛冽,两人相互依偎。 是挚友,是同僚,却也同病相怜。 尤其是沈元昭,病还没好全就被各种折磨,那张清丽憔悴的脸庞被风吹得发白,身子骨还在发抖,此刻正用双手搓胳膊试图得到些温暖。 狼狈得很。 刘喜垂下眼眸,淡声道:“陛下,依臣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说一说刺客的特征,这样才好找。” 谢执与他们说,是一名女刺客混入秋猎当中意图刺杀他,要将她揪出来,可这些与旁人无关,总不能因一人,连累其他人都染上风寒。 “陛下。”承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跟着劝阻,“刘督主言之有理,不如说一说特征,让暗卫们一起找。” 谢执略微迟疑,旋即道:“也罢,对方后脖颈处有一颗红痣,你们悄悄传下去,好好找一找,务必要将这人抓出来。” 刘喜等人低声回了句是。 隔着高台,沈元昭并不能听到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是依稀瞧见谢执对其他人吩咐了几句,随后暗卫们分头行动,开始一个个搜身,尤其是…… 后脖颈处。 沈元昭皱眉。 她的后脖颈处也有一颗不明显的红痣,总不能这样巧合吧。 殊不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沈元昭抱着侥幸心理,故作镇定,摸上外袍腰带。 玉石与香囊摩擦,发出细微的动静。 她勉强抑住呼吸,颤抖着手准备解下。 然而第一下,手滑了,第二下手抖得不成样子,依旧没能解开。 正当她鼓足勇气准备再解下时,一双绯红靴子落入眼底。 她抬头,对上刘喜笑意盈盈的脸。 “沈大人。”刘喜咧嘴一笑,“我与你也有几面之缘,颇有缘分,此次搜身便由我这个熟人来吧。” 沈元昭满脸嫌弃与厌恶毫不掩饰。 “你这个疯子。” 刘喜笑了一下:“沈大人,谁让你运气不好,总落到我的手里呢。” 沈元昭抬手就想抵抗,然而却被刘喜接住。 细瘦的手腕骨被钳制,毫无抵抗的能力。 “沈大人,最好是听话些。”刘喜敛了笑意,“陛下可还在看着呢。” 高台上,谢执的目光始终落到他们身上未曾离开。 沈元昭浑身一僵。 于是刘喜顶着谢执探究的目光,以及沈元昭愤恨的眼神,悄然伸手绕到她后脖颈处,撩开发丝。 身后的刘喜呼吸断了一下。 半晌,他才回过神,用食指勾起沈元昭一缕发丝,凑到她耳畔,恢复了轻佻放浪的口吻。 “沈大人,连那颗小小的红痣也很可爱,叫人……” 他低低发笑,热气喷到沈元昭的后脖颈。 远远瞧去,像是交颈鸳鸯。 “叫人,很想怜爱一番呢。”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小,是只能说给沈元昭听的,就是仗着谢执在看着,她不敢有何反应。 沈元昭额头青筋暴起:“如此你便满意了吧,也该放过我了。” 刘喜低笑:“陛下有令,还要搜身呢。沈大人,你是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他的手顺势就要触碰到沈元昭的里袍。 高台上,承德忽然惊诧出声:“陛下……” 谢执眼中全然是两人亲昵的举动,再也抑制不住满腹怒火,沉着脸从台上冲了下来,直至走到两人面前,竟做了一个让众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们的陛下,把刘督主掀翻了。 刘喜还没等碰上沈元昭的里袍,就骤然感觉肩胛一紧,尚未回过神,一股大力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陛下……”这回,换做刘喜震惊了。 谢执收回手,看了他一眼:“朕自幼习武,手劲大了,刘督主莫要介意。” 刘喜:“……” 他是奴才,哪敢说主子的不是。 谢执重新审视几乎贴在自己胸口的人。 对方垂着眼帘,睫毛在风中乱颤,唇瓣被咬得发白,不知是吓傻了的缘故,亦或是其他,此刻如被风雨浇打的清竹失了精神气。 环顾四周,地上零散了些配饰挂件还有腰带。 谢执默了默,似乎此刻理智回归,意识到自己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的太过火了些。 尤其是沈狸。 除了宫变时见她格外狼狈,似乎此后见她,她都是极清爽的,放在一堆不修边幅的同僚里简直清新脱俗。 也许,她是极爱干净的,眼下,却遭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羞辱。 都是因为他。 恰逢此时,沈元昭抬头直视他,那双眸子清亮,昂起的脖颈更是倔强。 眼角,却似有一颗晶莹悄然滚落。 她道:“陛下,这样,便是你想要的吗?” 谢执突兀的,感到一阵呼吸不畅。 第四十七章 心生间隙 沈元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送回去的,反应过来时,身上裹了件狐狸毛的披风。 羊献华在营帐里急得来回踱步,头发都要愁白了。 “沈兄,你怎地这样冲动行事?公然和陛下叫板,藐视皇权,还叫司马渝瞧见了,日后在翰林院该如何自处!” 和陛下叫板? 沈元昭好似冻僵的石雕终于回过神。 是啊,她竟然和谢执公然叫板。 她现在可是沈狸,不是曾经那个权倾朝野的沈元昭了。 好在,这回没有系统因为她ooc而制裁她,不会进行电击惩戒。 沈元昭抬眸,笑了一下:“我们是陛下的臣子,而非羊圈里任人宰割的牲畜,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便叫公然叫板?” “司马渝瞧见了又如何。” 沈元昭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 “还能杀了我不成。” 羊献华知她看似脾性软弱,实则是个睚眦必报的,倘若真惹到她,那没个三年两载是不死不休。 他软了脾气:“沈兄,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合该也为寿姑她们想一想。” “这司马家没一个好东西,若真因为此事刁难你,你毫无背景毫无权势更无靠山,拿什么与他们斗。” 沈元昭默不作声。 营帐外却泻出一声嗤笑。 两人警铃大作,朝声源处瞧去。 司马渝换了身素袍,手中还端了碗姜汤,单手掀帘而入。 盯着羊献华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的脸,他冷笑:“原来你便是这样与沈狸说我的,难怪她与我不亲近。” 羊献华心虚的偏开头不敢去看他。 “将这碗姜汤喝了罢。”司马渝没再看他,将手里的汤药递给沈元昭,“这是陛下令我捎来的。” 望着那姜汤,沈元昭一时无言。 羊献华则叫道:“为何没有我的?” 公报私仇的司马渝:“我给倒了。” 羊献华咬牙切齿,但碍于理亏,不敢拿他如何。 司马渝再次看向沈元昭:“你今夜的确冲动了些,不过也人之常情,刘喜这人似乎对你不一般,而你又是有家室的……” 刘喜这人并不会藏着掖着,对沈狸的心思昭然若揭。 即便迟钝如司马渝都看出来了。 刘喜看上了他们翰林院的这位沈状元。 若沈狸是女子倒还好说,关键沈狸有家室,待人亲和,是清风明月的真君子。 刘喜他是…… 他怎么胆敢肖想沈狸。 看着对方消瘦的脸颊,司马渝闭了闭眸子,不敢说得再直白,生怕让这位下属想不开自尽。 他劝慰道:“总之,既然陛下并未迁怒翰林院,我也并非不近人情的上官,刘喜若是以后还敢为难你,尽管找我说,另外日后你须得小心谨慎些了。” 沈元昭听出他的话外音,难得正眼瞧了他一下。 以前怎么看都不顺眼,这会倒觉得司马渝这人没那么坏,只是为人古板了些。 “还有最后几日,暂且忍一忍。”司马渝拍了拍她的肩,“后日秋猎你与我们一起,刘喜断不敢为难你。” 他交代完这些就走了。 而羊献华对着姜汤一通念叨后,也跟着愤愤不平的离去。 沈元昭捧着那碗姜汤到底没喝,将它倒入营帐一角。 —— 翌日清晨。 沈元昭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索性披了外袍准备出去散散心,可刚一出营帐就被绊倒了。 “什么东西?” 沈元昭大惊,胡乱摸到一处温热,抬手一看,瞬间被吓白了脸。 血,全是血。 是猎物尸体。 冰冷的、温热的、有的甚至伤口还在流血,瞪着死不瞑目的眸子,一排排交叠在一处,被捆成肉球,分外诡异可怖。 谁敢在秋猎时做这种事,沈元昭已经心知肚明。 “谢执。” 她眉心直跳,满眼厌恶地看着手里的血,略微思索后,得出结论。 “这是在……挑衅我?” 另一边营帐内,香炉燃了龙涎香,谢执用白布擦拭着手中冷剑,一边听着汇报。 “启禀陛下,按照您的吩咐,猎物已经送到沈大人营帐外了。” 耶鲁齐一瘸一拐挪着步伐,拍了拍胸脯,一副求表扬的神色。 “并且这次我听了公明先生的话,用脑子,要细心。将猎物摆得整整齐齐,用的还是京城里送礼的方式,想必小白……” 头顶一道凌厉目光扫来,他赶紧改口。 “沈、沈状元一定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这些莽夫。” 谢执半信半疑看向十九:“沈狸收到猎物后什么反应?” 十九看了一眼自信满满的耶鲁齐,顿了一下:“沈大人……确实见到了。” “不过,沈大人被绊倒了,看起来并不欢喜,一副作呕的表情,还将……” 他看了一眼谢执,不敢再说了。 谢执动作停下,皱眉:“说。” 十九不由捏了一把冷汗:“沈大人一脚把那些猎物全踢臭水沟了。” 耶鲁齐:“?!”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谢执放下剑后,无奈扶额:“行了,耶鲁齐你回去吧。” 耶鲁齐看出他的失望,连忙叫道:“陛下,是姓沈的公报私仇,肯定是她事先得知这些是我送的,故意不肯接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素来瞧不起我们,那小白脸也一样。” “放肆。” 谢执一声厉喝让耶鲁齐瞬间跪地,额头紧贴地面。 谢执用阴戾的眸光注视了他一会。 “你那些兄弟自从进京惹下多少祸事,你以为朕不知吗?” “朕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你们学不会安分守己,管好自己的嘴,朕不介意打断你们的腿,到时上不了战场,便如废人一样养着,朕也是养得起的,也算对得起你们跟随朕多年的功劳。” 耶鲁齐被这番话狠狠一震。 陛下何曾对他们说过这样直白的话,打断腿当成阿猫阿狗养着,那可比直接杀了他们这些武将还难受。 “陛下,臣知错。” 耶鲁齐低声求饶,头磕得巨响。 “滚下去。”谢执闭眸,“朕不想见到你,等你何时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再来见朕。” 耶鲁齐沉着一颗心,失魂落魄的退下。 十九咽了口唾沫:“陛下,那还查吗?还有沈大人那边该如何……” 谢执难得默了默。 脑海中有两道声音在撕扯着他的思绪。 一个在说不查了,为了查这个不明来历的人,牵扯太多,也让他逐渐着迷般失去理智。 另一个却在说,查吧,走到这一步,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吗?毕竟,那人像极了沈元昭。 不。 谢执眸光微闪。 那个人,就是沈元昭。 只是,他还没有足够狠厉的手段将这贼子彻底揪出来而已。 “查。”谢执像是下定决心,语气笃定,“换个线索去查,寒山寺的僧人先放了,你去查一查……” 他声音放低。 十九惊讶的瞪大眸子。 “去吧。”谢执声音很轻。 既然始终找不到线索,那就从源头开始查起。 沈元昭,你究竟有什么秘密藏着,带进棺材里了都不消停,他要一样一样扒下来,让她无处遁形。 “……” “是。” 十九拱手领命。 第四十八章 谢鸠 低垂的穹穹由浓稠褪成一片璀璨霞光,漫天星辰一颗一颗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只留星尾闪烁微光。 营帐内烛火暖黄,照得那张清冷绝尘的容颜熠熠生辉。 沈元昭披了件外衣,专心抄写道家真经,靠近右手侧的已堆叠了厚厚一沓。 帘帐被风掀动,吹起桌案上的纸张,一张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张随风轻飘飘落到地上。 恰逢侍鱼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进来,见此,替她笼了笼地上散乱的纸张。 放到桌案上,眼见沈元昭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她惊叹道:“你可真沉得住气,外头因为你都快闹翻天了,你却还在雷打不动的抄这些真经佛法,看着我眼睛疼。” 沈元昭放下笔,检查着每一张可有出错:“这些话你应该拿到陛下面前去说,他令我抄写道家真经,我身为臣子,岂敢懈怠。” 提及她尊贵的主子,这小姑娘便没有任何怨言了。 “这是什么?”沈元昭的视线落到她手中。 不会又是什么御医开的新药方吧。 看出她的排斥,侍鱼将冒着热气的羹汤放到桌案:“陛下上次见你喝药都吐了,便让御医改成药膳,这是用陛下亲手猎到的野鸽炖的,快些喝了吧。” 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野鸽汤,沈元昭一言未发,脑海中全是今晨营帐外惊骇一幕。 上回是送尸体,这回又给她送野鸽汤。 究竟是给一巴掌再给颗糖,还是谢执想以这种方式告诉她,胆敢反抗,自己的下场便如这些猎物一样任人宰割吗。 思及,沈元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碍于侍鱼在场,她还是极力克制住了。 “说来也怪。”侍鱼碎碎念,“明明我记得陛下还猎了山鸡,好大一只呢,怎么转头就丢了,难道猎场也有黄鼠狼。” 下一秒,某个黄鼠狼掀开帐帘,火急火燎冲进来,手里同样端了碗羹汤。 “沈兄,我去偷了只野山鸡给你补身体,你……” 三人对视,面面相觑。 “侍鱼,你怎地在这?” 侍鱼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羹汤,当即眼里喷火:“原来是你这只黄鼠狼。” 说罢撸起袖子就要教训羊献华。 羊献华一边护着羹汤一边躲闪:“你听我解释,这横竖都是献给沈兄了,我这不是替你省事了吗。” “你倒会往脸上贴金,谁允许你借花献佛!”侍鱼不肯罢休,“你个纨绔。” 羊献华没了法子,只能卑微叫道:“我可是羊家唯一嫡子,你个小婢女,小暗卫,你岂敢对我动手?小心回头我就差人用麻袋一套把你打一顿。” 这不说倒还好,一说,侍鱼可谓是满脑子火气往上窜。 “我倒要看看是你偷陛下的山鸡罪名更大,还是我这个陛下近臣殴打纨绔罪名更大。” 一阵鸡飞狗跳后,以羊献华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结束,期间沈元昭口干舌燥劝了一阵,还平白替羊献华挨了几拳头。 好不容易劝走侍鱼,她才有空喝着山鸡汤跟羊献华说些私话。 “沈兄,有好消息。” 烛火下,鼻青脸肿的羊献华搓了搓手,满脸都是阴险狡诈。 “听说刘喜今天猎场骑马摔了腿,到现在还在躺着。你说,这是不是他的报应。” 沈元昭愣了一下。 她刚经历了这种事,刘喜就坠马受伤,这未免太过于巧合了。 “沈兄,我知你在想什么。” 羊献华拍了拍她的肩。 “就算没有你这件事,旁人也早就见不惯他一个太监在御前搬弄是非,你无需在意。” 沈元昭捧着山鸡汤,冲他温和笑了笑:“多谢羊兄挨了这顿打替我炖了山鸡汤,还特意告诉我这些,我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羊献华哪里见过她这幅客套模样,摆了摆手道:“我哪里会这些,是我的仆人炖的,我无非是帮着宰了这鸡而已。” 沈元昭挑眉:“羊兄亲自宰的山鸡,那一定是这世上最好喝的鸡汤了,我定不会浪费。” 羊献华是出身花团锦簇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并且极爱干净,能让他舍弃一身锦衣华服宰鸡,沈元昭实在无法想象到那副画面。 羊献华嘴角勾起,打了个哈欠:“不与你唠叨了,我得回去歇下了,明天一早还有秋猎。” 沈元昭起身送他到营帐外。 羊献华走出几步路又折返回来,对她叮嘱道:“沈兄,刘喜虽然腿断了,但我们已将你名字报上书册,明早秋猎,你记得参加。” 沈元昭点点头表示知道,他才如老父亲般离去了。 目送他的身影变成小黑点后,沈元昭正准备回营帐,不料手腕上的镯子发出微弱光芒,烫了她一下。 沈元昭抬眸,余光瞥见了瘸腿少年郎正拎着木桶,步步艰难的往河边走。 谢鸠大半夜不睡觉怎么会在这。 看着对方丝毫未能发觉到自己的存在,沈元昭在短暂思索后,果断选择跟了上去。 到了河岸边,谢鸠颤颤巍巍打了一桶水,又蹲下身子洗手,故作无事的环顾四周。 沈元昭默默将身形放低,藏匿于草丛里。 良久,谢鸠甩了甩手上的水,缓慢起身,抛弃木桶,一瘸一拐的往深林里走。 沈元昭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她倒是很好奇男主究竟要做些什么。 谢鸠走进深林后,起初明显精神始终保持高度紧绷,时不时就会往后看,生怕有人跟上,好在有手镯帮助,但凡男主有过大情绪波动,手镯就会提前发烫。 所以沈元昭很好避开了他的试探。 可能是彻底放下心来,那所谓丑陋、身有残缺的瘸腿少年郎渐渐的,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比如,腿不瘸了,腰杆直了,就连原先身上那股卑微感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浑然天成的贵气。 脚步止住,他停在一棵已有百年之久的老树旁,旋即从怀里掏出一枚鱼身玉哨,吹响三声。 那玉哨,在月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沈元昭仅是看了一眼,就不由摸了一下袖口的鱼尾哨。 和二伯给她的款式很相像。 玉哨响后,很快,第三声时,谢鸠身后密林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远渐近,来者单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穿了件黑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 见到谢鸠,他深深跪下行礼:“臣参见大皇子殿下。” 谢鸠并未抬手,反而冷声问道:“今儿午时我唤你,你为何没有赴约?” 来者声音似是刻意变换,是极一道年老衰败的声音:“殿下恕罪,白天不易行动,臣担心遭到谢执的走狗监视,从而暴露了殿下行踪,这才没有按时赴约。” 这解释情有可原,谢鸠没有再为难他:“起来回话。” 来者缓慢起身,因蒙了这层披风,沈元昭透过草丛无论如何观察,都始终无法断定对方是谁,但眼下可以断定的是此人就藏在猎场内。 “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谢鸠问。 “已经按照殿下的计划安排下去了。” 来者颔首。 “只要谢执明日秋猎骑上那马,到时马儿便会发狂。谢执此人脾性倔强倨傲,断然会想着驯服此马,我们的人会趁机下手。” 第四十九章 禁忌 夜风习习,两人谈话的声音伴随着风声灌入耳中。 他们这是要刺杀谢执? 沈元昭下意识就要往后挪,可仅在一个转身的瞬息间,她后撤的动作不由停住了。 一个大胆的、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谢执本就是反派炮灰,是一个bug,若被众望所归的男主亲手所杀,正在崩坏的剧情能否会回归正轨,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出乎意料的是,沈元昭居然并没有很欣喜。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知为何,这里始终有些闷得慌,像是要喘不过气了。 半晌,沈元昭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呸,真拿自己当古人了?她可是金牌攻略者,手下从无败绩,被她攻略过的人都说好。 谢执是纸片人,是最大的bug,只能成为她一雪前耻的垫脚石。 沈元昭怔了一会,转身打算继续偷听墙角。 不料谢鸠朝她藏身之处转过头。 “什么人?” 被发现了。 沈元昭不敢再动弹。 谢鸠那张矜贵优雅的脸上仍旧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可他右手暗自摸进袖子里,正摁着刀柄蓄势待发。 只要此人有所动作,这匕首就一定会飞出去割断她的喉咙。 黑袍男往下扯了扯披风斗篷,低声提醒:“殿下,我们的事绝不能被第三个人发现。” 谢鸠同样深知其中利害。 “放心,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不再犹豫,拔出袖口中的匕首,缓慢和黑袍男同时往声源处逼近。 沈元昭藏在灌木丛后,窥视着两人动作,心跳一下比一下猛烈。 在对方用匕首探入灌木丛的最后一刻,她抓起地上的泥土碎石往身前一扬。 两人虽做了心理准备,却也没料到对方手段如此幼稚,招数完全毫无章法,轻松偏头躲过,只见一道人影快速在密林里逃窜。 “追。”谢鸠面色铁青,“绝不能让她活着。” 沈元昭素来不爱走动,此刻跑起来竟出乎意料的敏捷迅速,接连躲过两枚冷箭后,身后两人耐心逐渐用尽。 “好狡猾的小贼。” 谢鸠目光一寒,见她狂奔向营帐方向,当机立断抬起右手。 此人,必须死。 “咻”的一声,短小利箭从袖口射出。 这箭正中对方肩头,让其一头栽下山坡,扑通滚进河道。 谢鸠停下脚步,从上往下看,这里河流湍急,一个中箭受伤的人摔下去很难会有活路。 “回头差人去下游找一找。”谢鸠有些不放心,“莫要出别的差错。” 黑袍男低头应了声是。 两人在河道站了很久,都未能见到沈元昭的身影,加上谢鸠此时还是负责伺候公主的奴才,他不敢多作停留,索性离去了。 殊不知在他们走后,一只手攀上河岸边的草堆。 沈元昭浑身湿漉漉,犹如厉鬼般爬上来。 好险。 沈元昭松了一口气,取下四分五裂的垫肩。 没想到救她一命的竟然是蛮娘亲手所制的垫肩。 那一箭没伤及要害,只是袖箭后力太大,将她从山坡上掀翻出去。 沈元昭不敢再待下去,免得谢鸠他们卷土重来,寻了条小道绕回营帐。 今夜注定不平静了。 谢鸠从河边提了桶水回来,刚回到营帐外准备复命,就听到戏阳在营帐内大发雷霆。 “丑奴呢?”戏阳在营帐里挥鞭呵斥,“叫他打个水,本公主要沐浴,他人去哪里了?” 宫女们跪坐一团,颤颤巍巍道:“殿下别生气。” “我们已经派人去寻了,殿下。” 谢鸠已经变作那容貌平凡的跛脚少年郎,听到里面的动静,没有犹豫的掀帘而入。 “殿下。” 他立在营帐内,看向戏阳。 “奴才回来了。” 戏阳没去看他手边的木桶,反而扬起一鞭重重抽在他身上。 那鞭子是用特殊材料所制,打人时不会使其重伤,落到肌肤上如蚊虫叮咬,瘙痒难耐。 对于一个正常男性来说,算不上什么。 然而谢鸠闷哼一声倒地不起,抿着唇,一副极痛苦的神情。 戏阳怔了一下。 她特意收了力,按理说反应不会如此大才对。 “你还想装什么?”戏阳弄清状况后开始用鞭子抽打他,“你是我的奴才,别以为上次我在谢执面前护着你,便是高看你一眼。” “你在我这不过是条狗,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要我等你,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接连抽打一阵后,戏阳心满意足的收手,紧接着蹲下身,用鞭子挑起对方的下巴。 仅是一个简单的对视,她愣了一下。 这丑奴容貌一般,却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就如同一枚质地细腻的昆仑玉,温润,甚至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点眼熟。 “殿下。” 丑奴的轻声呼唤让她思绪回归。 戏阳起身,恼羞成怒的将他一脚踢翻在地,将玉足踩在他胸膛上,羞辱性的左右碾压。 “我想要你死,你就得死,若再有下次,本公主定不饶你。” 谢鸠低垂眼帘,掩盖眸底一扫而过的晦暗,眼中印出无知少女的玉足。 小巧玲珑,雪白可爱。 踏着他胸膛时,他的身体都不由热血沸腾了。 他的好皇妹啊,简直笨得可怜可爱。 竟然不知她自认为是挑衅的行为,在一个正常男人眼里,与公然调情无异。 戏阳忽然感觉脚下的胸膛正在变热,一时皱眉不解其意,遂低头,便见到对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脚。 她当即猛地抽回脚,又是一记鞭子甩过去。 “下贱东西,瞧什么呢,小心本公主挖了你眼睛。” 戏阳气极,转身从桌上换了审讯犯人时用的鞭子,对他抽打发泄。 一鞭下去,抽得对方衣衫破裂,再一鞭子下去,健壮胸膛血痕斑驳。 时间一长,便不对劲了。 这丑奴姿色一般,可这体型怎地如此健壮。 上半身肌肉呈现块状,小臂青筋暴起,臂膀都快赶上她大腿粗了。 每一鞭下去,他的呼吸就起起伏伏,导致汗水滴入下腹,松垮的里裤随着起伏。 戏阳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脸上一阵发烫,抽打累了才停手,懒洋洋靠在软榻上让宫女捏肩,并吞了颗水润的葡萄。 润了润嗓子,慢条斯理道:“给你个机会,交代出这些天去何处了,我就既往不咎了。” 谢鸠终于有所动作。 他盯着那朱唇,轻声道:“殿下,那得上前看。” 戏阳没听清:“什么?” 于是谢鸠重复了一遍,抬眸朝她看去,那眼神仿佛在说殿下是不是不敢。 戏阳冷笑。 身为金枝玉叶的公主,被人众星捧月,她长这么大,什么事没做过,一个瘸腿的难不成还真能拿她如何。 她起身,来到他面前,漂亮的眉眼尽是倨傲。 “说罢。” “殿下……” 谢鸠轻轻咳嗽几声,艰难将目光从她沾了葡萄汁液的唇瓣上挪开,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狸猫。 “我有错,可狸奴无错,还请殿下救它。” 狸奴幼小无助的缩在少年郎指尖,蜷缩着瘦弱身躯,瑟瑟发抖,就好似现在的丑奴,遍体鳞伤。 一人一狸奴,抱团取暖。 戏阳原先的怒火骤然消退了。 她看了看狸奴,再看那底下自始至终保护狸奴的少年郎,眸中的敌意也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第五十章 狩猎 沈元昭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如往日那般准备上朝,路上遇到了羊献华,她拍了拍他的肩打招呼,然而羊献华脚步匆匆,低着头完全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等她上朝与其他面熟的同僚打招呼,对方却都捧着玉著对她视而不见。 紧接着,他们全都站在同一阵线,用看敌人般的仇视眼神盯着她。 她被这些眼神看得一阵心慌,焦急喊道:“羊兄,司马上官,你们这是作甚?” 司马渝无比厌恶的看着她,从齿缝里憋出四个字:“逆贼当诛。” 沈元昭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其他人纷纷效仿。 “竟然女扮男装戏弄陛下,就该扒了她这身官袍,拉出去让世人瞧瞧这女子多不知羞耻。” “女子怎能入朝为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沈元昭想去解释,退后一步,撞到一堵肉墙。 她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谢执面无表情的脸, “陛下,臣可以解释的……”沈元昭颤抖着声音开口。 谢执身形晃了晃,突然面露痛苦,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一边七窍流血,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吼。 “沈元昭,是你害的朕,你竟与谢鸠串通。” 那模样分外可怖,是从未有过的狰狞,说话时喉咙里还在喷血,喷了她满脸。 穿着明黄色龙纹帝王袍的谢鸠拔出淬毒的匕首,从谢执的身后探出笑意盈盈的脸。 “朕现在是皇帝了,你这逆贼也该随谢执上路了。” 没等沈元昭反应,谢鸠将那把匕首捅入自己腹中。 剧痛袭来。 血,全是血。 沈元昭猛地睁开眼,感受到有人在动她,不由分说就是一脚。 “哎哟!”羊献华捂着脸跌跌撞撞,扶着床塌倒地哀嚎,“沈兄,你怎的还踹我?” “踹的还是我这张迷倒京城贵女的脸!夭寿喽,流血了,完了完了,我要成无盐男了,我以后还怎么找媳妇!” 沈元昭惊魂未定。 朝声源处看去,便见羊献华捂着半张脸,鼻血正从指缝里流出。 “羊兄?怎么是你?” “废话!还能是谁?”羊献华气得火冒三丈,“亏得我冒着生命危险偷野山鸡炖汤,敢情白喂了,喝完生龙活虎,力气全使我脸上了!” 沈元昭自觉心虚,赶紧下塌去扶他。 “羊兄,实在对不住,我做噩梦了。”沈元昭硬着头皮一咬牙,“这样,我下次请你吃茶喝酒算作赔礼道歉可好?” 能从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身上拔下毛,实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羊献华捂着脸,瞪了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受的伤可不小,须得吃垮你。” 沈元昭对于那点俸禄倍感心疼,可碍于放出大话,尤其是当着羊献华的面总不能临时变卦,只好一一应下。 羊献华终于气消了一半。 沈元昭这才小心翼翼问道:“羊兄,你找我做甚?刚刚又是何意?” 羊献华瞥了她一眼:“哦,小事,看你睡得不踏实,就想给你盖个被子,还有便是秋猎快开始了,你快收拾一番吧,时辰误了就不好了。” 沈元昭应了一声好,将羊献华支出营帐外。 简单洗漱后,换了一身青衣,外罩素色宽袖长袍,腰间佩了香囊和玉佩,长发拢起,仅用簪子束之就出门了。 见到她这幅打扮,羊献华原本嬉皮笑脸的表情怔了一下。 沈元昭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是哪里不妥吗?” 羊献华掩盖眸光一闪而过的暗淡,笑着打趣:“沈兄难得穿这青袍,竟把我这京城第一贵公子比下去了,哎,我自惭形愧。” “你少来跟我贫嘴。” 沈元昭与他互怼打闹了一番,随后赶往猎场。 —— 秋猎场。 内侍拿着名册,正在挨个点名,被叫到的朝臣都会依次出列行礼。 司马渝往空缺的两个位置瞧了一眼,不由拧眉,和旁人对视一眼默契换了位置后,朝几个与沈元昭相熟的同僚小声询问:“你们过来可见到沈狸和羊献华他们了?”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不曾。” 司马渝面色难看,余光瞥向领头骑着大马的帝王。 旁人可能未曾注意,可他老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位帝王一直时不时有意看向沈狸的位置,光是他捕捉到的次数,就足足有两百次! 这两个不省心的,每天不是上树打鸟就是下河摸鱼,成天给他惹事,关键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 司马渝在绝望间生了几次气,又小发雷霆的消气,反反复复。 一定是羊献华把沈狸那孩子带偏了。 要是连累他这个上官受罚,回头他必定要撸起袖子捶死这羊献华,死纨绔! 刚想到这,不远处两道熟悉的人影出现了。 正是那两个不省心的。 两人谈笑风生,那叫一个潇洒的缓步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秋游的呢。 司马渝简直要被气笑了。 等两人走近,他明显感觉到帝王的视线落到他这位沈下官身上,连忙眼神拼命示意他们立刻入列,莫要触怒圣颜。 “司马上官怎么了?”沈元昭问。 “谁知道呢。”羊献华耸肩,“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眼睛抽筋了。” 沈元昭恍然大悟:“哦……” 听到全部对话的司马渝:“……”忍了。 内侍恰好念到他们名字,两人皆应了。 随后便分到两匹马,一红一黑,一个温顺一个桀骜不驯。 羊献华胆子小,却相当仗义的要先领了那桀骜不驯的黑马,看着他快吓哭的表情,沈元昭无奈扶额,抢先一气呵成的跨坐上马。 让羊献华看得目瞪口呆,又是一顿互捧互夸。 谈笑间,戏阳公主的声音插了进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骑马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沈元昭朝她看去,顺其自然也就见到了谢鸠。 想到昨夜此人的杀伐决断并且还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沈元昭一阵胆寒心惊。 不知是不是敏锐察觉到沈元昭的不自然,谢鸠同样投以视线。 视线对视的一瞬间,沈元昭假装打量着他身下的马,显得十分感兴趣,谢鸠这才打消了怀疑。 沈元昭回过头,长舒一口气,脑中却在思虑着些别的。 谢鸠今天打扮格外不同,高领长袖衣袍,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另外戏阳似乎很信任他,时不时就会凑过去与他说话。 沈元昭重新瞥了一眼那张和谢执有几分相似的脸。 谢鸠要刺杀她的亲皇兄,戏阳知道吗。 还是说,她也是同意的。 又或是,谢鸠一直在利用她。 第五十一章 危机 沈元昭胡乱想了许久,殊不知自己观察戏阳等人的同时。 谢执眼神阴郁的盯了她很久。 明知他最喜欢这种青色,就像雨后茶蕊冒尖,尤其是她表兄生前经常这样穿,她竟还穿了这一身,存心在他眼前晃。 晃来晃去招惹他也就算了。 在场这么多人,她和戏阳谈笑风生,和同僚问好,连内侍都能得她几句关切,偏偏就是不拿正眼瞧他。 想到这些天往她营帐各种送了猎物、奇珍异宝、貂皮……全被她视若无睹。 谢执冷笑,攥住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心中愈发火大。 他一个皇帝竟然要讨好臣子,反了天了。 被谢执盯上一通诽谤的沈元昭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她知道,恐怕会当场吐血而亡。 她和戏阳分明是在针锋相对,和同僚更是一言不发,连所谓问候内侍,也只是公事公办的几句,“沈狸沈修撰可在”“臣在”。 这在谢执眼里,居然也能叫做关切问候? 至于那些奇珍异宝,沈元昭是贪财,却也深知取之有道,万一这是谢执的试探,她怕有钱没命花。 倘若谢执光明正大颁旨赏赐她,她肯定美滋滋把这些全抱回家,连家里的床也要镶金嵌玉。 可惜谢执是个榆木脑袋。 “羊兄。”沈元昭环顾四周,“怎的没见到司马疾他们?” “他们年纪大,得陛下体恤,便不用去了。” 沈元昭扯了扯嘴角。 体恤? 怕是谢执嫌弃他们话多,不准他们去,否则以那些老大臣的脾性,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跟来。 她可一点没忘宫变时,这些老年人雨中声嘶力竭抵抗,比他们年轻人身体还健壮,这点风吹雨打,简直小巫见大巫。 正胡乱想着,秋猎开始了。 群臣聚集,内侍开道,数匹马儿嘶鸣一声,扬起马蹄朝前奔去,远远望去,好似一条五色长带,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次是属于秋猎的尾声,猎完最后一次,意为圆满。 年轻臣子们个个热血沸腾。 沈元昭既谎称自己不会射艺,那自然只能跟着喝彩。 羊献华与他们策马疾驰,钻入密林,半晌,提了一只野山鸡,得意洋洋朝她笑道:“如何?沈兄,我的射艺你且瞧瞧,可曾比得上从前。” 沈元昭笑了笑,毫不吝啬的赞道:“羊兄不愧出自世家大族,这射艺在京城中亦是数一数二。” 羊献华笑了两声,想拉她一起:“沈兄,陛下在那边狩猎,他们都围着讨好呢,你也别拘着了,真不想试一试射艺吗?” “不了。”沈元昭拒绝,“我技术不精,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羊献华便不再为难她,继续和几个同僚嬉笑玩乐去了。 沈元昭寻了一处安静地,鸟语花香,还有一棵老树盘踞,恰好能将猎场情况一览无余。 她没什么心思玩乐,下马后就随便将绳子绑在树枝,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里想的全是昨夜谢鸠和黑衣人的对话。 行刺成功,是不是代表她可以回家了。 但没有系统的担保,沈元昭也没有十足把握。 她轻轻叹气,极小声嘟囔:“谢执啊谢执,你个炮灰,怎么就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害了多少人啊。” “沈狸,你在想什么?” 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元昭吓得惊坐而起,回眸望去:“……陛下。” 谢执刚还在和那些臣子们策马奔腾,拉弓射箭,怎的悄无声息摸到她身后了,也不知刚刚摇头叹息的模样有没有被他瞧见。 谢执皱眉:“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似乎听到了朕的名字?” 沈元昭一阵心梗。 真是好事轮不到自己,坏事净往头上砸。 好在谢执没听全。 沈元昭干笑两声,大脑飞速运转:“臣这些天养病,思及陛下对臣的厚爱,心中深受感动,不由有感而发,理应一生效忠陛下,为陛下鞍前马后。” 话音未落,谢执原先阴郁如雨天的表情怔了一下。 “这样啊。” 果然拍马屁这招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经典不衰,领导都爱听。 她这番话很快获得了谢执的信任。 “你知道朕的心思便好。” 可下一秒被哄得迷迷糊糊的谢执突然清醒,眼神透出冷厉寒光。 “那为何朕送你的东西全被你扔了?” “……” “这……”沈元昭汗流浃背,扣了扣手指,“陛下,臣只是受宠若惊,一时失了分寸,可臣万万没有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啊,绝无可能扔掉。” “那为何朕的暗卫说你将那些物件全丢入臭水沟了。”谢执寸步不让。 “冤枉啊陛下。” 沈元昭瞪大双眼,满脸惊诧,以至于从谢执的角度看像是泫然欲泣了。 “臣就算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对待陛下的心意,定是暗卫看错了。” 谢执盯了她一会,而沈元昭强装镇定对上他目光,在短暂的沉默中,谢执率先妥协。 罢了,不重要,到底他有错在先,何必与她争论。 见他面色舒缓,沈元昭就知道自己小命保住了,于是佯装谄媚,实则旁敲侧击道:“陛下怎的不与他们继续狩猎了?” “每年狩猎都是这般,无趣得很,”谢执眸底晦暗不明,“怎么?你很不希望和朕待在一处吗。” 沈元昭警铃大作,当即下意识表衷心:“臣只是受宠若惊。” 她也没撒谎,只不过惊是有的,宠是一点没有。 毕竟男主谢鸠马上就要来刺杀他了,而谢执不按套路出牌,非要和她黏在一处,这她怎么能不害怕。 可别误伤友军了。 谢执顺势道:“既然如此,沈爱卿,陪朕去前面聊几句。” “啊?”这下换沈元昭怔住了。 眼看谢执即将发怒,沈元昭连忙改口:“……行。” 算了,他都要死了,陪他说几句话,应该不会坏了男主的计划。 于是,沈元昭重新骑上马,跟着谢执往密林而去。 在他们骑着马并行离去后,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眸亮得仿佛是开刃的匕首,牢牢黏在谢执身后。 身影一晃,也跟了过去。 第五十二章 刺杀 沈元昭跟着他往密林里钻,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回答他各种问题,还不忘警惕的打量四周。 既是刺杀,理应会有伪装。 可这鸟不拉屎的地,除了树就是树,还有一堆破石头,哪里来的刺客? 谢鸠这货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她都想亲自上了。 然而谢执未曾发觉她的不对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思虑再三的话憋在嘴里半天就是说不出口。 身为皇帝,对臣子说这种话,实在是…… 但不说,就不是谢执的作风了,尤其是这件事已经困扰了他很久。 自打玉楼台和温泉两次,遇到像极了沈元昭长相的女子,回去后他就夜夜做梦。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些年四处征战,尔虞我诈,身边从未有过女人,偏偏对那女子念念不忘,只要他一闭上眼,就是各种不可描述的画面。 有他主动的,也有那女子主动的。 情节各不相同,但场景永远是那两处。 有时是他不着寸缕,被那女子捆绑着动弹不得,而那女子化身妖女,勾得他浑身火热,欲望膨胀。 有时是他纠缠那女子,那女子孱弱无力,拼命挣扎,却只能被他拽着腿回来索取无度。 原本女子的容貌像极了沈元昭,可后来不知为何,某天在梦里,那张脸竟就变成了沈狸。 并且,穿的还是那身高中状元时的红袍,玉冠散乱,被他桎梏在怀里,泪眼婆娑,瞳孔涣散,红唇糜艳得不成样子,攀着他坚实臂膀,近乎失声痛哭。 君与臣,犯下此等罪恶,本该遭天诛地灭,被万民唾弃。 但他在梦里无法控制,尤其是目光触及对方乌发凌乱,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浑身都是被掐得紫青的红痕。 像猫儿般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叫他,陛下,陛下。 他哪里忍受得住这种诱惑,自然是恨不得将她融进体内似的不断索取。 梦是梦,要分清。 久而久之,总看着貌美如花的沈狸在他面前晃,他就逐渐不满足了,反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甚至恶劣的想,大不了拿些别的东西来与沈狸做交换。 荣华富贵,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只要她想,她低个头,他都能捧到她面前。 只要,她肯付出一点点代价。 谢执眸光晦暗的盯着身旁全然不知羊入虎穴的少年郎,喉结上下滚落。 他那可耻的声音终究幽幽飘了过来。 “沈爱卿,听说你家里有位发妻,你们少时便成婚,不知……她容貌如何?” 沈元昭没放在心上,如实道:“蛮娘自是年轻貌美,温婉贤惠,能娶到她,是臣的荣幸。” 谢执不说话了。 良久,他又道:“京城中盛行一夫多妻,你年纪轻轻高中状元,难道就不想要几个貌美的妾室吗?” 沈元昭有些疑惑了。 好端端的谢执问这些作甚,难道当皇帝的还管上臣子的家事了。 但她还是诚恳道:“臣家中清贫,能有蛮娘一个妻子便足矣,实在不宜再娶妾室,免得委屈了对方。” 谢执不高兴了。 “你容貌品行样样都是极好的,清贫算不得什么缺处。”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发觉到自己管得太多,说的话也已经超出君臣之道,又沉默下来。 半晌,他有些不甘心道:“那你认为朕如何?” 沈元昭怔了一下。 转念一想,算了,他都要死了,哄哄他得了。 “陛下身长九尺,魁岸美姿貌,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生来是九五至尊,自是神仙般的人物。” 末了,想起他曾经对自己的心思,她佯装惋惜的加上一句。 “若臣是女子,必定会爱慕陛下,只可惜臣是男子。” 这么直接的暗示,就差把“我不好男风”写在脸上了,谢执总该明白了。 然而,谢执眸光暗了几分。 这般极尽赞美之词,还说若是女子,定会爱慕他,这和当众说心悦他有什么区别。 “好,朕明白了。” 谢执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 沈元昭松了口气。 总算敷衍完这位不好伺候的主了,跟梦到哪句说哪句一样,也不知今天是在抽哪门子风。 她观察四周,试图从这片密林里找出什么破绽。 不料迎面撞见了戏阳和她的宫人,连那谢鸠也骑着马儿跟随左右。 “你们怎么在这?” 戏阳不大高兴。 除了安宁郡主,她最讨厌的两个人都到齐了,坏了她好心情。 谢执不由皱眉呵斥:“戏阳,你该称朕一句皇兄。” 戏阳瑟缩了一下脖子,不再说话了。 然而就在两兄妹对峙,谁也看不惯谁时,一位宫人着急忙慌,连滚带爬的跑来,跪到离谢执仅有几步距离:“陛下,不好了,马儿失控伤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提起一颗心。 秋猎时有人受伤,意为不祥之兆啊。 谢执拧眉:“带朕去瞧瞧。” 宫人点头,做了个转身的动作。 正当所有人放松警惕时,袖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径直刺向谢执。 沈元昭脸色微变。 该来的还是来了。 匕首却并未按照计划刺中谢执,被暗处一颗石子击落了。 是谢执的暗卫。 几道人影飞速闪过,迅速制服宫人。 眼看计划失败,对方一咬牙,竟将藏在嘴里的毒药含破,七窍流血而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执的马突然双目通红,摇头嘶鸣,胡乱在原地暴躁的踢踏马蹄,谢执下意识勒住缰绳试图驯服,反而惹怒了马儿。 马带着他冲了出去,快到暗卫都来不及反应。 并且密林里传来些许动静,十几道黑影跟了上去。 “是刺客。”十九率先反应过来,接着用轻功跟了上去,“保护陛下。” 其他暗卫纷纷跟了上去。 “怎么会有刺客?” 戏阳被吓坏了,她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一旁的谢鸠看着失控马儿远去的方向,眸光微闪。 沈元昭生怕他被发现,连忙低声呵斥:“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扶公主回去休息。” 谢鸠看了她一眼,再看了看一旁瑟瑟发抖的戏阳,没再犹豫,跟着护送公主回营帐。 沈元昭松了口气。 支开男主,让这些刺客暗杀谢执,这次计划一定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 手腕上戴着的木镯散发出微弱的血色光芒,一闪一闪的,像是在急切突破桎梏,想告诉她些什么。 第五十三章 遇虎 “警告!警告!宿主严重违反原著规则。在未曾达成男主【功成名就】前,反派炮灰【谢执】如果提前遭遇抹杀,未能按照原剧情死在男主手里,宿主同样会被强行留在原著世界。” “警告警告……” 沈元昭大惊,重新看向自己的手镯。 木制手镯极速收紧,死死扣在手腕处,一寸寸滚烫,连微弱红光也呈现出浓稠的黑,加上索命般的警告,倒像是摆脱不了的桎梏。 同时,地面上的小石子止不住震颤。 山崩地裂,一片哗然。 “这是地震了吗?” “秋猎遭遇天灾,这是不祥之兆啊!” 没有人注意到沈元昭的异样,他们何曾遭遇过此等天灾,在地动山摇中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只有沈元昭知道,这不是天灾,是原著世界即将崩塌的前兆。 她重新看向谢执和刺客消失的方向,眸光暗了暗。 必须阻止谢执被刺杀的结局,否则所有人都会被抹杀。 也包括她。 沈元昭最后看了眼镯子。 上面的倒计时一闪而过,是在提醒她还有半个时辰。 沈元昭一咬牙,猛扯缰绳,策马扬鞭往谢执的方向追去。 * 眼前事物化作虚影匆匆而过,山风如厉鬼哭泣。 地动山摇,落石滚落。 谢执被发狂的马儿带到一片密林,躲着劈头盖脸的枝桠,根本来不及跳下。 他伏在马背上,找准时机猛扯缰绳,痛击马首,期盼能让这匹疯马停下。 岂料惹怒疯马,一声嘶鸣,扬蹄,竟反口咬在了虎口。 钻心疼痛袭来,疼得谢执面目狰狞,他没有带配剑,索性取下发冠上的鎏金簪子狠狠捅入马首。 疯马嘶鸣,血流如注。 这反倒激起谢执嗜血的本性,他毫不留情地捅了十几下,捅出血骷髅眼,大骂:“该死的畜生,去死。” 马儿嘴一松,却也将用最后力气将谢执甩出马背。 他狼狈坠马,后背摩擦草坪钻心的疼,最后滚入河沟里,呛了好几口水才吃力地爬起来。 好在是条极浅的河沟,淹不死人。 没等他喘口气,羽箭穿风,发出咻鸣。 一支羽箭擦着谢执额头而过,落下一道血痕。 十几道人影悄然落下,训练有素的分成两排,前者提剑近身搏斗,后者搭箭上弦。 “狗皇帝,去死罢!” 一人劈砍而来,被谢执侧身躲过。 招数皆是冲着命门而来。 “找死。” 先前被疯马咬过的虎口隐隐作痛,这些人偏偏不长眼撞上来行刺,简直死不足惜。 谢执躲了几招后也开始用簪子反击,他下手毒辣狠绝,只是一招就让对方脑门开花。 在他迅速击毙六个刺客后,十九带着暗卫们赶来,见他被重重包围,当即叫了一声陛下,也与之和刺客们缠斗起来。 正当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 变故发生了! 一声虎啸撕破烈空,震得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 “怎么回事?”有刺客回首叫道。 “嗷——” 密林里腥臭直逼面门,一只赤黄吊晴斑纹利爪猛虎吼声如雷,竟直接如闪电般从灌木丛里一跃而起,用厚重大掌拍向那刺客。 刺客脑花四溅,当场毙命。 “是老虎!” 这虎的体型格外大,脸上带了道疤,瞎了只眼,应是刚吃过人,嘴里鲜血混着口水拉成银线。 刺客领头心中惊惧,却死死盯住不远处的谢执,厉声命令道:“所有人不许退,绞杀狗皇帝!还天下太平!” 其他人就没有他这个胆子了,吓得连剑都拿不住了。 猛虎冷眸扫视众人,将目光锁定刺客中的弓箭手。 弹跳起步。 不过是眨眼间,那名弓箭手尖叫,胡乱射了几次,便被猛虎咬断了脖子。 猛虎仍不知足,开始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刺客和暗卫死的死,伤的伤,只剩十九他们负隅抵抗。 就连谢执脸上都带了伤。 十九看准时机拽住受到惊吓的白马,将谢执推上马背。 “这里有我们殿后,陛下快走!” 谢执将他一并拽上马背:“上来!” “陛下!” “闭嘴!” 谢执甩鞭驾马。 而猛虎已屠戮了其他人,却并没有善罢甘休,啃咬几番后嗅了嗅便将目光锁定谢执两人。 它暴怒嘶吼一声,扬起虎爪果断追向猎物。 马承载了两人重量,自然不如猛虎的速度。 猛虎追上去,一口咬在马蹄上,又惊又疼的白马当即嘶鸣一声,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了下来。 两人迅速休整,一骨碌爬起来,缓缓后退,屏住呼吸。 十九的剑已断了半截,谢执的簪子同样近不了猛虎的身。 两人无声与猛虎博弈。 猛虎围着他们,发出恐怖的低吼。 “吼——”猛虎先发制人,目标明确朝谢执扑来。 两人配合默契,和猛虎近乎是以命相搏。 剑捅不穿,就用拳头,簪子折了,就用最原始的方式撕咬。 一番纠缠下来,猛虎带了伤,身形摇摇晃晃,而谢执两人同样身负重伤。 尤其是十九,有一只眼睛被猛虎活活掏了。 猛虎佯装没力气准备躺下,趁其短暂松懈,扬起虎掌朝谢执扑来。 “陛下小心!” 十九纵身替他挡住这一掌,当即口吐鲜血,依稀还能听到空气里骨头断裂的脆声。 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十九!”谢执目眦欲裂。 这可是跟随了他十几年的下属。 解决完了十九,猛虎看向谢执,用长满倒刺的舌头卷了卷嘴角的血,同样猛扑过来。 “咻——” 羽箭撕破空气发出鸟雀般的嘶鸣,径直扎入猛虎的眼中。 猛虎咆哮着在地上疼的打滚,胡乱用大掌摧毁着周围灌木丛,引得树干都是它可怖的抓痕。 谢执强撑力气回眸望去。 只见山坡上,一青衣少年郎背光而立,额间一点朱砂痣,身姿如青松挺且直,弓箭被她拉成破风的满月,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恍惚间,谢执还以为见到了修仙的道君。 但他定睛一看,竟是沈狸。 那个总是躲在别人身后,推脱自己不会射艺的沈狸。 沈元昭激活手镯,悄然往弓箭里注入电流,接连射出五箭,正中猛虎身躯。 猛虎咆哮,可伴随着电流钻入皮肉,发出烧焦的气味,它悲鸣一声,身形一晃,重重倒下。 “陛下,臣来迟了。” 沈元昭从土坡一跃而下,来到谢执面前,不由倒吸一口气。 伤得太重了。 身上全是血。 要是她再晚来几步,谢执必定得交代在这。 谢执借她的搀扶,直接脱力而坐,靠在树干上重重喘息。 他的瞳孔倒映出她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沈爱卿,没想到救朕的人会是你。” 沈元昭正准备回话,忽然,听到一声绝望的悲鸣。 “谢执,你去死罢。” 沈元昭几乎是下意识上前。 剧烈一痛。 一支羽箭正中她的胸口处。 “沈狸!” 她彻底晕死过去。 第五十四章 受伤 沈元昭意识昏沉得厉害,胸口疼,肩膀疼,浑身都疼,喉咙里像是吞了块烧火的烙铁,滚烫而干涩。 半梦半醒间,她微睁开眼,身体动弹不得,却能听到很多声音—— 羊献华的哭声,金盆碰撞,水流声,宫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还有承德无奈的劝说声。 “陛下,你这样不吃不喝也不治伤不是办法,我们已经差人去寻山脚下的医师了,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谢执似乎就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半晌,艰涩声音传来:“若不是御医被猛虎伤了,沈爱卿怎会如此。” 承德叹了一口气,不由替沈狸惋惜。 这次秋猎,只带了一位御医,其余御医早在半年前因为沈元昭那件事全被遣散回乡。 太医院人数不够,秋猎所带的御医从每年三人骤减成一人。 这怨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这畜生不长眼,偏偏就将那位御医给咬伤了,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闻言,沈元昭吃力的抬起一根手指,想要勾住谢执的衣角。 然而不知是谁在外头惊喜叫了声:“来了来了,医师来了!” 原本眸中无光的谢执迅速起身。 “快召进来,速速医治沈爱卿。” 沈元昭手指无力垂落,听到这番话,大脑呆滞了几秒,混沌的意识在昏迷前短暂清明。 医师? 她记得那刺客用尽全力朝谢执射出一箭,她挡了,那箭正中胸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医治,须得拔箭清理伤口。 拔箭清理伤口,就得先脱去她的上衣。 她胸口的裹胸、颈上的喉结,岂不是全都会暴露无遗。 思及,沈元昭试图凭借最后的清明睁开双眼,然而疼痛来袭,她的瞳孔逐渐涣散,陷入一片黑暗。 * 草长莺飞。 碧空如洗。 沈元昭悠悠转醒。 牵一发而动全身,胸口处传来一阵猛烈的疼痛,让她不由皱眉呻吟出声。 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垂眸检查全身,尤其是裹胸和颈上的喉结,连绸裤里的假巨巨,她都用手捏了捏。 确认一切安然无恙后,沈元昭这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收回肚子里。 她中的是箭伤。 很深。 若想医治她,就必定会扒光她。 沈元昭坐起身,闭了闭眸。 若她早料到中这一箭的代价是险些身份暴露,她只恨这一箭没让谢执来挨。 起码系统说过,谢执作为炮灰反派还不能死,那也就意味着,他也有男主一样的光环。 总能在危机时化险为夷。 可她就不一样了。 她沾不了主角团任何人的光环,死了,那就是死了。 无非是分两种。 痛苦的死,很痛苦的死。 当时情况紧急,她替谢执挡下那一箭后,顾不得其他,自然也没瞧见帮她医治的那人。 谢执,会不会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 她很不该为谢执挡在这箭。 可后悔了也没用。 她只能默默祈祷。 “你醒了。”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 阳光透过帘帐缝隙泻出,刺得沈元昭眼睛生疼,下意识抬手去遮挡。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歪倒在床榻。 “别动。” 白衣美人端着刚熬好的汤药,掀帘而入,一把将她捞起。 “你的伤口很深,箭上还有西域蛊毒,需要静养。” “多谢姑娘。” 洁白寝衣沁出鲜红血迹,沈元昭瞥了一眼正在发出微弱光芒的手镯,压下心中惊诧,捂着伤口,警惕的看了她一眼。 想必这就是负责医治她的人了。 同样也是这本男频小说里的女主——傅宁霜。 只是按照原剧情,她本该在江南鹤壁一案件中出现,并且和谢鸠雨中邂逅,一见钟情,携手破案…… 为何她会出现在这? “你不用紧张。”白衣美人坐在床榻边沿,用汤匙盛了口汤药,放到嘴边吹了吹,这才递到沈元昭面前,“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 “为什么?”沈元昭的视线落到浓稠药汤。 白衣美人怔了一下,柔柔一笑:“你是在问为什么帮你?还是为什么不告发你?” 沈元昭默了一秒,她并非拐弯抹角的脾性,“都是。” 白衣美人垂眸:“我见你衣袍用料都是几年前的了,里面更是打了补丁,想必不是出身富贵,而晏朝女子不被允许做官,你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能让一个女子冒着杀头的罪名,也要披上这身官袍,会是什么缘由?” “荣华富贵?位极人臣?” 她笑了笑,看向堆叠在桌上的青袍,那衣角都被洗到发白了。 “若是图这些,怎会混成这副寒酸模样。” “所以我就大胆猜了猜,应是家中无所依,这才铤而走险,披了这身官袍。” 沈元昭眸光微闪:“可我与你素昧平生,这些理由不足以让你犯下欺君之罪。” “若你需要一个帮你的理由,倒还真有。”白衣美人眸中似有一抹忧伤闪过,“你兄长沈清石于我有救命之恩,算吗?” 沈元昭脑中轰然炸开。 “你……” “你话太密了。” 白衣美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再次恢复那副外表温和内里薄凉的嘴脸,“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总该能喝了吧。” 她仍旧保持着喂药的动作,递到沈元昭面前。 沈元昭犹豫了一下,抬眸对上她清亮的眸,最终含上汤匙,将浓稠苦药吞下。 一口接着一口。 沈元昭都来不及像平时一样嫌弃药苦,就硬生生被灌了一整碗汤药。 苦的她舌尖都麻了。 “傅宁霜。”白衣美人主动道出姓名,旋即又问,“你和你兄长素来避世,为何这次替新帝挡下这一箭。” 沈元昭道:“非我本意,我为臣,他为君,若他死了,仅留我独活,难免落个护驾不力的罪名,到时牵累家人,又是一桩棘手的事。” 傅宁霜撇嘴:“倒也是,君来臣往,就是这般麻烦,我还以为你当他是明君,才舍身相救呢。” 沈元昭轻笑一声:“伴君如伴虎,何来情意?我与陛下共处时总能想起宫变时的惨状。陛下心狠手辣,杀伐决断,无非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傅宁霜为她的谨慎通透而赞叹,随后细心交代了几句,起身离去。 沈元昭刚躺下,合上眼。 一阵脚步声行至身后。 明黄色衣角撩过耳垂,酥酥麻麻的痒。 鼻息间萦绕着那股熟悉的龙涎香。 她睁开眼,屏住呼吸。 “毫无情意?心狠手辣?” 谢执嗓音阴冷,宛如寒冬腊月里积累在屋檐下的残雪。 “沈爱卿,朕不眠不休守了你三天三夜,你倒编排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推卸与朕的关系,看样子是讨厌极了朕啊。” 第五十五章 来者不是新帝还能有谁? 谢执今日穿了一身玄黑袍子,领口微敞,衣角用金丝镶嵌,绣了龙纹,广袖袖边垂坠了细碎银饰,金玉革带收腰,三千青丝简单被红绸束之,用银铃作为固定。 这样的打扮和往常格外不一样。 沈元昭怔了一下,随后挣扎起身,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按回床榻。 “陛......陛下。” “别动。” 谢执盯着她。 这霸道蛮横的样子,显得被他箍在方寸间的沈元昭越发羸弱。 想到先前和傅宁霜的对话,沈元昭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执定然是听到了她和傅宁霜的对话。 至于听了哪些,听到了哪些,沈元昭无暇顾及,她现在最怕的是谢执知道了她女儿身的秘密。 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沈元昭吞了吞唾沫:“不知陛下探望微臣,恕微臣受伤在身,不能及时迎接。” “微臣?”谢执晒笑一声,“依朕看,你胆子倒不小。” 沈元昭硬着头皮装糊涂:“微……臣不明白。” 为了提醒谢执她现在还有伤在身,沈元昭故作虚弱地咳嗽几声,“若是陛下认为我失了臣子本分,那臣便重新给陛下行礼。” 说罢,她扶着床榻,哆哆嗦嗦地就要起身给他行礼。 胸口处受了毒箭的伤口一扯,沁出点点殷红,隐约有崩开的趋势。 那些血迹很刺眼。 让谢执想起那天她奋不顾身替他挡住那冷箭。 那名刺客受过特殊训练,射出的冷箭淬了毒,用临死前最后的力气射出那一箭,力道自然极大。 也是那个时候,谢执抱起她,轻轻掂了掂,才恍然发现沈狸身量要比他小上很多,而且很瘦弱,像一把枯骨。 可这样弱小的人,却选择挡在了他前面,半点没犹豫。 他无声叹气,原本涌上头顶的气愤顷刻间烟消云散,将她扶回床塌靠着:“受伤了就且歇着。” 沈元昭心里翻了个白眼。 还不是你作妖,现在又在这装好人,可面上依旧乖巧:“谢陛下。” 谢执轻坐在她塌边,见她嘴唇干到起皮,便起身想倒杯热茶,自己喝了一口试了温度后就往沈元昭嘴里喂。 他没未伺候过人,差点没把沈元昭呛死。 “谢陛下。”她抹了抹嘴,委婉道,“不过这活还是让侍鱼来吧,陛下贵为九五至尊,怎可做这种事。” 谢执盯着茶杯被唇瓣润湿的一角,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方道:“侍鱼恐怕没心思来伺候你,十九受了重伤到现在还没醒,她正不眠不休的守着呢。” 沈元昭了然。 难怪醒来没见到侍鱼。 他们兄妹本是孤儿,得谢执垂怜,有了身份和名字,虽是东宫暗卫,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但不妨碍他们兄妹情深。 她都能想到侍鱼现在眼睛都要哭肿了。 正胡乱想着,谢执突然道:“侍鱼是没空,不过有人倒是想见见你,想当面跟你赔礼道谢。” 沈元昭没搞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却听营帐外传来一阵粗旷声音。 “沈大人,是我等有眼无珠,冒犯了您,今日特来赔罪。” 这怎么有点像耶鲁齐他们的声音。 似乎是为了证实沈元昭的猜想,耶鲁齐等人像是受过整齐排练般帘进帐,也有零零散散几个武将跟在后面扭扭捏捏。 每个人上半身都没穿,后背还背了藤条,应该是在效仿“负荆请罪”。 他们一进帘帐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准备跪下抱拳。 沈元昭哪里见过这场面,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拖着受伤的身子将众人扶起。 “诸位大人这是?” 见沈元昭不仅没斥责他们,反而第一时间拖着病躯扶他们起身,耶鲁齐等人脸上满是羞愧难当。 “沈大人,我们今日来是特地赔礼道歉的。”耶鲁齐表明来意,“我们之前对您有偏见,以为你是贪生怕死的奸臣,还骂您是小白脸,实在是太不该了。” “得知您舍身相救,中了毒箭,我们是羞愧难当,公明大人也已经骂过我们,我们这才明白以前错的有多离谱,我们用俸禄买了赔礼,还望沈大人原谅我们这些莽夫,收下吧。” 沈元昭求助似的看向谢执,谢执却嘴角含笑,定定看她,那表情仿佛是在说由你自己决定。 “沈大人不必勉强,但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用俸禄买的赔礼,请务必收下。” 耶鲁齐脸色涨红。 “沈大人,我们都是没读过什么书,但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您舍身救了陛下,那勇气就足以让我等佩服。” 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啊,沈大人,我们不求你原谅我们,这都是我们自找的,但还请收下我们的赔礼。” “是啊沈大人……” 沈元昭正想回话,岂料抬手扯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几个武将瞪着牛眼,忙上前做出搀扶的动作。 “沈大人你没事吧。” “沈大人……” 小小营帐塞满了一个个巨山似的汉子,还嗷嗷叫着她名字,脸上是初生牛犊般的单纯和关切,沈元昭看了,没忍住捂嘴轻笑起来。 “行了,诸位大人,快起来吧。” “沈狸只求日后莫要再叫我小白脸,还有别再欺负我的诸位同僚就好。” 此话一出,武将们脑子一时半会没转过弯,然而谢执听懂了,他也跟着笑了笑。 半晌,武将们终于反应过来,惊喜道:“沈大人,你人真好,你原谅我们了。” 沈元昭被他们如雷贯耳的动静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却还是点点头。 谢执瞥了他们一眼,敛了笑意道:“这次是沈狸饶了你们,若有下次,朕定不饶你们。” 武将们点头如捣蒜。 谢执又道:“行了,下去吧,让沈狸歇息。” 武将们蹑手蹑脚将赔礼放下,点头哈腰的退下了。 等他们走后,谢执看向她:“你且歇下,后日我们就启程回京。” “这么快?”沈元昭惊讶。 往年秋猎长达半个月到一个月,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就要回京了。 她垂眸复而抬眸。 难道是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但比秋猎还重要的事还能是什么。 许是看出沈元昭的思虑,谢执的声音淡淡传了过来。 “是薄姬,我们的人查出她曾在江南鹤壁一带现身过。” 第五十六章 薄姬? 沈元昭缓缓眨了眨眼。 时间太久远,她都快把这号人物给忘记了。 只是谢执为什么要如此坦率的与她说出这些,按理说,他该与公明景那几个近臣商讨,莫非自己舍身救了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已成了他心中可靠的近臣。 沈元昭吞了口唾沫。 她果然有当反派和奸臣的潜质,没打入主角团的核心,反倒是顺利在反派团成了骨干。 见她神色变化莫测,谢执眸色略深:“朕拿出这般诚意,爱卿莫非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沈元昭心头涌上不安:“……陛下这是何意?” “比如。” 谢执极轻极淡的笑了一下,大掌猝不及防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细细摩挲。 “朕和十九携手都未能杀死那只猛虎,你先前坠马手还受了伤,缘何你射出的羽箭就能直接要了它的命,你不是说,你不会射艺吗。” 没等沈元昭回话,谢执接着道:“不要用那些借口搪塞朕,沈狸,我要你亲口说。” 沈元昭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她早该料到的,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补,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谢执如此聪明,怎会看不出她每次都是在掩饰。 在这份寂静里,沈元昭抬眸,音色坚定:“陛下,臣有罪。” 这次换做谢执怔住了。 他道:“何罪之有?” 她道:“欺君之罪。” 谢执骤然沉默下来,定定的看着她。 沈元昭毫不畏惧的直视:“臣家中贫寒,不敢与其他臣子比试,更不想招惹是非,故而小心谨慎,臣欺瞒陛下不会射艺,是臣有错。” “臣确实会射艺,当时情急之下,见陛下性命堪忧,遂忍痛拉弓射箭。许是陛下和十九与猛虎缠斗,已让猛虎力竭,这才让臣侥幸杀了它。” 此番言论有理有据,除了省略去镯子的功能,沈元昭也的确是强忍疼痛拉弓射箭。 伤是真的,救他也是真的。 只有其中情意是假的。 不过这些足以让谢执相信了。 不出她所料,谢执垂眸,似是在思索她话中真假。 沈元昭却没给他时间反应,反而先发制人:“陛下要杀了臣吗?” 谢执下意识答:“不会。”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谢执看向她。 白璧无瑕的一张脸。 从一开始的相遇,她穿着状元郎的红袍,分明怕他怕得要死,抖如病鸡,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一点也不怕他了,现在反倒敢质问起他。 偏偏他还不能拿她如何。 “歇着吧。”谢执妥协,松开她的手,闭了闭眸。 言下之意,便是日后不必再提,就此揭过。 沈元昭眸光微暗,低声说了一句谢陛下。 谢执是个杀伐决断的脾性,屡次在她这里受挫,也有些郁闷,遂随口说了几句君臣的体恤话,便准备掀帘离去。 可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几只嗷嗷待哺的小虎崽。 他倒是忘记与她说起这件趣事了。 那是只母虎。 猛虎下山,原是地塌天陷,山脚下猎户寻到山洞,杀了几只虎崽,剥皮拆骨,为抢回剩余的虎崽,误闯入秋猎场,受了侍卫攻击,母爱使然,对他们进行屠杀。 他花钱将虎崽从猎户手中买下,本意是想斩草除根,替他那些死去的臣子,还有沈狸报仇。 可他了解沈狸,她豁达通透,有仇必报,杀猛虎绝不手软,可若是再杀了那虎崽,她必定不肯。 一时之间,谢执不知如何说起。 他定定站在原地,恰逢沈元昭背对着他躺下。 上衣松垮,露出半截白皙如温玉的脖颈,一颗鲜红的朱砂痣一晃而过。 谢执呼吸一滞。 但看着对方安然躺下的模样,他又恍惚怀疑自己莫非春|梦做多了,看错了。? 对臣子图谋不轨,这怎么听都…… 谢执脸色一白,索性转身大步离去。 —— 沈元昭安心养了两天,期间除了傅宁雪和羊献华,来往了许多同僚,有见势想攀附的,有打探情况的,也有真心钦佩她的…… 当然免不了司马疾几个老匹夫提起她时吹胡子瞪眼。 这些私下里的,都是沈元昭瞧不见的。 谢执为避免口舌,将猛虎伤人的事压下。 沈元昭如往日一般闭眼。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些不大对。 似乎有人在动她。 不对。 就是有人在动她。 沈元昭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刘喜那张雌雄莫辨,带着些许疯狂的脸。 他正压着她。 见她张嘴欲叫,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 “沈大人。”他意味不明的咧嘴笑了笑,眸中尽是疯狂,“应该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 沈元昭皱眉看着他。 这疯子想做甚? 刘喜慢悠悠道:“我的腿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我不找你算帐,该找谁?” 他松开手,让沈元昭短暂喘息。 “什么拜我所赐?”沈元昭毫不客气的反驳,“别什么都赖我身上,谁知道是不是你惹到旁人遭了报复。” “不是你还能有谁?”刘喜冷笑,“沈大人当真是好相貌,能让我一天之内挨两回打。” 两回? 沈元昭怔了一下。 羊献华上回不是说坠马受伤的吗,那理应是一回,为何会是两回,而且听刘喜话里的意思,好像没那么简单。 “别装傻。”刘喜恶狠狠盯着她,“我竟是不知你心思如此歹毒。” 莫名被扣了顶帽子,还压得她伤口要崩裂,沈元昭疼得龇牙咧嘴,也没了好脾气:“滚开。” 她反抗得厉害,刘喜突然顿了一下。 他风流成性,无论男女都玩过,可京城里最有名的男倌都没有沈狸这具身子软。 盯着她松垮的领口,他突然伸手穿过领子抚上锁骨与肩膀连接处。 入手是滑腻光滑的肌肤。 沈元昭浑身僵住。 他怎么敢。 “沈狸,你长得像小白脸,身子……”刘喜起了想要羞辱她的意思。 岂料眼前寒光一闪。 沈元昭竟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朝他刺去,虽险险躲过,却也让刘喜胯下发凉。 “你——” 他恨不得将她杀了解气。 黑暗里,借着月光,尽管伤口有崩开的趋势,可沈元昭还是忍痛用匕首防身,做出防御姿势。 只要刘喜胆敢做出下一步动作,她绝不手软。 就在此时,帘帐外传出些许动静。 有人来了。 第五十七章 同塌而眠 “堂堂督主和一个臣子厮混在一处,到时你该如何向陛下解释?”沈元昭低声威胁,“快滚。” 刘喜显然是慌的,可顷刻间他就冷静下来。 同样低声回应:“你也说了,我是堂堂督主,那杀个人的权利总该是有的吧。” 话虽是如此,但他还是在对方掀帘而入的那一瞬间,将身影隐入屏风后。 谢执掀帘而入,和沈元昭四目相对。 “你这是做甚?” 大半夜不睡觉,直挺挺坐在床上,这怎么看都相当诡异。 沈元昭在心里将刘喜痛骂了一通,面上却若无其事道:“睡不着,正想取本书去看就撞见陛下了。” 谢执颔首。 原来是如此。 可他还是不放心的扫视一圈,直到目光落到床沿处绸被的皱褶,怔了一下:“有人来过?” “回陛下,侍鱼,羊献华都来过。”沈元昭淡定将绸被上的褶皱扯平。 谢执听了后,果然没再多问。 “不知陛下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谢执脸不红心不跳道:“哦……倒也没什么,就是朕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我饮酒作诗,醒来心中惆怅,索性来找你说些君臣的体己话。” 因是背光而立,月光积在谢执鸦羽般的睫毛,整张脸庞都显得晦暗不明,沈元昭瞧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可他下一秒的话,就让沈元昭大脑宕机了。 “不知沈爱卿,可否往里让让?今夜你我君臣二人同塌而眠。” 沈元昭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陛下刚刚说什么?臣一时没听清。” 于是谢执放慢语速重说了一遍:“朕说,与沈爱卿同塌而眠。” 沈元昭汗颜。 倒也不用这样断句,让人听了怪容易误会的。 谢执黑如漆墨的眼珠子微微一转,“爱卿不必紧张,朕当年沦为质子时,别说是同塌而眠,就连和十九他们在一处沐浴都是常有的事。” “哦对了。”他笑了一下,“说到沐浴,朕倒是从未与沈爱卿同在一个汤泉沐浴过,等回了京城,不如你我二人寻个时机坦诚相待,互诉衷肠。” 沈元昭自问攻略任务无数,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可还是头一遭被这番话整得面红耳赤。 她和谢执,汤泉沐浴? 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她可没忘这看似冷酷无情的帝王,上次在温泉是如何拽着她的腿不放。 那灼热到要将她融化的体温,还有那莫名的坚硬,光是想想,她就已经觉得天旋地转。 见她迟迟不回应,谢执拧眉,“沈爱卿莫不是不愿意?” 沈元昭干笑两声。 这叫她如何回答?尤其是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屏风后可还站着一个大活人呢。 但转念一想,刘喜那家伙总阴魂不散的烦她。 她顿时改变了主意。 比起被刘喜这死阉货骚扰,还不如暂时待在谢执身边寻求庇护。 “陛下,夜已深了,快些上塌吧。” 她如此主动,反倒让谢执有些意外。 半晌,他颔首,将外袍脱掉。 沈元昭这才发现他里面穿着的是洁白寝衣和绸裤,倒像是就等她答应,做足准备来的。 沈元昭不敢直视,从桌案上抽了件外袍往身上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陛下见谅,臣怕冷,得添一件衣裳。” “无妨。”谢执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深知今夜能让她妥协,已是十分不易,于是表现得十分慷慨。 他躺在沈元昭身侧,因床塌狭小,两人近乎是肩膀碰肩膀,腿碰腿。 感受着彼此身上传来的温度,帘帐笼罩的一方塌间很静,静到能听到呼吸声。 两人各怀心事,呼吸交织,谁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沈元昭感觉身上一凉,悠悠转醒,恰逢谢执正背对着她,手里还紧攥着那绸被。 “陛下?” 因刚醒,沈元昭也没刻意像往常一般粗着嗓子,这会的嗓音含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娇柔。 “陛下这是怎么了?” 谢执背对她的身躯狠狠一颤,随后,语气颇有些怪异:“无妨,你歇着吧,我让承德去准备早膳。” 说罢,他拿起绸被就准备走。 沈元昭此刻还有些没睡醒:“陛下拿臣的被子做甚?” 谢执脚步顿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回头:“掉地上脏了,朕让宫女替你洗了。” “……哦。” 谢执走后,沈元昭这才想起屏风后的刘喜,遂起身查看,却发现屏风后空无一人,显然刘喜机灵得很,许是半夜就趁机逃了。 沈元昭心情大好。 啧啧,难为刘喜在这站了大半夜,腿还受了伤,这回够他长记性的了。 —— 另一边,谢执批注着堆积已久的奏折,脑海中却想着别的,沈狸拉弓射箭,如天神下凡的场景,抑或是夜宿东宫那次,她不卑不亢,通透豁达的观点。 明明家境贫寒,缘何会生出这样心思纯正洁净之人。 正胡乱想着,承德从外头急匆匆掀帘而入,在距离他几步之遥时跪下行礼。 “启禀陛下,沈大人的医师突然求见。” “医师?”谢执思绪回归。 应当就是那个在山脚下找的道姑吧,派出去的侍卫实在找不到大夫,岂料她主动站出称自己会医术,这才救了被猛虎袭击受伤的人。 论功行赏,他并没有忘,但这小小医师未免太过心急。 承德起身回话:“正是沈大人的医师,但她非比寻常。” “有何非比寻常?” “回陛下,她说,她姓傅。” 傅? 谢执微微顿住。 普天之下,胆敢丝毫不惧王权的傅,也只有那个傅家了,只是先帝在世时,不是已经将傅家满门抄斩了吗。 默了半晌,谢执抬起眼眸:“带她进来。” 侍卫将傅宁霜带入营帐内,随后无声退下。 傅宁霜神色平和,含笑直视帝王,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 谢执皱眉:“傅家罪臣之女胆敢苟活于世,面见圣上为何不跪?” 傅宁霜颔首,道明来意:“因为臣女手中有陛下日思夜想之物。” 似乎有所察觉,谢执锐利目光直射过去:“何物?” “一道先帝遗诏。” 第五十八章 回京 沈元昭刚用完早膳,屁股还没坐热就得知不必再等后日,今日下午就将班师回朝,不由震惊。 要说这秋猎不过短短几日,如今遭遇猛虎伤人,急切想将这些尸体运回京城与家人团聚,实属情有可原。 可猎场横遭天灾,按理说谢执身为帝王,起码得留下两日安抚人心。 这怎么会如此快就要打道回府了。 就算要去江南鹤坊逮薄姬和其余旧党,也不该这般快才对。 沈元昭怀揣着心事分析朝堂局况,百思不得其解。 “沈兄。” 羊献华却在此时掀帘而入,华丽俊美的脸上挂满了担忧,手中还攥了封家书似的信件。 难得见他这幅表情,沈元昭亦沉了沉心,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沈兄,可是我家中出事了?” 羊献华垂下眼帘,于一阵沉默中缓缓点头。 “你家中来信,干娘旧疾骤发,前阵子突然咳血不止,晕厥过去,现已昏迷三日,嫂子修书一封,让你即刻回京。” 沈元昭连连倒退几步,收下信件发现上面内容与羊献华所说一致。 京城离猎场所设驿站甚为不便,少则也要半天才到,而沈母和蛮娘一贯是受了委屈也不肯让她操心,能如此急切捎信让她回京,想必是走投无路了。 羊献华道:“沈兄,切莫犹豫了,你且回京,陛下那边由我去说,若怪罪下来,我与你一并扛着。” 沈元昭心头一暖,遂拍了拍他的肩,连句道谢的话都来不及去说,快马加鞭往家中赶。 半日时间,沈元昭就赶到平巷,刚踏入家门,便见一道小小身影正踩着板凳,踮脚去勾灶上的砂锅。 那灶台上的中药被熬得咕噜直响,因盖子没合上,被热气顶得直翻腾。 “寿姑。” 沈元昭心下一紧,三步并一步,伸手穿过她腋下,将她从摇摇晃晃的板凳上抱起来。 “爹!”寿姑两眼冒光,“你可算回来了。” 沈元昭眼中有酸涩,却柔声问:“你娘呢?怎的就你在灶房。” 寿姑耷拉着脑袋:“娘这几天一直在照顾阿奶,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饱,身子都熬垮了,寿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她突然用力抱住沈元昭的腿:“爹,都是寿姑的错,寿姑长得不高,力气又小,这才什么忙都帮不上。” 沈元昭心头一酸,轻轻掂了掂她,恍然发现她瘦了许多,只好摸了摸她脑袋:“寿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后面的事就让爹爹来吧。” “为什么?”孩子的话总是一贯的天真。 沈元昭轻声道:“因为,爹爹是一家之主。” 说罢,她找了借口支开寿姑,准备将灶台上熬着的药汤倒入碗中,可打开砂锅,她就怔住了,里面多数是些药渣,只有家里揭不开锅的人才会买这种。 默了半晌,沈元昭还是将药渣过滤几遍才兑出一碗药汤。 进屋后,蛮娘正背对着她。 沈母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刀子刻在她心上。 “阿狸可回来了?”沈母问。 蛮娘轻声回:“快了,我已经捎信去了。” 沈母闻言,急促咳嗽起来,攥着她手道:“你这孩子,何必特地捎信给她,她在朝中无权无势,如履薄冰,咱们帮不上忙便算了,何必让她徒增担忧。” 蛮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沈元昭已经行至塌前。 “娘,是儿子不孝,儿子回来晚了。” 短短几日,本就瘦弱的沈母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可见到沈元昭时,她浑浊的眸子里亮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儿啊,你怎的回来了,娘只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紧的,你这次莫不是提前赶回来了,没触怒陛下吧。” 她开始担惊受怕。 “不会的,娘。”沈元昭细心安慰了她一番,“儿子如今深得陛下重用,不必担心。” “果真?”沈母惊喜,咳嗽几声后对天祈祷,“这定是你兄长和你爹在保佑你,让我家阿狸官运亨通。” 几人隔了一段时日未见,有许多体己话没说,开了话匣总讲不完,沈元昭边听沈母絮絮叨叨,边喂她喝药,哄她歇下后,还不忘将门给带上。 蛮娘端着碗正准备回灶房,却被沈元昭喊住。 沈元昭诚恳道:“这些天你辛苦了。” 蛮娘有些受宠若惊的望着她:“……夫君。” 沈元昭叹了口气:“我既为你的夫君,便不会让你们过得如此拮据,可你也要答应我,将我真正视作夫君,视作可靠之人。这次家中若有难处,为何不与我说?” 蛮娘哑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夫君……” 她并非不说,而只是不肯成为累赘。 沈元昭回握住她的手,声线不大,但在蛮娘耳中仿佛震耳欲聋:“蛮娘,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妻子,若家中无米,你理应朝我打骂,而非一味忍耐。” “蛮娘,你有资格发脾气。” 蛮娘眸光微闪,盯着那双温暖的手,终是缓而慢的点头。 —— 沈元昭回到里间,反复确认无人后锁上门窗,通过手镯进入空间。 再次闭眼,睁眼,不再是置身于黑暗中,她才恍然发现一段时日没进来,里面已经悄无声息地升级成高不可攀的模样了。 比如曾经进入空间是一片黑暗,这回所及之处全是萤蓝色面板,占主位的是她自己的个人信息,其中健康一项数值为78%。 沈元昭将沈母的信息面板翻了出来,健康数值竟只有35%,这意味着沈母没两年可活了。 “系统。”她轻声呼唤。 系统给予回复:“欢迎宿主回归,距离您上线时间已过去152天,请问有什么需求?” 沈元昭道:“关于【沈蕊】的结局如何?寿命几何?” “原著【沈蕊】结局达成【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九。” 沈元昭皱眉。 这怎么对不上,就以沈母现在的健康数值,活两年都够呛。 系统检测出她的疑惑,遂解释道:“宿主,温馨提示您所在的界面仍在崩塌,关于【沈蕊】此类型结局偏离原著的不在少数。” “什么意思?” “意思是,由于反派黑化,致使原著剧情崩塌,本不该死的角色将会因为剧情改写将会被格式化抹杀。如果想回归剧情正轨,您需要尽快完成攻略任务。以下为您提供了攻略方案,是否接收?” 沈元昭:“接收。” “目前任务进度已达成35%,开启新地图——江南鹤壁坊,观音庙杀人案。您需要前往该地图,推动男主和女主感情发展,并破解此案。若在短时间内达成任务进度50%,【沈蕊】格式化抹杀的进度将会减缓。” 第五十九章 沈元昭自空间里出来,外头正值晌午。 蛮娘手脚麻利地备了午膳,桌案上是几碗粥和两碟酱菜。 沈元昭半晌无话。 兴许就连她们吃的这碗稀粥,都是蛮娘问邻居婶子借的。 她心里堵得慌,索性将那碗稠粥往蛮娘那边一推,落下一句我出去走走就踏出家门。 街上来往路人络绎不绝,她却唉声叹气,边走边想对策。 按照翰林院修撰的每月俸禄,不说奢靡度日,养活一家子是绰绰有余。 但她生生忘记了沈母因为遭受夫君和儿子死去的打击,身体状况愈发虚弱,每月都要吃药吊着。 如此一来,俸禄减半,一家子缩衣节食,过得十分拮据。 尤其上月自己还请羊献华吃酒,那些俸禄更是所剩无几。 沈元昭头疼不已。 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没等攻略成功回现代呢,她倒先饿死在这了,得找份差事补贴家用。 —— “就是你要找差事?”商铺管事的磕着瓜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正是。”为防止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沈元昭特地戴了面具,“鄙人擅于丹青,还写得一手好字,还请掌柜的帮我谋一份差事。” “等着吧。”管事的查阅了竹简,瞥了她一眼,“燕郊谢家小少爷需要一位教书先生,居于谢府,每日辰时授课,你可愿意?” 辰时恰好是沈元昭上朝的时间,她擦擦汗找借口推辞。 “那这个呢……” 见她不满意,管事的先后说了些活计,但要么不是时间相撞,就是价钱被压得可怜,没有一个适合沈元昭的。 一来二去,管事的也有些烦了:“你到底是不是诚心来找差事的?差事不挑你便不错了。” 沈元昭咬牙:“就没有别的差事吗?在家就能做的?” 她的意思是替别人临摹或丹青,可管事的却理解错了意思。 “有是有,不过……”管事的顿了顿,“这活恐怕你干不来,得要脸皮厚。” 沈元昭皱眉:“但凡涉及写字或丹青的,我都能做得,你尽管安排给我便是。” “行。” 管事的犹豫一番到底同意了。 他探出半个身子左右观望,随后叫沈元昭进来,似是有什么秘密要对她说。 沈元昭心下疑惑,可想到她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呢,都走到这地步了,如何能退缩。 她不再犹豫。 即使是再难伺候的主,她也认了。 管事的将她带入一间偏僻屋子时。 “这是?” 沈元昭盯着被黑布盖住的箩筐以及墙面上的丹青。 画的是几株并蒂莲,肆意在月光下绽放,妖冶生姿。 然而妙处并不是这几株并蒂莲,管事的伸手将丹青取下,递给她:“喏,看反面,你可会画?” 画卷太大,沈元昭抱了个满怀,旋即缓缓展开。 只是一眼,她就面红耳赤,当即啪的一下给合上。 “这这这……”她语无伦次。 “这可是好东西。”管事的心疼地夺过她手中之物,“世家贵族都乐于珍藏的佳作。” 佳作? 沈元昭哑然,回想起刚刚脑海里的画面。 那桌案凌乱不堪,一男一女,画的是狂徒闯入闺房……阴阳结合,水乳交融,分明是春宫图。 “你若是画得好,写得好,我必不亏待你,一个月给你这个数。”管事的却看不出她的难堪,拍拍胸脯保证。 “我……”沈元昭犹豫不决,脸红了又红,白了又白,“还请给我些时间容我想想,这毕竟不大体面。” 若是被同僚知道,那她岂不是颜面扫地。 岂料管事的大怒:“想想?你拿我当消遣呢,我瞧你一副穷酸样,猜你肯定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这才好心将这差事说与你听,你若是再犹犹豫豫便滚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他不耐烦地驱赶沈元昭,口中骂骂咧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状元老爷出来了,都要饿死了还想着体不体面,到底还是吃太饱了。” 他这番话丝毫没留情面,却也将脑子一片混沌的沈元昭打醒了。 是啊,都快饿死了哪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沈元昭咬咬牙,目光逐渐坚定。 “行,我干。” 干!干的就是这桩生意! —— 再说沈元昭驾马回京后,谢执等人顺利返回,围观百姓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大臣们的家眷,早早等候在城中两侧夹道迎接。 原本帝王进京是好事,立即有人高声欢呼,可渐渐的就不对劲了。 队伍上空环绕着乌鸦,带头的帝王跨坐大马,却是披麻戴孝。 队尾有侍卫陆续抬着担架,上面躺着断胳膊断腿的,抑或是昏迷不醒的臣子,再往后还有一具具简陋裹袋。 这是,死人了。 人群寂静三秒,不知是谁喊了声我的儿啊,竟是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一具尸体上。 那妇人约莫三十多岁,正值风韵年华,此时惊恐地捂着嘴,一双美眸不可置信,另一只手则颤颤巍巍地去勾下一枚玉佩——恰好是裹袋里掉出来的。 结果被她瞧见了。 反复确认后,妇人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当即身子剧烈一震,半惊半惧半忧,号啕大哭:“我的麟奴,我的儿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那尸体已被野兽啃食的不成人样。 其他家眷意识到出事,纷纷上前认领,紧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哭泣声,也有虚惊一场的惊喜声。 生死交织,对比强烈。 这场景不免让众人感伤,就连一贯刁蛮任性的戏阳都安静下来。 谢执没有给予任何解释,放其余大臣归家和家眷团聚,随后带着侍卫进宫。 —— 宣政殿内,承德为金鸾炉里添了檀香。 须臾,木质香揉杂着一股淡淡的药材香,沿着镂空龙纹徐徐升起,整个殿内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然而帝王发怒,素来如云雨骤起。 “啪嗒”一声,谢执重重将奏折丢在地上,眉峰冷厉得惊人:“秋猎一事本不想多说,偏偏这些酒囊饭袋连名上谏专挑朕的错处。依朕看,不如这江山该改姓司马。” 殿外宫人纷纷惶恐跪伏。 公明景同样心惊胆战。 陛下这是生气了,若不及时灭了火气,恐怕又得增添杀戮。 思虑一番,他拱手压低声音:“陛下,臣有一计。” “……” 听着他的计谋,谢执随手搁了奏折,屈指富有节奏地叩击桌面,半晌,极淡地说了句:“准了。” 有了谢执的示意,做起事来就很方便,公明景松了口气,心中已有了主意。 谢执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朝身后问:“怎的没见到沈狸?” 承德将羊献华转告的话全盘托出,大意就是家中母亲突发恶疾,沈狸提前赶回去了。 谢执怔了怔。 早听说她在平巷是有名的孝子,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思及对方家中清贫,谢执沉声对承德交代了几句。 承德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陛下……这。”古往今来可没有这样的特例,陛下待沈狸未免太好了些。 “去吧。”谢执语气很淡,半晌,默了默又道,“天黑之前,让她务必进宫谢恩,顺便……” 他顿了一下,眸光晦暗。 “领到昭化台的温泉去。” 第六十章 沈元昭抱着商铺管事给的临摹画卷,前脚刚踏入家门,后脚就被承德带人堵了个正着。 “沈大人,陛下特来请你入宫觐见呢。”承德笑眯眯的,目光却顺势落到了她怀里抱着的物件,“这是?” 沈元昭强装镇定:“好友送了几幅字画而已,还请承德公公等上片刻,我换身衣服便随你进宫。” 此时天色尚早,承德倒也没为难。 毕竟这沈大人今非昔比,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先前还替陛下解决了江南水患,这回陛下让她入宫,那定然是先行赏赐,亦或是提拔她。 总之无论是哪样,对于他来说都是结交的好时机。 “不急。”承德笑了笑,“轿子就候在这,沈大人尽管去便是。” 沈元昭谢过,钻进房间,边将那些不可描述的画册话本子藏在床底,边整理仪表,恰好蛮娘推门而入,反倒是让她想起一件事了。 “蛮娘,我记得你有个好手艺能遮掩胎记是吗?” “是,那是用一种特制的材料混合纸浆泥胚,虽能遮掩胎记和疤痕,但维持的时间不长,夫君问这些做甚?” 沈元昭意味深长地点头,摸了摸后脖颈处那枚红痣。 …… 戌时。 秋阳斜照,朱漆宫门依次洞开。 沈元昭被引进一处偏僻宫殿,十二级白玉台阶,两侧莲花灯高升,盘柱镶嵌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璀璨生辉。 殿内已布好一桌美味佳肴,她坐下静候,忐忑不安地不知谢执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要是真图谋不轨,她肯定拔腿就跑!抱着屁股跑! 窥见对方那张白璧无暇的脸时不时张望,鹿眸带着些惶恐。 屏风后的谢执哑然失笑,笑她总无时无刻小心谨慎,又笑她想法太过天真单纯。 若他此时非要对她做些什么,她就算是跑出这座宫殿,他也能把她抓回来。 “莫非这些菜不对沈爱卿的胃口?”谢执身着玄黑寝衣,散着头发,光脚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副极慵懒的模样,“怎的未见你吃上一口。” 沈元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头皮发麻,按耐住一颗惶恐不安的心,面不改色拱手道:“君臣有别,陛下尚未入座品鉴,臣岂敢独享。” 谢执坐在她对面,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沈爱卿,朕倒是有些怀念在秋猎场时的你了,最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拘着。” 沈元昭:“……臣惶恐。” “行了,此处没有君臣,只有你我。”谢执挥手让其余宫人退下,“你大可畅所欲言,大快朵颐。” 沈元昭只好举筷夹过一根青菜,塞进嘴里,味如嚼蜡。 反观谢执倒是兴致盎然,一直在往她碗里夹菜。 沈元昭不敢拒绝,硬是强忍着肥腻将其咽下,撑得肚皮溜圆。 期间,谢执托着下巴,目光始终在她晶莹透亮的朱唇,微隆的腹部流连。 “喝了它。”谢执取了碗浓稠鸡汤,不容置疑地推到她面前。 沈元昭喝了一口,顿时面色一僵,这里面似乎掺了别的东西,有药材的气味,和她给沈母抓的安神药气味有点像。 “御医为你调制的药膳。”谢执解释,“你救了朕,还有旧疾在身,若不细致调养,日后如何器重你。” 这话谢执曾不止一次说过,包括没有救驾的功劳前,御医确实给她准备了药膳,虽说要比之前的味道有几分差别,但谢执没理由大费周章地害她。 她只好一饮而尽。 见碗底一空,谢执眸光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殿外朝霞落下,只剩半点余辉。 喝完鸡汤的沈元昭欲言又止,此刻急切得想告辞归家,却苦于找不到借口。 另外,她几次察觉谢执虽是在假意饮酒,可那目光仿佛定在自己身上,暗藏一股剥皮拆骨的隐晦,心思分明全飘到别处去了。 谢执幽深目光将她上下打量:“还记得朕与你说过,归京后要与爱卿共浴,互诉衷肠,眼下便是良机。沈爱卿不如今夜就留下来,随朕去沐浴。” 沈元昭脑袋轰的一声炸掉了。 谢执怎么还记得这件事,那可是她一时半会胡乱敷衍的。 “臣……臣……”沈元昭支支吾吾的想找借口拒绝。 “朕不想再听到那些借口。” 见她屡次三番拒绝,谢执变了语气,居高临下的将她俯视。 他本就生得俊美,眼角眉梢却覆了晦暗,积雪般的凉薄,压得沈元昭终于回过神来。 谢执,可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主啊。 “去昭化台的温泉等着朕。” 他丢下这一句,末了,又道。 “若是不肯,朕亲自将你扒个干净,你自己选罢。” 这才是真正的谢执,本性暴露无遗。 他大步离去,沈元昭登时失了力气软倒在地。 莫非谢执是发现了什么。 否则怎么会突然宣她进宫,又如何会疾言厉色的非要与她共浴。 来不及思考,承德从屏风后走出,朝她笑得和蔼:“沈大人,请吧。” 他身后还跟着三两宫人,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件极单薄的寝衣,显然,谢执是早有预谋,就等着她跳进圈套。 沈元昭脸色苍白。 从了,她的秘密会被发现,不从,便是会触怒谢执。 触怒他的下场,定然会比现在惨百倍。 她嘴唇微颤朝承德看去,那是一双期盼,甚至是渴望他能替自己求情的目光。 承德不免心中为她捏了把汗,纵使在听到谢执下的命令时,他也曾惊讶过,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沈大人足够聪明,用不重要的东西换取别的补偿,也是值得的。 这位沈大人骨子里清高,眼下抵死不从,但假以时日总会慢慢习惯,慢慢适应陛下的。 他用上一贯暖如春风的音线,却是隐隐威胁:“沈大人还是自己换上吧,闹起来可就不大好看了。” 沈元昭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如鲠在喉。 —— 昭化台,温泉。 谢执仅穿了绸裤,披了件单薄里衣缓步而入,微微垂眸,一眼瞧见了缩在角落里跟鹌鹑似的那人。 他略微勾了勾唇。 第一次因权势在手,让对方不得不臣服,这种感觉,甚好。 沈元昭被迫脱了衣袍,裹着单薄寝衣跪伏在地。 她挑了件最厚实的绯色寝衣,可架不住身子纤细,这身寝衣不仅没成为她的庇护,还将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增添了几分韵味。 谢执喉结滚动,眸光也深了几分。 这些天夜间总是做的那些不可描述的梦,此时一股脑涌上心头。 每一张都是此人的脸。 惶恐的、混乱的、尖叫的、痛哭流涕的、欢愉的,无论何种模样,都是她,仅是她。 这股骨子里的炙热被关在体内太久太久,如今叫嚣着,如同烈火般叫嚣着想冲破桎梏,那坚硬,仿佛要从胸膛处顶破。 他原本也想压制这份火气,毕竟君臣有别,传出去定会遭千古唾弃,但在沈狸为他挡下那一箭开始,名为理智的弦就崩断了。 他甚至无耻的将责任推到她身上。 谁让你生了一张怜悯众生的观音相,谁让你生了颗玲珑心,谁让你次次都在眼前晃个不停。 活该。 明明是强迫,谢执却很满意,盯着她背上那对漂亮的蝴蝶骨,他想确定心中的那份怀疑,于是淡声道:“过来罢。” 沈元昭剧烈一颤:“微臣恳请陛下,准我就衣沐浴,给臣最后一丝体面。” 第六十一章 因是低头恳求,沈元昭并不能知晓对方的表情,然而她现在的一言一行却能完整地落到谢执眼底。 不知为何,谢执想起宫变时她也是这样跪在人群里。 鹤立鸡群的存在,他一眼就瞧见了她。 起初他以为是沈狸穿了身绯色衣袍太过扎眼,可后来细细思索,当日大臣们皆身穿绯色官袍抑或是探花、榜眼作伴,她在里面算不得出挑。 他想不通为何会注意到她,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沈狸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美人计,而他也顺理成章的接受了。 窘迫、恐慌,那张白璧无瑕的脸庞平日里端着清冷自持,如今终于龟裂,眼角泛红,伏地哀求,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一如当初他伸出手指在她口舌中描绘。 原来从一开始,有些事情就已经有了命中注定的答案。 谢执羽睫轻覆,阴郁如云雨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朕允了,过来罢。”他淡淡说。 得到对方答允,沈元昭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泡澡而已,谢执还没昏庸到强迫自己臣子行那事,对吗…… 她吞了吞唾沫,含胸驼背地沿着池边下水,却不敢靠近谢执,只敢在他的对面,且还紧贴着池壁,只露颗脑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谢执目光带了几分讥笑:“沈爱卿头不晕吗?” 水温是七分烫,是由天然温泉引入池渠,热气蒸腾,倘若泡的时间太长,身体孱弱者会被闷晕。 以沈狸的体质恐怕撑不过一个时辰,更何况,那碗鸡汤还被他特意掺了别的东西…… “臣不晕。”沈元昭声线微颤,隐约已有些呼吸不畅。 她还不能倒下,最起码,现在不能。 窗外皎月明亮,为温泉镀上一层薄薄碎光。 谢执盯着在温泉里身形逐渐摇摇欲坠,却还在苦苦强撑的人。 终于,药效发作了。 脚下一滑,险些在池中摔倒。 沈元昭猛然惊醒,用力咬了舌尖,尖锐痛意袭来覆盖了困顿。 她恍然意识到些什么,又震惊又惊怒地看向谢执,仓皇地用发软的双手撑在池边,试图借力爬走。 “沈爱卿要去哪?” 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 未等沈元昭惊慌回眸,高大挺拔的身躯已然来到她身后,那影子如他的主人般霸道蛮横,将她不留缝隙的包围,竟是避无可避。 谢执浑身湿漉漉,披了件寝衣,就如此盯着她。 仿佛是在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纵使沈元昭一直试图欺骗自己,可眼下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了。 她咬牙,转身重重往地面磕了几个响头:“陛下,臣答应你的共浴已经做到,还请陛下放臣归家,臣的妻女还在等着……” 她说得快而急,提及家中妻女时,语气更是加重。 然而谢执如何会看不透她的心思。 “沈狸,朕说过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尤其是,你这样故作聪明的人。” 伴随着脚腕处的一股大力,沈元昭猝不及防被拖入温泉。 她一时站不稳,胡乱地用双手拍打着水面,热气蒸腾得肌肤白皙透亮,犹如皎白粉珠,那双常年握笔的手沾染水气更添润泽。 谢执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 沈元昭呛了好几口水,尚未喘息便急忙抱胸靠着池壁半蹲。 顾不得君臣有别,沈元昭对上那双被欲望熏染的眼眸,质问道:“敢问陛下,这是要强迫自己的臣子吗?” 谢执距离她几步之遥,闻言,止住脚步,定定地看她。 “你这是何意?先前你分明说过若你是女子,自当心甘情愿嫁给朕。” 眼下之意,便是成全了她。 “臣已有家室,不好男风。”沈元昭用力磕头。 谢执却沉了脸:“晚了。” 意识到今夜在劫难逃,沈元昭是既后悔与他走得太近,让他误会,既觉得十分悲哀。 她突然直视于他,缓声开口:“陛下,臣有哪处对不住你?” 谢执一言不发,幽黑的眸子落在她那绝望异常的脸上,心中猝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对不住? 她何曾来的对不住,替他解决江南水患,不顾性命危险救下他……桩桩件件,分明是他对不住她,觊觎她,却不敢承认。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谢执的脸从一张变成三张,意志逐渐模糊,沈元昭重重喘息几声,那些尚未来得及说出的话语止于唇齿间。 安神汤的药效彻底发作了。 谢执伸手揽住,将软绵无力的人小心抱出温泉。 寝塌铺陈一新,他曲膝入塌,将怀里人轻放在柔软绸被,而后打落帷幔钻了进去。 谢执聚精会神地盯着陷入沉睡的人,从眉眼、秀挺的鼻梁、再到水润的唇瓣,一一用手指细细描绘打量。 “恨我罢,沈元昭。”他低声喃语,“只要你肯,无论是荣华富贵,抑或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朕都可以许给你。” “只要你肯付出一点点代价。” 反复呢喃着这欺人的话语,他开始去脱她的寝衣。 被温泉水泡湿的寝衣贴着她体型轮廓,美好细致。 他微微扯开她的领口,突然怔住了。 前几天在秋猎场为他挡下的那一箭,伤口还未彻底愈合,经由先前猛烈的反抗,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印在洁白的锁骨处异常扎眼。 谢执呼吸一止,猛然胸口一阵灼痛。 她凭死救了他,可他现在在作甚,是要硬生生折去她的傲骨。 他盯着那张脸,眸中灼热一寸寸消退。 一会是沈狸的脸,一会是沈元昭的脸,怎么也分辨不清。 最终,他白了脸,仓皇退出塌外。 殿外。 守候在外头的承德被身后的拉门声惊醒。 “陛下这是……” 还没半个时辰,陛下怎么就先出来了。 谢执揉着太阳穴,深深朝塌上帷幔处看去,抬脚迈下白玉台阶,临到承德身边,他闭了闭眸子,低声道:“将人送回去罢。” 说罢,他于月色中离去,只余承德和两个内侍面面相觑。 人都被洗干净躺床上了,陛下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第六十二章 解惑 沈元昭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惊惧地挣扎,额头浸透冷汗,唇瓣颤动,不知是在呓语些什么。 梦里,她身处寒冷炼狱,闭着眸,只依稀感觉身上好似压了千斤鼎,挣脱不开,粘腻毒蛇往四肢缠。 缠着缠着,耳畔传来谢执阴森凉薄的声音,颈脖处骤然一紧,那双灼热的大掌强势掐住她,带着将人吞噬的滔天怒火。 “沈元昭,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轰”的一声,灵台骤然清明,沈元昭惊惧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帘子,上面结着彩色璎珞和香囊。 正是闲暇时,她与蛮娘所编织。 守在床榻的蛮娘恍然惊醒,见她一副惊惧到极致的神色,当即道:“夫君,可是魇着了。” “蛮娘。”沈元昭怔怔看去。 她这是回来了? 蛮娘点头,遂告知她是被内侍送回来的,回来时浑身滚烫发高烧,给她和沈母吓坏了,忙活一整夜才让她退了高烧。 沈元昭第一时间便去查看自己腰上的系带,那是一种特殊的结,繁琐复杂,这里的人并不会这种系法。 意外的是系带一如往常。 谢执并没有动她。 蛮娘握住她的手:“夫君,那大人说你染了风寒突发晕厥,妾身并不信。夫君在梦里胡乱说了好些胡话,可是在朝中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没有直接言明,沈元昭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想问,可是有人逼迫…… “哪里有人敢强迫朝廷命官。”她含笑摇头,想到那人雷厉风行的手段,不忍心让她们为自己卷入风波,“蛮娘你多虑了。” 蛮娘定定看着她,眸光暗了几分,半晌,垂眸道了声是,一如既往的乖顺。 “对了。”蛮娘柔声开口,“那位大人还说夫君救驾有功,陛下赏赐了不少银两。另外又有些人上门送礼,我们拒不得,也不敢擅自动,东西眼下就堆在院子里。” “送礼?” 沈元昭掀开被子,不顾尚处于虚弱的病躯往外走。 院子里堆积着好几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奇珍异树,名贵字画.......将逼仄的屋舍挤得满满当当。 蛮娘追出来为她裹上厚实披风。 沈元昭一一扫视院中琳琅满目,嘴角冷笑。 谢执这是想用这些东西掩盖自己觊觎臣子的丑闻,是补偿?还是心虚,抑或是堂而皇之的怜悯?良心发现? 不论是何种理由都让沈元昭倍感羞辱和愤怒。 救的是一头觊觎她良久的豺狼虎豹,若非有原著规则庇护,她现在只恨他不能死在秋猎场,否则她又怎么会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除了宫里的,可还记得是哪家送的礼?”沈元昭问道。 “有几家认的,燕郊的谢家,尚书府的......其余的未曾见过,都是生面孔,不过都有留下请帖,请夫君去府上吃茶。” 蛮娘进屋里取了请帖,打眼看去竟有十几张,大多数和沈元昭并不相熟。 这些人定然是知道她救驾有功,送礼来巴结她的。 沈元昭没再说话,喊了端午,交代他除了宫里赏赐的及耶鲁齐他们上次送来的赔礼,全都原路退回,至于请帖,一一烧了。 “等等。”沈元昭突然喊住,伸手抽出请帖中的一张。 上面赫然写着,表兄亲启。 正是沈章台的信。 打开一看,大意是月底戏阳殿下要在宫里办百花宴,沈章台借此机会相看门当户对的好儿郎,遂邀请她也同去。 思及沈章台那双期盼的眼神,沈元昭想了想,到底还是将请帖和信一并收入袖中,而这一幕恰好落入蛮娘的眼底,她抿了抿唇,却并未说些什么。 此后,沈元照一如既往上朝,翰林院修撰,在兰陵宫胆战心惊的抄写道家真经。 她原本做足了打算,整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倘若谢执再通传她,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挣扎求生。 如此小心谨慎过了半个月,意外的是她与谢执保持诡异般的默契,君臣疏离,仿佛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时间一长,别说沈元昭疑惑不解,就连朝中大臣都开始私下议论纷纷。 毕竟他们都以为沈狸救驾有功,又曾见过陛下对她青睐有加,这般行径如近臣无异,理应提拔,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了。 怪,实在是怪。 也有人猜测是她说错话得罪了陛下,故而陛下不再重用她。 众说纷纭。 然而当事人却日日事不关己地忙活自己的事,上朝时打瞌睡,下朝精神抖擞,一来二去,风声渐弱。 殊不知这段时间,谢执也并不好受。 每每在朝堂总想故作无意地去窥探那张脸庞,却在见到对方瑟瑟发抖将自己裹成粽子,抑或是眸中盛满惊惧和抵触,一腔热血被泼了冷水般凉得透彻。 她怕他。 竟是怕他! 但转念一想,也对,她本就该怕他。 若不是自己那日太过心急,误解了她的意思,用了龌蹉下流的手段险些将她…… 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本不该如此。 一边白天心怀愧疚,觊觎非常,一边夜里春梦不断,沉沦其中,折磨得他头痛欲裂,几欲癫狂。 偏偏始作俑者担惊受怕了几日,便不长记性地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和羊献华他们勾肩搭背,好不快活。 一番对比下,她肆意潇洒,而自己身心俱疲。 终于,他没忍住召见信明道长,简单道明困扰已久的难题后,一手遮天,杀伐决断的帝王妥协般扶额叹气。 “信明道长,朕的梦魇究竟该如何解?” “陛下心中郁结难消,心生梦魇,倘若想消除,须得找出问题源头。” “可是……朕的梦魇时常是两个不同的人。” “人?”信明道长微微怔住,瞧见对方眼底黑沉阴郁,那欲求不满的…… 他忽然明白了,小心翼翼凑上前问:“敢问陛下可曾有过女人?” “不曾。” 信明道长心中更加确信了。 新帝年少就被当成质子送去敌国,在敌国过得艰难,自然便不会有人给他安排宫女教习男欢女爱的事,而后行军打仗,恐怕身边也没个人伺候,这才时常梦魇。 “那敢问陛下,梦里的人,是男是女?” 谢执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男子。” “咳咳咳。”信明道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抬眸打量了一眼谢执。 好小子,玩得真花。 见他在带兵打仗,抑或是朝堂谋略上无师自通,对这种事浑然不知,信明道长一番试探下便已知晓他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委婉劝他该召几个美人入宫做些男欢女爱的事,为皇储开枝散叶。 岂料乍然听见对方疑惑不解的发问。 “何为男欢女爱?” 信明道长差点没绷住,遂小声道:“就是陛下梦魇梦到的那些。” 谢执恍然大悟:“那就是男欢女爱。” “那倒也不是,呃,总之陛下应当是血气方刚……理应阴阳调和。” 信明道长如坐针毡,实在不愿意与他讨论这种话题,倘若再谈下去,新帝还不知会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 然而谢执面色一沉:“朕初登基,收拾老皇帝留下的烂摊子。江南水患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西北边疆战事不断。天灾人祸,易子而食,桩桩件件,压得朕喘不过气,何空去顾及旁的?” “咳咳,陛下,我也没说什么……”信明道长忙不迭喝了口茶压惊。 这年轻人咋还跟他急眼了呢。 谢执看着他,骤然沉默下来,随后发问:“朕还有一个问题始终未解。” 信明道长竖耳倾听。 “朕时常分不清这两人,她们原是表兄弟,为何会梦见她们在梦里会那般……” 似是被脑海里不可描述的画面一烫,他闭眸缓了紊乱的气息,难以启齿。 “朕只想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哪个是假,而非谁是谁的替代品。” 信明道长本就为他那几句话震惊得体无完肤,如今更是汗毛倒立,不由睨了眼这位看似薄情冷漠的新帝。 梦里与他缠绵的是对表兄弟,有时还会扮作摄人心魄的女妖。 新帝这多少有些恶趣味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信明道长垂眸一笑,“陛下,应当问问自己的心,是要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具傀儡,莫要将鱼目混作珍珠。” 第六十三章 二次进宫 自信明道长走后,谢执日日琢磨他留下的那番话,遂自然而然想到如果真夺了这位沈爱卿的清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首先,由先前“姜令仪”为前车之鉴,以司马疾为首的大臣们必定上奏弹劾,痛斥他无耻,身为帝王竟然觊觎臣子。 毕竟晏朝不比边境蛮夷,对于礼法纲常是刻到骨子里的注重。 若是他真干出这种事,那些大臣们会挨个扰得他不安生,抑或是撞柱自裁。 其次,他这位沈爱卿平日里从不拉帮结派,衣着朴素,打扮保守,脾性看似温顺,实则是个逼急了就会咬人的主。 骤然将她掠入龙塌,强行要了她,她不会寻死觅活,却会趁熟睡之际要了他这条命。 想到这里,谢执轻笑一声。 鬼使神差间,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想到沈狸那张清冷自持的脸满是恨意,用匕首割了他喉咙,或是愤怒掌锢他,他便觉得欲火缠身。 这般胡乱琢磨了好几日,谢执想破脑袋仍在想如何有一个万全之策,哄得他这位沈爱卿不哭不闹入龙塌。 在一个春梦过后的清晨,看着绸被上的污秽,谢执连日抓心挠肺的渴求如泄洪般爆发。 他终是沉脸,露出了霸道蛮横的本性,而非并不擅长的君子做派。 遂唤来承德,面不改色地下了个命令,却让这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太监差点惊掉下巴。 “陛下,沈大人还在抄写道家真经呢……” 依稀记得陛下前不久还规劝过自己,绝不能与臣子犯下此等荒谬绝伦的事,原以为是放过沈大人,可这才过去几日,陛下竟就将这些话抛之脑后了。 谢执似乎也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却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天黑前,务必让她入宫。” —— 在兰陵宫专心抄写道家真经的沈元昭,被不由分说地带到东宫。 殿内铺了层雪白波斯地毯,她战战兢兢地跪在上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为了能让谢执重回正途,沈元昭这些天也没闲着,从往昔想到今朝,思考谢执为何是弯的,又思考如何保住屁股,最终想到个妙招——扮丑。 贴上假胡须,涂黑脸,混搭袍子,潦草无比,这下谢执总该能失去兴致了。 宫内夜风阵阵,新帝裹着披风而来。 他看了眼地上老实跪着的人,微微怔了一下,随后便笑了,瞬间明白了她的小聪明。 “抬起头来。” 沈元昭抬头给了他一个自信的笑容,那模样看得一旁的承德都打了个寒颤。 谢执眸光从她“精心打扮”过的细节扫过:“沈爱卿,都是朕的错才让你做这幅打扮,你不必紧张,先起来吧。” 被拆穿的沈元昭不敢动弹。 他也没勉强,绕过桌案前落座,朝外间吩咐几句后,放柔了声线:“上次是朕让你误会了,今日让你来此,便是想解了这误会。” 内侍抬来座椅让她落座,这般礼数周道,反倒让沈元昭先懵了。 缓了片刻,她道:“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上次是朕吓到你了罢,确实,沈爱卿防着朕,惧怕朕,是人之常情。”他开门见山,“你对朕有救命之恩,朕却愧对你。” 他变得这样礼貌,沈元昭被吓得魂飞魄散。 谢执不动声色地从她面上扫过,眸光微暗:“今日召你来,是想与你说,朕到底是爱红颜,而不是那龙阳之好……此后,你我还是君臣。” 沈元昭本就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如今听他提及,话里话外还是诚恳道歉,一副要与她分道扬镳的模样,当即半信半疑。 不是她不相信,而是她太了解谢执,自年少时,她成为东宫伴读,与他周旋,便已知道对方是个怎样的脾性。 睚眦必报,得不到的东西就抢。 披着帝王皮,实际上就是在山上称霸的土匪。 现在突然与她说这些,莫不是有别的阴谋诡计在前方等着她? 谢执沉默地低垂眼帘:“沈爱卿,朕已经将心里话吐出,不知……你还可愿意相信朕一回?” 他生得好看,平日里都是跋扈张扬,难得露出少年郎般的脆弱。 一时之间,沈元昭鬼使神差拱手道:“臣自然相信陛下,日后陛下若有需要,臣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有了她这番担保,谢执意味深长哦了一声,眸光在她无意露出一截的白皙脖颈处流连:“沈爱卿果真对朕忠心耿耿,朕倒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 沈元昭瞬间懵了。 这么快。? 谢执苦笑了下:“你也知朕在敌国何种遭遇,身为质子,常常受人欺凌,吃不饱饭都是常有的事,还要日日提防那些要朕命的人,朕……已经许久不敢合眼了。” 沈元昭心下一虚。 敌国质子…… 好像都是因为她这个罪魁祸首昔日将他一脚踢下马车。 “朕身边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唯有你——”他忽然抬眼,定定看她,“是朕值得相信的近臣。” “沈爱卿今夜可以守在床塌,让朕睡个安稳觉吗?” “臣……”沈元昭陷入左右为难,“这实在突然,臣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陛下何不将十九或是公明大人召入宫?” 谢执眸光深沉:“十九仍在休养,公明景有要事在身。” 沈元昭浑身紧绷。 如此一来,这个人还必须是她了。 “沈爱卿不必勉强。”谢执幽幽叹气,“是朕在强求。也是,毕竟才出了这档事,你不肯,合乎情理。你回去罢,朕一个人也行。” 沈元昭纠结问道:“陛下,你我应当并非同塌而眠吧?” 有了上次的教训,她可断然不敢再上谢执的床榻。 谢执嘴角缓缓勾起,面上却诚恳道:“自然不是,你宿在你表兄曾经的塌上。” 他指的是当初那夜,意外留她宿在东宫,一帘之隔。 沈元昭斟酌片刻,终是于沉默中妥协。 谢执之所以有这样的隐疾,到底也是因为她,总归不是同塌而眠,她会尽量保持清醒,应该不会出岔子。 殊不知这份心软正中谢执下怀。 一旁的承德则处于震惊当中。 这还是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吗?怎么看都像勾栏瓦舍里的姿态,而沈大人便是那个被卖了还在数钱的。 须臾,熄灯,点了安神香,两人躺在一帘之隔,无话可说。 沈元昭前半夜始终保持清醒,直到后半夜,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骤然身子一轻,像是被人轻轻抱起,紧接着,两眼一黑彻底熟睡过去。 最新一章开车没控制住,进小黑屋了 卢俊义来到北关门见了赵构,宋军所有兵力已然汇聚在一起,只余下杭州城,只要攻破杭州城,方腊必败无疑。赵构仰天大笑一声,然后下令撤军,看得方腊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 “一人两千块过路费,一台车两千,把钱准备好!”突然,远处的人开口了,声音很大,是个中年男人,而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那边也是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有车子启动了。 然后这个影子离开了勾猪的身体,只影无形地凭空出现在地面上,然后极速地往翠玉宫移动而去,就好像天上有一只鸟儿飞过,地上的影子更以飞鸟百倍的速度移动一般。 这种等级的灵兽,若是有着一丝生命了话,随便一掌能将叶南给拍扁了。 其实,在特使前来时,萧蒲打便已经猜到了,这是宋军的谋略,他也没有说什么,欣然接受了。只不过担心的是那些跟随在身边南征北战的将领,故而他暗中传下命令,要是真的受不住了直接投降。 对于复国军成分复杂、令出多门的弊端,怀特是知晓的,也向父亲提起过,但并未受到重视。 众人恍然大悟,他们一直误解了是蔡王所为,不曾想到会是永宁郡王所为。赵构放心下来,不是蔡王所为就可以了。如果真的是蔡王所为,赵构也不知该怎么办,一边是自己的皇叔,一边是传授武艺的师傅,着实让他头痛。 “不是吧,他不是你男人吗,你舍得他去考验?”宗主严肃的说道。 附魔纹络能够随机增加1到30点的属性,要是运气好,在装备上附上30点的属性,就相当于领先别人6级的属性了。 “听说你在世纪地产公司有股份,能不能打听一下,世纪地产打算如何开发南方岛?”陈忠递给莫凡一支香烟,道。 平郡王府的这一变故,使得乌雅家欢喜坏了,德妃都特意将乌雅氏和纳尔德召进宫。 直播间里可以看到,双子大厦已经很高了,建筑边缘,有很多完全陌生的机械设备,往上面运送一个个很大的模块。 想到这里,优游乐毛骨悚然,紧忙从床上跳起来,在房间各个角落查找还有没有隐藏在这里的寻脑花,然而找了一阵发现并没有。 人造侏儒,或者人蛇怪物等等可不是只有后世才有,这年头偶尔也会有戏班子伴着人首蛇身的怪物游街挣钱。 但是,就在她整理直播道具的时候,有不少她的粉丝给她发消息,让她去看一看微博上面关于她那些不实的消息。 “这是丽娃游艇?”孟溪父亲特别喜欢游艇,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艘自己的游艇,在闲暇时间能带着家人出海。 莫凡捏了捏鼻梁:“可以肯定的,其中一块是,另一块的来历应该是。”莫凡笑了笑,将龟甲收入箱子里。 她娘家想要去国子监学习的人多的是,这名额可不能给一些乡下的泥腿子给霸占了。 冷宴对于她的配合很满意。因为邱秋手受伤,所以冷宴每天早晚腾出时间陪邱秋在家吃饭,中午邱秋和冷清带上午饭去冷宴的公司吃。 成嘉、秦乾早就有这样的猜测,并没有觉得意外。孙平、斗椒、斗般、蒍贾震惊之后,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平静。现在的楚国,完全有这个能力灭了赵、齐两国。 说着,一位老大爷有些心急,想要用手摸一下,余乐看到后,不禁大喊道:“不许动。”这位老大爷听到之后,动作瞬间凝固。 武眉她踩着针也要把舞跳完,这种坚韧他是真的很欣赏,可又有几分心疼。 “那后来你怎么把人叫来的?”严明顺问,武正思也竖起了耳朵,他也很想知道武眉是怎么救下他的。 同时,为了配合专辑众筹的需要,晚上会在逗鱼开通直播,欢迎大家进入我的直播间。 在洪荒世界之中,莲花是一种很受欢迎的物品。无论是神灵,还是仙人,亦或是当年的魔教,都算是很珍贵,很受欢迎的物品。 余乐望着笼子里那些毕业的蟋蟀学生,目光变得幽深,看来自己所设想的残忍计划,要从今天开始进行了,只能和那些老大爷说声对不起了。 “想好了吗?是安然离开,还是要我主动出手呢?”食指开始催问了。 李世民和秦天的事情,自然是秘密,但这个秘密要说不能够告诉其他人,也还真算不上。 眉眉急急地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将便笺放在了最醒目处,老爷子一进门只要不瞎就能看见的地方。 回想起往事,自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去天荡山拜师学艺就是她唯一的信念。 “你没事吧?”杜青松扶助几乎瘫倒在地上的寒梅,心疼的流下了眼泪。 一直以来都是被照顾,现在要去照顾别人,王曦还是蛮享受这种感觉的。出院这天是周一,同学都在上课,所以由王曦来接他出院。 第六十四章 “都出去。” 谢执抱着怀里的人屈膝进了床塌,眸光深沉,牢牢钉在那张白璧无瑕的面上。 得了他的吩咐,负责守夜的承德带着内侍悄然退下。 床塌铺陈一新,谢执仅着轻薄的寝衣,大敞着胸膛,将怀里恬静酣睡的人轻轻放躺,而后抬手打落绣着金丝龙纹的帷幔。 帷幔层层落下,掩盖住塌内情景。 谢执撑臂垂眸一寸一寸欣赏着怀中人。 浅如黛山的眉,小巧精致的鼻,微张着呓语的朱唇,再是瘦削的锁骨和漂亮修长的手。 明明中了安神香,却还坚持将手护在胸前,一副幼兽力求自保的姿态,既天真又自不量力。 谢执不由嗤笑出声。 不知是梦到什么,熟睡中的人呓语着,眉头不展。 谢执大掌裹住她一只手,许是让她感受到温暖,她神色略有缓和,乖巧的安静下来,不再动弹了。 “倒是会审时度势。” 谢执有些意外的挑眉。 余光瞥到对方腰间繁琐复杂的结扣,抬手想去解,忽然想到些什么,手打了个转,顺势探进她领口的锁骨处,往两侧拉了拉。 入眼是一大片白腻,好似温润透亮的玉。 他极清楚的吞咽了一下唾沫。 睡梦中的沈元昭下意识皱眉想扭头躲开,却被他霸道地捏着脸颊别回来。 谢执伏低身体,重重喘息,长期因梦境不断的情绪泄洪般奔涌而出。 最后轻咬着她细嫩柔滑的脖颈、锁骨、胸膛,欲望持续膨胀。 只可惜,不能。 最起码,现在还不能。 过了一个时辰,谢执重重伏倒在她身上,被色欲折磨到涣散的凤眸潋滟无比。 稍顷,他缓撑起身,凭借记忆将对方的衣物还原。 动作分明很克制了,这沈狸怎么跟姑娘家似的这般娇柔,还没实打实碰几下就留了印子。 若是叫她发觉不对劲,日后肯定就不许他碰半分了。 真麻烦。 谢执传唤内侍取了上好的膏药,亲自细细涂抹在那些痕迹上。 她皮薄,容易留痕,却也容易恢复,涂些膏药,明早就瞧不大明显了。 等一切处理妥当后,谢执才搂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 “啊——” 沈元昭滚落床底,撑着地面,瞳孔逐渐放大。 谢执,怎么跑到她床上来了? 不对。 沈元昭环顾四周,脸色微变。 她怎么跑谢执床上了? 听到耳畔传来的惊呼,谢执拧着眉缓缓睁开那双潋滟的眸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沈狸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沈元昭脑子乱成一锅粥,语无伦次道:“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眸光微转,始作俑者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沈爱卿。”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昨夜你魇着了,还非要与朕挤到一张床上,不记得了吗?” 梦魇? 沈元昭半信半疑。 这些天她的确总是反复梦魇,可她向来是个安分守己的,绝无可能梦游啊。 “你还真不记得了。”谢执似乎很失望很委屈,“亏朕“身体力行”照顾了你大半夜。” “陛下恕罪。”见他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不似作假,沈元昭忙不迭跪地,“臣近日的确有梦魇的毛病,冒犯了陛下,臣有罪。” “无事,起来吧。”谢执非常大度的原谅了她,“想必沈爱卿忧心政事以致于梦魇,是朕疏忽了,快回去歇着吧。” 他倒是第一次这样好说话。 沈元昭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浑浑噩噩站起来谢恩,走出东宫时,恰好迎面撞见端着盥洗用物的承德。 见到沈元昭嘴唇是肿的,蓬头垢面,眼圈发黑,两股战战,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而陛下大半夜还要了消肿的药膏…… 他当即心中起了几分怜悯心。 唉,他们的陛下可太没轻没重了,虽说活了二十多年身边也没个女人,但也不能光攒着劲往沈大人身上使啊,看看这被折磨成啥了…… “沈大人辛苦。”思考再三,承德决定还是出言劝慰几句,“能想开了便好,一回生二回熟,大人总会慢慢适应的。” 沈元昭品味着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再回过神时,对方却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殿内了。 今日罢朝,翰林院告假,沈元昭顺利归家。 蛮娘虽然已习以为常,可在沈元昭顶着那身花花绿绿的衣裳踏入家门时,到底还是被吓了一跳。 “夫君,一定要打扮成这副模样吗?”蛮娘叹气,遂替她换下那身难看的袍子。 沈元昭胡乱找借口:“是,陛下不喜铺张浪费,咱们得以身作则,穿得寒碜些。对了,今夜可就是那百花宴了?端午他又去哪里厮混了。” 然而身后的蛮娘没有动静。 沈元昭心下生疑:“蛮娘?” 一转头,蛮娘保持为她宽衣的动作,只是那眸中有她看不懂的神色。 “怎么了?” “没事。”蛮娘目光闪烁,为她解下外袍,勉强笑了笑,“妾身只是有些累了。” 沈元昭扶住她的胳膊,“你脸色不大好看,要不要叫个大夫。” “不用。”蛮娘垂下眼眸,“妾身先进屋缓一会便好了。” “……行。” 目送蛮娘离去后,沈元昭纵使心中有疑惑,却也没放在心上。 余光瞥见在院子里玩耍的寿姑,顿时绽开一抹笑,上前轻轻掂了掂她,从袖中掏出市集上买的泼浪鼓,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殊不知此时的蛮娘并未休息,而是通过窗缝窥视着这一幕。 明明是温情时刻,她却紧攥着那件外袍,如坠冰窖。 夫君年纪尚小,未通人事,可她却是经历过男女之事,深知那外袍一角点点白浊意味着什么,那气味,那颜色,分明是…… 蛮娘闭了闭眸。 尽管对方小心谨慎的清理了,可显然经验不足,不知白浊残留后会形成干涸。 蛮娘眉心直跳,那张温婉的面容此刻逐渐扭曲。 究竟是谁。 究竟是哪个狗杂碎,竟敢觊觎夫君,简直好不要脸! 想起沈元昭这段时日总留宿宫中,并且还故作这副打扮,蛮娘心跳慢了几分,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且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人定然权势滔天,非富即贵。 望着手里的外袍,鼻息间全然是那股淡淡的鱼腥味,蛮娘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她颤抖着手,忍无可忍用剪刀将这件袍子绞碎,仿佛只要绞碎,便眼不见为净了。 绞碎后还不解气地狠踩了几脚。 “贱人!”她痛骂。 看来,今夜这百花宴,她是必须得陪夫君去一次了。 第六十五章 危机 简单收拾一番后,沈元昭不敢耽误,准备带蛮娘上马车赶往皇宫,临出发前,沈母拖着病体爬起来,取出祖传手镯欲给蛮娘戴上。 蛮娘受宠若惊,忙不迭就要摘下:“娘,这是您的嫁妆,我如何能戴?” 沈母强硬替她戴上,“那些达官显贵最看重这些礼节,若是穿得寒碜了,娘怕你会挨欺负。听娘的,戴上,你是我沈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断不能委屈了。” 蛮娘抿了抿唇,求助般扯了扯沈元昭的衣角。 沈元昭看了一眼,笑着劝道:“戴上罢,蛮娘,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戴上它了。” 有了她这句话,蛮娘脸上飞快掠过一片绯红。 半晌,她看了一眼那张白璧无暇的脸,垂下眼帘,缓缓点头,极轻的嗯了一声。 马车缓缓行驶,两人赶往皇宫赴宴,进宫时已是戌时。 御园内每隔十步设有描金花团立柱宫灯,地面铺了鹅卵石,由绿衣宫人引领到亭内,此时御园除了十五列檀木紫案,有臣子落座,未出阁的姑娘则是三两结对在说体己话。 捧着描金漆盒的宫人鱼贯而入,在各列桌案依次摆放各色点心以及美酒佳肴。 未等两人落座,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 “表兄。” 沈元昭扭头看去,正是许久未见的沈章台。 她今日穿了身宝蓝色蝶花齐胸襦裙,外罩绯红开衫,配以明黄披帛,腰间挂了香囊和环佩,比起从前的清丽婉约,这会反而是符合这个年纪的鲜亮明媚。 “表兄……”沈章台拎着裙摆奔到他面前,“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我……” 她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便笑不出来了。 一只白皙细腻的皓腕暧昧且依赖地搂住沈元昭的胳膊。 “章台表妹,好久不见。” 平日素面朝天的妇人换上锦衣华服,面若桃花,轻轻抬眼,唇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极致潋滟的面庞衬得珍珠耳铛黯然失色。 看着两人相互依偎着,沈章台心中隐隐刺痛,艰难地挤出那两个字:“……表嫂。” 她记得这个妇人容貌虽美,却胆小怯懦,按理说不该会参加这种抛头露面的宴会,为何今日…… 沈章台努力甩开疑惑,随口夸道:“表嫂这身打扮花费了不少心思吧,头上的簪子真别致,不知是出自哪家铺子?” 蛮娘扶了扶鬓间的象牙镶花簪,语气轻描淡写:“见笑了,这是出自夫君之手,去年生辰时所赠,妾身万般爱惜。” 沈章台如鲠在喉,于是又转移话题:“那这镯子呢,水色极好,想必花了不少银子罢。” 蛮娘垂眸:“是传家宝,代代相传,只能传给沈家媳妇的。” 沈章台心中一阵钝痛,又看了眼沈元昭。 沈元昭回以一笑,拿出作为兄长的姿态:“章台,不论这个,你可有相中哪家儿郎?表兄表嫂都来为你相看。” “是啊。”蛮娘轻轻跟着说,“婚姻大事,重中之重,表妹身为沈家嫡女可要想清楚了。” 沈章台脸色更加苍白,像是被戳穿心事,又像是无处遁形的难堪。 同为女子,她岂能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味。 “多谢表兄表嫂,章台知道了。” 没等沈元昭再与她交代些什么,沈章台便已经无法容忍她们二人在眼前恩爱有加,遂以身体不适为由逃似的退下了。 沈元昭顺利落座,想起蛮娘第一次参加宫宴,担心她不适应,于是陪伴左右,时不时为她夹菜。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在眼里,又是艳羡又是唏嘘。 早听说这届沈状元容貌生得好,满腹诗书,并且是出了名的孝子,待妻子也极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身为当事人的沈元昭浑然不知,吃了几口菜,忽而想到戏阳作为百花宴的主角,这会却见不到人影,也不知去做甚了。 宫人们端来时令鲜果,来去如风,训练有素。 她随意叫住其中一个,问道:“戏阳殿下何时来?” “回沈大人,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暂且回宫了。” 戏阳随性肆意,奢靡享乐,时不时便会办个宫宴,也时常不出面,宫人们早已习惯。 沈元昭瞧了眼空空如也的座位,不知为何,眉心直跳,隐隐觉得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正胡乱想着,一道熟悉的面孔混入内侍当中,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偏偏这一眼,让沈元昭看失了神。 蛮娘顺着她目光看去,“夫君,是有何处不对吗?” “没事。”沈元昭回过神,敷衍的抿了一小口酒。 希望是她看花眼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夜幕低垂,东宫探子递上一封密信,谢执打开一目十行,食指轻扣桌案,半晌,冷笑出声,凌厉眸光始终聚焦在那几行字。 ——沈大人携妻赴宴,恩爱有加。 ——姜令仪扮作内侍,有所行动。 今夜后宫还真热闹。 公明景提议道:“陛下,要不要我们的人将姜令仪抓回来?” “不必。” 谢执凤眸微眯,溢出嗜血的冷光。 “囚禁她半年,总算是沉不住气了,和她那个命硬的爹一样讨人厌。朕倒是想瞧一瞧,这对父女,一个岭南罪臣,一个冷宫废棋,究竟能掀起什么风浪。” “若是叫她逃走了呢?”公明景到底还是不放心。 毕竟今夜是公主殿下设下的百花宴,若是让她趁机逃了如何是好。 “让她逃吧,逃到我们想找的人身边去,届时……” 谢执把玩着那张纸,将它放在蜡烛上,纸条在火焰中卷边,燃烧,如眸中急切想复仇的星火。 “朕要亲手,剥了谢鸠的皮。” —— 姜令仪打扮成内侍的模样,一路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宝珠殿。 “皇嫂,你还活着?” 戏阳满脸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曾经的姜令仪有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落魄潦倒。 她简直难以将那个美艳妖娆的皇嫂和现在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戏阳,救我。”姜令仪悲凄跪地,“我和薄姬娘娘待你不薄,只有你能救我了。” “谢执他就是个疯子,整整折磨了我半年,将我关在狗笼里与狗抢食,一刀一刀割我的肉,我太痛了,我受不了了,求你救我出宫吧!” 她掀起宽大袖摆,胳膊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有烫伤的,也有火烧的,更甚至有刀割的。 戏阳只是看了一眼,顿时心惊胆寒:“谢执当真半点不顾及和姜右相师生一场的情分。” 这半年虽说外头传言谢执囚禁了姜令仪,但她却从未见过姜令仪,也曾想过在各处偏僻冷宫找寻,然而每次都会被暗卫抓回宝珠殿。 时间一长,她自然而然认为姜令仪已经死了。 不曾想,姜令仪趁机逃了出来,还找上了她。 犹豫一番后,戏阳摇头:“我自身难保,救不了你。” 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姜令仪神情癫狂。 她抓住戏阳的胳膊,近乎是凄厉声讨:“我是你皇嫂,薄姬娘娘养育了你,她是你母亲,如今她危在旦夕,只有你能放我去找她,可你却见死不救,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女儿。” 女儿这两字太轻,也太重,戏阳被她摇晃得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乱麻。 “我……” 就在这时,殿门大开,外头的寒风吹了进来,一个高挑身影形如鬼魅般立在门槛处,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谁?”姜令仪大惊,当即后退。 现在的她听不得半分风吹草动。 月光将地面照得惨白如霜,那道鬼魅般的身影被光线拉长,将戏阳的身影彻底笼罩。 瘸腿少年郎怀里抱着那只无害的幼猫,一边抚摸着,一边轻笑着。 他走近了些,眸中印着晦暗不明的月光,轻轻的说:“殿下,我可以帮您。” “只要……” “您愿意付出些,小小的代价。” 第六十六章 修罗场 团花立柱,宝鼎焚香。 百花宴已达尾声,觥筹交错声,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 沈元昭心不在焉地饮酒,期间有同僚想上前结交,均被她以身体不适给挡了回去。 碰了一鼻子灰,珠帘后传来朝中新贵与勋旧的窃窃私语。 她听不太真切,却也能透过珠帘后那些探究目光猜出几分。 无非就是她在秋猎场以身挡箭救了谢执一命,他们都在赌她是值得拉拢的人。 只可惜这次要让他们失望了,单对付一个谢执就足以让她精疲力尽,旁的事她无暇顾及。 就在这时,伴随内侍高宣。 “陛下驾到。” 御园宫门大开,簇拥着最前方玄黑龙袍的帝王,沿着花团锦簇的风雨行廊缓步而来。 众人皆惊,跪下行礼。 沈元昭跟着跪下,余光一扫,却发现蛮娘脸色苍白,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杵在原地,她当即眼疾手快将人拉跪到旁侧。 “诸位平身,无需拘礼,照常行乐便是。” 有了他这句话,众人原本紧绷的心弦同时默契一松,虽说都收敛了些,但总算没有先前那般死寂了。 谢执缓步走向御座,面上无悲无喜,唯独那双鹰隼般的眼,一一将底下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半晌,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对璧人身上。 少年郎清隽挺拔,如一株清竹,身侧的妇人容貌美丽,正依偎在她怀里,不知是在说些什么,沈状元郎还特地侧身附耳,听那妇人低声说话。 真是,有够碍眼的。 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旁边的承德亦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顺着他目光看去,顿时就明白了。 他轻声提醒:“陛下,切莫忘记公明大人的交代。” 今夜还有条大鱼要去捞呢。 “聒噪,朕像是那种冲动的人吗。” 谢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遂瞥了他一眼,承德变了脸色,往后瑟缩了一下脖子。 蛮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摆,讷讷道:“夫君,那便是当今陛下吗?” 因是侧首,沈元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联想到先前她的失态,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被震慑住了。 “是了。”沈元昭轻轻在桌案下握住她的手,却意外发觉她的手冷得彻骨,“蛮娘,莫要直勾勾盯着圣驾,这会被视为不敬之罪。” 蛮娘怔了一下,缓缓收回视线,感受着那双温暖的手,再是眼前那张白璧无暇的脸上是无法忽视的关切,于是依偎在对方左肩。 “有夫君在,蛮娘什么都不怕。” 殊不知这一幕刺眼地落到御座上的人眼底,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谢执静静看着。 看着那人看向对方时璀璨如星的眸子,看着那人温柔地轻拍对方后背,看着那人替对方撩去鬓间乱发,看着两人相互依偎,恩爱有加的小动作。 殿内喧嚣声将他簇拥,可他却没由来的烦躁,眼神钉死在那人在烛火中温柔舒展的眉目。 两人之间那种极信任的姿态、极刺眼的亲昵,俨然将他划分在外,好似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细细想来,沈狸何曾对他有过如此真心相待的笑容。 谢执微微转动眼珠。 那容貌昳丽的妇人……就是她口中年轻貌美,温良贤淑的发妻罢。 模样勉强中上之姿,可惜一副狐媚子的模样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这样的女子丢入京城少说也能再找出上百个,也不知道沈狸究竟看上她哪一点了。 若是可以,他真想将两人扯开,大骂一句伤风败俗。 他忍得难受,承德在身后是看得清清楚楚,自家主子把九龙盏都快捏碎了,这明显是要杀人的前兆了。 他刚想出声劝阻,却被谢执率先打断。 “放心,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耽误了大事。” 偏偏此时沈元昭浑然不知地扬起一抹笑,亲手从白玉瓷碟取了枚糖渍梅子送入蛮娘口中。 “来,尝尝这个。” “咔擦”。 名为理智的心弦一如御座上新帝手中那枚价值连城的九龙盏,已然在此时化作齑粉。 周遭肃然一静,朝御座看去。 承德闭眸。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新帝居高临下端坐在御座,面色非常平静,平静到让人隐约生出几分畏惧。 那只由西域进贡的九龙盏碎裂在地,而透亮酒液混着几缕血丝,正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对上他平静目光的沈元昭心头猛地一颤,连带着那枚糖渍梅子也滚落在地。 直觉告诉她,她好像做错事了。 谢执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白玉台阶,玄黑龙袍拂过金砖,仿佛自带一股帝王的威压。 他停在了沈元昭面前,一个眼神都没给身侧的妇人,似乎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死物。 虽然不明所以,可强烈的求生欲还是让沈元昭率先跪地:“陛下万安。” 一旁的蛮娘沉默地将视线落在谢执身上,又落到跪着的沈元昭身上,藏在桌案下的手蓦地一紧。 好在谢执无瑕顾及她的失礼,他冷笑了一下:“沈爱卿,早闻你和发妻鹣鲽情深,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当真叫朕好生羡慕。” 沈元昭汗流浃背,也不知是哪里做错了,随后思虑了一番才道:“陛下贵为天子,理应后宫佳丽三千,何故羡慕微臣,当真让微臣惶恐。” “后宫佳丽三千?”谢执扯了下嘴角,眼底寒意更浓,“可朕却只想取一瓢饮。” 殿内死寂。 众臣皆是一懵,面面相觑。 新帝这是在说些什么?哦,刚刚好像是在说羡慕沈状元和发妻鹣鲽情深,但又来了句只取一瓢饮,这是何意? 他人不知其中情况,但有过前车之鉴,差点屁股不保的沈元昭却深知他在说些什么。 她震惊地看着谢执,用极小声的声音道:“陛下,你答应臣……” 剩下的话语尚未说完,谢执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瞥了一眼身侧默不作声的妇人,随后一把扯住了沈元昭手腕,那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没整个人跌入怀里。 “陛下?!” “夫君!” 眼见沈元昭受人桎梏,一贯好脾性的蛮娘也惊叫出声,可她看着阴沉着脸的新帝,既是畏惧,又是犹豫不决地想上前帮忙。 “你怎么不告诉她。”谢执笑了一下,忽而凑近沈元昭的身前,用一道足以让旁人听到的音量道,“告诉她,你曾不顾性命为朕挡过一箭。” 此话一出,蛮娘惊愕地看向她。 沈元昭迫切的想解释自己只是怕她们担心,然而谢执却将力道收得越紧,紧到仿佛怕她逃离这份掌控。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难以收场。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披头散发的宫女从外头连滚带爬的扑倒在地,带着尖利哭腔,语无伦次的大喊: “不好了!公主殿下掉进荷花池溺毙了!” 沈元昭明显感觉到手腕骤然一松…… 第六十七章 公主失踪 谢执转过头,看向那痛哭流涕的宫人,方才那股与沈元昭二人针锋相对的偏执戾气,顷刻间便被震怒所取代。 他大步流星赶往荷花池。 沈元昭终于得到久违的自由。 对比旁人的震惊,蛮娘对他们口中的“殿下”浑不在意。 她心中惦念的只有沈元昭。 “夫君,你可有事?” 沈元昭像是刚回过神,麻木摇头:“无碍。” 她在想旁的事。 按照原著剧情,戏阳作为无甚紧要的配角,结局本该是前往蛮夷之地和亲,结果半路被劫,从此消声匿迹。 现在才哪到哪,怎么好端端地溺毙在荷花池了。 存了这份疑惑,沈元昭安排蛮娘搭乘沈家马车先行归家,至于她无论如何也要前去一探究竟。 蛮娘虽不情愿,但看着众人惶恐或震惊的神情,心思玲珑如她,如何会不知今夜宫中发生大事了。 她握了握沈元昭的手心,给予作为正妻最大的陪伴和支持:“夫君,你且去罢,家里有我,无需担心。” 蛮娘总是这般听话懂事,全然忘记了她隐瞒中箭一事。 沈元昭越发愧疚,她只好道:“蛮娘,等我回来向你解释。” —— 此时的荷花池边已聚集不少宫人和臣子。 据宫人们所言,侍卫巡夜时发现戏阳醉酒后跌入池塘,被水草缠了足无法脱身,精疲力尽而溺毙。 谢执赶到时,尸首已被侍卫打捞上来,就这样安然摆放在地上。 “真是殿下吗?” 明明前天还活蹦乱跳的人儿,竟然就香消玉殒了。 众人不可思议的同时,也目光复杂地看向沉默无言的帝王。 陛下生性凉薄孤僻,世上仅剩这一个血亲,虽说关系不睦,可这回亲皇妹溺毙,最痛心疾首的莫过于他了。 谢执并没有靠近,而是将袖袍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才吩咐道:“承德,你去瞧瞧。” 承德低声道了句是,随后缓慢靠近女尸,小心且恭敬地撩开潮湿发丝。 只是一眼,谢执呼吸一滞。 女尸发髻上的金步摇镶嵌了一颗硕大东珠,正是他曾经送去宝珠殿,戏阳爱不释手之物。 像是为了印证那个答案,承德跪地,悲怆大哭:“是殿下,是公主殿下。” 谢执不再说话了。 他这方恍然记起,昔年在凤仪宫时,母妃诞下这位小他十一岁的皇妹。 外头鹅毛大雪,宫里烧着地龙,宫女们搂着女婴围在塌前欢笑,他想瞧瞧皇妹,却被母妃调笑着打发出去。 伺候母妃的姑姑们掩唇窃笑,偷将皇妹抱给他看。 他看了,很小,很丑,像个没长开的,皱巴巴的小猴子。 姑姑们叮嘱他,日后要好好保护皇妹,原本是打趣的话,他却当了真。 登基后戏阳认贼作母,他也不生气,说到底都是他的不对,早早便去敌国成了质子,如若不然,她本该教养在自己身边,而非由薄姬故意纵容。 想到这,再瞧了瞧那具女尸,谢执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钝痛。 直到皎洁月光折射在那具女尸腰间的白玉环佩,他忽然顿了一下。 不对。 眼线分明说过戏阳身体不适回宫歇下,既是如此,缘何要打扮得如此隆重,仿佛生怕他不知道这是戏阳。 难道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谢执脸色阴郁,扭头低声对承德交代了几句。 承德擦干眼泪,深知其中利害,悄无声息地退下。 仅有猜测自然不够,谢执缓步走向那女尸,如同怜爱皇妹的兄长,而并非高高在上的帝王,将女尸轻搂在怀里。 因他的动作,女尸小臂柔若无骨的滑落在地,却未曾见到那颗极小的朱砂痣。 谢执胸腔处堵着的那口气顷刻间消散。 此具女尸并非处子之身,自然也不是戏阳。 半晌,他目光阴鸷地扫视跪了一地,满脸惶恐的宫人们。 “朕叫你们看好公主,你们便是这样看的?” “陛下恕罪。” “陛下,奴婢们亲眼盯着殿下歇下的,后来也不知怎的,突然昏睡过去。” “陛下饶命。” 几个宫人深知小命休矣,战战兢兢的磕头求饶。 谢执闭了闭眸子:“都拖下去罢。” “等等——” 人群里突然多出一道喝止的声音。 谢执转身看去,恰好看见沈元昭使劲从人堆里扒拉出来,头上玉冠歪了,原本整整齐齐的衣襟处扣子也少了一颗。 他忍不住皱眉。 她瞎掺合什么? 好不容易挤出来,沈元昭拍了拍身上的灰,方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有猫腻,还望让臣上前一观。” 谢执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旁人这会都怕触了他霉头,恨不得退避三舍,她倒自己送上门。 沈元昭拱了拱手:“陛下,如此定夺未免草率,臣毕竟是公主的老师,倘若这具女尸并非公主,岂不是着了贼人的道。” 谢执默了默,道:“倘若不是朕想要的答案,还冒犯了公主,沈狸,你可知你的下场?” 沈元昭听出话里的威胁,可她不能在这退缩。 何况,她也并非没有准备。 先前在人群里观察过女尸,虽然身段和容貌都是戏阳的,但那颈脖处被水泡发,颜色明显不对。 起初她以为是女子脸上的铅粉,而后另一个细节让她坚信这具女尸绝非戏阳。 “陛下,臣要事先问宫人们几个问题,还请诸位回避。” 谢执允了,让众人退避,只剩下那几个负责伺候戏阳的宫人。 沈元昭见她们大多是女子,被今夜一遭吓得痛哭流涕,魂飞魄散,不由放缓声音:“诸位娘子莫怕,想活命就得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几个宫人止住哭声,不约而同地朝她看去。 沈元昭问道:“百花宴时公主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几个宫人哽咽着点头。 沈元昭松了口气:“那公主殿下身上穿戴的可是她最喜爱的?” 宫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宫人回道:“大人,我是负责公主梳洗的宫女,那些物件确实是公主最喜爱的。” 如此,沈元昭了然。 公主身体不适,又怎么会醉酒,还穿了这身隆重繁琐的打扮大半夜在荷花池晃荡。 她也算了解戏阳几分,这家伙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有谢执这个帝王当皇兄,她素来肆意妄为,光着脚在宫里跑,自然更不会刻意打扮成这副模样。 她柔声道:“多谢。” 问完这些,就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去证实了。 沈元昭走向那女尸,细细查看对方的手、喉咙、牙齿、以及颈脖,最后是撩开潮湿发丝。 摸索一会,果然如她所料,发丝里藏了几根细软银针。 几个离得近的宫人们屏息以待。 她直接抽出那几根细软银针。 在皎洁月光交接处,女尸面容轮廓细微挪移,转瞬间就成了另一幅陌生模样。 宫人看了眼,惊叫起来:“陛下,这不是公主殿下,这是姜太子妃身边的宫女扶翠。” 沈元昭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将细软银针呈到谢执面前。 “陛下,这是江湖人士的密术,比起寻常的易容术,这是更为高明的换骨术。” 谢执盯着那细软银针,又看了那张白璧无瑕的脸,心头燥火更盛,也滋生出一种更为强烈的、渴望彻底掌控的狂热欲望。 “沈狸,朕倒不知你还会验尸。” 沈元昭心里咯噔一跳,然而谢执却已拂袖离去,只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眸。 今夜的京城,注定因为戏阳公主失踪不再平静了。 第六十八章追捕谢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元昭听闻谢执亲自带着大批锦衣卫准备出宫抓捕贼人。 锦衣卫是宴朝最精锐的一批亲信,执行密旨,负责保护历代帝王安危,若非清理皇家叛徒,以及前朝旧党余孽,谢执断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戏阳殿下假死,偏偏这时候谢执动用锦衣卫抓捕! 沈元昭实在想不出除了谢鸠,还能有谁会让谢执如此忌惮,于是她一路赶往宫道。 尚未喘口气,身后宫道传来隆隆响起马蹄声。 夜风骤然变得森冷,卷着雾气湿寒,扑打在粗砺墙面。 沈元昭扭头看去。 谢执策马奔在前头,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马背左右分别携带着桦皮弓和佩剑,那张被黑暗交叠的眼眸此刻暗藏杀机。 显然,这次他是冲着谢鸠的命去的。 至于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节使江衡则是带着一队精锐缇骑,紧随其后。 甲胄与刀鞘偶尔相碰,发出冷硬的轻响。 这般近距离接触肃杀洪流,让沈元昭第一次恍然意识到皇权之下,人命如蝼蚁卑贱。 “你来做甚?”谢执勒马停下,皱眉呵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沈元昭额头前的发丝被汗水打湿,官袍下摆已被奔跑时溅起的泥水脏污。 然而对上那双威严审视的眸子,她却不卑不亢道:“陛下,请带上臣罢。臣是殿下的老师,今夜有贼子掳走殿下,臣难以心安,只有亲眼见到殿下无碍,臣方可放心。” 谢执盯着她。 她同样盯着他。 月光照映得那双鹿眸如水色清亮,谢执最终妥协。 没等沈元昭反应过来,一股强势霸道的力量自腰间传来,谢执单手将她带上马背,用玄黑大氅遮去凌冽寒风。 一行人驾马奔向宫外。 出宫门时,沈元昭从大氅里偷瞄了一眼。 封锁宫门、城门的命令显然是提前传下,侍卫们举着火把在宫里四处巡查。 那些参与百花宴的臣子家眷们无一例外全被拦截,每张脸上都是困兽般的惶恐。 因为戏阳殿下失踪,原本欢声笑语的百花宴如今只残留死寂和寒冷。 沈元昭瞥见沈章台和蛮娘在马车暂避,不过两人身边皆有沈家人护着,理应出不了岔子,她想了想就没出声,省得生出事端。 锦衣卫都是个中高手,追踪并不算太难,也可能是谢鸠执意带个人潜逃,多处不便。 总之锦衣卫节使江衡很快通过些许蛛丝马迹锁定了大致方向。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谢鸠躲开众多耳目,竟还能带着戏阳殿下逃到西侧城门,如若不是谢执提前下令封锁城门,就差点让他逃了。 “放开公主殿下!” 江衡率先射出一箭,然而对方侧身避过,径直带着戏阳跃上城墙。 那羽箭在风中轻颤,瘸腿少年郎却笑了。 “江衡,你的箭术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劲。” 索性也不再掩饰,从后脑勺取出几枚细软银针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一张和谢执有六分相似的脸。 只是谢执眉宇间有杀伐之气,他却生了一张谦逊公子的脸,一颦一笑都令人如沐春风。 缇骑四散分开,形成合围之势。 谢执看了眼他怀里的人,“把她留下,朕留你全尸。” 金枝玉叶的戏阳殿下中了安神香,沉沉睡在谢鸠怀中。 脱下那副皮囊的谢鸠也不再装乖巧无害了。 他讥诮一笑,“你会那么好心?我的好皇兄。” “那你想要什么?”谢执握紧藏在左靴中的短刃。 谢鸠笑了一下:“我可不放心你那些锦衣卫,不如这样,你备好马匹,等我安然出京三里,自会将我的好皇妹送回来。” 沈元昭盯着他那从始至终紧紧搂着戏阳的手,似乎生怕城墙上的风把她吹跑了。 这副模样哪里像是肯轻易放手的,只怕没等谢执追上,他就会挟持着戏阳逃出京城了。 谢执自然也不是傻子。 “痴心妄想。” 语毕,暗处靠近谢鸠的锦衣卫刹那间弹起,以鬼魅般的速度朝他攻来。 所用武器都非寻常样式,前者突刺使用钩爪,接着是长剑,后者则是弓箭手,只待前二者相结合,将戏阳夺回后,后者配合万箭齐发,谢鸠必定会被扎成马蜂窝。 “皇兄好狠的心啊。” 谢鸠脸色微变,却也做足准备,挟持戏阳往后急退,后背抵上坚硬冰冷的城墙。 “想杀我,竟连亲皇妹都不顾了。” 沈元昭头顶传来一阵冷笑:“杀了你,抢回戏阳,也是一样的。” 说罢,谢执翻身下马,抽出桦皮弓和羽箭,对着城墙上狼狈躲避突刺的人影。 屈指、瞄准、拉弓。 三箭齐发,几乎都是奔着谢鸠搂住戏阳的手而去。 “护住公主!”谢执忽然下令,同时射出羽箭。 缇骑得令,前者钩爪攻势越猛,后者则换成短刃近身搏斗。 谢鸠身手敏捷,但挟持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起初还能游走闪避,渐渐体力不支,处于下风。 “嗖”的一声,羽箭打落了戏阳发髻间的步摇,就是这小小变故,却让谢鸠一个下意识去挡。 破绽一出,全身皆是致命弱点。 谢执看准时机,再次搭箭,对着他右边胸口射出,这一箭快准狠,猝不及防正中位置,谢鸠甚至被这股力道险些带出城墙。 城墙外就是护城河。 眼看他就要被围攻而起的锦衣卫扣押,沈元昭头脑一热,情急之下翻身下马,大呼出声:“小心坠河!” 声音虽不大,近乎被寒风吹散,却还是让城墙上的谢执听到了。 护城河,虽说九死一生,可底下暗流涌动通往城外,何尝不是一条生路。 电光火石间,城墙上的人动了。 谢鸠猛地搂过戏阳,转身,抱着她翻出城墙外。 “不好!”江衡最先意识到不妙,急扑上前想去抓戏阳,然而连裙角都没摸到。 黑暗里,那两道身影落入护城河漆黑水面,溅起水花,转瞬便被河流吞没。 一片死寂。 谢执目光阴沉得吓人,半晌,低头看向沈元昭,那眸子仿佛要剥开这身官袍,瞧一瞧她的忠心。 沈元昭喉咙干涩,努力让音调平缓:“陛下,臣只是一时情急,害怕大皇子将公主丢下护城河……” “是吗,沈爱卿。” 谢执深深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而是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 “加派人手沿河边寻找,另外重金悬赏,务必抓住谢鸠。” —— 御书房。 檀木桌案依次摆放着漕运图、护城河道图、鹤壁符志、密报。 锦衣卫节使江衡、刘喜、公明景、耶鲁齐等人垂眸立在阴影处,静候帝王裁决。 “鹤壁。” 谢执冷笑,指尖摩挲着地图上那个连接南北水道的城池。 薄姬也曾出现在这,谢鸠也一定会投奔她。 “陛下,谢鸠敢挟持公主潜逃,并孤身落入护城河,恐非临时起意。”公明景皱紧眉头,分析局势,“其鹤壁定有细作接应。” “那咱们还不快去鹤壁将殿下抢回来。” 耶鲁齐不通兵法武略,只知他们的公主殿下落入贼人之手,恨不得即刻出发鹤壁。 谢执闭了闭眸,再睁眼时,音调寒冷:“公主被掳,逆贼叛逃,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关乎鹤壁漕运。鹤壁,非去不可。” 他一一吩咐。 “对外称朕因忧心公主失踪,旧疾复发,咳血不止,遂罢朝半月,明日后,沿江南下。除其鹤壁一带漕运总督、县令知朕身份,其余等不可走漏风声。暗卫即刻查明鹤壁各处可能藏身之地,以及近来可有行事古怪的外来者。” “臣遵旨。”三人领命。 “江衡。” “臣在。” “十九重伤未愈,由你护卫这次行程。另外随行人员……”谢执突然顿了一下,“要行事低调的,与公主亲近的。” 江衡想了想便道:“臣举荐翰林院司马渝,他……” “不是他。”谢执骤然打断了他的话,眸光微闪,“翰林院修撰沈狸,曾是公主老师,尚有几分玲珑心思,伴驾出行。” 除了刘喜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其余几人心中皆是惊讶。 安排完一切,谢执抬手让众人退下,坐回御座。 就算将鹤壁翻过来,也得将戏阳找回来。 至于姜令仪…… 她逃不掉的。 父债女偿。 他会用尽各种手段,让那些叛徒跪在脚下痛哭流涕。 第六十九章 姜令仪 雨夜,宫闱。 戏阳公主被掳走的混乱尚未平歇,谢执令侍卫搜查潜逃的姜太子妃。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帝王的原话。 而此时一道身影如丧家犬躲蜷缩在石阶处,趁着两班侍卫换岗的空隙,当机立断将后背紧贴在宫墙阴影里,踏着一滩滩积水,飞快穿过甬道。 是姜令仪。 原本这个时辰,她早该出宫了。 却偏偏栽在了那其貌不扬的少年手里。 那个疯子!那个骗子! 他教唆戏阳“调虎离山”,假意救她,实则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目的是掳走戏阳。 若非她留了心眼,哄骗扶翠互换衣裳,不然今夜溺死在荷花池里的就是她了。 但现在已错过最佳逃跑时机! 宫门封锁,凭她一人,插翅难逃。 姜令仪心生绝望。 倘若落入那个疯子的手里,勾结贼人致使公主被掳走,光是这一条就够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只要躲过谢执手底下的人,就有一丝机会活下去。 雨幕里,有灯火照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什么人?” 姜令仪大惊,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慌不择路闯入一处宫殿。 许是求生的本能,她靠墙往后退,似是触碰到某个机关。 吱呀一声,跌入一道暗门。 殿门大开,已有巡查侍卫寻觅至此。 透过缝隙。 对方环顾四周,嘟嚷道:“奇怪,莫非是我眼花了。” 又一人追过来,呵斥道:“这可是陛下常住的地方,你有几个胆子敢搜查?快别连累兄弟我了,走走走。”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危机短暂解除。 姜令仪松了一口气,这才麻木回头,借着微弱光亮打量着眼前布局。 四四方方的空间,目光所及处连接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 姜令仪屏住呼吸,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压住恐惧往里走。 岂料越走,石壁墙角渐有微光,转过一处拐角,眼前被数颗夜明珠照亮,刺得险些流泪。 眼睛稍缓后,姜令仪定睛一看,密室中间放了一张冰棺,上面似是躺了个人。 这是…… 她缓步靠近。 白璧无瑕的脸,精致的眉眼,额间一抹鲜红的朱砂痣,这分明是,分明是…… 沈元昭!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姜令仪吓得魂不守舍,见棺材里的人脸色如常,毫无生气,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了下对方脸颊。 然而并无活人肌肤的弹性,也并无温热,而是一种生硬的冰冷。 傀儡? 这几乎刷新了她的认知。 就在这时,密室甬道外,似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有人要来了。 姜令仪退了一步,却不慎打翻了一盏夜明珠为烛芯的灯笼,这动静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外头的脚步声顿了一下,可以说是越来越快。 “谁?” 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密室的门被推开了。 无处可逃的姜令仪呼吸一滞,和来者对视。 比起先前在宫中杀伐决断的模样,此刻的谢执换了身寝衣。 他站在门口,恰好挡住了微弱的光亮,那张俊美的脸无悲无喜,最先看向冰棺上的傀儡,确认安然无恙后,这才看向姜令仪。 “皇嫂,原来你在这。” 他的声音像是在叹息,却让她头皮发麻。 “你都看到了?” 谢执缓缓走进来,反手关上密室的石门。 密闭空间,高大身影被光线拉长,压得姜令仪几乎本能的想跪地求饶。 “…我什么都没看见,求你饶过我一命。” 谢执没有理会她的求饶,反而自顾自地走向那具傀儡,紧接着,动作轻柔的抱起傀儡。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的小臂,眼睛眨也不眨的取刀割血,鲜血涌出用瓷碗接着,然后,慢慢渡到傀儡口中。 那场面太过诡异了,诡异到姜令仪几乎昏厥! 九五至尊,权势在手,割腕取血,喂养傀儡。 明明是该遭到唾弃的妖术,可他的神情专注且虔诚,脸上是病态的满足,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神圣的誓约。 可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当年沈元昭背叛了他,他难道不该恨她吗。 难道…… 姜令仪脸色微变,腹中胃酸倒流,猛地没抑制住俯身狂吐出来。 太恶心了。 帝王与臣子,怎么可以…… “很恶心,对吗?”谢执像是看穿她的心事,忽然看向她,眼神平静。 “朕时常也觉得自己疯了,疯得彻彻底底。” “不,不是的。” 姜令仪鬓发散乱,裙摆沾了泥污,被雨水和泪水糊成一团的脸上充满惊惧和狰狞。 她拼命想挤出一丝笑容,可越是这样,反而显得越发滑稽可笑。 谢执掩盖眸底一闪而过的寒意,声音里只剩下对生死看淡的漠然。 “皇嫂,朕本想留下你这条命的,只可惜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朕只能勉为其难将你做成人彘之瓮了,记得你最爱漂亮的瓷器,朕被赶往敌国作为质子时,你曾用瓷片狠狠碾过朕的手背。放心,朕会选一个透气的、漂亮的瓷,置在地牢,晒不到太阳。每日喂些吊命的药汤,朕要你好好活着。” 密室的门大开,黑暗里缓缓走出几道身影,是谢执培养多年的暗卫。 他们一步步逼近姜令仪。 在她一声声求饶、哭泣、嘶吼、怒骂、诅咒里,伸出数只手,将她拖入无边黑暗。 密室恢复寂静。 谢执再次看向那具毫无生气的傀儡,想触碰她的脸颊。 可想到他应该是要恨她的,恨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恨她的背叛,于是又停下手。 “沈爱卿,朕知道你脸皮薄,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声音里,透露着连他都未曾发觉的病态。 “朕会一个一个将他们都杀了。” 次日,平巷沈家。 沈元昭对着刚送到的宫文和皇帝御令发愁。 怎么偏偏就是她?! 按理说,她上面还有司马渝,资历文采胜于她,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啊。 “夫君真要南下前往鹤壁吗?”蛮娘跟着忧色浮现,“寿姑的生辰便是下个月月初了,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归来,恐怕又要哭闹了。” 沈元昭叹气:“昨夜出了那种事,我又是公主的老师,陛下此番安排兴许也是为了这个……只是我听说鹤壁并不太平,时常有东女国的人出没,也不知是何居心。” 话音未落,身侧蛮娘突然发出一声痛呼。 沈元昭循声看去,银针已刺入指腹,冒出鲜红血珠。 “流血了,快快拿药箱来!” 她爬起来,忙不迭招呼端午去取药箱。 这要是得了破伤风如何是好。 “不打紧。”蛮娘轻笑摇头,“夫君,是我一时失神了。” 沈元昭知她柔弱,其实脾性倔,始终不肯麻烦自己,遂从药箱里取了绷带和膏药替她包扎。 蛮娘淡声道:“如今夫君深得陛下重用,还得了赏赐,这是好事。你且去罢,只是此行务必小心,照顾好自己。家中一切有我。” 沈元昭心头一暖。 从起初刚成为沈狸时,面对两个妇人和幼子,她是不适应的,全然当作为了任务才与她们接近。 但现在不是了,她们就是一个抱团取暖的家。 是她在朝堂如履薄冰时,坚强有力的后盾,也是慰籍。 “等我回来。”沈元昭低声道。 第七十章 南下鹤壁 【恭喜宿主,主线任务进度35%,正式开启新地图鹤壁,奖励已发放。功略人物【谢执】好感度45%。另外请在规定时间内找回【戏阳】,温馨提示:否则将会影响【和亲】副本主线。】 听着耳畔传来久违的播报,沈元昭缓慢睁开眼,深呼出一口气。 雾气散去,水汽氤氲。 江流滔滔不绝。 这是他们趁夜离京后的第三日了,商船已行驰于鹤壁水域内,只待靠岸就能面见鹤壁漕运总督和县衙等人。 但是…… 沈元昭微微拢了拢披风,抬眸朝主船阁楼看去。 化名为解公子的谢执自登船后,一连三日都没从阁楼下来过,也不知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正满心踌躇时,江河奔腾,一条白鱼从水流中飞跃窜出。 “当心。” 伴随一道清灵女音,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尚处于惊魂未定的她拉回甲板。 沈元昭勉强抑制几下呼吸。 好险,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上甲板边沿,若是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 沈元昭扭头感激地看去。 是个女子,一袭白衣,额间腰间都佩戴了银饰,虽脸上戴着面纱,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傅宁霜,你怎么在这?” 傅宁霜璨然一笑:“多亏了你啊沈大人。上次秋猎阴差阳错救了你和陛下,陛下感念这份救命之恩,不仅免去我罪臣之女的身份,还让我搭乘商船归家。” 沈元昭盯着她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眸,脑中回想起上次在百花宴,她曾瞧见过傅宁霜的背影,那时还以为是看花了眼,如今看来还真是她。 “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沈元昭由衷地替她高兴,同时也存了些私心。 因为她记得傅宁霜生母就出身鹤壁,原本还苦恼如何找到傅宁霜,促进她和男主之间的情感发展,她倒是顺理成章送上门了。 “傅姑娘,这两天你是在主船二楼吗,为何我从没见你出来过。” 傅宁霜瞥了一眼主船阁楼,冲她调皮的眨了下眼睛:“沈大人,我知你在想什么,不过这种事……还是亲眼瞧一瞧才有意思呢。” 被戳穿心事的沈元昭一脸尴尬。 两个时辰后,商船靠岸。 恢宏大气的双层商破开江面水雾,显现出巨兽般的庞大身形。 商船周围百丈被清场,船上乔装打扮的侍卫若干有条不紊地落锚,拉下船帆,放下船板,铺上柔软的波斯地毯。 岸边依稀紧挨着三个人影,不用猜便知是提前收到御令的漕运总督等人。 几人可谓是翘首以盼。 远在京城的新帝降临鹤壁,他们这些微末小官连着几日辗转反侧没睡着,天蒙蒙亮就乔装打扮一番过来迎驾了。 为的就是瞧一瞧新帝是否和传闻中说的那样赤面獠牙! 一连三日未下楼的谢执终于出来了。 但奇怪的是,平时那威风凛凛如山中恶霸的神情此刻极其难看,眉头紧皱,唇瓣发白,面色好比打翻的酱菜缸,脚步更是虚浮无力。 沈元昭探头探脑。 这斯怎么一副被榨干了的感觉! 难道此次南下鹤壁,主船阁楼还藏娇了? 谢执舒出一口气,扶着栏杆,抬脚迈出一步,脸色微变,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气愤交加,偏偏头晕脑胀,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一倒。 “陛下!”公明景惊呼,如同老鹰展翅急忙扑过去。 好巧不巧承德同样跟着猛扑过去,嘭的一声头对头发出巨响,两人抱头摇晃倒地。 谢执瞥见这混乱一幕,只觉胸口的气发泄不出,不慎踩空台阶,下一刻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甲板上喧杂声一片,兵荒马乱,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三位大臣大眼瞪小眼。 这就是传闻中嗜血无情的暴君? 沈元昭扯了下嘴角,终于明白先前傅宁霜说的那番话了。 谢执,竟然晕船。 “陛下。”刘喜反应过来,上前搀扶他起身。 谢执向前踉跄了半步,却还是感觉脚底如踩了棉花般无力,遂下意识想要借助别的东西撑站起来。 顺手一摸,还真被他抓住了。 ……除了手感有些古怪。 但他顾不得细究,只觉这“凭栏”甚是稳当,下意识地又用力压了压,借这股实在的支撑力,总算将另一只脚也站稳了。 被当成栏杆的沈元昭:“?” 好在众人心思都在谢执身上,此番小插曲并没有人注意。 至于岸边三人就可怜了,各种奉承恭维的话都来不及说,谢执就被侍卫搀扶下船,找了处客栈暂行歇下了。 —— 谢执歇了半个时辰才好转。 漕运总督几人算准时辰,巴巴过来请他品尝鹤壁特色。 但这三位鹤壁漕运总督及县衙实在愚笨,沈元昭几次三番都看不下去了。 比如,谢执晕船症状刚有好转,几人便自作聪明地点了一桌河鲜,比如淇河鲫鱼、缠丝鸭蛋……都是些腥物。 再比如,三人一番阿谀奉承,未曾察觉谢执越发阴沉的脸色。 而后谢执好不容易有了胃口,懒得理会这三个蠢人,承德当即察言观色,伸筷想替他夹贡面。 岂料漕运总督说到情深处时,抬手无意打到承德肩头,那筷头上的贡面顺势滑落在桌。 场面相当尴尬。 谢执一口没吃上就被这三人给气饱了。 沈元昭在一旁站着憋得那叫一个辛苦。 得亏羊献华此次没机会跟过来,否则瞧见这“领导夹菜,我转桌”的一幕,再是一个对视,那不得当场笑喷。 “行了。”谢执揉了揉太阳穴,“朕都知道了,退下罢。” 三人组面面相觑,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悻然退到一边。 谢执食指敲击着桌案,若有所思道:“朕此番前来,是为了带回公主,早前御令也曾让你们秘密调查,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几人面面相觑。 一人拱手出列:“陛下,鹤壁素来风调雨顺,虽说近日有外来者,但那些达官显贵、商户、东女国的人都是来参加祭祀的,算不得稀奇。” “祭祀?”谢执拧眉,捕捉到关键词,朝他们看去。 第七十一章 子夜祭典 “回禀陛下,咱们鹤壁因“鹤栖南山峭壁“而得名。前两年摘星楼出了位驾鹤而来的神女,所到之处百病全消,故而有了子夜祭祀。” “每年由使者选出十五位观音婢送往佛堂终身侍奉神女,不少达官显贵、商队慕名前来都是为了沾沾福气。” 济大人解释完后,沈元昭脑海里瞬间响起系统提示音。 “恭喜宿主,触发关键剧情【鹤壁案件·观音泣血】,请及时帮助男女主破案,促进感情。温馨提示目前主线任务进度37%】 沈元昭不动声色接收信息,心里却乐开了花。 果然还是得跟着反派走,她都还没做些什么,主线剧情进度就已经完成了一部分。 眼下若是能及时找回戏阳,加上协助男女主破案,便能顺利将进度提升至40%左右。 “子夜祭祀,观音婢,摘星楼神女……” 谢执垂眸思索,皱了眉头。 “这些女子终身侍奉神女后,可曾还有人见过她们?” 济大人凝思片刻:“陛下有所不知,观音婢一是处子之身,二是讲究佛缘,三是一生不得婚嫁不得踏出摘星楼……那些女子成为观音婢后,自然与亲人一生不得相见。” “如此说来,摘星楼只进不得出……” “是。” “子夜祭祀是何时?” “就在今夜。” 一番试探口风后,谢执借口乏了打发鹤壁漕运总督等人退下,随后问沈元昭他们如何看待此事。 公明景捋了捋花白胡须,正色道:“以臣拙见,谢鸠挟持公主出逃,必然会投奔薄姬。这摘星楼透露着古怪,若是能打探一番,说不定会有公主的下落。” 谢执抬眸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刘喜。 “刘喜,以你看,这摘星楼是否有古怪?” 众人将视线牢牢锁向刘喜,颇为很好奇这位曾经作为薄姬裙下之臣的督主会说些什么。 刘喜刻意隐没在众人身后像是才反应过来,惶恐地扑打了下羽睫,方道:“陛下,臣只是个阉人,哪里敢谈论政事。” 沈元昭沉了脸,险些没被他这幅装腔作势的姿态恶心到吐。 在商船上时这厮就屡次三番骚扰自己,若不是顾忌到她这身官袍且还是陛下近臣,以他色胆包天的德行,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眼下,却又在这装无辜! 谢执表现得兴致缺缺:“既如此,你先退下罢。” 帝王生性多疑。 一个故意试探,一个故意装傻。 有了谢执这句话,也算是全了这份勉强维持的体面。 刘喜乖巧应了声是,随后恭恭敬敬退下。 沈元昭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谢执回过头,瞧见她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紧闭的门上,尤其想起船上暗卫总向他告密,刘喜与他这位沈爱卿屡次纠缠不清,顿时脸色一沉。 “沈元昭。” 沈元昭回过神:“臣在。” “子夜祭祀就在今夜,你乔装打扮一番与朕前去打探情况。” “我?” 这下换成沈元昭震惊了。 谢执这次南下鹤壁带了不少乔装打扮的暗卫,再不济也轮不到他和她亲自出马啊。 公明景也不大认同他的做法。 “陛下,沈大人手无缚鸡之力,倘若遭遇危险,不能自保,亦不能及时保护陛下,不如派几个暗卫前去打探。” 沈元昭疯狂点头,表示认同。 子夜祭祀她自然要去,摘星楼也要去,可她不想与谢执待在一处,行事太多约束。 谢执似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冷笑道:“朕与沈狸去正好,聪明的主子,愚蠢的奴才,般配得很。” “陛下……”公明景还想说些什么。 “此事已定,不必再议。” —— 酉时,子夜祭祀。 被迫打扮成书童模样的沈元昭怒瞪着走在前头的谢执。 说好低调出行,结果让她扮成书童,自己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是怎么回事? “沈猫。”许是感受到身后一股强烈怨念,谢执唤她。 被临时改了名字的沈元昭怔了一下,方不情不愿回了句:“……主子。” 也不知谢执是哪里来的癖好,非要她换上这身明显小一寸的衣裳便罢,还要求她无论有没有人时都要称他为主子。 如此便算了,还恶趣味地给他们各自取了稀奇古怪的名字。 沈猫,解苟。 依她看,分明是谢狗。 她只恨不能将谢执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咬个稀巴烂。 忽闻街角传来一阵急管繁弦。 “什么声音?” 沈元昭循声看去,只是一眼,便被眼前一幕震住。 十里明灯,鲜花铺路。 六人抬着一座肩舆缓缓而来,舆上端坐一尊佛像。 观音坐莲,手捧净瓶。 莹白的烛火印照,被风吹散,观音佛像两侧跟随十五位妙龄女子,身着彩色霞衣,面上蒙纱,恍若神仙妃子。 手持古琴、瑟、筑、琵琶、箜篌、笙、箫诸如之类的乐器,皆作拈花状,其余三指舒展如兰,姿态舒展,极致虔诚。 这便是观音婢。 沿街人群如潮水退散,纷纷以虔诚姿态祈祷跪拜,更甚者几乎泪流满面。 大街小巷皆是信徒,这就显得沈元昭二人鹤立鸡群般格外显眼。 然而没等他们被苛责,人群里突然闯入一个男人。 “娟娘,娟娘!”他伸出手臂在空中挥舞,哀哀呼唤着。 队伍末尾,音节骤然止住,一个身着湖蓝襦裙的观音婢回头,面纱之下,那双眼眸含满欲言又止的苦楚。 男人跌跌撞撞追在队伍后,仍在一声声呼唤。 这种行为很快引起抬肩舆的使者不满。 他们对那名观音婢瞪了一眼。 那名观音婢吓得一哆嗦,稍作停顿,仅仅一瞬,便将头转回去。 那男子见状当即不再追了,而是怔怔立在原地,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这小小变故未能让其他人放在心上,却恰好被沈元昭二人捕捉到眼底。 风吹起时掀起观音婢的一角面纱,那口型分明是在说——如意客栈,等我。 沈元昭看向他:“主子……” 他们要不要跟上去瞧一瞧? 毕竟这对男女一看就是苦命鸳鸯,说不定还能透露些摘星楼的底细,就是他们初来乍到,如意客栈得花些时间去找。 谢执给了她一个眼神:“守株待兔。” 通知,新章节又被禁了 “在后面呢?”秦大牛说完这句话接过来秦淮茹的母亲递过来的凉白开顿顿的就喝了下去。 这是她在假意完成“心理炼金会”委派的任务,偷偷收集身为新党的父兄和那些经常来到自家的贵族、议员的对话时了解到的内容,稍作整理后,就在塔罗会上进行了公开。 三、给宛城采购一些太阳能发电板,增添一些基础设施,探照灯广场灯什么的全都装备上。 这些假大空的口号且不论,但有人在奏折中提出了极为恶毒的具体措施,要求皇帝下旨查抄各地四海钱庄,裁撤锦衣卫等等。 阿九愤愤地说,“那家伙欠教训,竟然敢不问青红皂白,不由人分说,想伤害我家珍姨,就这样放过他,我还真是不甘心。”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有一个想法冒上心头。 至高智慧的形象轰然迸裂,这次凝聚成一个普通的克里人形象,满脸怒容瞪着孙铮。 温舒舒给傅丽清使眼色,余光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傅家,满心贪婪和算计。如果不是傅老夫人这个老东西,她早就是傅家的主母了,这里的一切本来就该是她的。 系统001有种感觉,要是他不说,叶琮会用对付另一个系统的方法,来对付他的。 来到公共休息室,级长还在,正在一边吃着早饭一边补作业,看来昨晚他没有创造奇迹。 林逸太强大了,不说他那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本事。光瘟神技能,就能让人头皮发麻了。谁会想到,这么一个年轻人,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可一身本事,却已强大到逆天呢? 范水青看到王天一脸的愁眉苦脸的样子,开始进一步“威胁”起来。 对科技派她不怕,她已经辩倒过好几个了,跟在后面激动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同学你该不知道吧,虽然监控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被发明出来,但一直有很大缺陷,这东西存储太不方便了。 楚庭的语气又柔和下来:“况且你说你喜欢风投,可你进远水那么久,连twins一个团队到现在都不能做到让人人信服你……”也就我说出来不嫌自个儿寒碜,还理不直气也敢壮。 信长鸠,再次抬头仰视,只见一团巨大的意大利面,发着微弱的光,漂浮在空中。他回忆刚才闭眼时所感知到的光的形态,和这面团相似。 也要怪他平时不常在阴间行走,也不参与鬼神们的聚会,独来独往到在阴间半个朋友都没能交到,以至于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巨狼不断挣扎,口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哀嚎,随着项楚又补上了几下重拳才彻底咽气。 这时候就看双方的当家球星谁表现更出色,谁更能带动队友们士气,谁就更能决定比赛的走势。 大熊仁史院长,五十几岁,在夕张市长沼町福利院,日益操劳,已经满头白发如同六七十岁的老者。 李上将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以及一丝疑惑之色,他曾经与魔教之人打过交道,魔教之人都是阴险狡诈、自私自利之辈,一旦任务失败便是各自逃窜,从来没有像眼前之人一般,竟然不惜以命相搏的。 而今,一个其中最为恐怖的十人之一,居然出现在这里了,这无法不令人疯狂,而凌冲也真是为了证实此事,才晚来了一天。 赫丽丝望着朝着自己飞过来的火魔,脸色未变,也没有进行闪躲,而是迎面朝着火魔冲了上去。 两者见到冰馨,倒也是的十分恭敬的尊称了道,其实,这就是现实,在任何的时候,任何的种族,都是的存在着强者为尊的必然规律。 山的后面是山,大山之中,隐藏着那样的角落,让仁者乐不起来。 吕汉强的心就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一圈战马直接就迎了上去。 八百门大炮设在距离仰光八百米的地方全力炮击,虽然八百米的距离有些远了,不过以明军大炮的射程,也已经能够完全覆盖整个仰光。 后续加入天心军团后,历次主导指挥的战争,更是惊艳绝伦,智慧高超,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套说辞,她必然能够理解其深层次的含义。 见状,罗辰身形一掠,游龙枪一握,气势跋涉下,直接是的对准着前者给爆射了去。 七殿五堂已经被分成了三部人马,第一股以云龙子座下第一代首座大弟子云天子为首,带领忠于自己的神诀殿,修功殿,长老堂一系人马,虽人数不多,却都是高手。 若是在平湖里,四十公里的距离,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来说,并不是不能跨越的,可是这里是巨浪滔天的近海,狂风暴雨的,没有任何的方向感,若是失去了凤玉虹的这个指引目标,他们这里的人,恐怕都会被困死在海里。 我是真有点儿累了,不过也没法回房间休息,毕竟石磊母亲的情况,让我总觉得他有随时断气儿的危险,后来我就靠在沙发上休息,一直到石磊回来,被他拉着胳膊,拽进了房间,我当时注意了一下时间,是后半夜三点。 扬宏涛带六连返回藤县。此时邵飞吕芷正在城门口等待。至于刘盈,她根本抽不开身,忙着治疗今天受伤的川军士兵。 六点钟,门诊室已经下班,门诊大厅的收费窗口也个个竖起了‘暂停收费’的标志,大厅里的人少了一些。 血风带着一丝诡异,在冲到武狂人的附近之后,瞬间化作一团血雾,将武狂人给包裹进去了。 第七十二章 夜窥行房 听到龙腾的命令后,已经是被五大大宗师巅峰高手冲散的精兵,在这个时候,立即便二十人一个战阵,将那五大高手围绕起来了。毕竟,此时也就仅仅是五个大宗师高手,根本就不可能是天狐营的对手。 “那是什么时候?”她不得不佩服君梓羽那个脑子,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这种办法都可以让他想出来,所以她不得不多想,这个少年难道是出生在阴谋世家,满腹鬼心眼。 “不就是个皇上吗?你回去和他说,叫他乖乖等,要是不想等,那林大将军就撒手不干了!”剑泉霸气十足地对着那公公大声吼道。 片刻功夫,妍蔚便端着药碗进来,看林池坐在桌边打盹,也没吵醒他,到床边扶起宓姝,想要喂她喝药,却发现她的脸颊冰凉,妍蔚心里一紧,又摸了摸她的手心,还是滚烫的,这才松了口气。 在甘煞的一吼下,整个天狐营的士兵,都是一阵阵战意澎湃。毕竟,对于龙腾和白麟几人,一众精兵都是发自心里的敬佩。龙腾相当于一个传奇,能够为天狐帝国的传奇卖命,那是一种荣幸。 如此美好的场面,却有另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手中拿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对准黄子韬和缪可蒂。 说完,满面怒气的离去,秦雨无力的倚靠着‘门’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眶渐渐湿润。 妍蔚反应过来,急忙朝红舞扑过去,牢牢将她抱住。红舞使劲推开她,一个箭步冲到了窗子前。 这要让她怎么说,每每梦到的大多都是姬北凰~且带着恨意和惩罚? 奇怪归奇怪,但这并不重要,她因重生,才能知道这些。而这些事却不能与外人道。 为了今天这个剪彩仪式,又有谁知道,他们在下面做了多少努力? 这是魔界的魔主阿波菲斯大人对卡曼元帅的评价,也是卡曼光辉一生的最好注脚。 远远的阎罗一殿在望,剩余的时间已经不足一刻钟,楚墨看看掌中的铜令,停下脚步,绕了个方向赶往一殿的大牢。 连太白神剑宗都被人渗透到这等程度,那么天星派的情况恐怕更加不堪。 “那暗灵珠是跟随神魔剑而来,所以会出现在那个凝气修士身上。”剑灵解释到。 教学楼的楼梯口,唐若瑶跟何萱并肩站在那里,看着远去的洛亦宇跟韩晓薇,若有所思。 天坑外,此时的雷阳他们都在这里,苏无直和唐紫寒他们已经清醒。 看到这面风墙如此的单薄,童幽钰也不将其放在眼里,手上玉枪光芒爆发,狠狠地扎了进去。 “我回来了。”阿维朝屋内喊了一声,不过除了站在他身旁的范外,没有其他人回应他。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直保存着,放在家里,放在一堆陪她长大的毛绒公仔中。 当年佛祖菩提树下证道,自称觉者,而这觉者二字被人翻译为佛陀。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佛的宗旨,乃是教人自度,自我觉醒,反倒是崇拜起身为第一个觉者的佛祖。 结果显而易见,面对有着系统诸多技能加身的林宇,但凡是撞车的水友粉丝们,全都被林宇一阵嘎嘎乱杀。 剑开天的无数剑光此时临体,叮叮当当全撞在太叔拔尘身上,但近处的时宇看得明白,所有剑光都没有碰到他分毫,全被不断出现的空间裂隙张口吞没。 站在巨大皇冠瞭望台上的身形远超常人的两人窃窃私语着,两人似乎是早有准备的来这里等了许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凝聚了我所有灵力的玄木剑狠狠劈在了妖狐的身上。 时宇笑着摆摆手,又伸指指向天穹,“我说那家伙告诉我的,你信么? 就是在刚才,方楚玩不起了,让他兄弟扛着他离开,秦雪觉得没意思,也准备离开。 眼见母亲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慕容冰只好点了点头,同意了下来。 怎么到处勾搭野男人,这些野男人还一个接着一个出现,真的是气死人了。 墨尔本的街头十分清爽,建筑物整齐排列,只是道路似乎总是在修缮。 陆鸣在家给练习生们,整理素材的录制,算是彩蛋,发放给粉丝的福利。 甚至,还是她主动通知林曼,老爷子会在这个点来公司,让她踩点露个面。 重新下楼,方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接着在角落里躺下,一口一口的泯着啤酒,心想累死你们也找不到安东尼·吉姆和黄金的痕迹。 刘花生看了谭先生一眼,发现谭先生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回到京武的宿舍,李浩第一时间联系上了孟美琪,在冰霜平原之中李浩已经和他们互换了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