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青梅,阶前雪》 第1章槐影里的旧时光 老城区的夏天总是裹着层化不开的热气,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微微发软。巷口那棵老槐树却像把撑了几十年的绿伞,浓密的枝叶遮出大片阴凉,树底下永远聚集着摇蒲扇的老人和追跑打闹的孩子。 林微言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根快融化的绿豆冰棍,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红漆木门。门虚掩着,门轴处的铜环被摩挲得发亮,能看见里面院子里那棵葡萄藤,藤叶顺着竹竿爬满了半个墙头,叶缝里垂着几串青得发涩的葡萄,离能吃还早得很。 她在等陈默。 等他拿着那只缺了个口的搪瓷碗过来,碗里盛着他奶奶刚熬好的酸梅汤,冰在井水里镇过,喝一口能从嗓子眼凉到心口。等他像往常一样,隔着半条巷子就喊她的名字,声音又亮又脆,能惊飞槐树上栖息的麻雀——“微言!酸梅汤好啦!” 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 他们俩是在一个产房里前后脚出生的,林微言早了陈默三个小时。用巷子里老人的话说,这俩孩子是“打从在娘胎里就认识”。从穿着开裆裤在泥地里打滚,到背着小书包手拉手去读幼儿园,再到如今升上初三,成为别人口中“形影不离的一对儿”,他们的人生轨迹像两条缠绕的藤蔓,早已分不清彼此。 林微言的性子静,看书能看一下午,作业本永远写得工工整整,连老师都夸她“坐得住”。陈默却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爬树掏鸟窝是他的强项,在巷口的空地上拍洋画能赢走半条街孩子的家当,就连上课,也总被老师点名“陈默,你又在底下搞什么小动作”。 可奇怪的是,这两个性子截然相反的人,偏偏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林微言管着陈默的作业,每天放学把他堵在教室里,不写完最后一个字不许走。陈默则带着林微言“闯祸”,偷偷把邻居家的月季花摘下来插在她的羊角辫上,拉着她在暴雨天里光着脚踩水洼,看着她被淋成落汤鸡却笑得直不起腰。 “你再闹,我就不给你抄数学作业了。”林微言总是叉着腰瞪他,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别啊微言,”陈默立刻服软,凑到她跟前,笑得一脸讨好,“我下次不摘月季了,摘朵向日葵给你,比你还高呢。” 那时候的日子,像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慢悠悠的,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 巷子里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伴随着搪瓷碗碰撞的轻响。林微言“腾”地站起来,冰棍的甜水顺着手指滴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擦。 陈默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果然端着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碗,碗沿还沾着点褐色的酸梅汤渍。 “微言!”他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急些,脚步也快得像阵风。 林微言迎上去,刚想问他跑这么快做什么,就看见他手里除了搪瓷碗,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张纸问。 “刚从学校领的,”陈默把搪瓷碗塞到她手里,献宝似的展开那张纸,“下学期的分班表!你看你看,我们俩还在一个班!” 纸上是打印的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林微言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紧挨着的,就是“陈默”两个字。字迹是学校打印机特有的宋体,方方正正,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她的心一下子亮了起来。 “真的!”她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们还在一班!” “那当然,”陈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跟老师说了,必须跟你在一个班,不然我就……” “不然你就怎么样?”林微言笑着问。 “不然我就天天去你家蹭饭,吃到你家破产。”陈默梗着脖子说,逗得林微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酸梅汤的凉气从指尖传来,混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老槐树的清香,成了这个夏天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快喝,要化了。”陈默催她,自己也拿起碗沿剩下的一点,仰起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样子看得林微言直乐。 “对了,”林微言吸了口酸梅汤,冰凉的甜意漫过舌尖,“下学期就要开始复习了,听说中考很难的。” “难就难呗,”陈默满不在乎地抹了把嘴,“有你在,我怕什么?到时候你多给我讲讲题就行。” “那你也得自己上心,”林微言皱了皱眉,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不许再上课走神,不许再去网吧打游戏,更不许……” “知道啦知道啦,”陈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刚梳好的辫子揉得乱七八糟,“我们微言最厉害了,到时候你考第一,我考第二,咱们一起去市重点,怎么样?” “谁要你考第二,”林微言拍开他的手,努力想摆出严肃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你至少也得考个前十,不然市重点的门可不好进。” “行,前十就前十!”陈默拍着胸脯保证,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到时候我们还做同桌,我还坐你右边,你还帮我挡着老师的视线,怎么样?” “才不帮你挡,”林微言哼了一声,心里却甜滋滋的,“要挡也得等你考进前十再说。” 两人坐在老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下学期的计划,说着市重点的操场是不是比现在的大,说着食堂的饭菜会不会更好吃。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金子。 偶尔有风吹过,带来远处卖冰棍的吆喝声,还有邻居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陈默把空了的搪瓷碗倒扣在头上,扮成电视里的将军,逗得林微言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的他们,以为“一起去市重点”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以为只要手拉手往前走,就能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以为那些藏在酸梅汤里的甜,槐树下的笑,还有少年脱口而出的承诺,都会像老槐树一样,年复一年,常青不败。 他们不知道,命运的风,有时候会吹得比夏天的雷暴更急。那些看起来牢不可破的约定,在现实面前,或许脆弱得像张薄纸。 林微言把最后一口酸梅汤喝完,冰凉的液体滑进胃里,舒服得让她叹了口气。她看着陈默,看着他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颊,看着他笑起来露出的那颗小虎牙,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陈默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咧嘴一笑:“发什么呆呢?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林微言问。 “去了就知道,”他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还沾着冰棍的甜水,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着,“保证让你惊喜。” 少年的手很暖,带着点粗糙的质感,却让人觉得无比安心。林微言被他拉着,一路往前跑,穿过长长的巷子,穿过喧闹的人群,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系着两个年轻的灵魂。 巷口的老槐树静静地立着,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着这段尚未知晓结局的时光。那个夏天还很长,蝉鸣还很响,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2章渐起的尘埃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最后一点余热,卷着操场上的尘土,扑在人的脸上有些发痒。初三(一)班的窗户开得大大的,数学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游走,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函数公式,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林微言坐得笔直,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把老师强调的每一个考点都圈出来。阳光从她右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校服袖口总是扣得整整齐齐,课本边缘没有一丝卷角,连笔袋里的笔都按颜色排得整整齐齐。 坐在她右边的陈默,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操场上传来隔壁班体育课的哨声,还有男生们打篮球的呼喊,像一根小钩子,挠得他心头发痒。他的课本摊在桌上,上面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举着篮球,一个在旁边喊加油,旁边还潦草地写着“陈默”和“微言”。 “陈默。”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像一根针刺破了课堂的平静,“这道题的解法,你来说说。” 陈默猛地回过神,慌忙站起来,眼神慌乱地在黑板上扫了一圈。那些函数图像在他眼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窃笑,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耳朵尖烫得能煎鸡蛋。 “我……”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林微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把自己的笔记本往他那边推了推。笔记本上,那道题的解法写得清清楚楚,步骤分明。 陈默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照着念了一遍。声音不大,还有些结巴,但总算是应付了过去。 “坐下吧,”数学老师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上课认真听讲,别总东张西望。” 陈默坐下时,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他偷偷看了林微言一眼,她正低头看着课本,嘴角抿得紧紧的,看不出情绪。他心里有点发虚,像小时候偷摘了邻居家的枣子被抓包时一样。 下课铃一响,陈默立刻凑过去,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林微言:“谢了啊,微言。” 林微言没看他,翻着课本的手指用了点力:“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陈默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闪躲,“就……就觉得那道题有点难。” “是很难,”林微言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失望,“所以才要认真听。陈默,这是初三了,不是以前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子,投进陈默的心湖里。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从开学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提醒他,要收心,要努力,要为了市重点加油。可他就是静不下心来,那些公式定理像催眠曲,听着听着就走神,反倒是篮球场上的跑位、游戏里的攻略,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篮球模型,那是他昨天在文具店新买的,“你看,这个限量版的,帅吧?” 林微言的目光落在那个花花绿绿的模型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原本想说“下午放学后我们去图书馆复习吧”,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默默地把笔记本收起来,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阳光依旧明亮,可落在书页上,却好像少了点温度。 这样的小摩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频繁。 林微言的成绩一如既往地稳定,稳居班级前三,名字总是出现在光荣榜上最显眼的位置。而陈默,时好时坏,有时候能凭着小聪明混个中游,有时候却直接跌落到倒数,班主任找他谈了好几次话,每次他都点头保证,转头就忘。 林微言开始在放学后把他堵在教室里,逼他做习题。她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红笔,他写错一个字,她就敲一下他的手背;他算错一道题,她就把课本翻开,让他重新看知识点。 “这道题我不是跟你讲过三次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急,“你怎么还错?” 陈默的手被敲得有点疼,心里也来了气:“我就是忘了不行吗?你能不能别总像个老妈子一样管着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林微言也提高了声音,眼睛有点红,“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考不上高中吗?”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陈默梗着脖子,像是在说气话,“反正我也不想读那么多书,以后去学修车,照样能赚钱。”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得林微言心里一疼。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突然觉得很累。她好像在推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上山,而石头自己,却总想往下滚。 “你……”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把红笔放下,“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完,她拿起书包,转身走出了教室。夕阳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空荡荡的走廊上。 陈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又酸又涩。他拿起桌上的习题册,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像一个个嘲笑的表情。他想追出去,想跟她说“对不起”,想告诉她他不是故意的,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开。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传来晚饭的炊烟味。他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第一次觉得,初三的日子,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些曾经一起爬树掏鸟窝的快乐,一起在暴雨里踩水洼的自由,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还有林微言越来越频繁的叹气和越来越红的眼眶。 他不是不想努力,只是……好像有点力不从心。看着林微言轻松就能解开的难题,他却要琢磨半天,那种挫败感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淹没他的自信。他宁愿去打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赛,宁愿去玩一局通关的游戏,至少在那些地方,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成就感。 第二天早上,林微言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苹果。红彤彤的,带着点晨露的湿气,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是陈默歪歪扭扭的字迹:“对不起,昨天不该跟你吵架。苹果很甜,你吃。” 林微言拿起苹果,指尖触到冰凉的果皮,心里那点委屈和生气,像被阳光晒化的冰,慢慢消了。她转过头,看向陈默,他正假装看窗外,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她把苹果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清甜的香气漫进心里。她轻轻说了句:“谢谢。” 陈默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头,咧开嘴,露出了那颗熟悉的小虎牙:“那……下午放学后,还去图书馆吗?” 林微言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去。不过,你要是再走神,我就把你的篮球模型没收。” “保证不走神!”陈默立刻举手投降,逗得林微言笑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之间,暖洋洋的。好像昨天的争吵从未发生过,好像那些悄然出现的裂痕,被这个带着晨露的苹果,轻轻抚平了。 可他们都不知道,有些尘埃,一旦落下来,就再也拂不干净了。中考的压力像一层越来越厚的雾,笼罩在他们头顶,而他们脚下的路,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一点点偏移。 那个下午的图书馆里,陈默果然坐得很端正。林微言给他讲题时,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夕阳的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们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香气。 林微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忽然觉得,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或许,他们真的能像约定的那样,一起走进市重点的校门。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转动了。而那些藏在认真背后的挣扎,那些隐在笑容里的不安,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长成他们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3章 雾里的分岔 模拟考试的成绩像一张薄薄的纸,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红榜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像一把把尺子,精准地丈量着每个人与“未来”的距离。 林微言的名字依旧在最顶端,红色的粉笔字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却依旧醒目。她站在人群外围,目光飞快地往下扫,在中间的位置找到了陈默的名字。 比上次后退了十五名。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微微发闷。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篮球场,陈默正和几个男生抢着球,动作幅度很大,笑声隔着人群传过来,显得格外响亮。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林微言捏了捏手里的成绩单,指尖泛白。班主任找她谈过话,语气带着惋惜:“微言啊,陈默这孩子脑子不笨,就是心思没在学习上。你跟他走得近,多劝劝他,再这样下去,别说市重点,普通高中都悬。” 她想劝,可话到嘴边,总觉得无力。就像对着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她所有的力气都像打在了棉花上。 放学铃响时,陈默是最后一个冲出教室的。林微言叫住他,声音被淹没在喧闹的人潮里:“陈默,等一下。” 他脚步顿了顿,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打球后的兴奋,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咋了?” “成绩……”林微言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他打断了。 “知道了,退步了嘛。”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肩上一甩,“多大点事,下次考回来就是。” “下次?”林微言看着他,“离中考只剩三个月了,你以为还有多少个下次?” 她的声音里带着急,还有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失望。周围收拾书包的同学都停了下来,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点好奇。 陈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皱起眉,声音也沉了些:“你非要现在说这个?” “那什么时候说?”林微言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成绩单被捏得发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上课走神,放学就去打球,考试前还在网吧……陈默,你到底有没有把中考当回事?” “我怎么没当回事?”陈默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猛地抓过自己的书包,拉链被扯得“刺啦”响,“我考成什么样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关系吗?你成绩好就了不起了?就可以天天教训我了?” “我不是教训你,我是……” “你就是觉得我拖你后腿了!”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你早就不想跟我这种差生一起了,对吧?你想去市重点,想跟那些尖子生做朋友,我懂!”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林微言的心里。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有些狰狞的少年,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些一起在槐树下分享的酸梅汤,那些悄悄传递的笔记本,那些“一起去市重点”的约定,好像都被他这几句话,碾得粉碎。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陈默,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怎么想?”他冷笑了一声,抓起书包转身就走,“反正我就这样了,你别再管我了。”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留下林微言一个人站在原地,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窗外的阳光明明很亮,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天晚上,林微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摊开的习题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台灯的光落在纸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两个人,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关心会变成“教训”,为什么担忧会变成“看不起”。难道成长真的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凌晨一点,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林微言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渍。她想回复点什么,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发。 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 从那天起,他们好像进入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在教室里,他们依旧是同桌,却很少说话。他趴在桌子上睡觉,她低头做题,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放学时,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她则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故意错开时间。 巷子里遇见,也只是匆匆一瞥,然后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林微言的生活依旧是两点一线,学校,家。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钝痛。她的成绩越来越好,班主任看她的眼神越发满意,可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陈默则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去打球,也不去网吧,只是上课趴着睡觉,放学就回家,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偶尔,林微言会在晚自习后,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背对着教学楼,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孤独得让人心疼。 她想去跟他说句话,脚却像灌了铅一样重。她怕,怕再次听到伤人的话,怕看到他冷漠的眼神。 第二次模拟考试来临前,林微言在陈默的桌洞里,发现了一本崭新的习题册。是她上次在书店看到,说题型很好的那本。扉页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不会的题,等你教我。” 字迹依旧歪歪扭扭,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微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带着点微甜。她把习题册往里面推了推,像藏起一个秘密。 考试那天,陈默破天荒地没有睡觉。他坐得很端正,握笔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林微言看在眼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或许,还来得及。 成绩出来那天,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林微言站在公告栏前,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在中间偏上的位置,找到了陈默。 进步了二十名。 不算顶尖,却足以让人看到希望。 她心里一阵欢喜,转身就往篮球场跑。她想告诉他,他做到了,他们还可以一起努力。 雨丝打在脸上,有点凉,却挡不住心里的热。她跑得很快,书包在背后颠得厉害,像一颗雀跃的心。 篮球场空无一人,只有雨水落在地面的声音,“嗒嗒”作响。她站在球场中央,茫然地四处张望,心里的欢喜一点点冷却。 他不在这儿。 她又往网吧跑,老板说他很久没来了。往他家跑,红漆木门紧闭着,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站在巷口,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老槐树,突然觉得很累。 这时,手机响了,是陈默的妈妈。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微言……你看到陈默了吗?他爸刚才打了他一巴掌,说他考得还是不好……他跑出去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沉。 她挂了电话,疯了似的往巷口跑。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跌跌撞撞地穿过雨幕,喊着他的名字:“陈默!陈默!” 声音被雨声吞没,没有任何回应。 她跑到河边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陈默坐在河岸边的石阶上,背对着她,任凭雨水打在身上,像一尊没有知觉的雕像。 “陈默!”林微言喊着,跑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转过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红得吓人。看到是她,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你看,我还是这么没用……努力了,还是考不好……” “不是的,”林微言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伸手想去擦他脸上的水,却被他躲开了,“你进步了,进步了很多……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可以……” “没有时间了,微言。”他打断她,声音低沉而绝望,“我爸说了,等中考结束,就送我去学修车。他说,我不是读书的料。” “谁说的?”林微言急了,“你明明进步了,你明明可以……” “那又怎么样?”陈默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就算我再进步,也赶不上你。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雨还在下,河风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林微言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少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隔着的不是成绩,不是分数,而是一条被雨水淹没的河,深不见底,无法逾越。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没有看她:“你回去吧,雨大了。” “陈默……” “别再等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命令,“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他转身走进雨幕,背影决绝,没有回头。 林微言蹲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终于忍不住,抱着膝盖失声痛哭。雨声很大,掩盖了她的哭声,却盖不住心里那片轰然坍塌的废墟。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碎了。 那个“一起去市重点”的约定,那个槐树下的夏天,那个用酸梅汤和苹果维系的默契,都被这场冰冷的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雾越来越浓,笼罩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他们站在分岔路口的两端,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再也回不了头。 第4章 蝉鸣尽头的告别 中考结束那天,天出奇地蓝,蓝得像一块被水洗过的玻璃。蝉鸣在老槐树上炸开,声嘶力竭的,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吼出来。 林微言走出考场时,手心还在冒汗。最后一场是英语,她检查了三遍答题卡,直到铃声响起,才有些恍惚地放下笔。走廊里挤满了人,兴奋的、沮丧的、故作镇定的,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写着“解放”两个字。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冲出校门,只是慢慢地走在人群后面,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里搜寻。 没有陈默。 考试这几天,他们没说过一句话。进考场前在走廊遇见,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像在躲避什么。她张了张嘴,想问他“准备好了吗”,最终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就像过去两个月里的无数次那样,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 走出校门,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家长们围在警戒线外,手里拿着冰镇的矿泉水和切好的西瓜,看到自家孩子出来,立刻涌上去,嘘寒问暖。林微言在人群里看到了妈妈,她正踮着脚张望,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考得怎么样?”妈妈接过她的书包,递过来一瓶冰水。 “还行。”林微言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空落。 “那就好,那就好。”妈妈拍着胸口,拉着她往家走,“晚上给你做糖醋排骨,你最爱吃的。” 林微言“嗯”了一声,脚步却有些慢。她回头望了望校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把整个初三的时光都关在了里面。 陈默还是没有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拉慢了的钟。老城区的夏天总是漫长,蝉鸣从早到晚,阳光把青石板路晒得滚烫。林微言每天坐在窗边看书,偶尔抬头,会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红漆木门,可那扇门总是关着,静悄悄的,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她听说,陈默中考结束第二天就跟着他舅舅去了邻市的修车厂,说是去“体验生活”。 林微言把这句话在心里嚼了很久,嚼出点涩涩的味道。体验生活,或许只是“接受现实”的另一种说法。 查成绩那天,林微言的手在鼠标上悬了很久,迟迟不敢点下去。妈妈在旁边看得着急:“点啊微言,早看晚看都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点了下去。 页面缓冲的几秒钟,像过了一个世纪。等她睁开眼时,屏幕上的数字清晰地跳了出来——远超市重点的录取线。 妈妈尖叫着抱住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太好了!我的女儿太棒了!” 林微言也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她做到了,那个“考进市重点”的目标,她单枪匹马地,做到了。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拼图。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查询页面,输入了陈默的准考证号。那个号码,她记了很多年,从初中入学第一天起,就写在课本的第一页,和自己的号码并排。 成绩出来得很快。 离市重点的线,差了三十八分。 比最后一次模拟考,又退了些。 林微言盯着那个数字,盯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她关掉页面,起身走到窗边。对面的红漆木门依旧关着,葡萄藤爬得更高了,遮住了半扇窗户。 原来有些差距,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原来有些分岔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走。 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是个阴雨天。绿色的信封上印着市重点的校徽,烫金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林微言拿着信封,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突然想去看看陈默。 她撑着伞,走到他家门口,犹豫了很久,才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陈默的妈妈,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是微言啊,快进来。” 院子里的葡萄藤被雨水打湿,叶子沉甸甸地垂着。陈默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一个摩托车的零件,油污沾满了他的手指。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缩。 不过一个多月不见,他好像变了很多。皮肤黑了些,瘦了些,头发剪得很短,额头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大概是在修车厂不小心蹭到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沾着点点油污。 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校服、会在课堂上偷偷画小人的少年了。 “微言来了。”陈默的妈妈把她拉到院子里,对着陈默说,“还不快给微言搬个凳子。” 陈默放下手里的零件和抹布,站起身,往屋里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阿姨,不用了,我就站一会儿。”林微言连忙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陈默面前,“我……我考上了,市重点。” 那是她来时特意准备的,想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格外艰难。 陈默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羡慕,也没有失落,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 “恭喜。”他说,声音很淡,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话。 就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微言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期待。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真好”,或者像以前那样,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能行”。 可他只说了“恭喜”。 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你呢?”林微言攥紧了手里的伞柄,雨水顺着伞骨滴下来,打在脚边的青石板上,“打算……去读普通高中吗?” 陈默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面的积水,声音很轻:“不去了。我爸说,下个月就让我去舅舅的修车厂,学手艺。” “学手艺”三个字,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林微言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像破釜沉舟,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张了张嘴,想说“再考虑考虑吧”,想说“普通高中也有出路”,可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些话突然变得无比苍白。 他已经做了决定,或许从那个雨天,他转身走进雨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了决定。 “也好。”林微言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发飘,“学门手艺,也挺好的。” 陈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打在葡萄叶上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蝉鸣。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此刻却站在咫尺之间,被沉默和尴尬包裹着,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那……我先走了。”林微言往后退了一步,伞柄在手心攥得发白。 “嗯。”陈默应了一声,没有挽留。 林微言转身走出院门,脚步有些踉跄。雨水打在脸上,冰凉的,和眼眶里的热意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有些告别,不需要回头。 回到家,林微言把录取通知书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绿色的信封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个崭新的起点。可她看着那封信,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可林微言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已经结束了。 那个在槐树下分享酸梅汤的夏天,那个在教室里悄悄传递笔记本的夏天,那个约定要一起走进市重点的夏天,都随着这场雨,随着那句客气的“恭喜”,彻底走到了尽头。 几天后,林微言在巷口看到陈默背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跟着他舅舅往巷外走。他穿着一件新的工装,头发剪得更短了,额头上的疤痕清晰可见。 他没有看她。 她也没有看他。 两人擦肩而过时,风掀起了他行李包的一角,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校服。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穿过的颜色,如今却显得格外刺眼。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巷口。 林微言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蝉鸣的夏天,陈默拉着她的手,跑过这条长长的巷子,手里拿着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碗,喊着“微言,酸梅汤好啦”。 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转身望去,只有老槐树静静地立着,槐影斑驳,落了一地碎光。 第5章 陌生的轨迹 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漫进市重点高中的校门。林微言背着新书包,站在刻着校训的石碑前,仰头望着眼前这栋比初中教学楼气派得多的建筑,心里却像塞了团温吞的棉絮,不踏实。 开学第一天的新生大会开了整整一上午。校长在主席台上讲话,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操场,内容无外乎“珍惜时光”“不负韶华”。林微言站在队伍里,阳光晒得后颈发烫,她却忍不住走神,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操场外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路上。 这条路,她曾在梦里走过无数次。梦里总有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走在她身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嘴里念叨着“市重点的树都比咱们初中的直”。 可现实里,只有她一个人。 分班结果贴在公告栏上,林微言被分到了一班——尖子班。周围的同学大多是陌生面孔,脸上带着和她相似的拘谨,手里捧着崭新的课本,讨论着刚结束的中考。 “你是哪个初中的?”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转过头,笑着问她,“我是三中的,叫苏晓。” “我是五中的,林微言。”她礼貌地回应。 “五中?那你认识陈默吗?”苏晓突然问,眼睛亮了亮,“他篮球打得超棒,去年全市中学生联赛,他一个三分球绝杀了我们学校!”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认识。” “哇,他超厉害的!”苏晓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听说他没考上重点?太可惜了,要是他来这儿,校篮球队肯定能拿冠军。” “嗯。”林微言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主席台,耳朵却嗡嗡作响。 原来,他的名字,还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只是这一次,不再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而是成了别人口中“可惜的天才”。 高中的节奏比初三更快。每天的课程排得密不透风,晚自习延长到了九点半,回到家时,老城区的巷子早已浸在夜色里。林微言很快养成了新的习惯:清晨五点半起床背单词,课间十分钟用来刷题,午休时趴在桌上补觉,晚上睡前要在错题本上复盘当天的失误。 她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地运转着,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有在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目光会越过教学楼,落在远处模糊的天际线,想起那个在修车厂里,或许正满手油污的少年。 她从妈妈口中零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陈家那小子,听说在修车厂挺能熬的,上次他奶奶跟我念叨,说他手上烫了个泡,都没喊疼。” “前几天看到他舅舅,说陈默悟性高,看了两遍就会拆发动机了,就是性子还是闷,不爱说话。” “昨天在菜市场碰到他妈妈,说他中秋回来住了一晚,早上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厂里忙。” 每一次听到,林微言的心都会轻轻抽痛一下。她想象着他穿着工装的样子,想象着他手上的伤疤,想象着他面对那些冰冷的零件时,会不会偶尔想起课堂上的函数公式。 她不敢问得太细,怕妈妈看出端倪,也怕听到更具体的细节——那些细节会像针一样,扎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林微言考了班级第五。不算顶尖,却也足够让她松口气。放学时,苏晓拉着她去校门口的文具店,说要给她庆祝。 文具店挤满了学生,货架上摆着各种新奇的笔和笔记本。苏晓在前面挑挑拣拣,林微言跟在后面,目光不经意扫过一个货架,突然顿住了。 货架最底层,放着一排篮球模型,和陈默曾经在课堂上把玩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站在原地,盯着那些模型,指尖微微发颤。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把模型藏在课本后面,被老师发现时涨红的脸;他用模型比划着投篮姿势,说“等我长大了,要去打职业联赛”;他把模型塞进她手里,说“这个给你,下次考试我肯定进步”。 “微言,你看这个怎么样?”苏晓拿着一支钢笔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些模型,“这种老款模型现在很少见了,我弟以前也喜欢,说像他偶像陈默……哎,你怎么了?” 林微言猛地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烫:“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眼熟。” “是吗?”苏晓笑了笑,把钢笔塞给她,“别发呆了,走,我请你喝奶茶。” 走出文具店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林微言手里捏着那支崭新的钢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突然很想回老城区看看,不是回家,而是去看看那条他曾经走过的路。 她没有告诉苏晓,独自一人坐上了回老城区的公交车。 车子摇摇晃晃地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向越来越熟悉的方向。路边的建筑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平房,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煤炉和饭菜的味道。 下了车,林微言沿着巷口慢慢往里走。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几个老人坐在树下晒太阳,聊着家长里短。 她走到陈默家的红漆木门前,门还是紧闭着。院子里的葡萄藤枯萎了,乱糟糟地缠在竹竿上,像一团解不开的线。 她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微言丫头吗?” 林微言回过头,是陈默的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头发比以前更白了。 “奶奶好。”她连忙走上前。 “回来看看?”老人笑着拉住她的手,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却很温暖,“快进屋坐,我给你煮点糖水。” “不用了奶奶,我就是路过。”林微言有些不好意思。 “路过也得进来坐坐,”老人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院里走,“陈默那小子,上次回来还念叨你呢,说你肯定考得好。”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跳:“他……念叨我?” “是啊,”老人打开门,引她进院,“说你从小就懂事,学习好,不像他,让人操心。还说……”老人顿了顿,叹了口气,“还说,对不起你。” 林微言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上面还留着雨水冲刷过的痕迹。 原来,他都记得。 老人给她倒了杯糖水,是用冰糖炖的雪梨,甜丝丝的,带着点温热。“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闷了,”老人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心疼,“在厂里受了委屈也不说,上次手上被零件划了个大口子,缝了五针,回来愣是没吭声,还是我给他洗衣服时看到血渍才知道的。” 林微言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冰凉。 “他总说,自己选的路,再难也得走下去。”老人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有时候半夜起来,看到他房间灯还亮着,趴在桌上不知道写什么……” 林微言没有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糖水。甜意漫过舌尖,却压不住心里的酸涩。她好像能看到那个画面:深夜的房间里,少年趴在桌上,面前摊着的或许是一张揉皱的成绩单,或许是一张画着篮球的草稿纸,窗外是寂静的巷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临走时,老人塞给她一个布包:“这是陈默上次回来落下的,我看上面写着字,像是你们学生用的,你帮我给他带去?” 林微言愣了一下,接过布包。不大,沉甸甸的,摸起来像是一本书。 “他在哪个修车厂?”她问。 “就在城南的汽配城里,第三家,叫‘老周修车铺’,好找得很。”老人说。 林微言把布包放进书包,说了声“谢谢奶奶”,转身走出了院门。 巷子里的夕阳已经沉了下去,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落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她握着书包带,布包的轮廓隔着布料硌在她的背上,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去,还是不去? 去了,该说什么?问他手上的伤好了吗?问他还记不记得市重点的约定?还是……只是把布包递给她,然后转身离开? 她站在巷口,看着远处模糊的车流,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说“去吧,至少把东西给他”,一个说“别去了,你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了”。 最终,她还是转身,朝着公交站台走去。 布包被她带回了家,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和她的录取通知书隔着一层木板,遥遥相对。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时机,就再也送不出去了。就像那个夏天的约定,就像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就像此刻,她揣在怀里的、不敢递出去的布包。 时间像流水,推着每个人往前走。她的轨迹是明亮的教室、堆积的书本、越来越近的大学梦;而他的轨迹,是油污的工装、冰冷的零件、越来越清晰的现实。 两条曾经紧密缠绕的线,终于在时间的冲刷下,彻底分开,朝着各自的方向延伸,再也没有交集的可能。 只是偶尔在深夜刷题时,林微言会听到窗外传来摩托车驶过的声音,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会停下笔,侧耳听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散去,才重新低下头,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复杂的公式。 只是草稿纸的角落,偶尔会不经意地,画出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篮球。 第6章 油污里的旧物 秋意渐浓时,市重点的梧桐树落了满地金黄。林微言的自行车链条不知怎的卡了壳,她推着车在路边站了许久,拦不到出租车,手机又恰好没电,只能沿着街慢慢往前走。 走了将近半小时,裤脚沾了层薄灰,手腕也酸得发僵。远远望见“城南汽配城”的招牌时,她愣了一下——这不是陈默舅舅的修车厂所在的地方吗? 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去,还是不去? 车链条卡得死死的,寻常修车摊怕是修不好。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推着车,拐进了汽配城的巷子。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橡胶的味道,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敲击声、电钻声,还有工人们吆喝的声音。路两旁摆满了轮胎、零件和各种工具,阳光透过狭窄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一家家看过去,终于在第三家铺子前停住了脚步。 “老周修车铺”的招牌有些褪色,门口摆着几辆待修的摩托车,零件散落一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正蹲在一辆摩托车前,手里拿着扳手,低着头,专注地拧着什么。 是陈默。 他比上次在巷子里见到时更高了些,后背挺得笔直,工装外套系在腰间,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灰色T恤。阳光落在他微垂的侧脸上,能看到他下颌线清晰的轮廓,还有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 他的动作很熟练,扳手在手里转得飞快,时不时用袖子蹭一下额角的汗,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起伏,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林微言站在原地,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嘈杂,忙碌,沾满油污,和她所处的窗明几净的教室,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陈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他手里的扳手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还有她身边那辆出了故障的自行车。 林微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把自行车往身后藏了藏,声音细若蚊蚋:“我的车……链条坏了,想问问能不能修。”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动作有些慢。他走到自行车旁,弯腰看了看卡住的链条,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车座,又像触电般缩了回去。 “能修。”他的声音比上次在巷子里听到时更低沉了些,带着点沙哑,“你等会儿。” 说完,他转身走进铺子,拿了工具出来,蹲下身,开始卸链条。 他的动作很专注,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阳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到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油污,指甲缝里也嵌着洗不掉的黑渍。 林微言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只能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涩的,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她想起小时候,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只会用那双手给她递糖,帮她摘槐花,或者在作业本上画歪歪扭扭的小人。 而现在,这双手沾满了油污,用来拧扳手,卸零件,触碰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 “以前……你自行车链条也总掉。”陈默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点模糊的笑意。 林微言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小时候的事。她那辆粉色的小自行车,链条总是松松垮垮的,每次掉了,都是陈默蹲在路边,耐心地帮她安好,弄得满手黑油,还笑嘻嘻地跟她说:“微言,你这车该换了,比你的脾气还倔。”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眼眶有些发热。 他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链条卸下来,他用刷子蘸着煤油,仔细地清洗着上面的锈迹,黑色的油污顺着刷子滴下来,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阳光渐渐移到了西边,汽配城的噪音好像小了些。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点凉意,卷起地上的灰尘。 “好了。”陈默把修好的链条重新装上去,用脚蹬了蹬脚踏板,链条转动得很顺畅。 他站起身,手背在工装裤上擦了擦,却越擦越脏。林微言下意识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陈默看着那包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巾,愣了一下,才接过去,低着头,慢慢地擦着手。 “多少钱?”林微言问。 “不用了。”他摇摇头,把纸巾捏在手里,“举手之劳。” “那怎么行……” “真不用。”他打断她,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微言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那些想问的话——“你还好吗?”“手上的伤疼不疼?”“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都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突然想起书包里的布包,那个陈默奶奶托她转交的东西。 “对了,”她连忙从书包里拿出布包,递到他面前,“你奶奶说,这是你上次落下的。” 陈默的目光落在布包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捏在手里,布包的轮廓在他掌心显得格外清晰。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 “那我……先走了。”林微言推着修好的自行车,往后退了一步。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林微言转过身,推着车,慢慢地往巷口走。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他的影子在地上短暂地交叠,又很快分开。 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直到她走出巷口,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陈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布包,直到林微言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本笔记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是他初中时用的那本。 他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依旧歪歪扭扭,记着零星的课堂笔记,还有几页画着篮球和小人。翻到最后几页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几页上,没有笔记,也没有画,只有用铅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的两个字—— “微言”。 字迹很轻,几乎要看不清,却能看出写的时候有多用力,笔尖在纸上划出了浅浅的痕迹。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阳光从铺子上方的缝隙照下来,落在字迹上,泛着淡淡的光。 旁边的工友喊他:“陈默,愣着干什么?这摩托车还修不修了?” 陈默猛地回过神,慌忙合上笔记本,塞进怀里,紧紧地按住,像是怕被人抢走。 “来了。”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向那辆待修的摩托车,拿起扳手,继续拧着螺丝。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有些不稳,扳手几次从零件上滑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额角的汗又冒了出来,不是累的,是心里的慌。 他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些东西忘了——忘了课堂上的偷看,忘了槐树下的约定,忘了那个总是管着他、却会在他受挫时偷偷递苹果的女孩。 可当指尖触到笔记本上那浅浅的字迹时,他才发现,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一直都在,像埋在油污下的铁锈,只要轻轻一擦,就会露出原本的颜色。 林微言推着车,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秋风吹起她的头发,带着点凉意。车链条转动的声音很顺畅,却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这次重逢,没有想象中的波澜,没有争吵,也没有眼泪,只有客气的疏离和无法掩饰的尴尬。 就像两条交叉过一次的直线,在短暂的相遇后,朝着各自的方向延伸,越来越远。 她不知道陈默看到笔记本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那些写了又擦的字迹。 或许,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有些记忆,留在心里就好。 就像那个蝉鸣的夏天,那个槐树下的少年,还有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都该被好好地收藏起来,放在时光的角落里,不再触碰。 只是在骑车经过市重点的篮球场时,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场上有男生在打篮球,笑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看着场上那个穿着红色球衣的男生,投篮的姿势很标准,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才慢慢想起来。 少了那个总是穿着蓝色校服,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灿烂,喊着“微言你看我投得准不准”的少年。 第7章 年货摊前的风 林微言推着修好的自行车,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秋末的风卷着梧桐叶,在柏油路上滚出簌簌的声响,偶尔有几片贴在车轮上,又被碾成细碎的碎片。车链条转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一路的安静。 她路过街角的报刊亭时,停下了车。老板正往玻璃柜里塞新到的杂志,见她望过来,笑着招呼:“姑娘,要份晚报不?今天有供暖通知呢。” 林微言摇摇头,目光落在柜角堆着的日历上。红色的数字圈着“霜降”,原来已经到了打霜的时节。她想起早上出门时,窗台上的薄荷叶子裹着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碰一下就簌簌往下掉。 “这天儿是要冷了。”老板裹紧了棉袄,往手上哈着气,“再过俩月就过年了,年货都该备起来咯。” 年货?林微言心里轻轻动了一下。去年这个时候,妈妈总拉着她去老城区的年货市场,挤在人堆里抢现炸的馓子,爸爸则在一旁笑她俩“跟不要钱似的”。 她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轻轻一踩,链条带着车轮往前滚。路过那家熟悉的糖画摊时,老人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画龙,金黄的糖丝在冷风里很快凝固,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手,像幅旧画。 “姑娘,来个糖画不?”老人抬头看见她,勺子在糖锅里蘸了蘸,“新出的蝴蝶款,好看得很。” 林微言刚想摆手,目光却越过糖画摊,落在了斜对面的巷口。那里堆着半车甘蔗,青紫色的秸秆裹着层白霜,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正蹲在车旁,手里拿着把长砍刀,慢悠悠地削着根甘蔗。 是陈默。 他的工装外套换了件厚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泥土,想来是刚从汽配城出来。砍刀落下时很稳,一刀下去,甘蔗皮就裂开整齐的口子,露出里面嫩黄的瓤,甜香混着青草气,顺着风飘过来。 林微言下意识地捏紧了车把,脚蹬子像被钉住了似的,再也动不了。 陈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削甘蔗的手顿了顿,抬起头。 四目撞在一起的瞬间,风好像停了。他手里的砍刀还架在甘蔗上,刀尖垂着一滴晶莹的汁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她的车把歪了歪,差点撞上路牙子,慌忙伸手去扶,指尖却碰倒了车筐里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陈默的声音先于动作传来,他放下砍刀,抬脚想走过来,却又在半路停住了,脚边的甘蔗叶被踢得翻了个身。 林微言已经弯腰捡起了笔记本,封面沾了点灰,是上次从陈默那里带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还给陈默奶奶。她拍着灰,指尖触到封面上模糊的“市重点初中”字样,突然觉得有点烫。 “我……”她刚想说点什么,巷口突然窜出个抱着篮球的小孩,撞了她胳膊一下。自行车晃了晃,她踉跄着扶住车座,才没摔下去。 “慢点跑!”陈默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等他看向林微言时,语气又放软了,“没撞着吧?” “没事。”林微言摇摇头,把笔记本塞进车筐深处,像是怕被看见。她低头蹬了下脚蹬子,车链发出“咔”的轻响,“我先走了,快上课了。” “嗯。”陈默应了一声,弯腰继续削甘蔗。砍刀落下的声音比刚才慢了些,“路上……慢点骑,风大。” 林微言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自行车碾过一片梧桐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像这秋末的阳光,不烫,却带着点暖,一直跟着她转过街角,才慢慢淡下去。 糖画摊的老人看着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铜勺在糖锅里转了个圈,画出的蝴蝶翅膀颤巍巍的,像要飞起来似的。他对着风嘟囔:“这年轻人啊,心思比糖丝还细……” 风又起了,卷着糖画的甜香,吹过堆着甘蔗的巷口。陈默削好半根甘蔗,放在一旁的竹篮里,上面盖了块干净的布。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早上奶奶塞给他的,说“微言姑娘落下的”,封面的边角已经磨圆了,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拿起砍刀,又落下,甘蔗裂开的声音在风里荡开,混着远处隐约的车鸣,成了秋末最安静的背景音。 离过年还有俩月呢。他心里想着,手里的刀却慢了些。也许到了年货市场最热闹的时候,能再遇见吧。 这样想着,他把削好的甘蔗往竹篮里多放了两根,像是在为某个还没到来的日子,悄悄备着点什么。 第8章 霜后的暖阳 秋末的霜气一日重过一日,林微言的自行车筐里,渐渐多了条薄围巾。她路过陈默上次削甘蔗的巷口时,总忍不住多望两眼——那里的甘蔗车早就不见了,只剩下墙角堆着的几根枯秸秆,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像被遗忘的标点。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长长的窗格。林微言翻着物理习题册,笔尖悬在半空,半天没落下。同桌碰了碰她的胳膊:“想什么呢?这道题辅助线都画错了。”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把“力的分解”画成了歪歪扭扭的折线,像条没头的蛇。“走神了。”她红着脸擦掉,余光却瞟到了窗外——操场边的梧桐树又落了一层叶,扫地的大爷正把叶子堆成小山,远远看去,像座金黄的坟。 “听说了吗?下周三开运动会,还要搞班级拔河。”同桌用笔戳着她的练习册,“咱们班缺个力气大的男生,你说……” 林微言的笔尖顿了顿。力气大的男生?她脑子里莫名闪过陈默握着砍刀的手,骨节分明,发力时小臂的肌肉会绷出清晰的线条。她甩了甩头,把这念头赶出去:“不知道,我没太关注。” 放学时,她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远远看见校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个人。军绿色的棉袄,蓝色工装裤,正低头用根小石子在地上划着什么,侧脸在夕阳里毛茸茸的,像蒙了层光。 是陈默。 他脚边放着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刚从汽配城下班。林微言下意识想绕开走,车把却像生了根,硬生生把她定在原地。 陈默好像感觉到了,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手里的石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了她的自行车轮边。 “放学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像是刚喝了冷风。 “嗯。”林微言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脚边的帆布包上,“这是……” “给我妈带的零件。”陈默把帆布包往身边挪了挪,手指在包带上绕了两圈,“她那台缝纫机总卡线,说汽配城的零件比百货店的结实。” 林微言“哦”了一声,视线又飘回他划石子的地面。那里被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像个没封口的句号。 “运动会……”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半句,又赶紧打住,“没什么。” 陈默却接了话:“听说了,你们学校的广播喇叭,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他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在夕阳里很明显,“要拔河?” 林微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听见了刚才和同桌的对话,脸一下子热了:“嗯……班级活动。” “缺人?”陈默站起身,帆布包被他甩到肩上,“我那天下午有空。” “啊?”林微言没反应过来,“你去?” “不捣乱,”他连忙摆手,耳根有点红,“就……在旁边看看。你们班要是快输了,我喊加油总不碍事吧?”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她的车筐上,像块暖融融的布。林微言看着他手里攥着的小石子——就是刚才掉在车轮边的那颗,被他捏得发亮——突然笑了:“那……欢迎。” 陈默也笑了,把石子塞进口袋,帆布包带在肩上晃了晃:“行,到时候喊得响点,别嫌吵。” 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中间穿过,带着点冬天的凉意,却没那么刺骨了。林微言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轻轻一踩,链条“咔嗒”一声,像给这半句话的约定,敲了个轻快的逗号。 “走了。”她回头挥了挥手。 “嗯,”陈默站在原地,也挥了挥手,“路上慢点,霜气重。” 自行车拐过街角时,林微言往后瞟了一眼。陈默还站在石墩旁,正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刚才捏石子的地方,留着个浅浅的印子,像颗没写完的星。 她踩着脚蹬子,感觉车链条转得格外顺。原来秋末的风,也不全是冷的。 第9章 旧痕与新叶 霜降过后,风里的凉意就带了刃。林微言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后颈钻风,索性从书包里翻出条米色围巾裹上——那是去年生日时妈妈织的,针脚有点歪,却比店里买的厚实。 自行车筐里的保温杯撞了下金属架,发出“叮”的轻响。她放慢车速,低头看了眼,里面是刚从食堂打的热豆浆,杯壁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筐沿滴在柏油路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又很快被风吹干。 路过街角的修车铺时,她下意识地停了车。铺子门口的梧桐叶堆了半人高,老周正蹲在地上擦扳手,见她望过来,直起腰笑:“微言,今天不修车?” “周叔,”林微言跳下车,支好车撑,“我来问下,上次修的链条,最近有点卡,您有空帮看看不?” “上来吧。”老周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底下的修车槽。林微言推着车过去,看着他把后轮架起来,转了两圈脚踏板,链条果然在某个齿位顿了下,发出“咔啦”的轻响。 “还是上次那毛病?”老周眯着眼瞅了瞅,“链条太松,得紧两扣。”他从工具箱里翻出截链器,“你等着,十分钟就好。” 林微言点点头,往铺子角落的小马扎上坐。墙根堆着些旧轮胎,上面落了层灰,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下来,在轮胎上投下圆圆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镜子。她数着光斑玩,忽然瞥见角落里的铁架上,摆着个眼熟的帆布包——军绿色的,带子上缝着块补丁,是陈默那天背的那个。 “周叔,那包是……” “哦,陈默那小子落下的。”老周头也没抬,手里的截链器“咔”地卡进链条,“昨天来给车换内胎,走得急,忘这儿了。你认识他?” 林微言的心莫名跳快了两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巾:“嗯,见过几次。” “那小子,看着闷,手倒巧。”老周笑着说,“前儿帮我修好了那台老打气泵,说是汽配城学的手艺,比我这老头子灵光多了。”他顿了顿,又道,“就是太拼,上周在工地上搬零件,被钢管蹭了下胳膊,现在还贴着创可贴呢。” 林微言“啊”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上次在巷口见他时,他穿着长袖,倒没注意。 “年轻人都这样,不爱吭声,疼了也憋着。”老周把截好的链条重新接上,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对了,他包里头有本书,你要是见着他,让他来拿呗。” “书?” “嗯,看着像本旧笔记本,封面都磨掉角了。”老周指了指帆布包的侧兜,“刚才想给他打电话,才发现没存号码——你有他联系方式不?” 林微言摇摇头。她和陈默,说起来也只算“见过几次”,连正经的招呼都没打过几次,哪来的联系方式。 老周“哦”了声,也没再问,把自行车从架子上放下来:“好了,试试。” 林微言蹬了两下脚踏板,链条果然顺溜多了。她掏钱包付钱,老周摆摆手:“算了算了,下次帮我给你同学捎两串糖葫芦就行——上次那山楂,酸得够劲。” “那哪行……” “就这么定了!”老周把帆布包往她车筐里一塞,“帮我还给他,谢啦微言!” 林微言还想说什么,老周已经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她看着车筐里的帆布包,心里有点发慌——这包看着沉,提手处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她犹豫了会儿,还是跨上车,慢慢往学校骑。 帆布包在筐里轻轻晃着,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林微言骑得很慢,路过陈默上次削甘蔗的巷口时,忍不住停了车。巷子里的甘蔗摊早就撤了,只剩下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甘蔗10元3根”,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虚,像团晕开的墨。 她想起那天他站在这里,军绿色的棉袄敞开着,手里拎着根削了皮的甘蔗,阳光落在他肩膀上,把绒毛都照得根根分明。他说“就来看看”,语气里的局促,像个怕做错事的小孩。 林微言叹了口气,蹬着车往学校走。刚到校门,就见同桌张琪琪冲她挥手:“微言!你可来了,班主任让去办公室拿运动会的号码布!” “知道了。”林微言把自行车停在车棚,拎着帆布包往办公楼走。帆布包的侧兜果然露出个笔记本角,是深蓝色的,边缘都卷了边,看着有些年头了。 办公室里人不少,班主任正拿着名单点名。林微言报了名字,接过自己的号码布——37号,印在红色的棉布上,边角缝着松紧带。她刚要走,就听见班主任喊:“陈默!38号!” 林微言的脚步顿住了。 门口走进来个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道浅浅的疤——大概就是老周说的钢管蹭的。他手里捏着张纸条,是班主任早上让人送去汽配城的通知。 “来了。”陈默的声音有点哑,接过号码布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班主任的钢笔,忙往后缩了缩,像是怕弄脏了似的。 林微言站在原地,看着他把号码布塞进裤兜,转身要走,才想起手里的帆布包。“那个……”她往前追了两步,“你的包,落在老周修车铺了。” 陈默回过头,看见她手里的帆布包,愣了下,才伸手来接:“谢了。”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心,有点凉,带着点机油的味道。 “里面有本笔记本,老周说你落下的。”林微言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嗯,知道了。”陈默把帆布包往肩上一甩,转身要走,又停下,“运动会……你几点比赛?” “下午两点,女子八百米。”林微言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说只是来看看,说这个干嘛。 “哦。”陈默点点头,“那我……早点去。” 他走后,张琪琪凑过来,撞了撞林微言的胳膊:“欸,那就是你说的‘见过几次’的人?看着挺靠谱啊,刚才他看你的眼神,跟看稀世珍宝似的。” “别瞎说。”林微言的脸有点热,把号码布往兜里塞,“走了,上课去。” 下午的课,林微言有点走神。她翻开物理练习册,目光却落在页边空白处——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被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笔尖很轻,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她忽然想起陈默在地上划的那个圈,也是这样,带着点笨拙的认真。 放学时,张琪琪拉着她去买运动会的加油棒,校门口的小卖部挤满了人。林微言被挤得往后退,不小心撞到个货架,上面的棒棒糖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忙去捡,手忙脚乱间,有人先她一步蹲了下来。 是陈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手里还拿着个没拆封的打气筒,大概是路过修车铺顺便拿的。他捡棒棒糖的动作很快,指尖碰到根草莓味的,顿了下,放进林微言手里:“这个挺甜的。” 林微言握着那根棒棒糖,塑料壳硌得手心有点痒。小卖部老板挥挥手:“没事没事,小孩子打闹难免的。” 走出小卖部,张琪琪识趣地说:“我先去占座,微言你俩慢慢聊。”一溜烟跑了。 剩下两人站在路边,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林微言把棒棒糖塞进书包,想起老周的话,忍不住问:“你胳膊……没事吧?” 陈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伤口,不在意地摆摆手:“早好了,就蹭破点皮。” “老周说你帮他修好了打气泵。” “顺手的事,他那泵就是零件松了,紧两圈就好。”陈默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跑步……要不要提前练练?我知道附近有个操场,晚上没人。”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根草莓棒棒糖甜到了似的。她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耳尖上,把绒毛染成了金红色。“不用啦,”她小声说,“我平时有练的。” “哦。”陈默点点头,没再说话。 沉默在风里漫延,却不觉得尴尬。林微言看着他肩上的帆布包,忽然想起那本笔记本:“你那笔记本……是用来记零件型号的吗?” “不是。”陈默的耳朵有点红,“是……以前的作业。” “哦。”林微言没再多问。 又吹了会儿风,陈默说:“我该回去了,我妈等着我吃饭。” “嗯,再见。” “再见。”陈默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八百米挺累的,跑完别马上坐,走走。” 林微言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骑上自行车。车筐里的保温杯还温着,她拧开喝了口豆浆,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 回到家,林微言把号码布别在校服上,对着镜子转了圈。37号,旁边好像能再别个38号似的。她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那根草莓棒棒糖,剥开糖纸咬了口,真的很甜。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些,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像幅简笔画。林微言趴在桌上,翻开物理练习册,在那个小笑脸旁边,轻轻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她想,明天运动会,应该是个晴天吧。 第10章 跑道边的风 运动会当天的阳光,是入冬以来最慷慨的那种。 林微言站在检录处前,手心攥得有些发潮。校服外套被她脱下来搭在看台上,里面穿着浅蓝色的运动背心,号码布“37”贴在胸前,被阳光晒得有点发烫。张琪琪在旁边给她整理鞋带,嘴里不停念叨:“别紧张啊微言,就当是平时晨跑,咱们不追求名次,跑完就行。” “知道了。”林微言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操场入口瞟。 约定好的“早点来”,是多早呢? 广播里开始喊女子八百米检录,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队伍往起点走。经过拔河场地时,一班的男生正围着绳子较劲,看见她过来,纷纷吹起口哨:“林微言加油!跑完帮我们喊加油啊!” 她挥了挥手,脚步却没停。跑道边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五颜六色的加油棒举得老高,笑声和呼喊声浪一样涌过来,撞得她耳膜嗡嗡响。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定住了。 观众席最靠边的位置,放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是陈默的。包旁边坐着个人,穿着那件军绿色棉袄,手里捏着根没拆封的火腿肠,正低头跟旁边看场地的大爷说着什么,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是陈默。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火腿肠差点掉下去。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慌忙把火腿肠塞进兜里,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动作有点僵硬,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林微言的心跳漏了一拍,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她也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进起点线后的人群里。 发令枪响的瞬间,林微言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出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看台上的呼喊声——有张琪琪的,有同班同学的,还有……一道有点沙哑却格外清晰的“林微言加油”。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陈默。 第一圈跑得还算轻松,她跟在领跑的女生后面,保持着匀速。第二圈刚过一半,腿就开始发沉,呼吸也乱了节奏,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又干又疼。旁边有人超了过去,脚步声“咚咚”地敲在跑道上,像在催她放弃。 “别停!” 又是那道沙哑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些。林微言用余光瞥了眼观众席,陈默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帆布包被他踩在脚下,拳头攥得紧紧的,额头上沁出了层薄汗,像是比她跑得还累。 “还有一百米!”他又喊,声音带着点破音。 林微言咬紧牙,把剩下的力气都灌进腿里。终点线越来越近,看台上的加油声也越来越响,她甚至能听见陈默在喊“超过她!林微言加油!”,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急切。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腿一软,差点摔倒。有人扶住了她,是张琪琪。“厉害啊微言!拿了第三!” 林微言喘着气,视线却在人群里搜寻。陈默还站在原地,见她看过来,咧开嘴笑了,露出点白牙,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被扶到休息区坐下,张琪琪给她递水,又塞过来根香蕉:“补充体力。”林微言咬了口香蕉,甜腻的味道漫开来,才觉得喉咙没那么疼了。 “欸,他来了。”张琪琪用下巴指了指入口处。 陈默正往这边走,手里拿着瓶运动饮料,脚步有点犹豫,像是怕打扰到她们。林微言站起身,迎了上去:“谢谢啊,刚才喊得挺响。” “应该的。”他把饮料递给她,耳根有点红,“跑得……挺快的。” “第三而已。”林微言拧开饮料喝了口,气泡在舌尖炸开,有点麻。 “对我来说挺快的了。”陈默挠了挠头,“我小时候跑八百米,总被体育老师罚圈。” 林微言想起初中时的体育课,他确实总在跑道上磨磨蹭蹭,要么假装系鞋带,要么说肚子疼,现在想来,大概是真的不擅长长跑。她忍不住笑了:“那你刚才还喊得那么起劲。” “不一样,”他认真地说,“看你跑,就觉得能赢。”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带着点阳光的温度。看台上的欢呼声还在继续,有人在唱校歌,跑调跑得厉害,却格外热闹。林微言看着陈默胸前的口袋,那里鼓鼓囊囊的,大概是早上没吃完的火腿肠。 “拔河快开始了,去看看吗?”她问。 “好啊。”陈默立刻点头,像生怕她反悔似的。 两人并肩往拔河场地走,脚步不快,谁也没说话。跑道边的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线放得很长,风筝在蓝天上变成个小小的点。林微言想起小时候,陈默也给她放过风筝,是只蝴蝶形状的,线断了,两人追着风筝跑了整条巷子,最后风筝挂在老槐树上,他爬上去摘,下来时裤子勾破了个洞,被他妈妈追着打,她却抱着风筝笑得直不起腰。 “想什么呢?”陈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没什么,”林微言摇摇头,“想起以前放风筝的事了。” “哦,那只蝴蝶风筝。”陈默也笑了,“后来被我奶奶缝成了沙包,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微言点头,“你总用它砸我,说我跳房子耍赖。” “那是你真耍赖,”陈默不服气,“明明踩线了还不承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像要把这几年没说的话都补回来。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粘在一起,分不出哪段是他的,哪段是她的。 拔河场地已经围满了人,一班和三班正在准备。陈默找了个视野好的位置,拉着林微言站过去:“这儿看得清楚。” 比赛开始的哨声一响,两边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绳子中间的红线左右摇晃。一班渐渐落了下风,红线一点点往三班那边挪。 “加油!一班加油!”林微言跟着喊,嗓子还有点哑。 陈默也跟着喊,声音比她响多了,震得她耳朵有点麻。他喊得太投入,军绿色棉袄的扣子崩开了两颗,露出里面的灰色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 就在红线快要过线时,陈默突然往前冲了两步,对着一班的男生喊:“往后仰!脚蹬住!喊口号!一二!一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喊声起了作用,一班的男生像是突然来了劲,齐声喊着“一二”,红线竟然慢慢往回挪了。最后关头,不知是谁喊了句“为了林微言!”,众人猛地一使劲,红线过了线! “赢了!”张琪琪跳起来抱住林微言,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微言也笑着,眼角有点发热。她转过头,看见陈默站在人群外,正低头系棉袄的扣子,嘴角却扬得老高,像个偷着乐的小孩。 运动会结束时,夕阳已经西斜。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往校外走,手里拿着没吹完的加油棒,说着笑着,把影子拉得老长。 陈默帮林微言把校服外套从看台上拿下来,上面沾了点草屑,他仔细地拍了拍:“风大了,穿上吧。” “嗯。”林微言接过外套穿上,拉链拉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你……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我妈今天炖了排骨。” 说完她就后悔了,脸一下子热得发烫——这邀请太突然了,像没头没脑的冒失鬼。 陈默也愣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没说话。就在林微言想找个理由收回这句话时,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点抖:“好啊。” 两人并肩往家走,谁都没再说话。操场上的广播还在放歌,是首很老的民谣,调子慢悠悠的,像此刻的时光。林微言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拉链,心里却像揣了只春天的小鸟,扑腾得厉害。 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时,陈默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树杈:“你看,那有个鸟窝。” 林微言抬头望去,果然有个小小的鸟窝,藏在枯枝中间,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冬天还在?” “大概是等着春天吧。”陈默说。 风卷着最后几片落叶,从树影里穿过,带着点温柔的暖意。林微言看着陈默的侧脸,在夕阳里毛茸茸的,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也许,有些等待,并不需要太久。 就像这树杈上的鸟窝,就像此刻并肩走着的他们,都在悄悄盼着,一个不远的春天。 第11章 灶间烟火与旧相册 从学校到老城区的路,被夕阳泡得软软的。林微言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车铃偶尔被风撞得叮当作响,陈默跟在后面半步远,帆布包带在肩上轻轻晃,军绿色棉袄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尘土。 路过巷口的杂货店时,林微言停了脚。老板正把最后一筐橘子搬进屋里,见她望过来,探出头笑:“微言,放学啦?你妈早上还来买酱油呢,说晚上炖排骨。” “张叔,”林微言往店里瞟了眼,“还有山楂糕吗?要上次那种带芝麻的。” “有有有,刚进的货。”老板转身从货架上拿了包,用草绳捆好递过来,“给你算便宜点,你妈总照顾我生意。” 林微言付了钱,把山楂糕塞进车筐。陈默在旁边看着,忽然说:“我奶奶也爱吃这个,说酸溜溜的解腻。” “那下次让你奶奶来买,张叔这儿的最地道。”林微言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轻轻一踩,“走了,再晚排骨该炖老了。” 陈默应了声,加快脚步跟上。两人穿过窄窄的巷弄,墙头上的枯草在风里打躬,几家院里飘出饭菜香,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把黄昏捂得暖暖的。路过陈默家院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往里头瞟了眼——红漆木门虚掩着,葡萄藤的枯枝在门帘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是谁没写完的信。 “我奶奶大概又在跟隔壁王婶聊天。”他低声说,像是在解释为什么没进去打招呼。 林微言“嗯”了声,车把往旁边拐了拐,避开墙根那丛长疯了的仙人掌——小时候她总被这东西扎到手,陈默就蹲在这儿,用镊子一个个给她拔刺,嘴里还念叨“让你手欠”,语气凶巴巴的,动作却轻得很。 自家院门就在眼前了。林微言刚要推门,里面就传来妈妈的声音:“是微言不?赶紧进来,排骨快好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妈妈系着围裙站在门内,手里还攥着锅铲,看见跟在后面的陈默,愣了愣,随即笑开了:“这不是陈家小子吗?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 陈默的耳朵有点红,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局促地喊了声:“林阿姨好。” “哎,好孩子。”林妈妈往他手里塞了双棉拖鞋,“快换鞋,别冻着。微言,把车停好,喊你爸出来择菜。” 屋里的煤炉正旺,铁壶在上面“咕嘟”冒泡,白汽顺着壶嘴往上窜,在天花板上洇出片淡淡的水痕。林微言把车推进杂物间,转身时看见陈默站在客厅中央,手不知往哪儿放,目光落在电视柜上的相框里——那是她小学时的照片,扎着羊角辫,嘴角沾着奶油,旁边站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正偷偷往她兜里塞糖,是陈默。 “那是十岁生日拍的。”林微言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相框边缘,“你那天把整块蛋糕都扣我脸上了,被你妈追着打了三条巷。” 陈默挠了挠头,耳根更红了:“那不是你先说我画的奥特曼丑吗?” “本来就丑。”林微言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你画的奥特曼,眼睛比拳头还大。” 两人正说着,林爸爸从里屋出来了。他穿着件灰色毛衣,手里捏着副老花镜,看见陈默,先是愣了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陈默啊,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还是中考完,在巷口修自行车呢。” “林叔叔好。”陈默站直了些,帆布包带勒得肩膀微微发紧。 “快坐快坐。”林爸爸往沙发上指了指,“听说你现在在汽配城做事?累不累?你舅舅那人我认识,实在,跟着他学本事错不了。” 陈默刚坐下,屁股还没沾热,就被林妈妈拉进了厨房:“陈家小子,来帮我剥蒜,你微言妹妹剥的总带皮,炒出来发苦。” 林微言在客厅听见,隔着门喊:“妈!我那是故意留着点,增香!” 灶间里,林妈妈正往砂锅里添萝卜块,排骨的香味顺着锅盖缝往外钻。陈默坐在小板凳上,手指捏着蒜瓣转,指甲缝里还留着点洗不掉的机油印,在雪白的蒜皮上格外显眼。他剥得很认真,蒜瓣在掌心里滚两圈,拇指轻轻一按,皮就裂开了,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常进厨房的人。 “你这手艺,比微言强多了。”林妈妈笑着往锅里撒盐,“在家常做饭?” “嗯,我妈忙的时候,就我跟奶奶吃,简单炒两个菜就行。”陈默把剥好的蒜放进瓷碗,“奶奶牙口不好,菜得炖得烂点。” “那跟你林叔叔一样,就爱吃烂乎乎的。”林妈妈掀开锅盖,白汽“腾”地冒起来,她用锅铲翻了翻,“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前阵子听你奶奶说他住院了。” 陈默的动作顿了下,声音低了些:“好多了,就是还不能干重活,家里开销……得我多担点。” 林妈妈没再问,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红薯:“趁热吃,甜着呢。你这孩子,看着就实诚,跟你爸年轻时一个样。” 陈默捧着红薯,热气从指缝里钻出来,暖得他指尖发麻。客厅里传来林微言和爸爸的笑声,大概是在说什么趣事,他听着听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红薯的甜混着排骨的香,在舌尖漫开,像小时候趴在自家灶前,等着奶奶烤土豆的味道。 “开饭啦!”林妈妈端着砂锅出来时,林微言正蹲在柜前翻东西,膝盖上摊着本厚厚的相册。陈默走过去,看见她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扎着红领巾的小孩,在老槐树下比身高,女孩的头顶刚到男孩的肩膀,男孩偷偷踮着脚,被拍了个正着。 “你看你那时候多坏。”林微言把照片举到他眼前,“明明比我高半头,还踮脚,被王婶看见了,笑了你好几天。” 陈默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手指轻轻碰了碰男孩的衣角——那是件洗得发白的蓝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跟他现在身上这件军绿色棉袄,像是隔着两个时空。“那不是想在你面前装厉害嘛。”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快被灶间的抽油烟机吞掉。 林爸爸端着碗筷出来,看见照片,笑着说:“这张我记得,那天是六一,你俩非要去拍‘成长照’,回来的路上还吵了架,说要断绝‘青梅竹马关系’,结果第二天就凑到一块儿分冰棍吃。” “爸!”林微言把照片塞进相册,脸颊有点热,“吃饭了。” 砂锅里的排骨炖得酥烂,萝卜吸足了肉香,筷子一戳就化。林妈妈一个劲往陈默碗里夹肉:“多吃点,正在长身体,干力气活费饭。”陈默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说“谢谢阿姨”,眼睛却往林微言碗里瞟——她正挑着萝卜啃,排骨都堆在碗边,跟小时候一个样,总说“肉太腻”。 吃到一半,林微言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那根草莓棒棒糖,剥了糖纸递过去:“给你,下午在小卖部捡的,没脏。” 陈默愣了下,接过来叼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混着排骨的咸,有点怪,却让人舍不得吐。林爸爸看着他俩,跟林妈妈对视一眼,嘴角的笑意藏不住——这俩孩子,小时候就总这样,你塞给我块糖,我分你半块饼,谁也离不开谁似的。 饭后,陈默要帮忙洗碗,被林妈妈推出了厨房:“去跟微言聊会儿,碗我来就行。”他站在客厅中央,手又开始没地方放,目光落在书架最上层——那里摆着个篮球模型,蓝白相间的外壳,边角有点磨损,是他初中时送林微言的那一个。 “还在呢?”他指着模型问。 “我妈收拾屋子时想扔,我抢下来的。”林微言从书架上拿下来,往他手里塞,“你看,轮子还能转。” 陈默捏着模型,指尖触到上面凹凸的纹路,忽然想起那个夏天——他把模型藏在书包最底层,等林微言考完试,偷偷塞进她抽屉,附了张纸条“等你考上重点,我就送你个真的”。后来他没考上,这模型就成了没说出口的歉疚,压在抽屉最深处,没想到她还留着。 “有点旧了。”他摩挲着模型上的划痕,“以后……给你换个新的。” 林微言刚想说“不用”,就被妈妈喊去给王婶送排骨。她拎着食盒出门时,回头看了眼客厅——陈默正蹲在书架前,翻着那本旧相册,阳光从窗棂漏下来,在他背上织出细碎的金网,军绿色棉袄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沉默的树。 王婶家就在隔壁,隔着道矮墙。林微言刚把排骨递过去,就听见王婶念叨:“陈家小子今天来啦?早上我还跟他奶奶说呢,俩孩子从小就亲,哪能说生分就生分……” 林微言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泡软了。她想起刚才陈默翻相册时的样子,手指在他们小时候的合影上停留了很久,指腹轻轻蹭过照片里女孩的羊角辫,像在触碰件易碎的珍宝。 回到家时,陈默正帮爸爸修台灯。他蹲在地上,手里捏着螺丝刀,动作熟练地拧下底座螺丝,台灯的电线在他指间绕了两圈,很快就找出了断路的地方。“就是线老化了,接一下就行。”他抬头冲林爸爸笑,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我那儿有新电线,明天给您送点来。” “不用不用,你这孩子,太客气。”林爸爸看着他手里的螺丝刀,忽然说,“你这手艺,跟你爷爷一样。他以前在机械厂当师傅,一手好活,可惜走得早。” 陈默的动作顿了顿,喉咙动了动,没说话。林微言知道,他爷爷去世时,他才上小学,每次提起,他都半天不吭声,像把心事沉进了水底。 天色渐渐暗透了,巷子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铺出温柔的晕。陈默要走时,林妈妈往他包里塞了满满一兜排骨,还有两盒山楂糕:“给你奶奶带回去,让她也尝尝。” “谢谢阿姨。”陈默拎着包,站在门口,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颗大白兔奶糖,往林微言手里塞,“给你,刚才在张叔店里买的。” 林微言捏着奶糖,塑料纸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送他到巷口时,陈默忽然说:“你跑步……下周还练吗?我下午有空,能陪你去操场。” 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中间穿过,带着点初冬的凉意。林微言看着他军绿色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忽然想起相册里那个踮脚比身高的男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得发疼。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抖,“老地方见。” 陈默走了很远,还回头望了一眼。林微言站在巷口,手里的奶糖慢慢化了,黏在指尖,甜得像此刻的月光,清清凉凉的,却带着点化不开的暖。 回到家,林微言坐在书桌前,翻出那本旧相册。她把陈默送的奶糖纸夹在他们小时候的合影里,奶糖的甜混着相册的纸香,在空气里漫开。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枯枝敲打着玻璃,像谁在轻轻叩门。 她忽然想起陈默修台灯时的样子,专注又认真,手指捏着螺丝刀的力度,和他小时候给她拔仙人掌刺时一模一样。原来有些东西,不管过了多久,都藏在骨头里,像老槐树的根,在看不见的土里,悄悄盘了一圈又一圈。 灶间的煤炉还在“咕嘟”响,妈妈在哼着老歌,爸爸翻报纸的沙沙声从客厅传来。林微言把相册合上,放在书桌最上层,旁边摆着那个篮球模型。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模型上镀了层银,像给这漫长的黄昏,缀了个温柔的省略号。 她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