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四年,汴京夜火》 第一章 元祐四年的汴京,秋意已深得化不开了。汴河上飘着些未熄的河灯,像溺死在夜里的星子,一路荡向不知名的去处。更鼓敲过三下,长街空寂,唯余风声穿过坊巷的呜咽。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辰,司马相公的旧邸方向,猛地炸开了一片冲天火光。 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天染成不祥的赭红色。浓烟滚滚,裹挟着木料爆裂的噼啪声,惊起了满城的犬吠。待开封府的差役和左近百姓提着水桶赶到时,那座曾经门庭若市的府邸,前院已烧得只剩骨架。火是自西厢书房起的,最诡异的是,火场中心,竟有一具蜷曲的焦尸。 尸体呈跪趴状,面朝下,双臂前伸,似在死前最后一刻仍想爬出这片炼狱。仵作屏息翻动时,一片残页自焦尸胸前飘落——竟是一角苏轼手书的《东坡乐府》,墨迹在高温下已有些晕染,但那熟悉的笔力,见过的人都认得。 “苏学士……”为首的推官王甫捏着那片残页,手心渗出冷汗。他抬头望向废墟外渐亮的天色,知道这案子,怕是会烧遍整个朝堂。 同一时辰,城南苏府。 苏轼从一阵尖锐的头痛中醒来,宿醉像块浸水的布蒙在头上。他撑起身,发现自己是和衣躺在书房的榻上,外袍皱成一团,满是酒气。昨夜……昨夜是去赴了谁家的宴?记忆像是被水泡过的墨迹,模糊成一片昏黄的暖光与喧哗的人声。他只记得最后离席时,月光很凉,轿子颠得他胃里翻腾。 “先生醒了?”轻柔的声音传来,王朝云端着一盏醒酒汤进来,眉眼间带着忧色。她将汤盏放在几上,纤白的手指不经意地掠过苏轼的手背,凉得很。 “朝云,昨夜……”苏轼揉着额角,声音沙哑。 “先生醉得厉害,是子由先生派人送回来的,已是子时三刻了。”王朝云垂着眼,替他整理衣襟,动作微微一顿,“夜里……可还出去过?” 苏轼一愣:“自然没有。一觉到天明,倒是你,手这样凉,没睡好?” 王朝云摇头,退开一步,欲言又止。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辙未等通报便闯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子瞻,”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其中的颤栗,“司马公旧邸,昨夜走水了。” 苏轼的酒意瞬间惊醒了大半:“可有人伤亡?” “有。”苏辙死死盯着兄长,“一具焦尸,身份不明。但……火场中,发现了你手书的词稿残页,就在尸体身下。”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晨曦刚刚刺破夜幕,却带着一股血的腥气。 程府的书房,蜡烛燃了一夜。 程颐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手中缓缓转着两枚玉胆。他对面,一个穿着灰扑扑家仆衣裳的人垂手站着,额角有汗。 “看清了?确是苏轼?” “小的离得远,火起时只见一人影从西厢踉跄跑出,身形……似是苏学士。但那时浓烟弥漫,实不敢百分百断定。” “《东坡乐府》的残页呢?” “火起前,书房内确只有司马公的一些手稿和……那本《东坡乐府》。是苏学士上月送来的手抄本,司马公时常翻阅。” 程颐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冷的了然:“蜀党……”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什么脏东西,“司马君实死后,旧党便如一盘散沙。苏轼若此时沾上人命,还是死在司马旧宅的人……” 他挥挥手,灰衣人悄无声息地退下。程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苏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窗台上,一只飞蛾扑在纱上,徒劳地撞着。 火场边缘,围观的人群早已被差役驱散,但仍有一个青衫文士模样的人,远远站着。他面容温润,三缕长须,看着像个寻常的读书人,唯有一双眼睛,在扫过废墟时,锐利得像开了刃。 蔡京轻轻弹了弹袖口沾上的烟灰。他今日本不该在此,新党如今式微,他该更低调才是。但昨夜那条从宫闱深处递出的密讯,让他不得不来——“司马旧邸,四更火起,内有文章。” 是什么文章?他目光落在开封府推官小心翼翼捧着的证物盒上,那片焦黄的残页若隐若现。苏轼……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元祐更化以来,旧党分裂,蜀洛党争愈演愈烈,而苏轼,正是那蜀党最耀眼的旗帜,也是……最合适的突破口。 一个衙役匆匆跑来,与王推官耳语几句。蔡京敏锐地捕捉到“程府”“问询”几个字眼。他不动声色地退入身后小巷,巷子深处,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螳螂捕蝉。蔡京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渐浓的晨雾中。而他身后,真正的黄雀,羽翼尚未展开。 苏府后院,书童“小坡”抱着一摞刚洗好的衣裳穿过回廊。他年方十六,眉眼还带着少年的清秀,只是左边眉骨处一道寸长的旧疤,让他笑起来时总有点别扭的阴郁。 他听见前厅隐约的议论声,“司马光”“焦尸”“残页”……抱着衣裳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走到苏轼书房外,他停下脚步。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苏轼低沉而疲惫的嗓音: “……我昨夜,当真一步也未离府?” 王朝云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妾身一直守着,先生醉得厉害,回来便睡了。” 小坡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摆上。那里,有一点不起眼的暗红,像是沾了什么,又被匆忙搓洗过。他伸出手指,用力抠了抠,那颜色却像渗进了布料里。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是开封府的人到了。 小坡猛地抬头,将那一摞衣裳塞进廊边的大水缸后,转身快步走向后院小门。经过柴房时,他脚步顿了一瞬。柴堆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旧麻布盖着,露出一角靛蓝色——那是昨夜老爷赴宴时,穿的披风颜色。 他咬了咬下唇,疤痕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刺目。然后,他推开了那扇通向小巷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的汴京刚刚苏醒,炊烟升起,早市的叫卖声隐隐传来。而门内,苏府上下,已笼罩在一片无声的惊惶中。那具无名焦尸是谁?《东坡乐府》残页为何出现在火场?苏轼空白的昨夜究竟隐藏着什么?暗流已在平静的表象下,开始汹涌。 第一章,火起。 第二章 证物与谎言 第二章 证物与谎言 开封府来人的响动,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苏家这潭表面平静的水里。苏轼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那宿醉带来的昏沉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山雨欲来的清醒。他看了一眼弟弟苏辙,苏辙脸上血色褪尽,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坚定。王朝云默默退到一旁,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带。 “我去见见王推官。”苏轼平静道,理了理身上满是褶皱的衣袍,那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 “我与你同去。”苏辙上前一步。 “不必。”苏轼摆手,目光扫过书房外匆匆走过的下人们惊惶的身影,“你留在这里,看着家里。朝云,去备些清茶。” 他独自一人走向前厅,步履看似从容,脑海中却飞速梳理着零碎的记忆。昨夜酒宴,是在驸马都尉王诜的府上。席间有谁?黄庭坚、秦观、米芾……似乎还有几位不大熟络的官员。酒喝了很多,说了什么?他记得自己与驸马论画,与鲁直(黄庭坚)谈诗,与少游(秦观)说词,似乎还与谁争论了新法的利弊,声音高亢,引来旁人侧目。然后呢?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离开的?记忆在某个点之后,仿佛被浓雾吞噬,只余下轿子颠簸的眩晕感和窗外一闪而过的、被月光照得惨白的街景。 前厅里,开封府推官王甫已经等候在那里。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眼神里带着文官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见苏轼进来,他连忙躬身行礼:“下官开封府推官王甫,见过苏学士。” “王推官不必多礼,请坐。”苏轼在主位坐下,示意王朝云端上茶来,“听闻司马公旧邸遭灾,还有人员伤亡,实乃不幸。不知府衙可查明火因?那死者又是何人?” 王甫没有坐,而是从身旁随从捧着的木盒中,取出一方白布,小心翼翼地展开。白布中央,正是那片焦黄蜷曲的《东坡乐府》残页,边缘炭化,字迹模糊,但“大江东去,浪淘尽”几个字,仍可辨认是苏轼的亲笔。 “回学士,火起于西厢书房,疑似灯烛引燃书稿所致。死者为男性,年约三四十岁,身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只是……”王甫顿了顿,抬眼观察苏轼的神色,“这残页是在尸体胸口下方发现的,似有意放置。敢问学士,此物……可是出自您手?” 苏轼目光落在那片残页上,心中也是一凛。这是他亲手抄录赠予司马光的《东坡乐府》全集中的一页,司马光生前颇为喜爱,时常翻阅。它怎么会出现在火场,还在一具焦尸身下? “确是我的笔迹。”苏轼没有否认,声音依旧平稳,“这是我年前抄录,赠与司马文正公的。不知为何……” “此外,”王甫打断他,语气更加小心,“下官冒昧,敢问学士昨夜行踪?据闻,学士昨夜曾外出赴宴?” 来了。苏轼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不错,昨夜应驸马都尉王晋卿之邀,过府饮宴。子时前后,因不胜酒力,由舍弟子由派人接回府中。此后便一直在家中安歇,未曾再出。” “可有旁人能作证学士归家后的行踪?” 苏轼身后的王朝云,端着茶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苏轼略一沉吟,缓缓道:“我回府时醉得厉害,是门房老仆和书童小坡搀扶入内的。之后便由侍妾朝云照料,直至天明。府中下人或可作证我未曾外出。王推官若不信,可传唤他们问询。” 王甫连忙道:“不敢,下官只是例行询问。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火场附近有更夫隐约见到,起火前后,似有一身形与学士相似的人,曾在司马公旧邸附近出现。当然,夜色深沉,更夫所言未必确实,只是……” 苏轼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更夫?他可看清面容?” “未曾,只说见一着深色长袍、头戴幞头的男子匆匆离去,身形高瘦,与学士相类。” 深色长袍,头戴幞头。苏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月白色的旧袍,又回忆昨夜所穿,似乎是件靛蓝色的直裰,至于幞头……他记不清了。但这样的打扮,在汴京士人中再寻常不过。 “王推官,”苏轼的声音沉了下来,“仅凭一件寻常衣着和一片我赠予亡友的旧物残页,便疑心到我头上,是否有些草率?那死者身份未明,或许是他盗取了书稿,又或是另有隐情。司马公故去后,旧邸荒废,难免有宵小之徒潜入,不慎引发火灾,也未可知。” 王甫额头见汗,连连拱手:“学士息怒,下官绝无此意!只是此案牵涉司马文正公旧邸,又出了人命,上峰催逼甚紧,不得不谨慎查问。既然学士有明确行踪,府中又有佐证,下官自当如实回禀。只是……近日恐怕还需劳烦学士,莫要离京,以备查问。” 这是要将他列为可能的嫌犯,至少是重要关系人了。苏轼心中明了,知道此刻争辩无益,反而显得心虚,便点了点头:“苏某行事光明,自当配合府衙查案。只望王推官早日查明真相,莫要让无辜者蒙冤,也让司马公在天之灵得以安宁。” “是,是,下官定当尽力。”王甫收了残页,又客套几句,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这苏府是什么龙潭虎穴。 送走王甫,前厅里只剩下苏轼、苏辙和王朝云三人。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兄长,”苏辙率先开口,声音干涩,“昨夜你回来时,我派去接你的小厮说,你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是王驸马府上两个下人将你搀上轿的。你……你真不记得之后的事了?” 苏轼揉着额角,努力回想,那一片空白的记忆却像铜墙铁壁。“只记得轿子很颠,头疼得厉害。进了府门之后的事,全然不记得了。”他看向王朝云,“朝云,我昨夜回房后,可有何异状?” 王朝云脸色有些苍白,她垂着眼,轻声道:“先生回来时,妾身接着,满身酒气,神志模糊,只含糊说了句‘头痛,要睡’,便由妾身和小坡扶到书房榻上。妾身替先生擦了脸,喂了半盏温水,先生很快便睡沉了。妾身一直在外间歇着,听着动静,先生……确实未曾离开。” 她说得清晰,但苏轼注意到,她始终没有抬眼看他,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小坡呢?”苏轼问。 “说是早起洗衣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湿了衣裳,回房更换去了。”王朝云答道。 苏轼不再说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梧桐。司马光旧邸的火,焦尸,自己的词稿残页,更夫的模糊指认……这一切,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着他缓缓罩下。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蜀党与洛党之争,自司马光去世后愈发激烈。程颐……会是他吗?用如此狠毒的手段,不仅要打击他苏轼,还要将脏水泼到整个蜀党,甚至玷污司马光的清誉?可那具焦尸又是谁?一个无辜被卷入的替死鬼? 又或者,是更深的水?新党虽然暂时蛰伏,但蔡确、章惇等人岂会坐视旧党分裂而不有所动作?还有宫中的风向……太皇太后高氏年事已高,官家(宋哲宗)日渐成人,心思难测。 “子由,”苏轼没有回头,声音带着疲惫,“你去打听一下,昨夜王晋卿府上,除了我们,可还有旁人见到我何时离去?尤其是,我离去时的情形。另外,设法查查,司马公旧邸附近,近来可有什么陌生面孔出没,或者,旧邸的看守仆役,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明白。”苏辙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兄长的背影,“兄长,你……” “我没事。”苏轼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疏朗,只是眼底深处凝着一层寒霜,“清者自清。只是这浊水来得蹊跷,我们需得弄明白,是谁在搅动,又想淹死谁。” 程府书房,程颐听完灰衣人的回报,捻须不语。 “苏轼说他一直在家中,有侍妾和下人为证?”程颐缓缓道。 “是。开封府王推官似乎已被苏轼说服,未敢深究。” “侍妾……”程颐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闺阁之言,岂能为证?至于下人,主人家有话,谁敢不从?”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更夫那边,让他咬死了,就是看到形似苏轼的人。身形相似即可,不必说死。另外……”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团起,在灯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去查查,司马光旧邸原先的看守老仆,如今在何处。还有,昨夜苏轼在王诜府上,最后与他交谈的人是谁,说了什么。尤其是……有没有人见到他独自离开,或者,神态有异。” “是。”灰衣人领命,又迟疑道,“先生,那具焦尸的身份……” “那是开封府的事。”程颐漠然道,“我们只需知道,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蜀党的人,现在怕是坐不住了吧?尤其是那位苏子瞻,他越是想洗清自己,动静就会越大。动静大了,破绽……自然也就多了。” 他望向窗外,秋日晴空,万里无云,可他却仿佛看到了乌云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蜀洛之争,该有个了断了。而这了断,或许就从这具无名焦尸开始。” 城南一处僻静的茶馆雅间,蔡京独自品着茶,听对面斗笠人低声禀报。 “程颐的人动了,在查苏轼昨夜在王府的详情,还有司马光旧仆的去向。我们的人跟着,发现司马光那个看门的老仆,三日前便离了汴京,说是回汝州老家了,但没人见他出城。” 蔡京吹了吹茶沫,悠然道:“苏轼那边呢?” “苏辙在四处打听,苏轼本人倒还沉得住气,待在府中。不过,他那个书童‘小坡’,今日一早从后门溜出去过,在城西一家当铺附近转悠,似乎想当什么东西,又没进去,神色慌张。” “书童?”蔡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苏子瞻身边那个眉上有疤的少年?他可有什么不寻常?” “平日看着还算伶俐本分,只是今日举动确实可疑。另外……”斗笠人压低声音,“我们在开封府的眼线说,初步验看那焦尸,虽面目全非,但口腔喉部烟灰不多,可能……火起前就已经死了,或者,至少已无呼吸。而且,尸体右手小指,有陈旧性折断畸形。” 蔡京端着茶盏的手停住了。“哦?”他轻轻放下茶盏,“死了再烧……这就有意思了。右手小指折断……去查查,汴京城里,最近有没有失踪的,或者有这种身体特征的、可能与苏轼或司马光旧邸有关的人。” “是。” “还有,”蔡京补充道,“想办法,把焦尸可能系死后焚尸,以及右手小指有旧伤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程颐那边,还有……苏辙。但要做得干净,别让人疑心到我们。” 斗笠人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蔡京独自坐在雅间里,慢条斯理地喝完杯中残茶。棋盘已经摆开,棋子开始落下。苏轼是棋手,也是棋子;程颐是棋手,亦是棋子。而他蔡京,要做的不是棋手,而是那个决定棋盘倾斜方向的人。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司马君实,你死了也不安生。不过,你这把旧邸的火,烧得正是时候。” 苏府后院,柴房。 小坡确认四下无人,才闪身进去,反手轻轻掩上门。柴房里光线昏暗,堆满杂物。他走到最里面的柴堆旁,拨开表面的干柴,露出下面用旧麻布盖着的一团东西。 他颤抖着手,掀开麻布。下面是一件靛蓝色的男子长袍,正是苏轼昨夜赴宴所穿。袍子下摆处,有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已经干涸,在昏暗光线下像是水渍,但小坡凑近闻了闻,隐约有一股极淡的、不同于酒菜的味道。 他想起今天清晨,在天井洗衣时,发现这件袍子被胡乱塞在老爷换下的衣物最底下。他像往常一样准备浆洗,却发现了这污渍。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声张,而是用皂角拼命搓洗,那污渍却仿佛渗进了经纬,只淡了些,依然醒目。惊慌之下,他将袍子藏了起来。 老爷昨夜……真的直接回府就睡了吗?他扶老爷进书房时,老爷确实醉得厉害。可之后呢?自己因为白天跑腿太累,回到下房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朝云娘子说她一直守着,可是…… 小坡的手指抚过眉骨上的旧疤。这道疤,是小时候家乡遭灾,流亡路上被人贩子打的。是老爷把他从人市上买回来,给他饭吃,教他识字,还给他取名“小坡”。老爷是好人,是天底下最有才华、最豁达的好人。他不能怀疑老爷。 可是这件袍子……这污渍……还有,老爷昨晚半夜,好像……好像含糊地说过一句什么梦话?他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听不真切,只记得似乎有“火”、“别过来”几个字。 是梦话吧?一定是醉得太厉害的梦话。 小坡用力将袍子重新裹好,塞回柴堆深处,又盖上更多干柴。做完这一切,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 前院传来人声,好像是二老爷(苏辙)回来了,正在和老爷说话。 小坡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了定神,推开柴房门。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见王朝云正端着一个托盘,从廊下匆匆走过,走向老爷的书房。她低着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苍白,甚至有些……决绝。 小坡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他想起今天早上,朝云娘子回答老爷和王推官问话时的样子。她说的都是实情吗?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她几乎不敢抬头。 老爷,朝云娘子,二老爷,还有他自己……他们每个人,好像都守着一些不曾说出口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正和司马光旧邸那场大火一样,悄然燃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一切都吞噬干净。 远处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将苏辙和王朝云的身影都吞了进去。小坡站在秋日的庭院里,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第三章 迷雾与裂痕 第三章 迷雾与裂痕 苏辙带回的消息,让书房里的空气又沉重了几分。 “王晋卿府上的管家说,兄长昨夜确是亥时三刻左右离席。他说兄长当时醉意已深,与米元章(米芾)争论笔法,声音颇大,后来似乎有些不快,便起身告辞。是王驸马亲自送到二门,吩咐了两个稳妥下人搀扶上轿。”苏辙语速很快,眉头紧锁,“我问了那两个搀扶的下人,一个说兄长上轿时还算安稳,只是口中含糊念叨着什么‘晓风残月’、‘故垒西边’,另一个却说……却说兄长脚步踉跄,险些栽倒,扶他时感觉他手臂僵硬,似乎……并非全然醉态。” “并非全然醉态?”苏轼捕捉到这个微妙的说法。 “是,那下人原话是‘苏学士身子沉,不似寻常醉汉瘫软,倒像是……绷着股劲儿’。但他随即又说许是自己错觉,毕竟灯火下也看不真切。”苏辙顿了顿,声音更低,“我还打听到,兄长离席前,曾独自离席更衣,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段时间,无人知晓兄长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独自离席,一盏茶的时间。记忆的迷雾中,似乎有那么一个模糊的片段闪过——廊下,月光很冷,有个人影背光站着,递给他什么东西,说了句话。是谁?说了什么?他想抓住那影子,它却像水银般滑走了,只留下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不安。 “司马公旧邸那边呢?”苏轼问。 “旧邸本就只有一对老仆夫妇看守,老汉姓周。街坊说,三日前周老汉说老家侄子成亲,告假回去了,只留老妻看门。火起时,那老妇人正在前院耳房熟睡,被浓烟呛醒才逃出来,什么也没看见。问她可曾听见异响或见生人,她只摇头,说是睡死了。”苏辙道,“我已让人去汝州方向打探周老汉行踪,但恐怕……不易找到。” 看守偏偏在三日前离开。苏轼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太巧了。 “还有一事,”苏辙看了兄长一眼,欲言又止,“我托刑部的旧相识打听,验尸的仵作私下说,那焦尸……喉中烟灰甚少,且胸腔无挣扎吸入烈焰的典型损伤。他们怀疑,人可能在大火之前,就已经没了气息。只是这话不敢写在正式文书里。另外,尸体右手小指,有旧伤,呈不自然的弯曲。” 死后焚尸!右手小指旧伤! 这两个信息像冰冷的箭,射穿了苏轼强作的镇定。不是意外失火,是谋杀。死者身份或可由此旧伤追查。但更可怕的是,如果人是先被杀,再纵火伪造现场,那凶手的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远超寻常仇杀或意外。将自己牵扯进去的《东坡乐府》残页,就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陷害他?程颐?洛党虽与他不睦,但程伊川(程颐)讲究“存天理,灭人欲”,行事标榜方正,用如此阴私狠毒的手段,不像他一贯的作风。难道是有人想借洛党之名行事?或是……另有其人? 新党?蔡确远贬,章惇外放,汴京新党势力大不如前。但那个始终低调隐忍、在旧党各派系间游刃有余的蔡京呢?苏轼想起元祐初年蔡京协助司马光迅速恢复差役法时的干练,也记得此人后来与程颐走得颇近,却又未完全卷入蜀洛党争。此人像水,无形而善变。 “子由,”苏轼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暗中查访,汴京城内,可有三四十岁年纪、右手小指有陈旧骨折畸形的男子?特别是……与我有过交集,或可能与司马公旧邸有关的人。” 苏辙重重点头:“我明白。兄长,此事愈发凶险了。死后焚尸,这是非要坐实你凶徒之名,甚至可能牵连更广。你必须更加谨慎,近日绝不可再外出,也莫要与洛党的人起冲突。” “我知道。”苏轼长叹一声,望向窗外暮色,“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 程府,灰衣人带回的消息让程颐枯坐良久。 “死后焚尸?右手小指旧伤?”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精光闪烁,“消息从何而来?” “开封府内部传出的,似是仵作私语,但传播甚快。我们的人是从一个与苏辙有旧的刑部书吏那里听来的,苏辙想必也知道了。” 程颐起身,在书房内踱步。死后焚尸,这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他本意只是利用这场意外的火灾和那片残页,将苏轼拖入泥潭,打击蜀党气焰。若真是谋杀,性质就截然不同了。是谁杀了人?又为什么要烧掉司马光的旧邸来抛尸?难道除了他,还有别人也想利用这件事?是蔡京?还是……旧党内部其他派系,甚至宫里? “苏轼那边有何反应?” “苏辙四处打听小指旧伤之人,苏轼本人闭门不出,但其府中下人似乎有些惶惶。另外,他那个书童,今日又鬼鬼祟祟去了西城,在一家药铺外徘徊许久,并未进去。” 书童……药铺……程颐若有所思。“去查查,司马光旧邸的周老汉,他老家汝州,可有什么亲戚子侄,右手有残疾的?还有,苏轼近年可曾与人结下不死不休的私怨?特别是……与司马光有关的人。” 灰衣人领命退下。程颐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副悬挂的“持敬守中”字幅,目光沉沉。事情开始脱离掌控了。但无论如何,火已经烧到苏轼身上,他必须让这火烧得更旺,至少,要烧掉苏轼在太皇太后和士林中的清誉。 他提笔,开始草拟一份奏疏的腹稿,内容关乎“士大夫德行与朝堂风气”,虽不直接提及苏轼与命案,但字里行间,矛头隐隐指向“某些恃才放旷、不拘礼法,乃至行为有亏、招致物议”之人。他要将这件事,从一桩可能的谋杀案,引向一场关于苏轼其人其行的道德审判。 * 蔡京得到了双方动静的回报,微微一笑。 “程颐在查司马光旧仆和周氏族人,还想挖苏轼的私怨。苏辙在找小指有旧伤的人。”他抿了一口茶,“火候差不多了。” “先生,我们下一步?”斗笠人问。 “把周老汉‘找到’。”蔡京淡淡道,“让他出现在汝州乡下,但‘恰好’被我们的人问起时,说他离开汴京前,曾见到苏轼在旧邸附近出现,神色匆匆。时间嘛,就在火灾前三日。至于他为什么离开……是因为收到老家急信,但现在想来,那送信的人面生得很。” “这……苏轼若对质?” “一个乡下老仆,言语含糊,记忆不清,畏惧官威,说错日子看错人,再正常不过。重要的是,这话要传到程颐和开封府耳朵里。”蔡京把玩着手中的越窑青瓷盏,“另外,找一个人。” “谁?” “一个右手小指有旧伤,而且最近确实不见了的人。”蔡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最好是曾经与苏轼有过些许关联,但又不那么起眼的人。比如……某个曾在苏府做过短工,因手脚不干净被逐出的匠人;或者,某个曾在公开场合与苏轼有过言辞冲突的落魄文人。要快。” 斗笠人心领神会:“制造一个‘死者’?” “不。”蔡京摇头,“是‘发现’一个可能的死者。让开封府和程颐、苏辙他们去‘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然最好,如果见不到……那嫌疑,不就更有想象空间了么?” 他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记住,我们不是执棋的手,我们是吹动棋子的风。风向对了,棋局自然会走向我们要的结果。” * 夜幕再次降临苏府。 苏轼独自在书房,对着一盏孤灯,面前铺着纸,却一字未落。焦尸、残页、死后焚尸、小指旧伤、离席的空档、看守的消失……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旋转,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却散发着浓浓的不祥。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王朝云低柔的声音:“先生,夜深了,可要安歇?” “进来吧,朝云。” 王朝云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碗莲子羹。她穿着素色的寝衣,外罩一件薄衫,头发松松挽着,烛光下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将羹碗放在书案上,却没有立刻离开。 “先生还在为日间的事烦心?”她轻声问。 “是啊,”苏轼揉了揉眉心,“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王朝云沉默片刻,忽然道:“先生……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妾身总觉得,书童小坡……这几日有些不对劲。”王朝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迟疑,“他往常最是勤快懂事,这两日却时常走神,今早洗衣时还失手打翻了木盆。今日午后,我见他从后门回来,神色慌张,怀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苏轼抬起头,看向王朝云。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深深的忧虑,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小坡那孩子,是我从人市上救回来的,一向忠心。”苏轼道,“或许是被府里近日的气氛吓着了。朝云,你多留意便是,莫要吓到他。” “是。”王朝云应道,却没有抬头,“还有……先生,妾身昨夜照料先生时,其实……并非一直醒着。下半夜实在困倦,靠在榻边迷糊了一会儿。时间不长,但……但确实不能百分百断定,先生那段时间是否一直在房中。” 她终于说出了口,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用尽了力气。 苏轼一怔,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多年,温婉柔顺的女子。她此刻的坦白,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隐瞒又坦白的这段空白,恰好与自己记忆的空白有所重叠。这之间,有没有联系? “我知道了。”苏轼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且去休息吧,不必多想。” 王朝云抬眼,迅速看了苏轼一眼,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安,似乎还有一丝决绝的哀伤。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重新陷入寂静。苏轼看着那碗渐渐失去热气的莲子羹,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浓重。连朝云都有所隐瞒,这府里,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裂痕? 他起身,走到窗前。秋夜寒凉,星子稀疏。司马光的旧邸方向,如今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沉默地伫立在黑暗中,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谜题。 而谜题的中心,似乎正缓缓转向他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小坡的异常,朝云的隐瞒,自己缺失的记忆,那件不知下落的靛蓝长袍,还有那把可能烧毁一切秘密的火……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后院墙角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是个人影,一闪而逝。 苏轼心中一紧,正要细看,那阴影处已空无一物,只有风吹过竹丛的沙沙声。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 他忽然想起,自己醉酒回府那夜,被搀扶进书房时,迷迷糊糊中,似乎闻到一股极淡的、不属于苏府的香气,像是某种廉价的脂粉,混合着尘土和……铁锈般的腥气。 那是谁身上的味道?小坡?朝云?还是……那个搀扶他的、面目模糊的下人? 记忆的迷雾深处,仿佛又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一点冰冷的光,却照不见任何清晰的形影,只让他感到更深的寒意。 夜还很长,而隐藏在黑暗中的,似乎不止是真相,还有更多正在悄然滋生的怀疑与裂痕。 第四章 暗影浮香 第四章 暗影浮香 苏轼盯着窗外那片似乎有黑影晃过的墙角,凝神看了半晌。竹影摇曳,风声呜咽,再无别的动静。或许真是自己疑神疑鬼,连日来的压力让人心神不宁。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回到书案前,那碗莲子羹已经彻底凉透了。 王朝云刚才的坦白,像一根细刺扎进心里。她为何要在王甫询问时那般笃定,现在又来回溯?是真的一时疏忽,还是那段时间里,确实发生了什么她难以启齿、或必须隐瞒的事?小坡的异常,又是为何?那孩子眉间的旧疤,总让苏轼想起他初被买回时,那双惊惶如幼鹿、却又带着一丝狠戾的眼睛。这些年,自己待他不薄,他还有什么不足,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记忆里那股混杂着廉价脂粉和铁锈腥气的味道,再次萦绕鼻尖。那不是苏府的味道,也不是他常接触的士大夫们熏香的气味。倒像是市井之中,那些操持贱业或流离失所之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生存艰辛与廉价遮掩的气息。 他猛然想起昨夜赴宴的穿着。靛蓝直裰,寻常的深色幞头。离开王府时,似乎就是这一身。回来后呢?朝云说他醉得厉害,直接睡了。那件直裰……他今早醒来,身上是皱巴巴的月白旧袍。那件蓝袍去了哪里?是朝云或小坡收去洗了,还是…… “子由!”苏轼扬声道。 守在门外的苏辙立刻推门进来:“兄长?” “你去问问下面人,我昨夜回来时穿的那件靛蓝色直裰,是谁收拾的?现在何处?还有,昨夜除了门房和小坡,可还有其他人靠近书房?尤其是……生面孔?” 苏辙神色一凛:“我这就去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兄长是怀疑……” “先去查。”苏轼打断他,目光沉沉,“小心些,莫要声张。” 苏辙领命而去。苏轼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如果那件蓝袍不见了,或者染了什么难以清洗的污渍……他不敢深想。目光落在那碗冷羹上,王朝云苍白的脸和闪烁的眼神再次浮现。她端来羹汤,是为了示好,还是为了……确认什么? * 夜色渐深,苏府后巷。 小坡贴着冰凉的墙壁,躲在堆放杂物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老爷站在窗前朝这边看的时候,他吓得差点瘫软。幸好竹影晃动,遮住了他的身形。 他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炊饼和一小串铜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能留在苏府了。那件蓝袍上的污渍,像一只恶毒的眼睛,日夜盯着他。朝云娘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二老爷四处打探消息的紧张,还有今天午后,他在后门附近撞见一个陌生货郎,那货郎看似随意地问了他几句府里的情况,特别是老爷昨夜是否安好,眼神却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他想起家乡遭灾那年,人贩子看他的眼神,也是这般看似平常,底下却藏着冰冷的算计。老爷是好人,可这汴京城,这苏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他只是个小书童,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碾得粉碎。 他必须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可是,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他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奴,又能逃到哪里去?眉骨上的旧疤隐隐作痛,那是人贩子用烧红的铁钎烙下的印记,为了让他记住不听话的下场。是老爷买下了他,给了他名字和安稳。现在,他却要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走。 不,不能就这么走。至少……至少要把那件袍子处理掉。烧了?埋了?扔进汴河?可是万一被人发现呢?老爷对他有恩,他不能做可能害了老爷的事。也许……也许该告诉老爷?可怎么说?说在老爷的衣服上发现了可疑的污渍,而老爷自己完全不记得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坡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矛盾中,浑身发抖。这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巷子另一头传来,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小坡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阴影深处缩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来,竟是王朝云!她换了一身深色的粗布衣裙,用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挎着一个盖着布的小竹篮,步履匆匆,边走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这么晚了,朝云娘子一个人偷偷出府做什么?小坡屏住呼吸,看着王朝云走到巷子中段一户不起眼的小门前,有节奏地轻轻叩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透出昏黄的光,一只手伸出来,似乎接过了篮子。王朝云快速低语了几句,里面的人点了点头,随即门又关上。王朝云不敢停留,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很快消失在苏府后门的阴影里。 小坡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从藏身处出来,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朝云娘子在深夜偷偷给人送东西?送给谁?篮子里是什么?他想起那股曾在老爷身上闻到的、混合着廉价脂粉和铁锈的味道,又想起朝云娘子平日用的都是清雅的熏香……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又被他死死按了回去。 不,不会的。朝云娘子对老爷一心一意,温柔体贴,怎么会…… 他不敢再想,抱着怀里的布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地逃向与苏府相反的方向,融入了汴京深沉的夜色中。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想想,或者,干脆一走了之。 * 同一时刻,程府。 灰衣人正向程颐禀报最新的发现:“先生,查到了。司马光旧邸那看守周老汉,在汝州乡下确实有个侄子,但并无残疾。不过,周老汉本人右手小指,幼年时曾被碾子压伤,留下残疾,弯曲不能伸直。此事他同乡皆知。” 程颐猛地睁开眼:“周老汉本人?” “是。而且,据他同村人说,周老汉是三日前回村的,但神情恍惚,寡言少语,与往常判若两人。有人问起汴京的事,他只摇头说‘作孽’,不肯多言。我们的人装作路过打听,他起初避而不见,后来勉强说了几句,只说离开前那几天,旧邸附近确有生人徘徊,但他老眼昏花,没看清模样,只记得有个穿深色衣服的高瘦人影,在旧邸后墙外转悠过两次。” 深色衣服,高瘦人影。这指向性依旧模糊,但结合更夫的证词,却像一块拼图,渐渐拼出苏轼的身形轮廓。 “还有,”灰衣人继续道,“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查了与苏轼有过节的人。除了洛学门人因理念争执不睦外,私怨方面……一年前,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曾判过一个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案子,将那富绅流放琼州。那富绅有个儿子,名叫郑荣,是个泼皮无赖,曾扬言要苏轼偿命。去年此人似乎来过汴京,后来不知所踪。据闻,此人右手小指,幼年与人斗殴时被打断,未能接好,也是弯曲畸形。” 程颐眼中精光爆射:“郑荣?可查明此人现在何处?” “正在查。此人行踪诡秘,在汴京似乎有过几个落脚点,但都早已人去楼空。不过,有人曾在火灾前两日,在司马光旧邸附近见过一个右手残疾、形迹可疑的乞丐。” 乞丐?右手残疾?时间、地点、特征,都对得上。难道焦尸就是这个郑荣?他是去司马光旧邸寻仇还是做什么?又是谁杀了他,还嫁祸给苏轼? 事情似乎清晰了些,却又更加扑朔迷离。如果死者真是郑荣,他来汴京是为了找苏轼报仇,那他去司马光旧邸做什么?难道他认为苏轼与司马光旧邸有关联?还是说,他去旧邸另有目的,却意外撞破了什么,被人灭口,并利用来陷害苏轼? “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郑荣,活要见人,死……”程颐顿了顿,“开封府那具焦尸,尽快想办法让仵作确认,右手小指的旧伤特征,是否与郑荣吻合。还有,查查郑荣在汴京可能与谁接触,特别是……与新党余孽,或者蜀党内部与苏轼不睦之人,有无关联。” “是。还有一事,”灰衣人低声道,“我们的人发现,蔡京的人,也在暗中打探郑荣和周老汉的消息,似乎比我们更早一步。” 蔡京!程颐的手指猛地收紧。果然,这只笑面虎也伸出了爪子。他想干什么?浑水摸鱼,还是螳螂捕蝉? “不必管他,但盯紧了。”程颐冷声道,“我们按我们的路子查。苏轼那边呢?” “苏辙还在暗中寻找右手有残疾之人,苏轼闭门不出,但其府中似乎有些异动,下人间窃窃私语增多。另外,苏府那个书童小坡,今晚偷偷从后门溜出,在附近巷子徘徊良久,似乎想逃走,但最终又回去了,行迹慌张。” 书童想逃?程颐心中一动。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害怕了?“盯紧那个书童,必要时,可以‘帮’他一把,让他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明白。” 灰衣人退下。程颐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只有一盏孤灯摇曳。苏轼的书童,失踪的郑荣,右手残疾的周老汉,暗中窥伺的蔡京,还有那具躺在开封府停尸房里的无名焦尸……无数的线头在黑暗中飞舞,似乎都隐隐指向苏轼,却又缠绕成一片难以拆解的乱麻。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郑荣”、“周老汉”、“书童小坡”、“蔡京”几个名字,又重重划掉“蔡京”。现在,还不是直接与这条毒蛇对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坐实苏轼的嫌疑。书童是一个突破口,郑荣的尸身是另一个。只要找到郑荣与苏轼的明确关联,或者让小坡说出对苏轼不利的证词…… 窗外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凄厉瘆人。程颐放下笔,吹熄了灯。黑暗中,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火既然已经点燃,就不怕再添一把柴。苏子瞻,你恃才傲物,不拘礼法,今日之祸,或许早就在你纵情诗酒、讥诮时政时,便已种下。 * 蔡京听完斗笠人的汇报,轻轻抚掌。 “程颐果然上钩了,在全力追查郑荣和周老汉。苏辙也在找。很好。”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是醇厚的琥珀光,“那具焦尸的右手小指,处理得如何?” “仵作中我们的人已经‘确认’,旧伤特征与流放罪官郑某之子郑荣幼年伤情‘高度吻合’。相关记录,会‘不经意’出现在程颐和苏辙能接触到的地方。另外,郑荣曾在汴京的几个狐朋狗友,也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有人去问,他们会‘回忆’起,郑荣来汴京就是为了找苏轼报仇,还曾说过‘要让姓苏的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甚好。”蔡京饮尽杯中酒,眼神清明,毫无醉意,“周老汉那边呢?” “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他‘回忆’起离开汴京前,看到一个穿深色衣服的高瘦人影在旧邸外徘徊,时间就在火灾前几天。至于那送信让他离开的陌生人,他描述模糊,只说像个跑腿的闲汉。” “够了。”蔡京放下酒杯,“这些碎片,足够程颐和苏子瞻拼凑出一个‘合理’的故事了。一个来寻仇的郑荣,在司马光旧邸附近徘徊,可能想伺机对苏轼不利,或是想盗窃旧邸财物。而苏轼,或许察觉,或许偶然撞见,冲突之下,失手或故意杀了郑荣,慌乱中放火毁尸灭迹,却不慎留下了自己的词稿残页。至于动机,可以是防卫过当,也可以是旧怨爆发,甚至可以是……郑荣掌握了苏轼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灭口。”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温和而无害:“多完美的链条。有动机,有机会,有物证,现在,只差一个有力的人证,或者,一点小小的推动。” “先生是指……苏轼的书童?” “那个孩子,是叫小坡吧?”蔡京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听说他今晚差点跑了?看来是知道些什么,又害怕极了。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程颐想必也会打他的主意。我们得……帮这孩子一把,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说该说的话。” “属下明白。只是……”斗笠人略有迟疑,“程颐那边,似乎也在查我们。” “让他查。”蔡京毫不在意,“我们只是恰好在合适的时间,提供了一些合适的信息。追查郑荣,是程伊川自己要做的。至于我们的人,手脚干净些,别留下把柄。现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有苏轼和那具焦尸,没人会注意阴影里的风。” 他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苏子瞻啊苏子瞻,”他望着苏府的方向,低声自语,“你的才情,你的声望,你的不羁,在太平年月是风流,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候,就是催命的符咒。要怪,就怪你自己站得太高,又不懂得低头吧。” 窗外,乌云渐渐遮住了残月,汴京沉入更深的黑暗。一场针对苏轼的围猎,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正悄然收紧罗网。而网中的猎物,此刻还困在记忆的迷雾和府邸内悄然蔓延的裂痕之中,尚未完全意识到,致命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苏轼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他在努力回想,那缺失的一盏茶时间,那模糊的人影,那股特别的腥气,还有自己那件不知所踪的靛蓝直裰。而苏辙那边,关于小坡和袍子的询问,暂时还没有回音。 寂静的苏府里,只有风声穿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提前奏响哀歌。 第五章 蛛网缠身 第五章 蛛网缠身 天刚蒙蒙亮,苏辙带着一身寒气,推开了苏轼书房的门。他脸色灰败,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兄长,”苏辙的声音干涩嘶哑,“问遍了昨夜当值的下人。扶你回来的那两个王府下人,送抵门口便回去了,是门房老吴和小坡将你搀进来的。老吴年纪大,睡得早,说扶你到书房门口就交给了小坡和朝云娘子,自己便回门房歇下了。之后的事,他一概不知。” 苏轼的心沉了沉:“小坡和朝云怎么说?” “朝云……”苏辙顿了顿,避开兄长的目光,“朝云娘子说她当时在书房等候,见你醉得厉害,和小坡一起扶你到榻上,替你脱了外袍鞋袜,擦了脸。那件靛蓝直裰,她说当时就搭在榻边的屏风上。今早起来,想去收拾浆洗,却发现不见了。” “不见了?”苏轼霍然起身,“什么时候不见的?昨夜还在,今早就不见了?” “朝云娘子说,她下半夜实在困倦,靠在榻边小寐了片刻,醒来时天已微亮,再看屏风,袍子就不翼而飞。她以为是小坡一早拿去洗了,可去问小坡,小坡却矢口否认,说自己整夜都在下房睡觉,天快亮时才起身,根本没进过书房,更没见过那件袍子。” 一个说袍子搭在屏风,一个说根本没见过。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在说谎。或者……两人都在说谎? “那袍子,可仔细找过?书房、卧房、浆洗房,乃至府中各处?”苏轼追问。 “都找过了,没有。”苏辙摇头,眉头紧锁,“还有更蹊跷的,我问过小坡昨晚的行踪,他支支吾吾,只说在后院洗衣,然后回房睡觉。可厨房的李婶说,她半夜起夜,隐约看见小坡从柴房那边出来,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神色慌张。我让人去柴房查看,并无异常,只是……柴堆似乎有翻动过的痕迹。” 柴房!苏轼想起昨夜看到后院墙角那个一闪而逝的黑影。是小坡吗?他在柴房藏了什么?是那件消失的蓝袍? “小坡现在何处?” “在自己的房里,说是身体不适,我让人看着。”苏辙压低声音,“兄长,小坡这孩子……怕是知道些什么,又不敢说。还有朝云娘子,她的说辞前后不一,昨夜向王推官担保你一步未离,今早又说自己也曾小寐,不能百分百确定。我总觉得……她似有难言之隐。” 苏轼缓缓坐回椅中,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最亲近的侍妾,最信任的书童,一个证词矛盾,一个行迹可疑。而那件可能沾有未知污渍的蓝袍,不翼而飞。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场离奇的火災和一具身份不明的焦尸之后,而自己,偏偏失去了最关键一段时间的记忆。 这不是巧合。有一只手,或许不止一只手,正在暗中编织一张大网,而自己正站在网的中心。 “子由,”苏轼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醒,“去查两件事。第一,昨夜王府宴饮,我离席更衣那一盏茶时间,可有人看到我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问问王府下人,尤其是伺候更衣之处的。第二,找可靠的人,去市面上打听,最近有没有右手小指有残疾的三四十岁男子出没,或者……失踪。特别是,有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个男子,与我有过接触,哪怕只是远远看见。” 他顿了顿,补充道:“暗中查访,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府里的人。” 苏辙明白了兄长的意思,重重地点头:“我这就去。兄长,你自己千万小心。府中……” “我知道。”苏轼摆摆手,“去吧。” 苏辙匆匆离去。书房里只剩下苏轼一人,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无力感。诗才纵横,词动京城,在朝堂上嬉笑怒骂,针砭时弊,似乎无所畏惧。可当阴谋的阴影真正笼罩下来时,他才发现,那些引以为傲的才情与锋芒,在暗处的算计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忽然想起,昨日苏辙带回的另一个消息:那焦尸可能是死后焚尸。如果真是谋杀,凶手为何偏偏选中司马光的旧邸?是为了嫁祸给自己,还是为了掩盖旧邸里可能存在的、与司马光相关的秘密?司马光故去已近两年,旧邸荒废,会有什么秘密,值得凶手杀人放火? 还有那片《东坡乐府》残页。是凶手故意留下陷害自己,还是无意中从书房取出,又或是……死者身上本来就有的?死者为何会有自己的词稿?如果是凶手放置,他如何得到?如果是死者持有,他为何要在深夜带着自己的词稿去司马光旧邸?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一样,将他紧紧裹挟。 * 小坡蜷缩在自己那间狭小阴暗的下房里,用被子蒙着头,浑身发抖。门被从外面反锁了,二老爷走时那冰冷审视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窟。他们怀疑他了,一定是。因为那件消失的蓝袍?还是因为自己昨晚偷偷溜出去被发现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出袍子藏在柴房?可那上面的污渍怎么解释?老爷会不会认为是他弄脏了袍子,又想隐瞒?或者,更糟,老爷会联想到那场大火和焦尸? 还有朝云娘子……她昨夜真的睡着了吗?如果她没睡着,会不会看到了什么?她今天早上看自己的眼神,那样复杂,欲言又止。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小坡的思绪混乱不堪,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起昨晚在巷子里看到朝云娘子偷偷送东西那一幕,那个神秘的小门,门后昏黄的灯光,那只伸出来的手……朝云娘子一定也有秘密。她的秘密,会不会和老爷的麻烦有关? 就在这时,窗棂上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小坡吓得一哆嗦,掀开被子,警惕地看向窗户。天色已经大亮,纸窗外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小坡,小坡哥哥?”是一个刻意压低的、有些陌生的童声。 “谁?”小坡紧张地问。 “是我,阿福,街口卖炊饼张婆的孙子。”窗外的人小声道,“有人让我给你捎句话。” 小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什么话?” “那人说,柴房里的东西不干净,留着是祸害。城南土地庙后第三棵槐树下,午时之前,自有人去取。你若聪明,就该忘了见过那东西,也忘了昨晚在巷子里看到的事。否则……”那童声顿了顿,带上了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阴冷,“否则,下一个变成焦炭的,可就不一定是谁了。” 小坡如遭雷击,猛地瘫坐在床沿,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衣。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他把袍子藏在柴房!他们也知道他看到了朝云娘子!他们在威胁他!如果他们能悄无声息地烧死一个人,弄死他一个小书童,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该怎么办?按他们说的做,去把袍子挖出来,送到土地庙?可那样一来,袍子落到那些人手里,会不会成为陷害老爷的更确凿证据?老爷对他恩重如山…… 可是,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做,自己会不会真的没命?还有,他们说的“昨晚在巷子里看到的事”,是指朝云娘子吗?他们拿朝云娘子威胁他? 小坡痛苦地抱住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书童,为什么会被卷进这么可怕的事情里? 窗外的“阿福”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又敲了一下窗棂:“话我带到了,你自己掂量。午时之前,土地庙。”说完,脚步声匆匆远去。 小坡瘫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直到锁着的门被打开,一个面生的粗使婆子端着一碗稀粥和两个馒头进来,面无表情地放在桌上,又锁上门离去。 他看着那碗冰冷的粥,又看看窗外逐渐升高的日头。午时之前……时间不多了。 * 程府书房,灰衣人带回的消息让程颐眉头紧锁。 “苏辙在暗中打探王爷宴饮当夜苏轼更衣时的行踪,也在查右手有残疾之人。苏府的书童小坡被看起来了,那件据说消失的蓝袍还没找到。苏轼本人依旧闭门谢客。”灰衣人汇报完毕,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事……我们监视苏府的人回报,今早有个卖炊饼家的孩子,在苏府后巷徘徊,似乎往书童房间的窗户里塞了什么东西,或者说了什么。” “孩子?”程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问了那孩子吗?” “那孩子从苏府后巷离开后,在街上转了几圈就不见了,应该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很警觉。” 程颐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有人在接触苏轼的书童,用孩子传递消息,显然是不想留下痕迹。是苏轼自己的人在传递指令?还是……别的势力,想利用这个书童? “苏轼的书童是关键。”程颐沉吟道,“他可能知道那件蓝袍的下落,甚至可能目睹了什么。他被看起来,说明苏轼或者苏辙也起了疑心。不能让这个书童被灭口,也不能让他被苏轼控制住。” “先生的意思是?” “想办法接触那个书童,给他指条‘明路’。”程颐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告诉他,如果害怕,可以来找我们,程府能保他平安,还能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当然,前提是……他得说出他知道的,关于苏轼、关于那件蓝袍、关于火灾当晚的一切。” “可我们如何能让他相信?” “他不需要完全相信,只需要恐惧和动摇就够了。”程颐道,“把郑荣与苏轼有仇、可能潜入司马光旧邸意图不轨、却被灭口焚尸的消息,巧妙地‘漏’给他。再暗示他,苏轼可能已经怀疑他,甚至要拿他顶罪。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极度恐惧下,会抓住任何看起来像是救命稻草的东西。” “属下明白。那蔡京那边……” “蔡京?”程颐冷笑一声,“他不过是想浑水摸鱼,借刀杀人。我们查我们的,他做他的,只要目标一致,暂时不必管他。等苏轼倒了,再论其他。” 灰衣人领命而去。程颐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秋意肃杀,正如当下的朝局。蜀党、洛党、新党余孽,还有宫中那越来越微妙的态度……苏轼这面旧党中个性最张扬的旗帜,必须要倒下。只有这样,洛学才能更进一步,程颐才能彻底掌控“旧党”清流的话语权。 而苏轼的书童小坡,就是撬动这块巨石的第一个支点。 * 几乎在同一时间,蔡京也得到了苏府书童被暗中接触的消息。 “哦?有人用孩子传话?”蔡京饶有兴味地放下手中的书卷,“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但之后那书童在房里似乎很惊恐。我们的人试着跟踪那孩子,但对方很警觉,跟丢了。”斗笠人禀报。 “是程颐的人,还是……苏轼自己的安排?”蔡京若有所思,“或者,是第三方?” “程颐那边也在加紧活动,似乎想接触那书童。苏辙在查苏轼更衣时的行踪和残疾者下落,暂无收获。” 蔡京踱步到窗前,晨光熹微,街市开始喧闹起来。“苏轼更衣时的那盏茶时间……是关键中的关键。那段时间,他见了谁,做了什么,或许能解释很多事。”他转身,看向斗笠人,“我们在王府,可有人手?” “有一个洒扫的粗使,在二门附近干活。” “让他仔细回想,苏轼离席更衣那段时间,可曾见到苏轼?或者,见到什么生人出入?特别是……有没有右手看起来不太方便的人?” “是。还有,程颐那边似乎查到了郑荣与苏轼的旧怨,正在全力追查郑荣下落,想坐实焦尸就是郑荣。” “让他们查。”蔡京微微一笑,“郑荣这根线,我们放出去,自然要物尽其用。不过,光是旧怨还不够。得让郑荣的‘出现’,更合情合理一些。” “先生的意思是?” “找个人,扮作郑荣的‘昔日同伙’,去开封府‘报案’,就说郑荣来汴京是为了找苏轼寻仇,曾扬言要烧了苏轼最珍视的东西。司马光曾是苏轼的恩师兼挚友,烧他的旧邸,既能泄愤,又能打击苏轼,合情合理。”蔡京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记得,要找那种市井无赖,演技要好,口供要经得起推敲,但又要留点破绽,让程颐和开封府的人,能‘顺藤摸瓜’地查下去。” “属下明白。那书童小坡这边……” “先静观其变。”蔡京道,“看看程颐怎么出招,也看看苏轼如何应对。那孩子是颗不错的棋子,用得好,能搅乱一池水。必要时……可以帮他‘下定决心’。” 斗笠人点头,悄然退下。 蔡京独自留在室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他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虽然这棋盘上棋子众多,心思各异,但他相信,自己才是那个真正掌控棋局走向的人。程颐想借刀杀人,苏轼想自证清白,那焦尸背后的真凶或许另有目的,而他要的,只是这潭水越浑越好。水浑了,才能摸到大鱼。 只是,他微微蹙眉。苏轼那件消失的蓝袍,到底去了哪里?是真的不见了,还是被苏轼自己或亲近的人藏了起来?那上面,究竟有什么? 还有苏轼离席的那盏茶时间。他隐隐觉得,那可能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必须尽快找到这把钥匙。 * 苏府,书房。 苏轼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开始飘落的梧桐叶,心中纷乱如麻。苏辙去打听消息还未回来,朝云称病未出房门,小坡被锁在下房,整个苏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只有下人们偶尔低语和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带着惊慌和猜测。 他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开封府虽然暂时没有再来,但此案未结,自己仍是最大嫌犯。程颐那边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朝堂之上,恐怕已经流言四起。而府内,信任的基石正在悄然崩塌。 那盏茶的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见了谁?苏轼在心底一次次质问自己,可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只有那股混杂着脂粉和铁锈的腥气,偶尔飘过鼻端,带来阵阵寒意。 就在他心绪不宁时,老仆吴伯颤巍巍地来到书房外,禀报道:“老爷,门外有客递帖求见。” 苏轼皱眉:“是谁?我不是说了,闭门谢客。” “是……是章惇章大人府上的管事,说奉章大人之命,有机密事相告。” 章惇?苏轼一怔。章惇是新党中坚,虽因元祐更化被外放,但其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影响力,且与自己政见相左,素无往来。他此时派人来,是何用意?是落井下石,还是…… 苏轼略一沉吟:“请他去偏厅。” 片刻后,苏轼在偏厅见到了这位章府管事。来人四十许年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小人章禄,见过苏学士。” “章管事不必多礼,请坐。不知章大人有何指教?”苏轼不动声色。 章禄没有坐,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函,双手奉上:“我家大人虽与学士政见不同,但素来敬重学士才学。今闻学士蒙受不白之冤,特命小人送来此信,或对学士有所助益。” 苏轼接过信函,拆开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元祐四年九月初七夜,驸马府东跨院竹林,子瞻兄更衣时,曾与一右手微蜷之中年男子密谈片刻。该男子面生,非王府宾客,似有汴河口音。章某偶见,未敢惊扰,今事急,特告之。” 落款只有一个“惇”字。 苏轼捏着信纸,心中巨震。章惇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离席更衣时,与一个陌生男子密谈!右手微蜷……难道就是仵作所说的,右手小指有旧伤之人?那个人是谁?郑荣?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谈了些什么?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章惇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消息?是示好,还是另有图谋?他信中只说“偶见,未敢惊扰”,又特意点明“今事急,特告之”,是想卖个人情,还是要把他推向更深的迷雾? “章大人可还说了什么?”苏轼强压心中波澜,看向章禄。 章禄垂首道:“我家大人只言,清者自清,然浊浪汹汹,恐非人力可挡。望学士善自珍重,明辨忠奸。”说完,再次一礼,“话已带到,小人告退。” 章禄离去后,苏轼独自站在偏厅,手中那封信仿佛有千斤重。章惇的示警,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自己确实在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见过一个右手有残疾的陌生男子。这个人,是否就是司马光旧邸中的焦尸?自己与他密谈,谈了什么?为何事后全无印象?是酒醉断片,还是……被人下了药? 如果是假,那章惇此举目的何在?扰乱他的心神?还是想引导他走向某个错误的调查方向? 无论如何,这条线索,他必须查下去。右手微蜷、汴河口音、中年男子、九月初七夜出现在王诜府邸东跨院竹林…… “子由!”苏轼扬声喊道,才发现苏辙尚未归来。他攥紧信纸,走到书案前,想提笔记录下这些特征,指尖却微微发颤。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乌云低压,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那张无形的网,似乎收得更紧了,不仅来自外部的敌人,也可能来自曾经的对手,甚至……来自自己记忆深处那片致命的空白。 第六章 竹林魅影 第六章 竹林魅影 章惇的密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苏轼坐立难安。右手微蜷,汴河口音,中年男子,王诜府邸东跨院竹林。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尖刺,扎进他混沌的记忆里,却依然搅动不起丝毫清晰的画面。 竹林……他依稀记得王诜府上确实有一片青翠的竹林,位于东跨院深处,甚是幽静,常被用作宾客更衣醒酒之处。自己昨夜确实去更衣了,但之后……一片空白。难道真是在那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甚至……做了什么? 那陌生男子是谁?郑荣?还是其他什么人?章惇为何恰好看见?是真“偶见”,还是刻意窥探?这封信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前抛下的诱饵? 无数疑问在苏轼脑中翻腾,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条线索是目前唯一指向自己记忆空白点与案件可能的交叉点。必须查,而且要快。 他唤来府中一个极其可靠、跟随苏家多年的老家人,低声吩咐:“你立刻去驸马都尉王府,设法找到在东跨院竹林附近侍奉的下人,特别是负责洒扫、掌灯或更衣准备的。不要声张,只暗中打听,九月初七夜里,我在竹林更衣时,可有旁人出现?尤其是……一个右手看起来不太方便、说话带汴河口音的中年男子。打听时,可以略提是我想酬谢昨夜照料之人,莫要引起怀疑。” 老家人领命而去。苏轼又写了一张纸条,将章惇信中提到的那几点特征抄录下来,折好放入袖中,等待苏辙归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高,又渐渐西斜。苏府内的压抑气氛有增无减。朝云称病,房门紧闭。下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被锁在下房的小坡,一直没有动静,送去的饭食也几乎没动。 苏辙直到午后申时才匆匆赶回,脸色比早晨更加难看。 “兄长,”他屏退左右,关上书房门,声音压得极低,“我查访了右手有残疾之人,城西专治跌打损伤的孙大夫说,大约半月前,确实有个右手小指畸形、操汴河口音的中年男子去找他看过旧伤,说是阴雨天疼痛。那人自称姓赵,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但孙大夫觉得他举止不像寻常商贩,眉宇间有股戾气。因是旧伤,无法根治,只开了些膏药。” “货郎?姓赵?”苏轼心中一动,“可记得样貌?” “孙大夫说,那人面皮黝黑,左颊有道寸许的浅疤,个子中等,身形精悍。最特别的是,他右耳下方,似乎有一小片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枫叶。” 胎记!这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征。苏轼立刻想到章惇信中所说“面生,非王府宾客”,此人若真是货郎,出现在王府的可能性极低,除非……他是伪装身份,另有目的。 “还有吗?” “我问了附近街坊,有人说见过这样一个货郎在那一带出没,但行踪不定,不常摆摊,更像是在打听什么事情。火灾那几天,好像没人再见过他。”苏辙眉头紧锁,“另外,我去打探司马光旧邸附近,街口茶棚的王婆说,火灾前几天,确实有个右手不太利索的人,在旧邸后巷转悠过两次,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走路姿势有点别扭。时间大概是在傍晚。” 傍晚,旧邸后巷。这与程颐那边查到的“深色衣服高瘦人影”信息有所重叠,但特征更具体了。右手残疾,走路姿势别扭。 “王府那边呢?我离席更衣时,可有人见到什么?”苏轼问。 苏辙摇头:“王府的下人嘴都很紧,只说宾客众多,他们忙于伺候,没太留意。更衣处那边当值的是个老仆,耳背眼昏,问什么都摇头。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我打听到,昨夜席间,似乎有人看见章惇章大人也曾短暂离席,方向……好像也是东跨院那边。但他很快便回来了,之后也未见异样。” 章惇!他也离席了,而且可能也去了东跨院!苏轼的心猛地一沉。章惇看见了自己与人密谈,那么他自己呢?他是仅仅看见,还是……也参与其中?或者,他就是那个传递消息、甚至安排会面的人? “兄长,是不是有什么发现?”苏辙见苏轼神色变幻,急忙问道。 苏轼从袖中取出章惇的密信,递给苏辙。“章惇派人送来的。” 苏辙快速看完,脸色骤变:“这……这是真的?兄长,你当真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人?” “毫无印象。”苏轼苦笑,“但章惇言之凿凿,时间地点人物特征俱全,不似作伪。他也没必要此刻编造这样一个容易被拆穿的谎言来骗我。” “那这个右手残疾、汴河口音的人,会不会就是焦尸?他去找你,是为了什么?威胁?勒索?还是……传递什么消息?你们又谈了什么?为何你全无记忆?”苏辙的问题连珠炮般抛出,每一个都直指核心。 “我不知道。”苏轼感到一阵头痛欲裂,“子由,若此人真是焦尸,那我在案发前夜与他密会,如今他死于非命,我记忆全无,还留下了指向我的证物……这局,几乎是无解的死局。” “未必!”苏辙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章惇既然看见,那他或许还看到了更多!此人素来与兄长为敌,此时送信,未必安好心。或许他是想引兄长入彀,或许……他才是幕后黑手,故意安排此人见你,然后杀之灭口,嫁祸于你!” 这个可能性让苏轼不寒而栗。若真是如此,那章惇的心机之深、手段之狠,远超想象。可他图什么?仅仅因为政见不合?还是想借此彻底扳倒旧党中的异己,为新党日后复起铺路? “还有,”苏辙压低声音,“我回来时,府外似乎多了些生面孔,在街口巷尾转悠,不像寻常百姓。怕是程颐,或者别的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苏轼走到窗边,掀起帘子一角向外望去。果然,对面茶摊上坐着两个看似闲谈的汉子,目光却不时瞟向苏府大门。斜对面的杂货铺门口,也有个货郎模样的人,慢悠悠地整理着担子,眼角余光始终锁定这里。 他被监视了。或者说,苏府已经被无形的眼睛包围了。 “那件蓝袍,还没有消息?”苏轼问。 苏辙摇头:“我让人暗中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包括柴房,都没有。小坡咬死没见过,朝云娘子也说只是搭在屏风上。难道……袍子自己飞了不成?或者,被府外的人潜入偷走了?”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如果府外的人能潜入书房偷走一件袍子,那也能做更多事。苏府,还安全吗?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是王朝云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先生,药煎好了。” 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苏辙微微点头,起身去开门。王朝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将药碗放在苏轼面前,垂首低声道:“先生劳神了,喝点安神汤吧。” 苏轼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又看了看王朝云憔悴却强作镇定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端起药碗,触手温热,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朝云,”苏轼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昨夜下半夜,真的睡着了吗?” 王朝云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妾身……确实困乏,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天已快亮,见先生安睡,便放心了。” “那你可曾听到什么异响?或者,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比如……脂粉味,或者铁锈腥气?”苏轼紧紧盯着她。 王朝云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她抬起头,眼中已蓄满泪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未能发出声音,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朝云,”苏轼放下药碗,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此事关乎我的性命,也关乎苏氏满门。你若知道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疑虑,都告诉我。现在不说,若日后被外人查出,悔之晚矣。” 泪水终于从王朝云眼中滑落,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先生……妾身,妾身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只是那事实在蹊跷,妾身也不知是真是假,怕说出来徒增烦恼,又怕……又怕牵连无辜!” “你说,究竟是什么事?”苏辙也急声道。 王朝云抽泣着,断断续续道:“昨夜……妾身守着先生,起初并未睡着。后来实在撑不住,迷糊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似乎听到窗棂有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擦过。然后……好像有一股很淡的香味飘进来,不是府里常用的熏香,倒像是……像是女子用的廉价脂粉,还混着一股……一股像是铁锈,又像是……血腥气的味道。” 苏轼和苏辙同时屏住了呼吸。脂粉味!铁锈腥气!这与苏轼记忆碎片中的气味完全吻合! “然后呢?”苏轼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妾身当时睡得迷糊,以为是在做梦,就没立刻醒来。后来好像又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找什么。再后来,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等妾身彻底惊醒,天已微亮,先生还在安睡,屋里一切如常,只是……只是屏风上的蓝袍不见了。”王朝云泪眼婆娑,“妾身当时吓坏了,以为进了贼,可查看门窗都完好,又不见丢失其他贵重物品,只有那件袍子……妾身怕说出来,惹先生忧心,又怕人疑心妾身看守不力,甚至……甚至疑心妾身与外人勾结,所以王推官问时,妾身不敢说曾睡着,只说一直守着。可事后越想越怕,今日才敢告诉先生……妾身,妾身真的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香味和声音,也可能只是妾身的噩梦……” 不是梦。苏轼几乎可以肯定。有人在他熟睡时潜入书房,拿走了那件可能沾有污渍的蓝袍。这个人带着廉价的脂粉和铁锈血腥气。是那个右手残疾的“货郎”?还是另有其人? 窗棂响动,翻找东西……那人是在找什么?蓝袍?还是其他东西?他拿走了蓝袍,是为了销毁证据,还是为了将来用作要挟? “你可曾看清人影?或者,听到说话声?”苏辙问。 王朝云摇头:“没有,妾身当时背对着窗户,又睡得迷糊,只隐约感觉到有人影晃动,没看清模样,也没听到说话。”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却又戛然而止。潜入者是谁?为何而来?与焦尸案有何关联?与苏轼失去记忆的那段会面,又是否有关? “朝云,你先起来。”苏轼深吸一口气,扶起王朝云,“此事不怪你,贼人潜入,防不胜防。你且回去休息,今日所言,切勿再对他人提起。” 王朝云含泪点头,踉跄着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苏辙脸色铁青:“有人能潜入府中,潜入书房,如入无人之境!兄长,这府里……恐怕不安全了。” “不是府里不安全,”苏轼缓缓道,目光锐利如刀,“是有人,对我们的动向,甚至对府内格局,了如指掌。知道我那夜醉酒,知道书房位置,知道朝云可能守夜困倦,甚至可能知道……那件蓝袍的重要性。” “内鬼?”苏辙脱口而出,随即又摇头,“小坡被锁着,朝云娘子看起来不像,其他下人都是多年旧仆……” “未必是主动为内鬼。”苏轼打断他,“也可能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比如,无意中透露了我的行踪、习惯,或者……被人以某种方式胁迫、引诱。”他想起了小坡的异常,那孩子眉间的旧疤,总是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不安。还有王朝云昨夜偷偷出府送东西…… 疑云重重,每个人似乎都有秘密,每件事都透着诡异。 “兄长,现在怎么办?章惇的信,朝云的证词,残疾货郎,潜入的黑影……这些线索搅在一起,我们该从何查起?”苏辙感到一阵无力。 苏轼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梳理: 1. 关键人物:右手残疾、汴河口音、面有浅疤、耳下枫叶胎记的中年男子(疑似郑荣或“赵货郎”)。此人九月初七夜于王府竹林可能与己密会,随后可能出现在司马光旧邸附近,最终成为焦尸。 2. 关键时间:九月初七夜,自己离席更衣的一盏茶时间(记忆空白)。 3. 关键物证:消失的靛蓝直裰(可能染有特殊污渍);出现在焦尸身下的《东坡乐府》残页。 4. 关键事件:司马光旧邸火灾及焦尸(死后焚尸);有人深夜潜入苏府书房取走蓝袍(携带特殊气味)。 5. 可疑人员:章惇(目击者?参与者?);小坡(行为异常,可能藏匿或处理蓝袍);王朝云(证词矛盾,深夜私会神秘人);程颐(敌对,积极推动调查);蔡京(立场不明,暗中活动)。 6. 潜在联系:郑荣与苏轼旧怨;司马光旧邸可能存在的秘密;各方势力对苏轼的攻讦。 笔尖在纸上顿住。所有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他,却又缺乏一锤定音的连接。那个残疾男子是连接王府竹林和司马光旧邸的桥梁吗?自己与他密谈的内容是什么?他为何被杀?蓝袍上的污渍是什么?残页如何到了焦尸身下?潜入书房者与这一切又是何关系? “子由,”苏轼放下笔,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我们分头行动。你继续暗中查访那个残疾货郎,重点查他的人际关系,看他与程颐、蔡京,甚至章惇那边,有没有蛛丝马迹的联系。同时,设法确认焦尸的右手小指旧伤,是否与孙大夫描述的特征吻合。” “那兄长你?” “我要去见一个人。”苏轼沉声道。 “谁?” “王晋卿(王诜)。”苏轼缓缓道,“我是他府上的客人,在他的府邸失踪了一盏茶的时间,还与一个可疑人物密会。无论他知情与否,我都必须去问个明白。有些事,只有主人最清楚。” “现在?府外都是眼线!”苏辙急道。 “正因为都是眼线,才更要去。”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不能一直躲在家里,那等于默认心虚。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苏轼心中无鬼,敢直面任何质询。而且,有些话,只有在王府,才能问得清楚。”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苏辙低声道:“小心府里。看好小坡,也……留意朝云。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说完,他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带着深秋的寒意。他知道,踏出苏府大门,就意味着将自己彻底暴露在那些窥伺的目光下,暴露在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之中。 但他别无选择。迷雾必须拨开,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或者,是淬毒的刀锋。 苏辙望着兄长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廊下,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他想起章惇信中的那句“浊浪汹汹,恐非人力可挡”。兄长此去,究竟是拨云见日,还是……自投罗网? 他咬咬牙,转身从侧门悄然离去,开始按照兄长的吩咐,去追寻那个右手残疾、耳下有枫叶胎记的幽灵。而苏府之内,被锁在下房的小坡,依旧在恐惧与矛盾的煎熬中挣扎,怀里揣着那个决定命运的布包,目光呆滞地望着窗棂上越来越短的日影。 午时,快到了。 第七章 驸马府的竹影 第七章 驸马府的竹影 苏轼踏上前往驸马都尉王诜府邸的轿子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黏在背上的目光。茶摊的汉子放下了茶碗,货郎停下了吆喝,巷口闲谈的两人也噤了声,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又随着轿子的移动,缓缓拖动。 他没有掀开轿帘。事已至此,唯有向前。章惇的密信像块火炭揣在怀里,王朝云的哭诉则在耳边萦绕。竹林,右手微蜷的男子,脂粉与铁锈的腥气,深夜潜入的黑影,消失的蓝袍……这些碎片必须拼凑起来,而王府,或许是能找到第一块关键碎片的地方。 王府门房见是苏轼,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堆起恭敬却难掩异样的笑容:“苏学士安好,我家驸马爷正在书房,小的这就去通禀。” “不必,”苏轼抬手制止,神色平静,“我自行前去即可,不必惊扰驸马。”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庭,绕过回廊,径直朝东跨院方向走去。王府的下人们见到他,无不面露惊诧,低头行礼的同时,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窥探。显然,司马光旧邸的火灾和随之而来的流言,早已传遍了汴京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与苏轼有过交集的地方。 东跨院依旧幽静,假山玲珑,曲水潺潺,只是秋意已深,竹叶不复盛夏时的苍翠,染上了些许枯黄。那片竹林就在水榭之后,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清寂,甚至……萧索。 苏轼在竹林边缘站定。就是这里吗?昨夜,他就是在这里,与一个陌生人密谈?谈了什么?为何此刻站在这同样的地方,除了竹叶的声响和泥土的气息,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昨夜的痕迹?那缺失的记忆,顽固地锁死了那段时间,仿佛有人用最浓的墨,涂黑了生命中的某一页。 他环顾四周。这里视野并不算开阔,竹林茂密,假山遮挡,若非特意寻来,或像章惇信中所谓“偶见”,确实是个私下交谈的好地方。是谁选择了这里?是那个陌生男子,还是……引导他来此的什么人? “子瞻?” 一个温和中带着诧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轼转身,只见王诜一身家常的燕居服,手里还拿着一卷画轴,正站在水榭台阶上望着他,眉头微蹙。 “晋卿兄。”苏轼拱手一礼。 王诜快步走下台阶,来到苏轼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如今外面……”他顿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正因外面风雨欲来,我才不得不来。”苏轼直视着王诜,“晋卿兄,昨夜我在此处赴宴,可曾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王诜一怔,随即苦笑:“子瞻这是哪里话。你我相交多年,你纵是醉了,也不过赋诗填词,发些议论,何来麻烦?只是……”他左右看了看,拉着苏轼的胳膊,走向旁边一处更僻静的临水轩,“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随我来。” 两人在临水轩中坐下,王诜屏退了跟上来的侍女,亲自为苏轼斟了杯热茶。“子瞻,你我是知交,不必拐弯抹角。你今日来,可是为了司马公旧邸那件事?” “不错。”苏轼接过茶杯,却没有喝,“晋卿兄,昨夜我离席更衣,时间似乎不短。可有人……看到什么?或者,可有什么异常?” 王诜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子瞻,你当真不记得了?” “我若记得,便不会来此相询了。”苏轼坦然道,“昨夜醉得厉害,自更衣之后,许多事都模糊了。只记得最后是你送我至二门,此后便浑噩归家。可如今,有人告诉我,我曾在更衣时,于这竹林之中,与一陌生男子交谈。而此人,很可能与司马公旧邸的焦尸有关。” 王诜的脸色变了变,放下茶杯,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昨夜你离席后,确实有段时间未归。席间少游(秦观)还笑问,子瞻莫不是醉倒在茅房了?我本欲使人去寻,恰逢章子厚(章惇)也离席片刻,回来后神色如常,我便未曾在意。后来你自己回来了,只是面色似乎比离席时更差些,推说酒力上头,要先行告退。我见你确已不胜酒力,便让人送你回去了。” “章惇也离席了?”苏轼追问,“他可说了什么?或者,他回来后,有何异样?” “他只是说出去透透气,并无异样。”王诜摇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回来时,我扶了你一把,似乎闻到你身上……除了酒气,还有一股很淡的、不大好闻的味道,像是……市井间的廉价脂粉,混着尘土气。当时以为是你路上沾染,未曾多想。” 脂粉味!果然!昨夜与自己密会之人,或者事后接触过自己的人,身上带有这种气味!这气味与潜入书房者、与王朝云半梦半醒间闻到的气味,完全吻合! “晋卿兄可还记得,我离席前后,府中可有什么生人进出?特别是……右手似有残疾之人?”苏轼的心跳加速。 王诜凝神回想,摇了摇头:“昨夜宾客众多,下人往来穿梭,生熟面孔难以一一辨明。至于右手残疾……未曾留意。”他顿了顿,看着苏轼,眼中流露出真正的关切,“子瞻,你我相知,我信你绝非作奸犯科之人。然此事蹊跷,如今朝野物议沸腾,程颐那边怕是已磨刀霍霍。你需万分小心。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苏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随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压下。“多谢晋卿兄。我今日来,除了询问,还想见一见昨夜在东跨院当值的下人,尤其是负责更衣处和附近洒扫的。” 王诜点头:“这个容易。我这就让人去叫。”他起身走到轩外,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几句。管家领命而去。 等待的间隙,王诜回到轩中,低声道:“子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晋卿兄但说无妨。” “章惇此人,”王诜声音压得更低,“心思深沉,手段了得,且与新党瓜葛未断。他昨夜也离席,又恰好‘看见’你与人密谈,今日便派人给你送信……这未免太过巧合。你需提防,莫要被他引入彀中。” 苏轼默然。王诜的提醒与苏辙的怀疑不谋而合。章惇的举动,确实疑点重重。但此刻,这条线索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不多时,管家领着三个人进来。一个是负责东跨院洒扫的粗使婆子,姓钱,五十多岁,手脚粗大,神色拘谨。一个是掌灯的小厮,名叫来福,十五六岁,看上去机灵。还有一个是专管更衣处杂事的老仆,姓何,耳背得厉害,需要大声说话才能听见。 苏轼先问那钱婆子:“钱婆婆,昨夜东跨院宴饮,你可曾在这附近当值?可曾见到什么生人,或者……什么不寻常的事?” 钱婆子搓着手,紧张地道:“回学士的话,老婆子昨夜就在这水榭附近和竹林外头洒扫,拾掇落叶。生人……来往的宾客都是贵人,老婆子不敢抬头细看。不寻常的事……”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好像快亥时的时候,竹林里头,似乎有两个人影,站得挺近,像是在说话。但竹林密,老婆子离得又远,看不清模样,只隐约见一个是高瘦个子,穿着深色衣服,另一个……另一个好像个子矮些,看不太清。没过多久,两人就分开了,高个子往水榭这边来,矮个子好像往后院角门那边去了。” 高瘦个子,深色衣服!这很可能就是自己!那矮个子呢?会不会就是那个右手残疾的男子? “你可看清那矮个子模样?走路姿势可有异常?比如……右手是否不太方便?”苏轼追问。 钱婆子努力回想,摇头道:“天暗,竹林里更黑,实在看不清脸。走路……好像有点急匆匆的,姿势……老婆子老眼昏花,没留意手有没有问题。” 苏轼有些失望,转向小厮来福:“来福,你昨夜在此掌灯,可曾看见什么?或者,可曾有右手不便的陌生人向你问路,或是打听什么?” 来福挠挠头:“回学士,小的昨夜主要守着水榭和回廊的灯烛,添油剪芯。生人问路……好像没有。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小的好像看到章惇章大人,在竹林外头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看风景。后来苏学士您从竹林出来,章大人就转身往宴席那边回去了。” 章惇在竹林外“等人”或“看风景”!时间正好是自己与那陌生人会面之后!他是看见了会面,还是在……等候结果? “那章大人当时神色如何?”苏轼紧跟着问。 “这个……小的没敢细看,只觉得章大人脸色平静,没什么特别的。”来福道。 最后是那耳背的何老仆。苏轼提高声音,连比划带问,老仆只是茫然摇头,一问三不知,只反复说“更衣处收拾得干净”、“没丢东西”。 问了一圈,得到的信息有限,但至少印证了几点:昨夜竹林确实有两人密会,一高一矮,自己很可能是高者;章惇确实在附近,行为可疑;那矮个子匆匆离去,可能走向后院角门。 “后院角门通往何处?”苏轼问王诜。 “角门出去是一条僻静小巷,通常只有府中采办杂物或下人进出。”王诜答道,眉头也皱了起来,“子瞻,看来昨夜确有人潜入府中,与你相见。此人鬼鬼祟祟,从角门出入,绝非正途。你可有头绪,此人可能是谁?为何找你?” 苏轼摇头,心中却已翻江倒海。矮个子,从角门匆匆离去,带着市井的脂粉铁锈气……这与苏辙打听到的“赵货郎”特征,与可能出现在司马光旧邸附近的残疾乞丐,与那具焦尸……似乎都能隐隐对上。 此人在王府与自己密会后,又去了哪里?是直接去了司马光旧邸吗?他去旧邸做什么?与自己有关吗?之后,他又遭遇了什么? “晋卿兄,”苏轼起身,郑重一礼,“多谢坦诚相告。今日之事,还望晋卿兄暂勿外传。” “我晓得轻重。”王诜也起身,拍了拍苏轼的肩膀,“子瞻,保重。若有需要,王府永远是你的朋友。” 苏轼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出东跨院时,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昨夜,就在这里,命运的齿轮悄然偏转,将他推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而那个与他密谈的矮个子幽灵,如今已成焦尸,再也无法开口。 线索似乎清晰了一些,却又导向了更深的谜团:那个幽灵究竟说了什么?章惇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自己,在这其中,又究竟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被动甚至主动地,参与了什么? 他必须找到更多关于那个“赵货郎”的信息,必须弄清楚章惇的目的,也必须找回那件消失的蓝袍。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 就在苏轼离开王府不久,王府后巷的角门处,一个穿着灰扑扑短褐、戴着破斗笠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左右张望一下,迅速汇入了街市的人流。转过几个街角,这人摘下斗笠,露出精悍的面容,正是之前向程颐禀报的灰衣人。 他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上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房间里,程颐正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 “先生,苏轼果然去了王府,见了王诜,还询问了昨夜当值的下人。”灰衣人低声道。 “他说了什么?打听到了什么?”程颐没有回头。 灰衣人将偷听到的对话内容,尤其是钱婆子和来福的证词,复述了一遍。“……如此看来,苏轼昨夜确实在王府竹林与人密会,对方是个矮个子,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郑荣。章惇当时也在附近,行为可疑。苏轼似乎对郑荣的身份和目的毫无头绪,正在全力追查。” 程颐缓缓转过身,眼中光芒闪烁:“章惇……果然也伸了手。他想干什么?把水搅浑,还是想利用郑荣做文章?”他沉吟片刻,“苏轼现在相信郑荣就是焦尸,并且在追查郑荣的踪迹。这是好事。我们正好可以‘帮’他一把。” “先生的意思是?” “把郑荣在汴京的‘行踪’,做得更实一些。”程颐道,“他不是在找那个‘赵货郎’吗?让孙大夫‘回忆’起更多细节,比如郑荣曾抱怨苏轼害得他家破人亡,比如他打听过司马光旧邸的位置。再找几个‘目击者’,声称在火灾前夜,看见一个右手残疾、形迹可疑的人在旧邸后门附近徘徊,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本书册样的东西。” “书册?” “对,书册。”程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可以是《东坡乐府》,也可以是与司马光有关的什么笔记。总之,要让人觉得,郑荣去旧邸,要么是去藏匿或获取与苏轼相关的物证,要么是去探查司马光的什么遗物,结果被人灭口。而苏轼,无论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夺回东西,都有充足的杀人动机。” 灰衣人心领神会:“属下明白。另外,蔡京那边,似乎也在暗中推动,想让郑荣的‘同伙’去开封府报案。” “让他去。”程颐漠然道,“多一个人指证苏轼,总是好的。我们只需确保,最终的线索,都指向苏轼即可。还有,苏轼那个书童,接触得怎么样了?” “已经通过那卖炊饼的孩子递了话,威胁加引诱,那孩子似乎吓坏了,但还没下定决心。我们是否要再推一把?” “嗯。”程颐点头,“可以让他‘无意中’听到些风声,比如苏轼可能已经怀疑他,要拿他顶罪;或者,那件蓝袍上可能沾了血,是致命的证据,谁藏着谁就是同谋。恐惧到了极点,人就会抓住任何看似能救命的东西。” “是。那苏轼接下来会去哪里?” “他既然在查郑荣,苏辙也在四处打探,下一步,很可能会去司马光旧邸附近,或者去找更多可能认识郑荣的人。”程颐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纸条,交给灰衣人,“把这个,想办法让苏辙‘找到’。上面写一个地址,就说可能是郑荣在汴京的一个落脚点。让他们去查,自然会查到我们想让他们查到的‘证据’。” 灰衣人接过纸条,小心收好:“先生妙算。如此一来,苏轼兄弟查得越深,身上的嫌疑就越重。” “还不够。”程颐摇摇头,目光看向窗外苏府的方向,“还需要最后一把火,烧掉他所有的退路,也烧掉太皇太后和那些还对他抱有同情之人的犹豫。那把火……或许就着落在那件消失的蓝袍,还有那个心神不宁的书童身上。” 他挥挥手,灰衣人躬身退下。程颐独自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将他苍老而刚硬的面容染上一层暗金色。苏子瞻,你才华横溢,名动天下,可惜,你不懂收敛,不懂妥协,更不懂这朝堂之上,真正的胜负,从不只在诗酒文章之间。 这一次,你要为你恃才傲物、讥诮时政的过往,付出代价了。 * 几乎在程颐布置的同时,蔡京也得知了苏轼拜访王府的详情。 “苏轼果然去了,还问出了竹林密会的事。”斗笠人禀报道,“程颐的人也在附近,似乎有所动作。” 蔡京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闻言微微一笑:“都在按预料的发展。程颐想坐实苏轼杀郑荣灭口,我们便帮他一把,让这出戏更逼真些。郑荣那个‘同伙’,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是个在汴京码头混日子的老痞子,与郑荣确有几面之缘,收了钱,知道该怎么说。明日一早,他就会去开封府‘报案’。” “很好。”蔡京放下剪刀,拿起雪白的丝巾擦了擦手,“苏轼兄弟在找郑荣的落脚点,程颐想必会‘好心’提供。我们不妨再加点料,在那个落脚点,除了郑荣‘怨恨苏轼、图谋报复’的证据,再放一点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点……能指向司马光旧邸可能藏着秘密的东西。”蔡京眼中闪过一丝幽光,“比如,半张残破的地契,或者一封字迹模糊、提及旧邸某处‘夹壁’、‘暗格’的信函碎片。让发现的人去猜,郑荣去旧邸,是不是为了找这个?而苏轼杀他,是不是为了阻止他找到,或者……为了夺取?” 斗笠人倒吸一口凉气:“先生,这……这是要把司马文正公也牵扯进来?” “司马光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蔡京淡淡道,“但他留下的东西,却可能很要命。旧党中并非铁板一块,司马光与苏轼亦师亦友,但与其他旧党重臣呢?有没有恩怨?有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让程颐和苏轼,还有朝中其他人,去猜,去查,去互相怀疑。这潭水,越浑越好。” 他走到窗边,望着暮色四合的天际。“我们要做的,不是亲手推倒苏轼,而是让所有人,包括程颐,包括宫中,都认为苏轼必须倒。而当苏轼倒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和混乱,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苏轼的书童小坡……” “那孩子……”蔡京沉吟道,“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程颐想用他,我们也可以。关键是要让他说出‘该说’的话,在‘该说’的时候。继续盯着,必要时,可以让他‘意外’发现一些能刺激他、或者能取信于他的‘证据’。比如,让他‘偷听’到苏轼与苏辙商议如何处置他,或者,让他‘捡到’一点那件蓝袍上的碎片……” 斗笠人连连点头,对蔡京的心思缜密和手段老辣深感敬畏。 “对了,”蔡京忽然想起什么,“章惇那边,有什么动静?” “章惇自那日派人给苏轼送信后,便深居简出,未有异常。但他府上的人,似乎在暗中打听苏轼兄弟查案的进展。” “章子厚……”蔡京玩味地笑了笑,“他倒是沉得住气。不过,他既然已经下了水,就别想轻易上岸。继续留意,看看这位昔日的‘新党骁将’,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或许,他才是这盘棋里,最有趣的变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汴京的街市依旧喧嚣,酒肆茶楼笑语喧哗,勾栏瓦舍丝竹悦耳。然而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一场针对苏轼的围猎,正在多条战线同时展开。阴谋的网越收越紧,而网中的猎物,刚刚从王府得到些许线索,正试图在荆棘中寻找生路,却不知前方等待他的,可能是更多精心布置的陷阱。 苏轼回到苏府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府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苏辙还未归来,朝云房中依旧没有光亮,下人们躲得远远的。只有被锁在下房的小坡,听着窗外渐起的秋风,死死攥着怀里那个决定命运的布包,布包已被他的冷汗浸得微湿。 午时已过,他没有去土地庙。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只知道无边的恐惧,正像这深秋的夜,将他彻底吞噬。 第八章 子夜惊变 第八章 子夜惊变 子时三刻,梆子声在空寂的街巷里回荡,带着深秋的寒意。苏府后院柴房所在的角落,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穿过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 小坡蹲在柴堆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浑身被冷汗浸透。午时已过,他没有去土地庙。那个装着炊饼和铜钱的布包,被他塞进了墙角的耗子洞,连同那些可怕的威胁和选择一起,似乎只要看不见,就能当作不存在。 但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威胁不会消失,恐惧不会消失。朝云娘子偷偷送东西的神秘人,那个在窗外用童声威胁他的“阿福”,还有府外那些鬼祟的眼睛……他们都在。他们知道他藏了东西,知道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他们就像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出来,将他撕碎。 老爷下午去了王府,回来后就和二老爷关在书房里,很久都没有出来。下人们窃窃私语,说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说二老爷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地址,急匆匆地又出去了。府里的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小坡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他好想回到从前,回到刚被老爷买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他的头,说“眉间有峰,便叫你小坡吧”,眼里是温和的笑意。那时候虽然还是下人,心里却是安稳的,亮的。不像现在,周围全是黑黢黢的、看不透的深渊,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柴房门口的方向传来。 小坡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缩紧,屏住呼吸。是老鼠吗?不,老鼠的声音不是这样。是……人?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极其缓慢,几乎没有声音。一个模糊的黑影,侧着身子,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虚掩上。黑影在门口略一停顿,似乎在适应黑暗,然后,便径直朝着柴堆这边走来。 小坡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柴堆更深处缩去,手脚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是谁?是老爷发现他藏了袍子,来捉他了?还是……那些威胁他的人,等不及了,亲自来灭口? 黑影在柴堆前停下,蹲下身,开始用手摸索。他(或她)的动作很轻,却很仔细,一层层拨开表面的干柴,朝着小坡藏匿蓝袍的位置摸去。 小坡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离藏着袍子的地方越来越近,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完了,要被发现了!袍子上的污渍……老爷会怎么想?那些人会怎么对付他?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到麻布的一刹那—— “谁在那里?!” 一声低喝陡然从柴房门口响起,伴随着骤然亮起的灯笼光芒! 蹲在柴堆前的黑影浑身剧震,猛地弹起,头也不回地撞开虚掩的木门,像受惊的狸猫般蹿了出去,瞬间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灯笼的光晕摇晃着移进柴房,照亮了苏辙惊疑不定的脸,和他身后两个手持棍棒、神色紧张的健仆。 “小坡?”苏辙的目光落在从柴堆里连滚带爬出来的小坡身上,又迅速扫向被翻动过的柴堆,“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那人是谁?” 小坡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地望着柴堆深处。 苏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发现了那处不自然的柴堆隆起。他示意仆人举灯靠近,自己上前,小心地拨开干柴。靛蓝色的布料露了出来。 苏辙的心猛地一沉。他伸手抓住布料,用力一扯——一件皱巴巴的靛蓝色男子直裰被拽了出来,在灯笼光下,下摆处一片深褐色的污渍赫然在目! “这是……”苏辙提起袍子,凑到灯下细看。那污渍已经干涸发暗,边缘不规则,在靛蓝的底色上并不十分醒目,但仔细辨认,能看出渗透的痕迹,而且……隐隐有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是血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转头,盯向抖成一团的小坡,厉声道:“这袍子怎么在这里?!谁翻出来的?刚才那人是不是来找这个?!” 小坡被他一喝,更是吓破了胆,眼泪鼻涕一齐涌出,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是、是它自己……” “说实话!”苏辙上前一步,声音冰冷,“小坡,我平日待你不薄,老爷更是对你有救命之恩!如今有人要陷害老爷,性命攸关!你若知道什么,立刻说出来,或许还能将功折罪!若再隐瞒,等这袍子落到外人手里,你就是害死老爷的帮凶!” “帮凶”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小坡心上。他想起老爷温和的笑容,想起自己饿得奄奄一息时递过来的那碗热粥,想起眉骨疤痕下老爷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巨大的愧疚和恐惧终于冲垮了防线。 “是、是我藏的!”小坡崩溃地哭喊出来,扑倒在地,“老爷回来那晚,这袍子就塞在换洗衣服底下,我、我发现有脏东西,洗不掉,心里害怕,就、就藏起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老爷,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害老爷!是有人逼我,有人威胁我!” “谁威胁你?怎么威胁的?”苏辙蹲下身,紧紧盯着他。 “是个孩子……卖炊饼张婆的孙子阿福……他、他说柴房里的东西不干净,让我午时前送到土地庙,不然、不然就让我也变成焦炭!还说我要是敢说出去,就把我和朝云娘子夜里私会的事捅出去!”小坡哭得撕心裂肺,“二老爷,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去送,我不敢……” 朝云娘子夜里私会?苏辙瞳孔一缩。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追问道:“只是孩子传话?你没看到指使他的人?” 小坡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还、还有!朝云娘子!我前天晚上,看到她偷偷从后门出去,在巷子里把一篮子东西交给一个门里的人!那门里伸出来的手……好像、好像男人的手,手指挺粗的!” 苏辙的心直往下沉。小坡的指控如果属实,那朝云……她到底隐瞒了多少?她深夜私会的是谁?送的是什么?和这袍子,和司马光旧邸的火,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进来找袍子的人,你看清了吗?是不是朝云?”苏辙追问。 小坡努力回想,黑影的动作太快,又背着光……“好像……个子不太高,有点瘦,动作很快……没看清脸,但、但不像朝云娘子,朝云娘子没那么利落……” 不是朝云?那会是谁?府里的人,还是外面潜入的?目标如此明确,直奔藏袍子的地方,显然知道袍子在这里。是谁泄露的?小坡自己?还是……有别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柴房? 苏辙感到一阵寒意。这苏府之内,恐怕早已是筛子一般,四处漏风了。 “这袍子,从现在起,我保管。”苏珩提起那件靛蓝直裰,对两个仆人道,“你们看好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离开这间柴房,也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又对小坡道,“你今夜所言,我会禀明老爷。是功是过,看你日后是否如实。若再有一句虚言,谁也保不住你!” 说完,他裹紧袍子,吹熄灯笼,带着两个仆人匆匆离开柴房,重新将门从外面锁死。柴房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只有小坡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 苏辙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来到苏轼的书房。书房里还亮着灯,苏轼正对着一盏孤灯,眉头紧锁,面前摊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纸,似乎在梳理线索。 “兄长!”苏辙推门而入,反手关上门,将手中的蓝袍抖开,“找到了!” 苏轼倏地站起,目光落在袍子下摆的污渍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几步上前,接过袍子,凑到灯下仔细察看,又放到鼻端嗅了嗅。那股极淡的、混杂着脂粉和铁锈的腥气,隐隐可辨。 “在哪里找到的?”苏轼的声音有些发颤。 “柴房。小坡藏的。”苏辙快速将刚才柴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小坡的供述、神秘黑影的潜入、以及小坡对王朝云的指控。 苏轼听完,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袍子上的污渍。“朝云……”他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深夜私会,传递东西……她到底卷入了多深?那夜潜入书房拿走袍子的,是她吗?还是那个神秘黑影? “兄长,这污渍……”苏辙指着袍子下摆,“需尽快弄清楚是什么。若是血渍,又被外人知道袍子在我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苏轼点头:“我知道。此事绝不可外泄。袍子先藏好,我想办法查验。”他顿了顿,“那个郑荣的落脚点,你查得如何?” 提到这个,苏辙精神一振,但随即又露出疑惑之色:“我按程颐那边‘漏’出来的地址,去城西榆林巷查了。那里确实有间荒废的土屋,据邻居说,前阵子确实有个右手不太方便的独眼汉子租住过,自称姓赵,做点小买卖,但深居简出。火灾前几天,那人就不见了,屋门虚掩,邻居也没在意。” “可查到什么?” “我在屋里仔细翻找过,”苏辙从怀中掏出几样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在书案上,“在炕席底下找到了这个。” 布包里是几样零碎物件:半块压碎了的劣质炊饼,一小截磨秃了的毛笔,几张皱巴巴、空白的草纸,还有一个……小小的、拇指粗细的竹筒,一端用蜡封着。 苏轼拿起竹筒,对着灯光看了看,竹筒很普通,蜡封也无甚特别。他小心地捏碎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小卷极薄的纸。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九月初七,亥时三刻,王府东竹。苏。” “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 “风紧,慎之。” 字迹拙劣,用的是最便宜的炭条,内容没头没尾,却让苏轼和苏辙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九月初七,亥时三刻,王府东竹”——这正是苏轼与那神秘男子密会的时间和地点! “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这像是一个地点指示,司马光旧邸西厢房,某张榻下三尺深的青砖?那里藏着什么? “风紧,慎之”——显然是提醒对方情况危险,要小心。 这纸条,是那神秘男子写给同伙的?还是别人写给他的指令?无论是哪种,都表明王府密会和司马光旧邸,确实是有预谋的关联事件!而这个“赵货郎”或者说郑荣,是执行者,还是传信人? “‘苏’……”苏辙指着那个字,声音干涩,“是指兄长你,还是……指苏家?或者,只是一个代号?” 苏轼盯着那个“苏”字,心中念头飞转。如果这纸条是那男子所写,记录与自己的会面,用“苏”代指,合情合理。但为何要记录?留给谁看?如果是别人给他的指令,让他去王府见“苏”,那这个“苏”的指向就更明确了。 “榻下三尺,青砖……”苏轼喃喃重复,“司马光旧邸西厢房,是书房也是卧房。若真有东西藏在榻下砖里……”他想起那场大火,西厢书房正是起火点,烧得最彻底。那“东西”,是否已被大火焚毁?还是说,放火就是为了毁掉那东西? “兄长,这纸条,还有这袍子上的污渍,必须立刻处理!”苏辙急道,“若被程颐或开封府的人找到其中任何一样,我们都百口莫辩!” “我知道。”苏轼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然后,他拿起那件蓝袍,犹豫了一下。烧掉是最干净的,但……这或许是重要的物证,甚至可能是洗清嫌疑的关键。上面的污渍,必须弄清楚是什么。 “袍子不能烧。”苏轼做出了决定,“但也不能留在这里。子由,你立刻去找一个绝对可靠、与我们苏家绝无明面关联的人,将袍子带出城,找个隐蔽地方妥善藏好,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记住,是任何人!” 苏辙重重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办。”他接过袍子,用一块旧布重新裹好,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兄长,府里……” “府里我来处理。”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去吧,小心。” 苏珩不再多言,匆匆离去。书房里,又只剩下苏轼一人,和那堆写着线索的纸,以及竹筒、炭笔等零碎物件。他坐下,将那些物件一一收好。程颐“提供”的这个地址,果然是个陷阱,但也是个诱饵,让他找到了这张要命的纸条。程颐知道这纸条的存在吗?如果知道,他为何不自己取走,反而要引苏辙去发现? 除非……程颐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是想用这个地址,将苏轼兄弟引向更深的嫌疑。而这张纸条的出现,恐怕也出乎程颐的预料。 那么,是谁将纸条留在那里的?是那死去的“赵货郎”?还是另有其人? 还有朝云……苏轼的心一阵抽痛。他必须去问个明白,现在,立刻。 他起身,吹熄了书房的灯,走入一片漆黑的庭院。秋夜的风很冷,穿过回廊,带着呜咽之声。整个苏府寂静无声,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往日的欢笑与安宁,也埋葬着正在滋生的猜忌与背叛。 他朝着王朝云居住的厢房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是谎言,是眼泪,还是……更不堪的真相。 而在他身后,柴房的方向,被锁在黑暗中的小坡,正用指甲狠狠地抠着地面,直到指尖渗出血珠,混合着泥土,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扭曲的痕迹。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苏辙的话——“是功是过,看你日后是否如实。” 他知道,有些话,他还没有全说出来。关于朝云娘子那夜递给门里人的篮子,他似乎瞥见,篮子里露出的……是一角靛蓝色的布料。 当时光线太暗,他以为看错了。可现在,那件蓝袍被翻了出来……会不会,会不会朝云娘子那晚送出去的,就是这件袍子?然后又不知为何,回到了府里,被他发现?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凉。如果真是这样,那朝云娘子……她到底在帮谁?又想干什么? 他想爬出去,告诉二老爷,告诉老爷。可是柴房的门锁着,窗外是深沉无边的夜。无边的恐惧,再一次将他淹没。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听着自己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心跳,等待着未知的、可能更加可怕的黎明。 第九章 染血的证言 厢房的门紧闭着,窗纸透出微弱的、摇曳的烛光。苏轼站在门外,手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夜风钻进他的领口,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药味——是安神汤的味道,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的是王朝云初入苏府时的模样,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眼中有未经世事的纯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这些年,她陪他辗转杭州、密州、徐州,在他失意时温言安慰,在他豪饮时默默添酒,在他病中衣不解带地侍奉。他以为,她是懂他的,是这宦海浮沉、世事无常中,一方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可如今,这港湾似乎也泛起了浑浊的、他看不透的暗流。 指节终于落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响。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王朝云带着浓重鼻音、略显沙哑的回应:“谁?” “是我。”苏轼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门闩被轻轻抽开。门开了一条缝,王朝云的脸在门后出现。她似乎刚哭过,眼睛红肿,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衫,长发凌乱地披散着。 “先生……”她低声唤道,侧身让开。 苏轼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带上。房间不大,陈设简洁,除了床榻、妆台、桌椅,便是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摆着几本他平日里随手写的诗词和杂记。空气里弥漫着药味和一种女子闺房特有的、淡淡的馨香,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窒闷。 烛光下,王朝云垂首站着,双手不安地绞着衣带,不敢看他。 “坐吧。”苏轼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王朝云顺从地坐下,依旧低着头。 “朝云,”苏轼看着她,“小坡把你供出来了。” 王朝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先生,我……” “他说,前天夜里,他看到你从后门出去,在巷子里把一篮子东西交给了一个门里的人。”苏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还说,你夜里私会外人。” “不是的!”王朝云激动地反驳,泪水滚落下来,“我没有私会!我只是……只是送些东西!” “送什么东西?送给谁?”苏轼追问,目光如炬。 王朝云咬着下唇,泪如雨下,却死死忍着不肯出声,只是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我吗?”苏轼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和痛心,“朝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吗?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司马光旧邸烧死了人,凶手指向我!我的词稿在尸体身下,我的袍子不翼而飞又突然出现,上面还有可疑的污渍!现在,连我最信任的枕边人,也背着我深夜与人往来,行踪诡秘!你要我如何信你?你让我……情何以堪?”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王朝云心上。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苏轼膝前,痛哭失声:“先生……妾身对不起你!妾身不是有意隐瞒,妾身只是……只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说清楚!”苏轼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语气严厉起来。 王朝云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妾身的弟弟。” “弟弟?”苏轼一怔。他只知道王朝云是钱塘人,幼年家贫被卖入歌舞班,辗转来到他身边,从未听她提起还有亲人。 “是……妾身还有个幼弟,叫王岩,今年刚满十六。父母早亡后,我们姐弟失散,他被一个远房表叔带走,后来……后来听说那表叔不是好人,把他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转手,最后流落到了汴京,在一个……在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打杂。”王朝云的声音充满了羞愧和痛苦,“前些日子,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在苏府,偷偷找了过来。他……他右手小时候摔断过,没接好,落下了残疾,做事不便,常被人欺负。那地方管束又严,他实在熬不下去,求我帮他……” 右手残疾!苏轼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右手残疾! “你帮他?怎么帮?送钱?还是送东西?”苏轼急问。 “起初是送些钱和吃食。可他说那地方看管得紧,钱财容易被人搜走,而且他想要……想要脱籍文书。”王朝云泪眼婆娑,“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更不敢告诉先生,怕给先生惹麻烦,也怕……怕先生嫌弃妾身有这样一个沦落风尘的弟弟。那晚,他就是托人递信,说旧伤发作,疼痛难忍,又惹了管事不高兴,被打伤了,求我送些伤药和干净的布帛去。我……我实在不忍心,就偷偷收拾了些药材和旧衣,趁夜从后门送出去。巷子那户人家,是那地方一个负责采买的老仆租住的,他有时会帮里面的人捎带东西,收些跑腿钱。我只是把篮子交给他,让他转交岩儿,连面都没见着……” 原来如此。深夜送药,是为了接济沦落风尘、右手残疾的弟弟。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令人心酸。可是…… “小坡说,他好像看到篮子里有靛蓝色的布料。”苏轼紧紧盯着她,“你弟弟要旧衣,为何偏偏是靛蓝色?你可曾送过一件我的靛蓝直裰给他?” 王朝云茫然地摇头:“没有!妾身怎敢擅动先生的衣物!送给岩儿的,都是妾身自己的一些旧衣裙改的,或者府里下人替换下来的粗布衣裳,颜色杂得很,从未特意送过靛蓝色的,更别说是先生的袍服!小坡定是看错了,那晚天色黑,他又离得远……” 看错了?苏轼心中疑窦未消。小坡或许看错,但那股出现在书房、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脂粉铁锈气,又作何解释?王朝云弟弟所在的那种地方,不正是这种气味的来源吗? “你弟弟……他在何处‘打杂’?”苏轼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朝云脸色更白,低下头,声如蚊蚋:“在……在城西的‘撷芳楼’。” 撷芳楼。汴京有名的秦楼楚馆之一。苏轼的心沉到了谷底。一个在青楼打杂、右手残疾的少年,一个深夜潜入书房带走可能沾有污渍蓝袍的神秘人,一个出现在王府竹林与自己密会、右手微蜷的中年男子(也可能是伪装),还有一具右手小指有旧伤的焦尸……这些“右手残疾”的特征,像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将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串联起来。 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利用了王朝云弟弟的这个特征? “你弟弟,可曾向你打听过我的事?或者,问起过司马光司马公?”苏轼追问。 王朝云想了想,摇头:“岩儿年纪小,又吃了许多苦,性子怯懦,见到我总是哭诉自己的艰难,很少问及其他。偶尔问起先生,也只是感念先生收留了我,让我有了依靠,从不多打听。”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送药那晚的前两天,他偷偷溜到后巷,我们隔着门说了几句话。他说管事盯得紧,以后怕是不能常来了。”王朝云说着,又落下泪来,“先生,岩儿他真的只是个可怜孩子,他绝不会做什么坏事,更不会害先生!求先生明察!” 苏轼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满是哀求的脸,心中纷乱如麻。他愿意相信王朝云对弟弟的亲情不是作假,也愿意相信她送药是出于无奈和善意。但这一切,与案件的关键要素重叠得太多了。她的弟弟王岩,会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利用,成了某个环节的工具?甚至……那具焦尸,会不会就是王岩?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焦尸是王岩,那么杀人动机就可能变成“苏轼发现侍妾私通外男(哪怕是弟弟),愤而杀人灭口,并伪装成仇杀或意外”。这比郑荣寻仇的剧本,更能毁掉他的道德名声,也更加恶毒。 “朝云,”苏轼深吸一口气,扶起她,“此事关系重大,你弟弟可能已经卷入其中,甚至……有危险。你务必告诉我,除了送药,你可还帮他做过别的事?或者,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让你转交、保管,或者传递什么话?” 王朝云努力回想,还是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他就是诉苦,要些钱物,从未让我做过别的。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岩儿出事了?”她眼中露出巨大的恐惧。 “现在还不知道。”苏轼避开她的目光,“但你要有准备。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尤其是你弟弟那边。我会派人去查他的下落。记住,为了他好,也为了你自己,为了苏家,你绝不能再轻举妄动,更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今夜你我之间的谈话,尤其是关于你弟弟右手残疾和在撷芳楼的事,明白吗?” 王朝云含泪重重地点头:“妾身明白,妾身一切都听先生的。” “你先休息吧。”苏轼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烛光下,她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与往日那个温柔解意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心中刺痛,却只能硬起心肠,推门走了出去,重新将门关好。有些事,必须查清;有些人,必须面对。无论结果多么残酷。 他没有回书房,而是走到了庭院中。夜凉如水,星月无光。他需要理清思路。王朝云的话,有可信之处,但也留下了巨大的疑问和隐患。王岩是关键,必须尽快找到他,是生是死,必须确认。 还有那件蓝袍上的污渍,必须尽快查验。苏辙应该已经将它送出去了。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和隐约的呼喝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苏轼心中一凛,快步向前院走去。 门房老吴已经打开了侧门一条缝,正在与外面的人说话,声音紧张:“……官爷,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开封府办案!速速开门!”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 苏轼走到门前,示意老吴退后,自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五六名开封府的差役,手持水火棍,为首一人正是白日来过的推官王甫,只是此刻他脸色铁青,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深色公服、气质冷峻的官员,一看便知品级不低。 “王推官,深夜至此,不知又有何见教?”苏轼拱手道,目光扫过那两名陌生官员。 王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侧身介绍道:“苏学士,这位是御史台侍御史李大人,这位是刑部员外郎张大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御史台和刑部的人也来了!苏轼心中一沉,知道事情已经闹大,惊动了更高层。 那李侍御史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上前一步,冷声道:“苏学士,本官奉旨,会同刑部、开封府,调查司马光旧邸失火毙命一案。现有新的人证物证,需要请学士回开封府衙,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苏轼不动声色,“不知是何新的人证物证?苏某自问光明磊落,若有疑问,在此问询即可,何必深夜惊动衙署?” 张员外郎是个胖子,语气倒是和缓些,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容拒绝:“苏学士,并非我等不信学士,只是此案牵涉朝廷重臣旧邸及人命,干系重大,且人证物证均对学士不利。为公允计,也为学士清誉计,还是请移步府衙,当堂对质,以辨分明。若是误会,也好早日还学士清白。” 人证物证均对自己不利?苏轼心头警铃大作。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难道是那件蓝袍?不,苏辙应该已经送出去了。那是小坡?还是……王朝云的弟弟被找到了? “不知人证是何人?物证又是何物?”苏轼追问。 李侍御史面无表情:“到了堂上,学士自然知晓。请吧,莫要让我等为难。” 几名差役上前一步,隐隐有围拢之势。 苏轼知道,今夜是非走不可了。对方有备而来,且抬出了御史台和刑部,若强行抗拒,只会落人口实,坐实心虚。 他回头看了一眼沉寂的苏府,灯火在深夜里显得孤单而脆弱。苏辙还未归来,朝云心神不宁,小坡被锁柴房,府中人心惶惶……他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更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好。”苏轼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诸人,“苏某随你们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相信朝廷自有公断。”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出了苏府大门。差役们立刻左右跟上,将他夹在中间。王甫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挥手道:“带走。” 夜色深沉,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苏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而孤寂的声响。门内的老吴和闻声出来的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脸上满是惊惶。 而此刻,在城西某处隐秘的院落里,苏辙刚刚将蓝袍交给一个绝对信得过的故交,详细嘱咐了藏匿之法,正打算悄悄返回苏府。他还不知道,兄长已经被带走,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降临。 柴房里,小坡听到了前院的动静和远去的脚步声,他把脸紧紧贴在冰冷的门缝上,徒劳地想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无边的恐惧,终于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呓语。 厢房中,王朝云吹熄了蜡烛,将自己蜷缩在床榻的最里面,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的一切。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锦被,弟弟可能的遭遇,老爷被带走的未知命运,还有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像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透露的关于弟弟右手残疾和在撷芳楼的信息,会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夜,更深了。汴京的阴谋场,正缓缓拉开最血腥、也最诡谲的一幕。而苏轼,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中央,聚光灯下,阴影丛生。 第十章 暗室对质 第十章 暗室对质 开封府衙后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肃杀之气。这里并非寻常升堂问案的大堂,而是用于重大机密案件的审问暗室,陈设简朴,墙壁厚实,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还有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轼被带入室内时,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正中主位空悬,左侧坐着日间见过的御史台李侍御史和刑部张员外郎,右侧则坐着一位苏轼未曾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程颐。程颐依旧穿着他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儒服,正襟危坐,面容沉静如古井,只有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走进来的苏轼。 王甫推官垂手侍立在李侍御史身后,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没有惊堂木,没有衙役列班,但这无声的阵仗,比公堂之上的威吓更加迫人。 “苏学士,请坐。”李侍御史指了指下首一张空着的椅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苏轼依言坐下,挺直背脊,目光坦然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在程颐身上,微微颔首:“程夫子也在。” 程颐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并未言语。 “苏学士,”李侍御史开门见山,“夤夜请学士前来,实因此案有了重大进展,牵涉甚广,不得不慎重。有几件事,需当面向学士求证。” “李大人但问无妨,苏某知无不言。”苏轼平静道。 “好。”李侍御史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据查,司马光旧邸那具焦尸,生前右手小指确有陈旧骨折畸形。学士可知,何人右手有此特征?” 来了。苏轼心念电转,坦然道:“苏某不知。天下身有残疾者众,苏某岂能尽知?” “那么,”李侍御史目光锐利,“学士侍妾王朝云之弟,王岩,年十六,右手小指幼年摔伤致畸,如今在城西撷芳楼充任杂役,此人,学士可知?” 苏轼心中巨震,他们果然查到了王岩!而且如此之快!是王朝云今日的供述泄露了?还是他们早就掌握?他强自镇定:“今日之前,苏某对此事一无所知。方才询问侍妾,方知她确有幼弟流落在外,右手有疾。但此子与本案有何关联?” 李侍御史与张员外郎对视一眼,张员外郎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和缓,却带着压迫:“关联么……据撷芳楼管事及若干杂役供述,王岩于火灾前三日,即九月初五,曾向其姐,也就是学士侍妾王朝云,紧急求助,言称有人胁迫于他,欲对学士不利。王朝云是否曾向学士提及此事?” “未曾。”苏轼斩钉截铁。王朝云确实只说了送药,并未提及胁迫之事。是她隐瞒了,还是……这些供述是伪造的? “这就奇了。”张员外郎捋了捋短须,“据王岩向同伴哭诉,胁迫他之人,似乎是因他与学士的关联,欲利用他做些事情。他心中恐惧,向其姐求助。而火灾当日,王岩便告失踪,撷芳楼遍寻不着。如今旧邸发现右手残疾的焦尸,年龄体貌与王岩吻合……苏学士,这未免太过巧合。” 程颐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磐石般的重量:“子瞻,若真有人胁迫王岩对你不利,你事先知情,或事后察觉,为自保或为清除隐患,做出些……激烈之举,或许情有可原。然杀人焚尸,毁迹灭证,终究是触犯国法、有违圣贤之道。若能坦诚以告,或有转圜余地。” 这番话看似劝慰,实则字字诛心,直接将“苏轼为自保杀人灭口”的嫌疑扣了上来,还披上了一层“情有可原”的虚伪外衣。 苏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程夫子此言差矣。苏某与王岩素未谋面,更不知有人胁迫于他。即便知晓,苏某行事光明,自会报官处置,何至于私下杀人放火,行此鬼蜮伎俩?此等罪名,苏某断不敢受。” “报官?”李侍御史冷哼一声,“学士若真想报官,为何在侍妾提及弟弟可能卷入时,反而严令其不得声张,不得再与外界联系?”他显然已经从某种渠道,得知了苏轼与王朝云的部分谈话内容。 府中确有内鬼!而且能如此迅速地将内宅密谈泄露出来,此人地位恐怕不低,或者……监听的手段非同一般。苏轼后背渗出冷汗,但神色不变:“内子忧惧弟安危,言辞或有夸张,且此事尚无实据,苏某恐其慌乱之下,反生事端,故暂且安抚,欲查明后再做定夺,何错之有?难道要像如今这般,仅凭坊间流言与青楼仆役一面之词,便疑心朝廷命官杀人害命?” “好一个一面之词。”张员外郎从身旁案几上拿起一个用白布包裹的物件,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匕身狭长,刃口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但靠近柄部的刃面上,有几处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的斑点。“此物,学士可认得?” 苏轼仔细看去,摇了摇头:“不认得。此乃凶器?” “这是在司马光旧邸火灾废墟中,西厢房灰烬之下寻得的。”张员外郎将匕首转向苏轼,指着那些褐色斑点,“经仵作初验,此乃人血。虽经火烧炙烤,仍可辨出。而更巧的是……”他顿了顿,目光紧锁苏轼,“据王府下人指认,九月初七夜宴,学士离席更衣时,腰间所佩,似乎就是这样一把形制的匕首。” 苏轼脑中“嗡”的一声。匕首?他从不喜佩戴利器,更遑论赴宴之时!这完全是凭空捏造! “绝无此事!”苏轼断然否认,“苏某赴宴,从不携刃。王府下人众多,大人可逐一询问,看可有一人能确凿指认苏某佩戴此物?此等栽赃陷害,未免太过拙劣!” “是不是栽赃,尚待查证。”李侍御史冷冷道,“但匕首上的血迹,与王岩之特征、与学士侍妾之关联、与学士当夜行踪之疑点,诸多巧合叠加,便不再是巧合。苏学士,你昨夜在王府竹林,究竟见了谁?谈了什么?为何事后毫无记忆?你若心中无鬼,何不坦诚相告?或许那与你密会之人,才是真凶,你不过是被其利用或胁迫。” 他们终于问到了竹林密会。章惇的“目击”,显然已经被他们掌握,并成为了攻讦的利器。此刻若说出那右手微蜷的陌生男子,无异于承认自己与可能正是焦尸的“王岩”或“郑荣”私下会面,更加说不清。若不说,则显得心虚,隐瞒重大情节。 两难之境。 苏轼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程颐,又看了看李、张二人,缓缓道:“李大人,张大人,程夫子。苏某为官数十载,虽不敢称毫无瑕疵,但自问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黎民,心中无愧于天地。司马公乃苏某恩师挚友,苏某敬之重之,岂会在他故后旧邸行凶作恶,玷污其清名?此案疑点重重,凶器来历不明,所谓人证供词来源暧昧,更有宵小之辈,趁机散布流言,罗织罪名,其意非在苏某一人,而在扰乱朝纲,打击正人!诸位皆是朝廷股肱,受命查案,当明察秋毫,辨明忠奸,岂能听信一面之词,为奸人所用,使亲者痛,仇者快?”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和久居上位者的威仪,竟让李、张二人一时语塞。 程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却缓和了些:“子瞻所言,不无道理。然国法如山,人命关天,既有疑点,便须查清。你既言无愧,更当配合调查,以证清白。你且说说,对于王岩失踪、凶器出现、以及你自身记忆空白之事,作何解释?可有任何人证物证,能证明你当夜归家后,确实一步未离,更未再赴司马公旧邸?”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王朝云的证词已经动摇,小坡的证词充满疑点且可能不利,那件蓝袍更不能见光。苏轼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自证清白的绝境——他拿不出有力的、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苏某醉酒归家,府中侍妾及下人皆可佐证。”苏轼只能重复之前的说法,虽然知道这很苍白。 “侍妾证词前后矛盾,且其弟卷入其中,证言已不可轻信。”张员外郎摇头,“至于下人……开封府已连夜询问贵府书童小坡,他已有新的供述。” 小坡!苏轼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果然对小坡下手了! 李侍御史拍了拍手。侧门打开,两名差役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小坡!他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和污渍,眼神涣散,浑身瑟瑟发抖,几乎是被差役拖行进来。他看到坐在那里的苏轼,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小坡,”李侍御史沉声道,“你将你今夜在柴房所言,再当着苏学士的面,说一遍。记住,若有半句虚言,便是伪证之罪!” 小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不敢看苏轼,只是对着地面,用破碎的声音道:“老、老爷……那晚……那晚您回来,醉得厉害,是我和朝云娘子扶您进的房……后来、后来我回下房睡觉,半夜……半夜听见动静,悄悄起来看,看见……看见老爷您……您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子,从后门悄悄出去了……手里……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我、我害怕,没敢跟出去,也没敢说……直到、直到柴房那件袍子被找出来,上面有脏东西……我、我才知道可能出事了……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暗室之中! 苏轼难以置信地看着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小坡。这完全是捏造!是屈打成招?还是威逼利诱?小坡为何要如此陷害他?是因为被那些威胁他的人控制了?还是因为……他自己也卷入了什么,不得不以此脱罪? “小坡!”苏轼厉声道,“你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何时半夜着蓝袍外出?你亲眼所见吗?为何先前不说,此刻却来诬陷于我?!” 小坡被他一喝,吓得瘫软在地,只是不住磕头,语无伦次:“是真的……是真的……我看见了……他们……他们说我看见了……老爷,我害怕……我不想死……” “他们?他们是谁?!”苏轼追问。 小坡却只是摇头痛哭,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李侍御史挥挥手,差役将几乎昏厥的小坡拖了出去。暗室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小坡隐约的抽泣声从门外传来,更添几分阴森。 “苏学士,”李侍御史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意味,“书童乃你贴身近侍,他的供词,分量不轻。再加上之前的种种疑点——与可能死者王岩的间接关联、出现在火场的疑似凶器、王府竹林秘会、记忆缺失、以及那件据说染有污渍、下落不明的蓝袍……所有这些,都指向你。你若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并提供确凿的反证,恐怕……本官只能依律,请你暂留开封府,配合进一步调查了。” 暂留开封府,便是收监待审。一旦进去,外界舆论将彻底失控,程颐等人将有更多时间罗织罪名,而真正的凶手则可从容布置,甚至将他灭口于狱中! 苏轼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对方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人证(小坡、可能的王岩同伴)、物证(匕首、蓝袍的传言)、动机(自保、灭口)、机会(记忆空白)一应俱全,逻辑链条看似完整。而他,却深陷记忆迷雾和府内背叛的泥潭,手中几乎没有可用的牌。 难道今夜,真要栽在这里? 不,不能!他猛地想起苏辙,想起那件被送出去的蓝袍,想起纸条上“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的提示,想起章惇那封意味不明的密信……他还有线索,还有翻盘的希望!绝不能就此认输! 就在他心思电转,苦苦思索对策之际,暗室的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一名开封府的低级吏员匆匆进来,附在王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甫脸色一变,看向李侍御史和张员外郎。 李侍御史皱眉:“何事?” 王甫上前,声音有些异样:“禀大人,府衙外……驸马都尉王诜王大人,携数位朝中同僚,联名递上保状,言苏学士素来忠直,此事疑点甚多,恐有冤屈,恳请朝廷详查,在案情未明之前,勿要轻率拘押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以免士林震动,人心不安。他们……此刻正在衙外等候。” 王诜!苏轼心中一热。这位老友,果然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联名保状,施加压力,这是在为他争取时间和空间! 程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李侍御史和张员外郎也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没料到王诜等人会如此迅速、直接地干预。 “还有……”王甫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宫中刚刚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听闻此事后,甚为不悦,言道‘苏子瞻虽有疏狂,不至行此恶事’,已命官家下旨,着三司、御史台、刑部、开封府会同严查,务必水落石出,不得偏听偏信,屈打成招。” 太皇太后!苏轼眼眶一热。这位垂帘听政、对他一向赏识有加的老太后,终究还是念着旧情,在关键时刻,递出了一把保护伞。“会同严查”四个字,看似严厉,实则将程颐一方独揽调查、快速定罪的企图打破了,引入了制衡力量。 局面,似乎出现了细微的松动。 李侍御史和张员外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程颐则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过了片刻,李侍御史才沉声道:“既然有上谕,又有同僚具保……苏学士,今夜便暂且回府。但需谨记,不得离京,随时听候传唤。此案未结之前,你仍是待查之身,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横生枝节。” 这是妥协,也是警告。 苏轼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众人一揖:“多谢诸位大人。苏某清白,日月可鉴。相信朝廷定能查明真相,还无辜者公道,惩奸佞之徒。”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腰背,大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暗室。 门外,夜风清冷,星光黯淡。王诜等人果然候在阶下,见他出来,都迎了上来,面色关切。 “子瞻,没事吧?”王诜拉住他的手,低声道。 苏轼摇摇头,心中感激,却知此刻不是叙话之时,只低声道:“多谢晋卿兄,多谢诸位。今日之情,苏某铭记。”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开封府衙。那里面,有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有屈打成招的谎言,也有暂时退却的杀机。 这一关,算是暂时闯过了。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小坡的背叛,王岩的失踪,那把带血的匕首,还有隐藏在幕后、能操控如此精密棋局的黑手……所有这些,都需要他尽快查清。 而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赶在对手发动下一次、更致命的攻击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夜色中,苏轼与王诜等人作别,独自走向苏府的方向。他的脚步沉稳,目光却比这秋夜更加深沉。一场关乎生死清白的风暴,已然将他卷入漩涡中心,他别无选择,只能迎风搏浪,直至水落石出,或者……粉身碎骨。 第十一章 寻踪撷芳楼 第十一章 寻踪撷芳楼 回到苏府时,天色已近黎明。门房老吴红着眼圈打开门,看到苏轼安然归来,险些落下泪来。府中灯火未熄,下人们惴惴不安地守在各处,见苏轼进门,都围拢上来,却又不敢多问,只拿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子由可回来了?”苏轼沉声问。 “二老爷尚未回来。”一个老仆颤声答道。 苏轼心中一紧。苏辙去藏匿蓝袍,按理早该返回,莫非路上出了岔子?他强压下不安,吩咐道:“紧闭门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若二老爷回来,立刻报我。”说完,他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里,油灯已经添过几次油,灯芯结出了硕大的灯花,忽明忽暗。苏轼没有去剪它,只是坐在椅中,望着跳动的火焰,将暗室对质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回放。 小坡的背叛,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头。那孩子眼中的恐惧和绝望不似作伪,是受了怎样的威胁或诱惑,才会说出那样一番颠倒黑白的供词?他们拿什么控制了他?是他在外的亲人,还是他自身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王岩,右手残疾,在撷芳楼,可能被胁迫,而后失踪,与焦尸特征吻合。这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死者”。是谁将王岩推到了这个位置?是单纯利用他与王朝云的姐弟关系来构陷自己,还是王岩本身就知道什么秘密,必须被灭口? 那把带血的匕首,王府下人的“指认”,更是赤裸裸的栽赃。对手不仅编织人证,连物证也准备齐全,步步紧逼,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幸而,王诜等人的联名保状,尤其是太皇太后那句“苏子瞻虽有疏狂,不至行此恶事”,像一道护身符,暂时挡住了最汹涌的恶浪,为他争取到了喘息之机。但这道护身符能维持多久?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凤体违和,宫中风向瞬息万变。程颐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只是暂时退却,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 他必须反击,必须在对手再次发难之前,找到破绽,撕开这精心编织的罗网。 突破口在哪里? 小坡?他显然已被控制,难以撬开嘴。王岩?生死不明,即便活着,也极可能被藏匿或控制。匕首?来历不明,难以追溯。 纸条!那张在“赵货郎”住处找到的、写着“九月初七,亥时三刻,王府东竹。苏。”和“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的纸条!还有,章惇那封点明竹林密会的信! 章惇……他在这盘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是单纯的目击者,还是推波助澜者,抑或是……更深层的布局者? 苏轼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章惇”二字,又重重圈起。此人必须查,但需万分谨慎。 还有“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这像是一个藏匿地点。司马光旧邸西厢房,正是起火点,烧得最彻底。那里真藏了东西吗?是什么?与司马光有关,还是与这次的阴谋有关?如果真藏了东西,是被大火焚毁了,还是被凶手提前取走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将调查者引向死胡同的陷阱? 无论如何,必须去查看。但旧邸已被开封府封锁,如何进去? 正思忖间,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苏辙闪身进来,脸色疲惫却带着一丝振奋。 “兄长!你回来了!没事吧?”苏辙快步上前。 “暂时无事。”苏轼简略说了暗室对质的经过,“多亏晋卿兄和太皇太后。但危机未除,他们不会罢手。蓝袍可安置妥当?” 苏辙点头:“已交给城外玉泉观的清虚道长,他是我旧交,为人方正,与朝中各方皆无瓜葛,道观又清静,绝对安全。我已叮嘱他,非我亲至,任何人不得取走。” 苏轼略松一口气,清虚道长他是知道的,一位真正方外之人,值得信赖。“甚好。子由,我们时间不多了。对手准备了小坡这个人证,王岩这个‘死者’,匕首这个物证,几乎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诬陷链条。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的破绽。” “破绽……”苏辙皱眉,“小坡的供词是假的,但如何证明?王岩生死未卜,即便找到,恐怕也……” “王岩是关键。”苏轼打断他,“无论他是死是活,是被人利用还是主动参与,找到他,或者证明那具焦尸不是他,都能打破对方的布局。至少,能证明王朝云与此案无直接关联,削弱他们攻击我的一个支点。” “可撷芳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我们如何去找?开封府必然已经去查过,他们敢拿出来说事,恐怕已经打点好了,或者王岩真的不见了。”苏辙忧心忡忡。 “正因为开封府可能已经查过,或者被误导,我们才要自己去。”苏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换个身份,换个方式。你去找清虚道长,让他帮忙,寻一个可靠又熟悉三教九流门道的人,最好是能混进撷芳楼,或者能从其内部打听消息的。记住,要绝对可靠,且与我们苏家明面上毫无瓜葛。” 苏辙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江湖有江湖的路子。我这就去办。” “还有,”苏轼叫住他,“你设法打探一下章惇近来的动向,尤其是九月初七前后,他与哪些人来往密切,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要小心,此人机敏,莫要打草惊蛇。” “章惇?”苏辙一愣,随即恍然,“兄长怀疑他?” “不是怀疑,是必须弄清楚他的意图。”苏轼沉声道,“他送信示警,是友是敌,尚在两可之间。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绝非偶然。” 苏辙领命,匆匆离去。 苏轼独自留在书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对手的布局环环相扣,几乎算准了他的每一步反应。能从王朝云弟弟身上做文章,能迅速控制小坡,能伪造凶器和人证,能对王府和开封府施加影响……这能量非同小可。程颐有洛党门生故旧,在清流中影响巨大,但他的手能伸到青楼楚馆,能如此迅速地操控市井无赖吗?蔡京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只为搅浑水,渔翁得利? 或许,不止一方势力。程颐想借机打击蜀党,蔡京想浑水摸鱼,而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或许隐藏得更深,目的也更加诡谲。 天色微明时,苏辙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此人穿着普通的灰布短打,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滴溜溜转着,透着精明市侩。 “兄长,这位是秦三哥,清虚道长引荐的。三哥常年在外行走,门路广,最是可靠。”苏辙介绍道。 秦三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小人秦三,见过苏学士。道长有吩咐,学士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定当尽力。” 苏轼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貌不惊人,但举止沉稳,目光清正,不似奸猾之徒,便点了点头:“有劳三哥。实不相瞒,确有一事相托,需隐秘行事。” “学士请讲。” “我想请三哥帮忙,打听一个人。”苏轼压低声音,“此人名叫王岩,年约十六,右手小指有残疾,此前在撷芳楼做杂役。约莫三四日前失踪。我想知道,他失踪前后有何异状,与何人接触过,平日里为人如何,可有特别亲近或交恶之人。尤其是,他是否曾提及受人胁迫,或者,与朝中什么人有过瓜葛。” 秦三认真听着,眉头微皱:“撷芳楼?那可是个销金窟,背后东家来头不小,规矩也严。打听一个失踪的杂役……有些扎手。不过,既然道长和学士信得过,小人自当设法。只是需要些时间,也得使些门路银子。” “银子不是问题。”苏轼示意苏辙,“需要多少,尽管向子由支取。务必小心,莫要暴露身份,也莫要强求,安全为上。” “小人省得。”秦三点头,“撷芳楼里也有规矩,杂役仆佣自成圈子,总有几个贪杯好赌、口风不严的。小人想办法从他们身上入手。另外,若这王岩真是在楼里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楼里管事必定知情,甚至可能……就是他们自己动的手。这就要费些周章了。” “尽力即可。”苏轼道,“若能探听到切实消息,苏某必有重谢。” 秦三拱手:“小人这就去办。”说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渐亮的晨光中。 苏辙关上门,低声道:“兄长,秦三此人,清虚道长说他虽然混迹市井,但重信义,欠过道长大人情,且与朝中各派无涉,可用。” “希望如此。”苏轼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加上心力交瘁,让他感到阵阵疲惫,“子由,你也去休息片刻。接下来,我们还有硬仗要打。” 苏辙摇头:“我睡不着。兄长,还有一事。我回来时,听门房说,昨夜你被带走后不久,程颐府上有人递了帖子来,说是程夫子请兄长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程颐?”苏轼冷笑,“他刚在暗室里咄咄逼人,转头又要请我过府‘叙谈’?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想探我虚实?” “帖子我扣下了,没声张。”苏辙道,“兄长去是不去?” 苏轼沉吟片刻:“去,为何不去?正好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不是现在。等秦三那边有了消息,等我们手里多些筹码再说。” 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阵,直到天光大亮,才各自歇下。但苏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小坡惊恐的眼神,王朝云绝望的泪水,程颐深不可测的目光,还有那把带血的匕首,在他脑中交替浮现。 他索性起身,走到书案前,再次摊开那张写了线索的纸。目光落在“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那行字上。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去司马光旧邸看看。但开封府的人守着,如何进去? 正思忖间,老仆吴伯轻轻叩门,端来了早膳,还有一句话:“老爷,门房刚才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指名要交给您。” 苏轼心中一动,接过信。信封是极普通的黄麻纸,没有落款。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用娟秀却略显僵硬的小楷写着一行字: “欲知焦尸真相,今夜子时,独往旧邸后园槐树下。过时不候。” 没有署名,没有印记。字迹刻意修饰过,难以辨认。 苏轼捏着字条,眉头紧锁。是陷阱,还是转机?写信的人是谁?是章惇?是程颐?还是……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日的晨光清冷地照进来,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对手在步步紧逼,也在抛出诱饵。这封信,是另一个圈套,还是黑暗中递出的一线生机? 他无法判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唯一的机会,他都必须闯一闯。因为留在原地,只有坐以待毙。 “备车。”他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吴伯道,“去玉泉观,访清虚道长。” 他需要更多准备,也需要确保那件蓝袍万无一失。然后,等待夜晚降临,等待那棵槐树下,未知的会面。 而此刻的撷芳楼,在清晨的微光中刚刚褪去夜的浮华与喧嚣,显露出疲惫而真实的面目。秦三像一个不起眼的影子,混迹在早起采买、清扫的仆役之中,那双精明的眼睛,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搜寻着与“王岩”、“右手残疾”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撬动的,可能是一个足以吞噬许多人的巨大秘密。而秘密的核心,那个右手残疾的少年王岩,是死是活,又到底承载着怎样的真相,正等待着他去揭开第一层面纱。 夜,很快又会来临。而槐树下的约定,究竟是真相的起点,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无人知晓。苏轼只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踏入那片未知的、可能布满荆棘与刀锋的黑暗。 第十二章 玉泉观与槐下约 第十二章 玉泉观与槐下约 玉泉观坐落在汴京城西的玉泉山下,远离尘嚣,古木参天,确实是个清修的好去处。苏轼的马车在蜿蜒的山道上行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观前。晨钟的余韵尚在林木间回荡,更添几分幽静。 清虚道长早已得了消息,亲自在山门外迎候。他年约六旬,清癯矍铄,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见苏轼下车,上前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苏学士驾临,山观蓬荜生辉。” 苏轼还礼:“道长客气,苏某俗务缠身,冒昧叨扰,实有要事相求。” “苏学士里面请。”清虚道长侧身引路,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苏轼的来意。 二人穿过几重殿宇,来到一处僻静的净室。室内陈设简单,一榻、一几、两蒲团,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太极图,炉中燃着淡淡的檀香。 “子由已将来意告知贫道。”清虚道长请苏轼坐下,亲自烹茶,“那件袍服,此刻正藏于三清殿后密室之中,绝无人知。秦三为人机警,重诺守信,学士可放心。” “多谢道长援手。”苏轼心中稍安,接过茶盏,“此番风波,牵连甚广,苏某亦是不得已,才求助于方外之人。” 清虚道长轻捋长须,目光清澈地看着苏轼:“贫道虽居山林,亦知朝堂风波险恶。苏学士才名冠世,性情率真,难免为宵小所嫉。然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学士但放宽心,真相自有大白之日。” 苏轼苦笑:“只怕真相未明,苏某已身陷囹圄,累及家人门生。如今敌暗我明,步步杀机,实是如履薄冰。” “学士可知,何为‘明’,何为‘暗’?”清虚道长意味深长道,“世人常以为,看得见的刀光剑影为明,看不见的鬼蜮伎俩为暗。殊不知,真正的‘暗’,有时恰恰在人心之中。疑心生暗鬼,恐惧乱方寸。学士此刻,最忌的便是自乱阵脚,为人所趁。” 苏轼心中一动:“道长是说……” “贫道是说,”清虚道长缓声道,“学士如今所思所虑,是否尽在对手预料之中?他们抛出王岩,你便去寻王岩;他们设下槐下之约,你便欲赴约。这岂非授人以柄,步步跟随?” 苏轼默然。道长所言,一针见血。他确实被对手牵着鼻子走,疲于应付,却始终抓不住主动。 “那依道长之见,苏某当如何破局?”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清虚道长将茶汤注入苏轼杯中,“学士如今最要紧的,并非找寻更多线索——线索或真或假,皆可伪造——而是稳固自身。太皇太后既然开了金口,学士便有了喘息之机。当善用此机,示弱于外,固守于内。让对手摸不清你的虚实,看不清你的动向。他们布局越久,破绽便越多。急的,该是他们。” 示弱?固守?苏轼品着茶,陷入沉思。这与他以往遇事直来直往、锋芒毕露的风格截然不同。但道长说得对,此刻敌强我弱,若再主动出击,正中对方下怀。不如暂敛锋芒,静观其变,或许能引蛇出洞。 “只是,”苏轼仍有疑虑,“对手步步紧逼,诬陷构陷,若一味固守,恐其罗织更多罪名,届时百口莫辩。” “所以,要固守,也要‘固证’。”清虚道长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将那件袍服,还有学士手中其他可能的关键之物,妥善藏匿,非到关键时刻,绝不示人。此为‘固证’。同时,明面上,学士可做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四处求告无门的姿态,甚至可‘病’上一场。暗地里,却要有一双眼睛,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些看似与学士无关的细微之处。譬如,谁在推波助澜,谁在散布流言,谁在联络证人……须知,越是复杂的局,牵扯的人便越多,人心难齐,必有缝隙。” 苏轼豁然开朗。道长这是在教他,从被动接招转为暗中观察,从追查线索转为揣摩人心。对手布下天罗地网,必然多方联动,只要找到其中薄弱的一环,或许就能撕开裂口。 “道长一席话,令苏某茅塞顿开。”苏轼郑重一礼。 “不敢。”清虚道长摆摆手,“贫道不过旁观者清。另外,秦三那边若有消息,贫道会设法告知。撷芳楼水深,秦三虽有些门道,也需时日,学士勿要心急。” 又闲谈片刻,苏轼起身告辞。临行前,清虚道长送他至山门,忽然道:“昨夜子时,贫道于静坐时,偶有所感。学士今夜若有所行,需谨记四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槐下有约,未必是约;旧邸藏秘,未必是秘。凡事,多留一分心眼。” 苏轼心中凛然,知道长是在点醒他今夜之约。他再次深深一揖:“多谢道长提点,苏某铭记。” 回城的马车上,苏轼闭目沉思。清虚道长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他纷乱的心绪。示弱,固守,观变。槐下之约,是陷阱的可能性极大,但未必没有价值。至少,可以看看,是谁在约他,目的为何。 他决定赴约,但要做好准备。 回到苏府,日头已高。府中依旧压抑,但苏轼的神色却比离开时平静了许多。他唤来苏辙,将清虚道长的话和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兄长要赴约?太危险了!”苏辙急道,“那分明是诱你入彀!” “我知道。”苏轼道,“但不去,如何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如何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况且,若真是知情者想向我透露什么,错过岂不可惜?” “那我带人暗中保护……” “不可。”苏轼摇头,“信中要求‘独往’,你若带人,打草惊蛇。对方若真有歹意,你带多少人去,都可能落入埋伏。若只是想传递消息,见你带人,必不会现身。” “可兄长你独自一人……” “我自有分寸。”苏轼按住苏辙的肩膀,“子由,你留在府中,稳住大局。若我天亮未归,你立刻去找王晋卿,请他联络诸位同僚,直接上奏太皇太后和官家,言我遭人构陷,已遇不测。将水彻底搅浑,让对手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辙知道兄长决心已定,只能红着眼眶点头:“兄长千万小心!” “我会的。”苏轼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决绝,“另外,你设法放出风声,就说我惊惧交加,旧疾复发,卧床不起,闭门谢客。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乱了阵脚。” “我明白。”苏辙重重点头。 午后,苏轼“病倒”的消息便悄然传开。程颐府上很快收到了线报。 “病了?”程颐放下手中的书卷,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是真是病,还是装病避祸?” 灰衣人低声道:“苏府确实请了大夫,药也熬了几副。但据我们的人观察,苏轼回府后,只与苏辙密谈片刻,便再未露面。苏辙神情忧虑,不似作伪。” “哼,怕是吓破了胆,又无计可施,只好称病。”程颐不以为然,“御史台和刑部那边,被王诜和太皇太后一搅和,暂时动他不得。但小坡的证词、匕首的指向、王岩的失踪,这三条铁索,已将他牢牢套住。他只消再犯一个错,便万劫不复。” “那今夜槐下之约……” “如期进行。”程颐眼中寒光一闪,“无论他是真病假病,只要他去了,便是自投罗网。若不去……那也无妨,我们自有后手。蔡京那边,有什么动静?” “蔡京的人也在暗中活动,似乎想查清郑荣那条线的尾巴,另外,对那书童小坡,似乎也有些兴趣。” “让他查。”程颐漠然道,“郑荣这条线,本就是半真半假,他查不出什么。至于小坡……一颗棋子罢了,用完了,自然有该去的地方。你盯紧苏轼兄弟,还有那个秦三,看他到底能捞出什么。” “是。” 灰衣人退下后,程颐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菊花。苏轼,你才华再高,名声再盛,终究不懂庙堂之险,人心之恶。这一次,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 蔡京也得到了苏轼“病倒”的消息,但他想的更多。 “装病示弱,以退为进?”蔡京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苏子瞻倒也不是一味刚直,懂得变通了。看来,是有高人指点啊。” “先生,那我们是否按原计划……”斗笠人问。 “计划不变。”蔡京将玉珏握入手心,“程颐想在槐下做文章,我们便帮他添把火。不过,火候要把握好,既要让苏轼难受,又不能真的烧死了他。他现在还不能倒得太快,否则,戏就不好看了。” “属下明白。那王岩那边……” “秦三在查,就让他查。必要时,可以‘帮’他一把,让他‘找到’一些我们想让他找到的东西。”蔡京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比如,王岩确实还活着,但被人藏起来了,藏他的人,似乎和程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或者,王岩其实知道一些司马光旧邸的秘密,是关于程颐的……” 斗笠人心中一凛,这是要把火引到程颐身上?让苏轼和程颐狗咬狗? “记住,做得要巧,痕迹要淡,似是而非最好。”蔡京叮嘱,“现在,就让程颐在前面冲锋陷阵吧。我们,只需在合适的时候,递上一把合适的刀。” 夜色,在各方心思各异的谋划中,悄然降临。 子时将近,苏轼换上一身深色便服,未带任何随从,只怀揣一柄防身的短匕——这并非王府所指认的那把——悄然从苏府后门离开。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借着夜色和街巷阴影,徒步向司马光旧邸方向行去。 一路上,他格外警惕,不时停下脚步,倾听身后的动静,观察四周的阴影。所幸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更夫偶尔敲着梆子走过。 司马光旧邸所在的街区,因火灾和命案,更显寂静荒凉。焦黑的废墟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骸,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开封府的封条还在残破的大门上飘荡,但并无兵丁把守——或许是因为太皇太后的旨意,暂时放松了警戒,又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苏轼绕到旧邸后园。这里原本是司马光莳花弄草、修身养性之所,如今也已荒芜,杂草丛生,在秋风中瑟瑟作响。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叶大半已落,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夜空,像一只鬼爪。 月光不甚明亮,被薄云遮掩,时隐时现。槐树下光线昏暗,看不真切。苏轼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隐在一处断墙的阴影后,静静观察。 四周死寂,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槐树下空无一人。 是对方还未到,还是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正刻的梆子声从远处隐约传来。槐树下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苏轼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看来,多半是陷阱了。对方或许根本没打算现身,只是想将他引到这里,制造某种事端。他正欲转身离开,忽然—— 嘎吱。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从槐树另一侧的阴影中传来。 苏轼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按在了怀中的短匕上。 一个黑影,从树后的荒草丛中缓缓站了起来。他(或她)身形不高,有些佝偻,似乎刻意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连头脸都遮住了,在昏暗的月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苏……苏学士?”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 “你是谁?”苏轼没有走出阴影,沉声问道。 “我……我是给你送信的人。”那黑影似乎很紧张,左右张望了一下,“我、我知道那焦尸是谁……也知道是谁害了他……” “你知道?”苏轼心中一震,但警惕不减,“为何不报官?为何要约我至此?” “报官?”那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抽气声,“报官有用吗?害他的人……势力太大了!我、我不敢……我只信你,苏学士,你是好人,是清官……” “你到底知道什么?焦尸是谁?”苏轼追问,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焦尸……焦尸是王岩!是撷芳楼的杂役王岩!”黑影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带着哭腔,“他是被他姐姐害死的!是王朝云!她怕她弟弟连累她,怕你知道她有个在那种地方的弟弟,坏了你的名声,就、就狠心害死了他!还放火烧了旧邸,想毁尸灭迹!” 什么?!如同一个炸雷在苏轼耳边响起!王朝云?杀害自己的亲弟弟?就为了维护名声?这怎么可能?! “你胡说!”苏轼下意识地反驳,“朝云她……” “我有证据!”黑影急急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似乎是一个小布包,“这是王岩留下的!他死前交给我的!里面有他姐姐给他的信,还有……还有从你书房偷出来的东西!能证明就是王朝云指使他去旧邸偷东西,后来又杀他灭口!” 黑影说着,似乎想把布包扔过来,但又犹豫着,向前挪了几步,想拉近距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黑影身后不远处的废墟阴影里,突然又冒出两个更快的黑影,如猎豹般扑向第一个黑影和苏轼所在的方向!同时,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夜空! “有埋伏!”苏轼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断墙后躲去! 几乎在他动身的同时,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的鬓角飞过,钉在了他刚才站立位置后的树干上,箭尾兀自颤动! “拿下他!别让他跑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是陷阱!果然是陷阱!那第一个黑影是诱饵!他们的目标是自己! 苏轼借着断墙和荒草的掩护,发足狂奔!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不止两三个人!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 清虚道长说得对,槐下有约,未必是约!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目的就是将他引到这里,要么当场格杀,要么擒获后栽赃!那关于王朝云的指控,不过是扰乱他心神的毒药! 他拼命向记忆中的后园矮墙跑去,那里有一个坍塌的缺口,可以通往外面的小巷。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照亮他仓惶的身影和身后紧追不舍的、如狼似虎的黑影。 快一点!再快一点! 矮墙就在前方!坍塌的缺口在月光下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在苏轼即将冲到缺口前的一刹那,斜刺里猛地又窜出一条黑影,手持一根粗大的木棍,挟着风声,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 避无可避!苏轼心中一凉,只能奋力向旁边扑倒! 木棍擦着他的肩膀落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泥土飞溅!剧痛从肩胛传来,苏轼闷哼一声,就势滚倒,怀中的短匕也掉了出来。 那人一击不中,再次举起木棍。另外几个追兵也已然逼近,呈扇形围了上来,手中都拿着棍棒和绳索,眼中闪着凶光。 完了!苏轼心头一片冰凉。难道今夜真要毙命于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叱陡然从矮墙外响起!紧接着,一道娇健的身影如燕子般掠过墙头,手中寒光一闪! 当啷!噗嗤! 举棍砸向苏轼那人手中的木棍被剑光削断,持剑之人去势不减,剑尖顺势刺入另一名扑来的歹徒大腿!惨叫声顿时响起! “苏学士!快走!” 来人竟是一名女子!她背对苏轼,持剑而立,虽然蒙着面纱,但身形窈窕,动作利落,剑法竟颇为不俗! 变故突生,几名歹徒都愣了一下。那女子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剑光舞动,瞬间又逼退两人,同时一脚踢起地上的短匕,精准地落到苏轼手边。 “走啊!”女子再次急喝。 苏轼顾不得多想,抓起短匕,强忍肩痛,连滚爬爬地从墙缺处冲了出去!身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歹徒的怒骂,但那女子的剑风呼啸,竟一时将他们拦住。 墙外是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苏轼辨明方向,朝着与苏府相反的一条岔路发足狂奔!他不能直接回府,那会引狼入室!必须先甩掉可能的追踪!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火烧火燎,肩膀疼痛欲裂,他才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停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身后并无追兵,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和风声。 他安全了?那个蒙面女子是谁?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救他?是友?还是另一重算计? 他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短匕,又摸摸怀中——那封将他引至陷阱的匿名信还在。月光下,信纸上的字迹依旧娟秀而诡异。 槐下之约,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但那个黑影关于王朝云的指控,那所谓的“证据”,还有那蒙面女子……这一切,是真?是假?还是局中局,套中套? 苏轼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肩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更让他心寒的,是这环环相扣、步步杀机的阴谋。对手不仅想要他的命,还想在他死后,将污名扣在他的侍妾头上,让他身败名裂,死后也不得安宁。 好狠毒的手段! 他必须尽快回去,必须弄清楚,那个黑影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王朝云……你真的,参与了杀害自己的亲弟弟吗? 月光凄冷,照着他苍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今夜之后,他知道,这场生死棋局,已经彻底进入了不死不休的阶段。而他能信赖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玉泉观的方向,蹒跚而去。清虚道长或许能给他一些庇护,也能帮他处理肩上的伤。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冷静下来,重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而在他身后,司马光旧邸的后园里,打斗声早已停歇。蒙面女子击退歹徒后,并未追击,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受伤**的匪徒,又望了望苏轼逃离的方向,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废墟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棵老槐树,依旧沉默地立在月光下,树干上,那支射偏的弩箭,深深嵌入,箭羽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第十三章 染血的簪子 第十三章 染血的簪子 玉泉观。后山一处更为僻静的丹房内,灯火如豆。 苏轼赤着上身,露出肩胛处一大片骇人的青紫肿胀,边缘已透出暗红的血瘀。清虚道长正用银针小心翼翼地为他放去少许淤血,又用清凉的药膏细细涂抹。药膏渗入伤处,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随后是冰凉的舒缓。 “筋骨无碍,但伤及皮肉筋络,需好生将养数日,不可再妄动。”清虚道长手法娴熟,语气平淡,仿佛处理这类伤势已是家常便饭。 “多谢道长。”苏轼额上沁出冷汗,咬牙忍着痛,“若非道长及时接应,苏某今夜怕是难以脱身。” 他逃至玉泉观附近时,已近力竭,是秦三得了清虚道长吩咐,一直在附近接应,才将他安然引入观中。 “救你的,并非贫道。”清虚道长包扎好伤口,示意苏轼披上外袍,“是那位蒙面女子。秦三赶到时,她已击退贼人,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转告苏学士,小心内贼,勿信谗言’,便不见了踪影。” 小心内贼,勿信谗言。苏轼咀嚼着这八个字。内贼,指的是谁?是已经背叛的小坡?是可能有所隐瞒的王朝云?还是苏府中另有他人?谗言,自然是指那黑影对王朝云的指控。那女子是在提醒他,不要相信那番关于王朝云杀弟的鬼话? “可看清那女子样貌身形?所用武功路数可有特征?”苏轼追问。 秦三一直侍立在旁,此时答道:“回学士,夜色太深,那女子又蒙着面,动作极快,看不真切容貌。但看身形,应是个年轻女子,个子不高,体态轻盈。至于武功……招式干脆利落,像是军中搏杀或江湖刺杀的路子,但又不全然是,带着点……嗯,带着点官家护卫的严谨气息,只是更狠辣些。她用的剑也普通,并无特殊标记。” 军中?官家护卫?年轻女子?苏轼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又一一排除。谁会暗中保护他?王诜府上?不像。太皇太后身边?更不可能。难道是……章惇?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道长,秦三哥,”苏轼正色道,“今夜之事,务必保密。我受伤之事,也绝不可外泄,尤其是不能让府中人知道我已回过城中,更在此处。” “学士放心,观中弟子皆可信赖,不会多嘴。”清虚道长道,“只是学士伤势不轻,不如就在观中静养两日……” “不行。”苏轼断然摇头,“我必须尽快回去。对手设下此局,未能得手,必不甘心,恐会再生毒计。我若‘病’中失踪,更授人以柄。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忧色,“府中……恐有变故,我需回去坐镇。” 他担心的,是王朝云。那黑影的指控固然可能是离间之计,但言之凿凿,甚至抛出“证据”,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对王朝云发难。若她真的卷入其中,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此刻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若她是清白,那这盆脏水泼来,以她如今心神惶乱的状态,恐会做出不智之举。 “学士既然决意回去,贫道不便强留。”清虚道长知他心意已决,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此乃贫道炼制的‘玉露清风散’,内服可镇痛宁神,外敷可化瘀生肌。每日三次,不可间断。另外,这瓶‘安神香’,学士带回,夜间于寝处点燃,有助安眠,亦可防某些宵小手段。”他意有所指。 苏轼接过,郑重道谢:“道长厚恩,苏某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清虚道长摆摆手,“秦三,你送学士从后山密道回城,务必确保安全。” “是!” 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沉寂之时。苏轼在秦三的引领下,从一条只有观中核心弟子才知的隐秘小径下山,绕开可能有人监视的官道,从汴京西侧一处年久失修的排水暗渠悄然入城,又穿街过巷,终于在拂晓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苏府后门。 苏辙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后门处焦急徘徊,见到苏轼安然归来,肩上带伤,又是后怕又是心疼,连忙将他搀入府中,紧闭门户。 “兄长!你……你受伤了?!到底发生了何事?”苏辙声音发颤。 苏轼简略说了槐下遇伏、蒙面女子相救之事,略去了对王朝云的指控和玉泉观疗伤的细节,只道自己侥幸逃脱,在城外躲藏至天明方回。 “好险!好毒辣的计策!”苏辙听得心惊肉跳,“这是要你的命啊!兄长,这汴京城已是龙潭虎穴,我们……” “越是如此,越不能退。”苏轼打断他,语气坚定,“子由,我受伤之事,除你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包括朝云。对外,我仍是‘卧病在床’。你替我遮掩,就说我惊惧过度,风寒入体,需绝对静养,任何人不见。” “我明白。”苏辙点头,看着兄长苍白的脸色和肩部隐隐透出的药膏痕迹,心如刀绞,“可你的伤……” “无妨,皮肉之伤,将养几日便好。”苏轼摆摆手,眼中忧虑更深,“我担心的,是朝云。我离府这一夜,她可有何异常?” 苏辙神色一黯,低声道:“兄长走后,我一直留意。朝云娘子……她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未曾出来,也未见外人。只是……约莫子时前后,我仿佛听到她房中似有压抑的哭声,持续了不久。后来便再无动静。我让可靠的婆子借口送安神汤去看过,她说朝云娘子神色憔悴,但还算镇定,只说心绪不宁,想独自静静。” 哭声……苏轼心中一痛。是因为担心弟弟,还是因为别的?那黑影关于她杀弟的指控,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心里,虽然理智告诉他那很可能是诬陷,但情感上,却无法完全释怀。毕竟,王岩的失踪和残疾特征,与案件关联太深了。 “你派去撷芳楼附近盯梢的人,可有回报?”苏轼问。 “有。”苏辙道,“秦三哥那边似乎还没进展,但我们自己的人回报,撷芳楼今日看似平静,但后门有几辆遮掩严实的马车进出,不似寻常采办。另外,开封府的人今日一早又去了一趟,但很快就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似乎没问到什么。” 开封府又去了?是例行询问,还是得到了什么新的风声? “小坡呢?”苏轼又问,语气冷了下来。 “还锁在柴房,有专人看守。他情绪很不稳,时哭时笑,胡言乱语,反复念叨‘不是我……别杀我……’。送去的饭食几乎没动。”苏辙皱眉,“兄长,此人已不可信,他的证词更是致命。我们是否要……” 苏轼知道苏辙的意思,是处置掉小坡,以绝后患。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小坡初入府时那双惊惶又带着希冀的眼睛,是他笨拙地学着磨墨铺纸的样子,是他眉间那道昭示着悲惨过去的旧疤。 “先关着,看紧,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任何人接触他。”苏轼终究狠不下心,“或许……他还有用。”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是老仆吴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老爷,二老爷,不好了!朝云娘子她……她悬梁了!” “什么?!”苏轼和苏辙同时惊起!苏轼牵动伤处,痛得闷哼一声,也顾不得了,一把拉开房门:“怎么回事?!” 吴伯老脸煞白:“刚、刚才送早膳的丫鬟敲门不应,觉得不对,推门进去,就看见……看见朝云娘子挂在梁上!还好发现得早,人救下来了,还有口气,但昏迷不醒!老奴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苏轼脑中“轰”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跄着就朝王朝云的厢房冲去!苏辙连忙扶住他,两人急急赶去。 厢房内,一片混乱。王朝云被平放在床榻上,脸色青白,脖颈上一道刺目的紫红色勒痕,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两个丫鬟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低声啜泣。 “朝云!朝云!”苏轼扑到榻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呼唤,声音发颤。 王朝云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显示她还活着。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苏辙对着门外吼道。 “去请了!去请了!”吴伯迭声道。 苏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探了探王朝云的鼻息和脉搏,极其微弱,但确实还在。他看到她散乱的发髻旁,掉落着一支熟悉的银簪——那是他多年前在杭州为她买的,簪头是一朵简单的云纹。此刻,簪尖上,竟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 血?! 苏轼瞳孔骤缩,轻轻拿起那支簪子。血迹很淡,不多,似乎被擦拭过,但未能完全擦净,留在簪子与头发接合的缝隙里。是朝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她为何在自尽前,簪子上会有血迹?这血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他猛地想起,那夜潜入书房、带走蓝袍的神秘人,身上带着脂粉和铁锈腥气。铁锈腥气……很可能就是血腥味!难道那夜潜入的,是王朝云?是她拿走了蓝袍?可为何又要放回柴房?或者,那夜之后,她又用这簪子做了别的什么? 无数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让他浑身发冷。他握着那支染血的银簪,看着榻上面如死灰、生死悬于一线的女子,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茫然和恐惧。 这个与他相伴多年、温婉柔顺的女子,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她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甚至,是凶手? “兄长,你看!”苏辙忽然低呼一声,指着王朝云紧紧攥着的右手。 苏轼这才注意到,王朝云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小心翼翼地去掰她的手指。王朝云虽然昏迷,手指却攥得极紧,仿佛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费了好大劲,才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里,赫然是一小片揉皱的、边缘焦黑的纸片!纸片很小,只有指甲盖大,上面有墨迹,但大部分已被汗水浸染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两三个字: “……岩……勿信……姐……” 岩?是王岩!勿信?勿信谁?姐?是指王朝云自己,还是……“姐”是称呼,后面还有内容? 这纸片是从哪里来的?是王岩留给她的?还是别人给她的?她临自尽前,还死死攥着这片纸,是想传递什么信息?还是想毁灭什么证据?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丫鬟领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急匆匆进来。 苏轼连忙将纸片和银簪收起,起身让开。老大夫上前诊治,把脉,翻看眼皮,又查看了颈间勒痕,眉头紧锁。 “怎么样?大夫,她……”苏轼急切地问。 老大夫摇摇头,叹息道:“悬颈时间不长,性命暂时无碍,但气息极其微弱,心神涣散,有惊厥郁结之象,乃急痛攻心、哀惧过度所致。老夫先施针稳住心脉,再开方安神定惊。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全看她自己求生的意志了。即便醒来,也需长期调养,切忌再受刺激。” 苏轼心中一沉,挥挥手:“有劳大夫,请尽力施为。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老大夫开始施针。苏轼退到一旁,看着榻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手中紧紧攥着那支染血的簪子和那片残破的纸片。 朝云,你究竟承受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又为何要选择这条路? 那黑影的指控,蒙面女子的提醒,染血的银簪,神秘的纸片,还有她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勒痕……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指向她那失踪的、右手残疾的弟弟。 真相,似乎就在她紧闭的双唇之后,却又被重重迷雾包裹。 苏辙轻轻碰了碰苏轼的手臂,示意他出去说话。两人来到门外廊下。 “兄长,朝云娘子她……这自尽,是畏罪,还是……”苏辙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不知道。”苏轼疲惫地摇头,将染血银簪和纸片递给苏辙看,“但事情,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诡异。这纸片上的字……” “岩……勿信……姐……”苏辙念着,脸色变幻,“是王岩让她不要相信姐姐?还是让她不要相信‘姐姐’说的话?这个‘姐’,是指朝云自己,还是指别人?” “如果是王岩所写,那‘姐’很可能就是指朝云。”苏轼分析道,“‘勿信姐’——是让看到这纸条的人不要相信王朝云的话?为什么?难道王岩知道,他姐姐会对他不利?或者,他姐姐知道什么,但说的是假话?” “还有一种可能,”苏辙沉吟道,“这纸片,是别人写给王朝云的。‘岩’是指王岩,‘勿信姐’是提醒王朝云,不要相信某个‘姐姐’的话。这个‘姐’,可能是指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苏轼心中一动。会是那个救他的蒙面女子吗?不像。那会是谁? 谜团越来越多,而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两个人,一个生死不明,昏迷不醒;另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兄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苏辙感到一阵无力,“朝云娘子自尽,若传出去,外人会如何揣测?定会说她是事情败露,畏罪自杀!这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指控?” “所以,绝不能传出去!”苏轼断然道,“封锁消息,就说朝云忧思成疾,突发急症,需静养。除了吴伯和那两个贴身丫鬟,府中其他人不得靠近这院子。大夫那边,多给诊金,让他守口如瓶。” “我明白。可纸包不住火,尤其府中现在未必干净……” “能瞒多久是多久。”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必须抢在对手再次发难之前,找到王岩,查明真相。秦三那边,必须加快!” “我这就去催问秦三哥,另外,加派人手,在撷芳楼附近所有可能的地方暗中查访王岩踪迹。”苏辙道。 “小心行事,莫要暴露。”苏轼叮嘱,“另外,你设法查查,最近汴京城中,可有与王岩年纪相仿、右手残疾的少年失踪或死亡的案件,不一定在开封府,刑部、大理寺的案卷也想办法看看。还有,查查章惇府上,最近可有异常的人员出入,尤其是……有没有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苏辙一愣。 “救我的那个蒙面女子,我总觉得,她出现的时机和身份,都太蹊跷了。”苏轼望向远处渐渐亮起的天色,眼中充满疲惫与思索,“这盘棋,下的不止我们看到的这几方。或许,我们一直忽略了某个藏在更深处的……执棋人。”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苏府沉寂的庭院,却照不亮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疑云与杀机。王朝云的自尽,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将把所有人都推向更加不可测的深渊。 苏轼走回厢房门口,看着里面老大夫忙碌的身影和榻上毫无生气的王朝云,手中那支染血的银簪,冰凉刺骨。 朝云,你若醒来,可否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此刻,在城西撷芳楼最深处的隐秘阁楼里,一场低声的对话正在进行。 “人怎么样了?”一个阴柔的声音问道。 “还昏着,烧没退,但命保住了。那小子身子骨倒是不差,换了别人,早熬不住了。”另一个粗嘎的声音回答。 “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见到任何人。尤其是,不能让他姐姐那边的人找到。” “您放心,这地方,神仙也找不到。只是……程颐和蔡京那边,似乎都在找这小子。还有苏家的人,也在暗中打听。” “让他们找。找得越热闹越好。水浑了,我们才好摸鱼。记住,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个书呆子苏轼,也不是程颐、蔡京之流。我们要的,是藏在司马光旧邸里的那样东西。王岩,是找到那样东西的钥匙。现在钥匙在我们手里,就看谁,先忍不住来抢了。” 阴柔的声音顿了顿,发出一声低笑:“好戏,才刚刚开场呢。让那些台面上的人物,先斗个你死我活吧。我们,只需静静等待,收割便是。” 阁楼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这座繁华都市苏醒的喧嚣,与这隐秘角落的阴谋,格格不入,却又丝丝入扣。 第十四章 暗室交易与旧邸魅影 第十四章 暗室交易与旧邸魅影 秦三的消息,是在午后传来的。他没有亲自来苏府,而是通过玉泉观一个进城采买的小道士,将密信送到了苏辙手中。 信的内容很简短,却让苏辙心头一紧: “三哥有信:岩确曾困于撷芳楼,右手有疾,性子怯懦。约四日前,有贵客至,点名要见岩,后岩便不见踪影。楼内管事关三缄其口,有杂役私下言,当日贵客所乘马车,有‘程府’徽记。另,岩失踪前,曾与一陌生妇人接触数次,妇人形貌不详,但杂役听岩私下唤其‘萍姨’。此妇人似非楼中人,亦非常客。三哥正竭力追查妇人下落及岩之去向。又,开封府今日再查撷芳楼,无功而返,然有一陌生面孔随行,疑似御史台吏员。秦三。” 程府!马车!萍姨! 苏辙立刻将信带给了仍在“卧病”的苏轼。书房内门窗紧闭,药味浓重,苏轼肩上的伤经过老大夫重新处理,已好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 看过信,苏轼久久沉默,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颐……”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寒意,“果然是他!马车徽记,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如此明目张胆,是过于自信,还是故意嫁祸?” “或许是故布疑阵。”苏辙分析道,“程颐为人谨慎,若真要从撷芳楼带走王岩,何必用有自家徽记的马车?授人以柄。倒像是有人想将祸水引向程颐。” 苏轼点头:“有道理。但无论如何,王岩的失踪,程颐脱不了干系。那个‘萍姨’,是关键。能让王岩私下接触,甚至尊称,或许是他流落汴京后遇到的、少数对他有善意的人。找到这个萍姨,或许就能知道王岩到底卷入了什么,甚至知道他现在的下落。” “可这妇人形貌不详,连秦三都一时难以追查,我们如何找起?”苏辙皱眉。 “从王岩的人际关系入手。”苏轼道,“王岩在汴京除了朝云,还有没有其他可能认识的亲友?朝云说过,他们是钱塘人,父母早亡,她被卖入歌舞班,王岩被远房表叔带走。那个表叔后来将他转卖……查查当年经手的人牙子,还有王岩后来可能待过的地方,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个‘萍姨’。此事需隐秘,不能惊动官府,也不能让程颐和蔡京的人察觉。”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可靠的人手,从钱塘同乡会和汴京的牙行、善堂等地方暗中查访。”苏辙应道。 “还有,”苏轼拿起那支染血的银簪,“这簪子上的血迹,必须尽快弄清楚是不是人血,以及……是谁的血。寻常大夫恐怕不行,需得找信得过的、精于刑名检验之人。” 苏辙看着那簪尖一点暗红,心中发寒:“兄长怀疑这血……” “我不知道。”苏轼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必须查清。此事更要隐秘,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我们不能找,开封府更不行……”苏辙思索着,“或许……可以找退役的老仵作,或者,江湖中有这类本领的奇人。清虚道长门路广,或许……” “就请道长帮忙。”苏轼道,“尽快。我有预感,这支簪子,可能牵扯到另一桩我们尚未知晓的隐秘。” 正说着,吴伯又在门外禀报,声音带着一丝异样:“老爷,门外有位自称‘薛先生’的客人求见,说是有紧要事,关乎老爷清誉。” 薛先生?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均无印象。 “可问了来路?”苏轼问。 “问了,只说是受故人所托,送一样东西给老爷,务必亲交。不肯透露更多。”吴伯道,“老奴看此人气度不凡,不像寻常百姓,也未带随从。” 故人所托?苏轼沉吟片刻:“请他到偏厅,我随后就到。” “兄长,你的伤……”苏辙担心。 “无妨,我还撑得住。”苏轼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外袍,遮住肩部,“子由,你留在书房,继续梳理线索。我去会会这位‘薛先生’。” 偏厅里,那位“薛先生”已经端坐在客位。他年约四旬,面白微须,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文士衫,手里捧着一杯茶,看似平静,但眼神锐利,不经意扫视四周时,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见苏轼进来,他立刻起身,拱手道:“冒昧叨扰,还望苏学士见谅。在下薛平,受人之托,特来拜会。” “薛先生不必多礼,请坐。”苏轼在主位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不知先生受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薛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寻常青布包着的、巴掌大的扁平物件,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托付在下之人,与学士曾有数面之缘,如今身不由己,不便前来。只让在下将此物交与学士,并带一句话。” 苏轼目光落在那青布包上:“何物?何话?” 薛平解开布包,里面竟是一本薄薄的、纸质粗糙的手抄账册。他翻开其中一页,推到苏轼面前。 苏轼凝目看去,只见那一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货物往来,时间、品名、数量、银钱数目,但有几处地方,用极淡的炭笔做了不起眼的标记。标记旁,有几个名字缩写和日期。 其中一个缩写,赫然是“S.G.”!而日期,正是元祐四年九月初七!旁边标注的货物是“陈年徽墨十锭”,但银钱数目却高得离谱,且收货人处,是一个陌生的商号名“隆盛行”。 S.G.——司马光?! 苏轼心中剧震,但面上竭力保持平静:“薛先生,这是何意?一本寻常商号账册,与苏某何干?” 薛平收起账册,重新包好,低声道:“托付之人说,此账册原为司马光公生前暗中调查所得,关乎汴京某些官员与商贾勾结,侵吞朝廷用于修缮河防、赈济灾民的专款。其中牵涉之人,位高权重,盘根错节。司马公故去前,将此册交予心腹保管,嘱其伺机揭发。然保管之人不久前暴毙,账册下落不明。如今,有人想得到此册,有人想毁掉此册。而司马公旧邸那场火,或许就与寻找或销毁此册有关。” 苏轼听得背脊发凉。侵吞河防赈灾专款?这是泼天的大案!若真如此,那司马光旧邸的火,焦尸的身份,乃至针对自己的构陷,其背后动机,可能远比党争倾轧更加骇人! “托付之人为何将此册交给我?”苏轼沉声问。 “因为,如今朝中,敢于并且可能查清此事、还司马公和百姓一个公道的,或许只有苏学士您了。”薛平直视着苏轼,“此外,托付之人还让在下带一句话:王岩未死,但命悬一线。欲救王岩,需先破此案。程颐、蔡京,皆在此局之中,然皆非主谋。主谋者,藏于九重,意在账册,更在……旧邸三尺青砖之下。” 王岩未死!账册!三尺青砖! 所有线索仿佛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司马光旧邸西厢房下可能藏着的,不仅仅是账册,或许还有其他更致命的证据!王岩被卷入,是因为他可能无意中知晓了什么,或者被人利用去旧邸寻找或传递什么!而自己,则成了转移视线、搅乱调查的替罪羊和障眼法! “托付之人是谁?”苏轼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薛平摇头:“请恕在下不能言。此人处境险恶,透露身份,恐害其性命。在下亦是受恩于他,冒死前来。东西和话已带到,在下告辞。苏学士,前路艰险,万望珍重。”说罢,他起身再次一揖,不等苏轼再问,便快步离开了偏厅,消失在庭院中。 苏轼独自坐在偏厅,看着茶几上那本青布包裹的账册,仿佛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知道,接下这个,就等于接下了一个足以将他、甚至将整个苏家炸得粉身碎骨的惊天秘密。 但若不接……王岩可能真的会死,司马光用性命换来的证据可能永埋地下,贪墨巨蠹继续逍遥,而自己,恐怕也难逃被诬陷致死的命运。 没有选择。 他缓缓伸出手,将那本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账册,紧紧握在手中。 * 当夜,月黑风高。 司马光旧邸的废墟,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开封府的封条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周围并无兵丁看守——不知是疏忽,还是有人刻意调开。 两个敏捷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残破的院墙,落在烧焦的庭院中。正是苏轼和苏辙。苏轼肩伤未愈,动作略显滞涩,但眼神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苏辙紧随其后,手中握着一柄短铁锹,神色紧张。 他们必须来。薛平带来的消息,和之前纸条上的提示,都指向西厢房地下可能隐藏的秘密。无论那是账册的副本,还是其他证据,他们都必须在对手之前找到它。这是翻盘的唯一希望,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两人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手中遮光的灯笼,小心翼翼地穿过遍地瓦砾焦木,来到西厢房的废墟前。这里烧得最为彻底,房梁屋架早已坍塌,只剩几堵熏得乌黑的残墙和一堆堆灰烬。 “榻下三尺,青砖……”苏辙低声道,根据记忆和废墟结构,大致判断着原本卧榻的位置。 两人在判断出的区域开始清理表面的灰烬和碎木。焦糊味和尘土味呛人。灯笼的光只能照亮一小片范围,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风吹过废墟缝隙的呜咽声,像是冤魂的低泣。 清理了约莫一刻钟,一片相对完整的地面露了出来,上面铺着烧裂、熏黑的青砖。苏轼示意苏辙停下,他蹲下身,用短匕的柄轻轻敲击着砖面。 笃,笃,笃……声音沉闷。 笃,笃,嗒! 一块砖的声音明显空洞了些!苏轼心中一跳,与苏辙对视一眼。两人用短匕和铁锹小心地撬开那块砖。下面果然是空的!一个小小的、砖石砌成的方形暗格显露出来,大约一尺见方,半尺深。 暗格里没有他们预想的账册或文书,只有一个小巧的、黑漆描金的木匣,约莫书本大小,上面落满了灰尘,但保存完好,似乎未被大火波及。 苏轼屏住呼吸,轻轻取出木匣。匣子没有上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碧绿、雕刻着螭龙纹的玉佩,玉质温润,在灯笼微光下流转着幽幽的光泽,一看便非凡品。玉佩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笺。 另一样,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干枯发黑的……手指!确切地说,是一截人类右手的小指,从指根处断裂,断面陈旧,指骨清晰可见,皮肤肌肉早已萎缩碳化,呈现一种可怕的焦黑色。断指旁,还有一小片沾满黑褐色污渍的、靛蓝色的布料碎片! 饶是苏轼和苏辙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截断指和布料碎片,也不禁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三尺青砖”下藏的东西?一截断指,一片染血的蓝布碎片,一枚昂贵的玉佩,一张纸笺? 这断指……难道就是王岩的?还是焦尸的?那蓝布碎片,是否来自自己那件消失的蓝袍? 苏轼强忍心悸,用短匕轻轻挑开那张纸笺,就着灯笼光看去。纸笺上字迹工整有力,是司马光的笔迹!内容却让苏轼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元祐三年冬,于汴河工段,偶得此佩,乃故河督赵某信物。赵某贪墨河款,东窗事发前暴卒,此佩流落工头刘某之手。刘某以此佩及断指为凭,要挟于光,索巨款封口。光拒之,暗查刘某及其背后之人。刘某忽失踪,疑遭灭口。此佩及断指,乃关键证物,藏于此,留待后来者。若光遭遇不测,持此物者,可往城南‘慈济堂’,寻一跛足老妇,名唤‘阿萍’,彼乃刘某之妻,或知内情。慎之,慎之。司马光手书。元祐四年春。” 阿萍!萍姨! 原来如此!司马光早就查到了河工贪墨案,甚至掌握了关键证物(玉佩)和疑似被害者信物(断指)!而那个“萍姨”,竟是涉案工头刘某的妻子!王岩接触的“萍姨”,很可能就是她!王岩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难道王岩流落汴京时,曾受她关照?还是……王岩也被卷入了这个案子? 断指是刘某的?还是另一个被害者的?蓝布碎片又是什么?怎么会和断指、玉佩放在一起?是后来被人放进去的,还是司马光当时一起藏入的? 这截断指的出现,让焦尸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焦尸是王岩,那这截旧断指是谁的?如果焦尸不是王岩,而是右手有旧伤的其他人(比如刘某),那王岩又在哪里? 还有这枚玉佩,牵扯到已故河督赵某,背后恐怕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 苏轼感到一阵眩晕。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凶险。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党争构陷,而是牵扯到巨额贪墨、连环命案的惊天大案!而司马光,很可能就是因为查这个案子,才……不,司马光是病故,但时间如此接近,真的只是巧合吗? “兄长,你看这布料……”苏辙指着那片靛蓝色碎片,声音发颤,“这颜色、这质地……像不像是……” 像他之前送去玉泉观藏匿的那件蓝袍的布料!苏轼心中一沉。难道那件蓝袍,也与此案有关?袍子上的污渍…… 他忽然想起王朝云银簪上的血迹,又看看木匣中那截可怕的断指。一个可怕的联想浮现,让他不寒而栗。 “子由,把东西收好,放回原处,恢复砖面。”苏轼当机立断,“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放回去?兄长,这可是关键证据!”苏辙急道。 “正因是关键证据,才不能带走!”苏轼低喝道,“我们能找到这里,别人也能!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东西留在这里,或许暂时无事,一旦带走,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们要做的,是记下内容,然后去找到那个‘阿萍’!” 苏辙恍然,连忙照办。两人迅速将木匣按原样放回暗格,盖好青砖,又胡乱撒上些灰烬掩饰,然后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发现,才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另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西厢房废墟上,径直来到他们刚刚动过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青砖和灰烬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随即又如幽灵般消失。 而更远处的黑暗角落,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随即也隐没在无边夜色中。 旧邸废墟重归死寂,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有那青砖下的木匣,静静躺在黑暗里,承载着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可怕秘密,等待着下一个开启者,或者,毁灭者。 苏轼和苏辙一路疾行,回到苏府,惊魂未定。书房内,两人就着灯光,将司马光手书的内容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又将玉佩的形制、断指和布片的样子详细描绘。 “慈济堂……跛足老妇阿萍……”苏轼喃喃念着,“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她。必须赶在所有人前面!” “兄长,你的伤……” “顾不上了。”苏轼眼中燃烧着火焰,那是愤怒,也是决心,“子由,我们可能捅了一个马蜂窝。但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们要把这只马蜂窝,捅到该知道的人面前!” 夜还很长,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旧邸下的秘密已经揭开一角,而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疯狂的反扑和更加残酷的较量。阿萍,会是下一个解开谜团的关键吗?还是说,她本身,就是另一个陷阱的诱饵? 无人知晓。只有那枚碧绿的螭龙玉佩,在司马光的遗言中,沉默地指向了一条充满血污与罪恶的不归路。 第十五章 跛足妇与慈济堂 第十五章 跛足妇与慈济堂 城南,慈济堂。 这里并非寻常善堂,而是一处由几家大商户联合捐资设立的、收容孤寡残疾、施药救疾的所在。门面不大,青砖灰瓦,透着几分朴素的庄重。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门楣上“慈济为本”的匾额上,却驱不散苏轼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他和苏辙扮作前来捐资的香客,青衣小帽,混在几个早起的信众中。苏辙肩挎着一个不起眼的布褡裢,里面装着必要的散碎银两和防身短刃。苏轼的伤处经过一夜休养和药力缓解,疼痛稍减,但动作间仍感滞涩。他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慈济堂进进出出的人群——多是些衣衫褴褛的老人、面带病容的妇孺、或是身体有残疾的乞儿。 慈济堂内部比外面看着宽敞些,分为前院诊堂和后院寮房。前院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几个坐堂大夫正为病人诊脉,义工穿梭其间,或抓药,或搀扶。后院则是收容孤寡的住处,相对安静。 苏轼拦住一个正在晾晒药材的老义工,拱手问道:“老人家,叨扰了。请问贵堂可有一位姓刘,或者人称‘阿萍’的妇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利。” 老义工停下手中的活计,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二人衣着虽朴素但整洁,态度也客气,便指了指后院西侧一间偏僻的厢房:“跛脚的阿萍婆子?有,就住在最西头那间。她性子孤拐,不大爱理人,你们找她作甚?” “受一位故人所托,给她捎些东西。”苏轼含糊道,递过去一小串铜钱,“一点心意,给堂里添些灯油。” 老义工接过钱,脸色和缓了些:“阿萍婆子来这儿有两年了,说是丈夫死了,无儿无女,也没个亲戚依靠,怪可怜的。腿是早些年做工摔坏的,落了残疾。平日里就帮着缝补些衣物,换口饭吃。你们自去寻她吧,不过莫要久留,她身子骨弱,经不起吵闹。” 谢过老义工,苏轼和苏辙对视一眼,向后院西厢房走去。那间屋子比别的更加低矮破旧,窗纸泛黄,门扉虚掩,透着一股子孤寂清冷。 苏轼轻轻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警觉的声音:“谁?” “可是阿萍嬷嬷?受人之托,前来拜访。”苏轼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道:“门没闩,进来吧。” 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堆着些针线布料。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坐在床边,正就着窗外的光缝补一件旧衣。她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对陌生来客的戒备和疏离。她的左腿蜷缩着,姿势不自然,显然就是老义工所说的跛足。 “你们是……”阿萍打量着二人,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 “嬷嬷莫惊。”苏轼上前一步,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点心,放在桌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阿萍看了一眼点心,又看看苏轼,眼神中的戒备并未减少:“我一个老婆子,无亲无故,谁会托你们来看我?你们到底是谁?” 苏轼知道寻常话术难以取信于她,心念电转,决定冒一次险。他压低声音,缓缓道:“嬷嬷,我们受司马光司马公生前所托,前来寻你。” “司马……司马相公?”阿萍浑身一颤,手中的针“啪”地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盯着苏轼,嘴唇哆嗦着,“你、你说什么?司马相公……他、他不是已经……” “司马公故去了。”苏轼声音沉痛,“但他生前,曾留下一件东西,并提及嬷嬷你,说若有人持那信物来寻你,或可知晓一些旧事。” 阿萍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惨白,她猛地摇头,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个老婆子,怎么会认识司马相公那样的贵人!你们找错人了!出去!快出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起来。 “嬷嬷,”苏轼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临摹的玉佩图样——他当然不敢将真的玉佩带来,“司马公留下的,是这样一枚玉佩。他说,此物原属河督赵大人,后流落你丈夫刘某之手。嬷嬷,你可认得?” 图纸上的螭龙纹玉佩栩栩如生。阿萍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目光,整个人筛糠般抖起来,呼吸急促,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不……不认得!我丈夫……我丈夫早死了!跟什么玉佩、什么河督没有关系!你们走!走啊!”她几乎是嘶喊出来,伸手去推搡苏轼,想要把他们赶出去。 苏辙连忙上前扶住几乎要瘫倒的阿萍,同时警惕地看向门外,幸好这屋子偏僻,无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嬷嬷,冷静些!”苏轼按住她枯瘦颤抖的手臂,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是来害你的!司马公因追查此事可能已遭不测!如今有人想将此事彻底掩盖,甚至不惜杀人放火,栽赃陷害!你若知情不说,下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你,还有你关心的人!” “关心的人”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阿萍。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恐惧更甚,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你们……你们把岩儿怎么了?!你们把岩儿还给我!” 岩儿!王岩! 苏轼和苏辙心中俱是一震!果然!阿萍认识王岩!而且关系匪浅! “王岩是你什么人?”苏轼紧盯着她的眼睛。 阿萍瘫坐在床上,老泪纵横,防线彻底崩溃:“岩儿……岩儿是我那苦命的侄儿啊!他爹娘去得早,我那杀千刀的丈夫……不是人!把他卖给了人牙子!我、我对不起他爹娘,对不起岩儿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压抑了两年的痛苦和愧疚在这一刻决堤,“后来我辗转打听到,岩儿流落到了汴京,在、在那种地方做杂役……我偷偷去看过他,接济过他,可我没用,没本事把他赎出来……他、他右手小时候被他那畜生爹打的,落下了残疾……是我没护住他……” 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印证了王朝云的部分说法,也揭开了王岩与阿萍的关系——并非“萍姨”,而是姑侄! “四天前,岩儿突然跑来找我,浑身是伤,吓得魂不附体。”阿萍抹着眼泪,声音颤抖,“他说……他说有人逼他去做一件可怕的事,去司马相公的旧宅找一样东西。他不肯,他们就打他,还威胁要杀了他姐姐……他姐姐在苏学士府上做事,他不能连累姐姐……他求我救他,可我一个跛脚老婆子,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把他藏在我这里……” 王岩果然是被胁迫去司马光旧邸!目标就是青砖下的东西!苏轼急问:“后来呢?王岩现在在哪里?” 阿萍的哭声戛然而止,眼中露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后来……后来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我出去给他找伤药,回来……回来他就不见了!屋里乱糟糟的,有打斗的痕迹……我、我找遍了附近,都没有……直到听说司马相公旧宅起了大火,烧死了人……我、我……”她捂住脸,泣不成声,“是我害了他!我不该留他!我该让他跑的!跑的远远的!” 王岩在阿萍处失踪,随后司马光旧邸起火,发现焦尸……时间完全吻合!如果焦尸就是王岩,那么他是在被阿萍藏匿期间,被人掳走,带到了旧邸,然后遇害焚尸! “逼王岩去做事的是什么人?你可有线索?他有没有说,要找的是什么东西?”苏辙追问。 阿萍茫然摇头:“岩儿吓坏了,语无伦次,只说是很厉害的人,他不敢说名字……东西,好像是一个盒子,说是埋在旧宅地下,很重要……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岩儿藏在我这里时,我帮他收拾衣物,在他贴身的小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小片布,靛蓝色的,料子挺好,但沾了脏东西,我问他,他吓得一把抢过去,说不能让人看见,会没命的!” 靛蓝色布料!很可能就是苏轼那件蓝袍的碎片!王岩手里怎么会有蓝袍碎片?是凶手行凶时撕扯下的?还是他无意中得到的?这碎片又怎么会出现在司马光藏匿证据的木匣里? “那块布呢?”苏轼追问。 “被岩儿拿回去了,后来他失踪,布也不见了。”阿萍哭道,“两位官人,你们是不是知道岩儿的下落?他……他还活着吗?求求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啊!” 看着老人绝望而期盼的眼神,苏轼心中恻然,却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他只能避重就轻:“嬷嬷,我们也在找王岩。但请你相信,我们与胁迫他、伤害他的人不是一伙。司马公留下线索,指引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查明真相,揪出真凶,告慰亡灵。你若还知道什么,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都请告诉我们,这或许能救更多的人,也能为岩儿讨个公道。” 阿萍止住哭泣,呆呆地看着苏轼,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过了许久,她才用袖子抹了把脸,哑声道:“岩儿……岩儿还说过一句话,我当时没听懂,现在想来……他说,‘那些人……好像跟宫里的大官有关系,说话都拿腔拿调的……还有一个老爷爷,很凶,看着他的眼神,像要杀人……’” 宫里的大官!很凶的老爷爷! 程颐?蔡京?还是……职位更高、隐藏更深的人? “还有吗?关于那个‘老爷爷’,岩儿还说了什么?样貌?特征?”苏辙急切地问。 阿萍努力回想,摇头:“岩儿胆小,不敢多看,也说不太清……只记得,那个老爷爷好像……好像眉毛很浓,左边眉毛里,有一颗挺大的黑痣。” 左边眉毛有黑痣的老者!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外貌特征! 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朝中位高权重、年纪较大、且左眉有痣的官员……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多谢嬷嬷相告。”苏轼起身,将身上所有的散碎银两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这些钱嬷嬷留着,暂且度日。此地恐已不安全,嬷嬷最好尽快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关于今日我们来访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否则恐有杀身之祸。” 阿萍看着那些银子,又看看苏轼,枯槁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点了点头。 苏轼和苏辙不敢久留,匆匆离开慈济堂。走出那条僻静的巷子,回到稍微热闹些的街市,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却更加沉重。 “左眉有黑痣的老者……”苏辙压低声音,难掩惊骇,“朝中符合这个特征的,屈指可数。职位最高的……难道是……” 他没有说出口,但苏轼知道他想说的是谁——文彦博?还是已经致仕但余威犹存的某位元老?甚至是……宫中内侍省那些有头有脸的大貂珰?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撼动朝野的巨擘! 如果幕后黑手真是这个级别的人物,那司马光查到的河工贪墨案,牵扯之广、水之深,恐怕远超想象!自己如今被卷入,不啻于螳臂当车! “兄长,现在怎么办?”苏辙声音发干,“阿萍的话若属实,王岩恐怕凶多吉少。那焦尸……很可能就是他。我们找到了线索,却也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苏轼站定,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阳光有些刺眼。他感到肩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 “子由,我们还有退路吗?”他缓缓道,“从司马公留下证据,从王岩被胁迫,从旧邸起火焦尸出现,从我被构陷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知道了眉目,更不可能退缩。退缩,只有死路一条;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转过头,看着苏辙,眼神坚定:“阿萍必须尽快转移保护起来。你立刻去找秦三,让他安排,将阿萍秘密送到玉泉观,请清虚道长代为照看,绝不能让她落入对方手中。另外,立刻查!查朝中所有左眉有显著黑痣、年过五旬的官员,尤其是与工部、河督、钱粮有过来往的!不要怕范围大,一个个排查!还有,想办法弄到已故河督赵某的档案,看他贪墨案的详情,以及……他暴卒的真相!” “那薛平送来的账册呢?”苏辙问。 “账册……”苏轼深吸一口气,“是烫手的山芋,也是护身的盾牌。立刻誊抄一份,将原件妥善藏好,誊抄件……我另有用处。” “兄长是想……” “对方布下天罗地网,想将我困死。那我就把这天捅个窟窿,看看最后掉下来的是谁!”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程颐、蔡京,还有那位‘左眉有痣’的大人物,他们不是都想把我拖下水吗?那我就把水搅得更浑,把所有人都拖进来!司马公留下的不只是证据,更是一把火。我要用这把火,烧出一条生路!” 苏辙被兄长的气势感染,重重一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两人分头行动。苏辙去找秦三安排阿萍转移和后续调查,苏轼则匆匆返回苏府。他需要静下来,仔细梳理所有线索,并决定如何动用那本要命的账册。 然而,刚回到书房不久,吴伯便脸色惨白地来报:“老爷,不好了!柴房……柴房走水了!” “什么?!”苏轼猛地站起,“小坡呢?!” “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发现时已……已来不及了……”吴伯声音发颤,“看守的两个人都被迷香放倒了,小坡他……他没跑出来……” 苏轼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小坡死了?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对方知道小坡是关键人证,知道他可能被动摇或反水,干脆一了百了,杀人灭口!而且是在苏府之内,在重重看守之下! 好狠辣!好嚣张! “救火!快救火!”苏轼嘶声道,向外冲去。 但已经晚了。柴房本就是木质结构,堆满干柴,火势起得极快,等仆人们发现,提水来救时,已烧得只剩框架。火被扑灭后,废墟中只剩下一具蜷缩的、焦黑的尸体,面目全非,与小坡身形相仿。 苏府上下,一片死寂。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对手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外围布置陷阱,而是直接将手伸进了苏府内部,用最残忍的方式,掐断了又一条线索。 苏轼站在冒着青烟的废墟前,秋风吹过,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他看着那具小小的焦尸,想起小坡眉间那道旧疤,想起他初入府时的惊惶与后来的依恋,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对手在警告,在示威,也在清除障碍。 小坡死了,下一个会是谁?王朝云?苏辙?还是他自己?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账册,阿萍,左眉黑痣的老者,还有那枚螭龙玉佩和可怕的断指……这些,将是他反击的武器。 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那么,就让这场火,烧得更猛烈些吧。 他转身,走回书房,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很孤直,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第十六章 抉择与陷阱 第十六章 抉择与陷阱 火焰的余烬还在苏府后院的空气中飘散,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臭。小坡的“死”,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每一个苏府下人的心头。恐惧无声蔓延,昔日的安稳与祥和荡然无存。仆人们走路都低着头,眼神躲闪,仿佛随时会有不知名的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 苏轼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门窗紧闭,连苏辙也被暂时挡在门外。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消化慈济堂的震撼发现,以及小坡被灭口带来的冰冷警示。 桌上的油灯跳动着,映照着司马光手书的摹本、螭龙玉佩的图样、以及阿萍描述的“左眉有黑痣的老者”特征。这些碎片,逐渐拼凑出一个庞大而狰狞的轮廓——一个牵扯到已故河督、巨额河工款项、司马光秘密调查、以及连环命案的惊天黑幕。而王岩,那个右手残疾的可怜少年,和他的姑母阿萍,不过是这黑暗巨兽碾过时,无意中卷入、随即被无情吞噬的微尘。 自己呢?苏轼苦笑。或许连微尘都算不上,只是一颗被随手拿来利用、用完即弃的棋子。若非司马光留下的后手,若非太皇太后那点旧情,自己恐怕早已成了旧邸焦尸旁的又一副枯骨,还要背负着杀人放火的污名遗臭万年。 但如今,棋子看到了棋盘外的阴影。看到了那只操纵棋局、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的巨手。左眉黑痣的老者……这个特征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混沌。符合条件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足以让朝堂震动的名字。他不敢,也不愿去深想那个最可能的答案。那意味着,他要对抗的,可能不仅仅是程颐、蔡京之流,而是盘踞在大宋权力中枢最顶端、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 账册的原件,被他用油纸层层包裹,塞进了书房墙壁一处极隐秘的夹层。那是多年前为了藏匿一些不便示人的书信而设,除了他和已故的发妻王弗,无人知晓。誊抄本则放在手边,每一页的异常标记和那些缩写、日期,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这东西,是催命符,也是护身甲,更是……足以掀翻半个朝廷的惊雷。 如何用?何时用?抛给谁? 直接上奏?证据链条尚不完整,阿萍的口供单薄,断指和玉佩的真伪未经权威认定,自己更是戴罪之身,贸然抛出,最大的可能不是扳倒对手,而是被反诬构陷大臣、扰乱朝纲,罪加一等。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能护他几时? 交给程颐或蔡京?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或许与贪墨案无关,但绝对乐于借此打击政敌,甚至可能将脏水反泼回来,将自己彻底钉死。 或许……可以交给章惇? 这个念头让苏轼自己都愣了一下。章惇,新党中坚,与自己政见相左,更是曾参与打压旧党。但他送来密信示警,虽动机不明,至少表明他并非与程颐完全同路。而且,章惇有胆魄,有手腕,在朝中亦有根基。更重要的是,他若真想彻底扳倒旧党,这个足以将某些“清流”元老拉下马的贪墨大案,或许正是他需要的利器。风险在于,章惇可能胃口更大,想将新旧党争的对手一网打尽,自己也可能成为他棋盘上的弃子。 这是一步险棋,几乎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然而,还有别的选择吗?小坡已死,灭口的黑手就在身边,下一次,可能就是针对王朝云、苏辙,或者他自己的致命一击。被动防守,只有死路一条。 他需要盟友,哪怕这个盟友本身也带着毒刺。他需要将水搅得更浑,让幕后的黑手不得不现身,或者至少,让他无暇再对自己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苏辙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不安:“兄长,秦三哥有紧急消息!” 苏轼收起思绪,打开门。苏辙闪身进来,身后跟着风尘仆仆、脸色凝重的秦三。 “苏学士,二老爷。”秦三拱手,声音急促,“两件事。第一,阿萍嬷嬷已安全转移到玉泉观后山一处密室,清虚道长亲自安排,绝对隐秘。” 苏轼略松一口气:“有劳三哥,道长费心。” “第二件事,”秦三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您让我查左眉有黑痣、年过五旬的朝中重臣,我通过道上的关系,从一位退休的老礼部书办那里,打听到一个……一个可能的人选。” “谁?”苏轼和苏辙同时屏住呼吸。 秦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仿佛怕被空气听了去:“老书办说,约莫七八年前,他随当时的礼部尚书,去一位致仕的老太师府上送敕封文书。那位老太师……就是左眉之中,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极为显眼。” “致仕的老太师?”苏轼心中念头飞转,“姓甚名谁?” “姓贾。”秦三吐出两个字。 贾?致仕、曾任太师、左眉有显著黑痣……符合这些条件的,当朝只有一人——贾易!元祐更化之初被罢黜,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尤其在旧党中影响深远,与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关系微妙……难道是他?! “贾易……”苏辙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是早就致仕还乡了吗?怎会……” “老书办还说,”秦三继续道,“那位贾老太师虽然致仕,但府中时常有达官贵人往来,且与宫中一些内侍关系密切。另外,大概两年前,也就是司马光司马公去世前后,贾府似乎出过一点事情,有太医频繁出入,但具体为何,外人不得而知。” 司马光去世前后……贾府异动……宫中内侍……河工贪墨……所有线索,似乎隐隐约约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如果幕后黑手真是贾易,或者是以他为首的利益集团,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贾易虽已致仕,但影响力犹在,更有门生故旧在关键位置。河工款项这块肥肉,他们自然想分一杯羹。司马光秉公调查,触动了他们的利益,甚至可能掌握了关键证据,于是……司马光“病故”了。王岩无意中(或被迫)卷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于是“失踪”并成了焦尸。自己则因为与司马光的密切关系,以及不羁的个性,成了转移视线、打击异己的完美替罪羊。程颐、蔡京或许各有心思,但很可能也被这更大的黑手利用或牵制。 好大一盘棋!好深的谋划! “还有,”秦三犹豫了一下,“我在查访时,似乎……似乎被人盯上了。对方很警觉,我没能摆脱,但也没被抓住。我怀疑,不止一方在关注这些陈年旧事。” 苏轼心中一凛。对方反应这么快?是程颐?蔡京?还是……贾易的人? “三哥,你辛苦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请务必藏匿行踪,暂时不要露面,一切等风头过去再说。”苏轼郑重道,“道长那边,也请多加小心。” “小人省得。”秦三点头,“学士,此事水深,您千万保重。”说完,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兄弟二人,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贾易……”苏辙声音干涩,“兄长,若真是他……我们……” “证据。”苏轼打断他,目光如炬,“秦三的话,只是线索,不是证据。阿萍的指认,单薄无力。账册上的缩写和日期,需要对应的具体人和事来坐实。断指和玉佩,需要权威验证其来历。我们现在掌握的,还不足以扳倒一位致仕的太师,更不足以掀翻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网络。”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不。”苏轼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誊抄的账册,“我们要给他们压力,让他们自己露出破绽。也要给我们自己,寻找更强力的盟友。” “兄长是说……” “章惇。”苏轼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只有他,有能力,也有动机,去查,去斗。也只有借他的力,我们或许才能撬动这块顽石。” “可章惇狼子野心,与他合作,无异于引狼入室!”苏辙急道。 “我知道。”苏轼看着弟弟,眼中是看透世情的冷静,“但我们现在,有选择吗?府内有鬼,外有强敌,步步杀机。程颐想借刀杀人,蔡京想浑水摸鱼,贾易想只手遮天。我们孤立无援,唯一的生机,就是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撕咬。章惇,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至于用了刀之后,会不会反伤自身……”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那就看天意,也看我们的造化了。” 他铺开纸,提起笔:“我要给章惇写一封信。子由,你立刻去准备,我们要演一场戏,一场给所有人看的戏。” * 一个时辰后,一封没有署名、但字迹劲瘦峭拔的密信,通过苏辙安排的绝对心腹,送到了章惇府上一位管事的私人宅邸。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两行字: “司马公旧物已现,关乎河工旧案及贾府。欲知详情,今夜亥时三刻,城南废砖窑一见。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同时,苏轼“病体稍愈”、暗中联络章惇的消息,不知怎的,如同长了翅膀般,悄然在汴京城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流传开来。虽然语焉不详,但“苏轼”、“章惇”、“秘密会面”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让许多人坐立不安。 程颐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枯坐在太师椅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苏轼……章惇……”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他们怎么会搅到一起?司马光旧物?河工旧案?贾府?”他猛地睁开眼,“难道是……那件事?!贾易这个老狐狸,手脚到底还是没擦干净!” 他立刻唤来灰衣人:“加派人手,盯死城南废砖窑!还有,苏轼府外,章惇府外,都要盯紧!看看他们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另外,给宫里递个话,就说苏轼可能狗急跳墙,欲勾结新党余孽,构陷朝廷重臣,扰乱朝纲,请宫中早做防范!” 几乎同时,蔡京也得知了风声。他正在赏玩一枚新得的玉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趣,真有趣。苏子瞻这是要破罐子破摔,还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章子厚……他会去吗?去了,又会说什么?”他放下玉蝉,对垂手侍立的斗笠人道,“让我们的人也去凑凑热闹,但不要靠得太近。重点是听,是看,搞清楚他们交易的到底是什么。另外,给贾府那边……透点风,就说,好像有人翻出了点陈年旧账,牵扯到老太师清誉。” 斗笠人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蔡京独自沉吟。贾易……如果真是他,那这潭水,可就深不见底了。苏轼这把刀,用得好的话,或许能砍出一条意想不到的路来。他轻轻抚摸着玉蝉冰凉的翅膀,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贾府,深宅之内。 一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他左眉之中,那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听完心腹管家的低声禀报,老者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司马君实……死了都不安生。”他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苏轼?章惇?跳梁小丑罢了。那东西……真还在吗?” “据下面回报,旧邸西厢废墟似有被翻动的痕迹,但未能确定是否取走了什么。”管家低声道。 “废物。”老者淡淡道,“程颐、蔡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让他们先斗着吧。苏轼想借章惇的力?呵,章惇那条毒蛇,是那么好借的吗?说不定,反咬一口,尸骨无存。”他顿了顿,“那个知道太多的小杂役,处理干净了?” “是,按您的吩咐,做得像是意外失火。” “嗯。”老者微微颔首,“那个跛脚婆子呢?” “还在找。慈济堂那边扑了个空,似乎被人抢先一步转移了。” 老者终于睁开眼,那是一双深邃如古井、却偶尔闪过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手脚倒快。查,是谁做的。另外,告诉宫里我们的人,最近都收敛些,尤其是钱粮往来,账目做得再干净点。苏轼和章惇那边……必要时,可以给他们制造点‘意外’,让他们永远闭嘴。记住,要干净,不要留下把柄。” “是。” 夜色渐浓,亥时将近。城南废弃的砖窑,在荒郊野岭中像一只蹲伏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会面,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血腥风暴。 苏轼没有亲自去。他派去的是苏辙,以及两名绝对忠诚、身手矫健的苏家老仆。他们带着账册的誊抄本和玉佩图样的副本,任务不是交易,而是观察——观察谁会来,来了多少人,反应如何。这本身就是一个诱饵,一个试探各方反应的陷阱。 苏辙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他潜伏在砖窑附近一处土坡的灌木丛后,手心全是冷汗。兄长将此等重任交给他,他不能有丝毫闪失。 时间一点点流逝。亥时三刻到了。 废砖窑前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过窑洞,发出呜呜的怪响。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依旧没有任何人影出现。 难道章惇没来?还是说,他识破了这是个陷阱? 就在苏辙开始怀疑计划是否失败时,异变突生! 砖窑另一侧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器交击的闷响和压抑的呼喝声!打斗声迅速激烈起来,显然不止两三个人! 不是章惇!是另有两方甚至三方人马,在砖窑附近遭遇,爆发了冲突! 苏辙心脏狂跳,借着月光和远处隐约的火光,勉强看到几条黑影在快速移动、拼杀,招式狠辣,显然都是高手。其中一方似乎人数较少,渐渐不支。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从战团中冲出,朝着苏辙藏身的方向狂奔而来!那人蒙着面,但身形和逃跑的姿势…… “秦三哥?!”苏辙几乎要惊呼出声!秦三怎么会在这里?!还卷入了厮杀?! 秦三似乎受了伤,脚步踉跄,身后两道黑影紧追不舍,手中兵刃寒光闪闪! 苏辙来不及多想,对身边两名老仆低喝:“救人!” 两名老仆都是苏家拳脚功夫最好的护院,闻言立刻如猎豹般蹿出,迎向追兵!苏辙也拔出短刀,冲向秦三! 突然的介入让追兵措手不及,双方瞬间战作一团。苏辙扶住摇摇欲坠的秦三,只见他肩头一片殷红,气息急促。 “三哥!你怎么……” “快……快走!”秦三抓住苏辙的手臂,眼中满是惊骇,“中计了!这是个圈套!他们……他们不是章惇的人!是……是来灭口的!快告诉苏学士,贾……贾……”他话未说完,猛地将苏辙推向一旁! 噗嗤! 一支弩箭从黑暗深处射来,精准地没入了秦三的后心!秦三身体一僵,眼中光芒迅速黯淡,软软倒了下去。 “三哥!!!”苏辙目眦欲裂。 “二老爷!快走!”一名老仆拼死挡住又扑上来的杀手,厉声吼道。 苏辙知道不能再留,含泪看了一眼秦三的尸身,一咬牙,借着混乱和夜色,向预先规划的撤退路线亡命奔去。身后,厮杀声、惨叫声、弩箭破空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来的。当他浑身泥土、肩头带伤、失魂落魄地撞开苏府书房门时,苏轼正站在窗前,背影挺直,仿佛等了很久。 “兄长……秦三哥……他……”苏辙哽咽难言,将染血的账册抄本和玉佩图样放在桌上。 苏轼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看着苏辙肩头的伤,看着那染血的纸张,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城南废砖窑那场血腥的伏击与背叛。 “我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他们没有交易,只有杀戮。章惇或许根本没去,或许去了,但冷眼旁观。程颐、蔡京、或者贾易的人……都想要我们死,也想要对方死。”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誊抄的账册,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子由,我们错了。”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们以为可以借力打力,可以浑水摸鱼。但在这张吃人的棋盘上,没有盟友,只有猎手和猎物。秦三用命告诉我们,退让和算计,换不来生路。” “那……我们该怎么办?”苏辙茫然,秦三的死让他心神俱裂。 “怎么办?”苏轼将染血的账册缓缓举起,对着跳动的灯火,“既然讲道理没用,玩阴谋玩不过,那就不讲道理,不玩阴谋。”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到近乎疯狂的光芒。 “明天,我要去敲登闻鼓。” 登闻鼓!直诉天听!非有泼天冤屈、重大军情不敢轻动!击鼓者,无论官职,先受杖刑,再陈冤情!这是绝境中的最后一搏,也是将自己和所有秘密,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再无转圜余地的自杀式进攻! “兄长!不可!”苏辙骇然,“登闻鼓一响,再无退路!廷杖之下,你重伤未愈,如何承受?!况且此案牵扯太广,宫中……” “正因为牵扯太广,水太深,才必须闹到御前!”苏轼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让官家,让太皇太后,让满朝文武都听见,都看见!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都晒晒太阳!我苏轼一条命,换一个真相大白,换司马公沉冤得雪,换王岩、小坡、秦三这些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值了!” 他走到苏辙面前,用力按住弟弟的肩膀,目光灼灼:“子由,若我回不来,你就是苏家的顶梁柱。账册原件的位置,你知道。阿萍在道长那里。还有朝云……她若醒来,替我……算了。” 他没有说下去,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惨白。 “天,快亮了。”他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鼓,总得有人去敲。” 苏辙看着兄长逆光而立、略显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兄长心意已决。这已不是求生,而是求死中得生,是文人风骨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最璀璨也最惨烈的光芒。 “我……陪你去。”苏辙哑声道。 苏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你留下。苏家,不能没有后路。” 晨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第一缕微光洒向沉寂的汴京城。而一场注定要震动朝野、血染丹墀的风暴,即将随着那面尘封已久的登闻鼓被敲响,而轰然降临。 苏轼闭上眼,仿佛已听到了那沉闷而惊心动魄的鼓声,穿透宫墙,响彻九重。 第十七章 鼓声震天(结局) 第十七章 鼓声震天 元祐四年深秋的清晨,寒意已透骨。寻常百姓尚在梦乡,汴京的街巷空寂,只有更夫敲过五更的梆子声,在湿冷的雾气中回荡。但一些早起的摊贩和路过宫墙外的行人,都惊愕地看到,一个穿着青色旧袍、身影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官员,正一步一步,走向皇城宣德楼外那面巨大的、蒙尘的登闻鼓。 是苏学士!苏轼!人群开始低声骚动,交头接耳。这位名满天下、近日却深陷命案漩涡的翰林学士,此刻面无血色,肩头似乎有些微的僵硬,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看透生死、洗净铅华后的清澈与决绝。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盯着那面象征着直诉天听、也意味着九死一生的朱漆大鼓。 鼓槌就悬挂在鼓架旁,粗如儿臂,裹着褪色的红绸。苏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这面自太宗朝设立以来,罕有被敲响的巨鼓。击响它,意味着放弃所有官场规则、私下斡旋的可能,将自己和所诉之事,毫无保留地置于皇权与朝堂最严厉、最公开的审视之下。按制,击鼓者,无论官职高低,先受二十廷杖,而后方能在朝会上陈述冤情。二十杖,足以让体弱者毙命,让健壮者骨断筋折。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鼓槌。粗糙的木柄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他想起了杭州的湖光山色,密州的猎马呼鹰,徐州抗洪的日夜,黄州的东坡雪堂,还有汴京诗酒唱和的往昔。他想起了王弗的温婉,朝云的泪眼,子由的忧虑,小坡眉间的旧疤,秦三倒下的身影,司马光临终前可能的不甘,王岩无助的恐惧,以及那截焦黑的断指和碧绿的螭龙玉佩。 所有这些,都将在接下来的鼓声和随之而来的风暴中,被揭开,被审视,被裁决,或者,被埋葬。 他没有犹豫。后退一步,深吸一口带着晨雾和霜寒的空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挥动鼓槌! “咚——!!!” 沉闷如雷、穿透云霄的巨响,猛地炸裂在寂静的清晨!声浪以宣德楼为中心,轰然扩散,惊起了宫墙内的宿鸟,震动了汴京沉睡的街巷,也敲在了无数被这声音惊醒的、或惊愕、或恐惧、或算计的心脏上! 第一声余韵未歇,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接一声,沉重,坚决,悲怆,仿佛不是敲在鼓皮上,而是敲在时代的胸膛,敲在每个人的良知之上! 宫门内的侍卫被惊动了,迅速奔出查看。街上的行人越聚越多,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速传向汴京的各个角落—— 苏轼敲响了登闻鼓! 程颐在府中听到隐隐传来的鼓声和随即而来的急报时,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铁青,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措手不及的惊怒:“他疯了!他竟敢……竟敢如此!” 灰衣人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老爷,现在怎么办?鼓声一响,直达天听,再想私下处置……难了!” “慌什么!”程颐强自镇定,但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登闻鼓又如何?廷杖之下,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未可知!即便活下来,陈述冤情,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君上?他这是自寻死路!立刻联络我们在御史台、刑部的人,还有宫里……务必做好准备,绝不能让他在朝会上信口雌黄,攀诬忠良!” 蔡京听到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他放下银箸,仔细听清了远处那沉闷而执着的鼓点,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似是惊讶,似是赞叹,又似是惋惜。 “苏子瞻啊苏子瞻,”他轻轻摇头,“到底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手……倒是出人意料,也打乱了所有人的算盘。”他对侍立一旁的斗笠人道,“热闹大了。贾易那只老狐狸,此刻怕是要坐不住了吧?我们……静观其变,但要准备好,一旦水落石出,无论捞出的是什么,我们都要能第一时间,捞到对我们最有利的那一条鱼。” 斗笠人点头:“苏轼若在廷杖下挺不住……” “挺不住,是命。”蔡京淡淡道,“挺住了,才是麻烦。不过,无论如何,这朝堂的水,是要彻底浑了。也好,浑水,才好摸鱼。” 贾府深处,那位左眉有痣的老者,在鼓声传入高墙的刹那,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哪里还有半分老态。他缓缓坐直身体,听着那一声声仿佛敲在他心头上的闷响,苍老的面皮微微抽动。 “登闻鼓……”他声音嘶哑,带着冰冷的杀意,“苏轼……好,好得很。是想拼个鱼死网破,拉着所有人陪葬吗?”他看向侍立在阴影中的管家,“宫里我们的人,怎么说?” 管家低头:“鼓声已响,按制,今日必有朝会。廷杖……怕是免不了了。但能否阻止他上殿陈词,尚未可知。程颐、蔡京那边,似乎也在加紧活动。” “废物!”老者低喝一声,“早该在他出府时就了结了他!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告诉宫里的人,廷杖……可以重一些。另外,他若侥幸不死,上了朝堂,无论他说什么,都要有人立刻驳斥,咬死他是因为自身涉案,为脱罪而构陷大臣!尤其是……那本账册,绝对不能让他拿出来!必要的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说明了一切。 “是。”管家躬身,悄然后退。 鼓声终于停了。宣德楼前,苏轼放下鼓槌,手臂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用力过度。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色平静地看向从宫门内快步走出的几名殿前司禁军和一名面白无须、神色严肃的内侍。 “何人击鼓?”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臣,前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轼,有泼天冤情,关乎朝廷重臣、河工贪墨、连环命案,恳请面圣,直陈于御前!”苏轼朗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清晨传开。 内侍眼皮跳了跳,审视着苏轼,公事公办地道:“苏学士,可知登闻鼓规矩?” “臣知晓。愿领廷杖。”苏轼毫无惧色。 内侍一挥手:“带走!送交有司,依制行刑,而后引至朝会!” 两名魁梧的禁军上前,一左一右夹住苏轼。苏轼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带着,走向宫门内那未知的、可能充满血腥的通道。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低呼,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神色复杂,更多的人则是茫然与好奇。 苏辙挤在人群中,看着兄长被带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意味着无尽凶险的宫墙,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兄长,一定要活下来! * 宫内的刑房,阴冷潮湿,弥漫着铁锈和淡淡血腥的气息。行刑的是经验老到的衙役,面无表情。廷杖,不是简单的打板子,而是有专门的技法,可轻可重,可伤皮肉,也可断筋骨、毁脏腑。寻常二十杖,已是极刑,而对于某些“特别关照”的对象,十杖之内取其性命,也并非难事。 苏轼被按在冰冷的刑凳上,褪去下衣。他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是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集中在肩头的旧伤和即将到来的痛楚上。清虚道长的药力仍在,但能否扛过这顿毒打,他不知道。 “行刑!”监刑官冷漠的声音响起。 沉重的木杖带着风声落下! “啪!”第一杖,剧痛炸开,皮开肉绽! 苏轼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第二杖,第三杖……每一杖都结结实实地打在血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迅速淹没了他的意识。他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眼前开始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不能昏过去!绝对不能!昏过去,就可能再也醒不来,就算醒来,也可能成为废人,无法上殿陈词!所有的牺牲,秦三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他死死抠住刑凳的边缘,指甲崩裂,凭着顽强的意志,对抗着足以令人崩溃的剧痛。心中默念着《赤壁赋》的句子,默念着亡妻王弗的名字,默念着弟弟苏辙,默念着那些枉死的冤魂…… 十杖……十五杖……他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挣扎。 行刑的衙役交换了一个眼神,手中暗暗加了力道,杖影呼啸,直击要害!这是要命的打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刑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略显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住手!” 监刑官和行刑衙役都是一愣,杖影停在了半空。 只见一名穿着紫色官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在一群小内侍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刑凳上气息奄奄、后背狼藉的苏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对监刑官道:“太皇太后有口谕:苏轼击鼓鸣冤,虽有违例,然其才名素著,或真有冤屈。廷杖已示惩戒,不可伤其根本,留其性命,以观后词。” 太皇太后!又是太皇太后! 监刑官和衙役连忙跪下领旨。那老太监走到苏轼身边,看了看他的伤势,对随行的太医模样的人道:“速速处理,止血敷药,务必保住他神智清醒,能上殿说话。” “是。” 苏轼在极度的疼痛和恍惚中,听到了“太皇太后”几个字,心头一松,紧绷的意志终于溃散,眼前彻底一黑,晕了过去。但在失去意识前,他知道,自己暂时捡回了一条命,也获得了上殿陈词的机会。 * 一个时辰后,垂拱殿。 今日的朝会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肃杀。龙椅上的宋哲宗赵煦年方十四,尚显稚嫩,但努力摆出威严的姿态。珠帘之后,太皇太后高氏的身影隐约可见。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许多人神色各异,目光不时瞥向殿外,或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程颐站在文官队列中,面色沉静,但拢在袖中的手却握紧了。蔡京位置靠后,低眉顺目,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章惇因是外官,不在朝列,但此刻他的心思,恐怕也系于此殿。 贾易致仕,自然不在。但他的影响力,却仿佛无形地笼罩着大殿的一部分区域。 “宣——前翰林学士苏轼,上殿陈词!”殿前太监尖细的声音拉长了调子。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两名内侍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挪了进来。正是苏轼!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青色官袍,但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随时会倒下。廷杖的剧痛和失血,让他虚弱到了极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他挣脱了内侍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一步一步,挪到御阶之下,缓缓跪下,伏地行礼:“罪臣苏轼,叩见陛下,太皇太后。” 声音嘶哑,却清晰。 年轻的皇帝看了看珠帘后,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皇帝才开口道:“苏轼,你敲登闻鼓,言有泼天冤情,究竟何事?从实奏来。” 苏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后背火烧般的疼痛,抬起头,目光扫过程颐,扫过蔡京所在的方向,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定格在御阶之上。 “臣苏轼,今日冒死上奏,所陈之事有三!”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其一,臣蒙受不白之冤,遭人构陷,与司马光公旧邸失火毙命一案无涉!构陷臣者,其心可诛,其意在阻挠司马公未尽之调查!” “其二,司马光公临终前,仍在秘密调查一桩惊天贪墨大案!关乎元祐年间汴河工段专项钱粮!涉案金额巨大,牵涉官员甚众,甚至可能牵连宫中!司马公为此遭人忌恨,其‘病故’之由,臣请朝廷详查!” “其三,旧邸焦尸,确系被人谋杀焚尸!死者名王岩,乃臣侍妾之弟,右手残疾,年少无辜,被人胁迫卷入此案,后遭灭口!胁迫并杀害王岩、焚毁旧邸、构陷于臣之幕后黑手,与贪墨案主谋,乃同一伙人!其目的,在于掩盖贪墨罪行,销毁司马公所掌握之关键证物!”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贪墨河工款项?司马光之死有疑?构陷朝廷命官?每一件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苏轼!你休得胡言!”程颐立刻出列,厉声斥责,“你自身涉案,证据确凿,如今为脱罪责,竟敢攀诬已故司马相公,构陷朝廷大臣,更是妄议宫闱,妖言惑众!陛下,太皇太后,苏轼此言,实乃大逆不道,应按律严惩!” “程夫子!”苏轼毫不退缩,直视程颐,“你口口声声证据确凿,无非是收买我府中书童作伪证,伪造凶器,利用王岩残疾特征栽赃!你可敢让那书童与我对质?可敢将那凶器来源查个水落石出?可敢说出,王岩失踪前,被何人用带有‘程府’徽记的马车接走?!” “你……你血口喷人!”程颐脸色涨红,“证据何在?!” “证据在此!”苏轼从怀中——忍着剧痛——取出那份誊抄的、染着秦三血迹的账册副本,高高举起!“此乃司马光公生前暗中查获之部分账目,其中标记,指向河工款项流向异常,关联多位官员及商号!而关键证物,一为已故河督赵某之螭龙玉佩,二为一截被害人工头刘某之断指,司马公已将其秘密藏于旧邸西厢地下!此二物,已被贼人觊觎,王岩因此被迫害,旧邸因此被焚!” 他目光如电,射向文官队列中几个神色骤变的人:“而那幕后主使之人,位高权重,致仕闲居,左眉之中,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此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宫中亦有联系,一手遮天,为掩盖贪墨罪行,不惜杀害司马公、灭口王岩、构陷忠良!臣,恳请陛下、太皇太后,明察秋毫,揪出此獠,以正朝纲,以慰亡灵,以安天下!” 左眉黑痣!致仕闲居!这几个关键词,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许多人心中!不少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瞟向了与贾易关系密切的几位官员。 那几位官员顿时汗出如浆,想要驳斥,却见苏轼手中那染血的账册,和那言之凿凿的指控,一时竟张口结舌。 “苏轼!”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是内侍省的一位大宦官出列,尖声道,“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敢指摘致仕元老,更是影射宫中,实属狂妄!陛下,太皇太后,此等狂悖之徒,应立即拿下,交有司严审!” “臣附议!” “臣附议!” 数名官员立刻出声附和,其中不乏程颐一党和与贾易关联密切之人。 眼看朝堂之上,又要陷入攻讦与混乱。 就在这时,珠帘之后,一直沉默的太皇太后,终于缓缓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的沙哑和疲惫,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苏学士,”太皇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你方才所言,贪墨河款、构陷命官、致仕元老牵涉其中……可有实据?除了这份账册抄本,那玉佩、断指,现在何处?” 苏轼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叩首道:“回太皇太后,玉佩与断指原件,为防不测,臣未敢携带入宫。但其藏匿地点,司马公留有手书指明。另有人证,乃被害人工头刘某之遗孀,跛足妇人阿萍,现已被臣妥善保护,其口供可证实部分情节。此外,臣之书童小坡,系被人灭口于臣府中柴房,此乃杀人灭证之铁证!开封府、刑部皆可查验!”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加悲怆:“臣自知此番言论,触动甚广,必招致疯狂反扑。臣今日敲登闻鼓,受廷杖,冒死上殿,非为自身脱罪,实因事关国法纲常,牵扯多条无辜性命,更有司马公一世清名!若陛下、太皇太后不信臣言,臣愿以死明志!只求朝廷能重启调查,彻查河工旧案,详究司马公旧邸火灾及王岩、小坡死因,则臣虽死无憾!” 说罢,他再次深深伏地,一动不动,将所有的希望与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了御阶之上那对祖孙的决断之中。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心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珠帘之后。程颐脸色铁青,蔡京眉头微蹙,贾易一党面如土色,更多的人则是屏息等待。 良久,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清晰: “此事,干系重大,非一时可决。着,即刻成立三司推勘院,由枢密副使、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共同主理,彻查以下诸事:一、司马光旧邸失火毙命案原委;二、苏轼所陈构陷情节真伪;三、苏轼所呈账册涉及之河工款项疑点;四、司马光临终前调查事宜及‘螭龙玉佩’、‘断指’等物证之下落与真伪;五、书童小坡死因;六、王岩下落及所谓‘左眉黑痣’致仕官员关联情状。” 每说一条,殿中某些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是三司会审,级别极高,难以一手遮天! “涉案一干人等,包括苏轼、相关人证阿萍、以及苏轼所指涉之官员,皆需接受问询。在案情未明之前,苏轼暂羁于……”太皇太后顿了顿,“暂安置于宫中别院,由殿前司看管,无旨不得任何人探视。一应调查,需公正严明,不得徇私,不得拖延。皇帝,你看呢?” 年轻的皇帝连忙道:“孙儿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退朝。” 珠帘晃动,太皇太后的身影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离去。朝臣们心思各异地行礼恭送,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出大殿。许多人经过依旧伏在地上的苏轼身边时,目光复杂难言。 程颐拂袖而去,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蔡京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一场更大的风暴,随着三司推勘院的成立,才刚刚开始。 两名殿前司禁军上前,扶起几乎虚脱的苏轼。他后背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官袍,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一片清明和释然。 他做到了。他将一切摊开在了阳光下。无论结果如何,真相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再没有人能将它完全按住。 他被搀扶着,走向宫墙深处那座暂时安置他的、不知名的别院。身后的垂拱殿渐渐远去,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他知道,从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宫门外,苏辙一直等到散朝,看着官员们神色各异地出来,却始终不见兄长的身影。直到一名相熟的低阶内侍悄悄递出一句话:“苏学士暂安,三司已立,真相可期。” 苏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他望着巍峨的宫墙,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知道,最艰难的一关,兄长闯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漫长的博弈与等待。而苏家,也将在这场惊天风暴中,迎接未知的命运。 汴京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仿佛酝酿着一场冬日的初雪。但无论如何,那沉闷而惊心动魄的鼓声,已经响过,并且,注定要在这座城市的记忆和这个时代的历史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正文完) * 尾声 元祐五年春,经过数月艰难调查,三司推勘院终于得出结论: 一、司马光旧邸焦尸,确系失踪少年王岩,系被人杀害后焚尸。直接凶手为两名受雇江湖客,已抓获,供出指使者乃一贾姓府中管事。该管事在抓捕前自尽。 二、苏轼侍妾王朝云之弟王岩,系被胁迫潜入旧邸寻找某物,后遭灭口。构陷苏轼之书童小坡证词系屈打成招,其死于苏府柴房之火,乃人为纵火灭口,线索亦指向贾府。 三、司马光生前确在秘密调查河工款项贪墨案,并掌握部分证据(螭龙玉佩、刘某断指及账册)。其病故经重新勘验,未发现明显毒害证据,但时间巧合,存疑。 四、账册所载部分款项流向异常属实,牵涉已故河督赵某及数名中低级官员、商贾。但核心证据链不全,无法直接指向更高级别官员。 五、所谓“左眉黑痣”致仕元老(影射贾易),经查,其府中确有管事涉案,但无直接证据证明贾易本人知情或指使。贾易上表自辩,称管教不严,引咎闭门思过。 最终,皇帝下诏:贾易管教不严,纵容家奴,着削去太师衔,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涉案贾府管事已死,其余相关低级官员、商贾依法惩处。司马光追赠太师,谥文正。苏轼所涉构陷罪名不成立,然擅自敲击登闻鼓、惊动天听,亦有不当,着贬知英州。程颐因查案过程中确有偏颇、急于求成之嫌,遭御史弹劾,暂离经筵。蔡京未受波及,反因在“协调调查”中表现“公允”,略得嘉许。 王朝云在苏轼被押期间醒来,得知弟弟死讯及部分真相,悲恸欲绝,于苏轼赴英州前,自请离府,入玉泉观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阿萍被清虚道长妥善安置,终老于观中。 苏轼拖着未愈的杖伤,再次踏上贬谪之路。离开汴京那日,春寒料峭,只有弟弟苏辙送至城外长亭。 “兄长,保重。”苏辙泪眼婆娑。 苏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梦想、阴谋与生命的繁华都城,目光平静而深远。 “子由,记得我书房那幅字吗?”他轻声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转身,登上简陋的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汴京的烟尘,也仿佛隔断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秋天。 马车缓缓南行,驶向未知的蛮荒之地。车中的苏轼,闭目养神,后背的伤痕依旧隐隐作痛,但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浊气,却已随着那日的鼓声,消散在汴京高远的天空里。 雪泥鸿爪,世事无常。但总有一些东西,比如真相,比如公道,比如那不顾一切的勇气,会如同那日的鼓声一般,穿透时间的迷雾,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回响。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