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宠一心求死》
1. 花落残枝
宁含栀已经在死牢里待了三天。
他浑身是血地趴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到都看不见他呼出来的白气。他的琵琶骨被铁钩穿过锁住,血腥味在冰冷的牢房里弥漫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是老鼠在啃食他伤口的肉。
高烧不退,宁含栀浑身每一寸骨头都泛着疼,可又觉得自己好冷,比当年为了歼灭征羊部落在雪里埋伏两天还冷。
在漠北的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宁含栀忽然想喝酒——一口辛辣入喉暖胃暖身,悠闲地看师父提着红缨枪教训赵熙,凌寒坐在一旁吹着短笛。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平武五年,南朝五皇子宁含栀在梦境里永久闭了眼,终年十八岁。
这天的雪下得很大,没过了成年男子的膝头,整座皇宫都成了白色,刑部尚书冯远在宫人扫出来的路面上脚步匆匆。
“陛下,臣有罪!”
他一进殿就跪下磕头,不敢起身。
皇帝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头戴莲花玉冠,一双凌冽的丹凤眼让人不敢直视。他落笔成梅,一言不发,大殿之中只有他的广袖在宣纸上摩擦的簌簌声响。虽有仙风道骨,却让人望而生畏,直至最后一朵花画完,他才启唇问道:“何事?”
冯远趴在地上紧闭眼睛,连回话的礼仪都忘了,抖着嗓子说:“五殿下,薨了。”
皇帝挂笔的手一顿,笔架被撞得哐一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平武二年,定远将军赵嘉率三万兵马将漠北十一部中的征羊、以月、项元三部击溃,将原本在南朝边境拧成一条线的十一部打散,一分为二。
被活捉的三部首领身份特殊,于是将其押送回京的重任便交给了五皇子宁含栀。
宁含栀虽为皇子,但一落地便因不祥之身被送出皇宫,十五年来从未回过京城。这一路上劫囚不断,众人身上都挂了彩。出漠北境内经过一密林时,一队蒙面人从天而降,约莫百余,目标竟然是取宁含栀性命。
宁含栀十二岁运筹帷幄推盘演兵,十三岁就提枪上战场,他用兵招数狠辣,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也数不清,漠北十一部没有一个人不想杀他。
这群人比之前那几批劫囚的都豁得出,不要命似的朝着宁含栀杀过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在宁含栀等人把蒙面人处理得差不多时,密林中竟然还有人趁他们警觉性降低放了暗箭,宁含栀和三部首领的囚车靠得很近,他躲避暗箭的同时还要护着囚犯不能被误伤,最后他胸口中了一箭。
箭上淬了毒药,再加上伤口穿透肺腑靠近心脉,军医在为他解毒后他还是陷入了昏迷,押送队伍只能就地安营扎寨。
“殿下,您醒了,哪里难受?伤口疼不疼?”
宁含栀还没睁开眼,意识朦胧间听见赵熙一连串的询问。
赵熙是他师父镇北将军赵嘉的义子,比他大了九岁,在军中做他的副将,回京后成为他的贴身护卫。同样的还有凌寒。
可是他明明早就把他们二人打发回漠北了,怎么又会出现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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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宁含栀费力地睁开眼睛,张开嘴想说什么,还没出声,胸口便扯得剧痛。
“别动别动。”赵熙轻轻按着宁含栀的肩头让他躺好,倒豆子似的交代宁含栀昏迷不醒的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情。
宁含栀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重生了,回到了三年前。
为什么要回来呢?再经历一次被父皇折磨至死的痛吗?
宁含栀神情落寞,赵熙和凌寒一对眼神,问道:“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了吗?”
“备辆马车,即刻启程。”
见两人满脸疑惑,宁含栀忍着胸口的剧痛解释:“我出生不祥,并不受父皇喜欢……咳咳……而今我们押送部落头人,已经拖延了两日,若是再拖下去,回京后恐怕……会步履维艰。因此,咱们……耽搁不得了。”
赵熙天真道:“殿下命都险些丢了,停下来养养伤,皇上不会怪罪吧。”
宁含栀闭上眼摇摇头,“去备马车吧。”
他每次呼吸都像是有一张砂纸在胸腔内打磨,疼得他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凌寒向来话少,且绝对服从命令,也不像赵熙那样追问,默默打来一盆热水替宁含栀擦了擦身上的血和汗,见宁含栀又要睡过去,轻声道:“殿下先别睡,军医马上就来。”
话音一落,军医便端着药进来了,等宁含栀喝完,他一边把脉一边问:“进来的时候撞见赵熙风风火火地跑去通知将士们拔营启程,殿下,您的伤非同小可,还是先养两天吧。”
“不必,我自有打算。”
2. 风流招祸
军医的担心不无道理,出发的当天晚上宁含栀就起了高热,烧得喘不上气,嘴唇都发紫,像一条被拽上岸的鱼。
为了让他呼吸顺畅一些,赵熙将他抱在怀里坐着,军医解了他胸口的绷带开始扎针。折腾到后半夜,众人都忙出了一身的汗,宁含栀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脸色还是苍白如纸,但好歹能顺畅喘气儿。
他就这样半晕半睡地到了京城,但还是晚了两天。
军医正在帮宁含栀换药,赵熙这小子怕他着凉,用厚厚的披风把他包着,只露出伤口来,反而碍着手。赵熙还絮叨着轻点快点。
军医憋着火呢,却听宁含栀道:“麻烦您帮我把绷带少缠两圈。”
闻言,军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小子又在憋什么坏,我告诉你,这伤和毒刁钻得很,一路上又舟车劳碌,如今你身子经不起折腾。”
军医是看着宁含栀长大的,对他可从来不客气。
宁含栀卖乖讨好,“张叔放心,我心里有数。”
冬日里天气寒凉,伤口恢复慢,他说话也轻飘飘的,惹得人心疼。
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军医有什么重话也憋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京城不是好地方,万事小心,好好照顾自己,否则我可没脸回去见你师父。”
禁卫军统领陈踪一早便在城门口等候,快到晌午时,才看见一辆马车和几辆囚车慢慢悠悠地驶来。
“统领,他们到了。”
陈踪冲着手心哈出一口白气,看向车队的眼神里都快生出刀子。
他身边的小兵心领神会,凶神恶煞地走过去喝到:“下车!”
凌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盯着倨傲地陈踪提声道:“车里的是五殿下,奉皇命押送三部首领入京。”
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少爷兵在从人堆里杀出来的凌寒面前气势弱得像鸡仔,他回头看了眼陈踪,见他八风不动的样子,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一个刚出生就被丢去边关的不得宠的皇子有什么好怕的。
他提起枪想捅开马车门,凌寒一马鞭抽在他肩膀上打得他在地上滚了一圈。
“五殿下也是你能冒犯的吗?”凌寒指桑骂槐,斜眼瞧着陈踪。
见凌寒不是好欺负的,陈踪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走过来,“这位小哥莫要恼,进城前查验身份,谁都没有特权。”
凌寒从怀里掏出文引和镇北军腰牌给他看,讥讽一句:“查验身份可不必动枪。”
陈踪递回文引,点点头说:“身份核验没问题,还请五殿下下车,让我等搜查一下。”
他故意停顿一下,在凌寒将要发怒的时候又补一句:“这是规矩。”
凌寒捏紧拳头想给这人一拳,但他知道在天子脚下,绝不可任性妄为,可他也不能容忍殿下这样被冒犯,就在他进退两难时,马车门从里面推开了半扇。
以为这位五殿下要向自己低头了,陈踪得意洋洋地往里一瞧,倏地呆住——他没念过几年书,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位五殿下的相貌,只觉得他美得像个姑娘。
一根青色发带在头顶扎了个松松的丸子,些许发丝垂落在身前,虚化了本来锋利的下颌,衬托得五官更为秀美,靠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蹙眉捂心,柔弱无骨却丝毫不矫揉造作。
便是京城最有名的红鸾阁花魁与之相比,拍马也赶不上。
陈踪张嘴打了个磕巴:“五……五……臣参见五殿下!巡卫规矩,入城者皆要查验,还请您下车。”
宁含栀瞧见他的脸,愣怔一下。
他想起来,前世自己身陷囹圄时,便是这位禁卫军统领亲自将他押送天牢,还在支走守卫后妄图对他行不轨之事。
这桩旧事像碗馊饭,激得宁含栀胃里一阵恶心,原本编好的周旋官话也被一个“滚”字代替。
赵熙惯会读宁含栀的脸色,虽然不知为何他在车里时还说不能得罪人,突然就态度急转,但立刻就将车门关上,道:“凌寒,走。”
凌寒正要让陈踪让开,陈踪忽然让小兵牵来他的马,自己翻身坐上去,随后御马踱步到马车窗边,对里面坐着的宁含栀道:“下官陈踪奉皇命迎五殿下回京,按例当严查,但五殿下似乎身子又恙,且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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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相信殿下为我南朝守护边疆,定然不会做出危害百姓,危害陛下之事,便不查了。”
陈踪想卖给宁含栀一个面子,可宁含栀听到他的声音便恶心,呕意逼得伤口牵扯,疼得他在大冬天里出了一层汗。
他抓紧赵熙的小臂才能堪堪坐稳,眉眼间皆是厌恶,忍痛道:“走,让他,闭嘴。”
赵熙立刻照做,把斗篷的帽子往宁含栀头上一扣,揽着他背对着陈踪那个方向,掀开车帘说:“陈大人,我们家殿下舟车劳顿,想在车上休息,请您莫要多说话。”
原本按照他的处事风格,这时还得再补两句“日后请您喝酒”云云,但想着宁含栀对这人如此厌恶的情绪,他也没说这些场面话。
陈踪对宁含栀起了色心,便是看见一个被斗篷包起来的背影都笑得脸绽菊花。
五殿下?只可惜是皇子的身子风流的命,等落在他陈踪手里,哼哼!
陈踪骑在马上,盘算着哪处宅子可安置此美人。
宁含栀一行人进城后兵分两路,凌寒将俘虏送去鸿胪寺,赵熙则是送宁含栀进宫面圣。
马车到了宫门口便不能入内,宁含栀只能下车步行。虽有赵熙搀扶着,他还是觉得力不从心,呼吸之间满是血腥气。
赵熙数次小声提议说“我抱您吧”,都被他否了。可才走到长街,宁含栀就当着路过的宫女太监的面吐出一口血。
陈踪趁机伸手去扶,被赵熙巧妙地避开了,他只好站在一旁着急地问:“这……这……殿下还能撑住吗?”
他大胆地瞧着宁含栀的病容,血染红了苍白的唇,蹙眉捂胸,美得不可方物,陈踪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又像是起了一团火。
宁含栀弯着腰轻轻地咳嗽着,把呛着他的血吐得七七八八,就已经站不住了,借着赵熙的力都在往一边倒。
赵熙直接把宁含栀打横抱了起来,问陈踪:“殿下在外打仗受了重伤,现下走不了,宫里不能行马车,陈大人行个方便。”
陈踪假装为难地哼哼两声,“嗐,行吧,陛下要是怪罪下来,下官担着。”
3. 玉髓飘花
宁含栀在长街吐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永乐宫中。
宁辉正在看折子,但茶凉了都没看完一本。一听侍卫来禀,双眼猝然有神,却偏要慢腾腾地坐直了身体伸手批了个朱签,才挥手宣召,漫不经心地问:“五殿下入宫了?”
暗卫将城门外及长街发生的事情如实禀告,宁辉手指一用力,把页脚都捏掉了,吩咐总管太监福瑞:“召太医来侯着,玉纯殿那边收拾好了吗?”
“回陛下,玉纯殿的吃穿用度及太监宫女都是按照皇子的规格配置的。”
宁辉皱了下眉,福瑞屏住呼吸,并拢的双腿又挤了挤,等着皇帝的下文。
“叫人把地龙烧上吧。”
“是。”
福瑞退到殿外长舒一口气,小徒弟凑上来小声问:“师父您怎么了?”
福瑞让小徒弟去玉纯殿传话,望向那一墙之隔的楼宇,心想:“这宫里,要多个主子了。”
今晨皇帝醒来就怪怪的,问福瑞现如今是何年何月,又问五殿下在何处,呆坐片刻后便让他叫人把旁边的玉纯殿收拾出来。
上朝时吏部的张大人告五皇子渎职之罪,从北疆到京城,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十日便能到,可驿站来信说今日才抵达,在路上拖了近半月,往小了说是居功自傲,往大了说就是违抗皇命。
皇帝摆摆手,只用一句等五殿下回朝再议就敷衍过去,下朝后也心不在焉,早早就派了陈踪在城门口等候送五殿下进宫。
又过了约一刻钟,外头才有太监传话,说五殿下宁含栀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立刻坐直了身体,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欲盖弥彰。
赵熙不能进殿内,只能让宁含栀被一小太监扶进去,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瘦鸡仔把人给摔了。
宁含栀虽然被赵熙抱了一路,但毕竟重伤未愈,只休息这一会儿也缓不过来,他强打着精神挺直腰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殿内暖和得像春天,熟悉的熏香袭得宁含栀胸闷,他始终低着头,松开小太监的胳膊扑通一声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皇帝记得上一世宁含栀回来时哪怕受伤颇重,精气神也还在,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就盯着他瞧,一出生就被自己丢去边关,却半点也不怕,笑眯眯地喊着父皇,是小儿撒娇的模样。
可面前的宁含栀太冷静,甚至是冷漠,在他脸上看不见半点欢喜。
皇帝压下心中的疑虑,先问他边关战事。宁含栀话音不大,候在一旁的太监宫女便更加安静,连一片衣角也不敢动,偌大的殿内只有他中气不足的话音。
他的伤口贯穿左肺,险些伤及心脉,军情汇报到一半,喉咙里就往上冒着血腥味,宁含栀停顿了一下,悄悄咽下这口血。正此时殿外传话,丞相大人和太子求见。
皇帝让宁含栀起身,福瑞这个人精忙去和小太监一起扶他落座,福瑞伺候人多年,一托住宁含栀的小臂便知他没了力气在强撑,暗自惊了一下,心想今日当值的是哪位太医。
丞相文斐进来行礼后视线从宁含栀身上扫过,谏言:“陛下,臣要状告五皇子宁含栀,拖延军情,延误先机。”
皇帝不置可否,看了眼正专心致志盯着地砖的被告人,转头问太子:“你是和丞相一道来的?”
“回禀父皇,只是恰好在宫门口遇见。”太子略尴尬道:“边关苦寒,京城也入冬落雪,含栀身负重伤又一路舟车劳顿,儿臣担心他身子,便请了许太医在偏殿侯着,正巧许太医受召,便与儿臣同行。可是父皇身体不适?”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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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了摆手,道:“朕无恙。”
“儿臣也是想着,等您和含栀说完话,便让他给含栀瞧瞧,看是得药补还是食补,把身子调养好。”
皇帝点点头,“小五征战沙场,又在漠北那样苦寒之地久居,纵然年轻,身子也经不起耗,是得好好调养。许藏冬资历老,医术也不错,让他看顾小五的身子再好不过,你想得周到。”
这一家子和睦的景象显得文斐像个笑话,他拱手正欲继续控告宁含栀,却听福瑞已经惊呼“殿下!”。
众人纷纷朝宁含栀看去,只见他撑着扶手摇摇欲坠,而胸前的白衣已经从内浸出了一块块红色。
此时太子离他最近,两步上前把快要晕过去的宁含栀揽在怀里,候在一旁的宫人自觉地冲出门去请许太医过来。
宁含栀被抱去里间,血已经把胸口的白衣染透。华发须白的许太医脚步匆匆进来,皇帝没等他行礼便先开口道:“虚礼免了,快来看看五皇子。”
许太医佝偻着背连连应声,小步走到榻边抬眼一看,皱在一起的小眼睛都瞪圆了,连脉枕都不放,立刻让宫人先把宁含栀的衣服褪去。
解开缠着的两层绷带,还未愈合的伤口狰狞得横亘在宁含栀胸前,周遭的皮肤红肿不堪,幸好没有感染化脓。
皇帝背手站在床边,一眼就看穿了宁含栀的把戏
——天寒地冻的,夹袄不穿,只着了两件单薄的外袍,绷带完全起不到固定的效果,这小子就是故意给他看的。
看刚大胜归来的五皇子是如何为南朝抛头颅洒热血。
皇帝心中有些许欣慰。
前世的小五性格刚硬,绝不委曲求全,不知怎么长成的性子,而今看他也是能耍小聪明的,虽然这法子伤及自身,但后面日子长呢,他能把孩子带在身边慢慢教。
4. 辣手摧花
宁含栀晕是真晕,但没晕多久。在皇宫这样吃人的地方,他哪里敢睡熟,不过半个时辰便醒了。
他脑中清明,尚未睁眼便闻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龙涎香味,身边有呼吸声,应该是皇上。
记得上一世他伤重,回京耽误了半多月,他自己被罚杖责不说,还连累手下的人被罚了俸禄。
这回不仅没受杖责,还躺在温暖软和的床上,伤口应该也被太医处理过了,使的苦肉计大抵是有效,或许,陛下就喜欢听话的。
他想,木偶也好,傀儡也罢,只要师父他们能好好活着,再无他求。他对功名清白的执着早就在天牢时随着最后那口气咽下时散去了。
“要装到什么时候?朕知道你已经醒了。”
宁辉的声音突然响起,宁含栀被吓得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惊天动地,诚然,这里也有几分演技在。
“参……咳咳……参见父皇!”
“行了,躺好。”宁辉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打量下他的脸色,问:“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回禀父皇,儿臣已无不适,多谢父皇关心。”
宁辉沉默地盯着他,他心中忐忑,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被子。
是不是他一板一眼的回答刻意疏离了?
“不说话,在想怎么敷衍朕?“
”儿臣不敢。“
宁辉笑了一声,这孩子,问什么答什么,看起来乖巧,但是靠伤害自身来解困的法子都敢用,现在脑瓜里肯定在胡思乱想。
他在床边坐下,掀开被子掐住宁含栀的腋下就把他提到自己怀里坐着。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还未张开,哪怕上了战场是百战百胜的将军,现在也只是个欠揍的小儿子。
一巴掌拍在身后,宁含栀傻了。
父皇竟然打他!
旁边还有太监宫女看着呢!
上辈子自己被折磨得命都没有了,这辈子刚见面就这样被侮辱,本来身子就不好,一生气就头晕目眩,直往一边倒。
宁辉以为他胆敢跑,箍住他的腰又照着身后来了一下。
“在西北这些年是谁在教养你,不知道规矩吗?”
顾念着他胸前的伤口,才没让他趴在自己腿上受罚,宁辉从前养孩子哪里还顾及过这些细节,那四个皇子被他抱在怀里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谁还像他这般不听话。
宁含栀自知挣扎没用,缓了一阵,完全没发现自己撑着的是宁辉的胳膊,有了力气便顶嘴:“我在西北自然是无人教养。”
这话戳漏了宁辉的底线,子不教父之过,他自然是有责任的。
“好,从今往后朕亲自教导你,就从今日开始吧。福瑞,去,”他顿了一下,没想出来屋里什么东西趁手能揍孩子,环顾四周后,沉声道:“把花瓶里的柳枝抽出来。”
———分割线———
前世彩蛋:
宁辉去天牢中见过一次伤痕累累的宁含栀,他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
宁含栀缩在一堆腐朽的稻草上,身上原本破烂被血浸透的囚服已经换了身干净的。牢头说今日皇上要来,怕他一身血污脏了皇上的眼。
他一直发着高热,从头到指端没有一处不痛,昏昏沉沉。隐约听到开锁的哗啦声,他连掀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一动不动。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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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以为他睡着了,拍拍他的脸。
以往他被打晕过去都是被一盆冰水泼醒,今日倒是又受了一回陛下的恩泽。
他喘了两口气,缓慢又狼狈地撑起身子跪趴下,像一条垂垂将死的狗。
宁辉见他的样子,倒也没追究礼数,开门见山地问他:“反省得如何?”
“臣,不知,自己何罪。”
他杀了贪赃枉法的左丞相。杀了该杀之人。凭什么有罪?
宁辉冷哼:“冥顽不灵,那就继续,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出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宁含栀手一松,摔回稻草上躺着。
不过一刻钟,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二皇子宁楦。
“大哥让我给你带句话,你杀贪官污吏,是你越矩了。”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给宁含栀灌了下去,又道:”这是太子的意思,他的身份不合适来这儿。“
宁楦是个武将,平时便不苟言笑,话也不多,宁含栀自觉和他没有交集,但说是太子的意思,那就好理解了。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不仅父皇朝臣对他赞赏有加,连宁含栀上头的三个哥哥也听太子的话。
宁含栀心想,太子的这份恩情,他受不了,也还不了了。
宁楦见他不吭声,又补了一句:“你听话。”
别别扭扭的。
“太子殿下……和二哥的恩情,含栀心领了,含栀……自有打算,还望二哥,转告太子,多谢。”
宁楦蹲在他面前没有皱紧,半晌憋出一句”你就是欠揍“,走之前还是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也不嫌宁含栀身上的脏污,把他裹了起来扶他躺好。
5. 玩柳尽羞
宁含栀上辈子早夭是拜他爹所赐,但被他爹亲自上手揍鼙屁股还是头一回。
偏偏他此刻身子不行,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何况,宁辉分明做着皇上养尊处优的,也不知道怎么和牛一样力气那么大!
他气得胡思乱想,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刺痛——宁辉居然真的用柳枝抽他!
不幸中的万幸,宁辉此刻把他抱在怀里的姿势不方便发力,拿着柳枝抽的的时候胳膊会被别住,所以力道不大,不算疼。
然而柳枝上的水全数抽在他亵裤上,此刻冰冰凉凉地贴在火辣辣的肌肤上,羞得他想挖个洞钻进去。
“怎么不跑了?”宁辉抖着腿颠了两下,像逗小孩儿似的。
“要打就打,大丈夫顶天立地!”宁含栀气得咬牙,那股子倔劲儿又犯了。
宁辉听得眉毛一竖,箍住宁含栀腰肢的手臂发力,是又要抽他,宁含栀咬着牙准备忍痛,忽然进来一太监传话说太子殿下求见。
宁钰本来就没走,一直在殿外候着,想等他爹和小五建立一下父子亲情,他再去看看这个一出生就被丢去西北的小可怜。
哪曽想非但父皇竟然对小五动了手,小五还顶嘴……他实在是坐不住了。
不过他进来没看见小五的惨状,反而是见小五脸颊通红地坐在父皇怀里,双眸含泪,委委屈屈的,手揪住父皇的衣袖,绣的龙爪都被他揪得像虫子乱爬。
他镇定地行礼,道:“儿臣方才在外听见小五哭闹,可是惹恼了父皇。”
宁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扶着宁含栀的肩膀让他自己坐好,再一看,眼睛果然是湿湿润润的,他还凑近了问:“真哭啦?”
宁钰默默把头偏向一旁,实在想不明白素日里不苟言笑的父皇怎么存了逗小孩哭的信心思,还颇为乐在其中。
宁含栀羞死了,攥紧拳头说:“没哭!”
宁辉大笑,“好好,没哭,你大哥胡说的。”
福瑞很有眼力见儿地过来给宁含栀整理头发擦擦汗,顺手就把眼泪擦掉了,还说:“瞧殿下一头的虚汗,可是身上还有哪处不爽利?”
宁含栀心想你就在这儿看完了我挨打的全过程还搁这儿装什么瞎子。
太子便道:“父皇,要不再让张维进宫来给小五瞧瞧,他是最擅长调养身体的。”
宁辉把宁含栀放回被窝里躺好,又捏了下他脸蛋。宁含栀在边关长大,吹着寒风冬雪,可比京城里长大的王孙公子糙多了。
得好生养着。
“嗯,小五刚回来,还不适应,近些日子你多来走动走动,小五的身子你也多照看些,等他身子好些了,再带他出去走走。”
“儿臣遵命。”
过足了逗儿子的瘾,宁辉回自己殿里,走到门口再回头就只看见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和漏在被子外面圆圆的屁股。他笑着摇摇头,心情愉悦。
原来含栀刚回京城时的性格这么有意思,上辈子怎么就把人晾在一边了呢。
等宁辉走远,宁钰让宫女太监都出去,自己坐在床边,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小孩儿鼓鼓的侧脸。
宁钰比这个最小的弟弟大了整整十岁,觉得他没比自己五岁的长子大多少,被父亲教训了还哭鼻子。看见宁含栀这孩子气的样子,不由得在他背上拍了拍,“小五,转过来。”
宁含栀听过地转过身子。
他知道今天太子带着许太医进宫就是来给自己解围的,上辈子也是他给了自己最后一丝温情,所以他对皇帝老爹和对太子哥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方才父皇闹了你这么一会儿,有碰到伤口吗?”
“没有。”
宁含栀乖乖回答。
“这些日子你就在这里住下,把身子养好,我会常来看你。”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被子往上提掖到宁含栀下巴下面,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这里是玉纯殿,隔壁就是父皇住的明德殿,父皇可能会常来,你可不许再像今日一般顶嘴了。”
宁含栀心中疑惑,上辈子自己回京城先被参了一本挨了通阴阳怪气的挤兑,随后就被撵去了个偏僻的宅子,赶去宫里的路程都要一个时辰。这一世倒好,直接住老爹隔壁。
那岂不是要经常见面……
宁含栀呼出一口气,憋下心里的绝望,回着宁钰:“含栀知道了,多谢太子殿下。”
宁钰皱了下眉,道:“什么殿下,未免叫得生分了些,私下里就叫我大哥,你的其他几个哥哥都是这样的。”
“好,大哥。”
“送你进宫的赵熙是你亲信吗?”
宁含栀垂下眼眸,老实回答:“赵熙是赵嘉将军的义子,我的副将。”
“赵将军对你如何?”
“自然是好的。”再没有谁比师父更好了。
半生镇守边关,保百姓安居乐业,却死在了大奸臣杜蔚手下……
宁钰道:“那暂时便让他去你二哥手下办事吧,往后如何调令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想起上辈子赵熙和凌寒为了救自己万箭穿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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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含栀便觉得胸口疼,他缩了缩身子,喃喃着:“去二哥那里好,要离我远远的,不要被拖累……”
“说的什么傻话,你是南朝尊贵的五殿下,怎会是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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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小五得知师父死讯,被父皇踹掉半条命】
一纸丧报从西北传到皇宫,已然过了半月。
宁含栀大病未愈,听到此消息时几乎站不住,短短几句话反复看了数次。苍白的脸色泛着青,呼吸声逐渐加重,突然转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喘不过气来。
宁辉见他这幅模样心生不满,冷笑:“你倒是对这个乱臣贼子颇为上心。”
“我师父不是……”他说不出这四个字,他想不到这四个字如何与师父沾染分毫关系,“赵将军是被冤枉的,请皇上明察!”
宁含栀双膝跪地砸出一声闷响,又一头磕在地上,“臣,请皇上彻查镇北将军通敌卖国一案!”
宁辉拍案大怒:“谁能冤枉得了他?”
“儿臣不知,但儿臣可以用姓名担保赵将军绝无……”
宁含栀话还没说完,宁辉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噗”地喷了一口血。
“你是在西北呆久了,不知道何谓父何谓君!”
宁辉暴怒,后面还说了什么宁含栀听不清了。他从西北回京那次中毒伤了肺腑,身子一直没养好。今年一入冬就病了,每晚咳得躺不下,养肺的药吃着也没多大用,这一脚直接踹掉他半条命,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醒来时他正被人灌药。
漆黑的屋子,只有小太监身旁的油灯有着光亮。见他醒了,小太监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说:“您醒了,那您自个儿喝药,饭菜在这儿,吃完丢下就行,送饭的人会来收拾。陛下命您在此反省一月,好好想想‘君臣父子’四字。”
“不……我师父的棺椁会送回来安葬,我要去给他送灵……公公,你能不能帮我……“
“哎哟五殿下,您就别为难我们做奴才的了,奴才哪能帮上忙。”
宁含栀抓住他的胳膊,恳求道:“公公,你帮我带句话,父皇能否放我给赵将军送灵?送灵后什么惩罚我都能接受,只要……”
小太监不等他说完,挥开他的手拿上油灯就走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
宁含栀这才发现,这间屋子里没有窗户,一丝光亮也钻不进来。
出去的小太监对着搭子叹了口气,道:“你瞧,这还是皇子呢,落得这般下场。”
6. 梦返惊魂
宁含栀的母妃是当时户部尚书之女,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入宫不过一年就独得恩宠,晋升为惠妃。皇后在生下太子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后位空缺,是以惠妃在有孕后更是风头无两。
她生产那日,宫中有异香,太史局又说近来夜观天象,有星宿正在往北移动,该星宿正好与小皇子的八字对上。
就差没直说:该皇子不祥,不可留在宫中。
此前不祥的皇子皇女送出宫的地方大多是寺庙,皆不过周岁便夭折,惠妃拖着刚生产的身子向皇帝求情,想把孩子送去边关送给赵嘉将军抚养。
赵嘉将军是她父亲好友,且为人刚正不阿,是她想到的唯一能托付的人。她扯了一系列的理由,诸如边关远离京城不会威胁到皇家、军人正气可压制不祥、赵嘉忠君爱国绝不会因为抚养皇子而动歪心思等等。
凡是不祥的皇子,这辈子就再与皇权无关,活在边关还是寺庙并无区别,官员们也不想把这位宠妃逼到绝路,于是这个过程很顺利。
宗政寺并未替小皇子记名入册,惠妃便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含栀。
宁含栀出生的第三年,惠妃因病去世。
他有时候会想,假如没有他的出世,母妃现在还是最得恩宠的妃子,或许已经当上了皇贵妃。
他不是从一出生就是个拖累吗?
宁钰见他不说话,便看向一旁侍候的大宫女,道:“你们都来向五殿下报一下自己叫什么名,外面的也叫进来过个脸熟。”
皇子在出宫建府前,殿中伺候的有宫女太监各六名,还有一个掌事姑姑。
但宁含栀已经十五岁,掌事姑姑便换成了大宫女,是之前一直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夕颜。
另外两个贴身宫女和太监分别叫淡云、流云、全广、全盛,别的几个在殿中负责做饭洒扫的粗活,宁含栀也没记住他们的名字。
宁钰提点了他们几句,警告他们别欺负到主子头上,伺候时多上点心,这才离开。
“你们也都出去吧。”
等殿中无人,宁含栀伸手探了探身后,亵裤湿哒哒得贴着火辣辣的皮肉,难受不说,还不断地提醒他方才被父皇揍了屁股。
宁含栀光是想想就觉得丢脸,得去找一条新裤子换上。
他甫一起身,眼前弥漫着黑雾,霎时间天旋地转,再恢复清明时,他已经一头栽到地上,耳边响起太监宫女的惊呼,忽远忽近。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检查他伤着没,夕颜发现他身后湿哒哒的,立刻想到宁含栀想作甚,便叫流云拿了条新绸裤伺候他换上。
被四五个人围观自己身子,宁含栀羞得想以头抢地,刚才怎么没把他摔死呢……
“殿下,小厨房那边说药快熬好了,您可否用点粥再吃药。”夕颜问。
宁含栀摇摇头,道:“我想睡会儿,晚点再喝药吧。”
“许太医说了,这药是一顿也不能落下,喝完药再睡吧。”
夕颜约莫三十,相貌迤逦,身上还有淡淡的脂粉香,说话温温柔柔,宁含栀都不忍拒绝,靠坐在床上看着奴才们布置——坐的地方都铺了厚厚的软被,生怕他不舒服。
宁含栀仿佛置身于云端,神思飘忽着,夕颜怕他无聊,便和他说着哪宫住着哪些娘娘。
宁含栀母妃已逝,宫中又无皇后,宁含栀不必去他爹的后宫请安,但逢年过节的家宴上总归要打个照面。
听夕颜说才知道,原来这十多年鲜有女子入后宫,嫔妃们除了犯错的,位分一直未有大的变动。
宁含栀心道,太子光风霁月,几个哥哥在大方向上和他一致,前朝稳定,后宫自然也翻不出浪来。
那这宫里还挺像个家的。
但不是他的家。
喝了粥吃完药,夕颜又说刚吃完就躺对胃脘不好,找了本游记给他读。
地龙烧得足,宁含栀从未睡过这么暖和的被窝,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见天色不早,夕颜便放下帐子熄了油灯,上外头守着去了。
宁含栀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最不愿回想的那一天。
他刚从宫里的小黑屋里被放出来,四哥宁决在殿外送他出宫,悄悄告诉赵嘉不是叛贼。
“赵嘉将军似乎是预料到自己将要遭遇不测,派人捎了封信给我,让我转交给你。我先说声抱歉,我拆开看了。”
宁决把信递给他,彼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双手捧着薄薄的信纸颤抖着,宁决托着他的手臂,看着一滴滴眼泪掉下来在纸上晕染开。
“我原以为……他的信里有涉及谋反的东西,没想到赵将军只希望你不要牵扯其中,好好当南朝的五殿下,别的均未提及。我赶回京城才知道你被父皇禁足一月,这期间我特意留心了朝堂动向,杜蔚和赵嘉不和,早年在京城做官的都知晓此事,但这次杜蔚做得很猖狂,几乎是想将和你师父有关系的人都赶尽杀绝。我悄悄探过父皇的口风,他是知道此事的,所以不论你查到什么,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听赵熙说过,数十年前师父在京城做都统的时候便与杜蔚不和,再加上杜蔚本人铺张浪费,近两年更是把手伸到军费上去了,可他老奸巨猾又位高权重,轻易无法动摇他扎根朝堂的根基。
宁含栀答应他四哥回去养病,不掺和进争斗中去。
谁料转头他就冲去了杜蔚家里,还真让他找到了一堆陷害赵嘉的证据,果断把杜蔚给抹了脖子。
那夜下了大雪,他拖着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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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的尸体朝顺天府走去,一路的血痕让巡逻的金吾卫发觉。
当五皇子杀害左丞相的消息传进宁辉耳朵里时,天刚明,宁含栀敲响了顺天府门前的大鼓,跪在大雪里喊冤。
宁辉让人把他抓回宫里,岂料杜蔚余党阳奉阴违,想以宁含栀抗旨为理由直接将其诛杀。赵熙和凌寒为了救下他,乱箭穿心而死。
雪下个不停,落在宁含栀身上化成水,落在地上和血流到一起。
胸口传来的疼痛活活把他的灵魂和躯体撕开。
他从梦中醒来。
“扑通!”
“扑通!”
宁含栀听着自己心跳如雷,眼前一片漆黑。
他浑身发抖,这是在哪里?
不……他不要被父皇关起来……只要不进暗室,他宁愿受杖责……受鞭刑……只要不进暗室……
红的白的画面从脑中不停闪过,黑暗把最后的绝望捅开,像无边无际的黑水,水里有吃人的鱼,缠住脚踝的水草,吸血的蚂蝗,还有无数细小的虫子爬满全身……
不要……救救我……宁含栀大叫着往外跑,却一头撞在墙上。他转身像盲人摸象搬试探着,忽的踩空直接从床头掉了下去,被扯烂的丝织帘幔裹在身上,宁含栀觉得自己被一群蛇绞住胸口,他喘不上气,一边撕扯帘幔一边跌跌撞撞地跑,撞到桌子板凳也不停下来。
守夜的夕颜听到动静赶忙进来,宁含栀听到开门声,微微愣怔,往她的方向冲过去夺门而出。
“殿下!殿下!外头冷,您穿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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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师父快乐养崽那十多年】
一岁的含栀:师……师虎……
赵嘉:师父,父,跟着我学,咬嘴唇,父
一岁的含栀(眨巴大眼睛):f……唔……hu!师虎!
三岁的含栀:师父不打师父不打呜呜呜呜
赵嘉:你把军师的胡子剃了,自己说该不该打!
三岁的含栀(眼泪汪汪):不打不打,军师叔叔的胡子会一直长的!
赵嘉(把含栀举高高):好好好,不打,但是你要去道歉。
十岁的含栀:为什么不让我去前锋营!
赵嘉:人还没马高去个屁!滚去后面烧锅,老子看着你就烦!
十岁的含栀(跑):哼~小爷才不听你的!
赵嘉(追过去抓人)(捏脸):你是谁的爷?不会好好说话?好的不学学坏的!
十二岁的含栀:师父!我把勾答人打跑啦!
赵嘉:做得不错。
十二岁的含栀:就是只是不错啊?我第一次上战场就打了大胜仗呢!
赵嘉(老泪纵横)(把人抱住):甚好!甚好!
7. 逐灯续命
宁辉批完折子已将近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满地银白。
他站在窗边背手望着雪景,神色莫名。
“陛下,可要歇息了?风口冷呢。”
宁辉一不动,福瑞给他披了件大氅就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了。
又是冬天。
小五在冬天出生,在冬天回京,在冬天离世。
所有的大事都发生在冬天。
宁辉心中忽然萌生一丝焦虑,他要马上见到小五。
“去玉纯殿看看。”
宁辉步履匆匆,提灯撑伞的宫人们几乎跟不上。
“殿下!殿下!您别跑!”
宁辉才走到玉纯殿宫墙底下就听到夕颜的呼喊,他三步并作两步最后小跑起来,刚到门口就被一人撞了满怀。
跟在后头的福瑞魂都快掉了,“大胆!来人快把他抓起来!”
“闭嘴!”
冲他怀里的分明是宁含栀,他一把人捉住就皱紧眉头。这样的大雪天里小五竟然只穿着件里衣,甚至连鞋都没有。
宁辉的手掌心又忍不住想往他鼙鼓上拍。半夜不睡觉在雪里疯跑,又是在作什么。
小孩力气还挺大,撞得他胸口生疼,他缓了一下,宁含栀忽然推开他朝着提灯的宫女跑去,停在她面前,朝着烛火伸出手。
光映在宁含栀脸上,他的眼睛里是恐惧,绝望,宫女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在宁含栀摸到火的瞬间宁辉及时出手打掉了灯笼,蜡烛从灯笼里滚出来,烛光霎时熄灭,宁含栀突然大叫起来,又要往殿外跑。“杀了我!杀了我!”
“什么毛病!”
宁辉一把将人扣在怀里,任凭怀中人如何挣扎捶打,他步履稳健地把胡闹的小儿子抱进寝殿里。
屋子亮堂起来,宁含栀也不挣扎了,只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满脸都是眼泪,睫毛上都是泪珠,双手双脚冰凉,瑟瑟发抖。
宫人们鱼贯而入,擦脸的,梳头的,洗脚的,换衣服的,整个宫里就数玉纯殿最热闹。
夕颜跪在地上请罪,宁辉听完捏着儿子的下巴问他:“睡得好好的你闹什么呢?”
宁含栀还是呆呆的。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
那怕黑的毛病分明是在被父皇关小黑屋后才有的,为什么这一世这么快……
最倒霉的是,回来的路上还未入夜就要生火取暖,他也还未在黑暗中睡过觉,以至于一发病就在宫里。
他觉得活着好累,重来一世竟然更累……
值班的太医赶过来把了脉,说宁含栀余毒未清又忧思惊梦,开了服温和安神的药先喝下,他又叮嘱值夜的宫女今晚仔细些,五殿下受了寒,可能睡后会起烧,要及时降温离不得人。
宁辉一直坐在床尾盯着呆愣愣的宁含栀,心里的火直往上蹿。等太医走了,他虎着脸把人抱在怀里,又用被子裹严实,问道:“怕黑?”
宁含栀一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桌上明亮的烛火,不答话。
“说话。”
“……”
“你要是不说,朕立刻让人把蜡烛全灭了,然后把你关在屋子里不出去!”
宁辉的一句话好像一柄利剑直戳自己儿子的胸膛,下一刻他就看见宁含栀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两行泪从眼角滑落流进鬓发,“杀了我,求求您,杀了我。”
那双眼睛里只有绝望,深深的绝望。
宁辉杀过很多人,有的人死前尚有不甘,有的人恐惧害怕,有的人平静从容,有的人歇斯底里……他从来不屑一顾。
但这一刻,他害怕了。
他动作生涩地轻轻拍打宁含栀的后背,放软声音:“不哭啊小五,方才父皇是吓你的,父皇怎么会把小五关起来呢?”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
是啊,他上辈子不是就把小五关进暗室长达一月吗?
小五怕黑,他在里面是怎么忍受的?
今夜他尚且能往外跑寻到一点烛光,再不济,还有雪光映着,那暗室便真的一丝光亮也没有,从早到晚,整整十二个时辰,一个月,三百六十个时辰。
宁辉的心被愧疚占满,深吸了口气缓缓,把人放进被窝里,又让福瑞替他更衣,他今晚就歇在此处。
宁含栀望着一件件褪去衣物的父皇,这才恢复一些神智,问:“您作什么脱衣服?”
“今晚朕陪你睡,别怕。”
宁辉刻意捏了嗓子,让自己听起来更温柔可亲,然而宁含栀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宁辉装不了一时半刻在儿子想要逃避的眼神里恢复旧样,一巴掌拍在他身后,厚厚的被子发出一声闷响。
“不想朕陪你睡?”
“我又不是妃嫔要侍寝。”
“……”
宁辉忍了又忍,没忍住,往他没多少肉的脸蛋上揪了一下,“朕看你是还在说疯话!”
宁含栀又往被子里缩,没得逞,被宁辉抱在怀里,挣不开。
福瑞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陛下批完折子便过来看望殿下,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又上朝,殿□□谅体谅陛下为君为父,也快些睡吧。”
福瑞说出宁辉心里话,他还装大尾巴狼,呵斥福瑞出去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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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被宁含栀扯了个稀巴烂的床帐已经挂上了新的,透过来的朦胧烛光让宁含栀很有安全感,睡觉也不会晃眼睛。
只是和父皇躺在一张床榻上,挨得这般近,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保持一个姿势,不一会儿就全身发酸,越躺越难受,根本睡不着。
宁辉感觉到他的不自在,两只大手在他后背大力搓了两下,抬腿勾起他的脚搭在自己身上,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手腕,将他全身都放松了一遍,完事儿又搂住人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舒服了吗?”
宁含栀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虽然上一世父皇带给他的痛苦烙印在灵魂深处折磨着他,可当父皇对他好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又会很安心地享受。
就像幼兽最安全的地方永远是父母暖和的肚皮。
此刻他和父皇紧挨着,汲取着父皇身躯的温暖,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宁辉闭上眼,听着儿子浅浅的呼吸声,手还圈着小孩儿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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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甜甜的,彩蛋当然要虐虐的
【上辈子小五刚回京就受罚 】
宁含栀一进京城就开始兴奋,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他在西北从未见过,到了庄严肃穆的皇城门口,兴奋被紧张代替。
他理理自己的铠甲,问赵熙:“怎么样,看着还精神吧?”
“精神精神,绝对看不出来一个多月前您胸口中了一箭。”
京城就是个浑水潭,偏生宁含栀要往里钻,就只为了见见他那薄情老爹,赵熙这一路都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你小声点!”宁含栀捶了下赵熙肩膀,四处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松了口气。
他就要和父皇见面了。
虽然他因为出身不祥被送去边关交给师父抚养,可是自己打了这么多胜仗让父皇瞧见他的本事,这不就召他回来了嘛。
没有不爱儿子的父亲,只有不了解孩子的老爹!
宁含栀给自己鼓劲,昂首挺胸踏进大殿。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父皇欣慰的赞赏,而是冰冷的一句”杖责八十,罚俸一年“。
宁含栀还没反应过来就在数百名官员面前被扒去铠甲压在长凳上趴着,板子接踵而来。起初是闷痛,随着皮肉里外的伤势逐渐变为滚烫的剧痛,最后就是麻木,麻木到他还有心思想为什么父皇不听他解释。
他不是故意在返程途中停留,他也没有延误要事。
不是违抗皇命,更不是心思不纯,理由很简单,他只是差点死了。
只是差点死了,仅此而已。
8. 珍馐难咽
宁辉记着太医的叮嘱,没有敢睡熟,脑子里将往后几年要发生的大事梳理了一遍,时刻注意着怀里小孩儿的体温。
果不其然,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宁含栀身上就开始发烫。
福瑞打了盆冷水进来敷在宁含栀的额头,这边宁辉已经披好外衣坐在床边。
“陛下,要不咱回明德殿歇着吧。”
“去,朕睡得着嘛!”宁辉瞪他一眼,这时候回去那他上半夜不白在这儿守着了。
福瑞笑眯眯地道:“五殿下的眉眼长得像极了惠妃娘娘,鼻子嘴巴和轮廓又像陛下,这熟睡的时候啊,就和您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哦?”没有哪个父亲听外人说孩子长得像自己是不高兴的。
宁辉凑过去仔细端详着宁含栀的容貌,嘴角压不住,“除夕宫宴的时候让官员都看看,朕的儿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标志,尤其是小五,比今年的探花郎好看多了!”
“陛下和惠妃娘娘的孩子自然是顶好的!”
宁辉真是点着灯笼数黄金,眼睛越看越亮,恨不得现在就造一个花车让小儿子坐上去绕着皇城转两圈。
福瑞投了张冷帕子,宁辉接过手换上,叹了口气,道:“是朕对不起他们母子,惠妃不在了,只能补在小五身上,但这孩子……罢了,太医圣手,不论什么药材补品宫里都有,好好养着,总归是能好的。今后玉纯殿要补品药材通通从朕的私库里走,还有,整座永乐宫,以后都不许灭灯。”
“是。”
宁含栀醒来时已天光大亮,一睁眼,夕颜便站在床帐外问:“殿下,可是要起了?”
“嗯。”
昨夜退了烧,但出过一身汗潮乎乎的,他一动就觉得不舒服。夕颜捧着新的里衣过来替他换上,边道:“昨儿夜里殿下起烧了,可是陛下亲自守着,直到温度降下来,陛下才离开上朝去了。”
宁含栀不知道宁辉在抽什么疯演出什么戏,若是自己这副躯体已经换了个芯儿的怪诞之事被宁辉发觉,那他索性摊牌,让太史局那帮老头子再用星象说一把火将他烧死算了。
夕颜扶他去用膳,一桌子的清淡菜式吃得他反胃。
在死牢的时候吃的多是馊掉的饭菜,重生后他发现自己一吃清淡的就想吐,若有若无的馊味激得他难以下咽,只有吃味重的饭菜才行。
“有咸的或者辣的菜吗?”他问。
夕颜知晓这是殿下挑食呢,答道:“太医说殿下箭伤未愈,又在吃药清毒,因此近日饮食得清淡些,等您身子大好,想吃什么都成。”
宁含栀略有不满,但也不为难宫人,只捡了两样小菜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要不殿下说说您平日爱吃的口味,奴婢这就叫太医和厨房那边重新拟一下菜单,”夕颜端了盘奶糕过来,“殿下吃块点心垫垫肚子,新菜很快就上来。”
“不必折腾了,我再睡会儿。”
宁含栀说完就到临窗的榻上躺着,夕颜还没摸清新主子的脾性,不敢再多劝。
宁辉走进来便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儿子正歪在榻上睡得东倒西歪,自己可听那些大臣们吵了两个时辰,头都痛了,他倒好,窝这里睡大觉。
夕颜见皇帝面色不快,连忙小声把宁含栀喊醒。
“大白天的,怎生如此惫懒!”
宁辉大马金刀地在塌边坐下,又翻了翻他盖着的小毛毯,捏了捏厚度。
宁含栀揉着眼睛坐直身体,懒洋洋地说:“冬天嘛……”
“你在西北也这样?”宁辉竖起眉毛。
宁含栀不想搭理他,敷衍地点点头,头偏向另一边眼睛又要闭上了。
眼看着两个主子又要搓起火来,福瑞忙到:“奴才早闻赵嘉将军治军严格,就是下着鹅毛大雪也要晨起练兵,小殿下好不容易回来能松快一下,何况身上又有伤……”
“有伤有伤!”宁辉打断他,“回回你们都用这个理由给这混小子开脱!他二哥哥腿断了都夹着拐杖去上朝,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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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过十七岁,就你金贵!起来!”
宁含栀置若罔闻,就在他爹一撸袖子准备揍人的时候,外头传话说太子和成王求见。
原本装聋作哑的宁含栀忽然睁开眼看向门口。
成王便是他父皇口中腿断了还要去上朝的二哥哥宁楦。
上辈子和自己接触最多的哥哥就是宁楦,因为他们俩都是带兵的,尤其他还是师出镇北将军赵嘉,两人时常凑在一起讨论带兵打仗之事。更何况最后在天牢里,还是二哥哥给他最后一丝体面。
宁辉阴阳怪气道:“怎么,昨天太子给你说了话,今日你就惦记上了?你夜里起烧,怕黑怕冷,是谁抱着你哄着你?”
“父皇是吃儿臣的醋啊?”太子笑吟吟地走进来,和老二一起行礼。
宁辉哼了一声,指着宁楦对宁含栀道:“这是你二哥,单字楦。”
宁含栀颔首,和他打过招呼。
太子:“儿臣听说小五昨夜里不好,下了朝便来看看,顺便让阿楦来见见小五。”
“嗯,等老三和老四回来后咱们一家人再聚聚,”宁辉说罢,又对太子道:“今日陈元伟一案,朕想听听你的意思,走,去隔壁暖阁。”
于是屋子里便只剩下宁楦和宁含栀大眼瞪小眼。
宁楦名从木,人如其名,真是个木头,从不与人闲聊,粗俗来说,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宁含栀深知宁楦秉性,让夕颜去他带回京城的书箱里头找了本书,又带着宁楦移步去茶室喝茶。
书不是古籍经典,是赵嘉亲自撰写的。宁楦看完扉页便坐直了身体,庄重地捧着书开始阅读。一个喝茶,一个看书,袅袅茶香盈室。
宁辉和太子弹完案子过来瞧见这场景,虽不闻兄弟俩有多少交谈,却觉得这时宁含栀回来以后最放松的时刻。
他想不明白了,自己还比不过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
宁钰站在他老爹旁边悄悄勾起嘴角,看来这宫里是不缺醋了。
9. 恨疾不医
宁钰是嫡长子,又年幼丧母,几乎是皇帝亲手带大的。
他记得年幼时父皇也爱同他玩闹,把他架在自己脖子上,还给他做过小玩具,用木头雕刻的小马小剑等等。
他一手遮住嘴在宁辉耳边小声道:“父皇可知道含栀的喜好?”
宁辉挑眉。大儿子这是在暗示自己给小五送礼呢。
于是宁辉开始了如火如荼的“小殿下贺礼拟定”。
首先就是阔气的金银珠宝一车一车得往玉纯殿拉,宁含栀问福瑞:“公公,我这里是要改造成仓库吗?”
福瑞“哎哟”一声,“小殿下真会说笑,这些啊都是陛下亲自去私库挑的呢。”
他突然朝宁含栀那边俯身,压低声音道:“有好些陛下自己都舍不得用,比如那方红松金墨,四皇子讨要过好几回,陛下都没舍得给呢。”
宁含栀似笑非笑,任凭箱子流水长龙一般抬进殿里,转身回卧房躺着了。
福瑞挠了挠头,也没懂小殿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皇帝那边回话是,宁钰来了。
“这些都是父皇送来的?”宁钰微笑着问他。
“是啊是啊!”福瑞讨好地笑,“昨日陛下回去就兴致冲冲地拟单子,赶着今儿一大早送来,可是……小殿下只看了一眼,奴才还不知道怎么像陛下回话呢……”
宁钰给他出主意:“公公不必忧愁,便说,小五不喜欢金银玉器古玩字画,父皇啊,得再花点心思。”
福瑞喜笑颜开地搬着太子原话回明德殿了。
“咳咳……咳咳咳……”
卧房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宁钰眉头一皱,抬脚大步进了卧房,只见宁含栀弯腰咳得厉害,每咳嗽一下身子便往外掉一点,只靠全光撑着他才没摔下榻。
“怎么了这是?”
夕颜道:“大概是方才出门吹了风,激着了。”
宁钰叹了口气,心疼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问夕颜:“太医可开了对症的药?”
“吃着呢,只是……”夕颜顿了一下,看向端着药的流云,流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回禀太子殿下,奴婢是玉纯殿的,当对主子忠心耿耿,按理说不该在太子面前说殿内的事,但奴婢今儿早上瞧见小殿下把药倒掉了,并没有喝,还请太子殿下劝劝小殿下保重身体!”
流云闭着眼,视死如归。对着宫里其他主子说自己主子的私事可是大忌,往往不是丢了命就是被打发去做贱奴,何况还当着自己主子的面呢。但是来玉纯殿前福瑞公公叮嘱过,一切以小殿下身子为重,否则她们可是万死难辞。
宁钰从广全手里捞过宁含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挥手让宫人们先出去。
宁含栀没想到自己宫里的丫头居然如此警觉,而且这么快就把这事儿告诉太子,但转念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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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贤德,能让太子处置的事情自然最好不要捅到他皇帝老爹面前去。
他自己都不免松口气。
忽然,头顶被温暖的手揉了揉,宁含栀摇了两下头,没蹭掉,甚至被捏了后颈——大哥生气了?
“小狗似的,撒娇吗?”
“没有……”
“为什么不喝药?”
“……苦。”这辈子不会太长,他想少吃点苦的。
宁钰扶他靠在榻上,转身落座,面对面问他:“只因为苦?”
他眼神深邃,笑起来的时候如朗月,严肃时则像藏着暗涌波涛,宁含栀坚持“苦”这个说法,还补充道:“我在西北的时候都不怎么喝药,多吃肉就好了。”
“胡诌。”宁钰在他脸上揉了揉,“哪有吃肉就能好的,又不是狼崽子。”
说罢,宁含栀又咳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倒是被激得绯红,双眼也泪汪汪的。宁钰忙扶着他的上腹部,“轻点咳,动作别太大,当心伤口。”
“不咳难受。”宁含栀现在可会示弱了。
“那就好好吃药,这一次我就不告诉父皇,还有下次,你看他会怎么收拾你!”宁钰搬出宁辉做恶人吓唬小孩儿,又用糖哄着:“我给太医说说可否放些蜂蜜在药里,再备上饴糖,你喝完药就吃一块,这样就不苦了啊。”
宁钰颇为无奈,便是哄自己的孩子他也没这么细致的。
10. 只道寻常
宁钰没坐一会儿,就听到宁含栀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疑惑道:“这时候便饿了?”
宁含栀没想到自己的五脏庙竟然将自己出卖,尴尬地捂住肚子,答道:“是有些饿了……”
“端盘点心来吧。”宁钰吩咐流云。
“别!”宁含栀喊住她,“大哥,我想吃肉。”
有食欲是好事,宁钰又让流云告诉小厨房煮碗肉糜粥来,宁含栀又叫住她。
“我想吃有味道的,不要喝粥。”看着宁钰眉头皱紧,他继续道:“比如红烧……火炙?”
“想都别想!”宁钰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下,“太医叮嘱了饮食清淡,不能乱吃东西。等你身子好了,想吃什么都行。”
宁含栀在心里叹气,不是他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肉糜粥端上来,宁含栀看了眼,米白而软烂,肉精而鲜嫩,里头还搁了绿叶子菜,哪怕看起来很有食欲,也让宁含栀想起上辈子在牢里吃的三个月的馊饭。
“来,趁热吃。”
在宁钰温情的目光下,宁含栀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吃了一口,心里默念“忍住忍住千万别吐”,然后舌头一裹胡乱吞下去。
纵然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湿热划过喉咙的一瞬间,恶心感一下子激了上来,宁含栀都来不及把碗放下,扭头就吐了出来,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夕颜怕他吐的时候弯腰窝着伤口,拿痰盂接着,宁含栀嫌脏不肯,甚至还想出去吐。
宁钰一边按着他的合谷穴一边拍着他的背哄着:“没事的小五,衣服脏了换一身就行,吐出来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呕吐是思想在作怪,越是告诉自己别吐了,越是吐得停不下来,直到肉糜粥的味道全部散去,被清甜的熏香代替,他这才不吐了。
太医被拽着风风火火地赶到,先是验了那碗粥,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把脉。宁含栀人都蔫了,手也冰凉,脸色苍白地靠在太子殿下身上闭眼养神。
“如何?”
“启禀太子殿下,五殿下沉脉多主里,关脉沉细,是有些脾胃虚弱,但呕吐不止,还可能和夜里发热有关,臣这就去改一改药方。”
这时宁含栀有气无力地插嘴:“只要不让我吃清淡的,我立刻就好了。”
他是不想活了,但也不想活活吐死……
听他说了好几遍要吃辛辣重口的东西,宁钰虽然当他在撒孩子气,轻拍了两下他的背,还是问向太医:“是否因为病中口发苦,又吃些没味的,小五才吐成这样?”
这下把太医难住了,但是太子和五殿下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强行唱反调,说:“可以吃一些酸辣开胃的小菜,尽量还是少沾荤腥。”
其实端上一碗干饭配着菜,清淡点,宁含栀都还能忍着吃两口,草草嚼两下咽下去,不尝味道就不会吐。
因为上辈子吃的馊饭往往配着汤,汤通常是各种剩菜混在一起的潲水,偶尔运气好的时候泡着饭的就是是普通的米汤,也是酸酸的带点馊味,所以粥正触他最恶心的点。
太医又道:“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忧,五殿下年纪尚小,正长身体,平时习武,又驻守边关,自然比普通人更需要荤腥以满足身体需要,在宫里多住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改变口味。”
“行,那你们先下去备些爽口的菜式,让五殿下先填饱肚子。”
太医出门时撇到五殿下正看向自己,眼神中带着怜悯,他觉得后背一凉……
自己皇城圣手的招牌不会要砸这位祖宗手里吧?!
宁含栀也不想砸他的招牌,但是没办法,他不可能说实话——我死过一次,刚重生回来——那就不是太医来治他,是道士了。
约莫一刻钟,小厨房新做好的菜送来,花花绿绿的,有荤有素,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广全先夹了几根酸辣的黄瓜丝放在宁钰面前的小碟里,一众人忐忑地看着他拿起筷子,张开嘴,吃下去。
——味儿不错!
他把碟子里剩下的也吃了。
宁钰乐开了花,又给他夹了醋溜白菜,道:“再尝尝这个。”
得到宁含栀的肯定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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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了口气,真是比他儿子周岁前还难养。
宁含栀也总算吃了顿饱饭,看见黑漆漆冒着热气的药汤时,抵触情绪都没之前严重了,拿开碍事的勺子仰头一口气干了,接着就被喂了一颗饴糖,还有花生芝麻的香味,他从未吃过这种又甜又香的东西,高兴地眯起了眼。
宁钰瞧着心都疼,这孩子也太容易满足了,一颗花生芝麻糖而已,他们凤朝人人都吃得起的东西。
他又揉了揉宁含栀的头,叮嘱两句后就走了。
外头又下起了小雪,他没有撑伞,慢慢地往明德殿走去。
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北风再一刮,像小刀似的割人。
当年父皇将小五送走,他通过母族的关系联系上了赵嘉将军。他害怕赵嘉对小五不好,在信中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以表示小五有他这个太子哥哥撑腰。
不过他作为太子,和镇北将军有太多往来容易落人话柄,因此一年也只有两封书信,每次都夹带着五千两银票。他知道边关苦,就算赵嘉是将军也没什么优待,也只希望尽最大的可能让小五的生活好一点。
小五第一次上战场才十二岁,他接到赵嘉说小五凯旋的信时恨不得冲去揍这个糟老头子一顿!
小五才十二岁啊,他怎么放心呢!
宁含栀在一封封往返于西北和京城的信中长大,从出生便带着的不详,逐渐被他的功绩取代,甚至京城官员们再谈起他的时候不再是灾星五殿下,而是常胜小将军。
宁钰意识到,是时候让小五回来了,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因此他联合了几位官员上谏让小五押送三部首领回京,接受朝廷封赏。
可如今宁钰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决定是错的。
玉纯殿里那一吹风就咳、一吃东西就吐的小殿下真的是赵嘉信中雪夜奔袭、拉弓百石的少年将军吗?
“父皇在做什么?”
福瑞瞧见向来温和端庄的太子殿下淋着雪走过来,冷着一张脸,心里都有点发虚,小声道:“陛下在写字呢。”
“行,开门。”
11. 前世不忘
宁辉写字时素来不准任何人打扰,宁钰作为皇长子自然也知晓他的规矩。
看见宁钰就这么闯进来,他低喝一声:“放肆!朕允你进来了?没规矩!”
“父皇,您近日去瞧过小五吗?”宁钰才不应他的,开门见山道。
宁辉接着写他的字,说:“这几日老二和你都去得勤,哼,他还想得起我?”
“您以为养孩子就像养小猫小狗呢?想找点乐子就去看看,喂点儿吃的,想不起来就丢在一旁不管死活。”
“啪”一声宁辉摔了笔,“我怎么含栀了?还是他闯什么祸?”
宁钰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道:“您瞧,您在我面前自称都是‘我’,在含栀面前呢?我出言不敬,您动手了吗?”
“你这么大人了好意思挨打?”宁辉没明白自己素来懂事成熟的长子怎么就和自己杠上了。
“儿臣之意是您没把含栀当自己儿子。”宁钰叹了口气,道:“含栀身份尴尬,又没长在您身边,您再不多去瞧瞧他,他有些什么事情您都不知道,父子之间的隔阂深了可怎么办?”
宁辉对他的说法颇为不满,“他一回宫就让他住在离明德殿最近的玉纯殿,两步就走过去了,还不够重视?”
“那这两日您去了吗?那住玉纯殿和住冷宫有什么区别?您知道含栀一吃清淡的就吐吗?”
听到这里宁辉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这是怎么回事?”
宁钰把刚在玉纯殿发生的事儿原封不动告诉了他,除了小五偷偷倒药这一段。
看着自己老爹脸色大变,宁钰又道:“小五年纪尚小,又没有父亲母亲的关爱,回京了您当多关心才是。儿臣不敢期盼您如寻常人家,照顾孩子必经亲手,可多去瞧瞧,多问问照顾他的宫人太医了解他的近况总不难吧?否则长此以往,恐怕您留不住他。”
宁钰的意思是小五会想方设法回西北,但重活一世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宁辉就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小五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宁辉心口一痛,抬腿便往玉纯殿跑去。
宁钰不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怎么对父皇刺激这么大,也赶紧跟上去。
短短的百步路,上辈子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在宁辉脑中浮现。
他知道太子一直和西北有书信来往,上谏召小五回京,他果断给了朱批准允。
小五回京耽搁了半月,他觉得是这孩子故意拖延,于是在那些迂腐老臣弹劾他的时候,自己借坡下驴狠狠罚了他。
第二次见面时,小五已经没了初次见面时的兴奋与活泼,问他话,他也敷衍着回答,别的兄弟跟他聊天,他也强颜欢笑的样子。宁辉看了就心生不喜,便更加冷落他。
后来……到何时呢……到小五去世,他命人细细查了小五回京后的遭遇才知道,小五哪里是甩脸子,分明是身子撑不住。
他受了八十杖责后没几天就被喊去兵部上任了,皇城里的人啊,拜高踩低,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便任由他们折辱。官场不比战场,他们不拼刀枪,拼的是春秋笔法,巧舌如簧,小五在皇城一无所有,哪里玩得过这些老狐狸。
他一上任就被丢去整理陈年积久的案宗,早出晚归,有时甚至点灯到天明。他没有封号,领的只有侍郎的俸禄,吃不起好药,万幸是老大接济他,暗中送钱送药,才让他在京中过了个好年。
这一世他住宫里好药吃着太医宫人照看着尚且病病歪歪,两世的身影重叠起来,宁辉竟然有些分不清。
前世杜蔚一案事发前他手里已经有了罪证,只是想再拖一拖,像猫抓老鼠一样,慢慢玩他。可万万没想到,小五事前敢为了他的师父顶撞他,事后竟然还敢越过律法与皇权,堂而皇之地在皇城中杀害朝廷命官。
他才雷霆震怒,一心想给这小子吃点苦头。
况且老大老二一直暗中护着他为他奔走,除了不在京城的老三,老四也在替他求过好几次情,他也希望这小子在牢里吃些苦,从而记着哥哥们的好,和家里人亲近些。
只是他没想到小五哪还能在天牢里挨饿受冻,他身子早就被折腾垮了。
此世依然。
赶去玉纯殿,宁辉瞧见窗户打开着,小五靠在榻上往外望,眉目淡然,清冷得很。
那么一堆人跑进殿里,宁含栀不是瞎子看不见,只是他不想搭理。
“殿下,快些起身,皇上和太子来了,殿下?”
淡云唤了好几声,宁含栀才抬起眼睫朝那父子俩望去。
这时他忽然发现父皇和大哥长得挺像的,而且父皇没有蓄须,看起来竟然不像父亲,而是大哥。
那我长得和父皇像吗?宁含栀想。
可能不像吧,不然父皇怎么不喜欢自己。
宁辉走到眼前了,他才回过神来捧手行礼,又问宁钰:“大哥怎么回来了?”
“不想我来?”
“自然不是,您不是刚走嘛。”宁含栀眼神在他们俩人之间来回打量,心想大哥对父皇说什么去了?忽然他心中一惊,不会是把偷偷倒药这事儿告给父皇了吧!但是转念一想,父皇又不喜欢自己,倒不倒的,他才懒得管,又放松下来。
看着小儿子转来转去的眼睛,宁辉觉得好笑,问他:“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在想您和大哥长得很像。”
宁辉挑了挑眉,转身问福瑞:“那天你不是说小五的鼻子嘴巴和轮廓像朕?你再看看老大和小五像不像。”
福瑞眼睛一咪,道:“陛下,太子殿下和小殿下最像的啊不是脸~”
他停顿一下卖个关子。
“那是何处?”
“是声音啊。”
宁含栀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没有完全张开,声音也有些稚嫩,但若是隔远一些听他和宁钰说话,还真是不容易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兄弟嘛,自然有很多相似之处。”宁辉笑着摸了摸小五的头,宁钰也温柔地笑着。
宁含栀望向高大的父兄,心里头一回有了“我们是一家人”的想法。
———分割线———
【上一世渣爹和太子哥哥见到小五的尸体】
天牢的狱卒有宁钰安排去的人,他比他老爹更早得到消息。
他从没想过得到的消息会是小五去世。
“□□,你去准备好梳洗用具,一套衣物,还有……”宁钰觉得眼前物景有些晃动,□□扶着他的手,他手掌微微抬起晃了两下,示意无碍,继续道:“还有一床棉被,让张太医也一起……”
□□神色大惊:“殿下,五殿下已经……”
已经用不着太医了。
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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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个下人这话不敢说出口。
宁钰闭上眼,单手扶着额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让小五走得体面一点……”
“好,奴才立刻着人准备,亲自盯着,您……要保重自己身子。”
□□办事很快,赶在天亮以前,宁钰见到了幼弟的尸体。
阿楦和他说过,小五在牢里是何境况,却比不过亲眼目睹的冲击。
他几乎忍不住落泪,反复深吸了几口气把泪意压下去,走过去想抱起小五的尸身方面□□铺床棉被在稻草上,但是小五的尸体已经硬了,摸到他冰冷的身子,宁钰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跟了宁钰多年,此时却不敢劝。好好的少年将军回京城堪堪三年就命丧黄泉,他一个无关的人看了都觉得心里不好受,何况是亲哥哥……
脚步声响起,□□回头见来人是皇帝,立刻下跪行礼。
宁钰抬起头盯着他父皇,看见他通红的眼和木然的神情,心里涌起了无数的恨,他开口道:“小五已去,父皇可如愿?”
宁辉好像没听见一般,目光一直落在幼子身上。
单薄的囚服满是血迹,脚上连一双鞋也没有,身体蜷缩着,双手抱在胸前,双眼紧闭,老二给他盖的大氅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一旁。
冯远告罪时说小五未中毒,未受过重刑,只是受了些鞭子,要不了性命。太医查验了尸体,再加上从前的脉案,推测小五是病故的。
宁辉想,这小子不是西北的常胜小将军吗,怎么会无声无息地病死在牢里?他什么时候病的?为何从未收到过他告病假的折子?
最后他想,这小子果然更喜欢他的师父,抛下亲爹不管,这么快就去找他了。
宁辉没理会太子的挖苦,问他:“你要做什么?”
“给小五梳洗一下,换身衣服,让他走得体面一些。”
“一起吧。”
宁辉走过去,和宁钰加上太医三人将宁含栀的尸体抬起来,□□再铺上一床棉被,然后替他梳头洗脸,太子则和太医一起默默地揉着宁含栀的各处关节,解除尸僵。
宁辉也到蹲下要给宁含栀揉脚上的关节,宁钰拦了一下,道:“您贵为天子,还是不要做这种事情为好。”
“我是他的父亲。”宁辉语气平静。
宁钰动作顿住,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您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晚了吗?!”
宁辉没有再回应他,只是捧起小儿子冰凉的脚缓慢揉着,好像生怕碰坏了一般。
不一会儿,刑部尚书冯远亲自端来火盆,颤颤巍巍道:“天牢太冷,臣善做主张端来火盆,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勿怪。”
宁含栀死在刑部的地盘上,无论宁钰生性如何宽和也忍不住迁怒他,当然更是指桑骂槐,怒道:“小五在这里冻了半个多月,也没见冯大人给他送床被子送件衣服,恐怕连口热水都没有,现在又来献什么殷勤?!”
冯远下跪请罪,宁钰直接让他抱着火盆滚出去。
等宁含栀的关节都揉开了,宁辉和宁钰再一起替他换下囚服,穿上一身碧色长袍,戴上玉冠。
小五的四个哥哥成年都是由宁辉亲手戴簪,触之温润的玉簪插进宁含栀发中时,宁辉有些恍然。
他是真的彻底失去小儿子了。
12. 步步杀机
此后宁辉和宁钰父子俩每天都会来玉纯殿一趟,尤其是宁钰,不是午饭那时候来就是晚饭那时候来。
倒不是他缺这一顿饭吃,就是为了看着宁含栀喝药。
是以宁含栀在这样沉重的关爱下外伤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宁辉又开始嫌弃他整日闷在殿里不是发呆就是看书,没有年轻人的精气神,要他经常出去走走。
其实宁含栀对皇宫的印象一点也不好。
前世他一进宫就代表麻烦要找上他,躲都来不及。
流云淡云两个丫头倒是兴奋,翻箱倒柜地给宁含栀打扮。宁含栀在温暖如春的寝殿里养了一个月,原本被北风刮得粗糙的皮肤又白又嫩,溜圆的眼睛,精致的鼻子,嘴角含笑,配上羽冠狐裘,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小公子。
夕颜备好一应东西,进殿瞧着宁含栀也是眼前一亮,“殿下长得真好,奴婢瞧着,可比三殿下还要俊俏些。”
“三殿下是另一种感觉……”流云狡黠地眨了下眼。
淡云踩了她一脚嗔怪道:“少在小殿下面前说这种话啦!”
这些日子以来,宁含栀虽然话不多,但从不为难宫人们,就算有什么让他不舒服了,他先忍忍,忍不了了才会缓和地说出来,一点主子的做派都没有,他们便亲近着他,也大胆许多。
宁含栀装作没听见,因为他知道这俩丫头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三哥宁殊是民间都传的:第一爱钱,第二爱美人,第三爱做官。
算緡告緡、盐铁官营等经济改/革自先皇始,至今已有十八年,起初推行艰难,几近中途夭折,前十年都属于半死不活、可有可无的状态。
从五年前张棹到户部任职开始,新政才又死灰复燃,一年前宁殊参政,便到了户部,张棹如虎添翼两人将其推向顶峰。
去年一年的国库收入顶得上过往三年的,不仅如此宁殊还鼓励经商,商人不再是贱籍,也可以参加科举。
而宁殊常在各府县指导与监督政策推行,每到一个地方必然先去留下一段或者几段风流韵事。他生得俊朗如修竹,尤其一双桃花眼,不知多少姑娘醉倒在他眼神里。
上辈子宁含栀和这位三哥只打过照面,从未交谈过,想来,多半是那时候自己半死不活的,三哥看了觉得晦气才不喜与他交谈。
不过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回京以来,宁含栀第一次踏出玉纯殿,他不知道往哪里去,由得夕颜带路,说去看残荷雪景。
他身子虚,走不了一会儿就有些气喘,偏他不肯坐轿,夕颜便扶着他走走停停,讲着各树各山各景,假山上的题词出自什么典故她都解释得一清二楚,淡云和流云则是叽叽喳喳地插两句民间故事奇志怪谈,宁含栀听得入迷,也不觉得此程慢得像踩蚂蚁了。
等到了夕颜说的残荷雪景,宁含栀才恍然大悟——为何漠北十一部对中原执着百年——且不说富庶的农田发达的经济,便是一塘枯萎的荷叶,都在精致的亭台转阁间入画。
夕颜带着宁含栀到了一赏景的小亭里,流云在石凳上垫上厚厚的软垫,夕颜才扶着他坐下。
淡云擦干净石桌,摆上精致的各类点心,全广、全盛很快在带来的小泥炉里升起火煮着热茶。
宁含栀目瞪口呆,之前夕颜说带他出去走走,要先去准备,他还想有什么可准备的,不就走两步路,现下才知道皇城里的人有多奢靡。
流云甚至不知从哪个包里摸出两串肉放在小泥炉上烤,笑眯眯地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殿下喝不了酒,吃两串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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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行?”
宁含栀可馋这口了,闻着飘过来的香味都直流口水。
夕颜做样子拧了下她耳朵,嗔道:“让太子殿下知道你胡乱喂养小殿下,仔细你的皮!”
宁含栀忙道:“可别告诉大哥,夕颜姐姐,我好久没吃到烤肉了。”
他巴巴地望着夕颜,还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招人喜欢,夕颜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只能给他倒好茶,先让他吃口点心垫着。
接着淡云又从身后抽出一支竹笛,全盛从身后抽出一把二胡,全广手上拿着箫,三人一起给宁含栀奏了首悠扬舒缓的曲子。
宁含栀来了兴致,从淡云手里接过竹笛,淡云忙用茶水打湿了袖子把吹口擦干净了再递过去,宁含栀吹了一曲北方小调。
那是师父教他的。
——忽然!
宁含栀转头喝道:“出来!”
本来他伤在肺腑,气不足,这一曲吹得就有些强撑,好几个长音都断断续续的,这一岔便咳了起来。
全盛已经两步冲到他瞪的方向,从假山后揪出一个宫女,“你是哪宫的?”
“奴婢琅嬛宫的,本来……本想在这里躲懒,奴婢不是故意藏在这里的,请殿下恕罪!”
夕颜打量了下宫女的穿着,对宁含栀道:“奴婢瞧着她的衣着,的确是琅嬛宫的人。琅嬛宫的主宫位是启王殿下之母辰妃,侧宫住着悦嫔和舒嫔。要不要让琅嬛宫的人把她领回去”
他三哥的封号就是启。
宁含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也有些晕,别宫里的人他懒得管,也无意多生事端,让全盛把人放了。
小宫女仓皇逃走,宁含栀看了眼她的脚步和背影,忽然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她武功不浅!
13. 悔也遗恨
宁含栀起身想追,但沉重的喘咳拖住了他,没办法,只能让全广去。
不一会儿,全广回来请罪,说追出园子那宫女就不见了踪影。
“殿下,这宫女有何异样吗?”
南朝宫女多数出于民间良家,经过层层选拔而来,少数由妃嫔带入或者地方属国进献入宫,因此博览群书如夕颜,在宫中女官里不为奇事。
但身怀武功的女子在宫里走动,宁含栀不得不戒备。
淡云道:“那奴婢这就去告诉福公公,让他去查一下这宫女的身份。”
福瑞办事牢靠,不过一个时辰便递了话来,说这宫女是舒嫔入宫时带进来的宫女,叫程露儿,是湛河陪戎校尉之女,还附着一张字条,写着“舒嫔,通州刺史张举之女,荣元三年入宫”。
宁含栀心中戒备散了大半,这程露儿出身清白,武官之女,会武功也属正常,湛河……陪戎校尉……姓程……通州刺史……张举……
宁含栀在记忆里搜寻着,忽然,他心头一震!
——前世他去杜蔚家中找他谋害师父的证据时,来往书信中有一人在那段时间尤其频繁,就是通州刺史张举!而杜蔚老家在湛河!
原来……杜蔚狼子野心,竟然早就把手伸向了父皇后宫!
宁含栀毫无预兆地往外跑,一踏进雪里他才发觉自己不知道琅嬛宫在哪里。
夕颜抱着大氅追上来把他裹住,担忧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琅嬛宫,去找刚才那个宫女。”
淡云也跑来给他撑着伞,道:“您要找宫女问话何苦自己跑一趟,让全盛去把她叫来,您在暖阁里等等可好?”
“不,我要亲自去。”宁含栀眼神里发着狠。他的小将军的名头是踏着漠北十一部的血杀出来的,一旦杀意显现,没人敢忤逆他。
众人也不知那宫女到底犯了这祖宗的什么忌讳,只能陪着他过去。
宁含栀前世在京城里活得艰难,也顾不得他人,关于三皇兄的母妃,他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就在他回京第二年因为厌胜之术被赐自尽,三皇兄从此一蹶不振,不多久,户部尚书张棹在上朝途中被一匹疯马冲撞掉进河里淹死,新政再次陷入停滞……
一切都串起来了。
新政将税收分为两个档次,大型商户缴税高,且由地方监督收归国有,再鼓励小型商业兴起,促进商品流通。三皇子落实改革,四皇子监督官员,杜蔚之流能够贪污的钱财骤降,自然把他们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杜蔚,又是杜蔚……只要一到他宁含栀就恨得发抖,杀一万遍也不解恨。
本想等到两年后杜蔚开始和张举谋划害死师父开始再揭发他,宁含栀重生回来都刻意不去想朝堂上有这个人,可他实在狼子野心,自己住在宫里都能撞上他的这些肮脏算计!
宁含栀恨不得去把杜蔚的眼线全都砍了,奈何身子不争气,还没出永乐宫他就眼冒金星,胸腹又冷又疼,全靠夕颜和全广搀扶着才没摔地上。
宫人们劝他先回去,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先告诉皇上,正说着,宁辉就过来了,身后一侍卫小心翼翼地捧着三尺来长的锦盒,看起来分量不轻。
宁辉眼神示意侍卫先行离去,然后才朝着宁含栀走过来,见他脸色不好,亲自从他们手里把宁含栀接过来半搂半抱地让他倚在自己怀里,问夕颜:“才赏了雪景回去,怎的又急匆匆往外跑?”
听到父皇的声音,宁含栀猝然沉浸在前世的梦魇中,他挣扎起来,嘴里说着:“我没错……您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一会儿又说:“我要去杀了杜蔚,别拦着我……放手!我现在就要杀了他!”
宁含栀情绪不稳,又吹了两趟风,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头疼得快裂开,只能被宁辉扣在怀里无助地流着泪。宁辉心中已翻腾起惊涛骇浪,他抄起宁含栀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来,快步往玉纯殿走去。
太医还没到,天儿冷,眼泪流过的地方都被冻得通红,夕颜用温热的毛巾给宁含栀敷脸,宁辉则是坐在屏风后边神色晦暗。
宁含栀才刚回京,不可能无端对杜蔚有杀意,他方才问了玉纯殿伺候的宫人,这些日子以来从没有人在小五身边提过杜蔚,除了福瑞给的字条。
福瑞已经跪在地上请罪,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宁辉便确认了,小五也是重活一世。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何况杜蔚是一国丞相,现在不是动他的时候,含栀方才的状态,他实在是怕这孩子又贸然冲去给人抹了脖子。
“陛下,许太医来了。”
“进来吧。”
许藏冬可怕了玉纯殿的小主子,吃着药呢还三天两头的闹幺蛾子,左右不过还是情绪不稳忧思多虑惊悸之症,简单来说就是心病。
趁着陛下在场,许藏冬直截了当地说:“小殿下,忧思过重可是会影响寿数的,您贵为皇子,有何惊恐忧虑的呢?凡是想开点。”
他说给宁辉听,好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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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教管教自己幺儿,却不想这话在此时就像一把剑将宁辉捅了个透心凉。
惊惧是因为经历了死亡,忧思是不知道第二次死亡何时到来。
所以小五每回在神志不清时都求自己杀了他……
太医重新开了药,准备给宁含栀扎两针疏通郁气,可没想到第一根针才刺穿皮肤,宁含栀身体一缩,霎时便闹了起来。
宁辉闻声从屏风后绕过来,宁含栀一见着他就掉起眼泪,不管不顾地就爬起来,身边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下子栽到床下摔了个结实,继而跪下给宁辉磕头,求他准允自己给师父送灵。
众人脸色巨变,镇北将军好好活着呢,小殿下怎的说起胡话来?!
只有宁辉知道小五混淆了前世今生。
他把人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坐着,一边拍打着后背一边安抚道:“你师父没有死,他好好的,小五别怕,那些坏事都没发生呢……”
宁含栀根本听不进去,手脚并用地挣扎,宁辉害怕伤到他也不敢用力,只能眼看着他又下地跪着磕头,只是恳求的话又成了送赵熙凌寒回乡安葬,不要让他们成孤魂野鬼。
宁辉记得这两人是为了救宁含栀而死,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侍卫,没想到宁含栀和他们感情如此深厚,只是……他想起来现下这二人就在京城,还在老二手下任职,他立刻让人去把这二人召进宫来。
“赵熙和凌寒没死,他们马上就进宫见你,小五乖,别跪地上,听爹爹的话,乖宝,膝盖疼不疼?爹爹抱你起来好不好?”
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宁含栀已经被自己折腾得几近脱力,宁辉再把他抱起来,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头昏昏沉沉的,但是他不想睡过去……
陛下说了,赵熙和凌寒马上就来了……
他喃喃着:“我没有爹爹……陛下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都死了……都为我死了……”
宁辉喉咙一梗,憋了口气吐不出来,他轻轻拍了拍宁含栀的脸,柔声哄着:“我是你爹爹啊乖宝,爹爹喜欢你,爹爹爱你,没有人因为你死,大家都好好的,相信爹爹好不好?”
宁含栀眼珠一动,好像听进去一点,宁辉心中冒出一丝欣喜,只见宁含栀抬头看了眼自己的脸,眼神忽然变得惊恐,整个人发起抖来,张着嘴发出短促的“嗬嗬”声,好像在说什么。
宁辉偏头想听仔细些,“噗”一口血喷出,溅了宁辉半张脸,他的视野都蒙上一层诡异的红,而他怀里的孩子手臂垂落,不省人事。
14. 问询过往
暖阁里烧着碳,赵熙和凌寒束手束脚地坐在当今陛下对面,心中忐忑。
他们不敢抬眼,余光只瞧见宁辉一双手伸出来烤着火。那双手细长,关节略粗,掌心指尖都有茧,一看便知道这位皇帝从没落下过操练武功。这和他们想象中的抛弃妻子的昏君很不相符。
进宫时二殿下说是因为五殿下身子不好,所以破例召他们进宫相陪,二人担心不已,结果进来是呆坐着烤火……现在的心态和被架在火上烤也没什么差别。
他们俩像板凳上有钉子扎一样坐不住,良久,才听到皇帝叹了口气,他俩下意识并拢双脚挺直腰背。
“和我讲讲含栀的事吧。”
二人皆一愣,这要从什么地方讲起?
沉默半晌,凌寒先开了个头,“小殿下刚到边关的时候才三个月,像只小猫,军营里没法找奶给他喝,就去村子里请刚生产过的女人,可人家不来,将军没办法就买了两头带崽的牛羊,配上米汤,轮番喂养。”
“小殿下每个时辰都要吃一次奶,于是赵嘉将军便一直把小殿下用小被子包好背在胸前,走哪儿带哪儿,等能走路了,才大家一起带着。”
“小殿下两岁开蒙,四岁习武,性子活泼好相与,偶尔也贪玩……”
宁辉一直没有喊停,他们俩说得口干舌燥,从爬到走、从咿呀学语到和赵熙吵架,十几年来的经历,记得住的全都说了,甚至他们仨贪玩掉冰窟窿里的丑事都一一坦白。
“那……小五怕黑吗?”宁辉沉默很久,问出这么个问题。
赵熙口快,想也没想就答道:“当然不怕,有一回我们夜半偷袭北戎,就躲在雪山的冰凌子下面,伸手不见五指,全靠小殿下感受着风向辨别位置。”
他比宁含栀大九岁,但打心底里佩服他,希望面前这个把小殿下抛弃的皇帝能后悔,忏悔,好好补偿小殿下,最好封他做个大将军!
然而宁辉不仅没有以此为傲,反而神色痛苦,深吸了好几口气。
赵熙满头问号,这是……高兴得想哭?
凌寒见他愣头愣脑的模样,借着火盆的遮挡踩了他一脚,提醒他注意仪态,少梗着脖子盯着皇帝看,傻子似的。
皇帝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心宁含栀的境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殿下身体差到何种程度,才会把他们两个小将召进宫里来,只为了陪着说说话。
结果到现在面儿都还没见到。
宁含栀的大小事都说完了,三个人就向着火盆干坐着,时不时皇帝会问两句,诸如宁含栀的喜好、受过什么伤、和赵熙关系好不好之类的。
一直到喝空了四壶茶,才有宫女快步来传话,说五殿下醒了。
宁辉一下就起身,凌寒和赵熙也前后脚跟着,到了寝殿门口,宁辉往里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只瞧见模糊的人影靠在床头,他小声道:“你们进去吧,和他说说话,不许说让他伤心的。”
说罢,他又朝寝殿里望了一眼,才依依不舍得离开。
赵熙和凌寒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却同时一惊——分别不过一月,入宫前宁含栀虽然因伤虚弱,但精气神还在,俗称“眼里有光”。现在倚在床头的人眉眼里是化不开的忧虑,好像早就已经枯萎的花,被强留在枝头受着寒风摧残。
“卑职赵熙,”
“卑职凌寒,”
“参见五殿下!”
他二人默契地下跪高呼,就像还在军中点名一般。
宁含栀这才瞧见殿里进来了俩大活人,他一边想坐直身体,一边想喊二人起来,只气息忽得乱掉,只能徒劳望着二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由夕颜轻轻拍着胸口顺气。
赵熙哪还管得了规矩,大狗似的两步冲到床头抱扶住宁含栀的肩膀,哄着:“别急啊,有什么话慢慢说,哎呀,伤还没好吗?这宫里的太医吃干饭的吧?张叔就不应该回漠北去。”
凌寒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
等宁含栀呼吸平和下来,淡云送来茶和点心,夕颜便带着众人退出去,她守在门口候召。
听着宁含栀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凌寒扣住他的手腕把脉,他对医术略通一二,只觉得宁含栀的状况实在凶险,他心头惴惴,只问道:“小殿下,可否与我讲讲近来发生了什么?”
那毒箭虽然伤到肺腑,但好生将养着,绝不会到如此地步,若放任恶化,恐怕会牵连出心疾,凌寒想都不敢想。
宁含栀微笑着缓缓讲述进宫以来发生的大小事,时不时会停下来歇会儿。宁钰温和,宁楦正直,夕颜体贴入微,淡云流云活泼欢快,全广全盛踏实心细……他讲了许多,却总是对他的父皇避而不谈。
“陛下呢?”凌寒问。
脑子缺根筋的赵熙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宁含栀。
寝殿里烧着地龙从未中断,将所有的冰冷都隔绝在墙外,红木床边刻着各类祥瑞吉兽,自从他光脚下床后,地上就铺着厚厚的白白的天山羊毛毯,被子是最好的江凌绸缎面,里衣由银蚕丝纺织而成,一个线结都没有,就连床幔也是一寸一两金的水云纱……
玉纯殿内华贵奢侈,甚至远胜过了皇帝住的明德殿,可宁含栀分不清。
分不清那些已经死了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分不清哄自己睡觉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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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掐死自己,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死了重活一世还是在梦里。
他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凌寒又问:“陛下是你朝思暮想中的父皇吗?”
这一世的父皇,会讨好自己,虽然送的是他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玩意儿,会陪自己睡觉,虽然其睡姿十分霸道,也会管教自己,虽然方式是用柳条抽鼙鼓……
可是……记忆里的身影逐渐和上辈子的重叠,宁含栀身子微微发抖,不自觉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不想说……”他嗫嚅着。
赵熙抱着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摇了摇他的身子唤着:“小殿下,你看看我?凌寒瞎问的,你别想了,是不是整日在这宫里憋坏了,我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宁含栀知道自己胡思乱想让他们担心了,强扯出一个微笑说好。
———分割线———
【《前世小五死亡后续》又名《别想好好活》】
宁辉已经是第三次在批折子的时候走神了。
自宁含栀死后,宁钰就称病告假,折子通通端到明德殿来。
宁辉晓得老大在同他置气。
他将惠妃的画像又翻了出来挂在墙上,每日望着,脑子里想的是他们早夭的小儿。只是很多时候,他想不出宁含栀是什么模样,印象中那孩子总是病怏怏的,沉默寡言。他说不出来,宫里的画师也没办法画。
让老大画一幅,他不是下不来床就是手腕疼,让老二画吧,他说自己笔都不会拿,老四呢,脾气更大,说自己封笔,从此不碰丹青,至于老三,他都没正眼瞧过小五。
幺儿没了以后,宁辉反而更像一个父亲了,会包容孩子的小性子坏脾气。
可是最乖的那个已经被他折磨死了。
有时候他会去太子府,也不打声招呼,径直去书房找赵嘉和老大来往的书信,从字里行间拼凑出他小儿的一生。
后来太子不让他去了。
因为那些书信莫名被水渍污了,不许他再碰。这是太子的原话。
再后来他在宫里种满了栀子花,不假他人之手,一抔土,一瓢水,皆由他亲自照料。
每到七月,栀子花盛放之时,他便经常抱着酒坛仰倒在花丛中喝得烂醉。
老三和小五没什么感情,对他的种种行为很是不解,人在世时百般折辱,人死了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宁辉骂他逆子,他就回嘴,“不当逆子的下场就是年纪轻轻睡棺材。”
给宁辉气得抄起一旁的锄头撵着他追,他一边跑一边喊,“老当益壮就是你小儿子对你的惩罚!”
15. 造剑哄子
后宫不准外男入内,凌寒赵熙受准前去玉纯殿已经是破格,他们俩不懂这些规矩,还想把小殿下带去园子里转,夕颜立刻派人前去明德殿请示。
结果明德殿那边没一会儿就传旨把留青园封了,暂时不准后宫嫔妃进入,还叮嘱玉纯殿的宫人把主子照顾好。
流云见园中只有太监,便顺嘴问了一句:“这园子里最为热闹,今日怎的一个宫女都见不到?”
领路的太监看了眼宁含栀的脸色,见他并未斥责说话随意的宫女,便答道:“陛下刚下旨让后宫退避,因此园子里只有咱们伺候着。”
提到陛下,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赵熙背上的人。
宁含栀刚病了一场,起身都难,由赵熙背在背上,青锦斗篷裹住他整个身子,兜帽一盖,一圈白色绒毛里住露出小半张脸,即便如此,夕颜还时不时给他掖一下领口,生怕风吹着他。
园子里的花卉一应换成了梅花,只是此时还未绽放,只有些许花骨朵立在枝头。
赵熙将宁含栀往上托了托,宁含栀的双手也顺势搂紧他的脖子。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喊你阿花?”
“当然记得。”
军营周围有村子,半大的小孩儿常聚在一起玩,宁含栀名字里有个“栀”字,长得又好看,便总被喊做阿花,有一回被赵嘉听到,狠狠打他俩打了一顿。
从此他们俩就知道,阿花是皇子,人人见了他都要尊称殿下,谁都不例外。
可宁含栀倒是希望做回漠北雪山上无忧无虑的阿花。
凌寒道:“漠北没有栀子花,下次我们赶在七月前进京,小殿下带我们去看栀子花好吗?”
“下次?”宁含栀问。
“对,下次。”凌寒摸了摸他的头,“我和赵熙接到调令,十日后就回漠北了,这也是您的意思,对吗?”
“嗯。”宁含栀点头。
他和二哥说过,拜托他找着机会能让他二人回漠北去,好好照顾师父,也远离京城的算计争斗。当时二哥只说了尽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凌寒又道:“漠北虽艰苦,但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倒是您刚回京城,尚未及弱冠,遇着难事,可与太子和二殿下商量着来,莫要自己抗事儿,万望您保重自身。”
最后四个字凌寒说得极重,连流云淡云都察觉出异样,递过去狐疑的目光。
宁含栀攥起拳头在凌寒肩膀上捶了一下,力道轻得还不如猫爪,“我都晓得,你们就不要为我担心啦,离京那日我去送你们。”
“那就不必了!”赵熙一口回绝,“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我们可和二殿下说好了,你要有什么事儿会写信通知我们的。”
宁含栀满脑门问号,他们什么时候和二哥好上的?
看着宁含栀瘦削的小脸,凌寒换了个站位挡住风口,几次欲言又止,宁含栀踹了他一脚:“有什么话你就说呗,憋着干啥。”
凌寒垂在身侧的手指捻着衣摆,斟酌着话语,“小殿下,我和赵熙听从安排离开京城,是希望您能放下对京城的戒备。敞开心扉感受一下亲人对你的爱,好吗?”
宁含栀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点点头,“我会的。”
赵熙和凌寒二人不好在宫中久留,要说的话说完了,也便起身告辞。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离,宁含栀脸上的笑容散去,道:“带我去琅嬛宫。”
程露儿还没被处置呢。
夕颜走到他面前服了福身,道:“禀殿下,程露儿在一个时辰前于宫中自焚了。”
“什么?”
“她用了火油引燃屋室,纵然发现及时,可火势凶凶,小半个后殿都烧没了。陛下已经下旨,将湛河陪戎校尉革职,没收家产。”
宁含栀仔细想了想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程露儿没理由在见了自己一面后自焚了。
若是被杀,那动手的是谁?能在宫中纵火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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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查出来的是谁?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想查?
种种猜想都指向一个结果——父皇料理了这一帮人。
福瑞公公送到玉纯殿的字条上写了什么父皇肯定知道了,那他查了舒嫔吗?他注意到杜蔚这个人狼子野心了吗?
宁含栀心里一堆问题,但是一个都不敢问,默默地望着窗外雪景出神。
他这反应倒是让玉纯殿的宫人们都松了口气,还好小主子没有再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去,否则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陛下可不会放过他们。
夕颜让全广全盛捧来个匣子,叫宁含栀打开瞧瞧。
宁含栀看着那闪着金光的匣子觉得眼睛疼,心想可能又是父皇送来的什么珍宝哄自己开心,他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也觉得有些失落,不过也要做做样子,甚至觉得解开锦线编成的锁扣都比里头的东西有意思。
麒麟织金的盖子一掀开,只见一把长约三尺四寸,宽约两寸的剑躺在里面,剑柄上交缠云纹,剑鞘上也刻着麒麟祥云。
宁含栀略微惊讶地将剑拿出来,他身上没力气,两只手将其抱了出来搁在身上。手掌握住剑柄,拇指指节刚好能扣住食指关节,正符合自己的握剑习惯。
他再用力拔出剑身三寸,曲指一弹,吟声清亮长久。
“好剑!”
宁含栀忍不住夸赞,又捧着剑仔细看着锻造的细节。
夕颜笑道:“殿下不问问是谁送来的?”
“还能是谁?”宁含栀话说得别扭,眼睛里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众人都难得见到他真心笑的样子,流云赶紧帮腔:“上回太子殿下说了您不爱金银玉石,陛下就派最好的铸剑师父,用最好的材料,亲自设计了这把宝剑送给您呢!”
宁含栀微微勾唇,“福瑞公公让你说的吧?”
“但都是真的呀!”
宁含栀不置可否,只细细把玩着剑,可惜他久病无力,舞不起来,只抱在怀里抚摸着。
16. 心病不医
明德殿内一片寂静,宫人噤若寒蝉,行走动作皆小心翼翼,一点声响都不敢弄出来,生怕被皇帝迁怒。
她们不知为何晌午时陛下还高高兴兴地去取送给小殿下的礼物,没一会儿就铁青着脸回来,坐在书房内不准任何人进去,福瑞公公亲自奉茶都只能在门外候着。
直到宫正司大人过来上奏才被放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听说琅嬛宫有个宫女自焚了。好在黄昏时陛下从书房出来,脸上已经挂着笑。
福瑞在他身后问着:“陛下不去瞧瞧小殿下?”
宁辉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叹道:“小五不好养啊,都是朕的错。”
那孩子今日一见着他就闹,太医说孩子的身子经不起情绪起伏与惊吓刺激,他又怎么敢去呢。
福瑞“哎哟”一声,脸上堆满了笑,“幺儿总归更受宠些,玉纯殿的宫人都说小殿下性子好极了,从不对他们挑剔责难,夕颜私下里对奴才说,小殿下若是不受宠的皇子,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哼,他就是在朕面前惯会撒野!”宁辉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实打实地拧得发疼。
他都不敢想那孩子送走凌寒赵熙时,想起的是否是上一世他二人死在他身前的场景。他对相处不久的宫人都和善宽和,更何况是与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兄弟。
他背手望着玉纯殿的方向,希望能听到些许笑声,但只有呜呜的北风呼啸。
“等他睡了朕再去瞧瞧。”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让堂堂一国之君只能在晚上才能偷摸去瞧上一眼的,也就只有五殿下了。
福瑞站在宁辉身后偷笑,心想,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宁辉在一片寒寂中才做出决定,暂时不和小五坦白重生一事。
那孩子现在还处在前世的痛苦之中,对自己的情感是惧怕居多,甚至,还有着恨意,若是现在就挑明了说,他怕以这孩子刚烈的性子会自刎在他面前,养幺儿,还是要徐徐图之。
“你去把朕的木雕工具找出来,再去寻几块梨花木。”
宁含栀还不知道自己周身落入父皇的算计之中,吃过饭抱着剑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乏累,浑身泛着软,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轻喘口气提了些力,道:“流云,我想去睡了。”
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流云见他眉头微皱,便猜想他在忍着难受,道:“小殿下,可否要传太医?”
宁含栀闭了闭眼,示意不必。
流云知晓他难受得紧了,连话都不说,快步去了外间把全广叫进来,半搂半抱地将他安置到床上。地龙一直烧着,被子里也暖和,流云放下床帐,小声叫全广把太医带过来在暖阁候着。
果不其然,宁含栀睡下没多久就身子发烫,喃喃着胡话,对他的身体状况玉纯殿一点也不敢隐瞒,立刻便报给了明德殿那边。
宁辉赶过来的时候太医正在给宁含栀扎针,以防冻着他,屋里还加了两个火盆。
宁含栀仰面躺着,锦被盖到腰腹,雪白的里衣敞开,十数根银针立在他身上,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闪映着烛光,看着宁辉心都提了起来。
夕颜请他去外间稍候,他不肯,让宫人搬了凳子在床尾,亲自守着,这时他才瞧见床的里侧枕头下面露出一截剑柄,他问夕颜:“那是朕送他的?”
夕颜随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点头道:“是呀,小殿下喜欢得紧,睡觉也不愿意放手,偏要抱在怀里,奴婢担心那剑冰凉的,贴着身子恐怕不好,好说歹说,小殿下才同意放在枕头下压着呢。”
“喜欢就好。”送的礼讨得人欢心,本是桩高兴的事,可宁含栀又昏迷不醒地躺着,宁辉自然笑不出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在宁含栀的脸色和太医落针间来回注视。
过了半刻钟,宁含栀的额头忽然冒出豆大的汗珠,原本放在身侧的手举在枕边乱抓着,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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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住手,生怕扎错穴位,宁辉一个箭步跨过去半蹲在床头握紧了他乱抓的手,不教他乱动。
他凑近了问道:“小五?哪儿不舒服?”
似是在梦中听到他的声音,宁含栀的眼角忽然挤出一行泪,迅速流进已经汗湿的鬓发中,福瑞小声提醒道:“陛下,小殿下哭了。”还细致地递过一张绣帕。
宁辉接过帕子轻轻地沾着,生怕用力把人惊醒了,福瑞离得近,瞧见他们武能杀敌文能治国的皇帝手都在抖。
宁含栀掉了两滴泪后又开始梦呓,含含糊糊的,宁辉只听清他反复说着“爹爹”。
宁含栀即念着他,又怕着他,他出现在眼前,被刺激得晕过去,刻意逼着不见,又在梦里都喊着他,宁辉都不知道该怎么养这孩子了。
他避开摇晃的银针,在宁含栀肩头轻轻拍打,哄着:“爹爹在呢,小五快点好起来,爹爹补偿你,你也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要答应爹爹啊……”
不一会儿,宁含栀安静下来,只是手一直塞在枕头下面不愿意拿出来,太医已经拔了针,见状便道:“小殿下易受惊,就如刚出生的婴儿,需要身处的环境是他觉得安全的,才会安心就寝,否则就会失眠惊梦。”
夕颜道:“小殿下背对墙壁侧躺着,身后一定要堆满被子或者软枕,否则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太医朝着宁辉拱手行礼,道:“回禀陛下,小殿下邪风侵体,虽然经施针退了烧,但还会昏睡两日,这期间每两个时辰翻一次身,三个时辰喂一次药。”
在宫里,这些本该是由夕颜这样的大宫女操心的事情,宁辉仔细听着还点头应是,仿佛寻常人家的孩子的父亲。
宁含栀发了一身汗,宁辉伸手一用力就把人抱自己怀里靠着,夕颜和福瑞齐上手给宁含栀换了身干净衣裳,随后宁辉换上寝衣就又和他躺一起了,还叮嘱福瑞两个时辰后进来叫醒自己给宁含栀翻身。
17. 木雕小马
宁含栀昏睡了两天两夜,太医都快把玉纯殿门槛踏破了,终于在第三天上午,他迷迷蒙蒙的眼睛睁开条缝。
他脑子还昏沉着,听见床榻边有人欣喜地问:“小殿下醒啦?”
那声音竟然还忽远忽近,宁含栀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和脑袋分离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腰也酸疼得紧,他尝试想坐起来,但身子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恐惧带来心悸,心跳发出的乱杂的砰砰声在脑中响彻。他想说话,但在守着的人听来只是小声的哼唧,以为他又被梦魇到了,隔着被子在他身上轻轻拍打着。
感受到轻缓有规律的拍打,宁含栀平静下来,胸口的难受随之缓缓散去,对自己身体的感受也从指尖、皮肤传来,好像周身的血脉瞬间通畅了,他睁开眼睛,瞧见的是淡云欣喜的脸。
“殿下!您真的醒啦!上苍保佑上苍保佑!”淡云夸张地双手合十朝着窗户外拜了拜,又道:“您已经昏睡两天了,先别动先别动,奴婢扶您起来。”
“我……咳咳咳……”
他一张嘴才发觉喉咙里干得发痒,嘴里泛着苦味,咳了两声又被激得泛起呕欲,挣扎着往床边挪去,淡云手忙脚乱地搬过痰盂又撑着他的肩膀,生怕他再摔到床下去。
夕颜和流云闻声赶来,端着一应物什伺候宁含栀洗漱。
宁含栀昏迷这两天除了苦药就只被喂进去一点清粥和鸡汤,且不说又吐血又发烧的,就是饿也给他饿得手脚发软。洗漱完后,夕颜赶忙喂他喝了一盏八宝牛乳清酪,省得再给他饿晕过去。
等许太医过来请了脉,确认醒过来就无大碍了,又叮嘱宁含栀戒忧戒虑等等那老一套。
膳食端上来,都按着他的口味做的爽口有滋味的,宁含栀自回京以来头一回吃完了一整碗饭,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脾胃也弱,少吃了不行多吃了也不行,夕颜怕他再吃下去会积食难受,让人跑着把饭菜撤了。
全广把他抱到窗边的榻上靠坐着,淡云干练地将被子床褥都拆下来换上新的,流云则替他按揉着双腿,好早点恢复力气下地行走,另外两个丫头撑开窗户点起熏香,宫里众人都忙碌起来。
宁含栀腰上难受,才靠过去就忍不住伸手在腰上撑了一下。
“小殿下腰疼?”
“是有一点。”
昏睡两天,宁含栀觉得自己身上哪里都不对劲,好像个木偶人被拆开重装了一遍。
淡云忽然“呀”了一声,“这儿怎么有个木马?”
小殿下的床头忽然出现个陌生东西,夕颜作为大宫女自然是要查验的,那木马用的是上好的梨花木,各处细节都打磨光滑,一点木刺都没有,小马的眼睛嘴巴尾巴刻到细节,连背上的鬃毛都仿佛在迎风飘动,马腿上有简易的机关,放在平整的斜坡上就能自行往前跑动。
再看那马肚上刻着一个“宁”字,夕颜笑了笑,把木马捧到宁含栀眼前,“殿下,这是您的东西。”
宁含栀接过来,指腹在“宁”字上摩挲着。不用说,肯定是他父皇趁着他睡着放在枕头后藏着的。
广全抱了张小桌进来,抬高一边摆出个斜面,宁含栀会意,把木马摆上去,它“咔哒咔哒”响着,就顺着斜坡顺畅地跑下去了。
原来他还会做木工。宁含栀心想。
虽然宁含栀一直把玩着小马,但神情平淡,并不见笑意,也只字不提他父皇,宫人们有心替他们陛下说好话,也开不了口。
不多时,福瑞公公亲自来了,带着一盒点心,“明德殿新来了个南方的御厨,很是擅长甜点,他啊都各做了小份,请殿下尝尝鲜。那盒子里有各点心的名字、样式、配料等等,殿下比照着,喜欢吃哪个就在上头画个标记,往后啊就多送些过来。”
瞧见宁含栀双手握着他们陛下亲手刻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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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福瑞笑得皱纹都多了几条。
宁含栀不知道父皇在玩什么花样,不来瞧自己不说,还不让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他。宁含栀也很配合——你们绝口不提,我也不闻不问。
“多谢公公,您坐下吃口茶再走吧。”
福瑞的笑容险些僵住,“奴才还有要紧事,这便走了,奴才告退。”
他可不会听不出小殿下是在赶人呢,灰溜溜地回了明德殿,宁辉直接在廊下堵住他,问:“小五如何了?”
福瑞道:“回禀陛下,奴才瞧着小殿下精神还好,说话的时候手里一直抱着您刻的木马,看样子是喜欢得紧呢。”
他尽量委婉地维护了帝王的自尊心,不过宁辉本人听得出言下之意——儿子理都不想理他。
“那看来是没提到朕了。”宁辉失望地转身回殿内。
偏生这时候杜蔚跑来触他的霉头,为着程露儿的事。
宁辉下手的速度太快,杜蔚才收到消息,程家就已经没了。他不知道宁辉知道多少细节,只能亲自来打探一番。
宁辉正为了儿子的事没处发火,正好把他骂了个狗血临头,“丞相要为了个宫女妄议后宫之事吗?”
好大一顶帽子扣上来,本就心虚的杜蔚登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灰头土脸地出了门,福瑞打着圆场照拂一下丞相大人的面子,说着:“那程露儿冲撞了五殿下,昏睡了两天,这才醒呢,大人您也体谅体谅陛下做父亲的情绪。”
杜蔚擦擦脑门子上的冷汗,心有余悸,暗道那宁含栀可真是个灾星,自己好不容易往后宫安插进去一个程露儿,只见了他一面,整盘棋就全毁了!
看着杜蔚背影远去,福瑞进了殿内,回书桌旁站着,压低声音道:“回禀陛下,奴才在杜丞相面前提了一嘴五殿下,丞相脸色不太好看。”
宁辉点了点头,继续做着木匠活。
18. 有仇必报
刚送走杜蔚,两个月前去岳州推行改/革的老三和老四回来了。这回和之前一样活儿干得漂亮,两人得了一堆赏赐。临走前宁辉说过几日办场家宴,他们的幺弟回来了,就是现下身子不好别去闹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宁殊,毕竟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
不过宁殊对此兴趣缺缺,弟弟而已,他又不是没有。嗯嗯着敷衍完,出了明德殿就溜得不见人影,掐着点来的太子没逮到他,只碰到老四。
四殿下宁决,去年受封宜王,和三殿下宁殊是同一年生,十八岁参政,负责监察经济新政推行,除冗去余,至今不过一年又五个月,已经小有成绩。
他平日里的消遣只有看书,和老三这个没事就往女人堆里钻的性格截然不同,不仅众官员,就连宁辉这个当爹的也因此对他俩能联手推行新政的事儿诧异不已。
“阿决,你三哥呢?”太子走过来,带着人往玉纯殿走去。
宁决老老实实地说:“三哥听说小弟回来了,您肯定要拉着我们去见面,但是他已经两个月没见过醉春楼的溪岚姑娘,今日不得不去,还说下回来瞧小弟,他定然奉陪。”
宁钰知道自己三弟是个什么德行,管也管不了,也不再提他,和宁决说起回来的弟弟如何漂亮,又爱看书,性子文静,定然能和他相处得很好。
宁决听得额头青筋一跳。 ——这一年多的时间跟着宁殊推行新政,看着他一路留下风流债,男女不忌。这刚从漠北回来的幺弟,可别被祸害了……但三哥不至于禽\\兽到染指自己亲弟弟吧……
其实小五回京城的事情,这一个月内已经传遍了大小官员的耳朵里,在外督查的宁决也不例外。进皇城受查验的时候还听禁卫军统领陈踪闲谈,说边关回来的五殿下脾气可不小呢。
那陈踪就是个兵油子,宁决是知道的,只是好奇宁含栀才回来怎么就惹到他。
进了玉纯殿,宁决愣怔了一下,早先听外头的官员们议论五殿下如何得宠,直接住在永乐宫中,奇珍异宝是成箱往里送,如今宁决看这殿内的陈设物具便知道事实恐怕比外头传得还夸张。
淡云正坐在廊下吃着点心,瞧见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和文质彬彬的宜王殿下并肩走进来,敲了敲窗户,探个头进去报信。
宁钰见了,转头笑着对宁决说:“你瞧这宫里的丫头,都被小五惯坏了。”
宁决不置可否,跟着他大哥的步子进了寝殿。一踏进门,他就被热气袭得额头冒汗,站在外厅,宁钰一边脱下大氅一边解释:“小五身子不好,屋子里一直烧着地龙整个京城啊,就属他这里最暖和,回回我来,都要脱得只剩件夹袄。”
两人又脱掉外袍,往上卷了卷衣袖,绕过小门屏风转进卧房,只见宁含栀已经端端正正地在榻上坐好,长发并未束起,只用一根月白的发带缠在脑后,里头穿着是樱草紫穿花对襟夹袄,外头罩了件凤信紫窄袖外衫,眉长有峰,眼圆像猫儿,鼻子高挺秀气,上唇略薄下唇饱满,嘴角尖锐微扬自带两分笑意。
宁决倒吸了口凉气,小五这副模样若是让三哥瞧见了,他不发疯才怪……
宁钰像回自己家一样,撩起袍子坐在宁含栀对面,又招呼宁决坐在宫人搬过来的板凳上,一边倒茶一边说:“小五头一回跟你见面,自然……阿决?你怎么了?”
“啊?哦!”宁决愣愣地点头,起身对着宁含栀作揖,“见过……”
他顿了一下,脑子锈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称呼。
宁钰抚掌大笑,“阿决你魔怔了,含栀是你弟弟,你这是做什么?”
“含栀见过四哥。”宁含栀朝他拱手,先行了个平辈礼,宁决也回了个礼,笑着想糊弄过去。
然而宁钰可不放过这个让他最温文尔雅的四弟吃瘪的机会,问他:“怎么,跟着你三哥走南闯北见过这么多美人,还会被自己弟弟的相貌惊得手足无措?”
宁决的脸唰一下子就红透了,支支吾吾地说:“大哥你被胡说,含栀还小呢。”
宁含栀低头倒茶,假装没听见,泰然自若地对宁决递过去,“四哥,喝茶。”
宁含栀知道他四哥是个典型的书生,谈起国事社论则滔滔不绝,一说起儿女情长就像个锯嘴的葫芦,看来前世自己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仅让三哥看不上眼,也让四哥六根清净。
看见现在这张脸,四哥以后该不会绕着自己走吧?
宁含栀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四哥和自己少些牵扯,日后应当也会少些麻烦。
思及此,他又想到因着这张脸,自己有桩仇还没了。
第二日用完午膳,他借着午休时卧房里没人守着,吞了颗镇痛凝气的药丸,药效发作后身上轻巧如燕,丝丝绵绵折磨人的疼痛也去了七八分,他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熟练地翻窗绕小路拿着他五殿下的令牌出了宫。
挨着城门有间茶楼,宁含栀手里抱着刚买的弩箭靠在床边,等着陈踪值守经过。
上一世折辱自己和师父,这一世又……想起回京时陈踪看自己的眼神,宁含栀就犯恶心。像陈踪这种小人,犯不着杀他,毁他一只胳膊就行。
望着楼下人来人往,听着小贩叫卖,闻着刚出炉的面饼香气,原本这个时候该午休的,宁含栀守着守着就打起瞌睡来。他嫌弃自己在宫里养尊处优的,被夕颜他们给惯坏了,出去想叫小二上一壶浓茶来。
刚到楼梯转角,正面碰上一群人呼朋唤友,为首的,正是他好色的三哥。
宁含栀一闪身贴着墙边低头,等他们走过。然而一柄扇子挑起他的下巴,冰凉的扇骨贴着肌肤,宁含栀汗毛倒竖。
心里暗骂,这么大冷的天还摇着折扇装风流浪荡,也就是三哥才做得出来。
宁殊惊喜地打量着宁含栀,赞道:“京城中何时有了这样标志的美人!”
他身侧一青年哎哟一声:“别说您了,我们整日在京城转悠也没见过呀!”
他又朝宁含栀拱了拱手,笑得谄媚:“在下魏柯,敢问公子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这可快到陈踪值守的时间了,宁含栀有些着急,只想尽快脱身,抱了个拳,道:“在下姓赵名熙,家在西北,昨日刚到京城来做生意,现下身有要事,恕不奉陪,各位贵人请便。”
魏柯伸手要拦,被宁殊挡了回去,“啧,少动手动脚的,唐突佳人。”
说罢,他人模狗样地给宁含让出条路来,“赵公子,我们有缘再见~”
“嗯,有缘再见。”
宁含栀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跑回雅间,气还没穿匀,趴在窗户边往外望,正瞧见陈踪打马而过。
“嗖——”
弩箭破空而出,陈踪从马上摔下来,手臂已被扎了个对穿,登时血流如注,他逃跑得到利索,一个翻滚捂着肩膀躲到铺面里,大喊“有刺客!”。
见得了手,宁含栀三两下就把弩箭拆成一堆烂木头,打算扔进茶楼后厨的灶里就溜,翻窗的一瞬间,突然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拦腰抱住。
宁含栀腰一顶,翻身骑在来人身上,定睛一看,是他三哥。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宁殊拍掌打向他面门,他往旁闪身,宁殊抬脚踢中他背心——
宁含栀差点吐出血!
反应过来宁殊那招是声东击西时,宁含栀已经被绞住了双手。
头一回在拳脚功夫上吃了亏,宁含栀被气得脖子脸通红,要不是这副身子虚,第二招的时候宁殊就被他打晕了!
宁殊把他双手捆在身前,拦腰抱起,光明正大地走出已经被禁卫军团团围住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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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
“卑职见过三殿下!方才这里有刺客,陈统领手臂中箭,三殿下可否在茶楼见过此贼子?”
宁殊抱着宁含栀掂了掂,笑得放浪,“贼子没有,美人倒是有一个!
说罢,他扬长而去,无人敢拦。
上了马车,他又问宁含栀:“你到底是谁?”
宁含栀闭目养神,不答一句。
本来他打算完事就回宫去,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宁殊,其实只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三哥不敢对他怎么样,立刻就能脱险。但他忽然想知道,如果他失踪了,父皇会是什么反应。
方才宁殊踢到自己背心那一脚,现在心神放松下来他才觉得难受,后背疼痛不说,胸口还闷闷的,总觉得不太上得来气儿。想他在漠北战场的时候,肚子被捅个大洞还能耍着刀枪杀进敌方,现下只是被踹了一脚就不行了,不但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
他闭着眼忍痛,宁殊则打量着他的样貌,莫名觉得眼熟,但他肯定自己绝对没见过这人——这般姿色,一见难忘。
“方才那一箭是你射出的吧?和那姓陈踪有私仇?”宁殊边说边用帕子把绑着宁含栀手腕的绳子包起来,免得麻绳磨坏了美人的皮肉,玉瓷若是有了磨损可就不好看了。
宁含栀心里也冒出个问题,“您贵为南朝王爷,竟然还包庇刺杀禁军统领的嫌疑人?”
宁殊耸耸肩,“早看他不爽了,什么东西,也配和爷并称‘花下二公子’?”
宁含栀:“……”
原来是好色之徒看不上另一个好色之徒。
宁含栀顿觉无奈,放松身子靠在车厢上。
“难不成赵公子被那陈踪调戏过?”宁殊说着就要为他出头,“本王这便把他抓来任公子处置!”
宁含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样,嘴里吐出四个字:“大可不必。”
他眼睛圆圆的,鼻子精致小巧,上唇微薄,不笑时便清冷如九重天上的仙子,一张嘴露出贝齿和粉舌,看得宁殊心痒痒,掀开车帘吩咐下人立刻把菡漪园打扫出来。
宁含栀望着宫城的方向,不知道这时候夕颜是否发现他不见了,父皇知道了吗?
——“咣”一声巨响,花瓶四分五裂,瓷片渣飞溅,划伤了跪在地上的一众宫人的脸或手背。
宁辉站在宁含栀的卧房里暴跳如雷,“人呢?怎么就不见了?”
早在宁辉过来前,宫人就将玉纯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夕颜道:“启禀陛下,小殿下用过午膳后如往常一样午休,过了一刻钟,奴婢进来瞧,却不见床上有人,只有张字条放在锦被上。”
夕颜把字条呈上去,上面是宁含栀龙飞凤舞写的七个大字:“未时便回莫声张”。
她继续道:“卧房向东的窗户外有一串脚印,衣柜里少了套常服和令牌,再加上这字条,奴婢认为小殿下确实是自己出宫去了,为何出宫,奴婢则不知,请陛下责罚。”
玉纯殿的宫人跟着高呼“请陛下责罚”。
宁辉现在没心思管这等事,问福瑞:“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马上就到申时了。”
已经过了宁含栀自己写的时间,宁辉深吸了口气,冷静地吩咐:“下令封锁城门,侍卫在宫里找,禁卫军在宫外找,再让老二带一队骑兵出城,往漠北方向追,要是天黑前找不到……”
狠厉的杀气自这个少年登基稳坐江山的皇帝眼中涌出,他闭上眼,挥了挥手,压下胸中的怒火,“先找人。”
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最近也没发生什么事儿,小五为什么要跑出宫去,天寒地冻的,本来身子就不好,有什么事要他亲自去……难道……是去杀杜蔚?!
宁辉心神一震,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备马,出宫,快!”
19. 风流冤家
宁辉十八岁登基,先斗倒外戚干政的孝仁皇后,后御驾亲征平定南方割据之势,就是地方投火箭,头发丝被烧糊了他没有急过一下,现下却是在京城闹市中骑快马而过,直奔丞相府。
风在耳边呼啸着,百姓们在侍卫的驱赶下簇拥着往路边闪躲,他们的闹攘惧怕声和上一世朝堂百官上奏要将小五处刑的齐呼声重叠在一起,吵得宁辉几乎不能忍受。
疾驰到丞相府门口,他等不及敲门,踩着马鞍脚一点就飞了进去。
年轻的禁军侍卫没忍住惊呼出声,左骁卫大骂:“叫什么,还不快跟上!”
“这可是丞相府!”
“陛下都进去了你管他什么府!跟老子上!”
说罢,他也踩着墙头翻了进去。
宁辉随手抓了个下人问到杜蔚正在书房,便直冲书房而去,心里祈祷,小五可千万别做傻事。
丞相府中极尽奢华,宁辉差点迷了路,连跳了两座池塘假山,才望见这小老头儿站在窗前正在写字的身影。宁辉头一回觉得他看起来这么顺眼。
“杜丞相,好兴致啊。”
宁辉门都不走,直接从窗口跳了进去,吓得杜蔚掉了笔,再一看这不速之客是皇帝,登时腿就软了,“臣参见陛下,请恕臣失礼无状……”
“无妨,”宁辉看也不看他,直接在书房里四处搜寻,问道:“今日你府上没来面生的人吧?”
杜蔚不知他是何意,只答没有。
这是左骁卫也带着人到了,宁辉挥手下令,“搜,每个角落都别放过。”
这一副要抄家的架势直接把杜蔚吓到半条命,忍过眼前一阵黑雾,佯装羞愤,道:“老臣斗胆请问陛下,臣是犯了何罪,劳动陛下带着禁军前来查抄府邸,老臣二十三入仕,至今已有三十五年,历经三朝……”
“起来吧!”宁辉打断他,懒得听他搬旧事,“朕是来找儿子的,又不为别的什么。”
他这才打量起这间书房的布置,楠木桌子桐木琴,一两黄金一两香,丞相大人倒是过得舒畅。
一盏茶的功夫,左骁卫来报,并未找到人。
“走吧,下一家。”
在杜蔚疑惑不解又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宁辉领着人去了对面的户部尚书家,只是这回步子稍缓些许。
刚要进门,余光瞥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奔过,他觉得有些眼熟,问:“那是谁家的?”
“回禀陛下,是三殿下的马车。”
宁辉站在马车扬起的尘土中攥了攥拳头,“等找到小五朕再收拾他!”
马车内,宁含栀的脸色近乎惨白,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抗从背心到胸前那连绵不断的疼痛——药效过了,他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
宁辉摸上他的脉门一探,大惊:“原来是个病秧子!来碰瓷的吧?”
宁含栀抬眼看向他,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说:“王爷,可是您来拦我的……”
宁殊咬牙,往车外吼了声:“快点!”
到了启王府,宁殊直接把宁含栀抱到自己院子,在他脚上上了锁铐。宁含栀半撑着身子坐在锦鲤戏花暖帐里,自顾自地扯过被子裹在身上。
出宫近两个时辰,没有火盆地龙,他身子都冻透了似的,捂也捂不暖和,还把自己给气着了,咬着牙缩成一团。
宁殊出去又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无奈道:“赵公子和自己身子置气做什么,冷还不知道叫人?大夫稍后就到,你再坚持坚持。”
他把手炉塞到宁含栀怀里,修长的手指搅动锁铐发出叮铃响。
“赵公子来了本王的府里倒是沉着冷静。”
他说着,双手拉动锁铐,拖着宁含栀的脚从被子里伸出来,随后手摸上宁含栀冰凉的脚。
“宁殊!”
宁含栀大吼一声缩回自己的脚,眼睛都瞪直了,“你要做什么?”
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随时准备给人一爪。
宁殊眼中笑意更深,“赵公子想想?”
“你……不要欺人太甚!”宁含栀突然意识到,今天是跳进火坑了,还吃个哑巴亏。
要是三哥用强,那自己这昏招可真是害人害己……宁含栀心中萌生坦白之意。
而此刻他的退缩在宁殊眼里成了服软,加上他身子又难受着,宁殊正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决定暂时放过他。
宁殊眉梢带喜地踱步回书房,问近卫:“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回禀王爷,属下查到成王手下倒是有个赵熙,也是漠北来的,但人家好好的在军营里呢,而且马上就要回去了。”
“这个赵熙什么来头?”
“是镇北将军的义子,这次是陪五殿下回京城的。”
“五殿下?”
宁殊想想院中的这个赵熙的相貌五官……表情逐渐转向震惊。
“王爷,可是……有什么岔子?”
“闯大祸了!”
宁殊转身就往后院跑,只听得“砰”一声巨响,他爹已经冲了进来,看见他,反手握就住左骁卫的剑拔了出来,指着他大喊:“逆子,你把你弟弟关哪里去了?”
“东院!”宁殊斩钉截铁地答道。
说话间,剑尖已经抵住了宁殊的胸口,戳破他的锦衣华服,再深一点就能见血。
“待会儿朕再收拾你!”宁辉往前走了两步,见宁殊还站在原地,又上去踹了一脚,“带路!”
宁辉从永乐宫赶去丞相府,搜了几家宅邸后再赶去东城门,接着赶来启王府,没歇过一口气喝过一口水,现下已经有些气喘。
是禁军先查到城门口的茶楼,老板认出了宁含栀的画像,说他点了靠窗的雅间,就再也没出来过,禁军去搜,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接着宁辉就撞上了魏柯。魏柯他爹是兵部侍郎,自己则和宁殊交好,宁辉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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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着找儿子,本不想搭理,但是魏柯一见着宁含栀的画像就脸色剧变,撑着小厮的手臂几乎站不稳。
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反常,宁辉想不注意到他都难,“魏家小儿,你可见过五皇子?”
魏柯一听这画像上的人是五皇子,身子一软就跪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回……回禀陛下,方才……启王他……我们来这里叙旧……就撞上一美人,不不不!是五皇子殿下……”
他被吓得魂魄出窍,说话颠三倒四,宁辉一把揪住魏柯的衣领直接把人提了起来,几个字便问到重点:“启王把五皇子带走了?”
“是是……是……大约是半个时辰之前……”
“他当时认出小五了吗?”
“没……五殿下化名赵……赵熙!”
宁辉知道老三是个什么德行,虽然他好色成性,但是有皇子这个身份压着,他并不会做出败坏皇家名声的事,顶破了天就是找女人陪喝酒,偶尔还点个小倌个弹琴唱曲儿,每晚的觉还是由侍卫把他扛回家睡的,从未在烟花之地过夜。
像什么强抢民女贩卖妇孺的事情他更不会做,怎么今日偏偏就把小五给强绑回家了?!
从启王府前院道东院这段路,宁辉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进门,先瞧见的是放下的床帐,上头绣着锦鲤戏花,宁辉怒不可遏,挥剑将暖帐砍断,只见床上的人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只露出个后脑勺。
———分割线———
【现代AU:假如含栀考试五十分回去要家长签字,在渣爹师父并几个哥哥里面含栀会选择谁?】
如果是师父,含栀一定会被罚战军姿然后挨骂,师父会吼他是不是回家跟他爸太久玩得找不着北,然后提着崽子找宁辉算账。
怪他把儿子养坏了
如果是渣爹,首先就是把小五压自己腿上趴着揍一顿鼙鼓,然后问他跟着赵嘉十几年都是混过来的吗,接着提着崽子找赵嘉算账。
怪他把儿子养坏了。
如果是太子哥哥,会问问含栀考试那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在学校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不是不喜欢上课的老师,或者是最近有了其他爱好不想读书,一边问还一边喂他喝牛奶,最后答案都是否,太子哥哥再去请教教育专家给自己上堂课。
他坚信教育孩子也是一门十分困难的课程。
如果是二哥,看一眼就把卷子丢了然后揽着宁含栀的肩膀带他去地下室打拳,美其名曰“身体那么差还念什么书,强身健体才是要紧事!”。
如果是三哥,卷子都不看,丢下一句“咱们宁家的人哪还用得着比成绩”就搂着美女扬长而去……
如果是四哥,首先浏览一遍卷面,根据宁含栀的错题结合考试内容仔细梳理出知识点做出学习框架,耐心地再把重点难点易错点逐一讲解一遍,最后鼓励孩子,一次考试算不了什么,下次加油!
答案揭晓:小五一定会选四哥!
20. 玉銙行刑
那一瞬间,周身血液冲上头顶,宁辉撑着剑站立,身体竟然晃了晃,提口气沉声道:“除了宁殊,都出去。”
门合上,宁殊直直地跪下,宁辉听到扑通一声响,看也没看他,咬牙问:“你有没有对小五行不轨之事?”
“绝无此事!”宁殊高呼着为自己开脱,但腹诽着:“兄弟之间摸个脚可不算不轨吧我的老爹!”
“小声些!”宁辉呵斥。
其实宁含栀早就醒了,忐忑不安地等着宁辉的下一步动作,生怕会是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抽在身上。
方才宁辉的反应已经听到了,他很生气,但是是因为三哥此番做法有损皇家颜面,还是因为自己偷跑出宫而生气呢?
他再次后悔做出莽撞的试探,其实根本看不出来父皇是否在意自己,可能还要挨顿收拾。
宁含栀想着想着眼睛就发酸,难过得要命。
宁辉轻轻地把剑放在一旁小案上,又蹑手蹑脚地到床边坐下,先掖了掖被子露出宁含栀侧躺朝里的半边脸颊,他上手拍拍,却摸到满手的湿意。
他身子往里一探,只看见宁含栀紧闭着眼,泪水挂在睫毛上晶莹剔透。
“小五?小五?是不是已经醒了?”
宁含栀瑟缩了一下,害怕宁辉发现自己装睡又是一桩罪状。
他腿一收,拷着的锁链挂在床边部分的便当啷作响,宁辉疑惑地偏头看去,目光顺着锁链往上,一把掀开被子
——宁含栀的双脚被锁链铐住,左脚罗袜掉了一半挂在足后,脚踝已经被锁链磨得通红,红得刺眼,宁辉险些气得撅过去。
“宁殊!!!”
“诶,跪着呢~”
听到老三拉长的吊儿郎当的回应,宁辉心里的火又往上蹿了两尺,拳头攥了又攥,恨不得立刻就把这狗崽子拖出去乱棍打死,但首要之事还是得先把小五给哄好。
宁辉把老三骂过来让他解开锁铐,然后把宁含栀囫囵个端起来抱自己怀里圈着,一边摇还一边拍打着他的背,“不哭不哭,爹爹来了,乖宝受委屈了是不是……”
宁殊跪回原位,在他爹伸脚踹不到他的范围外,白眼都翻天上去了。他爹什么时候这么腻歪,“乖宝”两个字居然会从他嘴里吐出来。
都到这份上了,宁含栀也不能装睡了,只睁开眼睛,一瞧见他爹担心的眼神,他的泪珠就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对他的态度和上一世截然相反。难道一切从自己决定不在回京途中停留养伤的那一刻开始,就天翻地覆了吗?
因为哭得太厉害,抽泣已然忍不住,他只能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不发出声音来。
宁辉直接用手指撬开他的嘴,哄着:“别咬,哭出来,哭出来就舒服了。”
可是宁含栀对他的惧怕已然扎根心底,他的手一伸过来,就以为是要抽自己耳光,偏过头眼睛紧闭,但疼痛迟迟没有落上来。
宁殊跪在对面把两人之间的拉扯看得一清二楚,嘴贱的毛病又犯了,“爹啊,两个月不见,威风更甚啊,瞧把我弟弟给吓得。”
宁辉被气得眉毛一跳,把宁含栀放回床上,想说些话哄哄,最后还是憋了回去,继而转身解了腰间玉带朝着宁殊走去。
不打是不行了。
那玉带由九块龙纹玉銙和玉尾玉钩用金线扣在皮革上组成,对折后捏在宁辉手上。
宁殊登时腿肚子打起颤,这玩意儿打起来有多疼他是受过的,想逃又不敢,只能抱头求饶:“爹!父皇!父皇你冷静点!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只是想先把他锁住!你要相信你儿子啊!”
“无缘无故你锁他做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什么德性!你的那些风流债,朕念着你还有个度,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问你。现下你是把人强抢进府上来了!”
宁辉骂完就朝着宁殊的背抽上去,宁殊只觉得后背传来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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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痛还有硬物砸出来的钝痛,四处响起玉銙被抽落砸在地上碎裂的叮铛声,紧接着第二下又抽在他挡在身前的手臂上,九片玉銙全部碎了,第三下只有皮革响亮的破空声,疼痛也比前两次更加剧烈。
这样的场景在宁含栀眼中是陌生又熟悉的,上一世在天牢里狱卒用浸了盐水鞭子抽他,他被绑在木架上,敞着胸口腹部最脆弱的地方,连衣服都被扒了,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他逃无可逃。
一声声破风声和宁殊的哀嚎求饶传进耳朵,上一世受刑的痛苦裹缠住宁含栀的全部思想,此时此刻那玉带好像落在他的身上,他忽然觉得窒息,身体一点一点抱着被子蜷缩起来,双膝几乎顶住自己胸口,脖子也想要折断一般把头往胸口埋,这般动作压迫到胸腹,但他却得以喘息。
宁殊被打得嗷嗷大叫,他痛到无声无息。
打完第十下,宁辉停手,把玉带抛在宁殊眼前,“拿去,放在你书房,时刻警示你,先滚出去。”
宁辉是习武之人,能控制好力道,既能让宁殊吃个教训又只伤到皮肉,是以宁殊还有精神顶嘴:“这是我的王府……我滚去哪儿……”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拍拍身上的灰,整理一下在地上滚乱的头发衣襟,装回人模狗样地往外走。
宁辉转头瞧见小孩儿又把自己裹了起来,还觉得好笑,“小五不怕,爹爹把你三哥打一顿出气,回头你想怎么报复他,尽管说,爹爹替你动手……”
宁辉知晓宁含栀怕他,只能一边哄一边去抱他,慢慢掀开被子才瞧见小孩儿嘴都紫了,张着嘴不出气不进气。
“小五?小五?”宁辉摇晃两下,但宁含栀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像个被剪掉提线的木偶。
宁殊听到他爹惊惧的呼唤,一瘸一拐地跑回来,瞧见宁含栀灰白的脸色发紫的嘴唇,也是一下子严肃起来,“按他的胸口!爹你快压他胸口让他喘气,不然就活不了了!”
21. 严管娇儿
宁辉闻言立刻把宁含栀平放在床上,两只手叠在一起,试探着在他胸膛按了一下,手掌感受到宁含栀体内骨骼的摩擦,他生怕自己把孩子的肋骨按断了,便停了下来。
宁殊把他爹挤开,扶着宁含栀的头偏向床边,接着双手交叉按在宁含栀胸膛上用力往下压,起伏的深度得有半根手指那么深。
宁辉一边观察着宁含栀的呼吸是否顺畅,一边又担心宁殊伤了他。
连续按压了二十多下,宁含栀缓缓从嘴里吐出一口气,随后开始小口小口呼吸了,宁殊眼前一亮,继续手上的动作,并向宁辉解释:“我去年不是去府广了嘛,遇到个洋大夫,他当时就是这样救了个昏厥过去的人,我好奇,就让他教了我。他还说按压的力度一定要强,否则不起作用,按断肋骨是常有的事,但把命救回来比什么都强,您说是吧?”
这是一项体力活儿,宁殊又不像他二哥那样常年提刀握剑的,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按压的频数也开始减少,宁辉便说:“让我来。”
宁殊不敢逞强,让出位置手把手教他爹怎么按,两个人轮流按了一盏茶的功夫,宁含栀的发紫的唇色总算恢复了正常,等到太医来把脉,说是惊惧之下呼吸暂止,但经过宁辉宁殊父子俩的急救,已经没有大碍了。
宁辉抹了把头上的汗,又问:“那他怎么还不醒?”
太医道:“启禀陛下,呼吸暂止对身体损伤极大,救回来后多数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昏迷是正常的。小殿下气血亏虚,况且……”
他犹豫着,迟迟不说出下文。
宁辉催促,他脊背弯得更深,道:“况且小殿下肝气郁结、心脾两虚,应当是心中积郁难解,吃药的效果比不上解开他的心结。”
宁殊觉得莫名,“小小年纪有什么好愁的,就因为被出生被送去漠北?那漠北多好玩啊总比困在京城强,三五时还要挨顿揍。”
宁辉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威胁着:“你再多说一句,朕还要抽你。”
“好好好,不说了。”
为了找宁含栀,全京城闹了个人仰马翻,人人都知道,宫里有位贵人丢了。避免甚嚣尘上,宁辉编造了个不存在的人。
皇城中四处张贴告示,说此次是五殿下出宫游玩误被歹人所劫持,被三皇子启王救下,禁卫军统领陈踪亦是被歹人所伤,但此人已被捕,百姓不必忧心,可如常出行。
收拾完残局,宁辉便把宁含栀抱回了玉纯殿,还带着宁殊,等宁含栀醒来就让他道歉。
夕颜领着宫人们全部都在院子里跪着候罪。见着宁含栀横着回来,淡云流云这俩小丫头霎时泣泪。
宁辉把儿子安顿好,对玉纯殿的宫人训道:“没有看顾好主子,是重罪,但小五是重情义的人,一回宫便由你们伺候着,平素你们照顾得尽心,若是重罚了你们,他醒来必然要同朕闹。是以这次只罚你们一个月俸禄,小惩大诫,往后照顾五殿下要更加尽心才是。”
听完这番话,玉纯殿的宫人们纷纷有死里逃生之感,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俯首叩头谢恩,接着便各自做事去了,由夕颜留下来守在床边。
在皇城中奔波半天,又经历了险些失去儿子的大惊,宁辉亦是身心俱疲,虽然太医说小五会昏睡很久,但他还是不敢走开,生怕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小五又出什么意外。
他手掌撑着额头打盹,时不时起身把手指伸到儿子鼻前试探他有无呼吸。
没一会儿,外头通传说太子殿下来了。
“让太子进来。”
宁殊已经见过了方才给宁含栀瞧病的太医,进来行过礼,看见宁殊全须全尾的,但细看还是能瞧出些许狼狈,又心疼又无奈,从袖子里抛出一瓶外伤药给他。看着陷在被子里脆弱的幼弟,宁钰道:“父皇,儿臣想把小五接去东宫养着。”
话音一落,宁辉剑眉蹙起,但也没打断他,宁殊吹了声上扬的口哨,被宁辉瞪了一眼后,偏头朝着窗外逗鸟。
宁钰继续道:“小五带着伤回来,身子却是越养越差,每次去看他,也觉得他闷闷不乐,儿臣想,或许换个地方对他更好。”
他说的这些,宁辉都看在眼里,但是要把小五接走,是绝无可能的,若非祖宗建制,他早就把小五放自己寝殿里养着了,哪用得着来看他一回还得穿过两道门。
宁辉没说辞反驳,梗着脖子骂:“你自己有两个儿子还来跟我抢?”
“您现在就养一个还养不好。”宁殊补刀。
宁辉恼羞成怒,撸起袖子左右看看想找趁手的家伙什儿,骂着:“反了天了你,刚才那顿打轻了是吧?”
老三向来爱顶嘴气他爹,几个兄弟里就数他挨打最多,但是他的嘴好像根本不管自己身体的死活。
这回完全是仗着好大哥在面前,他有自信确定大哥不会让父皇再抽他一顿。宁殊边给自己擦药,边火上浇油说:“那不是父皇您,没有把小五养好嘛,大哥两个孩子可都是栋梁之才,还活泼可爱,壮得跟小牛犊似的,小五交给他定然也不是现在这病歪歪的样子,反正肯定比在宫里强,我看他出了宫精神倒还挺好的,连堂堂的禁卫军统领都敢刺杀。”
宁辉想到上一世小五也这样不管不顾地去杀杜蔚,心又往下沉了沉,他问:“可是你亲眼看见了?”
他在来的路上知晓陈踪在城门口中箭的事,但当时根本顾不上管这人的死活。
“我本来想请他喝酒,结果刚好撞见他捏着被拆掉的弩箭出来,随即听到禁卫军喊刺客,我立马和他交上手了,别说,小五的功夫真不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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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宁殊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儿臣可是把真凶捉拿归案的!”
本来宁殊和宁含栀就没有什么交情,方才在宁辉面前没有把这事儿给抖出来,已经算是念着兄弟之情,但是宁辉都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他便也不再隐瞒,添油加醋地说了,略过自己调戏自己亲弟弟的一段细节。
“所以老爹我真的不是强抢民男,只是想要把这个犯罪嫌疑人扣在我的府上而已,谁知道他就是堂堂五殿下呢?我也冤枉啊!”
“什么嫌疑人,那是你亲弟弟,你好好说话!”
彩蛋:
宁含栀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和三哥出宫了。
宁辉找到他的时候他中衣跨到了肩下,一只白莹的手正伸向那件薄薄的里衣,玉冠被摘了下来,头发散落着垂在胸前,还有一绺挂在肩膀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被嘻笑打闹的女子们围在其中,手足无措,那纯真的模样比花楼的姑娘还美。
宁辉眼前一黑,差点撅过去。
“宁含栀!”
喊大名带给宁含栀的恐惧不可谓不大,他下意识要下跪,但是姑娘们把他压得动弹不得,又不好对她们动粗,手脚碰哪里都不合适。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向宁辉的眼神倒有了两分求救的意思。 “去她们都拖开!”
宁辉下令,侍卫鱼贯而入,把屋子里的姑娘们都拉了出去,宁含栀跌跌撞撞地地坐起身,整理衣服头发,手忙脚乱的还弄不好,福瑞得了宁辉的眼色过来帮忙,宁含栀这才有空还偷偷抬眼看他爹的神情如何。
——估摸自己能不能逃过一顿打。
衣服被整理得体后,福瑞公公还手快地帮他梳头发戴好玉冠,宁含栀乖乖站在原地,其实心里恨不得挖个洞藏里面。
三哥说带他出来喝酒,他哪里晓得是来这种地方。
对了,三哥呢?
宁含栀转头找找,只看见方才都关拢的窗户正大开着,夹缝处挂着条衣角,可不就是他三哥的……
“别找了,那狗崽子听到风声就跑了,就你还傻乎乎的让这些女人坐在你身上!你才多大就来?”说罢,宁辉发觉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不管多大都不准来!都跟你三哥学了些什么……”
宁辉说着说着火气就忍不住了,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赫然握着分明在就已经被宁含栀藏起来的戒尺。
注意到他因为震惊而略微放大的瞳孔,宁辉故意使坏,拿着戒尺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敲,缓缓朝他走过去。
“就是你藏起来的这根,不是朕找不到,是之前不想揍你,你自己说说,这次该不该打?”
“该打。”
他是学不会三哥的油嘴滑舌,挨打就受着,好在这是在外头,父皇给他留了面子,没让他去衣。
22. 一言蔽之
宁殊突然想起进京时,陈踪在自己面前阴阳怪气那两句,道:“可能是陈踪哪里惹着小五了吧,进城的时候他还在我和老四面桥嚼舌根子,说刚回京的五殿下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心气儿高云云。”
“陈踪背靠世家大族,武功不错,带兵马马虎虎,也没犯过大错,就是好色,且小心眼儿。”宁钰说道“好色”二字时,宁殊向下扯了扯嘴角,鄙夷道:“就他那长相,那不是好色,是猥琐。”
“你俩也差不了多少。”宁辉毫不留情地拆台。
说罢,他吩咐福瑞:“去传陈踪入宫,再去把小五回宫那日和陈踪一同去的禁卫军都审一遍。”
宁含栀自回京城以后,便再没有出过宫,哪里能和陈踪有矛盾?要么是上辈子结下的仇,要么就是回京那天,还是自己特意嘱咐让陈踪亲自去接人的。
他摸摸宁含栀的小脸,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道:“受了陈踪的欺负,你告诉父皇便是,父皇给你出头,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要是禁卫军把你捉住,或者他们的刀枪伤了你,你要让父皇心疼死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赵嘉没教过你吗?”
宁殊又补刀:“古人云‘子不教父子过’,哎哟您倒是捡着个大便宜,人家赵将军不仅给您养儿子,还得给您背黑锅。”
宁钰赶在他们老爹打人前把老三给拽出去关外面了,“去暖阁等着。”
回到卧房,宁钰先是听见水声,绕过屏风便瞧见父皇刚拧了帕子,正给小五擦脸。
他倏尔顿住脚步,放缓呼吸。
望着父皇的双眼,他从中看出的不止爱怜,还有愧疚。
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一切,宁钰都看在眼里。他是长子,经历了宁辉从登基到掌权的全过程,从腥风血雨中走到那个高位,愧疚这般属于普通人的感情,是不会存在于一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心中的。
宁钰缓缓走上前,小声道:“父皇,儿臣觉得,您和从前不一样了”
宁辉抬眼,和太子四目相对,反问:“何处不一样?”
“说不上来。”宁钰耸耸肩。
宁辉把的眼神重新落回小五身上,道:“你要把小五接去东宫,朕是绝然不会同意。他回来后整日里闷闷不乐,不是发呆就是睡觉,朕也是看在眼里的。方才朕想了想,他年纪还小,等身子养好,明年春天,便去国子监读书吧,或许还能交到朋友。”
“父皇考虑得周到,但儿臣认为,还是要听听小五的想法。”
宁含栀昏睡到翌日清晨,准确说,是疼醒的。刚找回神智,他就翻身侧躺蜷缩起来,胸口疼得好像被人拉去表演了胸口碎大石,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才发觉自己在玉纯殿的卧房里。
“殿下,您醒了?”床帐外传来夕颜的声音,宁含栀想开口答应,但他实在是太痛了,只发出哼唧声。
夕颜掀起床帐,见他窝成一团,以为昨日在宫外遇见歹人是以惊魂未定,安抚道:“殿下别怕,您回玉纯殿了,没有坏人。”
这是窗户从外边拉开,赫然是宁殊笑眯眯地探进来个脑袋,“哟,小漂亮醒啦~”
“你……嗯……怎么在……”宁含栀说话艰难,宁殊不等他问完便答:“老爹让我给你赔礼道歉,结果你迟迟不醒,我只能一直在这里候着,五皇子殿下。”
见他一直捂着胸口,宁殊一抬腿侧身跳了进来,啪一声收了折扇别在腰后,朝宁含栀双手作礼,道:“昨日我眼拙,没把五殿下认出来,还请宽恕。”
宁含栀:“……”
三哥给自己行礼,合适吗?三哥有没有把在茶楼看见的事情全部告诉父皇?
宁含栀脑子里诸多疑问,那呆呆的神情,看得宁殊心痒痒,干咳两声说:“昨天你闭了气,可是我把你救回来的,诚然,亲兄弟之间不必言谢,我不记得你欠我条命,那你也不记得我摸过你的……怎样?”
反正都是男人,脚被摸了就摸了呗!
宁含栀点头:“成交。”
宁殊美滋滋地摇着扇子去宗政寺,打算去问问已逝惠妃娘娘的娘家可有什么侄女一类的,他得前去结交一下。
送了宁殊离开,夕颜便让流云淡云进来为小殿下梳洗,又去小厨房盯着药膳和药汤。
淡云和流云两个丫头叽叽喳喳,“小殿下,您可吓死奴婢们了。”
“是呀是呀,昨天瞧见皇上抱着您回来,您又昏迷不醒,奴婢还以为……”
淡云及时住嘴,还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呸呸呸,小殿下吉人天相!”
宁含栀被服侍着吃了不好吃的药膳,又喝了碗苦到舌头发麻的药汤,坐在窗户边发呆。
一直到宁辉上完早朝过来,他都没动弹一下。
“儿臣参见父皇。”
他起身行礼,被宁辉拉住,按着他坐回榻上。
宁辉开门见山道:“我以巡卫不察的罪名罚了陈踪的俸禄,年底官员考评的时候还会贬他的官阶。他对你出言不逊的事老三已经告诉我了,但你是堂堂皇子,怎能用偷袭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朝堂官员,这一回我给你料理了,绝不准有下次。”
宁含栀默不作声,宁辉又问了一遍:“可还敢再犯?”
宁辉想尽量早一点干预宁含栀的想法,以免哪天杜蔚刺激到他,他提着剑就上门杀人,语气不免有些严厉。
然而在宁含栀的耳朵里,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说,就能惹怒父皇,然后胸口又被踹一脚。
现下他的身子,恐怕挨一脚就能断气,也算爽快。
宁辉见他低着头不说话,虽然心有不满,但是想着这崽儿是看见他三哥挨打都会被吓得闭气的,也不敢再强逼,打算循序渐进。
于是他从头说起打算送崽儿去国子监上学的事。
结果才说道太子哥哥要接他去东宫住,他突然抬起头,险些撞着宁辉的下巴,怔怔地盯着他。
“您说……要我去……大哥那里?”
宁含栀以为宁辉要送他走。
上一世,以命抵命,这一世,被逐出门。
所以,自己只要犯了错,是没有得到原谅的资格的。
宁辉一开始看见这孩子如此震惊,平日里对自己冷冷淡淡的,还以为他在为了能不住在自己寝殿旁而惊喜,宁辉还觉得有些失落。
可孩子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宁辉才后知后觉,小五以为自己不要他了。
——分割线——
【现代AU,宁辉不在家遇上半夜雷雨天气别墅停电,宁含栀黑暗恐惧症发作】
宁含栀今天超生气,因为爸爸爽约了家长会。
明明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说好,这周五他要亲自来给自己开家长会。周二出差去,出发之前还承诺一定会在周五这天赶回来。
但是他没来,全班只有自己的爸爸没来。
同桌的小胖还问他:“你爸爸是不是和情人约会去了,今天是七夕情人节。”
宁含栀瞳孔震惊,一边说不可能,一边又给他爸发信息:
【爸爸回来了吗?】
【爸爸在做什么?】
【你现在回复我,我可以原谅你。】
两分钟后,宁辉回复:
【宝宝乖,爸爸临时有工作,但保证一定在晚上八点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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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宁含栀气得直接把手机给摔了个四分五裂,满肚子怨气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还把座机的电话线给剪了。
晚上管家让他下楼吃饭他也不去,他就坐在窗台上,看宁辉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看他会不会带情人回家!看他的情人是男是女!
但是他爸一直都挺忙的,仅有的休息时间也被自己霍霍了,应该没时间找情人,难道是……他秘书拉皮条?
宁含栀越想越离谱,想给大哥打电话告状吧,但是手机碎了,电话线剪了,在爸爸回来哄自己之前,他坚决不出房门!
而宁辉此刻还在回来的高铁上,由于此次出差遇上了贵人,宁辉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就临时搭上这条线签了个大单。
管家刚打电话说小少爷非常生气,这在宁辉的意料之中。
他一早就准备好了礼物,打算回家哄哄,是以小五刚才发消息过来他也没有多说,毕竟隔着网络说不清楚,这孩子又是惯会多想的。
晚上八点,刚下高铁,上了家里来接他的车,宁辉解开领带丢在一边,闭目养神,待会儿哄孩子也是场硬仗。
刚有些迷糊,手机响了,是管家来电,说家里因为雷雨天气停电了,电工正在抢修,但是小少爷不愿意开门。
宁含栀有特殊恐惧障碍,一旦自己独处黑暗中就会发作,表现为过度紧张、惊恐、呼吸困难甚至会有濒死感。
宁辉吩咐司机开快点,他还想着宁含栀有手机,他的房间里还有备用电源,应该会自己打开。
然而他不知道宁含栀的手机已经被他自己摔烂了,停电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台上,看着一道闪电劈下来,屋子里的灯瞬间全部熄灭的同时外面传来爆炸般的雷声。
未知带来的恐惧,远远超越黑暗本身。
宁含栀抱着自己的身体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偶有闪电的白光在很短的一瞬照亮屋子,墙角的落地灯的影子被拉长得像狞笑的怪物,床底的黑暗里好像还有东西在爬……
门口响起管家的声音,但是他没有力气去开门了……
宁辉到家的同时,管家刚把宁含栀的门撬开,宁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顺着佣人手里的光线看去,宁含栀已经晕倒在地上。
“小五!”
宁含栀的恐惧症在家里发作过四回,佣人们也都系统学习过对他会出现的症状的急救方式,所以很快宁含栀就苏醒了。
一睁眼瞧见爸爸,宁含栀委屈地钻到他怀里,小声喊了句“爸爸”,还带着哭腔,宁辉心都软化了。
此时供电系统已经被抢修好,房间里恢复了灯火通明。
宁辉抱起宁含栀,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接过佣人递来的热毛巾给他擦擦脸,然后又用小毛毯把他裹住,像抱小宝宝一样,让他躺在自己臂弯里,轻拍着他的后背,由着他慢慢哭。
这个时候,宁含栀是不会听话的,只有给足他安全感,等到他哭累了,才能进行沟通。
“爸爸给宝宝道歉,不应该为了生意不去宝宝的家长会,宝宝原谅爸爸好不好?”
宁含栀虽然没有哭了。但是哭嗝还没停,抽抽搭搭地问:“今天……是七夕,你……有没有……和情人约会?”
宁辉皱起眉,“我没有情人,以后也不会有,爸爸每天的休息时间用来对付你这个宝贝都不够,哪里还敢想其他的。”
“那,为了生意爽约,我可以原谅你。”
宁含栀搂着宁辉的脖子,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胸膛紧贴着爸爸的胸膛,一个完全依靠的姿势。
宁辉偏头亲了亲小宝的侧脸,亲一口还觉得不够,又亲了一口,“谢谢你,宝宝真好。”
23. 温情时刻
意识到孩子对自己失望到认为自己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让他远离自己,宁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揽住宁含栀的肩膀解释,将自己和太子的谈话尽数告知,随后便在宁含栀后背抚摸着顺毛,留时间让他慢慢想。
宁含栀心里的悲愤倏地泄了,甚至为自己误会了父亲的心意而感到愧疚。
他像一只胆小的蜗牛,有一天突然被捧进温暖湿润的小盒子里,没有烈日,没有可怕的天敌,但他依旧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闻着新鲜清甜的白菜味,才敢缓缓探出头来。
既然父皇想让自己去上学,那就去好了,在哪里打发时间对他而言都一样。
“父皇,我愿意去国子监上学。”
他仰头朝他父皇看去,一双猫儿眼因为抬起上眼睑更圆润,湿漉漉的泛着光。
头一回体会到和小五平静沟通的快乐,宁辉连声说好,开始说起另外四个儿子上学时候的趣事。
“你二哥去了一个月,连自己名字都还不会写,整天就拿着木剑木枪呼朋唤党去打架。你四哥呢和老二是相反的,他就是个古板的小先生,只要有书看,天塌下来都不抬头看一眼的。固安王,也就是你十二皇叔,他的世子和老四差不多大,在一个院子读书,但是那孩子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竟然往你四哥的砚台里面放臭虫,你四哥也不理会,把虫子丢掉继续写字。可同样年岁的老三不是这般温吞的,当即撸起袖子和固安王世子打了起来,但没打过,他又哭着去找老二帮他们出头。”
宁辉抱着小儿子回忆着,“那时你二哥十岁,正是顽劣时,吆喝上他们院里十来个差不多大的,提着木剑木枪,有的甚至拿着镇尺就过去了,固安王世子也召集起十多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据说双方剑拔弩张。”
说到此处,宁含栀的好奇心完全被吸引起来了,这还是两世以来他头一回听到哥哥们童年的趣事。
“双方好歹都是这京城里的权贵子弟,就算要打,提前也得先掰扯掰扯对错,也就这时候,你太子哥哥赶了过去,把两边分开。他素来公正,听老四讲完来龙去脉,又问固安王世子是否属实。那孩子虽然调皮,但也是敢作敢当的,当即承认了。于是你太子哥哥先把你三哥二哥教训了一顿,又修书一封送去了固安王府,当天固安王就携着王妃进宫请罪。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各自领回去教训就行了,大人犯不着参与。诚然,参与不参与的,朕说了算,若朕不是皇帝,是比固安王品阶低的官员,那就由固安王说了算。”
宁辉顿了顿,揉上宁含栀的发顶,道:“是以小五在皇城里,谁也不必怕,有父皇给你撑腰呢,等你长大参政,就没人再敢欺负你。若是你三哥那个混不吝的不懂规矩,你就告诉我,或者告诉太子老二老四,都行。”
宁含栀的指尖有些许颤抖,用力攥住袖子一角掩盖。
这样一番话,他在上一世到死都没听到。
其实在师父去世前,宁含栀一直都在尝试得到父皇的认可,即便没有宠爱,就算是承认自己是他的儿子,能温和地听自己喊他一声父皇,接过自己倒的茶,宁含栀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父皇那样伤他的心,到死时,说他心里没有恨是不可能的。
或许命运弄人就是这般,他费尽心力想得到时,它如虚无缥缈的幻影,他绝望放弃时,它却滚烫又浓稠地朝自己袭来。
烫得他胸膛都有些疼。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当对父皇的一番剖白做出些许回应,可是烙印在灵魂上的痛苦逼得他不愿意直面。
宁含栀麻木地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干巴巴地说:“原来兄长们幼时和我也差不多。”
宁辉不敢逼迫他什么,压下心里的些许失望,顺着他的话往下问:“小五在边关是怎么长大的呢?和爹爹说一说好不好?”
“好。”
宁含栀讲了和村庄里的小孩打群架,讲了自己偷偷剪了师父的胡子被暴揍一顿,讲了五岁的时候和师父一起去打猎结果自己玩得太兴奋尿了裤子,连带着师父的裤子也一同湿透了。
宁辉笑得前仰后合,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宠溺道:“你啊你,也是个小淘气,这些年辛苦赵嘉了,等他回来,我得敬他一杯酒。”
前世师父可没回过京城。宁含栀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宁辉以为他冷,便从一旁扯过小毯子披在他身上。
“方才说了这么多,还有一桩正事没做。”
宁含栀看向他,眼里充满着疑问。
只见宁辉走出去,向福瑞要了个什么东西,进来时宁含栀瞧见他手上多了一根约莫有半掌宽的戒尺,黑漆漆的,分量应当不轻。
宁辉拿着戒尺在掌心敲了敲,道:“子不教父之过。以你这般爱冒险又冲在前面的性子,做将军可乱敌阵脚出其不意,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哪用得着堂堂皇子亲自涉险?伤及自身,该罚二十下。这些道理,我没教过你,是我的过错,其中我该承受十五下。”
说罢,宁辉撸起袖袍露出左臂,抬起戒尺就狠狠抽上去。他对自己毫不留情,每一下都发出响亮的“啪”声。
看他拿起戒尺,宁含栀又惊又怕,可这一下下都打在父皇自己身上,把他看傻了。
子不教,父之过。
短短六个字,宁含栀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父,子,自己终于得到父皇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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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等宁辉手臂通红了,他才想起来要拦。可他刚直起腰准备起身,宁辉便往后退了两步,“小五别动,等我打完。”
说罢宁含栀还要来拦,他便道:“你走一步我就再多打一下。”
宁含栀:“……”
真打啊……
等啪啪啪十五下打完,宁辉竖起胳膊给宁含栀看。
他每一下都落在同一个地方,一条深红的印子横亘在小臂上,有几处已经浮起了血点。
“小五,这是我作为父亲没有教好你应受的惩罚,因着我要批改奏折,也不好让官员看见,所以打在小臂上。小五,你要打手掌还是……”
想起上回宁辉直接用柳枝抽自己鼙鼓,宁含栀果断选择:“手掌!”
等等,他可以选择不挨打吗?
“啪!”
容不得他多想,戒尺已经落在掌心。为免他想躲,宁辉还捏住了他的指尖,完全像管教三岁小孩儿那般。
刚感受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紧接着又是一下。宁辉很干脆,说打就打,宁含栀不过倒抽一口凉气的功夫就火速打完了。
宁辉松开他的手指,把戒尺丢在一旁,转回身,他却还保持着手心向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乖宝,是不是疼得紧?”
宁含栀木讷地摇摇头。他感觉得出来宁辉打的这五下是收了力的,何况相较于上战场和入天牢受的伤,这又算的了什么?
让他意外的是,父皇竟然会这般……耐心慈爱地管教自己。
他是在做梦吗?
不,掌心的疼痛在提醒他,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父皇真的成为了他前世憧憬中的父皇。
宁辉捧着他的手吹了吹,又把福瑞喊进来。
“药。”
来之前他就让福瑞备好了最好的伤药,亲自把药膏涂到宁含栀的掌心。
“父皇,您的手臂……”在宁辉惊喜地眼神里,宁含栀说出后面几个字:“让福瑞公公给您上药吧。”
宁辉本以为小五会因此亲近亲近自己,见他这样不愿接触自己,不免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应了声好,坐到一旁由福瑞上药。
宁含栀这才瞧见,父皇打自己可比打他这个儿子实在多了,这才一会儿,那红楞子上遍是紫红的血点,这让他很是过意不去。
察觉到儿子带着歉意的眼神,宁辉趁热打铁,问他:“以后还敢不敢亲身涉险了?”
“不敢了。”
宁含栀乖乖地回答,湿漉漉的眼睛就盯着宁辉的手臂瞧,宁辉心里别提有多美了,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道:“小五真乖。”
24. 兄弟同心
宁殊出了永乐宫后并没有如他所说去宗政寺,而是掉头走向琅嬛宫,他母妃那处。
本以为如从前那般出趟远门回来陪着母妃聊两句家常就走,却不想辰妃竟然屏退宫人,留他单独说话。
辰妃神色严肃地问:“你可知数日前宫女自焚一事?”
“听说了两句。”宁殊抿了口茶,不以为意。
辰妃一巴掌拍宁殊手上,力道大得险些叫他把杯子砸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他母妃手上的茶水,不慌不忙道:“幸好这茶已经放凉了,否则烫着您才是罪过。”
“你还贫!”辰妃把帕子抢走丢到一旁,十分焦急,“你知不知道我们母子俩差点就见不到面了!”
宁殊呼吸一顿。
辰妃急躁强势,但爽朗正直,同住的舒嫔和悦嫔又是温柔的性子,她们三人这么多年来从未红过脸。自从惠妃仙逝后,宫中再未入新人,众嫔妃也纷纷不争不抢,可比普通的家宅后院还平静。
辰妃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宁殊不得不注意,“您细说说?”
“自焚的宫女叫程露儿,舒妃进宫时带来的,不太起眼,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对她没多少印象。可就在前些天,不知她怎的得罪了五殿下,听说五殿下点名道姓要来找她,还被急得吐血晕过去两回。我听说了,便打算先把她给关起来审一审,免得陷于被动。谁曾想,青黛竟然在她的屋里找到……厌胜之物!”
最后四个字,辰妃只做了个口型。
在南朝,搞厌胜之物是重罪,何况,程露儿房间里找到的,还诅咒的是当今皇帝。
“我当即就把它烧了,你说这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说得清楚吗?我逃得了吗?”辰妃到如今都觉得后怕,事发那几天更是整夜整夜睡不着,生怕一闭眼自己就已经在冷宫了。
宁殊把自己听到的和母妃放在说的合在一起过了一遍,问:“她真的是自焚吗?”
辰妃与他四目相对,缓缓摇头,“后殿住着不少宫女,偏偏那时没有一个人瞧见怎么起火的,那火也没扑灭,活活把后殿那一片烧空了。”
“父皇那边是如何处置的?”
“只下旨除了程露儿父亲的官爵,家产充公。”
宁殊点头轻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又问:“那此事应当是父皇做的,程露儿这人定然有问题,但是父皇碍于什么,不好大张旗鼓……”
那小五又是怎么一眼就发现宫女有问题的呢?宁殊摸了摸光滑的下巴。
辰妃警觉道:“是不是五殿下做的?你瞧啊,程露儿在宫里这么些年都安安分分的,偏生他一进宫,见着人就又吵又闹的,引起别人注意,去查她,这样就能查出那个东西,扳倒我,你自然也起不来了,他就少了一个对手!”
宁殊挑了挑眉,没忍住偏开头笑了。
“笑什么?!你老娘差点被人整死了!”辰妃气得直掐他胳膊。
“母妃,您听我说,那个程露儿潜藏在宫中多年,突然下手,目标是我们母子,但指使的人定然不是小五。”宁殊握住他母亲的一双手娓娓道来:“您只想着要害我们的人是为了夺嫡,可是大哥还在呢,谁能动摇他在朝堂的地位?您儿子这两年搞经济新政,多少会被他们贪污的银子被搬进了国库,有些官员啊,可是恨不得把我和老四千刀万剐呢。”
辰妃瞳孔一缩,“你们背后可是有陛下支持的啊……”
“可不嘛,否则我和老四早就悄无声息死在外面了。自参政后,我和老四身边的侍卫就换成了父皇的心腹,明里暗里的刺杀挡下无数,他们和铜墙铁壁似的,刺不破他们,那些人定然就想法子从宫中下手了。”
“那……这些事你怎么从未与我讲过!”辰妃一直以为她在外头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谁曽想他竟然真的在其位谋其政啊!这还是她那好吃懒做见色忘性的儿子嘛?
宁殊晃了晃半空的茶杯,可宫人都出去了,晃半天茶杯里还是空的,他只能自己起身给自己添上热水,继续道:“说了也只是让您徒增忧虑罢了,只是现如今他们手伸得越来越长,母妃行事应当仔细小心,尤其是在宫人的管教上,更需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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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思,凡是有不对劲的,可千万不能轻易放过。”
辰妃哼了一声,摆着谱:“我可是在宫里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出门在外可得小心。”
说到这里,她攥起拳头朝着宁殊胳膊狠狠来了一下,“以后你可收敛些!总是去招蜂引蝶的,你瞧这次,招惹到自己弟弟!”
辰妃越说越火大,拳拳到肉,“怎么没让你爹抽死你!”
宁殊哎哟大叫,“伤!我身上有伤!母妃饶命!”
见他叫得凄惨,辰妃住了手,眼神还是凶巴巴的,质问他:“虽说那些官员有陷害你我母子的理由,但你怎么就笃定不是五殿下做的?该不会是你见他长得好看……”
“我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宁殊又把那日的来龙去脉重复了一遍,当然,也省略掉了他调戏宁含栀那一段,“您想想,我什么时候带过人回王府,就这一次还因为我怀疑他的身份想先控制起来,谁曾想这小漂亮竟然是我弟弟!”
“听你的语气还觉得可惜?”
“当然可惜了。”宁殊腹诽着,嘴上道:“我听说他打仗带兵很是诡变,可在父皇面前,却是……像刚出生的牛犊似的,横冲直撞,又有些别扭,啧,父皇可有得折腾咯。”
只要不是家里乱起来,辰妃的忧虑就散了大半,但还是叮嘱着:“以后行事千万小心仔细,回回你出去都和老四一起,心里也要有防备才是……”
“娘,您别多想。”宁殊打断她,“老四就是个只讲律法的书呆子,轴起来可是连父皇的话也不听,正因如此,我和张尚书的政策才能在他的严格监督下顺利推行下去,他最擅长和那些贪官死嗑律法,从他们嘴里抢出银子来。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恐怕也难有合作这般默契的,以后这些猜忌之言您莫要再说了。”
本来宁殊来一趟是和母妃闲聊,却不想竟然晓得这么个消息——宫女自戕始于小五见她一面,终于父皇一手料理此事。
宁殊越发觉得这个幼弟让宫里有趣起来,猜想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都不会无聊了。
25. 烈焰焚身
经过上次一事后,宁辉掌握到了和小儿子沟通的窍门,虽说宁含栀在他面前依旧不爱说话,有些拘谨,但至少比刚回京城时少了疏离,父子俩的关系前进了一大步。
宁辉趁热打铁,每日都来玉纯殿,有时是一起用膳,也不让福瑞夕颜布菜,他亲自给小儿子夹菜,默默观察儿子的口味喜好。
闲暇时,两人各自捧着书看,宁辉注意到小孩儿的眼神总是偷偷往自己这边跑,自己翻一页书,或者伸手端茶,都把他吓得一缩。
宁辉干脆把小孩儿抱到自己身前坐着,胸膛紧贴着瘦弱单薄的身子,他总是用左手搂住小孩儿的身体,生怕坐不稳似的。这样过分亲近的姿势能让宁辉感受到小孩儿僵硬的后背逐渐放松,最后整个人都赖在自己怀里,甚至会毫无防备地歪头靠在自己肩颈处呼呼大睡。
宁含栀对自己这种行为感到可耻,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大白天在父皇怀里睡觉,竟然比夜晚还好眠,好几次刻意保持清醒,可只要父皇的手掌在自己身上轻轻拍打两下,他立刻就失去意识陷入沉眠。
他气虚体弱,每日巳时起,酉时睡,下午也总是要再睡一个时辰才能保证下半天有精神。
白天躺在床上时,几乎不过两刻钟就会醒一次,宫人们知道他觉轻,一旦他就寝后都不敢在卧房方圆三丈内走动。
奇怪的是,他只要背靠着父皇睡着,醒来时,要么横躺在他怀里,要么直接被抱去了床||上,扭头一看,父皇还和他躺在一起,而他竟然对这些全然不知。
好像浅眠惊悸的毛病不药而愈,人也是肉眼可见得精神了许多,脸色不至于总惨白着了,宁辉为此志得意满。
还有二十日就过年,他把年底的一应繁杂事务全部甩给太子,大有放权的意思,惹得文武百官又是好一番猜测。
只有吭哧吭哧干活的宁钰知道,他爹只是正沉浸于亲手带孩子罢了……激情得仿佛是头一回当爹。
虽说宁钰一直是按照储君来培养的,但是突然接手年底的官员述职、年末考评、财政清点、年节安排……事务又多又杂又细,也不免手忙脚乱,时不时就得让宫人把他父皇请回明德殿,或者自己搬着折子去玉纯殿。
这样来回跑着,大家都嫌麻烦,宁辉干脆把宁含栀抱去明德殿,给太子答疑,顺便还能教宁含栀写字画画。
宁含栀在画画上没什么天分,更愿意练字,偏偏宁辉在丹青上颇有心得,来劲儿了似的非要教,宁含栀被烦得在纸上画王八。
宁辉笑了笑,也不打断他,去另一张桌案上铺纸落笔,在宁含栀画第三只王八在没水的河里游泳的时候,他对宁含栀招手:“过来瞧瞧?”
宁含栀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搁下笔,心想,上一世自己可是从未见过父皇离了龙椅高座的样子,他听说过几个哥哥启蒙皆是父皇亲自教导,他从不敢自己会得此对待,期盼的也只是父皇能问自己一句冷热。
可切身体会这沉重的父爱,才知道哥哥们小时候应当也不容易。
哪天得向二哥讨教一下,他这样坐不住爱练武的性子,是怎么忍受的……
走到宁辉旁边,宁含栀本来兴致缺缺,可看见画的一瞬他睁大了眼睛——画上的赫然是他自己,正不情不愿地画着王八,嘴巴还嘟起来夹着一支笔,神情好似娇养着长大的小公子在对父母撒娇。
宁辉对这幅画十分满意,记得上一世他让几个狗崽子替他画下小五,结果都找理由推脱,以至于自己梦里的小五也只有个模糊的身影,不论坐或跪,头永远是低着的。
他望着画想起上一世的遗憾,宁含栀想起的,更是痛苦。
那日他还未看清画像上母妃的样子,画像就被掷入火中烧成灰烬。
火舌舔上母妃的裙摆、身躯、相貌……这算是他第二次失去母妃,肝胆俱裂般的疼痛好像从体内炸开。
“啪嗒——”
一滴泪掉下来砸在宣纸上晕染开,宁辉心头颤了颤,扶着他坐下,又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宁含栀的眼神还落在画像上,只是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中复杂,原来自己在父皇心里是这般模样,原来,父皇也会为自己画像……那为什么上辈子,他想要一幅母妃的画像,他都不给。
宁殊发觉了这父子俩的异样,正要起身过来瞧,宁辉对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别插手。
“乖宝不哭了好不好,只是一幅画而已,以后父皇经常给你画好不好?”
宁含栀努力忍着不哭,可是宁辉越哄,他就越忍不住。
每当他对宁辉放下戒备时,总会有事物勾起他前世的痛苦的回忆,两世的父皇十分割裂,宁含栀甚至想,前世那一切是否只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就不要回望梦里发生的一切……
他身体不好,抽泣起来便喘不上气开始头晕,坐着还往一边倒,宁辉随身带着太医炮制的药丸,倒了一粒在掌心,等着他张嘴服下。
可宁含栀缓缓地抬起手,颤巍巍地从宁辉的掌心捡起药丸放进自己嘴里,随即从宁辉怀里挣脱出来,靠在冰凉坚硬的椅背上独自闭目养神。
宁辉的手还保持着喂药的姿势,回想着自己方才哪句话又招惹到小祖宗了。
可宁含栀的痛苦,是难以说出口的。
平武四年佛诞节,众皇子公主在宫中齐聚,参加家宴。这宫里只有宁含栀和太子没了母亲,太子已然成家,孩子都有了两个,是以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与这热闹隔绝。
娘娘公主们敷粉戴簪,眉心点妆,宁含栀坐在最末的位置,忍不住想,若是娘亲还在,那她是什么模样?可还是容貌倾城?
宁含栀闷头喝酒,在一片欢声笑语、父慈子孝中,对母妃的思念到达了顶峰。
第二日他便去了永乐宫求见陛下,宁辉一如寻常冷冷淡淡,他直说了想要一副母妃的画像。
不料宁辉骤然大怒,“若不是因为你,惠妃怎会早早离朕而去?念在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朕不曾将此事迁怒于你。往后你休要再提此事!”
宁含栀不甘心,膝盖一弯砸在地上,“恳求父皇赐儿臣一张母妃的画像。”
宁辉双目微合,冷哼一声,“你无功无劳,凭什么请赏赐?朕最后说一次,出去。”
他的语气从暴怒到冷漠,宁含栀便知道父皇是铁了心不会把画像给自己。
其实进宫之前他就想过多半是这个结果,但遭到果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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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时,他还是很难过。
执念便是,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
宁含栀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立功,去宜南剿匪!
用功劳换取母妃的画像!
宜南处在京城与西南的交通要道,因其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数年来强盗猖獗。因南朝繁荣富庶,那强盗也只夺部分财物,不伤人性命,地方官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队也只当是交过路费。
回去后他便喊上了赵熙凌寒,再带上他们在军中熟识的弟兄,一行不足十人便骑快马负刀枪奔往宜南。
到那儿一打听才知道,强盗有三伙,其实都是附近村镇的好吃懒做的汉子,整日想着如何不劳而获,天降大财。也不知怎的突然有天开了窍落草为寇,要武功没武功,只有些蛮力,兵法更是未曾涉猎,不过是占了地形的便利,才猖獗数年。
宁含栀当下便有了主意,他和赵熙带着三人乔装成商户,把强盗引出来随即擒住,再由他们带路去端老巢。
他利用五皇子的身份先和当地县令打了招呼,借了二十五个衙役。不过五日的功夫,这近两百的三伙强盗就被剿灭了。
宜南县令就差把宁含栀供起来,走的那天百姓们还敲锣打鼓地出城相送。
回了京城,宁含栀兴奋地直奔永乐宫找他父皇。
他一进殿便瞧见桌案上摆着一副展开的画,心跳陡然加快,虽然他离得远,那画平铺着,他并不能看见画的是什么,但是猜想那应当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
成功了——不枉他那几日爬山崖钻老林。
宁辉也不让他起身,翻开宜南县的折子念着县令上的折子,字字句句都是对宁含栀的夸赞。
宁含栀哪里有心思听这些,只等着父皇念完快把画像赏给自己。
折子合上,宁辉问他:“你可知皇子私自带兵出京,是何罪?”
宁含栀懵了,脑子里嗡一声,他不管自己有罪无罪,道:“儿臣私自带兵,请父皇定夺惩罚。但功过单论,儿臣此行不亡一兵一卒,便解宜南多年匪患,是为大功,请求父皇将母妃的画像赏赐于儿臣!”
宁辉起身,将画像举起,踱步到宁含栀面前,道:“朕觉得,功过相抵便罢了,朕不罚你。但是你想要什么,可以无视军令律法,无视君父之言,都一定要达成目的。现下你想要的只是一幅画像,若往后你想要坐上皇位,可敢弑君?”
“儿臣不敢!”宁含栀伏地磕头,“儿臣什么都不要,只求一幅母妃的画像,以解思念之请,求父皇成全了儿臣!”
只听“哗啦”一声,宁含栀心头一颤,抬头便看见宁辉将手中的画像掷入火中。
宁含栀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化为一片灰烬。
在外候着的福瑞听见殿内的动静,心中不忍,将头微微偏开。忽得门打开,只见五殿下面如金纸,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右手的袖子已经被烧掉了一半,半个手掌血肉模糊。
他心中大惊,走上前去,轻声问:“殿下,可否需要人送一段路?”
宁含栀摇摇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多谢福公公,不用了。”
他哪里配……可别再连累了无辜心善的人……
26. 时机未到
宁钰十分无奈,不晓得这父子俩之间到底有什么隔阂,方才还好好儿的,这会子又气着一个。
“父皇,总这样惹哭小五也不……”
宁钰刚开口,宁辉就警惕着盯着他,“别想把小五从我身边带走!”
宁钰:“……”
宁辉赶紧把小五抱去了里间躺下。
太子跟着进去,劝道:“近来小五和您亲密不少,只是这孩子心里头藏着事儿,您好像也藏着事儿,要不找个机会说开,父子之间的关系和治河一般,堵不如疏,否则哪天堤坝崩溃,就无可挽回了。”
这些道理宁辉不是不明白,只是他觉得此时不是时机。前世的他亏欠小五太多太多,贸然说出自己亦是重活一世,只怕小五会不管不顾地逃离自己。
他不敢赌。
“再等等吧。”他说。
宁钰点点头,又道:“临近年节,宫外可热闹,小五从未去体会过,他这个年纪正是跳脱的,正好您有空,与其拘着人家在这屋里写字画画,还不如出去玩一玩。”
宁辉是个强势的皇帝,但几个孩子年幼时,他也没少带着他们出宫去玩,宁钰这么一说倒是提醒自己,小五还没在京城逛过,这年节的热闹,可不能让他错过。
宁含栀睡了不到一个时辰醒了,一睁眼便看见他的父皇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自己。他心中一暖,忽然又想起晕睡前正和父皇闹别扭呢。
他闭上眼,把头偏向了里侧。
这般态度,在宁辉的意料之中,他在幺儿这里吃瘪的次数多了,也生不起气来,还笑吟吟地俯身过去拍了拍宁含栀的脸,和他商量着:“要过年了,现下皇城里热闹得很,有花灯街市,各类小吃,说书唱戏,不如挑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父皇带你出去玩一玩吧!”
宁含栀扯过被子罩在头上,反正就是“不听不听”,若说普天之下谁敢在九五之尊面前如此无礼,也只有这位五殿下了。
五殿下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有点恃宠而骄。
宁辉还乐呵呵的,会耍小性子的小五可比木讷无魂的木偶让人放心,他伸手把被子给拽了下来,继续劝道:“父皇年轻时也去过漠北,那边过年和京城可有许多不同,乖宝还没见过京城的新年,从腊月初一直热闹到正月结束,每日都有新花样……”
他在宁含栀耳边絮叨,从年节习俗讲到小吃风味,大有宁含栀不答应他就不停下来的意思,宁含栀听得心烦,也有些心动,一蹬腿踹了踹被子,扭头瞪着宁辉:“要我去,您得许我一样东西。”
“好,许!乖宝想要什么?”
“一幅母妃的画像!”
笑容僵硬在宁辉脸上——他明白为何小五突然同自己闹别扭了。
宁含栀以为他不答应,推开他的手大骂:“骗子!”
在外间的宁钰和福瑞相视一笑,南朝开国以来最铁血手腕的皇帝终于也有自己不敢惹的人了。
稍后里头立刻传来宁辉的声音,“福瑞,马上去朕的寝殿,把惠妃的画像取过来。”福瑞得令,小跑着去把画像取来捧在宁含栀面前展开。
这幅画像便是上一世被宁辉烧掉的那幅,宁含栀一见,便情难自抑。上一世还未来得及细看,画像就被投入火中化为灰烬。他跪起身膝行到床边,朝着画像伸出手摸了摸惠妃的裙摆,喃喃着喊娘亲。
宁辉见此也忍不住难过,揽过宁含栀的肩膀开始讲起他与惠妃之间的事。
“后宫中的嫔妃,敬我,怕我,只有你的母妃,爱我。我与她两情相悦,知道她有孕的头两天,我高兴得睡不着觉。我们数着日子盼望你出世,直到……你母妃用尽心思保你周全,后来整日吃斋念佛,只求你平安喜乐,小五,看着你母妃的眼睛,向她许诺,不要辜负她,好吗?”
宁含栀望着画像心想:“母妃,是你在佛祖面前虔诚许愿感动了佛祖,才让我重活一世吗?”
眼泪逐渐模糊掉眼前的画面,宁含栀抬手一抹,也不回答宁辉,对福瑞道:“麻烦福公公把画卷起来。”
他从福瑞手里接过画,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连鞋也不穿,宁辉揽着他的腰就把他抱起来,眉毛倒竖,“想做什么去?”
“回自己寝殿。”
他要把画藏起来,藏到一个宁辉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他就烧不了了。
夕颜端着药进来便瞧见两位主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因着宁含栀吃药是耽搁不得的,她求救的眼神看向福瑞公公,福瑞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陛下,小殿下该喝药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夕颜端着药走到榻前。宁辉摆了摆手,示意夕颜喂宁含栀服下。
越是有事阻拦,宁含栀的想法就越偏激。他偏头躲开夕颜喂来的一勺药,起身要跑,但脚忽得软了一下没站稳,把夕颜端着的药撞翻了,万幸福瑞离他近,一把接住了他,才免得他脸着地摔破相。
药汤洒了一地,碗也咣啷砸得稀碎,宁含栀光着脚踩在地上,竟然还抬脚想着往外跑。
这般举动直踩宁辉忍耐的底线,他一把将人抱起来压床上,宁含栀下意识以为他要抢画,死死地把画抱在怀里不撒手,宁辉冷笑一声,压住他的腰,转头道:“福瑞,把戒尺拿过来!”
———分割线———
【现代AU:乖宝上学被捅刀(物理上的被捅刀子)】
宁含栀从小在上学方面就没让宁辉操心过,接到班主任电话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日常随访,当时正在开会,便把手机递给了秘书让他去接。
三分钟后秘书快步走进来在他耳边道:“小少爷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进医院了。”
宁辉二话没说拿起西装外套丢下一众开会的员工大步流星夺门而去。
专用电梯直达停车场,司机已经在秘书的通知下到位等待,宁辉一上车,就往宁含栀所在的医院疾驰而去。
班主任已经把宁含栀的检查报告发到了宁辉手机上,秘书从后视镜看着自己老板脸色垮地像要吃人,默默把自己的身躯缩小,放轻呼吸。
他感觉老板目前和护崽的母虎没多大区别……
宁辉赶到医院时,宁含栀被推进了手术室。他的腹部被捅了一刀,伤到脾脏,大出血。
每个字都直往宁辉心上戳。
两小时后,宁含栀被推进了监护室,等体征稳定了就能转到普通病房。宁辉认真听完医嘱,着手转院的事情。这里是公立医院,不是自己的地盘他总归不放心。
期间校领导、班主任和捅人的学生家长一直在走廊外面候着,直到秘书出来,让他们去隔壁值班室等。
又是一层冷汗从后背额头涌出,班主任和校长对视一眼,几乎站不稳,她猜想自己的职业生涯多半是到头了。
在公立医院就是这点不好,想找个单独谈话的地方都没有,还得借用护士的狭窄的值班室。
宁辉已经了解大概情况,捅人的小子叫江明远,成绩还算不错。
上周月考,宁含栀刚好身体不舒服,被他长期霸占的全校第一名的位置让给别人坐了,今天宁含栀给同桌讲题的时候,江明远就在旁边阴阳怪气,说宁含栀成绩还不如同桌怎么还这么好为人师。
宁含栀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宁辉在外叱咤京市中心,回来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哪里是能受气的性子,当即就和江明远争起来了。
“我能为人师那是我有本事,你考过第一嘛?”
“你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你爹拿钱给你堆出来的!”
“终于说出你内心想法了,你就是嫉妒我呗,嫉妒我成绩比你好,嫉妒我有个好爹!你回去让你爹努努力,给你这儿子在学校挣点面子。”
“你……我是靠自己的本事,不像你!长成这副模样以后就是给人玩的!”
“你有病吧说成绩就说成绩,掰扯长相作什么?不过你嫉妒我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长成你这样,就算白送都没人要呢!”
江明远早就看宁含栀不顺眼,越吵越离谱,最后就打起来了,宁含栀学过两招,占了上风,而江明远红了眼,抓起一男生玩的手掌长的小刀就朝着宁含栀捅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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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辉走进值班室,在屋子里的唯一一张转椅上坐下,摘下金框眼镜,揉了揉眉心,闭着眼,压迫感沉在整个值班室里,似乎有了实体,让一众坐在塑料板凳上的人喘不上气。
江明远坐在最中间,嘴角破了,右脸也肿得老高,耷拉着眼睛,全然没有方才和宁含栀打架时的嚣张样子。
忐忑惊恐地忍受了五分钟的寂静,他们终于等到宁辉睁开眼,眼神落在江明远身上,问:“你知道我是谁?”
江明远点头,又摇头,“我……我刚刚知道的……”
能在这所学校上学的家境都不差,江明远也是个富二代,但是他爸那点生意连递到宁辉眼前的资格都没有。
他爸赶来医院听伤者姓宁,又见校长班主任噤若寒蝉的样子,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揪着领子把他提了起来问他:“你是不是要我们全家都死啊?!”
他这才知道,原来宁含栀的爸爸,就是京市宁家最年轻的家主,宁辉。
宁辉冷笑,“不知道他老子是谁你就敢动他?”
江明远的爸爸拉着江明远跪下磕头求饶,宁辉听着心烦,给秘书递了个眼神,秘书立刻叫进来两个保镖把父子俩的嘴给捂住。
他一手拇指食指撑在太阳穴和眉心两处,翘起左腿,西裤往上滑了一截。
江明远跪在地上,保镖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大掌捂住了他下半张脸,他被迫抬起头,眼睛和宁辉的鞋尖、眼睛在一条直线上,离宁辉的鞋尖不过一拳的距离。
他甚至感觉下一秒,宁辉就会踢爆自己的脑袋。此刻他就像一只被猫爪按住的老鼠,下意识地挣扎着往后退,想寻一条活路。
宁辉冷笑一声,给在京市站稳脚跟不到三年的江家判了死刑。
“过手的一切的项目,不管是动工的还是竣工的,都收了。十五天之内,离开京市,从今往后不能踏入半步,懂了吗?”
“懂,懂!我发誓,江家所有人从今往后都不能来京市发展!”
宁辉纠正他,“是不能踏入一步。”
不能来京市的学校念书,不能来京市的医院看病,绝了江家所有能出现在宁含栀面前的机会。
宁含栀出了ICU就被转到宁家的医院,顶楼套房就是为他准备的,在十岁以前,这里几乎算得上他第二个家。
因为大出血,所以他醒来后意识很混沌,中刀倒地后同学的尖叫,送去医院抢救时医生的商讨,画面和身影交错穿杂地在脑中混乱闪回,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哭着喊爸爸。
氧气面罩扣在脸上,他没办法说话,想挣扎着坐起来。他的身体过于虚弱,自以为的剧烈挣扎,在守在一旁的宁辉眼里就是四肢抽动,宁辉立刻按了呼叫器。
“好消息,小少爷醒过来了,只是意识不太清醒,您和他说说话。”医生道。
宁辉想握一握小崽子的手,可是两只手背上都扎着针,他只能不停地抚摸着宁含栀的侧脸,不停地说着:“乖宝别怕,爸爸在这里,快醒过来,睁开眼看看我……”
宁含栀听到宁辉的声音,就像被拽进深海的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根绳子。
他睁开眼,看见宁辉的一瞬间,眼泪就从眼角汹涌而出。
“b…ba……爸爸……”
他的声音完全被床头的各类仪器运转的声音给盖住,宁辉只能透过氧气面罩上的雾气看出宁含栀在说话。
“氧气面罩能扯了吗?”宁辉问道。
医生看了下宁含栀的血氧值,把它换成了鼻氧管。宁含栀脸上被扣出一圈红印,模样有些滑稽,宁辉心疼地深呼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拍了张照怼宁含栀眼前,“以前让你学点功夫你偷懒,现在连个瘦猴都打不过,遭罪了吧?”
宁含栀哼唧着,眼看着要哭,这时候门从外边打开,宁钰回来了。
“爸!”他拉长着声音表达不满,“您怎么又在欺负小五!”
家里的食物链:
宁含栀>宁辉(渣爹)≥宁钰(老大)>宁楦(老二)>宁决(老四)>宁钰(老三)
27. 浮生如梦
趴在腿上的姿势刚好让宁含栀的肋下压在宁辉腿上,他有些喘不上气,但除了疼,更强烈的感受是像在一片湍流中抱住一块救命的浮木,心里竟然诡异地生出安全感来。
宁辉察觉到儿子突然安静下来,心下有些奇怪,害怕崽子又晕过去,抓起他的手试了下脉搏,并无异常。
他接过福瑞递来的戒尺,在宁含栀身后压了两下,以做示威。
从前被赵熙教训的时候说打就打,宁含栀哪里还受过这些花样,当即就被宁辉吓得紧闭着眼睛,双手不受控制地抓紧了宁辉的衣摆,忐忑地等待着疼痛降临。
在外头的宁钰怕宁辉又在胡乱发脾气,便进来了,看见一地的碎瓷片和宁含栀没有穿鞋的双脚,雪白的罗袜上已经沾上一些浮尘,宁钰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站在福瑞旁小声问:“这回是小五先犯浑了?”
福瑞点点头。
想起之前宁含栀还有倒药的前科,宁钰也不拦着他父皇,只坐在一旁监督着,省得他下手没轻没重。
“地上那么多碎瓷片,你怎么就敢连鞋都不穿就不管不顾往外跑的?”宁辉教训着,“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罚戒尺二十,上回朕受了十五下,是因为朕没有承担起作为父亲的责任,这一回你明知故犯,就只有你自己受着二十下了。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宁辉这句话说得极为温和,丝毫不像动怒的父亲,宁含栀鬼使神差地小声说着:“我不是故意的,爹爹不要打我……”
宁辉挑了挑眉,对宁含栀的求饶感到惊诧,又问:“不是故意的便可逃过惩罚?你和朕解释解释你的道理。”
宁含栀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和宁辉讨着商量:“不是故意的,可以罚轻一点吗?”
坐在床边的宁钰都被逗笑了,没见过谁挨打还要和父皇讨价还价的,看来父皇近些日子对小五的亲近是有些成果的。
“如果不是我拦着你,不是福瑞扶了你一把,你就踩到瓷片上去了,就算不是故意的,也险些伤了自己,所以二十下没得少。”
说罢,宁辉掀起他的外袍,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裤,冰凉的戒尺已贴上来,刺激得肌肉都缩了一下,酥麻感直冲头顶。偏生宁辉还存着坏心思,故意压了压,随后才重重地拍了下来。
“啊!”
宁含栀惊呼出声,方才宁辉说话时如此缓和,他还以为这一次不会被罚得太重,至少不会比上一次重,没想到这打竟然是十成十地落下来。
宁钰“唰”一下冲过来抓住宁辉的手腕,“父皇!”
他都顾不着这是大不敬,宁辉给他使了个眼色,无声地说:“我有数。”
宁钰犹豫地松开父皇的手坐了回去,但蹙起的眉头再没舒展开。
打完第一下,宁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接着,宁辉又打第二下,“你是你的母妃,耽精竭虑费尽心血保下来的,即使你不尊重朕,也当尊重她。”
第四下……
第五下……
……
宁辉每打一下,便教训一句,直到打完第二十下,问:“现下你可知错了?”
宁含栀此刻已经是满脸泪痕,一半是疼的,一半……他也说不上来,宁辉的一字一句让他心中酸涩不已。
如果他没有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母妃就不会去世了。倘若他在母妃腹中夭折,母妃就能再重新有个孩子,不是出生不祥,不会给她带去灾祸,她和父皇,还有新出生的孩子,现下定然和和美美的……
宁含栀越想越难过,抽噎地回答:“知错了……儿臣日后一定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会做对不起母妃的事……”
宁辉本想借着惠妃好让小五爱惜自己,却不想本就自暴自弃的孩子被他说得想岔了,心里更是萌生了对自己的厌恶。
但此时无人发觉宁含栀话语里的异样,宁辉让人都出去,自己检查了一下小五的伤势,他收着力道,只是皮外伤,连血点都没有,薄薄地上了一层镇痛的药膏就行。
直到他替人整理好衣服,宁含栀还在哭,他失笑,用手掌在人眼睛上抹了一把,拍抚了两下后背,揶揄着:“哎哟朕的小五怎么是个哭包,今儿都哭仨回了,再哭下去,明儿官员上朝都得划船进来。”
宁含栀不敢坐,只跪在榻上,怀里还抱着惠妃的画像,抽抽搭搭的,头发也乱了,不看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只觉得他活像个没人要的乞儿。
宁辉哄不好他,没办法,只能把人囫囵个抱在身前,手臂托住他的腿,细心地避开红肿的桃子,把人抱回玉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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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颜刚重新端了份药准备送明德殿,就见着她家小殿下被陛下抱回来了,她眼里浮起笑意,福了福身,脚步一转跟着进了宁含栀卧房。
宁辉把人放到榻上,亲手接过药碗,拿起小勺舀起药汤,打算亲自喂小五喝药。小五疑惑地盯着他,张嘴喝了,被苦得五官都挤在一起。
虽然前世他在牢里病了伤了连药都喝不着,但他还是不喜欢喝药,一勺一勺地喝更是一种酷刑,于是他从宁辉手里夺过碗仰头大口大口地吞了,夕颜及时递过来一杯茶给他漱口,又在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宁辉对夕颜甚是满意,大手一挥:“伺候得好,下去领赏。”
夕颜算是半个福瑞的徒弟,福瑞也跟着高兴,领着众人退下,留他们父子俩说话。
宁含栀一直抱着画不撒手,眼睛转来转去,思考着把画藏在哪儿,见他父皇一直不走,他直接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宁辉忽觉心梗,“撵朕走啊?”
宁含栀心想,可不是嘛。
但这话他不敢说。
“想把画藏哪儿?”宁辉问。
宁含栀浑身一抖,惊恐地看向他,手把画轴攥得更紧了。
见儿子这副和被狼咬住的兔子一般的模样,宁辉不免发愁,耐心地解释:“你要把这画藏起来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爹爹没有要抢画的意思,这就是给你的,要不找个地方挂起来,行不行?”
宁辉明白孩子这是被前世发生的事情给吓坏了,继续说着:“宫里也不止这一幅你母妃的画像,爹爹擅长丹青,画过不少你母妃的样子,宗正寺那边也挂着一幅,等你身子好了,爹爹带你去拜祭一下她,可好?”
“一言为定。”宁含栀抬头盯着他,一双圆圆的猫儿眼已经哭肿了,眼底红红的。
宁辉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承诺道:“一言为定!”
他试探着把画像从宁含栀怀里抽出来,展开往墙壁上比划了一下,“挂在书房好不好?”
宁含栀点点头,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宁辉身后去书房。
宁辉回头往他身上看了眼,笑道:“不疼了?”
“不……有些疼……”
“还要爹爹抱吗?”
“不要了!”宁含栀的脸一下子就红透,惹得宁
28. 一岁一礼
宁辉没有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又问他:“学丹青吗?”
宁含栀:“……”
怎么父皇执着至此?
“爹爹教你,等学会了,你想画什么都行,我那里还有许多你母妃的画像,你尽可以描摹。”
这句话比得之前千百句,叫宁含栀即刻动心。
哄得人点了头,宁辉满心欢喜,门外头传来压低在喉咙里的哄闹声,他扬声问道:“福瑞,外头什么动静?”
福瑞小跑进来:“启禀陛下,是来送年货的。”
宁辉这才想起来,分发给各宫的年货到了。
“先抬去前殿。”
正巧赶着他在这里,便拉着人亲自去瞧瞧。否则就算珠宝堆满了玉纯殿每一间屋子,都不见得宁含栀会施舍一个眼神。
宽敞的前殿里,琳琅满目的箱子匣子,翻开来并齐摆放着,有十来行,宁含栀一踏进门就只觉得花了眼,若是能把这些东西换成军费……宁含栀咋舌。
“有东南送来的海产,珍珠珊瑚风干的海味,不晓得你是否吃得来,还有江南送来绫罗绸缎,西南的刺绣,新裁好的冬衣、礼服……嗯?还有两箱子西北来的。”
宁含栀眼前一亮,朝着箱子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眼宁辉的脸色,等着他发话。
宁辉心里是有些吃味的,自己搜罗东西南北天上的水里的奇珍异宝,结果还不如漠北的两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箱子。
他不掩藏自己的醋意,揣着手扬起下巴,酸溜溜地说:“去瞧瞧吧。”
宁含栀展颜一笑,都忘了身后的肿痛,小跑着奔过去,宁辉也跟了上来。
箱子里头没别的,就是牛羊肉,还有兔子皮做的披风,信也没有,只一张牛皮纸丢在箱底,龙飞凤舞写着“一岁一礼,占得欢愉”,是他师父的字迹。
到年关,各地都会送好东西来宫里贺年,漠北送的是兽皮、兽首和好马。
作为师父,单独送给宁含栀的礼反而显得有些不够看,但他们父子俩都清楚,赵嘉统领三十万兵马驻扎漠北到西北一条边境线上,低调才是对宁含栀的保护。
宁含栀把信纸叠了叠揣进怀里,对宁辉说:“父皇,晚上可以一起吃烤肉吗?我来烤!”
“好,但不许吃多了。”宁辉嘴上答应着,心里已经盘算着可得准备更好的东西,把赵嘉的给比下去,
这样小孩子气的醋意,把宁辉自己给逗笑了,
宁含栀听到笑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宁辉摆摆手说:“没什么,快去,不如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宁含栀往院子看了看,说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拿几个铁架子或者垒几块石头过来就行。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去,宁辉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见他走到雪中,撸起袖子直接用手去扒拉着两尺厚的雪。
宫人们纷纷惊呼,大叫道:“小殿下,别用手去摸,那太凉了,奴才来!”
宁辉也赶忙过去把儿子拉起来,把他已经被冻得红彤彤的手揣进了怀里,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挖坑生火啊。”
“那些个宫人是死的吗?”
宁含栀一愣,说抱歉,他还没有习惯大小事都有宫人替他动手的。
宫人们已经拿着铁锹奔了过来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宁辉握着他的双手带他回了寝殿,“换身衣服。”
宁含栀平时穿什么都是由几个丫头决定的,他不在意这些,甚至自己有几件衣服都不清楚,见夕颜给他换上箭袖轻袍,他惊讶道:“这……这不是北方的装束吗?”
宁含栀在边境长大,不穿铠甲时,都是这副北方汉子打扮,一来边境没有绫罗绸缎,二来箭袖轻袍比广袖长袍方便行动。
南朝和漠北十一部打了许多年,但在文化方面倒没什么隔阂,越往北,两边融合越深。
宁辉道:“既然去玩儿,就穿轻便些,否则摔着可不好。”
他又往宁含栀手上套了厚厚的手套,系上抽绳,叮嘱着:“不许亲自动手,有那么多宫人呢,戴好啊,敢摘我就揍你。”
宁含栀拍了拍快被手套裹成球的手,心口发暖,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嗯嗯两声低头跑出去了。
烤肉就要热闹,宁辉让人把另外四个儿子也喊进宫来,顺便一家人聚一聚。
老二宁楦一见着火升起来就脱掉外袍开始干活儿,另外三个就和宁辉在廊下坐着喝茶。
肉烤好,酒也端上来,但宁含栀不能喝,只给他一碗甜酒酿。
六个人围坐在一起,宁含栀坐在宁辉旁边,捧着碗乖乖看着父兄谈天说地,他不参与,但乐在其中。
宁辉余光瞧见小五抬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嚼着肉把脸颊撑得鼓起来。
和前世那个总是在角落低着头落寞喝酒的孩子判若两人。
宁含栀体弱,很容易累,父兄正喝到兴头上,他已经困得趴桌子了,夕颜和广全过来想扶他回去歇着,可他舍不得离开。
宁辉喝得半醉,揽着宁含栀的腰就把他抱自己怀里,“睡,就在这里睡,爹爹抱你。”
宁含栀当晚的记忆就停留在这里,后面父兄说什么他通通听不到,睡得如小猪一般,醒来时天已大亮。
这一觉睡得极为舒服,宁含栀很久没有觉得醒来后身上如此松快,他翻身下床,下一刻腿一软就摔在地上。
守在外间的淡云听着动静狂奔进来,见他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拔高嗓音喊人帮忙。
宁含栀晕晕乎乎地坐起来,除了手掌心和膝盖有点儿疼,没摔着哪儿,在赶来的一众人的搀扶下坐回床上。
“无恙,我只是起得太急……”
许太医叮嘱过,他每每起身,都要先靠在床头缓一会儿才能站起来,他今日觉得状态不错,没想到还是高估了。
“昨夜里……父皇和皇兄们都走了吗?”
淡云和夕颜替他更衣,边说:“昨夜陛下和太子几位王爷喝到戌时,除了太子殿下回了东宫,几位王爷都在咱们殿里留宿的,天一亮便回自己府上梳洗更衣去了,今儿个还得早朝呢。”
宁含栀点点头。
现下兄弟几个只有他不忙,要是没有太医的医嘱三餐汤药不能耽误,他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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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着流云淡云眉飞色舞地说着昨晚的烤肉有多好吃,她们受了小殿下的福气才能与主子们一同享受着,宁含栀却发现她们给自己穿的衣服不比平日里华贵显赫。
“这身衣服怎的不是按照规制来的?”
夕颜答道:“今儿一早陛下发话过来,命奴婢们伺候小殿下穿常服,兴许,陛下是要带您出宫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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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AU:崽子住院二三事 之 久病床前无孝(划掉)慈爹】
宁含栀被同学故意伤害进了一晚上的ICU,本来他就三天两头生病,这下可把宁辉吓得魂飞魄散。
儿子醒来第一天:
宁辉就没出过病房一步,时刻守在床边,宁含栀要喝水他就喂,要擦身他就拧毛巾,连崽子的小裤裤都是他亲手搓的。
儿子醒来第三天:
宁含栀虽然失血过多脸还惨白着,精神头也不好,但一睁眼就要作妖,一会儿说躺得腰疼要宁辉帮他翻身揉揉,一会儿又吵着要吃麻辣烫。
宁辉点了一锅摆在小几上,用小风扇对着朝宁含栀吹,他端着肉粥杵宁含栀嘴边,“你闻着麻辣烫的味道,眼睛再看着它,就当是吃着了。”
给宁含栀馋得做梦都在吃麻辣烫,嘴巴一动一动的,宁辉手贱,去戳儿子的舌头,结果被儿子误把他的手指当脆皮肠给咬了。
醒来宁含栀看着他爹包着纱布的手指无辜瞪眼。
儿子醒来第五天:
宁含栀已经无法接受在床上解决生理问题了,内外的伤口都还没长好就吵着下床去厕所。
“我就是憋死,憋到膀胱爆炸,也绝对不再用这个了!”宁含栀指着宁辉手里的尿壶反抗着。
“那就憋着,尿床了我不给你换,喊护士进来看你光鼙鼓。”
宁含栀正是好面子的时候,被他爹三两句话气得要哭不哭的,抬起正吊着药水的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宁辉跳起来扶住他,“你真是我祖宗!”
说罢,一手提溜着吊瓶,一手揽着他祖宗慢慢地往厕所挪。
儿子醒来第七天:
宁辉,一个连续加班一个月都不会觉得累的机器,看见宁含栀能自己下床走路的时候竟然松了口气,有种看到曙光的激动和期盼。
“既然你能行动自理了,那爸爸白天就不来陪床了,由管家过来……”
话还没说完,宁含栀就掉起了金豆豆,“我知道我又给您添麻烦了……我总是比不上哥哥们的,对不起爸爸,是我不好……”
温热的眼泪砸在宁辉手背上,砸得他心都跟着颤,忙把儿子搂在胸口,哄着:“不是不是,宝宝没有添麻烦,只是爸爸有工作……”
宁含栀点点头,红着眼睛说:“我知道了,爸爸去工作吧,我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爸爸再见……”
宁含栀低下头,失落几乎从他翘起的呆毛上长出实体,控诉着宁辉的“罪行”。
宁辉OS:“宝宝只是黏着我一点,事儿精了一点,娇气了一点,不都是我宠出来的吗?我怎么能够做出把宝宝一个人丢在医院的事情来呢?我可真该死啊!”
29. 晨露朝阳
前两天他才出宫故意惹了趟麻烦,父皇竟然还会带自己出去吗?目的还是为了吃喝玩乐?
宁含栀心中生疑,更多的情绪是如幼苗在清晨顶破泥土等着阳光洒在自己每一片叶子上的期待。
得到这个消息后,宁含栀的眼睛就一直朝着院外望,满心欢喜地等着宁辉来。
宫人们流水似的端着早膳进来,香甜的味道充盈寝殿。
他清早起来胃口都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即使御膳房并着太医院琢磨出的菜单子,避开会让他作呕的清淡食物,把控着食材调料的分量与功效,做出一应甜的酸的微辣的,迎合他饮食习惯的饭菜,他也只是草草应付两口就放下筷子。
起先他还觉得浪费,强逼着自己吃下去,撑得难受不止,最严重那次还被撑吐了。
夕颜细心,为避免小殿下有负担,便让御膳房把每样菜的分量都减一半,还说:“殿下吃不完的也不会被倒掉,都进了奴婢们的肚子呢。”
这些日子在宁辉的无底线宠爱下,宁含栀在吃穿用度上已然习惯了,不像刚进城的土包子,这也贵重,那也浪费。
宁辉是对他这般转变颇为骄傲的,且不说宁含栀在战场拼杀拿下多少战功,便是他自己勤勤恳恳治国理政,让南朝进入了一个建国两百年来最鼎盛的时期,如果自己幺儿都过得不好,那他这几十年岂不白干了。
夕颜知晓宁含栀记挂着出去玩,可也不能空着肚子就跑,劝着他再用些,“陛下要是见着奴婢们没伺候好,可是要发落的奴婢的。”
宁含栀觉得父皇不会过问自己吃多少饭这种小事,不过他无法辜负任何人的关心,于是重新拿起筷子,只挑拣着那几样甜辣的配了半碗米饭,说这次是真吃不下了。
恰好此时宁辉走进来,视线在桌上扫了一下,见各样菜品甜点仿佛并没有被动过,道:“大清早的你吃过什么就吃不下了?”
宁含栀被突然冒出来的父皇吓得手一抖,心跳猝然加快,险些没拿稳筷子。宁辉的语气随意,让他拿不住这是生气了还是只随口一问并未较真,他左手不动声色地在胸前按了按,试图把碰碰乱跳的心脏按规矩。
宁辉倒没见他的小动作,抖了抖衣袍坐下,端起茶喝着,醒着宿醉。昨夜兴致大好,五个儿子都在身边,他没忍住喝得多了些,饶是在壮年也有些吃不消。
从明德殿吹着冷风过来,再喝半盏浓茶,宁辉觉得精神了些,再看看宁含栀,正小口小口地咬着梅花甜酪。
他问夕颜:“五殿下近来胃口如何?”
宁含栀愣住,咬着糕点都忘了咽。
父皇竟然真的过问自己饮食了……可是,自己没有乖乖吃饭,会挨罚吗?
宁含栀赶紧“咕咚”一口把剩下的半块梅花甜酪咽下,怀着多吃一口应该就少挨一下打的想法,他不出意外地被呛着了。
夕颜还没答话,就听见宁含栀痛苦地“嗯”一声,抿住唇捂着胸口,似乎是喘不过气的样子。
“小殿下!”夕颜惊呼,连忙拍打着宁含栀的背,“是不是噎着了?能咳出来吗?这……这……太医!传太医!”
宁辉的宿醉是彻底被吓没了,揽着宁含栀单薄的身子,在他胸口用内力一揉,宁含栀“哇”一下把糕点给吐了出来。
“没事了吧?小五?”
宁含栀喘着气,清醒状态下突如其来的窒息把他吓得不轻,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无恙,让父皇担心了。”
宫人们进来伺候他漱口,宁辉松了口气,说:“差点把你老子吓死知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的?”
宁含栀摇摇头,断断续续地还有些咳嗽。
宁辉不放心,等着太医过来,又对夕颜道:“吩咐御膳房,往后送来的糕点做小一些。”
“是。”
宁含栀的脸噗噗红,这下好了,都知道他吃块糕点都被呛着了……太丢人……
太医过来,确认方才那一呛没给宁含栀呛出多余的毛病来,还只是那些个老毛病。
“能撑得住出宫浑玩一天吧?”宁辉问。
虽然有他在,加上宁含栀性子平静,不至于“浑玩”,但他总要问清楚,至少得让孩子头一回更自己出宫玩得尽兴不是。
太医又在他腕上把着,凑近听了听心音,建议他吃丸药,保持心绪稳定便无恙。
淡云拿了丸药过来,宁含栀乖乖吞了,宁辉看了眼桌上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说:“不吃便不吃了吧?走吧,出宫带你出去玩,京城外有许多好吃的,父皇带你一样一样地尝。”
宁含栀问:“您也吃过宫外的小吃吗?”
“那是自然,我做王爷的时候也同你几个哥哥一般住在宫外,小时候也常溜出宫玩嘛。”
宁含栀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惊讶地问:“父皇小时候竟然还会溜出宫吗?”
宁辉牵着儿子的手,略低下头问:“在小五眼里父皇是什么样的人?”
宁含栀霎时屏住呼吸——
他岂敢评价帝王?
父皇是在故意刁难自己吗……
见宁含栀情绪不对,宁辉赶紧转了话题,说着他小时候最爱吃什么,哪条巷子有什么铺子,哪家的果子最甜,哪条巷子有卖烤鸭,哪个铺子的老板最大方……宁辉对此如数家珍。
宁含栀默默地听,却还在想着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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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方才问的问题,他忽然觉得父皇就好像被京城的小零食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了下来,周身绕着烟火气。
他的脚步因为心情转好而轻快起来,父子俩就这样迎着朝阳上了马车。
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宁含栀心想。
上回他是自己偷溜出宫的,上一世进宫出宫也总是躲避着人群,因为他出生不祥,即便是宫人都纷纷嫌他晦气,他不愿自讨没趣。
车内垫着厚厚的软垫,鼻尖环绕着好闻的熏香,他手里还抱着精致的暖炉,最重要的是,父皇坐在身边。
不知从何时起,宁含栀已经习惯了和宁辉的亲密接触。
到了宫外,马车停在了一处人少的街道上,宁辉率先下车,朝搀扶的侍卫摆摆手,亲自接宁含栀下车。
可宁含栀根本没瞧见他父皇递出来的手,直接就蹦了下来,给他爹尴尬得搓手。
他一出车门就率先环顾了四周,下车后尤其注意墙角窗后这类地方。
宁辉心想,这又是什么毛病?但没有打断他。
虽说宁含栀行军方两年,但他是在军营里、在赵嘉身边长大的,探查周遭环境快又不起眼,只是宁辉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他身上才发觉着他的小动作。
这会儿宁辉也明白过来小五的行为,满心欢喜地问:“小五在担忧父皇的安全吗?”
宁含栀严肃地点点头。
眼看着要过年了,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不仅带着一家老小出来玩的人多,商铺小贩更多,其中不乏外国走商。若是有刺客要混进来,这段日子是最容易的。宁含栀需得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宁辉拍了拍幺儿的头顶,笑道:“我出宫自然是带着暗卫的,你放心玩,小小年纪别总操心,太医可说了你得少忧思。若真有刺客,那也是爹爹保护你,哪有你一个小孩子护着爹爹的道理。”
宁含栀咬了咬嘴唇,老实巴交地说:“先君臣,后父子。”
宁辉:“……”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他真想把小五给收拾一顿!
宁含栀不知道自己的鼙鼓岌岌可危,又说:“毕竟我都能够在茶楼里……随意就把禁卫军统领给射下马,自然是不放心他们的。”
宁辉抚掌大笑,说:“得,回去还得再扣陈踪的俸禄。”
宁含栀听完挑了挑眉,让宁辉看出来他此刻是开心的。宁辉便觉得日后要哄崽子开心,折腾陈踪应当是条小捷径。
“走吧,先去买点零嘴儿,爹爹带你逛逛京城,眼前的百姓安居乐业,经济繁荣昌盛,可有一份你的功劳。”
你该得到的,父皇都给你补回来。宁辉在心中补了一句。
30. 茶楼行刺
面对宁辉的夸奖,宁含栀有些不自在,眼睛看向别处,岔开话题说:“我们瞧瞧那边的东西吧!”
京城虽然偏北,但是交通发达,也有许多南方的吃食和小玩意儿。
宁含栀上一世可没有这样好的心情四处闲逛,如今,有了宁辉的纵容,他就像是是鱼儿入水,一眼没看住就溜出视线,可怜一众暗卫着平民衣服挤在人群里不停地找人。
不过宁含栀也只是到处瞧瞧看看,真要掏钱的时候他就挪开眼神走向别处。
上辈子穷困潦倒,这辈子揣着钱就恨不得自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喜欢的东西看了又看,也舍不得买下。
宁辉默默站在他身侧,觉得心酸,站在花灯铺子前,拿出自己兜里的铜板给孩子买了。
宁含栀拦住他:“不要乱花钱……”
钱能用来买治病的药,或者去小街跟农户直接买未经炮制的药草,自己拿回去捣碎敷在伤口上……
宁辉反驳他:“这点东西,哪里花钱了?”
宁含栀缩回手,低着头不说话。
好吧,他又惹父皇生气了。
宁含栀安慰自己,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回去挨顿打,父皇总不会在街上就揍自己……
突然,老虎花灯捧到自己眼前,宁含栀错愕地看向父皇。
宁辉眼睛里闪过疑惑,又把花灯朝他递了递,说:“接着啊,不想要?”
宁含栀晕晕乎乎地捧着花灯跟着宁辉往前走,脑子里木木地转不过来,他想,这外头天气可真冷啊。
刚才接过花灯的时候碰到了父皇的手,还挺暖和。
不过一个花灯,就让宁含栀高兴得脑袋里乱七八糟,路也不看,做着宁辉的小尾巴。
宁辉停住脚步,小尾巴就直直撞到他的后背,鼻子酸痛。
从宁辉身后探出脑袋,宁含栀看见了他最恨的人——杜蔚。
他似乎也是带着家人出来闲逛的。
宁辉忽然大力抓住儿子的胳膊,生怕一个暴起就把杜蔚抹了脖子。
宁含栀攥紧了花灯的木棍,强颜欢笑地对宁辉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他不想今天被一个该死的人坏了兴致。
宁辉也顺着他的话说,“那头啊,我记得有家卤煮店,浓油赤酱的,你定然喜欢……“
他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轻松,可死盯着宁含栀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紧张,宁含栀扯出个笑脸,脸颊却像是被冻得僵硬似的奇怪。
父子俩心照不宣地掩藏住内心的慌乱。
宁辉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避开杜蔚穿进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街。
四五尺宽的街道上,两边都是铺面,两家铺面之间的屋檐下还有临时摆摊儿的,见着穿着富贵的两人,纷纷都来希冀的目光。都想着若是贵人看上自己小摊的东西,那可能是比大进项。
可宁含栀却没心思再看了,杜蔚就像是瘟神,一见着他,心里就不舒服,或许是在外头又吹了风,他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有些闷痛。
他晃了晃脑袋想缓解不适,宁辉连忙问他:“头疼吗?”
“有一点。”
宁辉伸手覆在他的额头探探,说:”没起烧,要不,找间茶楼坐下歇会儿,倘若还不舒服,便回去。”
说着,他扯起宁含栀披风上的兜帽给他戴上,一圈蓬松的兔毛把宁含栀小脸包住,被风刮红的双颊倒是让他看起来健康许多,宁辉没忍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茶楼里位置紧俏,宁辉花了高价才叫人让出一雅间,小二很快将里头打扫干净,引着父子俩落座。
“端个火盆来,要最好的碳。”宁辉丢给小二一锭银子。
窗外,是茶楼请的戏班子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宁含栀看了一会儿缩回榻上,望向宁辉,几番欲言又止。
“小五想说什么?”宁辉主动问。
宁含栀先是摇头否认,后又搁下茶杯,手指却扣在杯底,小心翼翼地问:“父皇觉得杜丞相怎么样?”
话一出口,宁含栀觉得自己胸口忽然被一双手攥紧,忐忑地等着宁辉的回答。
宁辉斟酌着,折中道:“杜蔚此人,精明,功利,有治国之才,乏爱民之德。”
宁含栀惊讶地抬头:“您知道?”
宁辉挑挑眉,笑着反问他:“小五又知道什么?”
糟糕!宁含栀心里暗骂自己是个笨蛋,三言两语就被父皇套出了话。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听说……他可不是好人……”
简单以好坏来概括一国之丞相,实乃心性幼稚。若是另外几个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宁辉是要教训人的。
可难得宁含栀敢向他试探自己对杜蔚的态度,宁辉觉得这或许是解开前世死局的机会。
“说简单点,杜蔚是在我手下办事的,他明面上做的我一清二楚,暗地里做的,也不代表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官居高位,功大于过。不过凡事都度,当他动摇国本的时候,朕也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他很少在宁含栀面前自称“朕”,这次是想让宁含栀意识到,自己不光是他的父亲,还是南朝的君主,他需要衡量的并不是简单的对错好坏。
钢过易折,赵嘉就是个不服软老骨头,把小五也教得和他一样。
“那您觉得什么才是国本?”宁含栀想什么问什么。
把宁辉逗得忍不住笑,摸摸他的头说,“等开春去国子监读了书,让先生教你。”
宁含栀放松身子往后一靠,眉头未展。
他原是想在杜蔚动手害死师父前自己卡着点儿要他狗命再把他通敌的证据甩出来,随后他自己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但今日父皇这一番话让他偏执的想法晃动了。
他盘算着,是否可以将他通敌一事告知父皇?可他怎么解释自己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呢?
除非……他参政!再寻着机会揪他的错处。
可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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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皇子得年满十八才能有官职。离杜蔚动手陷害师父可不到两年的时间了,这条路行不通。
宁含栀的忧愁都挂在脸上,宁辉装作没瞧见,留时间让儿子慢慢想,他继续听戏,吃着哪块糕点好吃,就往宁含栀嘴里塞一块。
楼下换了一出《刘军战北》,武器击打地叮咣作响,把宁含栀给吸引住了,也不再想杜蔚那一遭烦人事,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子上看。
那几个角儿是练家子,刺、挑、劈、挥,每一招都带着气劲,宁含栀正赞叹京城藏龙卧虎,忽然见到枪在挥舞间划破了衣袖。
宁含栀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他听三哥说过一嘴,京城里掉块砖下来都能砸到个贵人,因此戏班子用的刀枪都是未开刃尖的,不可能划破衣袖——这是真的!
他呼吸一滞,伸手就把宁辉拽到自己身后,退离窗边站到墙角处,宁辉立刻反应过来,反客为主,搂着宁含栀脚步一转,将他圈在自己怀里。
这时楼下传来惊呼,“杀人啦!”“救命!”
刻在骨子里军魂让宁含栀对此无法无动于衷,推开宁辉就往外跑,宁辉拉住他,“小五别去!外头的事有暗卫处理,你就跟着爹爹。”
“不行!外面还有好些妇孺!我会小心的!”
宁含栀言简意赅,拿着雅间里装饰用的剑就跑了下去。
扮作戏子的刺客在人群中倒是好认,宁含栀在二楼晃了一眼,发现他们好像是故意吸引暗卫的注意,实则有两个穿着普通的人手挎在腰间往三楼狂奔而去。
声东击西!
宁含栀大喊:“三楼有刺客!”
他运起内力一点,踩着栏杆飞上三楼,在那两个刺客推开门的一瞬间将他们拦住。
刺客拔出藏在衣服里的刀和宁含栀手中的观赏用的剑撞在一起,两股内力较量,剑身承受不住,瞬间断裂。
宁含栀快速收回手,以剑鞘为兵器朝他们砍过去。这时暗卫赶过来和他们交上手,还誊出人手把金尊玉贵的五殿下护送回皇上那儿去。
“不是北方人,看武功路子应当是西南的。”宁含栀一进门就先说自己发现的情况,“他们行事有计划,上台的角儿在楼下高调伤人,穿着普通的杂工上三楼刺杀他们的目标。他们见着我并没有异常反应,因此肯定不是冲着您来的。”
他方才打了一场又动用了内力,脸红扑扑的,眉头紧锁头头是道地分析,给宁辉看得直乐,道:“赵嘉倒是给我培养了个优秀的斥候出来。”
上一世父皇十分厌烦自己提起师父,因此宁含栀不敢接这话茬,多说多错,他擅长装哑巴。
这时暗卫过来,说是刺客已经全部拿下,只有十几个百姓受了皮外伤。
临近年关,闹出人命总归是不好的,父子俩都暗自松了口气。
宁含栀问:“他们刺杀的目标是谁?是三楼第二间里的客人吗?”
暗卫点头:“是的,里头坐着的是杜丞相。”
31. 将相不和
宁辉向暗卫再三确认,里头坐的是杜蔚。他第一时间看向宁含栀,后者神色如常,不像要发疯,他赶紧说:“我过去瞧瞧,小五,你是在这儿等我还是……”
宁含栀后退了一步,撑着小几缓缓坐下,道:“在这儿等吧。”
“行,乖乖的啊,我去问两句话,马上便回来。”宁辉在他后背轻轻拍抚两下,出门前叮嘱暗卫:“机灵点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听到关门声,宁含栀忍不住低声闷咳起来,摊开手心一看,竟然又吐了血。方才动用了内力不说,还硬生生接下刺客那一刀,震得他胸口剧痛。缓了缓,丝丝缕缕的抽痛反而漫进每一寸血肉。
“殿下可是受伤了?”暗卫问道。
宁含栀迅速合上手掌摇摇头,“无妨,只是太久没动武,有些乏累。”
楼下正在收拾残局,宁含栀听着那乱杂的声音竟然坐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人已在玉纯殿。
“真是……好生熟悉的场景。”宁含栀心想。都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回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
撑着床慢慢坐起来,他觉得胸口闷闷的,试着深吸气,疼痛愈加剧烈,他收起和自己作对的心思,几乎习惯了这病怏怏的身体还有喝不完的苦药。
“殿下?”夕颜见到帐中模糊的人影坐起来,小声唤道,生怕惊着这位小祖宗。
宁含栀伸手将床帐掀起,露出个笑脸来。
他的亵衣领口微微敞开,发丝凌乱地散在后背和胸前,少年人姣好的样貌和单纯天真的眼神让夕颜忍不住暗叹,万幸惠妃娘娘生的是位皇子,若是公主,还不晓得要惹多少人觊觎。
“听说昨日城中有刺客,小殿下英勇无双,救了杜丞相一命,小殿下能和我们仔细讲讲吗?”淡云管不住自己的嘴,伺候完宁含栀梳洗就开口问。
宁含栀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颇为惊讶地问:“你在宫里都知道了?”
淡云歪了歪头,“是呀,这消息还是宫外传进来的呢。说丞相被刺客挟持命悬一线之际,一袭青衣小公子从天而降,剑招凌冽绝尘,衣袍滴血未沾就将丞相救下。”
一个是平步青云的当朝宰相,一个是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小皇子,将相和的佳话很快就传了出去。
宁含栀听完,沉默良久,问:“你们京城的人都这么会造谣吗?”
倘若知道刺杀对象是杜蔚,他是绝对不可能出手相助的。就算父皇说杜蔚有治国之才他也不救!宁含栀恶狠狠地想。
宫女们见他脸色不好,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敢再提这茬儿,安安静静地伺候宁含栀用膳。
宁含栀食不下咽,反复设想假如自己没有出手,放任那两刺客潜进屋内,杜蔚是否已经命丧当场。又或者,假如自己没有跟着父皇出来玩……
但上一世杜蔚也未在此时出事……难道自己重生回来已经改变了事情的发展了吗?
懊悔将对杜蔚的憎恨转移到宁含栀自己身上,他报复般得一口口把饭菜点心往嘴里塞,一开始夕颜还高兴,说小殿下出宫玩一趟胃口都变好了。可越看越不对劲,这吃法简直就是在对自己上刑。
夕颜悄悄给流云打手势,两人把菜撤了,“殿下当是饿得很了,可也不能这样吃呀,小心胃里积食。”
宁含栀放下筷子发呆,夕颜扶他去榻上坐着,摆弄宁辉送来的小玩意儿,宁含栀也心不在焉的,偶尔用手拨弄一下。
怕他在屋子里面憋出病来,淡云便提议出去走走,宁含栀一改往日听从,拒绝了她们,懒懒地靠在窗台前继续发呆。
宁辉那头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朝廷重臣在京中被刺杀是大事,上辈子宁含栀作为一个皇子都下了天牢,而这次刺杀,是不应当发生的。宁辉也必须搞明白前因后果,绝不允许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杜蔚被救之后连夜准备了一箱礼物,由宁辉代为转交给宁含栀,作为谢礼。
右丞相文斐揣着手,笑眯眯地说:“五殿下可是赵嘉将军的亲传徒弟,我早年外放做官的时候就听说杜丞相和赵将军不和,这下您欠了五殿下那么大个人情,可送什么东西啊?”
他和杜蔚关系不好不坏,就是说话欠儿得紧,比他尊贵就有皇帝和太子,他得罪不起,也不好去嘴地位低的,省得落一个欺下的坏名声,因此杜蔚总是他开涮的对象。
宁含栀回京那天他死咬着宁含栀延误军机不放,让宁辉冷落了他几个月,倒是消停许多。
到过年,宁辉把政事都甩给太子,他又活泛起来,大清早就进宫来吃瓜。
杜蔚干咳一声,虚伪道:“我与赵将军于政见不和,绝不牵扯私人感情,更妄论涉及五殿下,还请文丞相莫要胡说。至于送的东西,自然是要五殿下亲自打开的。”
文斐坏笑着“哦”了一声,退回原位不再说话。
宁辉从前觉得他俩斗嘴挺有趣,现在只觉得烦,一大把年纪还拿小孩儿开玩笑。他面露不快,道:“在刺杀一事未查清楚前,杜丞相还是少出门为妙。”
这几个字就是变相的禁足。了解宁辉脾性的老臣都听出来了,低着头看向地板,实则惊讶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文斐龇着个大牙直乐,结果宁辉说:“文丞相亦是如此。”
笑容转移到杜蔚脸上。
打发完众臣,宁辉带着杜蔚的谢礼去玉纯殿。
昨日小五分明受了内伤还忍着不说,宁辉想想就手痒,想揍人鼙鼓。
他去玉纯殿素来不让通传,见寝殿的窗户开着,便问外头的流云:“醒了?”
流云:“是,不过小殿下情绪不太好,一直发呆呢。”
宁辉:“早膳用了吗?”
流云皱眉道:“用倒是用了,可比平时吃得多许多,若非夕颜姐姐让撤菜,小殿下还不会停呢。”
宁辉明白,儿子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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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救了杜蔚,和自己过不去呢。
意料之中的事儿。
他背着手,朝大开的窗户扬声道:“拿自己的身子撒气,反了规矩,可是要挨揍呢。”
他三两步跨进寝殿,宁含栀已经从榻上下来,夕颜在给他穿鞋,他慌张地朝门口看去,见到宁辉,首先就是瞧他手上有没有拿戒尺。
宁辉捕捉到他的眼神,笑道:“朕要教训你,也不是非要戒尺。”
说着,他掀开杜蔚送来的谢礼箱子,在里头翻找了一下,捡出一根白玉笛,在手心敲了敲,说:“这个也挺趁手的。”
宁含栀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只脚还只穿着袜子踩在地上。宁辉朝他的脚上点了点,命令着:“穿鞋。”
宁含栀乖乖抬脚。
谢礼箱子抬过来,宁辉拿着单子一样样念,“紫玉镇尺一对,南轩素花笺三百张,松烟百墨五方,淮云玉笛一支,嗯,应当就是朕手里这个,还有……云狮原章方石三块,东珠棋子一套……”
宁辉念了第一页,往后翻翻瞧了瞧,说:“送的都是文人用的东西,开春你就入学国子监了,应当用得着。”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默默给杜蔚记了一笔——自己儿子是个武将,杜蔚送这些物件儿来,是讽刺人呢,这老东西活腻歪了。
可看儿子迷迷瞪瞪的模样,应当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忽然觉得儿子傻乎乎的也挺好,至少这种拐着弯欺负他的,他不明白,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至于仇嘛……有他这个做爹的去报。
宁含栀好奇地拿起一个锦盒打开瞧,边问这是谁送来的。
一听是杜蔚,他甩着手把东西丢了出去,好像那东西要咬人一般。广全眼疾手快地接住,双手捧着锦盒跪下。
宁辉接过来放回箱子里,觉得好笑,问:“就这么嫌弃他的东西?这是谢礼。”
“我不要!”宁含栀转过身,觉得多看一眼,眼睛都要生疮流脓。
“小五,你可知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宁含栀愤愤道:“我不知道值多少钱,但是肯定值很多钱,反正,你就是放任他贪污呗!”
此言一出,殿内除了两位主子都跪下了,夕颜硬着头皮道:“奴婢斗胆请陛下息怒,殿下在边关军营长大,说话直白了些,求您念在殿下年纪尚小,免了责罚。纵然言语有失,也是贴身伺候的奴婢们的错,请陛下责罚奴婢。”
宁含栀被气得口不择言,说完也觉得这样直白地指责父皇是不对的,可宫人们的反应竟然如此夸张,反而吓得他手足无措。
而宁辉呢,上一世已经被老三给怼习惯了,也没觉得宁含栀这句话有多顶撞自己。他有些尴尬,进来还没动气呢就把人给吓着两回了……
宁含栀本来就有内伤,用早膳的时候又故意和自己过不去,这一来二去的折腾,他心口忽然发慌,胃里还没克化的东西随着就吐了出来。
32.故意崴脚
呕吐物急速逆流把宁含栀给呛着,喉咙鼻腔都火辣辣的,灼烧似的疼痛,不过和胸口拉扯肺腑般的剧痛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昨日受的内伤一齐发作,胃里的东西吐完了就开始呕血,暗红的淤血呈块状一口接着一口呕出来,众人吓得奔出去找太医,魂都几乎落在身后。
宁辉惊讶之后也不管脏污,扶着小五在他胸口运气缓和内伤发作的剧痛。
宁含栀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双腿无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宁辉怀里,吐完淤xue,不强烈的呕意迫使他小口小口地急促喘气,原本苍白的脸色灰败下去,看得宁辉心惊肉跳。
“不吐了?爹爹扶你躺一躺好不好?”
宁含栀闭了闭眼,想说什么,身子像入水的石头一样直直地往下沉,他对此全无知觉,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身后靠着父皇的胸膛。
“脏……”
“你在外打仗往那泥地里滚的时候都不嫌脏,这会子倒是嫌弃起自己来了,这有什么的。”
见宁含栀的眼神落在自己袍角上,他心头一软,道:“见爹爹的衣服脏了是不是?没事儿,爹爹马上换了便是。”
屋子里很快被打扫干净,开窗通风,宁辉换了身衣裳,宁含栀倒是被他除了外袍只穿着中衣躺回床上。
宁辉晓得他躺久了会腰疼,扶着他侧身向外,在他后腰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揉着。
宁含栀双手捏着被子,纠结着要不要制止父皇。毕竟他是皇上,哪有伺候别人的……可从心底里,他对爹爹体贴关爱十分受用,此时他因为救下杜蔚而对自己的憎恨已经被宁辉搅得完全忘了。
宁辉看着他紧张的小动作和神色就猜透他的心思,一把握住他凉凉的指尖,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扪心自问还算是个十分体贴的父亲,你的哥哥们在幼时都是我带着的,钰儿是长子,又年幼失母,他更是我一手带大。如今爹爹对你做的,你且当是补偿。”
此时他心里有一丝庆幸,庆幸他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庆幸他还有补偿小五的机会。
“父皇,方才是我不好,”宁含栀还是头一个躺着向宁辉请罪的,“我知错了,不该出言不逊,顶撞父皇,请父皇责罚。”
宁辉记得给宁含栀背的家规里有这么一条,不得顶撞长辈。
其实这条等同作废,宁含栀顶撞自己,他还觉得孩子是愿意在自己面前撒泼了,算是他当爹的一个进步。
不过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说,宁辉捏住儿子的指尖,道:“在爹爹这里,随你闹,只是在外人面前可不许了,少不得有些人参你一本。你既知错,那爹爹就罚你,把手伸出来。”
宁辉什么也没用,只是在小五手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就收回手,宁含栀却还愣愣地摊着手心,“还不开始吗?”
宁辉:“……傻崽,已经结束了。”
宁含栀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察觉到宁辉的笑意,他有些羞赧,捂着尚且有余痛的胸口坐直身体正色道:“好吧,父皇罚完了,那我们继续说那桩事。”
他指着杜蔚送来的箱子,“麻烦您替儿子还给那个人,儿子不要他的东西。”
“当真十分讨厌他?”
宁含栀重重点头,“千分万分讨厌他。”
“行,那个人送的礼,我瞧着也不是些什么好东西,”宁辉故意学着宁含栀用“那个人”来称呼杜蔚,表达与他同一战线的意思,省得又扣他个纵容官员贪污的罪名,“你不想要,我便拿走,另外再换一箱东西给你拿去北边怎么样?”
宁含栀早就起了把自己私库里的金银珠宝送去北边换军饷的想法,这下宁辉提出来,他不免十分的惊喜,脸上的笑容藏不住,问:“可以这样吗?”
“只要你想便可。”反正拿私库的银子借用山庄或者商行的名义做捐赠就行,也不是麻烦事。
见到宁含栀心系赵嘉的样子,宁辉不免嚼着酸,“北边真的有这么缺军饷吗?朕每年拨的那么多银子不够用?”
“说明经手的人贪了呗。”宁含栀像是随口胡说,抬眼看了下他爹,又正经道:“一个士兵一个月能吃三斤肉和五斤肉肯定是有差别的嘛,漠北又冷又干,日子可苦了,军营里有士兵是南边的,望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可想念江南水乡了。”
“行,有没有贪污之事,我会让人去查。军饷一事,我会派人去办好,拿私库里的什么东西换,你自己选?”
那私库里堆了什么宁含栀自己都不知道,“什么贵就拿什么?”
“都是朕送的东西,你就没一样喜欢的?”宁辉忍不住较真。
宁含栀盯着他爹的脸,伸手往床里摸了摸,从被子下面摸出那个机关小马,捧给宁辉看,“这个,我很喜欢,还有那把剑!”
望着儿子亮晶晶的双眼,宁辉有些恍惚,他忍下喉咙口的哽咽,不让小五察觉他的失态,笑道:“好,爹爹以后再给你做别的。”
他把滑下来的被子提了提,包住宁含栀的身子。
宁含栀昨日受的内伤是借着剑卸了七分劲的,因此并不严重,吐出淤血时由宁辉那一掌内力帮他调和之后,反而恢复得更好了,不过两三天便痊愈。
他回来的这两个月日日喝药还病怏怏的,对自己这一次恢复的速度还稍微有些惊讶。
宁辉松了口气,他可不想过年了宁含栀身上带着伤。
可不想这天还是出了意外。
宫中设宴邀请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入宫吃年夜饭,宁含栀却迟迟未到。
“宫宴就要开始了,小五人呢?老二怎么也不在?”
福瑞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谁知道这小祖宗是不是又在哪儿裹乱呢!
他连忙派人去玉纯殿。
此时玉纯殿内一片愁云惨淡,毫无过年的喜庆与热闹,原因是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小殿下兴致勃勃拉着二殿下比试,因为下着雪,小殿下在假山上踩空把脚崴了。
太医来看说是扭着筋,得养两个月,这七天内甭想下地了。
那今夜的宫宴可怎么办?
宁含栀的脚搁在宁楦大腿上,冰冷的布巾敷在脚背和小腿下部,又红又肿的脚踝碰都不敢碰,不管对跌打损伤如何经验老到的他二哥如何按摩,他都觉得脚踝发胀,筋脉一跳一跳得剧痛,连带着太阳穴都开始疼。
“二哥,你衣服恐怕粘了药味,快些换一身赴宴去吧。”
“那你呢?”
“我自然是去不了了,您帮我告个假吧。”
“不行,”宁楦眉头皱紧,“今日宫宴就是为了你才开的,父皇要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里承认你皇子的身份。”
宁含栀千躲万躲也躲不过,成了南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背去宫宴的皇子。
宁辉坐在高位上看着他红肿不堪的脚踝,听了福瑞的回话后就没笑过,承认宁含栀身份,宣布这个月十八行册封礼后就当着众官员和皇亲的面把宁含栀打横抱走。
回到玉纯殿内,宁辉直接把宁含栀放在自己大腿上趴着,照着他鼙鼓就来了一下,问:“故意崴伤脚的,是不是?”
“不是!”
话音一落宁辉又是啪啪啪连打了三下,“朕再问一遍,你是不是为了不去宫宴故意找你二哥比试趁机故意崴伤脚?不说实话朕就把你裤子扒了打!”
宁含栀最怕的就是这个,反正宫宴已经去了,他嘴硬也没有意义,为了自己的鼙鼓只能承认。
“好,好得很!福瑞,拿竹条进来!”
“您说话不算数!您放开我!”
宁辉冷笑,“朕说了不脱你裤子,可没说不用竹条抽你!”
福瑞给他求情:“陛下,大过年的,小殿下脚又伤着,要是挣扎的时候又撞着哪,就不好了!”
宁辉这次是铁了心要揍宁含栀,抓过竹条就唰唰唰往少年人的鼙鼓上抽去,甚至都响起了破风声。
宁含栀头痛,脚痛,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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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更痛,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父皇我错了,别打了求求你呜呜呜呜……太子哥哥救我……”
“朕看谁敢去请太子来!”
一句话断了宁含栀的念想。
抽了三十下,宁辉才收了手,转了转发酸的手腕,道:“暂时就到这儿,今晚时候不早了,朕先不折腾你,早些休息,明日朕再过来交你规矩!”
宁含栀脚痛站不住,鼙鼓更不用说了,坐也坐不了,只能无助地趴在榻上,满脸糊满了泪水,头发也在他爹腿上因为挣扎蹭得乱糟糟,给宁辉看得有些无奈又心软。
宁辉正因为崽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想哄哄他,宁钰就到了。
宁含栀一见到他太子哥哥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哗啦啦往下掉,随即扭头把脸埋在锦被里。
宁钰被一众大臣敬酒,方才脱身,心里挂念着瘸了腿的小五,在偏殿换掉满是酒气的袍服就过来了。
“我听二弟说你崴了脚,怎么趴在床上?太医来瞧过了吧,怎么说的?”
他走到榻边一把捞起宁含栀,众人没来得及阻止,宁含栀“啊”一声大叫,哭喊着:“大哥别碰我!好疼啊……”
夕颜赶紧解释:“太子殿下,您别碰小殿下身后……太医已经瞧过了,是扭伤筋骨,至少得养三个月,不过殿下身后碰不得……是才挨了打……”
后边几个字宁钰几乎没听清,他立刻扒开宁含栀的亵裤,身后两团有清晰的数条叠在一起的红色楞印,宁钰脸色一下变了。
“父皇!您怎么能动手呢?!”
宁辉的脾气立刻就发作了,比宁钰声音还大:“朕是他父亲!想动手就动手!”
宁含栀呜呜咽咽哭出声,跪着挂在宁钰身上,抽噎道:“大哥听到了嘛……父皇向来对我非打即骂,我没有撒谎……”
自从小五回来,父皇有多开心,为小五做了多少,宁钰全部看在眼里,他知道小五是在告刁状撒娇,但也向着他,正经道:“父皇,教孩子得循序渐进,更不能动手,万万不能在孩子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动手,他……”
宁辉眉毛一挑,拍桌子嚷着打断他:“不能?朕是你们的父皇,想能就能!再说,你是他是爹还是我是他爹?”
宁钰干咳了两声,道:“长兄如父,在管教小五之事上,儿臣也是有些权利的吧。”
“老子还没死呢!”宁辉气得粗话都彪出来了。
宁钰给他当了二十五年的儿子,十三年的太子,早就把他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
——当他破口大骂的时候,多半不会受到重罚,当他面色平静聊起哪个官员错处的时候,可能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面圣的机会了。
于是宁钰继续越俎代庖说起如何教养小五:“纵然孩子有万般不对,您是作父亲的,总要收敛住自己的脾气。何况小五身子不好,养了两个月了还病病歪歪的,您自己经常为他的身子愁得睡不着,怎么还加之棍棒。我知道您肯定会说下手有分寸,可是再有分寸不也是会让小五疼的嘛。”
“不疼他不长记性!”宁辉伸手点了点在他大哥怀里装可怜的小崽子。
宁钰接过夕颜手里的药给宁含栀抹上,一边问:“小五脚崴了您还打他,是不是不合时宜了?若是他疼起来乱动再伤到脚,日后留下旧疾可怎么办?”
感受着大哥的指腹蘸着冰冰凉凉的药膏抹在涨疼的伤处,宁含栀有些害羞,但确实是舒服的,又看着自己老爹吃瘪,他心里别提多美了,要不是脚伤着,他脚丫子早就已经翘起来晃了。
然而下一刻他老爹的眼里就冒出算计的精光,道:“哼,老大,你知道这崽子为何会崴脚吗?”
“阿楦已经与我说过了,是他俩切磋的时候小五不小心从假山上掉下来崴了脚。”
“朕告诉你,这崽子是故意崴脚的,你说该不该打?!”
宁含栀看着大哥的脸色逐渐严肃……
哦豁,完蛋……
33.又梦前世
太子的脸也沉了下来:“小五,拿身子健康做筹码,你把自己当什么了?纵然前十五年父皇和我这个做大哥的亏欠你,你也不能苛待自己,明白吗,小殿下?”
见大儿子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了,宁辉抱着胳膊哼了一声,“反正啊朕是教不了了,你的话也不听,还是得快把他送去国子监。”
宁含栀忽然不顾宁钰还在给他上药,跪起身大喊:“我不去!”
宁辉睁大眼睛,之前还说得好好的过了年就去国子监上学,这祖宗怎么突然变卦了?
国子监距离永乐宫不算近,就算是骑马也得一柱香的时间,如果是坐马车的话,就得要半个时辰,早课都赶不上。他这般大了,又不能住去宫里其他地方,因此若要上学,便只能住在宫外。
宁含栀原是不在意的,甚至觉得住在宫外倒好,不必日日看见父皇。
可方才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冒出“父皇要把你丢给别人教养”的话就气得想把房顶给掀了。
不过吼完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度,父皇并没有想把自己丢出去的意思,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话已经说出口,还没等宁辉说什么,宁钰先皱眉不答应。
他自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不论冬夏早晚,手不释卷,还得兼顾君子六艺,样样都不居于人后,虽然不参加科举,可比举子们还努力。
“国子监是朝廷设立的读书的地方,小五自小长在边关,未受过正统教育,国子监不能不去。况且,国子监里有清流贵族,有王公豪门,也有清贫子弟,你大可去结交朋友,以免往后入了朝堂没个臂膀。”
宁含栀觉得他大哥这话说得奇怪,他是皇子,在朝堂结交大臣作党羽可有争夺皇位之嫌,他躲都来不及躲。
上一世刚回京城时,还有几个冲着他少将军的名头还有与镇北将军是师徒的这层关系来与他交好的官员。
天地良心,那几场饭局上他连菜都没点,只是贪嘴蹭了几杯酒而已,别的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答应。
后来父皇知道了,骂他狼子野心,罚他在明德殿外跪了四个时辰。本来从前打仗就受过伤的膝盖险些跪废,没有好药,伤情拖拖拉拉好不了,又肿又痛,他瘸了得有三个月。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摸了摸膝盖,“我又不是……哪里需要臂膀。”
他话说得含糊,但没人听不懂。宁钰没想到他这单纯的弟弟能想到这上面,又好笑又好气,在他额头戳了戳,“胡思乱想些什么,再过三年你就该封王开府,且交些朋友扩展些人脉,往后办事也更方便。”
宁辉这时候把宁含栀抱起来趴在自己怀里,拿腔作调地说:“爹爹是皇帝,就是你们最大的人脉,谁敢给你们穿小鞋?”
宁钰扶额失笑,父皇这话也没说错。
不管是他做太子,还是阿楦领兵,再或是阿殊和阿决推行新政,一直是父皇明里暗里护着他们往前走,他们皆在父皇羽翼下踏上自己选择的那条路,唯有小五不同。
宁钰垂头反思,自己一心想着小五能成长起来,能扎根朝堂,却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宁含栀推开宁辉的怀抱站在床边,“那……那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宁辉奇于他急转的态度,追问着:你不住宫里还住哪里?是不是又想住你哪个哥哥府上?”
望着爹爹着急的眼神,宁含栀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都在鸡同鸭讲。
他有些尴尬,手绕到身后拽了拽自己及腰的发尾,接着宁辉的话茬说:“没有,只是想着这里到国子监的路程远,以为父皇会让儿臣搬出去住。”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辰时的早课你不必去,赶着巳时去就行。”
“不行,这样……”国子监的学生岂不都视自己为异类?
见他欲言又止,宁辉细细与他说着,“辰时上早课,你卯时就得起,许太医可是叮嘱过许多次你要多休息,记不得,我就让他进宫在你耳边多念几遍。这事我也和祭酒说过了,你只管安心念书去。”
哄好宁含栀,宁钰也告辞了,家里还有妻儿等着他回去守岁。留下宁含栀和宁辉四目相对,不知如何消磨时光。
“和朕下盘棋?”宁辉熟练地从小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摸出棋盘和两盒棋子。
宁含栀笑容僵在脸上,“我不会这个……我还以为您说下象棋……”
“象棋?象棋也行!夕颜,去找副象棋过来。”
“不用了,”宁含栀喊住她,盘腿坐在宁辉对面,“就下围棋吧,父皇教我,可以吗?”
宁辉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
福瑞剪了剪烛芯,又端了两盏灯过来,省得两位主子坏了眼睛。
今夜没有宵禁,皇宫外头一直传来炮仗声。
还未到亥时,宁含栀便昏昏欲睡,此时早就过了他平时该睡觉的时候,宁辉劝他去睡,他不去,舍不得这样与父皇同过新年的机会,但没有撑一会儿,便倒头趴在了棋盘上。
宁辉把他抱回床上睡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纸包,轻轻塞到宁含栀的枕头下面。
或许是雪太深,或许是风太重,岁没压好,扑进宁含栀的梦里,拉着他的魂魄到上一世那个凄凄惨惨的新年滚了一遭。
“老朽上次就说了,你膝盖原本就落下了毛病,年轻时倒不觉得,年纪大了肯定会走不得路。这么一跪啊,就是完全把旧伤给催出来了,再不好好养着,膝盖就废了,不能走动不能走动,你看你这骨头里全是积液,肿成这样,还是自己走过来的吧?真是仗着年轻就胡闹!”
宁含栀听着大夫的责怪,心里头有些难过,说:“大夫,我也想好好养伤,但是不上工就没钱,连病都看不了了。”
大夫打量了下他的穿着,道:“看你这身衣裳也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啊。”
“我是家中庶子,自小不得父亲喜欢,才从外地回来,手头也不宽裕……”
老大夫叹了口气,这世间的苦多种多样,他也说不得什么。
“我要把里头的积液放出来,你且忍忍。”
宁含栀嘴里咬着帕子,看着老大夫不过一指宽的小刀放在火上烤了烤,又用干净的白布在一碗烧刀子里蘸了蘸,从大腿到小腿全部抹了个遍,随后一刀又稳又准地划开皮肉。
风雪肆虐的冬日里,豆大的汗珠从宁含栀的额头滚落下来,他没嚎一声,打下手的小药童反而是看得咬牙眯眼,两股战战,好像那刀插的是他的骨头缝。
受完两拨罪,宁含栀的脸色比死人好不到哪儿去,眼见着天快要黑了,老大夫问他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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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宁含栀愣了愣,说:“走回去。”主要是皇城大道上也不能随便骑马呀。
老大夫被噎了一下,懒得理他,让小药童背他回去。
“多谢老大夫,也多谢小哥。”宁含栀朝他二人作揖,心中的感激无法言说。
正此时,门外走进来一中年男人,视线在药铺里寻了一圈落在宁含栀身上,便立刻恭敬地走过来,“可是五殿下?”
宁含栀呼吸一滞,绷紧了身子,“是我,阁下是?”
“奴才是太子殿下府上的,方才替太子殿下跑腿,到五殿下府上送东西,却迟迟不见您回来,在附近打听一番,故而寻到此处。五殿下腿上的伤可都处理好了吗?”
他最后一句问的是老大夫。
老大夫看了眼手上已经写好的药方,搁在一旁说,“官爷稍等,老朽马上就写。”
小药童站在老大夫身后看得真切,方子上的药都换成了好药,还有几味熬在一起补身体的。一次开了十天的量,拢共二十两银子,是之前开的价格十倍还余,来人一并付了钱。
宁含栀看了眼老大夫,目光中感激更甚。
这一个月来,每晚他都痛得辗转反侧,也担忧自己的腿真废了,那可就彻底成了无用之人,再也入不了父皇的眼。
可是药太贵,他租了院子,置办了简单的家具和衣服,剩的钱并不多,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他这般是腆着脸受着太子哥哥的好处,虽说打秋风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但是现下,这大包药于他而言着实是重要,就默默受了,决心日后找机会换太子哥哥这个人情。
他被抱上马车送回家,随着他进家门的还有几个箱子,里头装的是香囊玉佩,头冠发簪,笔墨纸砚……这些零碎却又低调显贵,他正缺、也买不起的东西。
“还请殿下明日在家中等待,奴才会送您去参加宫宴。”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除夕的宫宴上,一会儿父皇过来,一会儿哪宫娘娘又过来,宁含栀反反复复站起身,又坐下,磨得膝盖一直密密匝匝传来剧痛,宁含栀面如金纸,还得强扯出笑意。
到后面,时不时有人过来敬酒,宁含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原该他也要给父亲和几个哥哥敬酒,可他实在是站不起来了。
不知是放了积液的伤口裂开,还是又有积液/流出来,宁含栀觉得膝盖往下的裤子都有些湿,冰凉的布料贴在肌肤上,很快就冻得他双脚麻木,打着哆嗦。
他因忍痛的沉默落在在宁辉眼里成了不知礼数,刻意木讷,对他厌恶又深。
宁含栀无辜添了份罪过,忍着最后一气没晕过去,在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着出了皇宫。
梦里的那条路一直都走不完,越走越黑,腿越来越痛,宁含栀满脸是泪。
为什么走不完?为什么?为什么?
宁含栀大喊一声,猝然从梦中惊醒。
“殿下?怎么了?”
夕颜掀开床帐,只见小殿下满脸是泪,掀开被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膝盖,两只手用力地揉着。
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新年第一天就做噩梦不是什么好兆头,赶紧说着吉祥话:“小殿下是不是腿疼了?老人说,小孩子睡觉腿疼是在长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