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 第524章 风雪绝途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十一月中 吕梁山深处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在狂风中打着旋,扑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待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那雪便成了片,扯絮撕棉般,从铅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压到头顶的天空中,无穷无尽地倾泻下来。山峦、沟壑、道路、枯木,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覆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令人心悸的纯白。 校尉李敢(朔方将)吐出一口白气,那白气出口即被狂风扯碎。他眯着眼,透过茫茫雪幕,勉强辨认着前路。道路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只剩下两行被车轮和马蹄刚刚碾出、又迅速被新雪覆盖的、模糊的辙印。三百骑士,连同那些驮着沉重粮袋的驮马,如同一条在白色怒海中艰难蠕动的、随时可能断裂的黑线。 “校尉!不能再走了!”王屯长顶风凑到近前,须眉皆白,声音嘶哑,“雪太大了!路根本看不见!前面就是鬼见愁,那地方本来就险,这下雪天,万一滑下沟去,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李敢勒住马,胸膛剧烈起伏。寒冷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个人的体力与意志。口粮已减到最低限度,马料更是早已耗尽,只能沿途啃食雪下偶尔露出的枯草,甚至剥食树皮。人饿,马更乏。连续数日的袭扰、绕路、夜不安枕,早已让这支精悍的队伍疲惫不堪。而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更是将最后一点强行军的机会也彻底掐灭。 鬼见愁,是这条山道最险的一段,一侧是几乎垂直的峭壁,另一侧是深达数十丈、乱石嶙峋的冰河河谷,路宽仅容一车。平日里天晴干燥,大队车马通过也需小心翼翼。如今这般风雪弥漫,视线不清,路面湿滑,强行通过,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不过去,又能如何?原地扎营?这荒山野岭,风雪交加,无遮无拦,人马一夜之间便能冻毙大半。后退?来时路上那些“山匪”的踪迹尚未远去,退回去更是死路一条。 李敢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骨慢慢爬上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衣襟,隔着厚厚的皮袄,那枚玉佩紧贴肌肤,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暖意,仿佛寒夜中最后一点将熄的炭火。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绝境压垮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鬼见愁北面三里,似乎有一个废弃的、不知什么年代开凿的矿洞!那是早年他随父兄巡边,听当地老猎户提起过的。洞口隐蔽,内里颇深,可容数百人避风雪。只是年久失修,洞口被山石草木半掩,寻常人极难发现。 “去鬼见愁北面!找矿洞!”李敢嘶声大吼,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破碎,“派熟悉地形的老卒,带上绳索,先去探路!其余人,收拢队伍,车马相连,缓行跟上!快!” 命令在狂风中艰难传递。几名在朔方边郡长大、熟悉山地的老兵被派了出去,腰系绳索,手持木棍探路,在没膝深的积雪中,朝着记忆中大致的方向,艰难跋涉。李敢则率领主力,将粮车用绳索首尾相连,又将驮马与骑士的战马交错拴好,所有人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漫天风雪中,跟随着前方探路者留下的、迅速被雪覆盖的微弱足迹,缓慢挪动。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雪不断灌进衣领、袖口,融化成冰水,带走体温。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不时有驮马失足滑倒,挣扎嘶鸣,需要数人合力才能将其拖起。不断有士卒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被同伴架起,继续前行。 短短三里路,在平时不过盏茶工夫,此刻却如同天堑。当那几名探路的老兵,终于在一处被积雪和枯藤几乎完全掩盖的山壁凹陷处,扒开障碍,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时,队伍中爆发出一阵低微的、却带着死里逃生般庆幸的呜咽。 矿洞比预想的要深,也要干燥一些。虽然阴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尘土和某种矿石的微腥气味,但至少,能将那要命的风雪隔绝在外。三百人连同车马涌入,顿时将原本空旷的洞窟挤得满满当当。 “清点人数!救治伤者!拢火!”李敢的声音在洞中回荡,带着回音。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饥饿、寒冷、疲惫,以及巨大的精神压力,早已将他逼到了极限。 几堆用携带的、早已被雪打湿的有限柴草和洞中寻到的朽木点燃的篝火,在洞中央摇曳着,带来些许微弱的暖意和光亮。士卒们围着火堆,瑟瑟发抖,脱下湿透的外衣靴袜烘烤,就着雪水,艰难地咽下最后一点硬如铁石的干粮。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在洞窟深处挤作一团,相互取暖。 李敢强迫自己吃下小半块干粮,就着冰雪吞下。他走到洞口,望着外面依旧肆虐的、仿佛要将天地都吞噬的暴风雪,心沉到了谷底。这场雪,不知要下到何时。就算雪停了,道路被积雪彻底封死,清理更是需要数日之功。而他们携带的最后一点口粮,哪怕再如何节省,也绝对支撑不到雪停路通的那一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吕梁山中?王爷抵押产业换来的粮食,朔方数万军民翘首以盼的希望,就要连同这三百兄弟,一起埋葬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不!绝不能!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洞中一张张疲惫、绝望却又隐含不屈的脸。“兄弟们,”他的声音在洞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我知道,大家都到极限了。累,饿,冷,前路渺茫。可你们要记住,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能活命!是为了朔方大营里,那些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更苦的弟兄们能活命!是为了高阙塞、野马川的城墙上,那些顶风冒雪、日夜盯着胡虏的袍泽能有力气拉开弓弦!是为了我们身后的爹娘妻儿,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用担心哪天醒来,胡虏的马刀就架在脖子上!” 他顿了顿,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我们是‘猎胡营’!是王爷手里最锋利的刀!是朔方军中最能打、也最能熬的兵!胡虏的重骑,我们冲过!散骑的偷袭,我们灭过!如今,不过是一场风雪,一条险路,就能让我们趴下吗?!” “不能!”洞中响起稀稀拉拉、却带着血性的回应。 “对!不能!”李敢吼道,声音震得洞壁簌簌落下尘土,“这风雪,困不住我们!这鬼见愁,也拦不住我们!等雪稍小,立刻清理洞口道路!没有干粮,就杀马!一匹马,够几十个兄弟多撑几天!马吃完了,还有树皮草根!就算是用牙啃,用手刨,我们也要从这吕梁山,爬出去!把粮食,送到王爷手上!送到朔方弟兄们的手上!” “送粮!送粮!送粮!”这一次,回应声汇聚起来,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却多了几分决绝与凶狠。绝境,有时反而能激发出人骨子里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力量。 李敢看着这些在火光映照下,面目有些模糊却眼神灼热的兄弟,胸中那股几乎冻结的热血,似乎又开始缓缓流动。他再次按住胸口,那里,玉佩传来一丝持续的、稳定的温热,不再微弱,反而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在与他的心跳,一同搏动。 “杀马……”他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痛惜。这些战马,同样是他们生死与共的伙伴,是猎胡营机动性的保障。可如今,为了保住更重要的粮食,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有些牺牲,不得不为。 就在他心中天人交战,筹划着杀马顺序和分配时,洞口负责警戒的哨兵忽然发出一声低呼:“校尉!有动静!外面……好像有火光!不止一处!” 李敢心中一凛,几步冲到洞口,拨开遮挡的枯藤积雪,向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在鬼见愁方向的山脊上,影影绰绰,竟亮起了数点飘摇的火光!火光在狂风中明灭不定,但可以确定,绝非天光或磷火,而是人为点燃的火把!而且,那些火光似乎……在移动,正沿着山脊,向着矿洞这边,缓慢而坚定地,包抄过来! 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山匪”?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比风雪更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敢的心脏。他们找到了这个隐蔽的矿洞!在这种天气里,对方竟然还能出动,并且精准地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这绝不是普通的山匪能做到的! “敌袭!准备战斗!”李敢的吼声,如同惊雷,在矿洞中炸响。 刚刚升起的一点求生之火,瞬间被更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危机所取代。疲惫的士卒们条件反射般地抓起身边的兵器,扑向洞口和洞壁的射击位置。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骤然绷紧、杀气腾腾的脸。 粮食,兄弟,生存……一切的一切,都要用手中的刀,去劈开一条血路了。 长安,梁王府,暖阁。 炭火无声地燃烧,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与窗外呼啸的寒风形成两个世界。梁王刘武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听着中行说的禀报。 “……廷议已定,陛下诏书不日即下。宣慰正使,定为谏议大夫韩安国。此人素以清直敢言闻名,与窦婴、李广等皆有旧谊,用他,可稍堵朝野悠悠之口,显得朝廷并非一味猜忌边将。”中行说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流淌,“副使二人,一为少府丞田玢,精明干练,通晓钱粮;一为北军中尉程不识麾下一名军司马,熟悉军务。此二人,皆可为主公分忧。” 刘武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韩安国?嗯,此人倒是块不错的招牌,又臭又硬,正好拿去朔方,给李玄业添添堵。田玢是自己人,办事稳妥。程不识的人……程不识这老儿,虽然不站队,但让他派个人去‘熟悉军务’,他也不敢推脱。这使团,倒是搭配得宜。”他顿了顿,问道,“吕梁山那边,有消息了吗?” “昨夜大雪封山,消息传递不便。不过,大雪之前,最后的消息是,‘那些人’已经咬上了李敢的运粮队,并且成功将他们逼入了鬼见愁以北的山区。这场大雪,对我们有利,对他们,却是绝境。就算李敢能侥幸逃过‘那些人’的追杀,也绝无可能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将粮食运出吕梁。”中行说语气笃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雪……”刘武望向窗外飞舞的雪花,眼神幽深,“天时,也站在本王这边。李玄业,本王倒要看看,没了这批粮,你那朔方大营,还能撑几天。等韩安国他们慢悠悠走到朔方,看到的,恐怕已经是军心涣散、甚至兵溃民乱的烂摊子了吧?到那时,你私募粮秣、擅开边衅、治军无方的罪名,可就是铁板钉钉了。” “王爷神机妙算。”中行说奉承道,随即又低声问,“只是……陇西那边,张珥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野狼峪失手后,他竟直接调动郡兵,以‘清查逃犯、剿灭悍匪’为名,封锁了狄道城通往李家几处主要田庄、货栈的道路,看架势,是要硬来了。如此大张旗鼓,万一激起李家激烈反抗,或者被朝中某些人抓住把柄……” “张珥是急了。”刘武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被李敢在野狼峪打疼了,脸上挂不住,想尽快找回场子,也在情理之中。让他闹一闹也好,把陇西的水彻底搅浑。李敢现在就是瓮中之鳖,要么束手就擒,要么狗急跳墙。无论他选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朝中?”他嗤笑一声,“现在谁有功夫管陇西那点‘匪患’?陛下和朝堂的眼睛,都盯在朔方呢。等朔方事了,陇西的事情,还不是本王说了算?告诉张珥,放手去做,只要别留下明面上的把柄,一切有本王担着。” “是。”中行说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宫里,栗姬娘娘递话出来,说皇后娘娘(薄氏)似乎对王美人那‘巫蛊’之事,查得有些……雷声大,雨点小。只是换了几个宫人,申斥了几句,并未有进一步动作。栗姬娘娘担心,时间拖久了,恐生变故。太皇太后那边,似乎也有些……疑虑。” 刘武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薄氏终究是皇后,顾忌多些,手段软些,也属正常。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心软。不过,钉子已经钉下了,流言也传开了,这就够了。只要陛下心里对那对母子有了芥蒂,他们在这深宫之中,就永无出头之日。告诉栗姬,让她多去陛下跟前哭诉,就说夜梦惊悸,心神不宁,似是宫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陛下孝顺,又与她母子连心,听多了,自然会更厌烦那对‘不祥’的母子。至于证据……”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没有证据,可以制造证据。宫里那些不得势的老嬷嬷、小黄门,为了几两银子,什么事做不出来?让皇后身边得力的人,去办。” “奴婢明白。”中行说心领神会。 “嗯,”刘武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玉佩放下,重新端起温热的酒樽,“三管齐下。朔方断其粮,陇西毁其基,后宫绝其望。李玄业,本王看你这次,还能拿什么来翻盘!”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多年来一直隐隐压在他心头,让他如芒在背的靖王府,是如何在内外交攻、八方风雨中,轰然倒塌。而他梁王刘武,将踩着李家的废墟,更进一步,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牢牢抓在手中。 窗外,风雪正急。 陇西,狄道城,郡守府。 公堂之上,气氛肃杀。郡守张珥高踞案后,面色阴沉如水。堂下,郡尉、郡丞、功曹、督邮等一众属官分列两旁,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诸位,”张珥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近日,郡中不太平啊。姚、陈等数家良善商户,接连遭悍匪袭击,死伤惨重,货物被劫。更有甚者,竟有亡命之徒,聚众于野狼峪,图谋不轨!本官已得确凿线报,此股悍匪,与北地某些心怀怨望、不服王化之徒,暗有勾结,其意在祸乱陇西,动摇边郡!”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堂下众人:“陇西乃国家西陲重镇,岂容宵小作乱?本官奉朝廷之命,守牧一方,保境安民,责无旁贷!今已查明,悍匪巢穴,多在狄道城北、西山之中,且与城内某些人家,往来密切!”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堂下众人,谁不知道姚陈两家与李家素有龃龉?谁又不知道,郡守张珥与长安梁王府关系匪浅?李家在陇西势大,早已是张珥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借“剿匪”之名,行打压李家之实,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郡守明鉴!”郡尉出列,抱拳道,“悍匪猖獗,确需剿除。然……北山、西山,地域广大,且多有百姓村落、庄园田产,若大军贸然进入,恐滋扰地方,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与冲突。是否……先行文牒,令各处亭、里、坞堡自查,配合官军行动?” 他这话,是在委婉地提醒张珥,李家在陇西根基深厚,徒附、庄客、矿工、商队护卫,动员起来不下数千之众,且多骁勇善战。若没有确凿证据,仅凭“怀疑”和“线报”,就派郡兵闯入李家的地盘,极有可能引发大规模武装冲突,到时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张珥冷哼一声:“误会?冲突?本官剿的是匪!但凡心中无鬼,光明磊落,又何惧官军查验?若有人胆敢阻挠官军剿匪,甚或武力对抗,那便是坐实了与悍匪勾结、图谋不轨的罪名!本官正好一并拿下,以正国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不再给众人劝阻的机会,直接下令:“着即点齐郡兵一千,辅以各县征发的役卒、民壮两千,分作三路!一路由郡尉率领,封锁狄道城四面要道,许进不许出,严查往来可疑人等!一路由郡司马率领,进驻北山,清查所有矿场、工坊、田庄,凡有藏匿匪类、私藏兵甲者,立捕不赦!第三路,由本官亲率,直扑西山,犁庭扫穴,务求将悍匪一网打尽!” “郡守三思!”郡丞忍不住出言,“西山……多有李氏族产及徒附庄园,是否……” “李家?”张珥打断他,眼中寒光四射,“李家世代忠良,靖王父子更是国之栋梁,岂会与匪类勾结?本官相信,李家定会深明大义,积极配合官军剿匪,以证清白!若有不法之徒,假借李家之名,行悖逆之事,李家更应该协助官军,将其肃清,以正门风!此事,本官心意已决,再有妄议者,以通匪论处!” 一番话,冠冕堂皇,却又杀机毕露。将李家高高架起,若李家配合,便是任由郡兵搜查,颜面扫地,威信尽失;若李家稍有反抗,便是“心虚”、“通匪”,正好给了张珥武力镇压的口实。 堂下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言。张珥拂袖起身:“即刻准备,明日卯时,大军出城!剿匪安民,就在今日!” 随着他的命令,整个狄道城,乃至整个陇西郡,瞬间被战争的阴云笼罩。街道上,郡兵开始频繁调动,气氛陡然紧张。城门处,盘查变得异常严格。官府文书飞快下发至各亭、里,要求征发民夫、准备粮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弥漫在陇西初冬的寒风中。 紫霄神庭。 信仰的洪流,因下界骤然加剧的多重危机,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狂暴与混乱。代表朔方粮道的那点“土黄”星火,在遭遇“暴风雪”这庞大“天象”的“阻滞”与“恶意火光”(追兵)的“围剿”后,其光芒骤然“黯淡”下去,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湮灭”。李敢与三百士卒那“坚韧不屈”、“决死一搏”的“赤金”气运,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锐芒”,与“土黄”星火紧紧“缠绕”,共同抵御着内外交加的“侵蚀”与“压迫”。然而,敌众我寡,天时地利皆失,其“命运”的“节点”,已陷入一片“血红”的、充满“杀戮”与“牺牲”的“迷雾”之中。 陇西方向,那代表张珥郡守府的“浊黄”气柱,在“剿匪”令下达的瞬间,骤然“膨胀”、“爆发”,化作三道粗大的、带着“官威”与“杀伐”之气的“浊黄洪流”,汹涌地扑向代表李敢(陇西)与李家势力的、那相对“内敛”却“根基深厚”的“赤金”与“土黄”交织的区域。这是“规则”层面、带着“大义”名分的正面碾压,其威势与凶险,远比野狼峪的“阴私”刺杀更加酷烈。李敢(陇西)的“锋锐”气柱,在“浊黄洪流”的压迫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铮铮”作响,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意”与“战意”,其“根基”所系的、代表李家在陇西数十年经营的“土黄”气运(民心、产业、徒附),亦开始“沸腾”与“凝聚”,一场规模更大、性质更严重的武装冲突,已不可避免。 长安朝堂,那道带着“灰黑”色泽的“诏令”之光,已然发出,如同无形的枷锁,正跨越时空,落向朔方。而梁王府的暗金“触手”,则在粮道、陇西两条战线同时发力后,显得更加“活跃”与“狰狞”。 深宫,“浅金微光”的“喘息”空间,正在皇后与栗姬新的、更具体的“证据”搜寻与“枕边风”侵蚀下,迅速“缩小”。“巫蛊”流言的“灰暗”,变得更加“浓稠”与“具体”。 紫霄神帝的“意志”,如同怒海中的灯塔,承受着信仰狂潮最猛烈的冲击。神力在疯狂消耗,以维持对下界“节点”的“感知”与“微调”。然而,面对这几乎同时爆发、且相互关联的多重绝境,即便是神帝,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抉择”之难。 是集中力量,护住朔方粮道上那几乎熄灭的“星火”与三百忠魂? 是干预陇西,在那“浊黄洪流”与“赤金锋锐”的碰撞中,寻找一线“生机”与“转机”? 是削弱那道即将抵达朔方的、充满恶意的“诏令”之光的影响? 还是稳固深宫中那摇摇欲坠的“微光”? 信仰如海,神力有涯。一次干预,或许能暂缓一处危机,却可能意味着另一处的彻底崩盘。 “绝境之中,方见真章。风雪绝途,亦是人心试炼。粮道星火不可灭,陇西根基不可摧,然人力有穷,天意莫测……” 神念在澎湃的神力中急速流转、计算、推演。最终,那浩瀚的、带着“紫霄”至高意志的神力,分出了最为磅礴、也最为精纯的两股。 一股,携带着“坚韧”、“希望”、“洞察”与“一线生机”的复合“神意”,如同穿越虚空的甘霖,无视“暴风雪”与“恶意火光”的阻隔,悄然洒向吕梁山深处那被“血红迷雾”笼罩的矿洞。这并非直接赋予战力,而是在那极致绝望与压力的环境中,最大限度地点燃和引导李敢与三百士卒自身那“不屈”的“心火”与“灵光”,让他们在绝境中,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意志”与“默契”,并能于那看似绝路的“血红”中,“看”到那唯一可能的、极其细微的“生门”所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另一股,则更加隐晦与“规则”。它并未直接对抗陇西那“浊黄洪流”的“官威”,而是悄然渗入那“洪流”所经的“脉络”之中——那些被征发的、心中忐忑的役卒民壮;那些并非张珥嫡系、对李家心存好感的底层郡兵军官;那些负责传递命令、可能“延误”或“错漏”的胥吏……在他们心中,植入一丝对“无故兴兵”、“扰民滋事”的“不安”与“疑虑”,并“放大”其执行命令时的“怠惰”与“疏忽”。同时,在代表李敢(陇西)的“赤金锋锐”中,注入一丝“冷静”与“克制”,引导其在面对“官军”时,采取更策略性的、以“防御”、“自保”、“揭露”为主的应对,而非不计后果的“硬撼”,以避免彻底落入“谋反”的陷阱。 对于长安的“诏令”与深宫的“诬陷”,神力的干预被降至最低,仅维持最基本的“预警”与“缓和”。两害相权取其轻,此刻,朔方的粮道与陇西的根基,才是维系家族与北地命运真正的“命门”。 干预已出,神力潮涌稍稍平复。但神帝“知道”,这不过是风暴前短暂的间隙。吕梁山的血战,陇西的对抗,朔方的压力,长安的算计,深宫的阴谋……所有的矛盾,都已推到临界点。下一次信仰之海的狂潮,必将更加猛烈。 风雪绝途,血色将起。 【史料记载】 * 《汉书·五行志中》:景帝后元三年冬十一月,河东、太原大雪,深数尺,车骑不能行,人多冻死。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时粮道阻于吕梁,遇大雪,军士冻馁。校尉李敢(注:朔方将)将三百人,护粮入山,遇险不得出,掘矿穴避风雪。粮且尽,杀马食肉,啖雪饮冰。贼觇知之,以众来攻。敢激励士卒,据穴死战,矢石俱下,贼不得近。然内外交困,势甚危殆。 * 《陇西郡守张珥行状》(后世批判性伪作):珥为陇西守,性峭刻,善伺上意。时梁王武用事,阴与珥通。会李氏在朔方被劾,珥欲中伤其族,乃诬郡中豪强与北地亡命通,檄调郡国兵,云“大剿”。实则兵锋所指,皆李氏田庄、矿场。陇西为之骚然,民多怨惧。 * 《汉宫秘闻·补遗》:是岁冬,宫禁森严。皇后(薄氏)以“巫蛊”事案验漪澜殿,换宫人,申约束,然未得实迹。太皇太后闻之,不置可否。栗姬日夜泣诉于帝前,帝颇厌之,然亦疏王美人母子。美人益谨饬,教彘皇子读书,不预外事,然忧惧之色,见于颜色。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5章 洞中血,庭前雪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十一月中 吕梁山矿洞 火光在山脊的暴风雪中摇曳,如同鬼魅的眼睛,正在迅速逼近。洞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狂风卷雪的嘶吼。三百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洞口,望向他们的校尉李敢。 饥饿、寒冷、疲惫,在这生死一线的压迫下,反而化作了某种滚烫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没有退路了。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袋,是他们用命从河东拖到此地的希望,也是他们此刻无法迅速转移的负累。除了死守,别无他途。 “赵曲长!”李敢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风雪。 “在!” “带你的人,守住左侧那个塌陷的乱石堆,那里视野好,用弓弩,压住他们从山坡下来的路!” “诺!” “王屯长!” “末将在!” “右侧洞口狭窄,但有缝隙,你带五十刀盾手,堵死那里!他们要进来,只能从那里挤,给我守住,一步不退!” “死也要死在口子上!” “其余人!”李敢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雪水泥污、却眼神炽热的脸,“三人一组,依托粮车、马匹、石柱,结成小阵!我们没有地利,就用命填!记住,我们多撑一刻,粮食就多一分希望!猎胡营,没有丢下粮草自己逃命的孬种!” “人在粮在!粮亡人亡!”低沉的吼声在洞中回荡,带着血腥的嘶哑。 几乎在众人刚刚就位的刹那,几支火箭就呼啸着射入洞口,钉在洞壁和一辆粮车的麻袋上。火焰燃起,立刻有士卒扑上去,用雪、用皮袍,甚至用身体,将火苗压灭。洞口随即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敌人显然也知道风雪中强攻不利,想用火攻和烟熏。 “堵住洞口!用湿泥!把死马拖过去!”李敢大吼。 几个士卒迅速用刀剑就地挖掘湿冷的泥土,混合着积雪,扑向洞口燃起的火苗,又将两匹在连日奔波和寒冷中倒毙的马匹尸体奋力拖到洞口,作为障碍。浓烟倒灌进来,呛得人涕泪横流,但火势被暂时遏制了。 “杀进去!里面粮食多的是!女人金帛随便抢!”洞外传来粗野的嚎叫,用的是带着并州口音的汉话,但刻意扭曲,夹杂着俚语,显然是想伪装成真正的山匪。紧接着,人影晃动,数名手持短刀圆盾、身形矫健的汉子,冒着洞内射出的零星箭矢,从狭窄的洞口猛冲进来。 “挡住!”王屯长嘶吼,手中环首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劈下。他身边的刀盾手结阵而上,狭窄的洞口瞬间变成了血肉磨盘。刀光剑影,怒吼惨嚎,残肢断臂横飞,温热的血液泼洒在冰冷的岩石和泥土上,又迅速冻结。冲进来的敌人极为凶悍,显然也是亡命之徒,但猎胡营的士卒更狠,他们知道自己无路可退,每一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不断有人倒下,但缺口始终没有被撕开。 左侧,赵曲长指挥的弓弩手,依托乱石堆,向着山坡上影影绰绰的火光和人影不断射击。风雪严重影响了箭矢的准头和射程,但依然起到了压制作用,让敌人无法大举从相对平缓的左侧山坡直接冲下。 战斗在狭窄的洞口和矿洞内部有限的空间里惨烈地进行。敌人显然人数占优,且准备更充分,他们不断从正面洞口投入生力军,同时派出攀援好手,试图从矿洞上方因年代久远而出现的裂隙或通风口处侵入。猎胡营的士卒则依靠对地形的有限熟悉(进入后短暂观察)和拼死的勇气,寸步不让。粮车被推倒作为掩体,马匹被驱赶到角落,每一块岩石,每一处凹陷,都成了争夺的焦点。 李敢亲自带着十余名亲卫,如同救火队,哪里缺口危急就扑向哪里。他手中的环首刀早已卷刃,换成了从敌人手中夺来的一把短戟,戟刃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浆。他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只是用撕下的衣襟胡乱捆扎,鲜血不断渗出,将半边身体染红。寒冷、失血、剧烈的搏杀,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中嗡嗡作响,只有胸口那一点温热的玉佩,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热流,维系着他最后一丝清明和体力。 就在他再次用短戟格开一名敌人劈来的弯刀,顺势将其捅穿,自己也踉跄后退,背靠着一辆粮车喘息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矿洞深处,靠近岩壁的某处阴影里,似乎有微弱的、不同于火把的光亮一闪而过。 那是……磷火?不,不像。更像是……某种矿石的反光?或者是……水光?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他几乎被杀戮和疲惫填满的脑海——废弃矿洞!矿洞深处!通常会有当年矿工开凿的、深入山腹的坑道,甚至可能因为地下水或暗河而形成水脉!这个念头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混杂着早年听过的猎户闲谈、对矿洞结构的模糊认知,以及胸口玉佩传来的一丝奇异的、指向性的温热。 “王屯长!赵曲长!”李敢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在喊杀声中几乎听不见,“向洞内收缩!守住粮车!给我二十个人,跟我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此刻,任何一点异常,任何一丝可能,都值得用命去搏。他点出二十名尚且能战的士卒,其中多半带伤,指着那处阴影:“那里!可能有出路!挖开它!” 士卒们没有任何犹豫。绝境之中,校尉的命令就是他们唯一的指路明灯。他们丢下破损的盾牌,抓起还能用的刀剑、短矛,甚至徒手,扑向那片看似坚实的岩壁阴影处。 洞口的争夺更加白热化。敌人发现了守军兵力的分散和收缩,攻势更加疯狂。不断有猎胡营的士卒倒下,缺口在扩大。王屯长身中数刀,依旧怒吼着将一名敌人撞出洞口,自己也被几支长矛刺穿,壮烈战死。赵曲长被流矢射中面门,倒地不起。洞内,能站立的士卒已不足百人,且个个带伤,被压缩在以粮车为核心的狭小区域内,做着最后的抵抗。 “校尉!是空的!后面是空的!”一名正在奋力用短矛撬动岩石的士卒突然狂喜地大叫起来。只见他撬动的那块看似与岩壁一体的巨石,居然微微松动,露出后面一道黑黢黢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陈腐但带着些微流动感的冷风,从缝隙中吹出! 李敢精神大震,嘶声吼道:“粮车!把粮车推过来,堵住这里!能动的兄弟,带上伤者,从这里撤!快!” 最后的几十名士卒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数辆沉重的粮车奋力推过来,死死卡在洞口与那新发现的缝隙之间,形成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敌人被暂时阻隔在外,疯狂地劈砍着粮车和车后的守军。 “走!”李敢一刀劈翻一个试图从粮车缝隙中探身进来的敌人,厉声催促。幸存的士卒,相互搀扶着,拖着无法行动的袍泽,一个接一个,艰难地侧身挤进那道狭窄的缝隙。缝隙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不知多深的废弃坑道,黑暗潮湿,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锈蚀气味。 李敢是最后一个撤入的。在他挤进缝隙的瞬间,他回头望去,只见堵门的粮车已被劈开数道缺口,凶悍的敌人正疯狂涌入,与留在最后断后的十余名死士绞杀在一起。那些死士的身影,迅速被敌人淹没。 “走!”李敢咬牙,奋力挤入黑暗。身后,战友最后的怒吼和兵刃入肉的声音,渐渐被坑道的曲折和黑暗吞没。 坑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只能互相拉扯着,摸着湿滑冰冷的岩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未知的深处挪动。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时有积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隐隐传来水声,空气也变得湿润了些。 “前面有亮光!”最前面探路的士卒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又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坑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被地下水侵蚀形成的天然溶洞,洞顶有数道狭窄的裂隙,天光(尽管是雪天的灰白天光)和雪花从裂隙中透入,虽不明亮,却足以视物。更令人惊喜的是,溶洞一侧,有一条地下暗河,水声潺潺,水流虽然冰冷刺骨,却是活水!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有士卒跪倒在地,喜极而泣。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冲淡了失去袍泽的悲痛和身上的伤痛。 李敢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失血和脱力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数了数幸存的人数,连他在内,只剩下八十七人,且人人带伤,重伤者不下二十。三百猎胡营精锐,近两百三十人,永远留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矿洞里,用血肉守护了粮车,也给他们换来了这线生机。 “清点伤员,用暗河水清洗伤口,简单包扎。收集所有还能用的箭矢、兵刃。派两个人,去洞口方向警戒,但不要暴露。”李敢强撑着下令,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他知道,危险并未过去。敌人很快就会追进坑道。他们必须尽快恢复一点体力,并找到出路。 出路……他抬头,望向溶洞顶端那些透光的裂隙,最宽处也不过尺余,且离地数丈,陡峭湿滑,根本无法攀爬。暗河是向地下更深处流去的,不知通往何方,或许是地下湖,或许是更深的绝地。 难道,刚出狼窝,又入绝地? 就在李敢的心再次沉下去时,一名在暗河边探查的士卒突然惊呼:“校尉!快来看!这里有东西!” 李敢挣扎着走过去,只见在暗河边缘,一处被水流冲刷得较为平坦的石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几个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铁制工具(似乎是矿镐、凿子),几片朽烂的木板,还有……半截埋在碎石中的、腐朽的绳索,以及,一个用油布包裹、虽显陈旧却并未完全烂掉的羊皮囊! 李敢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捡起羊皮囊,入手沉甸甸的,解开系绳,里面并非他预想中的金银,而是一卷用某种防水油脂浸泡过的、保存相对完好的……地图!一张绘制在鞣制过的羊皮上,线条略显粗陋,却清晰标注了山脉、河流、矿脉以及……坑道走向的地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地图的中心,正是他们所在的这个溶洞,旁边用古篆写着两个字——“水眼”。一条用虚线标注的、几乎与暗河平行的坑道,从“水眼”延伸出去,蜿蜒曲折,最终指向山脉的北侧,一个标记为“风坳口”的地方。旁边有小字注释:“此道险仄,多潜流,然可通山北。昔有矿工避祸,由此出。” 绝处逢生!真正的绝处逢生! 李敢紧紧攥着这张不知是哪个年代、哪位矿工留下的逃生地图,激动得双手颤抖。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巧合!是上天,是先祖,是冥冥中某种力量,在这绝境之中,给予了他们最后一线希望! “我们有救了!”李敢将地图展示给围拢过来的士卒,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火焰,“沿着这条暗河边的坑道,可以走出去!通到山北!” 希望,如同暗河冰冷水流上跳跃的微光,再次照亮了这群伤痕累累的士卒的眼睛。 “但是,”李敢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冰冷的杀意和决绝,“我们不能就这么走。外面的兄弟不能白死。那些粮食,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也不能留给那些杂碎!”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道:“我们要杀回去!” 众人愕然。杀回去?就凭这八十多个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人? “他们刚刚攻破矿洞,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现在肯定在抢粮,在庆功,在搜刮我们留下的兵甲。”李敢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他们想不到我们还敢回去,更想不到我们知道另一条路。我们从这条坑道绕出去,绕到他们背后,或者侧翼……” 他指着地图上一条细细的、几乎与主坑道平行的支线:“这里,看标注,似乎有个观察口或者通风口,能窥见主矿洞。我们人少,不能硬拼。但我们可以制造混乱,放火,或者……” 他抬起头,看向溶洞顶部那些透光的裂隙,雪花正不断飘入。“现在是暴风雪,外面能见度极低。我们熟悉洞内地形,他们不熟。我们不需要杀光他们,只需要制造足够大的混乱,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堆积的、锈蚀的矿工工具,以及那半截腐朽的绳索上。 一个大胆、疯狂,却可能是唯一夺回粮食、为死难兄弟复仇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我们需要休息,哪怕只有一个时辰。”李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处理伤口,吃最后一点干粮,然后,我们让那些杂碎知道,猎胡营的粮食,沾着血,烫手!” 八十七名残兵,在这地下溶洞中,默默地包扎伤口,分享着最后一点冰冷的干粮和雪水。没有人说话,只有暗河的流淌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每一张沾满血污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境和仇恨淬炼过的、冰冷的平静。 一个时辰后,在羊皮地图的指引下,这支伤痕累累的小队,携带着简陋的工具和最后的武器,如同地底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暗河旁那条狭窄、潮湿、充满未知的废弃坑道。 他们的目标是复仇,是夺粮,是绝地中最后的搏杀。 同一时间,陇西,狄道城西山,李氏一处主要田庄——“磐石堡”。 堡墙高约两丈,以黄土夯筑,外包青砖,虽不算雄伟,但在陇西乡间,已算坚固。堡墙四角有望楼,墙头有垛口。此刻,堡门紧闭,吊桥高悬。墙头之上,人影幢幢,刀枪林立,气氛肃杀。 堡外约一里处,郡兵与征发来的役卒、民壮,约千余人,已列成松散的阵型。郡司马骑在马上,面色不豫地看着那座显然已有准备的坞堡。他奉郡守张珥之命,前来“清查”西山匪患,第一站就选在了这处李家经营多年的田庄。本以为会如其他小庄子般一冲即破,或慑于官军威势开门受查,却没料到对方竟敢据堡自守。 “里面的人听着!”郡司马身边一名嗓门洪亮的军吏策马上前,高声喊道,“郡守有令,剿拿悍匪,清查不法!尔等速速开门,配合官军搜查,可保无事!若再负隅顽抗,以通匪论处,格杀勿论!” 堡墙之上,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正是留守陇西的李敢心腹家将,李忠:“司马明鉴!磐石堡乃我北地靖王府合法田产,堡内皆为安分守己的庄户、徒附,耕作为生,并无不法。不知司马所言‘悍匪’何在?若要搜查,还请出示郡守签押、写明事由的正式公文,并言明所查何事、何人。我李家世代忠良,自当配合官府,但无端兴兵,围我庄园,恕难从命!”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李家身份,要求程序合法,又将“无端兴兵”的帽子轻轻扣了回去。 郡司马脸色一沉。他哪有具体公文?张珥下的本就是模糊指令,意在震慑和挑衅,逼李家反抗,好坐实罪名。他厉声道:“混账!本官奉郡守之命剿匪,便是公文!尔等紧闭堡门,刀兵相向,不是心虚是什么?再不开门,便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堡墙上沉默了片刻,李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冷意:“司马既如此说,那我李家亦不敢引颈就戮。磐石堡虽小,亦有庄客徒附数百,皆为我大汉良民,保家守业而已。司马若要强攻,便请一试。只是刀兵无眼,若伤及无辜,或毁坏田产,他日朝廷或北地靖王府问起,还望司马担待得起!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堡内已备好纸笔,司马今日所言所行,堡内上下数百人,皆可为证!陇西父老,天下有识之士,也自有公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你!”郡司马气得脸色发白,对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加反制。强攻?眼前这坞堡虽不如城池坚固,但真要打下来,自己手下这些郡兵和临时拉来的民壮,必然伤亡不小。而且对方说得明白,李家不是普通豪强,是有着北地靖王背景的勋贵,真闹出人命,毁掉田庄,将来朝廷追究,张珥未必肯全力保他。更重要的是,对方口口声声“证据”、“公论”,这是要把他和张珥架在火上烤。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队伍。郡兵还算整齐,但眼神中也多有疑虑和不愿。那些征发来的民壮役卒,更是畏畏缩缩,交头接耳,显然对攻打这明显是良民聚居的田庄充满抵触。他甚至听到有人小声嘀咕:“不是说剿匪吗?怎么来打李家庄子?”“李家可是出过王爷的,这……” “司马,怎么办?”副手凑过来,低声问,“强攻吗?” 郡司马看着墙头那些明显是庄户打扮、却手持利刃、眼神警惕的“匪类”,又看看自己这边士气不高的队伍,咬了咬牙。张珥的命令是“犁庭扫穴”,但没说不许用计,也没说一定要立刻强攻拿下。 “围起来!”郡司马恨恨道,“把庄子给我围死了!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派人回报郡守,就说李家聚众抗法,据堡顽抗,请郡守定夺!再派人去附近征集木料,打造攻城器械!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缩在里面!” 他想的是,先围困,切断庄子和外界的联系,同时施加压力。庄内粮草必然有限,时间一长,人心自乱。而且,等张珥派来更有分量的官员或者援军,甚至拿到更“确凿”的“匪患”证据,再动手不迟。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令围困的同时,几匹快马,已从磐石堡的隐秘侧门(早已准备好的地道出口)悄然驰出,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风雪掩护,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马上的骑士,携带着李忠亲笔所书、盖有李家印信的书信,目标直指长安,以及北地郡的其他李家族人、故交。 堡墙之上,李忠看着堡外开始安营扎寨、却明显透着犹豫和懈怠的郡兵,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雪花正纷纷扬扬落下。 “少爷,长安,王爷……你们,都要撑住啊。”他低声自语,握紧了手中的刀柄。风雪已至,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紫霄神庭。 吕梁山深处,那几乎熄灭的“土黄”星火与“赤金”气运,在遁入地下溶洞、获得古老“地图”(代表一线生机与命运的“意外馈赠”)后,并未“复燃”,反而如同淬火的精铁,骤然“收缩”、“凝聚”到了极致,化作一点深沉内敛、却蕴含着恐怖“爆发”潜能的“暗红”光点,沿着那条代表“废弃坑道”的、极其细微脆弱的“命运支流”,悄然“回流”,反向着那“血色”与“灰黑”恶意弥漫的“矿洞战场”潜行而去。这是一次决绝的、充满牺牲精神的“逆流”与“反击”,其“成败”与“代价”,牵涉深远。 陇西,“磐石堡”处,那代表李家根基的“赤金”与“土黄”气运,在“浊黄洪流”的兵锋威压下,并未“硬撼”,而是“收缩”凝聚于堡寨之中,采取“守势”,同时分出数道极其纤细却“迅捷”的“信使”光芒,向着长安、北地等方向“疾驰”,这是“规则”内的“自保”与“申诉”。而郡兵“浊黄洪流”的“兵锋”在遭遇“强硬”但“合法”的抵抗后,其“一往无前”的势头出现了明显的“迟滞”与“涣散”,内部“疑虑”、“怠惰”的情绪,在神帝预先埋下的“引子”作用下,被“放大”,使得这场“剿匪”行动,暂时演变成了尴尬的“围困”与“对峙”。 神帝的“意志”凝视着这两处关键的“棋眼”。对吕梁山的“反击”,祂给予了“专注”与“期待”,那“暗红”光点中蕴含的“坚韧”、“果决”与“一线生机”,是李敢与士卒们自身意志的体现,也是祂先前“干预”种下的种子在绝境中萌发。对陇西的“对峙”,祂则保持着“观察”,那“申诉”的信使能否冲破封锁,抵达目的地,将直接影响陇西乃至朝堂的下一步走向。 朔方方向的“赤金”军气,在接到“诏令”与“使团”即将到来的“灰黑”信息冲击下,出现了短暂的“动荡”与“愤懑”,但很快,一种更加“沉凝”、“悲壮”甚至“桀骜”的气息开始弥漫。而深宫的“浅金微光”,在“灰暗”流言的持续侵蚀和新的、更具体的“证据”搜寻压力下,光芒愈发“微弱”,如同风中之烛。 风雪漫卷,血火交织。棋局已至中盘,每一步,都更加凶险,也更为关键。地底的逆袭,堡前的对峙,边关的等待,深宫的挣扎……所有线索引爆的因果,正向着一个更加激烈、更加不可预测的节点,飞速汇聚。 【史料记载】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敢等困于矿穴,粮尽援绝,乃杀马为食,掘雪解渴。夜,贼大至,攻穴急。敢谓士卒曰:“今困于此,进退皆死,不如决一死战,或可幸免。”遂选敢死者数十人,夜缒出,袭贼营,风烈火炽,贼惊乱,自相踩践,死者甚众。敢乘势溃围出,然三百人得脱者,仅八十余,辎重尽失。然敢秘藏之地图,得自亡矿工,遂引余众由古矿道北出,数日,竟达山阴。 * 《陇西地方志·补遗》:郡守张珥发兵围磐石堡,索“匪”。堡中李氏族人数百,闭门自守。珥将攻之,堡中人登陴曰:“公奉何命,围良民坞堡?若有符檄,请出示。不然,擅攻勋贵产业,恐非人臣所为。”珥将语塞,然惮珥严令,遂围之。堡中多积粟,且有井泉,坚守不下。珥闻之益怒,欲增兵急攻,会朝中有变,事遂缓。 * 《汉宫秘闻·王美人》:是时,宫中流言愈炽。栗姬日夜泣诉于帝,言王美人诅咒日甚,己身与太子皆病恹恹。帝使案验,然无实据。皇后使人搜漪澜殿,得木偶人三,上书栗姬及太子生辰,针刺其心。帝见之,色动。王美人惶恐,伏地涕泣,自陈冤枉。彘皇子时在侧,年虽幼,应对明敏,曰:“母日夜侍奉太后、陛下,焉得为此?此必有人构陷,愿陛下明察。”帝默然,心疑之,然亦未即加罪,命幽美人于别室,使老宫人看管,皇子彘不得见。 (第五百二十五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6章 地火天雷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十一月中 吕梁山深处,废弃矿洞。 血腥气混杂着烟尘,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霜,附着在岩壁和尸体上。洞内的厮杀已从最初的激烈对攻,转为一种压抑的、逐寸逐尺的争夺。攻入洞内的“山匪”们起初被绝地反击的猎胡营残兵打得有些懵,但很快凭借人数优势和更充足的气力重新稳住阵脚,将李敢等八十余人牢牢压制在粮车和乱石堆组成的最后防线后。 猎胡营的士卒背靠着背,呼吸粗重如风箱,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止一处伤,兵刃卷口,甲胄破碎,但眼神里的凶光却比洞外的风雪更冷。他们守着不到二十丈的狭窄区域,身后就是那道新发现的、通往未知生路的缝隙。但此刻,谁也没想着立刻退进去。 “校尉,差不多了!”一个满脸血污的队率砍翻一个冒进的敌人,嘶哑道,“再不走,口子要被堵死了!” 李敢靠在粮车后,左臂的伤口因为持续用力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临时捆扎的布条,顺着手臂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小小的暗红色冰花。他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洞口方向涌入的敌人,以及更远处那些影影绰绰、正在搬运尸体、清理通道,显然准备发动新一轮冲击的身影。 敌人并不急躁。他们占据绝对优势,洞内空间有限,守军已成困兽,强攻固然能拿下,但伤亡必然不小。那个匪首显然想用更稳妥的办法——消耗,压迫,或许还有招揽。 “里面的人听着!”一个粗嘎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豪爽,“李校尉是吧?是条汉子!带着这么点人,能啃下我们这么多兄弟,老子佩服!但看你们也到绝路了!何必白白送死?把粮食和兵器留下,老子可以做主,放你们一条生路!这冰天雪地的,各走各的道,如何?” 李敢冷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只是用还能动的右手,缓缓从脚边一具敌尸身上拔出一支箭矢,箭头染血,冰冷。 那匪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声音转冷:“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子心狠!弓箭手!给老子往死里射!耗光他们!” 更多的箭矢从洞口攒射进来,虽然大部分被粮车和岩石挡住,但仍有流矢呼啸掠过,带起一蓬蓬血花和闷哼。猎胡营的士卒们将身体压得更低,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遮挡。 “校尉!”几个士卒看向李敢,眼中是赴死的决绝,也有一丝对那条生路的渴望。 李敢的目光越过厮杀的战线,望向洞内深处那片阴影,又抬头看了看洞顶那些因年代久远和之前战斗震动而簌簌落下的尘土碎石。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清晰。 “想让我们死?”李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箭矢呼啸和惨呼声中,清晰地传到每个猎胡营士卒耳中,“那就一起埋在这儿!”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仅存的几名军官和亲信,语速极快:“还记得地图上标注的,靠近主矿洞的那条废弃的、有‘潜流’和‘脆岩’标记的坑道吗?还有我们在下面溶洞里看到的那些锈蚀的矿镐、朽烂的支撑木,和那半截绳索!” 众人一愣,随即有人眼中闪过恍然和惊悸。 “我们要塌了这矿洞?”一个老兵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塌了这里,”李敢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是塌了他们头顶那段!主矿洞靠近洞口那一段,上面是风化最厉害的砂岩层,下面有暗河流过,岩体早就空了!地图上标记得很清楚!那些杂碎现在大部分人都在洞口和前半段洞里!” “可是,我们怎么……”有人迟疑。 “用火!用烟!”李敢咬牙道,“还记得我们之前怎么守住这里的吗?用湿泥和死马堵烟!现在,我们要反着来!把剩下的火油罐,绑上能找到的所有破烂布条、朽木,做成最大的火把!把能找到的所有还能烧的东西——敌人的尸体、我们的破衣烂甲、粮车上散落的麻袋片——全堆到那条缝隙口附近!但不是为了堵,是为了烧!” 他手指向那条通往生路的缝隙:“那条坑道,地图上标了,是斜着向上的,而且有岔口!其中一条岔口,如果我看得没错,应该就在主矿洞那段‘脆岩’地层的正下方不远!我们要派人进去,在靠近主矿洞岩壁最薄的地方,用剩下的铁镐凿,用火烧,用冷水泼!热胀冷缩,加上岩体本就酥脆,一定能弄出裂缝,让烟和火气透上去!然后……” 他看向洞口方向,那里敌人又开始蠢蠢欲动。“然后,我们要在这里,给他们演一场‘临死反扑、焚烧粮草、同归于尽’的大戏!把火点起来,烟弄大!吸引他们所有人注意,让他们以为我们要烧粮自焚!等他们冲进来救火,或者看热闹的时候……”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绝户计,也是唯一的生机。利用地形,制造一场“意外”的塌方,埋葬大部分敌人,然后趁乱从另一个方向(地图标示的通往“风坳口”的坑道)逃离。至于粮食……能带多少是多少,带不走的,就和敌人一起埋葬,绝不留给他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谁去凿壁?”李敢问。这是最危险、也可能最无声无息死去的任务。 “我去!”“算我一个!”“老子挖过矿,懂点!”立刻有七八个伤势相对较轻、眼神最狠的老卒站了出来。 “好!”李敢没有时间犹豫,“带上所有工具,火油,水囊,还有地图!记住,找到最薄的点,动作要快!听到外面我们这边火起、杀声最响的时候,就动手!得手后,不用等我们,立刻从地图上标的那条主道往‘风坳口’撤!我们会尽快跟上!” “诺!”那几人没有废话,迅速搜集物品,最后看了一眼袍泽,义无反顾地侧身挤进了那条黑暗的缝隙。 “剩下的人!”李敢看向其余六十多人,“准备火!把我们这最后这块地方,变成火海和烟筒!弓弩手,把剩下的箭都射出去,然后准备肉搏,把他们放进来打!拖得越久,凿壁的兄弟机会越大!” “明白!” 命令迅速执行。剩余的几罐火油被小心地分配,绑在削尖的木棍和拆下的枪杆上。尸体、破烂、散落的粮袋被堆到缝隙口附近,形成一道易燃的屏障。弓弩手将最后几十支箭矢扣在弦上,对准了洞口。刀斧手则默默地检查着手中残破的兵器,用布条将手和刀柄死死缠在一起。 洞外的匪首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认为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冲进去!杀光他们!抢粮食!” 吼叫声中,黑压压的人影再次从洞口涌来,这一次,势头更猛。 “放箭!”李敢嘶吼。 最后一阵稀稀拉拉的箭雨射出,射倒了冲在最前的几人,但更多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 “点火!”李敢亲手将一支浸透火油的箭矢在旁边的火堆上点燃,奋力掷向那堆易燃物。 轰!火焰瞬间升腾!干燥的麻袋、破烂的衣物、朽烂的木头,加上火油助燃,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不仅挡住了敌人部分的视线,也迅速向洞内弥漫。 “杀!”李敢单手擎着一柄砍出缺口的环首刀,率先冲向被火焰和烟雾稍稍阻隔的敌群。在他身后,六十多条伤痕累累的汉子,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 最后的搏杀,在火焰与浓烟中展开。没有战术,没有阵型,只有最原始的撕咬、劈砍、拖拽。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泼洒在燃烧的杂物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焦臭的气味。猎胡营的人知道自己必死,反而彻底放开了手脚,以命换命,以伤换伤,死死缠住数倍于己的敌人。 浓烟越来越重,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守军疯狂的亡命打法弄得有些慌乱,攻势为之一滞。那匪首在洞口气得大骂,催促手下快点灭火,杀人。 就是现在! 在混乱的战场边缘,靠近岩壁的阴影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几块原本看似坚实的岩石缝隙中,开始有细微的烟尘和……丝丝缕缕的烟雾渗出。那不是明火产生的浓烟,更像是地底深处某种闷烧产生的、带着土腥味的浊烟。 坑道内,那几名猎胡营的老兵,已经用尽了力气。他们找到了岩壁最薄处,用铁镐拼命凿挖,用火把灼烧岩壁,然后将仅存的一点冰冷暗河水泼上去。热胀冷缩,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他们甚至能隐约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差不多了!撤!”为首的老兵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石粉,低吼道。几人毫不犹豫,转身就向坑道深处,按照地图标示的通往“风坳口”的方向,连滚爬爬地跑去。 几乎在他们转身的同时。 “咔嚓——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断裂巨响,压过了洞内所有的喊杀声!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轰鸣!主矿洞靠近洞口那一片区域,顶部的岩层毫无征兆地大面积崩塌!无数磨盘大小的岩石混杂着泥土、冰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地龙翻身了!” “洞要塌了!快跑啊!” “啊——!” 惊恐到极点的惨叫瞬间取代了喊杀。正在洞内前半段厮杀、救火、围观的所有人,无论是“山匪”还是少数被卷入的猎胡营士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笼罩。巨大的石块砸下,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大半个洞口区域。地面剧烈颤抖,仿佛整座山都在摇晃。 崩塌持续了不到十息,却像是过了百年。 当最后一颗碎石滚落,烟尘稍稍散去,映入幸存者眼帘的,是地狱般的景象。矿洞靠近洞口的那一段,几乎被坍塌的岩石完全堵塞,只留下些许缝隙透出外面风雪的光。无数尸体被掩埋在巨石之下,只剩下残肢断臂露在外面。鲜血从石缝中汩汩流出,汇成小溪。哀嚎声、呻吟声、绝望的哭泣声,在弥漫的烟尘中微弱地回荡。 那些侥幸在崩塌前处于矿洞更深处、或者反应极快扑向洞壁死角的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惨状,大脑一片空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敢和最后二十几名猎胡营士卒,因为身处矿洞最深处,且早有心理准备,在巨响传来的瞬间就拼命向后翻滚躲避,紧紧贴在岩壁上。即便如此,仍有几人被崩飞的碎石击中,或是在地动山摇中摔伤。 崩塌停止了。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岩层偶尔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 李敢推开压在腿上的一块小石头,挣扎着站起,咳出几口带着血沫和尘土的浊气。他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个个灰头土脸,带伤浴血。但他们都还活着。 而敌人……洞口方向,除了被彻底掩埋的,剩下那些幸存的“山匪”,此刻也只剩下不足百人,而且大多失魂落魄,惊魂未定,武器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更重要的是,那个匪首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李敢捡起地上一把不知道谁掉落的短刀,握紧。他看向身边还站着的兄弟,他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震撼和茫然,迅速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凶狠和决绝取代。 不需要任何命令。 “杀!”一声嘶哑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嚎叫,从李敢胸腔中迸发。幸存的猎胡营士卒,如同最后一批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扑向了那些尚未从塌方惊恐中回过神来的敌人。 这一次,战斗结束得很快。幸存的敌人早已丧胆,面对这群浑身浴血、眼神疯狂、仿佛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索命恶鬼,几乎没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短促而惨烈的搏杀后,矿洞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李敢拄着刀,剧烈喘息,看着满洞的狼藉、尸体和废墟。三百猎胡营精锐,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有十八人。粮食,大部分被埋在塌方的岩石下,或者焚毁。他们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但,他们还活着。敌人,完了。 “清点……还有气的兄弟,带上。搜集还能用的兵甲、箭矢,还有……看看粮食,能扒出多少是多少。”李敢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一炷香后,我们从那条路,离开这鬼地方。” 他指向那道依旧在冒烟的缝隙。那是通往生路,也是通往未知艰险的路。 十八个人,沉默地行动起来。没有人欢呼胜利,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伤。他们从碎石下拖出两个还有气息但重伤的袍泽,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条勉强包扎。从敌人尸体上搜罗了些许干粮和箭矢。最后,在几辆未被完全掩埋的粮车边缘,扒出了大约七八袋未被烧毁、也未被岩石压碎的粮食。 每人分到小半袋,背在身上,沉甸甸的,那是袍泽用命换来的,也是他们活下去、走到朔方的唯一倚仗。 “走。”李敢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数百条性命、也埋葬了野狐窝大捷后所有希望的矿洞,转身,第一个侧身挤进了那条黑暗、潮湿、散发着烟尘和血腥味的坑道。 十七人默默跟上,两人的重伤员被同伴搀扶着。黑暗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无尽的坑道中回响,渐行渐远。 身后,是冰冷的坟墓。前方,是凛冬的荒野,和未卜的命运。 陇西,磐石堡外,郡兵大营。 郡司马脸色铁青地坐在简陋的军帐中,面前摊着一份刚送来的、盖着郡守张珥紧急印信的文书。帐内几个都尉、军侯垂手而立,气氛压抑。 “废物!一群废物!”郡司马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胸口起伏,“围了三天!就围着?连堡墙都没摸上去!折了十几个人,连人家一根毛都没拔下来!郡守府那边已经来了三道催促进军的命令!长安梁王府也派人来问话了!你们让我怎么交代?” 一名都尉硬着头皮道:“司马息怒。非是弟兄们不肯用命,实在是……那磐石堡修得刁钻,墙高沟深,堡内守备森严,箭矢滚木充足。李家那些庄客徒附,根本就不是普通农夫,分明是练家子!强攻,伤亡太大。而且……军中弟兄,还有那些征发来的民壮,都有些……有些嘀咕,觉得打这李家堡子,名不正言不顺……” “名不正言不顺?”郡司马瞪眼,“郡守手令在此,剿匪安民!他们李家聚众抗法,就是匪!” “可……李家毕竟是有爵之家,北地靖王还在朔方领着兵……”另一名军侯小声嘀咕。 “住口!”郡司马暴怒,“北地靖王?他自身都难保了!朝中弹劾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私募粮草,结交商贾,哪一条不是大罪?说不定过几天,靖王的帽子都保不住!你们怕什么?!” 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心里也发虚。强攻的代价,他清楚。更清楚的是,军中士气确实不高。围困三日,堡内稳如泰山,甚至夜间还有庄客出来袭扰,烧了两处哨棚。征发的民壮已经跑了好几十个,郡兵中也开始有怨言,说这大冬天被拉来打自己人,冻死饿死不如战死。 “报——”一名斥候匆匆进帐,“禀司马!堡内……堡内用箭射出来一封信,说是……给郡守张大人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信?”郡司马一把抢过。那是一封没有封套的信,写在粗糙的麻纸上,字迹却工整有力。他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难看。 信是李忠以李家陇西主事人的名义写的。信中先是再次申明磐石堡乃合法产业,堡内皆为良民,要求郡守出示剿匪公文、明确匪情。接着,话锋一转,列举了郡兵围堡三日来的“不法之举”:无故射杀堡外樵夫一名,劫掠附近村落鸡羊若干,驱散民户,毁坏农田……每一桩都写得有时间、地点、大致人数。最后,信中严正警告,若郡兵再不行撤围,继续滋扰地方,磐石堡内数百庄客,为保家园,将不得不“自卫还击”,届时一切后果,皆由郡守张珥承担。信的末尾,还特意提到,此信内容,已抄录多份,派人送往北地李广将军处、长安卫尉衙门、乃至丞相府,请朝廷公断。 “反了!反了!”郡司马气得浑身发抖,将信纸撕得粉碎,“李忠匹夫,安敢如此!这是在威胁本官,威胁郡守!”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心中更沉。这封信,软中带硬,既摆事实讲道理,又暗含威胁,还把状告到了上面。最关键的是,人家说“已抄录多份送出”,万一是真的…… “司马,现在怎么办?”都尉问。 郡司马在帐内焦躁地踱步。强攻?伤亡难料,而且坐实了“滋扰地方、逼反良民”的罪名。撤围?如何向张珥交代?自己这官还要不要当了? 就在这时,又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带着惊恐:“报——司马!不好了!北面……北面来了一支兵马!打的旗号是……是‘北地李’!人数看不清,但烟尘很大,至少数百骑!离这里不到二十里了!” “什么?!”帐内众人霍然变色。 北地李?李广?!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在朔方吗?难道……李家的信使,真的冲出包围,把消息送到了? 郡司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李广的威名,在边郡谁人不知?那可是能让匈奴小儿止啼的“飞将军”!他若真带兵来了,别说自己这一千多号士气低迷的郡兵和民壮,就是郡守张珥亲至,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快!再探!看清到底是不是李广的旗号!有多少人!”郡司马嘶声吼道,随即又对帐内众将下令,“快!传令各营,收紧防线,加强戒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还有,派人火速回狄道城,禀报郡守!快!” 原本就压抑的大营,瞬间如同炸开的马蜂窝,乱作一团。郡兵们慌乱地奔向自己的岗位,民壮们更是惊恐万状,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 “是李广将军来了?” “完了完了,打李家的庄子,把‘飞将军’惹来了!” “这仗不能打啊!赶紧跑吧!” 恐惧,比冰雪更冷,迅速冻结了原本就不高的士气。 郡司马走出军帐,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那里烟尘隐约。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却全是冷汗。 磐石堡墙头,李忠也看到了北方的烟尘。他紧绷了三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冰冷的笑意。 “敲锣!告诉堡里的老少爷们,”李忠沉声道,“援兵到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让外面的官爷们看看,咱们陇西李氏的庄户,是不是他们想捏就捏的软柿子!” “咚!咚!咚!”急促而有力的锣声在堡内响起,伴随着阵阵压抑的欢呼。堡墙上的身影仿佛一瞬间挺拔了许多,刀枪的寒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刺眼。 对峙的天平,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偏移。地火在吕梁山深处以惨烈的方式爆发,而在陇西,另一场关乎家族存亡的风暴,随着那北方的烟尘,正滚滚而来。 【史料记载】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敢等困于矿穴,粮尽援绝,乃诱贼入,纵火焚积,乘贼乱,掘地道陷其营,贼众惊溃,自相践踏,死者山积。敢率余众溃围出,从古矿道北走,出山阴,士卒存者十余人,皆被创,粮秣尽失。然虏骑亦慑,不敢复追。敢收散卒,得二十余人,赍地图,晓夜兼行,望朔方而进。 * 《陇西地方志·补遗》:张珥围磐石堡,堡坚守不下。会北地都尉李广(注:时李广应为边郡太守或都尉,此处依艺术设定)巡边至陇西,闻珥擅围李氏坞堡,驱兵驰至。珥将惧,敛兵自守。广遣使诘珥,珥不能对。广陈兵堡下,堡中开门迎劳,具言珥暴状。广怒,移书责珥,珥稍戢。然珥衔之,密告梁王,言广擅调兵,助逆抗法。梁王阴记之。 * 《汉宫秘闻·补遗》:王美人既被幽,彘皇子日夜啼泣,求见母。帝怜之,然迫于后命,不得见。美人幽室中,唯老宫人曹氏相伴,日夜诵《诗》《书》自遣。会天寒,宫人窃炭不足,美人手足冻裂,曹氏泣下,解衣衣之。事闻于窦太后,太后默然,遣人赐炭缣,然未即释之。后宫皆知王美人冤,然畏后与栗姬,莫敢言。 (第五百二十六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7章 风雪归途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十一月下 朔方,靖王大营。 帅帐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李玄业眉宇间的寒意。他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坐在案几后,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的兵符,目光却落在摊开在面前的地图上——那是吕梁山南麓的粗略地形,几条代表道路的墨线蜿蜒曲折,最终消失在群山之中。李敢和他的三百押粮队,本应在这条线上,如今却音讯全无十日有余。 帐帘被掀起一角,寒风卷入,带着雪花。亲卫都尉王猛走了进来,甲胄上覆着一层薄霜,脸色比霜更冷。 “大王,”王猛抱拳,声音低沉,“派去吕梁山方向的斥候,第十三批回来了。雪太大,能见度不足百步,进山的路完全被雪封死,找不到任何车马行迹,也……没有发现尸体。” 李玄业的手指在地图上吕梁山的位置轻轻敲击,没有言语。没有消息,有时比坏消息更让人煎熬。三百精锐,数千石救命的粮食,就这么消失在茫茫大山和风雪之中。是遭遇了不测,还是被风雪所阻?他宁愿是后者,但理智告诉他,李敢是军中老卒,熟悉山地,若非遇到无法抗拒的强敌或绝境,绝不会耽搁这么久,更不会连一个传讯的人都派不出来。 “军中存粮,还能支撑几日?”李玄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王猛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若按现在的配额,再减三成……最多还能支撑十天。将士们已经一日两餐,稀粥野菜,战马也杀了三十匹。如果再减……”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天寒地冻,将士们要守城、要巡逻、要防备匈奴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袭击,体力消耗极大。再削减口粮,不用匈奴来攻,军心自己就散了。 十天。李玄业闭了闭眼。从朔方到长安,快马加鞭,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二十天。更何况,朝中的粮草,至今没有发运的准确消息。韩安国的使团倒是快到了,可那是来“宣慰”、来“核查”的,不是来送粮的。他抵押了陇西、北地多处产业,甚至动用了王妃刘玥留下的部分嫁妆体己,派人紧急从关中、河东的相熟粮商那里高价购粮,可这冰天雪地,道路难行,第一批粮食能不能在十天内运到,还是未知数。 “大王,末将有一言……”王猛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道,“军中已有怨言。说我们在此拼死守土,朝廷却断我们粮饷,任由梁王那帮小人掣肘。还有人说……说大王您私购军粮,是授人以柄,万一朝廷追究……” “追究?”李玄业猛地睁开眼睛,眸中寒光一闪,“匈奴铁骑就在百里之外,他们不来追究杀敌守土之责,却要追究本王为保全军、为保朔方百姓,自掏腰包买粮的罪过?这是什么道理!”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帐外纷纷扬扬、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雪。“王猛,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大王,自末将十六岁投军,就在老王爷麾下,后追随大王,至今已三十有二年。”王猛躬身道。 “三十二年。”李玄业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你见过我父亲为了守住这片土地,流过多少血,吃过多少苦。你也见过,这些年,我们是怎么从匈奴人手里,一寸一寸把这朔方城垒起来,把百姓从流离失所,安置到如今能勉强安居。现在,匈奴人又来了,带着更多的兵,更狠的意。而我们背后……”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帐外的风雪更冷。 王猛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明白!末将和朔方军的弟兄们都明白!没有老王爷和大王,就没有朔方的今天!朝廷……朝廷或许一时被小人蒙蔽,但大王您是为了朔方,为了大汉!军中虽有怨言,但无人敢怠慢守备!只要大王您一声令下,弟兄们就算啃雪嚼冰,也绝不让一个匈奴人越过长城!” 李玄业转身,扶起王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粮草的事,本王再想办法。你告诉将士们,再咬牙坚持几天。本王就算砸锅卖铁,也绝不会让兄弟们饿着肚子打仗!至于朝廷……”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今日,守土卫民,是我李玄业,是我北地李氏,更是我朔方每一个爷们儿肩上的担子!担子没卸下,脊梁就不能弯!” “诺!”王猛重重抱拳,眼眶有些发红,转身大步出帐。 帐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李玄业重新坐回案几后,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吕梁山的位置。李敢,你在哪里?是生是死?那批粮食……还能不能到?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腰间。那里,贴身挂着一枚玉佩——祖龙魂佩。入手冰凉,玉质温润,但内里那一道深刻的裂痕,即便隔着衣物,似乎也能感觉到。这是父亲李凌留下的唯一贴身之物,是家主信物,也是……父亲亡故后,他唯一能感到一丝慰藉和联系的物事。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将这玉佩交给他,只说了一句:“持之,如见为父。李氏荣辱,北地安危,系于你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些年,每当他遇到难以决断的困境,或是夜深人静思念亡父时,总会摩挲这枚玉佩。说来也怪,有时在绝境之中,或是心神极度疲惫时,玉佩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或是让他心神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一个看似荒诞、却又在事后被验证有效的念头。比如高阙塞血战前夜,他梦中纷乱,玉佩微热,惊醒后莫名加强了侧翼巡查,果然逮住了匈奴一支试图夜袭的偏师。又比如玉门关危机时,朝中问责文书将至,他心绪不宁把玩玉佩,忽然想到以“核查军械损耗”为由,抢先一步封存了相关文书账册,后来果然派上用场。 他一直将此归结于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产生的心理作用,或者是自己潜意识的灵光一现。但次数多了,尤其是在最近这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的时刻,这种“灵光一现”似乎……更频繁,也更清晰了些。比如决定派李敢冒险走吕梁山小道时,他摩挲玉佩,心中那股“此路虽险,却有一线生机”的念头就异常强烈。又比如在朝堂攻讦最烈、几乎要松口答应梁王某些苛刻条件以换取粮草时,玉佩忽然一凉,让他瞬间清醒,咬牙顶住了压力。 这一次,他将指尖轻轻按在玉佩那道裂痕上,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默默祈问:“父亲……若您在天有灵……敢儿他们……可能归来?朔方……可能守住?李氏……可能渡过此劫?” 没有回应。玉佩冰凉依旧,帐外只有风雪的呜咽。 但就在他即将放弃,心中被巨大的焦虑和无力感淹没时,指尖触碰的裂痕深处,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不是温暖,也不是清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深海微光般的“触动”。紧接着,一副破碎而模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脑海—— 无尽的风雪,陡峭的、被冰雪覆盖的山脊,一群渺小如蚁、互相搀扶、踉跄前行的人影。人影模糊,看不清面目,但其中一人的背影,那坚韧而略显蹒跚的步伐,像极了李敢。而在他们前方,风雪弥漫的远处,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灯火,又像是雪地反光,指引着方向。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李玄业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裂痕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过担忧而产生的幻视? 他不敢确定。但那画面中一行人跋涉的艰辛,以及前方那点微光带来的、几乎不可能的“希望”之感,却如此真实地烙印在他心里。 良久,他缓缓松开玉佩,将它仔细收回衣内,贴肉放好。无论刚才那是父亲冥冥中的指引,还是自己压力下的臆想,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能放弃。李敢不能放弃,朔方不能放弃,陇西的族人不能放弃,深宫中那对无辜的母子……也不能放弃。 “传令,”李玄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加派斥候,扩大搜索范围,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李敢所部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令,军中工匠集中,赶制雪橇、爬犁,准备雪地转运。告诉王猛,从我的亲卫营口粮里,再扣下一成,分给伤兵和巡哨的弟兄。” “诺!”帐外亲兵应声而去。 李玄业重新坐定,铺开绢帛,提笔蘸墨。他要再写一封信,不是给朝廷,也不是给粮商,而是给一位远在河东、已致仕多年、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友。或许,这是一条希望更加渺茫的路,但此时此刻,任何一丝可能,他都必须抓住。 风雪依旧,帅帐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吕梁山,无名山坳。 李敢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拖着这条伤腿,带着这十八个残兵,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风雪中跋涉了多久。一天?两天?或许更久。时间在山中失去了意义,只有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是真实的。 从那个塌陷的矿洞另一侧坑道钻出来时,他们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山谷。大雪覆盖了一切,地图上模糊的标记在现实中难以辨认。他们只能凭借大致的方向感,朝着北方,朝着朔方,跌跌撞撞地走。 十八个人,现在还能自己走的,不到十个。另外七八个伤势更重的,被同伴轮流搀扶、背负。那点从矿洞里扒出来的粮食,早已吃光。最后一点马肉干,也在昨天分食殆尽。他们嚼过树皮,挖过草根,甚至试图捕捉雪地里偶尔出现的野鼠,但收获寥寥。 寒冷是最大的敌人。衣衫褴褛,甲胄不全,伤口在低温下麻木,然后更剧烈地疼痛。不断有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爬起来。开始时,他们还会费力挖个浅坑,用雪将同伴掩埋。到后来,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解下死者身上稍厚的衣物,披在生者身上,然后默默看上一眼,继续前行。 李敢的左腿伤口已经溃烂流脓,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呼出的气息在胡茬上结成冰凌。但他不能停下,更不能倒下。他是校尉,是这十几个人最后的支柱。他手里拄着一根削尖的树枝,每一步,都在厚厚的积雪中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色脚印——那是脓血浸透裹伤布后又冻结而成的颜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校尉……歇……歇一会儿吧……”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是那个在矿洞里被石头砸中胸腹的年轻士卒,他一直被两个人架着走,此刻已是气若游丝。 李敢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十八个人,如今还能站着的,只剩十五个。另外三个,已经永远留在了身后的风雪里。剩下的人,个个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发紫,脸上是死灰色,靠在岩石或彼此身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冻结。 不能停。李敢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停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抬头四望。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背风的山坳,几块巨大的岩石突兀地矗立着,岩壁下方,似乎有一个……凹陷? 李敢精神一振,用尽力气拄着树枝走过去。果然,岩石下方有一个浅浅的凹洞,不大,但勉强能挤进去十几个人避风。更让他惊喜的是,凹洞内侧的岩壁上,似乎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角落里还散落着几块焦黑的木头和几片兽骨。 这里有人待过!可能是猎人,也可能是像他们一样的逃难者。 “有地方避风!还有……可能有火!”李敢嘶哑着喊道,声音在风雪中微弱,却让那些濒临绝望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众人连滚爬爬地挪进凹洞。洞内果然比外面暖和许多,至少没有那割面如刀的寒风。他们挤在一起,用身体互相取暖。李敢和两个伤势稍轻的,费力地将那些焦黑的木头和干燥的苔藓收集起来,又从一个士卒怀中掏出小心翼翼保存的火镰和火石——这是他们从矿洞敌人尸体上找到的,唯一还能用的取火工具。 “嚓……嚓……”火石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凹洞里格外清晰。火星溅在干燥的苔藓上,冒起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点苔藓。 终于,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撞击后,一点微弱的火苗,颤颤巍巍地在苔绒上亮起。 “着了!着了!”有人带着哭腔低呼。 李敢小心翼翼地将火苗移到那堆焦黑木柴下,轻轻吹气。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木柴,渐渐变大,发出噼啪的响声,橘红色的光芒,第一次在这绝望的旅途中,照亮了众人麻木而肮脏的脸庞。 温暖,久违的温暖,伴随着火光,一点点渗入几乎冻僵的身体。有人低声啜泣起来,更多的人则是贪婪地伸出手,靠近那小小的火堆,哪怕只能温暖一下冻僵的手指。 李敢靠坐在岩壁上,看着跳跃的火光,心中却无半点轻松。火,能带来温暖,也能暴露行踪。这点木头烧不了多久。他们依然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前路茫茫,朔方城还不知道有多远。 “校尉,接下来……怎么办?”一个老兵哑声问,他是矿洞里跟着李敢去凿壁的几人之一,脸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 李敢沉默片刻,从怀中摸出那张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得模糊不清的矿洞地图,就着火光仔细辨认。“我们现在……大概在这里。”他指着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标记,“如果方向没错,再往北走,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应该能到……野狼峪。那里以前有个小驿站,不知道荒废了没有。就算荒废了,也可能找到点人烟,或者……至少能确定位置。” 野狼峪。听到这个名字,几个老兵脸色微微一变。那是出了名的险地,常有狼群出没,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天。 “不去那里,也是个死。”另一个老兵闷声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去了,说不定还能搏条活路。总比冻死、饿死在这山沟里强。” 李敢收起地图,看着火堆旁一双双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绝望,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坚定:“休息一个时辰。把火弄旺点,尽量烤干衣服,处理伤口。一个时辰后,我们出发。去野狼峪。” 没有人反对。绝境之中,一个明确的目标,哪怕再危险,也好过漫无目的的挣扎。 火光照亮了小小的凹洞,也暂时驱散了死亡的阴影。但洞外,风雪再次变大,呜咽的风声如同鬼哭,预示着前路,依旧艰难。 而在众人昏昏欲睡,靠着彼此体温和微弱火堆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时,没有人注意到,那堆燃烧的木柴中,有一块形状奇特的焦木,在火焰的舔舐下,渐渐显露出模糊的纹路——那似乎是一个简陋的、跪拜的人形图案。火光跳跃,映在岩壁上,将那图案放大、扭曲,恍惚间,竟有几分像是庙宇中供奉的神只轮廓。 李敢在朦胧中,似乎看到那火光中,有一道模糊的、温暖的影子,向他微微颔首。他太累了,以为是自己高烧产生的幻觉,并未在意。只是心中那几乎熄灭的求生之火,却莫名地,又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陇西,磐石堡。 堡门缓缓打开,放下吊桥。李忠一身整洁的深衣,带着数名族中子弟和管事,肃立门前。堡墙之上,庄客们依旧手持弓弩刀枪,警惕地注视着堡外那支突然出现、又迅速改变对峙态势的兵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蹄声如雷,由远及近。数百骑兵卷着雪尘,在堡外二百步处齐齐勒马。动作整齐划一,人马肃然,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甲叶摩擦的轻响,透出一股精悍肃杀之气。当先一骑,白马玄甲,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端坐马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面庞棱角分明,双眸开阖间精光闪烁,下颌短须,正是威震北疆的“飞将军”李广。 李广并未着戎装,只是一身寻常的武官常服,外罩御寒披风,但那股百战余生的锋锐之气,却比任何甲胄都更具压迫感。他目光扫过堡外那些慌乱收缩、旗帜不整的郡兵营地,又落在磐石堡高大坚实的墙壁和墙头那些虽面带菜色却眼神坚定的庄客脸上,最后,才看向堡门前躬身肃立的李忠等人。 “末将北地都尉李广,奉令巡边至此。闻听此地有郡兵与民户龃龉,特来查看。”李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风雪中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何人是此间主事?上前答话。” 李忠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于吊桥前深深一揖:“草民李忠,见过李都尉。此堡乃北地靖王府在陇西之产业,由草民暂为打理。日前郡守张公遣兵围堡,言我堡中藏匿匪类,抗法不遵。草民屡次申辩,并愿开堡请郡守入内查验,以证清白,然郡兵只围不查,亦不出示缉捕公文。围堡期间,更有郡兵纵马践踏附近民田,射杀无辜樵夫,劫掠鸡犬。草民为保堡中数百老幼性命,不得已闭门自守,并已将郡兵不法情事及我堡冤屈,写成状纸,派人送往长安有司及北地靖王处,恳请朝廷明察。今都尉驾临,恳请都尉为我等小民主持公道!” 李忠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事情原委、己方立场、对方过错、己方举措陈述得清清楚楚,不卑不亢。说完,再次深深一揖。 李广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身后,一名郡司马打扮的军官,在几名亲卫簇拥下,脸色煞白地骑马从郡兵营地中奔出,来到李广马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陇西郡司马赵贲,参见李都尉!末将……末将此来,乃是奉郡守张公之命,剿匪安民,绝非……” “匪在何处?”李广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让赵贲浑身一颤。 “这……据报,匪类藏匿于此堡之中……” “可曾入堡搜查?可曾拿到真凭实据?” “未曾……然此堡抗拒官兵,闭门不纳,形同叛逆……” “哦?”李广眉毛一挑,“本将方才听闻,此堡主事愿开堡请郡守查验,是尔等只围不查,亦不出示公文。可有此事?” 赵贲额头冷汗涔涔:“这……郡守手令,言明此堡有匪,命末将围剿……至于开堡查验……末将以为,匪类狡猾,恐其有诈……” “以为?”李广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一无确凿证据,二无入堡搜查,三不出示公文以安民心,仅凭‘以为’二字,便纵兵围困民堡,践踏田亩,杀伤人命?赵司马,你这郡司马,便是这般做的?” “末将不敢!末将……末将只是奉命行事!”赵贲伏地,声音发颤。 “奉谁的命?郡守之命,便可罔顾国法,骚扰地方,逼反良民吗?”李广厉声喝道,“北地靖王,国之干城,正在朔方浴血抗胡!尔等却在后方,无端围困王府产业,骚扰其族人家眷,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尔等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可还有边关将士?” 声如雷霆,震得赵贲耳中嗡嗡作响,更让远处那些郡兵、民壮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面如土色。 李广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李忠,语气稍缓:“李管事,郡兵围堡期间,可有杀伤你堡中之人?劫掠几何?一一报来。” 李忠拱手:“回都尉,托赖堡墙坚固,庄客齐心,幸无伤亡。然堡外樵夫张三,于三日前被郡兵无故射杀。附近三家民户,被抢走鸡十七只,羊五头,另有门窗被毁,仓中存粮被夺若干。此皆有苦主可查,有邻里为证。状纸之中,已详细列明。” “好。”李广点头,对身后一名书记官道,“记录下来。着陇西郡守张珥,限期查清樵夫张三死因,严惩凶手,赔偿苦主损失。所劫民财,双倍偿还。限期十日,将处理结果及赔偿凭据,报送北地都尉府及长安卫尉衙门。逾期不办,或处置不公,本将当亲自上表,奏明陛下,参他个纵兵为祸、扰乱地方之罪!” “诺!”书记官大声应道,立刻取出绢帛笔墨记录。 赵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李广这话,不仅坐实了郡兵的不法,更是将张珥架在了火上。双倍赔偿,限期十日,报送两府……这简直是把张珥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可他能说什么?敢说什么?面对这位名震天下的“飞将军”,他一个小小的郡司马,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李广又看向磐石堡,扬声道:“堡中百姓听着!本将李广,今日在此,为尔等做主!郡兵不法,本将自会问责郡守,还尔等公道!然国法森严,尔等聚众持械,闭堡自守,虽事出有因,亦有不当之处!现令尔等,即刻收起兵器,打开堡门,恢复往来!本将在此担保,郡兵即刻后退十里扎营,未经本将允许,不得再近堡寨半步!尔等可愿遵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墙头庄客们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李忠。 李忠毫不犹豫,再次躬身:“都尉明鉴万里,为我等小民主持公道,草民等感激涕零,岂有不从之理?开堡门!迎都尉!” 吱呀呀——厚重的堡门彻底打开,吊桥放平。墙头上的庄客们也纷纷收起了弓弩刀枪。 李广这才微微颔首,对赵贲冷声道:“还不传令退兵?” “末将……末将遵命!”赵贲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回本阵,嘶声下令撤军。 看着郡兵乱哄哄地收拾营地,向后撤退,李忠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但另一重忧虑又浮上心头。他快步走到李广马前,深深一揖:“多谢都尉仗义执言,解我堡围困之危!都尉大恩,陇西李氏,没齿难忘!” 李广这才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亲兵,上前虚扶一下:“李管事不必多礼。北地靖王与广,同为大汉守边,袍泽之谊。今见王府产业无端受扰,广既遇此事,岂能坐视?只是……”他压低了声音,眉头微蹙,“此事恐非简单地方纠纷。张珥此人,背景复杂,与梁王过从甚密。今日我虽迫其退兵,然其必不甘心,恐生后患。堡中还需加强戒备,不可大意。另外,送往长安的状纸,务必要快,要准。” 李忠心中一凛,低声道:“都尉放心,状纸已由可靠之人分路送出。只是……如今长安局势晦暗,梁王势大,恐……” “朝廷自有法度,陛下亦非昏聩之主。”李广打断他,语气坚定,但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色,“靖王在朔方苦战,朝廷……哎,罢了。你只需守好家业,安抚好堡中百姓。外面的事,自有我等武人周旋。” “是。都尉请入堡歇息,喝杯热酒,驱驱寒气。”李忠侧身相邀。 李广却摇了摇头:“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我此番巡边,路线已定,不可更改。你只需记住,紧闭门户,谨守堡寨,除非有郡守正式公文与朝廷明令,否则任何人来,皆不可轻信,更不可开门纳兵。若再有变故,可速派人至北地寻我。” 说罢,李广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对李忠及堡门众人略一抱拳,便调转马头。数百骑兵如臂使指,随着他一声令下,卷起雪尘,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北方风雪弥漫的官道上。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只留下郡兵仓皇退却的营盘,和堡门前久久伫立、心绪复杂的李忠众人。 磐石堡之围暂解,但李忠知道,正如李广所言,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他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那里是朔方,是家主李玄业苦战的方向,也是……长安,那权力漩涡的中心。 “关堡门。加双岗。所有青壮,编组巡哨,日夜不息。”李忠收回目光,沉声下令,声音里没有丝毫轻松。 “诺!” 厚重的堡门再次缓缓合拢,将风雪和未知的险恶,暂时关在了外面。但堡内人心,并未完全安定。李广的到来像一剂强心针,也让更多人清醒地意识到,李氏面对的,究竟是怎样庞大而险恶的敌人。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偏殿。 炭火盆烧得正旺,殿内暖意融融,与窗外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皇后薄氏斜倚在锦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手中把玩着一只暖玉手炉,神色慵懒,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阴郁。 “太后那边,今日可有什么动静?”她懒洋洋地问。 侍立在一旁的老宦官躬身道:“回娘娘,太皇太后晨起礼佛后,召了太医令去问话,似乎是为着平阳长公主家的小翁主体弱多病的事。午后歇了晌,听说……赏了些炭火和缣帛去漪澜殿那边。” 漪澜殿。王美人被幽禁的别室所在。 薄皇后把玩手炉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哦?太后倒是心善。可说了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只是按例赏赐,说是天寒,莫要冻着。去的是太后身边的曹常侍,放下东西就走了,并未多言。” “按例赏赐……”薄皇后嗤笑一声,将手炉递给旁边的宫女,“她倒会做好人。人关着,赏点炭火,既显得她仁厚,又不放人,谁也不得罪。”她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窦太后这种平衡手段,她见得多了。既不想明着得罪她这个皇后和得宠的栗姬,又不想担上迫害皇子嫔妃的恶名,于是就用这种不痛不痒的赏赐来显示她的“公正”和“慈爱”。 “那王美人,可还安分?”薄皇后又问。 “安分得很。整日不是抄写经书,便是教导彘皇子识字,从不出房门一步。送去的饭食也吃得干净,并无怨怼之语。只是……”老宦官迟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 “只是那彘皇子,年纪虽小,却甚是聪慧懂事。每日晨昏,必向着太后和陛下寝宫方向叩头请安,风雨无阻。偶有宫人路过,听见他在房中背诵《孝经》、《论语》,声音清朗,进退有度。宫人们私下都说……此子仁孝聪颖,颇有乃祖之风。”老宦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薄皇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仁孝聪颖?颇有乃祖之风?这话传出去,还了得?陛下(刘荣)至今无子,她与栗姬也无所出,这后宫之中,皇子唯有刘彘一人。若让他这“仁孝聪颖”的名声传开,再加上他生母王美人那狐媚子的模样和太后的那点关注……她这个皇后的位置,还坐得稳吗?栗姬那个蠢货,只知道争宠吃醋,却看不清真正的威胁在哪里! “太后赏了炭火……”薄皇后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体恤嫔妃皇子,也是应有之义。去,从本宫的份例里,拔一份上好的银骨炭,再添两床新棉被,给漪澜殿送去。就说,本宫知她母子畏寒,特赐之。让她好生教导皇子,静思己过,莫要再行那等龌龊之事,辜负了陛下和太后的恩典。” “娘娘……”老宦官有些迟疑,“这……是否太过……” “太过什么?”薄皇后睨了他一眼,“本宫赏她,是恩典。她若识相,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是不识相……”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让老宦官噤若寒蝉。 “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办。”老宦官躬身退下。 薄皇后重新拿起手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石。王娡,刘彘……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她和她未来子嗣的地位。栗姬那个蠢货,以为搬倒了王美人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这后宫之中,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哪一个得宠的嫔妃,而是那些有可能生下皇子,并且皇子还可能“仁孝聪颖”的嫔妃。 炭火,棉被……她冷笑。这点小恩小惠,能抵什么用?她要的,是这对母子,永远翻不了身。太后的平衡之术?那她就再加一把火,看看这把火,最终会烧到谁的身上。 窗外,风雪正紧。未央宫的冬天,从来都不止是天气寒冷。 而漪澜殿那间狭窄的偏室里,王美人接过皇后赏赐的银骨炭和新被,神色平静无波,只是规规矩矩地谢了恩,让宫人登记入库。唯有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搂着年幼的刘彘,指尖轻轻拂过孩子稚嫩却已显坚毅的眉眼,眼中才掠过一丝深沉的忧虑与决绝。 炭火很暖,被子很软。但这深宫之中的寒意,从来不是这些能够驱散的。她必须更小心,更隐忍,为了自己,更为了身边这个,可能承载着某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渺茫希望的孩子。 风雪敲打着窗棂,也将未央宫深处,更多隐秘的算计与无声的厮杀,掩盖在一片苍茫之下。 【史料记载】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吕梁败卒间道归,言敢等陷没,粮尽。军中大哗,几溃。玄业焚香告祖,静坐中夜,忽心有所感,遽起,曰:“敢未死!”乃尽出私财,购粟于豪贾,严敕诸将,抚循士卒,军心复定。时粮仅支十日,朔方危若累卵。 * 《汉书·李广传》:广为陇西都尉,行部至陇西,会郡守张珥围李氏堡。广闻之,驰往,责珥曰:“将军在外,君何以擅围功臣冢宅?”珥谢曰:“疑有亡命。”广曰:“即有亡命,当移文捕之,安得遽围?”珥惭而退。广因留月余,珥不敢动。及广去,珥复奏言广擅释囚,纵逆党。上以问广,广对曰:“臣闻李氏世忠,今无故见围,恐边将心疑,故便宜解之,非敢释囚也。”上默然。 * 《汉宫秘闻·王美人》:王美人既幽,皇后赐炭帛,阳示恩恤。美人受之,无喜愠。日夜教彘皇子读书,隔窗听雪,诵《诗》不辍。彘皇子年虽幼,每问安,声朗朗,应对有节,宫人窃奇之。栗姬闻而愈嫉,谗于帝,帝不置可否。太后闻彘诵《诗》,召老宫人问状,叹曰:“此子肖其祖。”然亦不即释其母。后宫之局,愈诡谲焉。 (第五百二十七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8章 长安雪,朝堂霜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十一月末 长安城的雪,下得比边塞更显绵密,却少了那份肃杀,多了几分膏腴之地的柔靡。雪絮无声地覆盖了未央宫的琉璃瓦,压弯了上林苑的松枝,也将横贯城中的八街九陌妆点得一片素缟。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的银装之下,朝堂上的暗流,却比冰封的渭水更为刺骨深沉。 宣室殿内,地龙烧得正旺,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年轻的皇帝刘荣端坐御案之后,冕冠下的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卷摊开的奏疏。那是御史大夫卫绾、丞相窦婴等数位重臣联名,再次为北地靖王李玄业“辩诬并请速发粮秣”的急奏。言辞恳切,列举朔方军情之危、李玄业之功、梁王诸般掣肘之非,请求皇帝速断。 而在御案的另一侧,同样堆积着如山的奏疏,内容却截然相反。多是“风闻”朔方军“靡费粮饷”、“养寇自重”、“私募兵甲”、“交通商贾”的弹劾,更有甚者,将陇西郡守张珥“剿匪遇阻”之事,也隐隐与李氏跋扈、李广“擅专”联系起来。字里行间,刀光剑影。 刘荣感到一阵阵头疼。他并非不知朔方危局,也并非不晓李玄业之忠勇。可母后与梁王的压力,朝中那些或明或暗、以“祖制”、“防微杜渐”为名的议论,以及……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李氏这等手握重兵、边功赫赫的异姓王隐隐的忌惮,交织在一起,让他难以决断。 “陛下,”中常侍唐隆趋步上前,低声道,“韩安国、田玢二位使君已在殿外候旨,准备午后启程,前往朔方宣慰。” 刘荣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宣他们进来。” “诺。” 不多时,韩安国与田玢一前一后步入殿中。韩安国年近五旬,面白微须,气质儒雅中带着久历宦海的沉稳,此刻身着使者朝服,步履从容。田玢则年轻许多,不过三十许,面皮白净,眉眼灵活,虽是副使,但因其外戚身份(王美人之弟),姿态间不免带着几分矜持。 “臣韩安国(田玢),参见陛下。” “二位爱卿平身。”刘荣抬手虚扶,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此番赴朔方宣慰,察看边情,责任重大。朔方军情,朝廷多有议论,然边报不畅,真相难明。卿等此去,当秉公持正,详查实情,无论靖王之功过,军中之情弊,边民之疾苦,皆需据实以报,不可偏听,亦不可轻忽。粮秣之事……”他顿了顿,看向韩安国,“韩卿为长者,素持重,当体察艰难,若军中果有急需,可权宜处置,先解燃眉,具体调拨,朕自会与丞相、大司农商议。” 这话说得颇有回旋余地。既要求“秉公持正”、“据实以报”,又给了韩安国“权宜处置”的口子,但前提是“果有急需”,且最终调拨还需长安决断。 韩安国深施一礼:“臣谨遵陛下旨意。必当详查细访,不偏不倚,将朔方实情,靖王所为,军心民瘼,一一据实奏报,以供陛下圣裁。”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只承诺调查和汇报,对“权宜处置”并未明确应承。 田玢也跟着躬身:“臣亦必尽心竭力,佐助韩公,查明原委。”他眼角余光飞快地掠了御案上那堆弹劾奏疏一眼,心中自有盘算。阿姐在宫中处境艰难,梁王势大,窦氏、薄氏皆不喜李氏,他此行,既要完成皇帝交代的“察看”任务,又需小心权衡,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方,尤其是……梁王。但若能找到些对李氏不利的实据,或许能在梁王乃至皇后、栗姬面前卖个好,为阿姐和外甥刘彘,略微缓解些许压力?这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心跳微微加快。 刘荣对二人的反应不置可否,又勉励几句,便令其退下准备出发。 韩、田二人刚走,殿外又传来通报,丞相窦婴、御史大夫卫绾、大行令王恢等重臣求见。刘荣知他们为何而来,心中暗叹,却也不得不见。 窦婴为首,几人行礼后,不及寒暄,窦婴便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陛下!朔方军粮仅能支应十日,烽火告急文书一日数至!李玄业抵押家产,私募粮草以饲军,此乃忠贞体国、迫不得已之为!朝廷若再拖延不发粮秣,坐视边军饥馑溃散,匈奴趁虚而入,则朔方危矣,北疆危矣!届时纵斩李玄业,又何补于国事?望陛下速发诏令,调拨粮草,火速运往朔方,以安军心,以御外侮!” 卫绾也沉声道:“丞相所言极是。陛下,粮秣乃军国之本。李玄业或有专擅之嫌,然其心可悯,其行可原。当此危难之际,当以国事为重,先行调粮,以解边困。其过其功,可容后细查。若因朝中物议,而断数万将士生路,寒天下边将之心,臣恐非社稷之福。” 大行令王恢掌管归义蛮夷,对边事亦有关切,补充道:“陛下,近日陇西、北地郡报,小股匈奴散骑屡有侵扰,虽被击退,然其劫掠之心不死。若朔方有失,匈奴右贤王部与单于庭便可连成一片,届时北疆防线恐有崩裂之虞。粮草之事,确宜速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刘荣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侧那道垂下的珠帘。母后(窦太后)虽因目疾不常临朝,但今日……他依稀感到帘后有人。是母后不放心,亲自来听政了?还是母后宫中的心腹宦官? 他收回目光,语气放缓,带着几分无奈:“丞相、御史大夫、大行令所言,朕岂不知?然粮秣调拨,牵涉甚广。大司农言,关中仓廪虽丰,然去岁关东水患,赈济已耗去不少;今岁各地租赋尚未完全解送京师;加之各地藩王、列侯岁俸,百官禄米,皆需支应。骤然调拨大军粮草,恐伤国本。再者……”他停顿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朝中对此亦非议颇多,言李玄业私募军粮,结交商贾,已违汉律,若朝廷再急调粮草,恐纵容边将擅专,非国家之利。” “陛下!”窦婴须发微张,情绪激动,“此乃迂腐之见,误国之论!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玄业为保全军、守国土,行此权宜之计,正是大将担当!难道要让他坐视士卒饿毙,开门揖盗,方为忠臣?至于结交商贾,更是无稽之谈!北地苦寒,商旅罕至,若不从商贾处购粮,难道让朔方军民啖雪食土?陛下明鉴,此皆梁王与朝中宵小,构陷忠良,欲毁我长城也!” “窦丞相!”卫绾见刘荣脸色不佳,急忙拉了一下窦婴的衣袖,低声道,“陛下面前,慎言。”他转向刘荣,语气恳切,“陛下,丞相心忧国事,言辞急切,其心可鉴。然粮草之事,确已刻不容缓。臣以为,可先从未央宫、长乐宫之少府内帑,及关中诸仓之应急存粮中,拨付部分,火速运往朔方,以解燃眉。同时,严令大司农、治粟内史,加紧催调各郡国租赋,充实京师仓廪。如此,既不误边事,亦可缓朝廷之急。至于李玄业私募粮草一事,可待韩安国、田玢查明朔方实情后,再行议处。功过赏罚,届时自有公论。” 刘荣沉吟不语。动用少府内帑和应急存粮,这非比寻常。少府掌管皇室私用,内帑更是皇帝私库。此举虽可应急,但必然招致非议,尤其是母后和梁王……他们本就对李氏不满,若自己动用内帑助李玄业,恐更增其恶感。 珠帘之后,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表示。 就在刘荣犹豫不决之际,殿外黄门侍郎高唱:“梁王殿下、廷尉张汤求见——” 刘荣心中一动,道:“宣。” 梁王刘武与廷尉张汤并肩入殿。梁王今日穿着正式的诸侯王朝服,头戴远游冠,气度雍容,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张汤则是一身玄色官服,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 二人行礼毕,梁王不等刘荣发问,便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陛下,臣闻朝中为朔方粮草之事,争议不休。臣本藩国之王,不当预闻中枢,然事关国本,臣忝为宗室,不得不言。” 刘荣道:“皇叔但讲无妨。” 梁王道:“李玄业坐拥朔方坚城,手握数万精兵,不思报国,反以粮饷不济为由,私募商贾,抵押王产,此乃其一。朝廷遣使问询,拖延搪塞,军中账目混乱,抚恤不明,此乃其二。陇西郡守张珥,奉公剿匪,其族弟李广,擅调兵马,干预地方,威逼郡守,此乃其三。有此三端,李玄业纵有微功,亦难掩其过。朝廷若此时急调粮草,非但不能警示其专擅,反助长其气焰,令边将效仿,则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他顿了顿,看向窦婴和卫绾,语气依旧平和,却暗藏机锋:“丞相、御史大夫忧心边事,其情可悯。然治国当以法度为先。昔周亚夫细柳治军,虽天子之诏而不受,然其法度严明,故能成安刘氏之功。今李玄业之所为,与周亚夫同乎?异乎?若边将皆以‘权宜’为名,行私募、擅专之事,则天下藩镇林立,陛下何以制之?此非臣危言耸听,实乃不得不虑也。” 窦婴怒道:“梁王此言差矣!周亚夫细柳营拒驾,乃为整肃军容,彰显法度。今朔方军面对者,乃匈奴虎狼之师,粮草乃性命所系!李玄业若坐等朝廷粮草,朔方城破之日,便是匈奴铁蹄践踏三辅之时!届时,纵有法度,何用之有?梁王以藩王之身,安居梁国,不晓边塞风雪之苦,将士浴血之艰,妄以法度苛责守边大将,岂非书生之见,误国之论?” 梁王脸色微微一沉,却不与窦婴争辩,转向刘荣,拱手道:“陛下,臣一片赤诚,皆为社稷。李玄业之功过,自有公论。然其私募粮草、账目不明、纵容族弟干预地方三事,证据确凿,不容置辩。臣请陛下,暂缓调拨朔方粮草,待韩安国、田玢查明实情,朝廷议定其罪功之后,再行处置。此期间,可令朔方军紧缩防线,固守待援。若李玄业果真心无芥蒂,忠心为国,自当能体谅朝廷难处,谨守法度,静候核查。如此,既不误边备,亦彰朝廷法度,两全其美。” “梁王殿下此言,是要坐视朔方数万将士饿毙于城头吗?”卫绾也忍不住出声反驳,“紧缩防线?匈奴骑兵来去如风,岂是固守便能万全?若无粮草,军心涣散,再坚固的城墙也不过是土垣罢了!待韩、田二人查明,一来一回,至少月余,朔方将士能等得了月余吗?陛下,此非持重,实乃误国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张汤此时上前一步,冷冰冰地开口:“丞相、御史大夫,下官奉旨核查朔方军务,已有初步结果。李玄业军中,冒领阵亡抚恤、虚报名额、贪墨军饷之事,并非空穴来风。野马川之战后,便有数起。其虽自请处分,斩杀主犯,然此等弊端,非一日之寒。其私募粮草,数额巨大,钱款来源不明,是否与地方豪强、不法商贾有染,尚未可知。至于李广擅调兵马,威逼郡守,陇西郡守张珥已有奏本在此,人证物证俱在。凡此种种,皆需彻查。若在案情未明之前,朝廷便急调粮草,恐有包庇之嫌,亦难服众。下官以为,梁王殿下所言,暂缓调拨,严查实情,正是依法行事,并无不妥。” 张汤掌管刑狱,以严酷着称,他的话,带着一股法吏特有的冰冷和不容置疑,顿时让窦婴和卫绾一时语塞。他们可以驳斥梁王的“大道理”,却难以直接反驳张汤提出的这些具体“疑点”,尤其是涉及军法、钱粮、地方政务,这些都是需要证据和调查的。 朝堂之上,一时陷入寂静。只有地龙中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雪呜咽。 刘荣看着殿下争执的双方,心中越发烦乱。一边是边关告急,大将忠勇(至少目前看来);另一边是法度森严,疑点重重,以及母后和梁王隐隐施加的压力。他知道窦婴、卫绾所言在理,朔方确实危在旦夕。可他更怕,怕真的纵容出一个尾大不掉、难以制衡的边镇藩王。父皇(景帝)平定七国之乱的教训,犹在眼前。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道珠帘。 珠帘微微动了一下,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女声,从帘后缓缓传出,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宣室殿瞬间落针可闻。 “皇帝。” 是窦太后的声音。 刘荣连忙起身,恭声道:“母后,儿臣在。” 窦婴、卫绾、梁王、张汤等人也立刻躬身肃立。 珠帘后的声音缓缓道:“国事艰难,皇帝宜有决断。边关要守,法度亦不可废。李玄业之事,韩安国、田玢既已奉使,便交由他们详查。粮草调拨,关乎国本,不可轻动。然朔方将士,亦是大汉子民,皇帝不可不体恤。”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细品之下,倾向已然微妙。将事情推给调查的使者,粮草“不可轻动”实则就是暂缓,但又要皇帝“体恤”将士。如何体恤?却没有明言。 刘荣心中了然,母后这是不愿明确表态支持任何一方,但隐隐偏向于暂缓,将皮球踢回给自己,也给了梁王和窦婴双方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继续角力的空间。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刘荣躬身应道,心中有了计较。他重新坐回御座,目光扫过殿下众人,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威严:“朔方之事,牵涉甚广,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着韩安国、田玢,即刻启程,务必将朔方军情、粮秣、账目及李玄业所为,逐一查明,据实回奏。朔方军粮,着大司农从未央宫、长乐宫少府内帑中,先行拨付三千石,由使者押运,以解燃眉。然此仅为暂借,待朝廷议定之后,由朔方军饷中扣还。朔方军上下,当体谅朝廷艰难,谨守防地,静候核查,不得再生事端。陇西之事,交由廷尉与郡守张珥核查,若李广果有擅专,朝廷自当议处。退朝。” 三千石粮食,对于数万大军而言,杯水车薪,但总好过没有。更重要的是,这是从皇帝内帑“暂借”,且言明要扣还,既体现了皇帝的“体恤”,又未正式动用国库,也未放弃对李玄业的“核查”,给了梁王一方交代,也勉强安抚了窦婴等人。 “陛下圣明!”梁王率先躬身,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三千石,够干什么?他要的就是这个“暂缓”和“核查”的态度。张汤立刻跟着附和。 窦婴和卫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忧愤。三千石,最多撑个三五天,还要扣还……这算什么体恤?但皇帝已当着太后的面下了决断,金口已开,再无转圜余地。 “臣……遵旨。”窦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卫绾、王恢也只得躬身领命。 朝会散了。风雪依旧,宣室殿内地龙的热气,似乎怎么也暖不了某些人冰凉的心。 梁王与张汤并肩走出殿外,风雪扑面而来。梁王拢了拢披风,低声道:“张廷尉,朔方那边……” 张汤目不斜视,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放心,韩安国老成,田玢机敏,必不负所托。陇西之事,证据已然齐备。只是……那三千石粮食?” “三千石?”梁王冷笑一声,雪花落在他眉梢,瞬间融化,“让他李玄业多撑几日也好。撑得越久,军中怨气越大,他私募粮草、结交商贾的把柄,也越多。韩安国和田玢,会看清楚该怎么做的。至于太后和皇帝那边……”他顿了顿,“皇帝优柔,太后重平衡。只要朔方‘确有问题’,粮草又‘确有困难’,他们也只能继续等,继续查。等到开春……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没有说下去,但张汤已然明白。等到开春,如果朔方因为缺粮而出了大乱子,或者匈奴再次大举进攻而朔方不支,那李玄业的罪名,可就不仅仅是“私募”、“擅专”那么简单了。甚至,如果操作得当,将“丧师失地”的罪名扣上去,也不是不可能。 “王爷深谋远虑。”张汤微微颔首。 两人不再多言,在漫天风雪中,各自登上车驾,驶向不同的方向。一辆驶向梁王在长安的府邸,那里或许有更详细的谋划在等待;另一辆驶向廷尉府,那里有更多需要“完善”的案卷和证据。 宣室殿内,刘荣独自一人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纷飞的大雪,久久不语。三千石粮食送出去,他知道是饮鸩止渴。可他还能怎么办?一边是可能倾覆的边关,一边是可能坐大的藩王,还有母后、梁王、朝臣、外戚……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手在暗处推搡。这皇帝,当得何其憋闷,何其无奈。 “唐隆。” “老奴在。” “去漪澜殿看看彘儿。天寒,送些……他爱吃的糕点去。别说朕让送的,就说是你心疼皇子,私自送的。”刘荣的声音带着疲惫。 “老奴……明白。”唐隆低声应下,心中暗叹。皇帝还是惦记着那个孩子,可这份惦记,在这深宫之中,又能庇护他们母子多久呢?皇后的赏赐刚刚送去,皇帝又私下让送糕点……这微妙的平衡之下,暗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他不敢深想,躬身退下。 风雪笼罩着未央宫,也笼罩着整个长安。朝堂上的霜寒,比自然界的风雪,更冷,也更持久。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朔方、吕梁山、陇西,无数人的命运,就在这长安的风雪与朝堂的霜寒之中,沉沉浮浮,等待着一个或许早已注定,又或许会因为某些微不可察的变数而改变的结局。 紫霄神庭之中,那至高无上的意志,如同冷静的旁观者,又如同入局的弈手,静静地注视着这交织的因果之线。来自朔方将士的坚韧信仰、陇西族人的祈盼守护、深宫之中那对母子微弱的希望之光,以及朝堂上争执双方激烈碰撞的意念与气运……如同一条条或粗或细、或明或暗的光流,汇入那浩瀚的信仰之海,激起层层涟漪。神念流转,消耗着庞大的力量,在那纷繁复杂的“线”与“结”中,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撬动整个局面的“支点”。干预朝堂辩论,让皇帝在最后关头,终究还是拨出了那微不足道的三千石粮食,已是极限。更多的力量,需要用在更关键、更细微,也或许更致命的地方。 吕梁山的风雪归途,朔方城的粮尽危局,陇西堡的暂时宁静,长安宫的暗流汹涌……一切,都还在继续。而神帝的目光,已投向了那即将抵达朔方的使者,投向了那深宫之中越发险恶的算计,也投向了那在命运夹缝中,艰难跋涉的寥寥数人。 【史料记载】 * 《汉书·景帝纪》:(后元三年)冬十一月,以朔方事,朝议纷纭。遣使韩安国、田玢行朔方,察边情。诏发少府粟三千石济朔方军,曰暂借,令核其数于后。 * 《史记·梁孝王世家》:王数短李玄业于上,言其私募、专擅。上以问窦婴,婴力辩其忠。太后曰:“边将事,皇帝宜自决。然法不可废。”上乃暂借内帑粟予之,而使安国等严核。 * 《汉宫秘闻·补遗》:帝忧边事,食不甘味。私使赐彘皇子糕点,谕宫人勿言。皇后闻之,不悦,益忌王美人母子。梁王与张汤谋益急,欲深文周纳,陷玄业于罪。时朔方粮尽,人相食谣起,长安震动。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9章 残碑断粮,风雪夜话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 吕梁山的寒风,像是无数把浸了冰水的锉刀,反复刮削着山脊,也刮削着李敢和他身边最后十四个兄弟的意志。自那个避风的山坳凹洞勉强恢复些许体力后,他们又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雪原和崎岖山道上挣扎跋涉了两天。 人数,从十八变成了十四。一个伤重不治,在夜里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另一个,在攀越一处覆满坚冰的陡坡时失足滑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消失在下方弥漫着雪雾的深谷。没人有力气,甚至没有勇气下去寻找,只能对着那茫茫雪谷默然片刻,然后继续向上爬。死亡变得如此寻常,寻常到近乎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残破的躯壳,一步,一步,向着记忆中标定的、那虚无缥缈的“野狼峪”方向挪动。 李敢的左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不属于自己的麻木感。伤口在低温下溃烂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但每一次迈步,牵扯到的肌肉和骨骼,都传来钻心的钝痛。他几乎全凭着一根削尖的树枝和身旁一个年轻士卒的搀扶,才能勉强行走。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疼。视线开始模糊,看什么东西都蒙着一层灰翳。他知道,自己可能也快不行了。高烧正在吞噬他所剩无几的体力,还有……清醒的神志。 “校尉,看!前面……好像有东西!”搀扶他的年轻士卒忽然嘶哑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李敢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眯起眼睛,透过漫天飞舞的雪沫向前望去。前方是一道相对平缓的山梁背风处,几块巨大的、被积雪半掩的黑色岩石突兀地矗立着。而在岩石下方,似乎……真的有断壁残垣的影子?几堵低矮的、坍塌了大半的土墙,在风雪中顽强地露出一点轮廓。 野狼峪!真的是野狼峪那个废弃的驿站? 一股莫名的力气不知从何处涌出,李敢甩开搀扶,几乎是拖着那条废腿,踉跄着扑向那片废墟。身后幸存的十三个士卒,也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连滚爬爬地跟上。 不是幻觉。真的是一个废弃的、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小驿站。主体建筑早已坍塌,只剩下几段不足人高的土墙,和一个勉强能看出轮廓的、用石头垒砌的方形地基。几根焦黑的、早已腐朽的梁木斜插在雪地里,诉说着这里或许曾毁于火灾。在废墟的一角,他们发现了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用石板搭盖的低矮地窝子,入口被积雪和枯藤掩埋了大半。 “挖开它!”李敢嘶哑地命令,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 众人用冻僵的手,用断刀,用木棍,疯狂地扒开积雪,扯开枯藤。当最后一块堵门的石板被挪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野兽腥臊气的洞口时,所有人都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 地窝子不大,阴暗潮湿,地上铺着厚厚一层不知是什么的腐败物。角落里,散落着几片破碎的陶片和生锈的箭镞。显然,这里早已被野兽占据过。但此刻,在濒死的人们眼中,这无异于琼楼玉宇!至少,它背风,能避开那要命的寒风和不断飘落的雪。 他们互相搀扶着,钻进地窝子。里面气味令人作呕,但比外面温暖得多。有人颤抖着再次尝试打火,这次运气稍好,用找到的一点干燥的兽毛和朽木,勉强生起了一小堆微弱的火。橘红色的光芒照亮了众人污秽不堪、形销骨立的脸,也带来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然而,希望很快被更深的绝望取代。他们搜遍了整个驿站废墟,除了几块碎陶片、几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箭头,一无所获。没有粮食,没有引火之物,甚至没有一件完整的工具。这个驿站,废弃得如此彻底。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老兵瘫坐在火堆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苗,那点光芒似乎也无法温暖他眼中死灰。“校尉……我们……我们走不出去了。” 他的话,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地窝子里最后一点勉强维持的气氛。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呆呆地望着洞口外灰暗的天空,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蜷缩着,仿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李敢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他看着那簇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小火焰,看着兄弟们眼中熄灭的光,感觉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也随着体温,在一点点流失。走不出去了吗?三百兄弟,数千石粮食,朔方的期盼,陇西的族人……一切,都要葬送在这风雪弥漫的吕梁山了吗? 不!不能!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手在身边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是那柄从矿洞敌人尸体上捡来的、砍出了无数缺口的环首短刀。刀身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厮杀时的热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握着刀,目光掠过地窝子每一个角落。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靠近入口内侧的墙壁上。那里的土墙似乎有些不同,颜色略深,像是被烟熏过,又像是涂抹过什么。他爬过去,用短刀小心地刮掉表面厚厚的浮土和霉斑。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刻痕显露出来。不是文字,而是一些简陋的图画和符号。有张弓搭箭的小人,有奔跑的野兽,还有……一些扭曲的、难以辨认的线条。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某个同样被困于此的猎人或者旅人,留下的印记。 李敢的心沉了下去。只是些无意义的涂鸦吗? 他不死心,继续用刀刮擦。浮土簌簌落下,更多的刻痕出现。在那些图画的下方,靠近地面被腐败物覆盖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字迹? “来……帮我……”他嘶哑地呼唤。 两个还有力气的士卒爬过来,用手扒开那些腐烂的植物和泥土。渐渐地,一块埋在地下半尺深的、断裂的石碑显露出来。石碑不大,只有一尺见方,断口参差,显然是从更大的石碑上碎裂下来的。碑面上,刻着几行模糊的小字,并非篆书,也非隶书,而是一种更古朴、甚至有些扭曲的字体,夹杂着一些象形的图案。 “这……这是什么字?”一个士卒茫然地问。 李敢凑近,借着微弱火光仔细辨认。他读过一些书,认得些古字,但这碑文……他勉强能认出几个类似“山”、“洞”、“藏”、“祭”的符号,还有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刻画。整体连贯起来,似乎是在描述这附近山中的某个“洞”,里面有前人“藏”下的东西,需要“祭”拜某个符号(石碑上刻着一个简陋的、双手举过头顶、跪拜一个小小太阳图案的人形),才能找到? 是某个古老部族的记事?还是后来者的故弄玄虚? 李敢的心跳莫名加快。这荒山野岭,废弃驿站,一块埋在土里的残碑,指向一个可能存在的、藏有东西的“洞”……这听起来像是绝望中的呓语,或者是濒死者看到的幻象。但他想起了矿洞里那个诡异的梦,想起了火光中那模糊的、颔首的影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 “找……”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动,“找这个‘洞’!碑上说……有藏的东西!” 地窝子里还活着的十三个士卒,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看着那块模糊的残碑。没人相信。这太荒谬了。一块不知真假的破石头,几个看不懂的鬼画符,能救他们的命? “校尉……你……你是不是……”一个老兵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绝望,他觉得校尉是烧糊涂了,开始说明话了。 “找!”李敢忽然暴喝一声,用短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洞口外的风雪,“横竖是个死!在这里冻死饿死,不如死在外面!给我找!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也要找到那个‘洞’!碑上说……祭拜这个符号……” 他指着石碑上那个跪拜小人面对的、简陋的太阳图案。“拜!都给我拜!然后,去找!” 他的样子近乎癫狂,但在绝境中,一个癫狂的命令,也好过坐着等死。或许是那残碑带来的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许是李敢眼中那股濒死野兽般的凶光,震慑了他们。 还活着的十三个士卒,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反正,也没有更坏的结果了。 他们在李敢的带领下,就着地窝子入口微弱的光,对着石碑上那个简陋的太阳图案,按照石碑上小人的姿势,艰难地、不伦不类地跪拜下去。没有香烛,没有祭品,只有十四个奄奄一息、满身血污泥垢的汉子,在废弃的地窝子里,对着一个古老模糊的符号,进行着一场绝望而荒诞的仪式。 跪拜完毕,李敢撑着短刀,第一个踉跄着冲出了地窝子,冲向风雪。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以残破的驿站为中心,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在陡峭的岩壁下,在枯死的灌木丛里,疯狂地搜寻。用刀砍,用手扒,用身体撞开积雪。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伤痛,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那个“洞”。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不断有人力竭倒下,被同伴拖到背风处,喘息片刻,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搜寻的范围在扩大,希望却越来越渺茫。所谓的“洞”,连个影子都没有。那石碑,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古老的玩笑,或者是指向一个早已坍塌、被掩埋的、毫无价值的地方。 李敢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知道,自己到极限了。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缓缓滑坐在地,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看到了那个搀扶他的年轻士卒,在不远处一片被厚厚冰层覆盖的岩壁下,用一根捡来的粗木棍,发疯似的捅着冰层下方的缝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没……没用的……”李敢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然而,就在下一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木棍似乎捅破了什么,紧接着,是更大面积的冰层碎裂、滑落的声音!年轻士卒猝不及防,惊叫着随着碎冰一起向下陷落,消失在岩壁下方! “小六!”附近几个人惊呼着扑过去。 李敢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滚爬爬地冲了过去。只见岩壁下方,原本被冰层和积雪覆盖的地方,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约莫半人高的洞口!寒风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野兽的喘息。 洞口!真的有洞! 希望如同濒死的灰烬中猛然爆出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他们扒开洞口残留的碎冰和积雪,那洞口倾斜向下,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重的、尘土和岩石的气息,却没有预想中的野兽腥臊。 “火!火把!”李敢嘶喊。 一个老兵颤巍巍地将地窝子里那奄奄一息的火堆中,唯一一根还在燃烧的小木棍取来,当做火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洞口附近。洞口边缘,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虽然粗糙,但绝非天然形成。向下的坡度很陡,地上似乎有台阶的残迹。 李敢夺过火把,深吸一口气,不顾左腿剧痛,第一个弯腰钻了进去。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向下倾斜了大约十几步,豁然开朗,竟然是一个不算太大,但足够十几人容身的天然岩洞!岩洞干燥,没有积雪寒风,温度比外面高得多。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火把摇曳的光芒照耀下,岩洞的一角,竟然堆放着一些东西! 那是几个用兽皮和泥土封口的陶瓮!还有几个用树枝和藤条捆扎的包裹! 李敢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扑过去,用颤抖的手,用短刀撬开一个陶瓮的封泥。一股混杂着尘土和陈腐气味的、但绝对属于粮食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是粟米!虽然颜色发暗,有些还结成了块,但确确实实是能吃的粟米! 他又撬开另一个陶瓮,里面是黑乎乎的、硬邦邦的东西,辨认了一下,似乎是肉干,同样年代久远,但并未完全腐败。 包裹里,则是几件破烂的、但勉强能御寒的皮裘,一些生锈的、但磨一磨或许还能用的铁制工具(小刀、箭头、一个破旧的铜壶),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虽然受潮板结但依然能用的火石火镰! “粮食!是粮食!还有衣服!工具!”李敢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滚滚而下。其他人也疯狂地扑上来,抚摸着那些陶瓮和包裹,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绝处逢生!真正的绝处逢生!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东西搬到岩洞中央。清点下来,有大约三瓮粟米(虽然陈旧,但足以救命),两瓮肉干(同样古老但可食),几件破旧皮裘,一些工具,一小包盐(同样板结),以及那包珍贵的火镰。 没人去想这些东西是谁留下的,为什么留下,又为何要以那种古怪的方式记录指引。在濒死的边缘,这些就是神迹!是天不绝人之路!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用找到的铜壶融化雪水,用火石火镰重新升起一堆更旺的火。将陈年粟米小心地淘洗(虽然水很少),和那些硬邦邦的肉干一起,放进铜壶里熬煮。很快,岩洞里弥漫开一股久违的、属于食物的、温暖的气息。 当第一口滚烫的、混合着陈米和咸肉味道的糊糊喝进嘴里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满足的、近乎痛苦的呜咽。热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迅速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了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李敢靠坐在岩壁上,小口小口地啜吸着滚烫的糊糊,感受着热量一点点驱散体内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又伸手摸了摸怀里。那里贴身放着的,除了那枚证明身份的铜印,还有一块从矿洞带出来的、沾着血污的干粮布。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是临行前,家主私下给他的一块古旧的、刻着云纹的玉环,说是祖传之物,佑人平安。他之前从未在意,此刻却觉得那玉环贴着胸口的位置,似乎有微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是幻觉吗?还是这岩洞里的火堆太旺?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目光落在那些陶瓮和包裹上,又想起外面那块指引他们来此的残碑,以及碑上那个跪拜太阳的简陋符号。 是巧合?是某个早已湮灭的古部族留下的生存指引?还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种力量,在注视着他们,给了他们这最后一线生机? 他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活下来了,至少暂时活下来了。有了这些粮食和御寒之物,他们就能恢复一些体力,就能继续向前,走出这该死的吕梁山,回到朔方,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都听着,”李敢喝完最后一口糊糊,舔干净陶碗边缘,嘶哑但坚定地开口,“粮食不多,省着吃。火不能灭,但也不能太旺,小心烟气。两人一组,轮流值守洞口,注意野兽。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明天……等风雪小点,我们继续出发。去朔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诺!”回应他的,是十三个同样嘶哑、却重新燃起火焰的声音。 岩洞外,风雪依旧呼啸。岩洞内,火光跳动,映照着十四张疲惫但重燃希望的脸。那堆来自数百甚至上千年前的、不知名者留下的粮食,成了他们穿越死亡绝境的薪火。而在他们无人知晓的、最深沉的意识边缘,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古老苍茫气息的信仰之线,似乎因着那场荒诞的跪拜仪式和此刻绝处逢生的感激,悄然飘起,汇入了那冥冥之中、注视此间的浩瀚意志。紫霄神庭的信仰之海,泛起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涟漪,记录下这微末却又顽强的、属于人类求生本能的“锚点”。 朔方,靖王大营。 帅帐内的气氛,比帐外的寒风更冷,更凝重。王猛、苏建等几位核心将领肃立在下,个个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帅案之后,李玄业面沉如水,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到的、盖有“大鸿胪”、“少府”印信的加急文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文书是随着朝廷特使韩安国、田玢的先遣信使一同快马送来的。内容很简短,却字字如冰锥,刺人心肺: “……陛下体恤边军艰辛,特从少府内帑暂借粟米三千石,着臣等押运至朔方,以济燃眉。然边将私募、账目不明等事,朝议未决。着臣等详查靖王所部军需、抚恤、用度等项,务求翔实,以报朝廷公断。朔方军民,当体念圣心,谨守法度,静候核查,不得生事。钦此。” 三千石。暂借。详查。静候核查。 每一个词,都充满了冰冷的算计和毫不掩饰的猜忌。 “砰!” 苏建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硬木发出一声闷响,“三千石!三千石够干什么?塞牙缝吗?数万大军,人吃马嚼,三千石粟米,掺上野菜树皮,也撑不过五天!还是‘暂借’!要还的!朝廷……朝廷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王猛脸色铁青,胸膛急剧起伏,却强压着怒火,沉声道:“王爷,韩安国、田玢的车队已过漆垣,最迟后日便到。这三千石粮食,是带着刀子来的。核查军需账目?哼,张汤之前派来的那些酷吏,早就把军中的账翻了个底朝天!现在还来查什么?分明是不信我们,不信王爷!是要坐实了罪名,好秋后算账!” 李玄业缓缓放下文书,抬起头。他的眼中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寒意。“朝廷不信,非自今日始。梁王不信,张珥不信,长安城里那些高谈阔论、不知边塞风雪为何物的衮衮诸公,他们也不信。”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他们不信我李玄业能守住朔方,不信数万将士能饿着肚子打退匈奴。他们只信账本,只信那些可能被篡改、被曲解的‘证据’,只信他们愿意信的——那就是边将坐大,尾大不掉,必须削弱,必须拿捏。” “王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等着那韩安国、田玢来‘核查’,然后等着饿死,或者被匈奴打死?” 另一名将领红着眼睛低吼。 “等死?”李玄业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朔方周边地图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上面标注的每一个山头,每一道河谷,“我李玄业的字典里,没有‘等死’这两个字。朝廷不给粮,我们自己找。匈奴想来拿命换城,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他转身,目光扫过帐中诸将:“王猛。” “末将在!” “军中现存粮食,还能支撑几日?精确到天。” 王猛深吸一口气:“回王爷,若按最低标准,稀粥野菜,且每日再减一成,加上……宰杀老弱伤马,最多……还能支撑八天。” “八天……”李玄业低语,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敲了敲,“够了。韩安国、田玢后日到,带着三千石粮食,和朝廷的‘法度’。我们不能拒之门外,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拿捏。” 他走回帅案,铺开一张绢帛,提笔疾书:“第一,以本王名义,写一道谢恩表,感谢陛下体恤,感念皇恩浩荡,恭迎天使到来,言辞务必恭顺诚恳。王猛,你来拟,用最漂亮的辞藻,但骨头要硬,要写明朔方军民感念天恩,必誓死守土,不负陛下所托。” “第二,”他看向苏建,“韩、田二人到来后,接待规格按制,不可缺礼,但也不必过奢。他们要看什么,就给他们看什么。军营、仓库、伤兵营、城防,包括那些空了一半的粮囤,都给他们看。账目,之前张汤的人查过的那套,也给他们。他们要问话,找些机灵的老实兵卒去答,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 “第三,”李玄业的声音骤然转冷,“从今夜起,朔方城进入最高戒严。四门紧闭,许进不许出。城中所有存粮,无论官仓、民户、商号,全部登记造册,统一调配。有敢私藏、囤积、哄抬粮价者,无论军民,立斩不赦!此令,由苏建执行。” 苏建凛然抱拳:“末将领命!” “第四,”李玄业的目光投向地图上朔方城西北方向,那里是匈奴右贤王主力可能屯驻的区域,也是往年冬季匈奴小股骑兵最常出没掳掠的方向,“派出所有还能动的斥候,三人一组,散出去,百里之内,我要知道匈奴每一支百人以上队伍的动向。尤其是……通往阴山隘口、马城方向的小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猛眼神一锐:“王爷,您是想……” “朝廷靠不住,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李玄业眼中寒光闪烁,“匈奴人南下,带着牛羊,也带着抢来的粮食。他们抢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借’他们的?传令给赵破奴,让他从还能动的骑兵里,挑出三百最精锐、最熟悉地形的,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待命。等韩安国、田玢的‘核查’一开始,我们就动手。” “劫匈奴的粮道?”苏建倒吸一口凉气,“王爷,我军缺粮,士卒羸弱,骑兵更是无马草料不足,此时出击,风险太大!若是失利……” “若是坐以待毙,必死无疑。”李玄业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劫粮道,是险中求生。目标要小,动作要快,打了就走,绝不可恋战。我们不要击溃他们,只要抢到粮食,哪怕只有几百石,也能多撑几天!要让将士们看到,我们没被放弃,我们还在想办法,在拼命!也要让韩安国、田玢,让长安城里的衮衮诸公看看,我朔方军,饿着肚子,也能从匈奴人嘴里抢食吃!” 帐中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将领们都被李玄业这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震住了。以羸弱之师,主动出击,劫掠匈奴粮道,这无异于火中取栗,虎口拔牙。但,就像王爷说的,坐以待毙是死,冒险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且,这不仅仅是抢粮,更是向朝廷,向所有敌人,展示朔方军宁死不屈、绝境求存的意志! “末将等,谨遵王爷号令!”王猛率先单膝跪地,抱拳低吼。 “谨遵王爷号令!”苏建和其他将领也齐刷刷跪下,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战意。 “去吧。”李玄业挥挥手,疲惫重新爬上他的眉梢,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记住,我们只有八天。不,韩安国他们一来,可能连八天都没有了。动作要快,要狠,要准。让将士们吃最后一顿饱饭,然后,准备拼命。” “诺!” 将领们领命而去,帅帐内恢复了寂静。李玄业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朔方城,又望向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陇西、吕梁山的方向。 敢儿,你们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 陇西的族人,能否顶住压力? 还有那深宫之中,风雨飘摇的母子……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朔方城外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匈奴战马的嘶鸣,听到长安未央宫深处珠帘碰撞的细微声响,听到吕梁山风雪中绝望的喘息,听到陇西磐石堡墙头紧张的号令…… 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朝廷的猜忌,敌人的环伺,内部的危机,如同无数道绞索,正在缓缓收紧。 但他不能倒下。他是北地靖王,是朔方之主,是数万军民的指望,是李氏一族的支柱。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祖传的、带有裂痕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玉石,似乎真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暖意,顺着手臂,缓缓流入他几乎冻结的心田。 “父亲……”他低声呢喃,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向冥冥中的某个存在祈祷,“若您在天有灵,若这世间真有神明……佑我朔方,佑我袍泽,佑我……族人。” 玉佩静静躺在他掌心,裂痕依旧。帐外,北风怒号,卷起千堆雪,重重地拍打在帅帐的牛皮外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战鼓擂动。 【史料记载】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韩、田将至,诏借粟三千石,令严核军实。玄业知朝廷意,乃集诸将,曰:“朝廷疑我,粮秣不至,是天欲绝我耶?丈夫死国耳,岂可坐毙!”遂密令赵破奴等,选锋锐三百,伏于塞下,伺虏粮过而夺之。是时,军中断粮已三日,士卒有饥色,然闻将劫虏,皆奋,愿效死。 * 《汉书·韩安国传》:安国行至朔方,玄业郊迎十里,礼甚恭。入城,见府库空虚,士卒菜色,而守备不懈,喟然叹曰:“将军劳苦。”然奉诏检核,不敢废,索军籍粮簿,玄业悉出与之。安国察其账,虽有瑕疵,然无大恶。田玢欲深文,安国止之曰:“边将困苦若此,而苛求之,非朝廷使边人意也。” * 《汉宫秘闻·补遗》:韩、田出使,梁王密使人语玢曰:“朔方事,可深探之。”玢唯唯。及见军中实情,心怛然,然不敢违梁王意。夜,私语安国曰:“朔方困顿如此,而朝廷犹疑,恐寒将士心。”安国默然良久,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吾等但以实闻,余者非所敢议也。”玢知其意,叹息而止。然军中已有流言:“天使至,粮无多,而钩核甚急,恐非吉兆。” (第五百二十九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0章 天使临边,暗夜潜鳞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六 朔方城头,寒风如刀,残破的汉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边角已被朔风撕扯出缕缕破絮。守城的士卒裹着单薄破旧的冬衣,持着戈矛,如铁铸般钉在垛口后,只有偶尔转动时,甲叶摩擦的轻响和口中呼出的白气,证明他们是活人。每一张被风霜侵蚀的脸上,都带着菜色,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死死盯着城外白茫茫的雪原,以及雪原尽头那片仿佛与铅灰色天空融为一体的、代表着匈奴骑兵可能来袭的阴影。 马蹄声和车轮碾压冻土的嘎吱声,自南方官道传来,打破了城头死寂般的凝重。一队车马,在数十名羽林骑士的护卫下,缓缓驶近朔方南门。车队中央,是两辆规制严整的安车,车厢紧闭,遮挡风雪,车前插着代表天子使节的旌节,在寒风中飘摇。 朝廷的使者,终于到了。 城头值守的军侯眯起眼睛,挥手示意。沉重的城门在绞盘艰涩的转动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仅容车马通过。没有鼓乐,没有仪仗,只有寒风卷着雪沫,从门洞中呼啸而过,扑打在车队人马身上,更添几分肃杀与清冷。 安车在城门内停下。车门打开,韩安国与田玢先后下车。韩安国裹着厚重的狐裘,头戴进贤冠,面容沉静,目光扫过城门内肃立的、同样面有菜色但身形挺直的士卒,又掠过远处萧条的街道和低矮破败的民居,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田玢跟在他身后,穿着厚实的锦袍,外罩大氅,脸色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白,他同样在打量着这座边塞雄城,只是眼神中更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靖王李玄业早已得报,率王猛、苏建等将佐,在城门内不远处的空地上迎候。李玄业未着甲胄,只是一身半旧的绛紫色王服,外罩黑色大氅,头上未戴冠冕,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他面色比韩安国上次见时更加憔悴,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目光开阖间,那股百战余生的锋锐之气,并未因困顿而消减分毫。 “北地靖王李玄业,恭迎天使。”李玄业上前几步,依照礼制,长揖到地。身后王猛、苏建等人,亦齐刷刷躬身行礼。 韩安国与田玢不敢托大,连忙还礼:“韩安国(田玢),奉天子诏,巡视朔方,宣慰将士。王爷辛苦,诸位将军辛苦。” 韩安国的声音平和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田玢则跟着附和,目光却忍不住在李玄业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扫过他身后那些将领——个个面容枯槁,甲胄破旧,但站得笔直,眼神沉静,并无想象中的躁动或怨愤。 “天使一路辛苦,风雪兼程。请入府歇息。”李玄业侧身相让,语气平静,并无久候粮草不至的急切,也无对朝廷猜忌的怨怼,只有公式化的客套与疲惫。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少有行人。偶尔有百姓从门缝中窥探,眼神麻木而警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牲口粪便、烟火气和淡淡腐烂气味的、属于贫瘠边城的气息。几处街角,有士卒架着大锅,熬煮着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汤,排队的军民面黄肌瘦,默默等待着那一碗勉强维持生命的热量。 田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了掩口鼻。韩安国则目不斜视,只是行走间,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靖王府(实际是原来的郡守府改建)同样简朴,甚至显得有些破败。厅堂内生着炭火,但温度并不高,显然是为了节省木炭。分宾主落座后,有士卒奉上热汤——真的是清汤,只有几片不知名的干菜叶子漂浮其上。 李玄业端起陶碗,向韩、田二人示意:“朔方苦寒,物资匮乏,唯有薄汤一碗,聊以御寒,怠慢天使了。”说罢,自己先喝了一口。 韩安国神色不变,亦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温尚可,但寡淡无味。田玢勉强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王爷不必客气。”韩安国放下陶碗,开门见山,“我二人奉旨而来,一为宣慰,二为察访。陛下心系边陲,体恤将士艰辛,特从内帑暂拨粟米三千石,随后便到,以解燃眉之急。然……”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玄业,“朝廷法度,不可轻废。王爷军中诸事,尤其粮秣、抚恤、用度等项,朝中颇有议论。陛下命我等详查,以便明辨是非,厘清曲直,还望王爷体谅,予以方便。” 李玄业放下陶碗,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有劳天使。陛下隆恩,体恤边军,玄业与朔方军民,感激涕零。至于核查……”他苦笑一声,“天使既奉旨而来,自当依律行事。军中账簿、仓廪库存、兵员名册,乃至阵亡将士抚恤发放记录,一应文书,早已备齐,天使可随时调阅查验。至于军中实情,天使亦可随时巡视军营、仓库、城防,询问任意将士,玄业绝无阻拦,亦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话说得坦荡,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心力交瘁下的坦然。韩安国微微颔首:“王爷深明大义,韩某佩服。既如此,为免拖延,可否请王爷着人,先将相关簿册账目,送至我等下榻之处?我等稍事休整,便可开始核对。” “自当如此。”李玄业点头,对身后的王猛示意,“王将军,你去将一应文书账簿,调取齐全,送至天使院中,不得有丝毫延误遮掩。” “末将领命!”王猛抱拳,转身大步离去,甲叶铿锵。 田玢此时开口道:“王爷,除了账簿,下官奉廷尉张公之命,还需问询一些具体事宜,尤其是关于之前张公所遣属吏核查时,提及的几处疑点,比如阵亡将士名额核实、抚恤发放流程、以及……此前私募粮草的具体数额、来源、钱款去向等,还望王爷不吝赐教,提供详实凭据。”他语速平缓,用词客气,但问题却尖锐直接,直指核心。 李玄业神色不变,点头道:“田副使请问。私募粮草之事,实乃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所有购粮契约、钱款支付凭据、粮秣入库记录,皆在账簿之中,可供天使详查。至于阵亡将士核实与抚恤发放,皆有军侯、司马签字画押,并按有阵亡士卒同袍指印为证,天使可随时召相关人员问询。若有一处不实,玄业甘当欺君之罪。”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同时将具体细节推给账簿和下属佐证,既表明了配合态度,又未留下任何可供即时攻讦的口实。 韩安国看了田玢一眼,田玢会意,不再追问,只是道:“如此,便有劳王爷了。” 简单的接风宴(如果那清汤寡水也算宴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李玄业亲自将韩、田二人送至临时收拾出来的、还算整洁的“天使行院”,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言明军务繁忙,不便久陪,若有需要,随时可遣人通传。 待李玄业走后,田玢立刻遣开随从,只留下两个从长安带来的心腹书吏,对韩安国道:“韩公,您看这李玄业,是何态度?” 韩安国在炭盆边坐下,伸出手烤着火,缓缓道:“态度恭顺,应对得体,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田玢眉头一挑,“您是觉得,他那些账簿凭据,怕是早已处理妥当,难寻破绽?” 韩安国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陛下命我等‘详查’,我等便详查。账簿要看,军营要巡,将士要问。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未必那么容易变成真的。关键在于,我等要查的,究竟是什么。” 田玢目光闪动:“韩公的意思是……” “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来看看,朔方到底缺不缺粮,李玄业到底有没有私募,军中是否有不轨。”韩安国拨弄了一下炭火,火星噼啪轻响,“梁王的意思,是让我们找出李玄业的错处,越大越好。而你我……”他抬眼看向田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看到什么,便据实回奏什么。至于旁人如何想,那是旁人的事。” 田玢听懂了韩安国的言外之意——公事公办,不偏不倚,不刻意迎合梁王,但也不必刻意回护李玄业。这倒符合韩安国一贯谨慎持重的作风。但他田玢不同,他有他的处境,有他需要考量的东西。阿姐和外甥在宫中如履薄冰,梁王势大,若能在此事上有所“建树”,或许能换来梁王些许好感,至少,不再针对?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 “韩公教诲的是。”田玢恭敬道,“下官定当谨记,仔细核查,绝不疏漏。” 他特意强调了“仔细”和“绝不疏漏”。 韩安国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道:“赶了几天路,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账簿送来,恐怕要挑灯夜战了。” “下官不累,愿与韩公共阅。”田玢连忙道。 不多时,王猛亲自带着十几名士卒,抬着好几口沉重的木箱到来。箱中分门别类,堆满了竹简、木牍和少量绢帛,正是朔方军近年来,尤其是近几个月的粮秣收支、军械损耗、抚恤发放、私募钱粮等全部账目文书。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简牍,田玢暗暗咋舌。韩安国却神色平静,对王猛道了声辛苦,便命书吏点收,然后与田玢各自占据一张书案,就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翻阅。 这一看,便是数个时辰。厅堂内寂静无声,只有翻阅简牍的沙沙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书吏偶尔研磨墨块的轻响。 账簿记录之详尽,出乎田玢的预料。每一笔粮食出入,小到一斛一斗,都有仓官的签字和接收人的指印。阵亡抚恤的发放,列出了长长的名单,不仅有姓名、所属、阵亡地点时间,还有发放数额、领取人(多为同袍或指定亲人)画押,甚至还有部分粗糙的、按有血手印的“担保书”,证明该士卒确已阵亡。私募粮草的契约、钱款支付记录(多是李玄业及其部将,乃至部分朔方富户的抵押借贷凭据)、粮食入库记录,也一一在列,数额、时间、经手人清清楚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从纸面上看,几乎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在如此困顿艰难的情况下,能将账目做到如此清晰,已属不易。 但田玢知道,账目清晰,不代表没有问题。张汤之前派来的人,能抓住“冒领”、“虚报”的由头,就说明这些看似严密的记录之下,未必没有漏洞。或许是时间仓促,或许是底下人做手脚,也或许是李玄业事后弥补……他打起精神,更加仔细地核对数字,寻找可能矛盾或不合常理之处。 韩安国同样看得仔细,但他更关注的,似乎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他从那详尽到琐碎的抚恤名单中,看到了惨重的伤亡;从那一个个抵押借贷的凭据上,看到了李玄业及其部将乃至朔方士绅的倾家荡产;从那严苛到近乎残酷的粮食配给记录里,看到了朔方军民在怎样饥饿的边缘挣扎。 夜渐深,油灯添了一次又一次。田玢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向对面依旧腰背挺直、一丝不苟翻阅简牍的韩安国,忍不住低声道:“韩公,这些账簿……似乎过于齐整了。” 韩安国头也不抬,缓缓道:“身处嫌疑之地,若账簿不齐整,便是授人以柄。齐整,是应当的。关键在于,是否真实。” “可如何验证真实?”田玢皱眉,“总不能将数千士卒、数万民夫一一叫来对质。那些阵亡将士,更是死无对证。” 韩安国终于抬起头,看着跳跃的灯焰,片刻后道:“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明日,你我去军营,去仓库,去城头,亲眼看看,亲耳听听。账目可以做得漂亮,但士卒的脸色,仓廪的存粮,城墙的破损,是做不了假的。” 田玢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行院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嚣,夹杂着马蹄声和呼喝声,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在这寂静的边城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韩安国与田玢对视一眼。田玢起身,走到门边,唤来在门外值守的羽林郎:“外面何事喧哗?” 羽林郎躬身回道:“回副使,似乎是城中巡夜的士卒,抓到了几个违禁夜行、形迹可疑之人,正在盘查。” “违禁夜行?”田玢追问,“可知是何人?所犯何事?” “这个……末将不知。只听说是奉了靖王严令,全城戒严,夜间无故不得出行,违者重处。” 田玢挥手让羽林郎退下,回到座中,对韩安国道:“韩公,看来这位靖王爷,治军甚严啊。只是不知这‘形迹可疑’之人,是细作,还是……” 韩安国放下手中的简牍,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那里,只有寒风呼啸。他缓缓道:“边城重地,又值粮秣紧缺、军心浮动之际,严加管束,亦是常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戒严令,似乎下得急了些。你我来之前,还是我来之后?” 田玢眼神一凛。他们今日方到,李玄业便在全城实行如此严厉的宵禁,是早有此规,还是因为他们的到来,特意加强了管制?若是后者,他想防的是什么?怕他们看到什么?还是怕城中有人与他们接触? “明日巡营,需多加留意。”韩安国缓缓道,重新拿起了简牍,但心思,显然已不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了。 朔方城的夜,在寂静与偶尔的喧嚣片段中,深沉如墨。而在城外,更深的黑暗中,一支约三百人的骑兵,人马皆衔枚,蹄裹厚布,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狼群,悄无声息地从未完全封冻的城西一段隐蔽河道滑出,融入茫茫雪原。为首一将,身形剽悍,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赵破奴。他回头望了一眼朔方城头依稀的几点灯火,又看了看南方使节行院的方向,嘴角掠过一丝冷硬的弧度,随即低喝一声,当先策马,向着西北方向,匈奴人可能出没的阴山隘口和马城故道交界处,疾驰而去。 风卷起雪沫,很快掩去了他们的踪迹。 与此同时,吕梁山,无名岩洞。 火光跳动,映着十四张虽然依旧憔悴、但眼中已重新燃起些许生气的脸庞。那几瓮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陈粟和肉干,虽然味道古怪,甚至带着淡淡的霉味,但对于濒死之人而言,无异于琼浆玉液。连续两日,他们不敢多吃,每日只煮两顿稀薄的糊糊,佐以融化的雪水,但就是这点热量,已足以让冻僵的身体重新回暖,让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顽强地复燃。 李敢腿上的伤口,在同伴用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后,溃烂似乎被遏制了,高烧也退去不少,虽然依旧疼痛钻心,但至少神志清醒了许多。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岩洞和存粮只是天赐的喘息之机,并非久留之地。粮食终会吃完,而朔方,还在遥远的北方。 “粮食还够我们支撑几天?”李敢靠着岩壁,嘶哑着问负责分配食物的那个年轻士卒,他记得大家都叫他“小六”,就是发现这个岩洞的年轻人。 小六仔细清点了一下剩下的粟米和肉干,又看了看洞口外依旧肆虐的风雪,谨慎地道:“回校尉,若是像现在这样,每日两顿稀粥,省着点,大概……还能支撑五六天。可如果风雪不停,我们被困在这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能等了。”李敢打断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风雪虽大,但我们有了御寒的皮裘,有了火种,还有了这点粮食垫底。必须走。留在这里,粮食吃完,还是死路一条。明天,不管风雪如何,我们收拾东西,继续向北。” 没有人反对。绝境逢生带来的短暂庆幸过去后,现实的残酷依旧摆在面前。只有走出去,回到朔方,才有真正的活路。 “校尉,你的腿……”一个老兵担忧地看着李敢依旧肿胀乌黑的左小腿。 “死不了。”李敢咬咬牙,摸出那柄缺口累累的环首短刀,又从破皮裘上割下几条相对干净的皮绳,“找两根直溜点的木棍,帮我绑上。爬,我也要爬回朔方。” 众人默然,很快找来两根粗细合适的硬木,用皮绳紧紧地绑在李敢的左腿膝关节上下,做成一个简易的固定夹板。剧痛让李敢额头冷汗涔涔,但他硬是咬紧了牙关,一声没吭。 是夜,众人在温暖干燥的岩洞中,裹着破旧但总算能御寒的皮裘,围着小小的火堆,沉沉睡去。这是离开矿洞后,他们睡得最踏实的一晚。虽然依旧饥肠辘辘,虽然前路未卜,但至少暂时远离了死亡的冰冷触手。 李敢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又看到了那片无尽的、闪烁着星光的虚空,感受到了那宏大、漠然却又似乎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志。这一次,那意志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岳,又如俯瞰人间的眼眸。隐约间,他似乎“听”到(或者说感受到)了一些断续的、难以理解的信息碎片,夹杂着烽火、冰雪、权谋、宫闱的片段,还有一丝……微弱的、却让他心头发紧的悸动,那是血脉相连的感应,来自南方,来自陇西。 他猛地惊醒,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岩洞里一片漆黑,只有火堆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映照着同伴们沉睡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和不安的睡姿。 是梦?还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枚温润的玉环。玉环贴在心口,似乎真的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暖意,一丝丝,一缕缕,渗入他冰凉的胸膛,带来些许镇定。 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呜咽的风声中,隐约传来某种悠长而凄厉的嚎叫,在山谷间回荡。 狼嚎。 李敢心中一凛。野狼峪,果然名副其实。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他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洞口透进一丝灰蒙蒙的、雪天的曙光。 “起来了!”李敢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岩洞的寂静,“收拾东西,吃点东西,准备出发!” 新的一天,新的跋涉,开始了。这一次,他们有了些许粮食,有了御寒之物,有了火种,更重要的,有了从绝望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一线希望。十四个人,相互搀扶着,拖着残破的身躯,再次踏入茫茫风雪,朝着北方,朝着朔方,踉跄而行。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那个给予他们生机的岩洞入口附近雪地上,几串新鲜的、梅花状的硕大脚印,悄然延伸而至,在洞口逡巡片刻,发出几声低沉而贪婪的呜咽,然后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悄然跟了上去。 【史料记载】 * 《汉书·韩安国传》:安国至朔方,玄业迎之,礼甚恭。见士卒饥色,府库空虚,而守备整肃,叹息谓田玢曰:“观李将军治军,虽古名将何以加焉?今困顿如此,而士无叛心,此真国之干城也。”玢曰:“然其私募、账目,终是瑕疵。”安国曰:“瑕不掩瑜。且处此绝地,不行权宜,坐待毙乎?”然奉诏检核,不敢废,昼夜稽考簿籍,问军吏,无所得。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韩、田至,索军籍粮簿,玄业悉出之。夜,有侦骑还报,言匈奴运粮队自阴山出,向马城。玄业密召赵破奴,授以方略,曰:“虏粮过野狐岭,可击。然天使在,不可大张,汝自决之。”破奴选死士三百,夜缒出城,衔枚裹蹄,循间道而去。 * 《汉宫秘闻·补遗》:是时,宫中栗姬愈骄,数于帝前短王美人,言彘皇子虽幼,聪慧过人,恐非幼冲之象。帝默然。薄皇后阴使人馈毒膳于漪澜殿,为宫监所觉,密弃之。太后闻之,召皇后责让,然亦不深究,但增漪澜殿守卫。王美人闻之,泣谓彘曰:“吾儿,但读书,勿问他事。”彘时年四岁,仰面问:“母泣,谁欺之?”美人掩其口,泪落如雨。 (第五百三十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1章 雪夜杀机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七 雪停了,但风未止。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将整个吕梁山脉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惨白之中。李敢和他的十三个兄弟,用破旧的皮裘紧紧裹住身躯,用捡来的粗布条缠紧几乎冻僵的脚,用木棍和削尖的树枝充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身后,野狼峪那处废弃的驿站和给予他们生机的岩洞,早已被山峦和风雪遮蔽,消失不见。前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被冰雪覆盖的崎岖山道,以及更远处,隐约起伏、仿佛永无尽头的灰白山脊。 他们沿着大致向北的方向,循着记忆中残存的地理印象,以及昨日最后一点天光时隐约辨认出的、北方天空略显开阔的地势,艰难前进。有了那几瓮陈年粟米和肉干打底,腹中不再火烧火燎,身体里也积蓄了些许热力,足以对抗一部分严寒。找到的破旧皮裘虽然肮脏破烂,但多少能挡住些凛冽如刀的寒风。最重要的是,岩洞里那一夜的温暖休憩和食物,不仅让身体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更让他们几乎熄灭的心火,重新燃起了一星半点微弱的光芒。 然而,这光芒依旧微弱,随时可能被更深的绝望和危险吞噬。粮食在迅速消耗,即使再节省,十四张嘴,每天也要吃掉不少。李敢左腿的伤势在低温中并未继续恶化,但每一次挪动,钻心的疼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浸透内衫,旋即又被冻成冰碴。夹板能提供一些支撑,但无法代替骨骼和肌肉。他几乎将大半体重都压在手中的木棍和身旁小六的肩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校尉,歇……歇一下吧?”小六喘着粗气,白色的呵气在胡茬和眉毛上凝成霜花。他看起来比李敢好不了多少,年轻的脸庞上布满冻疮和疲惫。 李敢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所有人都步履蹒跚,摇摇欲坠。一个老兵在刚才翻越一处陡坎时,不小心滑倒,摔伤了脚踝,此刻正被两个人搀扶着,疼得龇牙咧嘴。再走下去,不用敌人,不用野兽,这无情的风雪和崎岖山路,就能将他们最后一点生命力耗尽。 “找……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一刻。”李敢嘶哑着下令,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众人如蒙大赦,立刻四下寻找。很快,在一处巨大的、向内凹陷的岩石下,他们找到了一个勉强能容身的避风处。岩石顶部有积雪覆盖,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封闭的空间,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至少比暴露在旷野中强得多。 大家挤在一起,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尽量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有人拿出小心保存的火种——那包从岩洞里找到的火石火镰,试图生火,但能找到的干草枯枝早已被雪浸透,试了几次,只冒出几点微弱的火星,便迅速熄灭在潮湿的引火物中。 “省点力气吧。”一个老兵嘶哑道,眼中是看透一切的麻木,“这鬼地方,连个能烧的柴火都没有。” 李敢靠着石壁,闭着眼睛,竭力调整呼吸,对抗着左腿一阵阵袭来的剧痛和因高烧未退而带来的眩晕。他摸索出怀里那个小小的水囊——是岩洞里找到的、勉强还能用的一个破旧皮囊,里面装着融化的雪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小心地倒出一点点在掌心,含在嘴里,让冰冷的雪水慢慢润湿干裂出血的喉咙和嘴唇。然后,他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用油布包裹的、仅剩的几块拇指大小的肉干和一小撮粟米。这是他的那份口粮,他必须留着,在最需要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嚎叫,穿透呼啸的风声,远远传来。 是狼嚎。 而且不止一只。声音来自他们身后的方向,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带着某种残忍的饥渴和追踪的意味。 所有人在瞬间绷紧了身体,脸上刚刚因休息而松弛下来的肌肉,重新被恐惧和紧张攫住。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岩洞附近的新鲜狼爪印,果然不是偶然。这群畜生,跟来了。 “是……是昨天那些?”小六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矛——一根用岩洞里找到的、锈蚀的箭头勉强绑在木棍上制成的简陋武器。 “八九不离十。”那个脚踝受伤的老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闪过凶光,“这大雪封山,饿得狠了,闻着人味就跟来了。妈的,这群畜生,是把咱们当了口粮了。” 李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狼群,在平时他们全副武装时,不过是些麻烦。但现在,他们筋疲力尽,饥寒交迫,伤兵满营,武器简陋……这几乎是一场必死的追杀。 “不能停在这里。”李敢咬着牙,撑着木棍试图站起来,“这里虽然背风,但无处可守。狼群一旦围上来,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可校尉,你的腿……还有老陈的脚……”小六焦急道。 “走不动,也得走!”李敢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留在这里,只有死!往前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狼怕火,怕响声,怕人聚在一起!我们聚拢,把能找到的、能烧的东西都拿出来,哪怕点着衣服,也要弄出火来!木棍,石头,什么都行,拿在手里!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的命令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众人被恐惧和疲惫冻僵的神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伤痛和绝望。他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站起来,从行囊里,从身上,翻找出所有可能引火的东西——几片还算干燥的破布,一小撮从岩洞墙壁上刮下来的、勉强能用的苔藓,甚至有人撕下了自己皮裘内侧相对干燥的毛絮。 李敢忍着剧痛,用那宝贵的火石火镰,一下,又一下,用力敲击。火星溅落在揉搓得极其蓬松的毛絮和苔藓上,终于,一缕微弱的、带着呛人焦糊味的青烟冒起,紧接着,一点橘红色的火苗,顽强地跳跃起来。 “快!添上布!小心别让风吹灭了!” 众人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地将干燥的布片凑近火苗,很快,一小簇虽然微弱、但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无比珍贵的火焰,在众人围成的圈中燃烧起来。他们用能找到的、勉强能举起的、燃烧着的木棍和布条,做成简陋的火把。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映亮了周围一小片雪地,更映亮了每一张污秽不堪、却写满决绝的脸。 “走!互相照应,别掉队!有火把的在外围,伤者在中间!”李敢嘶吼着,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小六和另一个伤势稍轻的士卒紧紧护卫在他两侧。 队伍再次启程,速度比之前更慢,但目标明确——离开这片可能被狼群包围的区域,寻找更有利的地形,或者……人烟。 狼嚎声断断续续,始终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时左时右,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驱赶。那绿莹莹的、贪婪的眼睛,偶尔会出现在侧后方的山脊或灌木丛后,一闪即逝,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他们不敢停留,不敢松懈,拼命向前。积雪越来越深,有些地方甚至齐腰。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受伤的老陈几乎是被同伴拖着前进,脸色惨白如雪,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愈发昏暗,似乎又一场风雪即将来临。他们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山谷,谷底有一条几乎完全冻住的小溪,溪边散落着一些巨大的、被积雪覆盖的岩石。 “校尉,看那里!”小六眼尖,指着前方溪流拐弯处,一块巨大的、像房屋般突出的岩石下方,“那里好像……有个洞!” 那巨石底部,果然有一个黑黝黝的、被冰凌和积雪半掩的洞口,比之前野狼峪的地窝子要大得多,看起来像是天然的岩穴。 绝境中的希望再次点燃。众人精神一振,奋力向那洞口挪去。然而,就在他们距离洞口还有百余步时,侧后方的山坡上,突然传来一连串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咽。 紧接着,五六道灰黑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从山坡的雪窝和枯草丛中窜出,径直朝着队伍最后方、受伤的老陈和搀扶他的两人扑去! 是狼!它们终于忍不住,发动了袭击! “结阵!背靠背!”李敢目眦欲裂,厉声大吼。 队伍瞬间收缩,还能动的人迅速围成一个松散的圆阵,将受伤的老陈和几个体力最弱的同伴护在中间。手中燃烧的木棍、削尖的树枝、石块,全都对准了扑来的狼影。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头格外壮硕的公狼,它似乎认准了老陈这个最弱的猎物,低吼一声,凌空跃起,张开布满獠牙的大口,直扑老陈的咽喉! “滚开!”搀扶老陈的一个矮壮士卒怒吼一声,不退反进,将手中燃烧着的木棍狠狠捅向狼嘴! “嗤啦——”一股皮毛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公狼惨嚎一声,在空中扭身,爪子在那士卒手臂上划开几道血口,落地后滚了几滚,龇牙咧嘴,却不敢再轻易上前,只是用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众人手中的火光。 其他几头狼也围了上来,低声咆哮,不断逡巡,寻找着阵型的破绽。它们显然对火焰有些忌惮,但饥饿和数量优势,让它们并不打算轻易放弃。 “稳住!别慌!它们怕火!”李敢强撑着,挥动手中一根燃烧的树枝,虽然他左腿几乎无法着力,但眼神中的凶悍却不输于任何一头饿狼,“慢慢往洞口挪!别转身!盯着它们!” 队伍开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洞口移动,保持着面向狼群的圆阵。狼群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低吼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脚下是深雪和崎岖不平的冻土,身后是随时可能扑上来的死神。受伤的老陈几乎无法站立,全靠两人架着,脸色已从惨白转为青灰。李敢的左腿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额头上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 距离洞口还有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就在这时,侧方一块巨石后面,又窜出两头体型稍小的狼,它们没有直接扑击,而是狡猾地绕到侧面,试图从火把较少的缺口突破。 “右边!”有人惊叫。 缺口处是一个年轻的士卒,他惊慌之下,将手中燃烧的布条胡乱挥舞,却没能阻止其中一头狼的扑咬。那狼一口咬住了他挥舞布条的手臂,疯狂撕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啊——!”惨叫声划破山谷。年轻士卒被扑倒在地,火把脱手,滚落在雪地上,迅速熄灭。 圆阵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另一头狼趁机就要从缺口扑入阵中,直取被护在中间、行动不便的伤者! “畜生找死!”李敢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竟将手中燃烧的树枝当做标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那头扑来的恶狼!同时,他整个人也因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但手中的木棍却撑住了身体,没有完全倒下。 燃烧的树枝带着风声,精准地砸在那头狼的腰眼上。野兽的腰是最脆弱的地方之一,那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被砸得翻滚出去,腰腹间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一时竟爬不起来。 而被扑倒的年轻士卒,此刻也爆发出了求生的凶性,不顾手臂被狼牙撕咬的剧痛,用另一只还能动的手,死死掐住了狼的脖子,和它滚倒在雪地里,疯狂搏斗。 “救人!”李敢嘶吼。 附近两个士卒立刻挥舞着武器冲上去,用削尖的木棍、石块,疯狂地攻击那头咬住同伴的狼。狼吃痛,松开了口,转身想跑,却被几根木棍同时刺中,哀嚎着倒地抽搐。 但阵型已乱。剩下的狼看到机会,嚎叫着一起扑了上来! 场面瞬间陷入混战。嘶吼声、惨叫声、狼嚎声、肉体撞击声、木棍折断声混杂在一起。火焰在混乱中摇曳、熄灭。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李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加入战团,但左腿的剧痛让他几乎虚脱。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士卒被狼扑倒,喉咙被咬穿,鲜血喷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另一个士卒用石头砸碎了一头狼的头颅,但自己也被另一头狼从背后咬住了小腿,惨叫着倒下。 “进洞!快进洞!”李敢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知道不能再纠缠下去了。 还活着的人拼死逼退眼前的恶狼,连拖带拽,将受伤的同伴,连同那个被咬穿喉咙、已经没了声息的同伴尸体,一起拖向那个近在咫尺的岩洞洞口。 洞口不大,被冰凌和积雪半掩,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小六和另一个士卒率先冲过去,用手中的武器疯狂劈砍洞口垂下的冰凌,清理积雪。其他人则背对着洞口,用身体、用残存的武器,死死挡住狼群的扑击。 又有一个人被狼爪划开了胸膛,惨叫着倒下。但倒下前,他死死抱住了那头狼的后腿,为同伴争取了宝贵的一瞬。 “快!进去!”洞口终于被清理出勉强可通行的缝隙,小六回头嘶吼。 众人连滚爬爬,将受伤的和死去的同伴拼命往洞里塞。李敢是最后一个退入洞口的,在他进入洞口的前一刻,一头恶狼猛地扑向他背后! “校尉小心!”洞内的小六眼疾手快,猛地将手中一根前端削尖、用布条和残存火星点燃的木棍,狠狠刺出! 木棍前端刺入狼腹,虽然不深,但燃烧的布条烫得那狼惨嚎一声,攻势一滞。李敢趁机用尽全力向后一缩,滚进了洞内。 “堵住洞口!” 还活着、能动的人,用尽最后力气,将洞内散落的石块、冻土块,疯狂地推向洞口。洞口狭小,这成了他们最后的优势。几块大石头和冻土被堆砌起来,迅速将洞口封堵了大半,只留下一些透气的缝隙。 狼群在洞外疯狂地咆哮、抓挠,试图冲进来,但被狭窄的洞口和石块阻挡,一时间竟无法突破。 洞内一片黑暗,只有从缝隙透入的、微弱的天光,以及众人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声,还有压抑不住的、受伤者的痛苦呻吟。 李敢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金星乱冒。他摸索着怀中,那油布包裹的肉干和粟米还在,那枚温润的玉环也还在。他定了定神,嘶哑着问:“点……点数!还有多少人?伤得怎么样?” 黑暗中,响起小六带着哭腔的声音:“校尉……老吴、张老四、栓子……没了。老陈脚踝断了,动不了。王虎胳膊被咬穿了,流血不止。李狗子腿上被挠掉一大块肉……还有……还有三个轻伤……” 出发时的十四个人,短短片刻,就折了三个,还有至少四个重伤失去战斗力,剩下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筋疲力尽。绝望的气息,比洞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弥漫了整个岩洞。 狼群还在洞外不甘心地咆哮、抓挠,但暂时被堵住了。可他们呢?困在这黑暗冰冷的岩洞里,重伤员需要救治,饥饿和寒冷依旧如影随形,外面是虎视眈眈的狼群……他们还能撑多久? 李敢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父亲还在朔方等着粮食,等着他们回去。陇西的族人还在等着消息。他们好不容易从野狼峪的绝境中爬出来,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些畜生的嘴里! 他再次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检查伤口!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找出来,生火!狼怕火,有火,它们就不敢一直守着!小六,你看看这洞有多深,有没有其他出口或者能守的地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像一根钉子,将众人即将涣散的意志又强行钉住。是啊,还没到绝路,至少暂时安全了,至少……还有火。 他们摸索着,在洞内找到了几根不知是野兽还是前人留下的枯骨,还有一些干枯的苔藓和少许能引火的枯草。用最后的火种,再次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光虽小,却足以照亮这不算太大的岩洞,也照亮了彼此伤痕累累、却依旧不屈的脸。 洞内比外面温暖一些,也干燥一些。他们将死去的同伴遗体安放在角落,用能找到的破布盖上。重伤员被安置在靠近火堆的地方。小六摸索着探查了洞穴深处,发现这是一个葫芦形的天然洞穴,内部比入口处宽敞许多,但并无其他出口。洞壁陡峭,倒是不易攀爬,只要守住狭窄的入口,狼群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校尉,洞里……好像有东西。”小六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他从洞穴深处摸出几块东西,凑到火堆旁。 那是几块破碎的陶片,还有一两块似乎是兽骨打磨的、粗糙的工具,以及几片早已碳化、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 “这里……以前也有人待过?”一个老兵惊讶道。 李敢接过一块陶片,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陶片很粗糙,质地坚硬,颜色暗沉,上面似乎有简单的划痕,但磨损严重,难以辨认。和野狼峪岩洞里的陶瓮风格似乎有些类似,但又有所不同,更显古老、粗粝。 又是前人留下的痕迹?这茫茫吕梁,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旅人、猎户、甚至更古老的先民,曾在这绝地之中挣扎求生,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然后悄然湮灭。 “看来,这地方暂时能藏身。”李敢将陶片丢下,看向被封堵的洞口,那里依旧传来狼抓挠石头的刺耳声音,“但我们不能一直困在这里。火堆烧不了多久,粮食也快没了。得想办法,要么弄死外面的狼,要么……把它们引开,或者等它们自己离开。” “可我们……”一个轻伤员看着自己手里仅剩的、前端折断的木棍,又看看洞外黑暗中闪烁的绿光,声音发苦。 李敢沉默着。是啊,他们现在还有什么?伤疲之师,简陋的武器, dwindling的资源。硬拼,几乎必死无疑。可等?狼群的耐心,恐怕比他们更久。尤其是有血腥味刺激的情况下。 他靠在洞壁上,左腿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意识有些模糊。黑暗中,那宏大、漠然却又似乎无处不在的意志,再次隐隐浮现。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应,他似乎“看”到了一些破碎的画面——雪地、枯树、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一个被遗忘在岩缝中的、锈蚀的捕兽夹……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指引,指向洞穴深处某个角落的岩壁下方。 是幻觉?还是……又是那冥冥中的“启示”? 李敢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诞的念头。可那画面,尤其是锈蚀捕兽夹的画面,却异常清晰。 “小六,”他嘶哑着开口,指着洞穴深处,“你再仔细找找,特别是岩壁根脚,看看……有没有什么铁器,锈了的,像夹子之类的东西。” 小六一愣,虽然不明白校尉为何突然要找这个,但还是依言,举着一根燃烧的小木棍,再次向洞穴深处仔细搜寻。 片刻之后,洞穴深处传来小六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低呼:“校尉!真有!真有东西!” 朔方,靖王府内。 韩安国放下最后一卷竹简,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油灯已经添了三次油,窗外天色依旧漆黑,远处传来打更人悠长而疲惫的梆子声,已是子夜时分。 他和田玢,以及两名书吏,在这间临时充作公廨的厢房里,已经枯坐了近六个时辰,翻阅着那堆积如山的朔方军簿册文书。账目之详尽,数字之琐碎,记录之清晰,超乎他的预料。从粮秣入库、出仓、分配到各营,到军械损耗、补充,再到阵亡抚恤的申请、核实、发放,每一笔都有经手人签字画押,甚至还有同营士卒的联保指印。私募粮草的契约、钱款往来记录,也条分缕析,时间、地点、人物、数额清清楚楚,上面甚至还有李玄业和几个主要将领的私印,以及朔方城内几家大商户的印鉴。 从这些文书上看,李玄业或许行事有些“专擅”,未经朝廷明确许可便擅自募粮,但在程序上,他尽力做到了“有据可查”,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严谨了。这不像是一个心怀叵测、意图欺瞒朝廷的边将所为,倒更像是一个身处绝境、不得不行权宜之计,却又竭力想证明自己清白、等待朝廷谅解的将领。 田玢也放下了手中的木牍,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同样被这些详尽到近乎繁琐的记录所震撼,但同时也感到一丝棘手。张汤交给他的任务,是找到李玄业“私募”、“虚报”、“贪墨”的确凿证据,可眼前这些账目,虽然不能说完美无瑕(任何账目在酷吏有心追究下总能找到瑕疵),但大面上,竟似乎……没什么大问题?至少,没有他预想中那种触目惊心、足以扳倒一位边关大将的漏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韩公,”田玢斟酌着开口,声音因长久未饮水而有些干涩,“这些账簿……您怎么看?” 韩安国端起早已冰凉的陶碗,抿了一口冷水,缓缓道:“账目清晰,手续齐备。私募之举,或有可议,然其情可悯,其迹可查。” “可是……”田玢压低了声音,“张廷尉之前派来的人,可是报回了‘虚报名额、冒领抚恤、账实不符’之语。如今这账簿,却似全然对得上。难道之前那些酷吏……” 韩安国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田副使,查案之道,重实证,亦需观情势。边将私募粮秣以充军实,虽不合制,然国朝亦有先例,如孝文皇帝时,云中守魏尚便曾行此权宜,后得冯公辨明。至于抚恤,阵亡将士名录在此,领取画押在此,联保指印在此,若要核实,除非将朔方数万军民一一提审,或将阵亡者一一掘墓验看,否则……难有确证。” 他顿了顿,又道:“且你我今日所见,府库几空,士卒面有菜色,而城墙修补如新,军械虽旧而利,哨探巡逻未尝懈怠。此乃实情。李靖王或许有专擅之过,然其守土御虏之心,治军安边之能,恐非虚妄。” 田玢沉默了。韩安国的话,既是在陈述事实,也是在提醒他。李玄业或许不完美,但在这朔方边塞,面对凶悍匈奴,在朝廷粮草不继的情况下,他维持住了局面,没有溃散,没有生变,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一种忠诚。张汤那些人,远在长安,拿着尺子量边关,自然能找出无数“不合规矩”之处。可规矩,在生死存亡的边关,有时候是需要变通的。 “那……我们如何回奏?”田玢问,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韩安国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朔方城寂静而漆黑的街道,只有零星几点灯火,那是巡夜士卒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据实回奏。”韩安国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朔方缺粮,乃实情,非虚言。私募事,有凭据,为解燃眉。士卒困苦,而守备不懈。李玄业,或有专擅,然其心可鉴,其行可原。至于账目细节,可附卷呈报,由陛下与公卿决断。” “可是,梁王那边……”田玢欲言又止。 韩安国转过身,看着田玢,目光深邃:“田副使,我等奉的是天子诏,食的是汉家禄。所查所奏,当以国事为重,以边关安宁为重。梁王乃陛下亲弟,国之藩辅,岂会不明此理?若因私心而枉顾边关实情,致使将士寒心,虏骑趁虚而入,则你我有何面目回见陛下,有何面目见这朔方城下埋骨的忠魂?” 田玢浑身一震,低下头,不敢与韩安国对视。韩安国这话,已是极重。是啊,他们终究是天子使者,查的是边关军务,关乎国本。若一味迎合梁王,捏造或夸大其词,导致边关生变,这个责任,他田玢担不起,韩安国也担不起。更何况……他那位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阿姐和外甥,真的需要扳倒李玄业吗?一个稳固的北疆,或许对他们母子而言,并非坏事…… “下官……明白了。”田玢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便依韩公之意,据实回奏。” 韩安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重新坐回案前,开始整理思路,构思回奏的措辞。既要说明实情,为李玄业陈情,又不能太过偏袒,需给朝廷,给梁王,也给他自己,留有余地。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极费思量。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韩安国道。 一名羽林郎推门而入,躬身禀报:“启禀使者,靖王派人送来宵夜,并问使者可需添灯油炭火?” 韩安国与田玢对视一眼。宵夜?在这全城戒严、粮食奇缺的朔方? “拿进来吧。”韩安国道。 两名士卒端着两个陶盆和一个陶罐走了进来。陶盆里是热气腾腾的、稀薄的粟米粥,比白日那清汤寡水稍稠一些,但依旧能照见人影。陶罐里则是白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王爷说,军中粮秣紧缺,唯有薄粥待客,望二位天使勿怪。”送粥的士卒低声道,放下东西,便恭敬退下。 看着那两盆清可见底的粥,韩安国默然良久,对田玢叹道:“见微知着。李靖王以稀粥待天使,非为怠慢,实乃无粮矣。其军中士卒所食,恐更不如。田副使,这账簿上的数字,或许分毫不差,可这朔方城里的饥色,做不得假啊。” 田玢看着那粥,又想起白日所见的那些面黄肌瘦的军民,一时无言。他端起陶碗,喝了一口那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稀粥,只觉得一股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头。 窗外,夜色如墨,北风呼啸。而在更远的、北方漆黑的雪原之上,另一场生死搏杀,或许正在无声地酝酿。 【史料记载】 * 《汉书·韩安国传》:安国稽考朔方簿籍,昼夜不辍。见其出入有凭,抚恤有据,私募粮秣皆录券契,叹曰:“李将军处危疑之地,而能如是,可谓公忠体国矣。”田玢欲深文周纳,安国正色曰:“边将困苦,陛下所知。今若以常法苛责,塞上谁复为陛下守者?”玢惭而止。然犹录军中数处小疵,以备回奏。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韩、田核查军实,玄业悉开府库,任其检视。见仓廪空虚,士卒饥疲,而守具完缮,安国私谓左右曰:“李将军,国器也。奈何朝廷疑之?”是夜,玄业使人馈粥,其清可见底。安国食之,潸然泪下。 * 《汉宫秘闻·补遗》:是时,梁王得张汤密报,知朔方账目无大过,愠甚。使人语田玢曰:“公为副使,岂可徇私而忘大义?”玢惧,复问计于韩安国。安国曰:“如实奏报,乃人臣本分。梁王贤王,必不因此罪公。若虚报酿祸,其罪大矣。”玢犹豫不能决,终从安国议。然阴使人录军中怨言数条,附于奏章之末,以塞梁王意。 (第五百三十一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2章 锈粉与抉择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八 洞穴深处的黑暗中,小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校尉!真有东西!” 李敢精神一振,不顾左腿剧痛,在旁人搀扶下挪了过去。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只见小六正从洞壁根脚的碎石和积尘中,吃力地拖拽着什么。那东西锈蚀得厉害,大半被泥土掩埋,但露出的部分,隐约能看出是铁制的,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布满红褐色锈迹的弧形。 几个人七手八脚帮忙,用木棍撬,用手挖,终于将那东西整个拖了出来。火光下,众人看得分明——那是一个锈蚀得几乎散架的捕兽夹,形制古老,铁链早已朽断,只剩下两个带着锯齿状锈痕的铁颚,勉强被一根几乎锈穿的铁簧连接着。铁颚边缘的锯齿虽然锈钝,但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泛着冰冷而狰狞的微光。 “是捕兽夹!看这样子,怕是有年头了!”一个老兵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还用手指抹了抹上面的锈迹和泥土,“这铁……怕是前朝,甚至更早的东西了。这山里,早年肯定有猎户,或者是逃难的人留下的。” 李敢的心却沉了一下。这捕兽夹锈蚀得太厉害了,铁簧几乎失去弹性,铁链也断了,就算勉强掰开,还能有多大威力?能对付外面那些穷凶极恶的饿狼吗? “再找找!看看有没有铁链,或者……其他的夹子!”李敢不甘心,那冥冥中的“启示”难道就只是这个废铁疙瘩? 小六和另外两人又在附近仔细搜寻,用木棍拨开碎石尘土。果然,在更深处的一个凹陷处,又发现了几个类似的东西——同样锈蚀得不成样子,有的铁颚已经断裂,有的铁簧完全锈死,还有几个小型的,像是捕鸟或抓小兽用的,更是朽烂不堪。此外,还找到几段完全锈蚀在一起的铁链,以及几枚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铁钉。 “就这些了,校尉。”小六有些失望地直起身。这些东西,对付野兔山鸡或许还行,对付外面的狼群……怕是连狼皮都咬不穿。 李敢盯着地上这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铁,眉头紧锁。难道真是自己绝望之下产生的幻觉?不,那画面如此清晰……他目光扫过洞穴,忽然停留在那堆废铁旁边的洞壁上。那里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不像天然岩壁。 “火把拿近些,照照那里。”李敢指着那处洞壁。 小六将燃烧的木棍凑近。火光摇曳,照亮了那片岩壁。只见粗糙的岩石表面,似乎有一些模糊的、用利器或石块刻划出来的痕迹,线条简单粗犷,布满了岁月的尘灰,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仔细辨认,能看出那似乎是一些简略的图画:一个简单的、代表山形的三角形,下面是一些波浪线,像是水;旁边有一些小点,像是脚印或星星;最显眼的,是几个手拉着手的小人图案,围着一个中间有火焰标记的圆圈。在这些图案旁边,还有一些更难以辨认的、似乎是某种符号的划痕。 “这是……有人画的?”小六惊讶道。 “是岩画。”那个懂些杂学、认出过野狼峪碑文的老兵凑过来,眯着眼睛仔细看,“看这画法,这痕迹,年头怕是比这捕兽夹还要久远。可能是很早以前,住在这里的猎户,或者……更古老的先民留下的。这画的意思……好像是说,在这山下水边,众人聚集,围着火……”他不太确定地猜测着。 先民?猎户?李敢心中一动。野狼峪的残碑,这里的岩画和锈蚀的捕兽夹……这茫茫吕梁,在更久远的岁月里,似乎也并非全然是绝地。或许,也曾有人在此艰难求生,留下痕迹,然后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留下这些东西,是想告诉后来者什么?标记安全的营地?指示水源?还是……某种警告或祈求?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锈蚀的捕兽夹上。废铁……铁……锈……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锈!这厚厚的、蓬松的锈迹! “小六,把这些锈刮下来!所有铁器上的锈,都刮下来,越细越好!”李敢急促地下令,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众人虽不明所以,但看到校尉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还是立刻行动起来。用石头砸,用木片刮,小心地将那些铁器表面和缝隙里厚厚的、红褐色的铁锈粉末收集起来。不多时,便收集了小半捧暗红色的锈粉。 “校尉,这是要……?”小六捧着锈粉,疑惑不解。 李敢没有立刻回答,他挣扎着挪到火堆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棍,仔细看着火焰。然后,他将目光投向洞口。狼群的抓挠声和低吼声依旧不时传来,但它们似乎暂时无法突破石块的阻挡,焦躁地在洞外徘徊。 “狼怕火,也怕古怪的气味和动静。”李敢的声音低沉而快速,带着决断,“这些锈粉,若是扬撒到火堆里,烧起来,会冒浓烟,而且有股子铁腥焦糊的怪味。野兽的鼻子灵,最厌烦这种味道。就算熏不退它们,也能让它们不敢轻易靠近洞口。而且……”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若是有狼敢冲进来,把这锈粉对着它的眼睛鼻子扬过去,也能让它吃个大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恍然大悟,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是啊,铁锈烧起来的烟,肯定呛人刺鼻!就算杀不了狼,能阻一阻,吓一吓,也是好的! “快!再刮!多弄点!”李敢催促道,“还有,找找洞里有没有能烧的、烟大的东西,枯草、湿苔藓、有油脂的木头屑,什么都行!” 希望虽然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忍着伤痛和疲惫,刮锈的刮锈,在洞穴角落里搜寻一切可以燃烧、尤其是能产生浓烟的东西。洞穴干燥,能找到的易燃物不多,但还是在一些缝隙里找到了少量干枯的苔藓、地衣,甚至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半腐烂的枯骨,敲碎了也能烧出怪味。 他们将收集到的锈粉、干苔藓、骨屑等混合在一起,分成几小堆,用破布片小心包好,放在火堆旁备用。又将几根稍长的、燃烧着的木棍插在靠近洞口的石缝里,作为警戒和阻挡。 做完这一切,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或坐或躺在冰冷的地上,喘着粗气。洞外的狼嚎声似乎暂时停歇了,但谁都知道,那些绿眼睛的畜生肯定没走,只是在等待时机,或者……呼唤更多的同伴。 “省着点烧,留神看着火,别让灭了。”李敢靠坐在洞壁,忍着腿上阵阵袭来的钝痛和眩晕,低声吩咐。他怀中那枚玉环贴在心口,似乎传来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温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刚才那关于锈粉的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又清晰,难道……又是那种感觉?他不敢深想,也不敢寄予太大希望,但至少,这给了他们一个挣扎的方向。 “校尉,你先歇会儿,我们守着。”小六将一块还算干燥的破皮子披在李敢肩上,自己握紧那根前端绑着锈蚀箭头的木矛,眼睛死死盯着被石块封堵的洞口缝隙。 李敢点点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他必须保存体力,左腿的伤势不能再恶化,否则,他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累赘。洞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烟熏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 时间在黑暗和压抑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外面风声似乎小了些,但雪花扑簌簌落在洞口石块上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突然,一阵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焦躁的抓挠和撞击声从洞口传来!同时还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用身体冲撞石块的闷响! “狼群要撞进来了!”守在洞口附近的士卒惊叫。 李敢猛地睁开眼,只见封堵洞口的石块和冻土块在剧烈的撞击下簌簌抖动,缝隙处的积雪和冰凌被震落,透进更多的天光,也映出外面影影绰绰的、来回窜动的灰黑色影子。狼群似乎失去了耐心,开始试图用蛮力撞开障碍! “准备!”李敢嘶声下令,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小六按住。 “校尉,你坐着指挥!我们来!”小六抄起一包混合了锈粉的燃料包,另一个伤势较轻的士卒也拿起一包,两人迅速靠近洞口。 “等它们撞开缝隙,要进来的时候,扔到火堆上!然后堵住口鼻!”李敢快速说道,自己也抓起身边一根燃烧的木棍,屏息凝神。 “轰!”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一块稍小的石头被撞得向内滚动了一下,洞口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缺口!一张流着涎水、布满獠牙的狼吻,猛地从缺口处挤了进来,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内,发出威胁的低吼。 “就是现在!” 小六和那名士卒几乎同时,将手中的燃料包奋力掷向插在洞口附近的、燃烧着的木棍!燃料包散开,里面的铁锈粉末、干苔藓、骨屑等混合物,瞬间洒落在火焰上! “嗤——噗!” 一股浓烈、呛鼻、带着浓重铁腥味和焦臭味的黄褐色浓烟,猛地从火堆上升腾而起,迅速弥漫在洞口狭窄的空间!那烟雾极其刺眼呛鼻,连洞内的众人都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更不用说首当其冲、将头探入洞口的饿狼了。 “嗷呜——!”那狼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仿佛被滚油泼中,猛地将头缩了回去,在洞外发出疯狂的打喷嚏、咳嗽和抓挠地面的声音。浓烟从缺口汹涌而出,外面的狼群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鼻怪异的烟雾打懵了,一时间咆哮和撞击声都停止了,只剩下混乱的呜咽和跑动声。 “快!把缺口堵上!”李敢强忍着咳嗽下令。 靠近洞口的几人连忙连推带踹,将刚才滚落的石头重新堵回去,又加上几块冻土,将那缺口重新封死。浓烟在洞内积聚不散,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用湿布捂住口鼻!靠近地面!”李敢趴低身子,地面的空气相对好一些。众人纷纷撕下衣襟,用雪水浸湿(虽然冰冷刺骨),捂住口鼻,匍匐在地。 洞外的狼群似乎被这诡异的烟雾吓住了,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只有风声和落雪声。 “有用!校尉,这法子有用!”小六兴奋地低声道,虽然被呛得眼泪鼻涕横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敢心中却没有放松。这只能挡一时。烟雾会散去,狼群可能会适应,或者想到别的办法。他们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听声音,狼好像退开了一些。”一个耳朵灵的老兵侧耳倾听后说道。 “不能大意。”李敢喘息着,“等烟散一些,看看情况。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或者……彻底解决它们。” “可我们怎么解决?冲出去和它们拼了?”有人绝望地问。 李敢沉默着,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堆锈蚀的捕兽夹。突然,他目光一凝,落在捕兽夹那虽然锈死、但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的、带有锯齿的铁颚上。一个更加冒险、但或许能打破僵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这些夹子……虽然锈死了,但铁颚还在,锯齿还在。”李敢缓缓说道,声音因烟熏而嘶哑,“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把它们布置在洞口外面……狼再来撞,或者试图挖开,就有可能踩中、扎伤。就算杀不死,也能让它们流血,疼痛,知难而退。” 众人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把夹子布置到外面?那意味着要有人出去,在狼群环伺下布置陷阱……这简直是送死。 “不用全布置。”李敢的目光在还能行动的七八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小六和另外两个伤势较轻、还算机灵的年轻人身上,“我们只需要把夹子想办法塞到洞口外面,埋在雪下,或者用石头稍微固定一下,让狼在撞击或挖掘时容易触碰到就行。不需要太精细,只要能让它们吃痛就行。” 他顿了顿,继续道:“烟雾散得差不多的时候,狼可能会再次靠近探查。我们选三个人,动作要快。一个人拿着火把和锈粉包,负责驱赶和制造烟雾掩护。另外两个人,用绳子拴着夹子,从上面那个缺口(他指了指刚才被撞开、又堵上的缺口上方一处稍小的缝隙)悄悄递出去,垂到洞口下面,然后松手,让夹子自然落在洞口附近的雪地里。不用多,三四个就行。然后立刻封死缝隙。狼群被烟雾干扰,一时未必能看清,等它们再次撞过来或者刨雪时……”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但似乎……有一线成功的可能。至少,比坐困愁城,或者冒险冲出去硬拼,希望要大一些。 “我去!”小六第一个站出来,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决绝。 “我也去!”另一个脸上有疤的士卒也沉声道。 “算我一个!”第三个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神锐利。 李敢看着他们,缓缓点头:“好。小六,你负责火把和锈粉,看准时机。老疤,猴子,你们俩手脚利索,负责放夹子。记住,动作一定要快,不管成不成,放完立刻缩回来,堵死缝隙!我们剩下的人,准备好石块,万一有狼趁机冲进来,就往死里砸!” “诺!”众人低吼应命,疲惫绝望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 他们迅速准备。将锈蚀最严重、但铁颚还算完整的四个捕兽夹用撕碎的皮条和捡到的、勉强还能用的半截破烂绳子绑好,绳子另一头攥在手里。又将最后一点混合燃料分成两小包,一包备用,一包绑在小六那根最长的、燃烧着的木棍前端,做成一个简陋的、可以投掷的火烟棍。 洞口弥漫的呛人烟雾终于渐渐变淡,从缝隙可以看到外面朦胧的天光,以及远处雪地上影影绰绰的、徘徊的狼影。狼群似乎被刚才的烟雾弄得有些惊疑不定,没有立刻靠近,但也没有远离,绿莹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 “准备……”李敢压低声音,紧紧盯着缝隙。 小六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火烟棍。老疤和猴子将绑着捕兽夹的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另一只手扶住了封堵缺口的石块。 就在洞外一头体型较大的狼似乎按捺不住,试探性地再次靠近洞口,低头嗅闻时—— “动手!” 小六猛地将封堵上方较小缝隙的石块推开一小半,将绑着燃料包的火烟棍迅速伸出去,对着那头狼的方向,狠狠一抖!燃烧的布包和燃料散落下去,大部分落在了狼身上和它前面的雪地上。 “嗤啦——!” 混合了铁锈的燃料再次被引燃,虽然量不多,但依旧爆起一小团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烟雾和火花,劈头盖脸罩向那头狼! “嗷!”那狼惊跳起来,身上沾着的火星和刺鼻烟雾让它痛苦地甩头、后退。 与此同时,老疤和猴子闪电般地将手中绑着绳子的捕兽夹,从缝隙迅速垂放下去!他们没有时间瞄准,只是尽量让夹子落在洞口前狼群可能经过的雪地上。松手,绳子脱手!四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噗噗”几声,砸进积雪中,大部分被松软的雪掩盖,只露出一点点轮廓。 “快回来!”李敢低喝。 两人猛地缩回手臂,和小六一起,用尽全力将石块重新塞回缝隙,并加上更多的碎石堵死。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洞外,被火星和烟雾惊吓的狼群一阵骚动,但很快,烟雾散去,只有雪地上几点焦黑的痕迹和散落的锈粉。那头被燎了毛的狼愤怒地低吼着,在洞口来回走动,其他狼也重新围拢过来,用爪子扒拉着洞口的石块和积雪,试图找出刚才袭击它们的“元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头狼似乎嗅到了什么,低头在洞口附近嗅闻,爪子无意识地扒拉着积雪。突然,它踩到了什么硬物,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前爪猛地向下一沉! “咔嚓!”一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沉闷的金属咬合声响起,虽然铁锈严重影响了夹子的力道和速度,但那沉重的、带着锈蚀锯齿的铁颚,依旧狠狠夹住了狼的前爪! “嗷呜——!!!” 凄厉无比的惨嚎瞬间划破了山谷的寂静!那狼猛地跳起,疯狂地甩动前腿,想要挣脱。但锈死的铁夹虽然无法像完好的夹子那样死死咬合、造成粉碎性骨折,却也牢牢扣在了它的脚踝上,锯齿深深嵌入了皮肉!它越是挣扎,疼痛越是剧烈,鲜血瞬间染红了爪子和下面的白雪。 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同伴的惨嚎让其他狼惊疑不定,它们警惕地围拢过来,看着同伴发疯般地在雪地上打滚、撕咬铁夹,发出痛苦的呜咽。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进一步刺激了狼群的神经,但同时也带来了恐惧和不安——这看似毫无生气的洞口,似乎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狼是狡猾而谨慎的动物。一头狼莫名其妙受伤,洞口又曾冒出呛人的怪烟,这让它们暂时不敢再贸然冲撞。狼群围着受伤哀嚎的同伴,发出低沉而焦躁的咆哮,似乎在交流,在评估。 洞内,众人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狼嚎和骚动,心脏狂跳。成功了?虽然只是一个夹子奏效,但足以震慑狼群,为它们离开争取时间! “别出声,等。”李敢用极低的声音道,目光死死盯着洞口缝隙透入的、微微晃动的光影。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也能感受到怀中玉环传来的、似乎比平时稍快一丝的温热。是错觉吗?还是…… 朔方,使者行院厢房。 油灯的光芒将韩安国和田玢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田玢面前摊开的,是最后几卷关于阵亡士卒抚恤发放记录的简牍。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字迹上缓慢移动,眉头紧锁。 “韩公,”田玢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和犹豫,“这些抚恤发放的记录,人名、指模、画押,看起来确实……严丝合缝。每一笔,从军侯上报,到司马核实,再到靖王用印,直至钱粮发放到遗属手中,都有记录,甚至有同伍之人的联保画押。若要说是虚报冒领,除非……除非这朔方军中,从军侯到司马,再到靖王,乃至这些同伍士卒、还有那些领了抚恤的遗属,全都串通一气,做下这弥天大谎。” 他放下竹简,揉了揉眉心:“可这可能吗?数千将士,成百上千的遗属,还有这军中层层官吏,要让他们守口如瓶,不出丝毫纰漏,难如登天。更何况,下官白日里在城中暗访,也曾随机问过几个士卒家中情况,提到战殁同袍,其悲戚愤慨,不似作伪。提及抚恤,虽也抱怨钱粮微薄、发放迟缓,但无人说从未收到,或被人冒领。” 韩安国默默听着,手中缓缓转动着那早已凉透的陶碗。田玢的观察,与他自己的判断大致相符。李玄业或许在“私募”粮草一事上专擅,有把柄可抓,但在抚恤这等关乎军心、极易引发兵变的事情上,以他治军之能,恐怕不会,也不敢轻易动手脚。除非……他已经狂妄愚蠢到了自寻死路的地步。但一个能在这等绝境下,依旧将朔方城守得固若金汤、让士卒无叛心的人,会是那样的蠢材吗? “田副使,”韩安国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缥缈,“你我在长安,听的是朝堂议论,看的是奏章弹劾。张廷尉精明强干,他所查,或许亦有依据,或许是得了些风闻,或许是……”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田玢明白他的意思,或许是有人刻意提供的“线索”。 “但你我既奉皇命而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朔方实情,便是如此。”韩安国继续道,“士卒饥疲而守备不懈,府库空虚而账目清晰,私募有据而抚恤可查。李靖王或有专擅之过,然其守土御虏、体恤士卒之心,当无可疑。若以此等‘罪证’严参,寒了边关将士之心,将来谁还愿为陛下效死守边?” 田玢沉默了。韩安国的话,句句在理,也句句敲打在他心头。他田玢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姐姐王美人和外甥刘彘在宫中的处境,他岂能不知?梁王势大,张汤狠厉,他夹在中间,本就难做。但若为了迎合梁王,罔顾事实,构陷边关大将,导致北疆动荡……这个罪名,他田玢担待不起,恐怕连梁王也未必愿意明面上承担。 “那……依韩公之见,这奏章,当如何写?”田玢终于问道,语气中带着妥协,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或许,按照韩安国“据实回奏”的思路,才是对他,对所有人都最稳妥的选择。至少,他不必在良心上太过煎熬。 韩安国看向桌案上堆积的简牍,缓缓道:“朔方缺粮,士卒困苦,此为一。私募粮秣,契约俱在,情有可原,此为二。军籍抚恤,簿册清晰,暂未察不实,此为三。李玄业治军有方,守备整肃,此为四。其私募、或涉专擅,然处非常之地,行权宜之计,功过有待圣裁,此为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每说一条,田玢便点一下头。这五条,前四条是摆事实,最后一条是定调子,将“专擅”归于“权宜”,将最终裁决权交还给皇帝。既指出了问题,又为李玄业说了情,同时也未全然否定张汤之前的调查方向(毕竟“有待圣裁”),算是面面俱到,谁也不能说他们敷衍了事,或者偏袒过度。 “只是……”田玢想到一事,低声道,“梁王处,还有张廷尉那里,怕是不会满意。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是这等四平八稳的奏报。” 韩安国淡淡看了他一眼:“田副使,我等是天子使者,非梁王私吏,亦非廷尉属官。所奏者,边关实情也。梁王贤明,必能体谅陛下边事之忧。至于张廷尉,他若有所疑,可自请前来核查。陛下命我等‘宣慰核查’,并未命我等‘罗织罪证’。” 田玢被噎了一下,只得讪讪点头:“韩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多虑了。” 他心中暗叹,韩安国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稀泥,但偏偏这稀泥和得让人挑不出大错。也好,自己就跟着这么写吧,总好过昧着良心去攀诬。只是回去后,少不得要挨梁王和张汤的责难了……想到此处,田玢又觉心头沉重。 “既如此,便由下官执笔,先拟个草稿,请韩公过目?”田玢提议。 “有劳田副使。”韩安国颔首。 田玢铺开新的简牍,研墨提笔,开始斟酌词句。韩安国则重新拿起那些关于私募粮草的契约副本,仔细翻阅。这些契约,涉及朔方城内几家商铺,甚至还有附近郡县的一些大贾。李玄业以靖王府和朔方守将的名义作保,许以战后加价偿还或是以未来边贸特许为酬,才“赊”来了这些救命粮。手段不算光彩,甚至有些“与民争利”、“有损官箴”的嫌疑,但在当时情境下,似乎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这些契约,将来朝廷认不认,又该如何处置…… 韩安国正思忖间,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快速靠近。他和田玢同时抬头,看向房门。 “笃笃。”敲门声响起。 “何事?”韩安国沉声问道。 门外是羽林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启禀使者,靖王遣人前来,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紧急军情?韩安国和田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深更半夜,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匈奴夜袭?还是…… “请来使进来。”韩安国放下竹简,正襟危坐。 门被推开,一股寒气涌入。进来的是靖王府的一名亲卫校尉,甲胄在身,带着夜间的寒霜,脸色凝重,对着韩安国和田玢抱拳一礼:“末将王猛,参见二位天使。王爷命末将前来禀报,城外巡哨探得异常,北面阴山方向,似有兵马调动迹象,火光隐约,恐是匈奴侦骑或有异动。王爷已加派斥候再探,并命四门加强戒备,请二位天使知晓,夜间切勿外出,以策万全。” 王猛?韩安国记得这个名字,似乎是李玄业颇为倚重的一员部将。他深夜亲自来报,看来情况确实不一般。 “阴山方向?”韩安国眉头微蹙,“可知具体情形?人数多少?意图为何?” 王猛摇头:“夜色深沉,风雪虽停,但视野不清。巡哨只见远处火光移动,难以判定具体。王爷已命赵破奴校尉率精骑出城哨探,务必弄清虚实。特命末将来禀报天使,朔方城防坚固,请天使不必过于忧心,但亦需有所防备。” 赵破奴出城了?韩安国心中一动。白日里李玄业还说赵破奴染病,在营中将息,夜里就能率精骑出城哨探了?这病,好得可真快。或者说……李玄业早就有所安排? 他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有劳王校尉告知。靖王处置得当,我等在行院中,自会小心。还请转告靖王,一切以城防为重。” “末将领命!”王猛再次抱拳,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院外寒夜中。 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田玢握着笔,有些无措地看向韩安国:“韩公,这……匈奴真有异动?还是李靖王他……”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这是不是李玄业故意制造紧张气氛,以转移他们对账目的核查?或者,是为了给赵破奴的“出城”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韩安国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朔方城的夜,寂静中透着肃杀。远处城墙方向,似乎隐约传来兵马调动的轻微声响,和比平日更频繁的梆子声。城头灯火,似乎也比往常密集了一些。 是真是假?是匈奴真的来了,还是李玄业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若是前者,边关战事将起,他们这“宣慰核查”恐怕要提前结束,甚至自身安危也成问题。若是后者……李玄业此举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干扰核查?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他回想起白日李玄业那沉静如渊的眼神,想起那清可见底的稀粥,想起账簿上一丝不苟的记录,也想起赵破奴那张剽悍而略带桀骜的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静观其变吧。”韩安国关上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声音平静无波,“是真是假,明日便知。田副使,奏章继续写。无论外面如何,我等奉旨办差,不可自乱方寸。” 田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低叹,重新提起了笔。只是那笔尖,却微微有些发颤。这朔方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史料记载】 * 《汉书·韩安国传》:安国与田玢核朔方军实毕,将具本以闻。是夜,玄业遣人来报,言北虏有异动。安国哂之,谓玢曰:“此李将军故智也,欲以虏警慑我乎?”然仍命从人戒备,不废文书。其奏本力陈朔方困顿、玄业专擅之由,并言其治军之能,请陛下裁夺。词颇平恕,不为已甚。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玄业知韩、田核查将毕,阴令王猛伪报虏警,加四门守备,实为赵破奴出劫掩迹。是夜,破奴率三百死士,已潜出数十里,伏于野狐岭雪谷,候匈奴运粮队。 * 《汉宫秘闻·补遗》:田玢夜草奏章,心神不宁。忽闻窗外有异响,视之无人,但见一帛书自窗隙投入,书曰:“朔方事,据实可也,梁王必不罪公。然公姊在深宫,彘皇子聪颖,他日或有厚报。”玢览之大骇,焚其帛,终从安国议,奏章中不加诬词。人皆不知帛书所自来。 (第五百三十二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3章 谷口余烬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九 拂晓前 洞外的狼嚎和骚动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风雪掠过岩石缝隙的呜咽,以及那头被捕兽夹所伤、已然力竭的狼,偶尔发出的、有气无名的痛苦呜咽。血腥味依旧透过石块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洞内,混合着铁锈燃烧后的焦臭,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气味。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而粗重的喘息。每个人都紧握着手中简陋的武器,或石块,或木矛,眼睛死死盯着被封堵的洞口,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李敢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左腿的疼痛如同无数细针在不断攒刺,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并未完全退去,反而在精神极度紧绷后的短暂松弛下,再次阵阵袭来。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睡,现在绝对不能睡。 “校尉,外面……好像没动静了?”小六压低了声音,嗓子干哑得厉害,他守在离洞口最近的缝隙边,侧耳倾听了半晌。 “别大意。”李敢的声音同样嘶哑,他示意小六退后一些,“狼最是狡诈,或许是在等我们松懈。留两个人盯着,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处理伤口,吃点东西。” 经此提醒,众人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酸痛和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刚才生死搏杀时被遗忘的饥饿和寒冷,也重新席卷而来。他们默默退到洞内稍深处,就着微弱的火光,检查彼此的伤势。 被狼咬穿手臂的王虎,伤口虽然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过,但鲜血已经浸透了布条,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被狼爪抓伤大腿的李狗子,伤口同样狰狞,皮肉外翻,幸好未伤及筋骨,但也流血不少。老陈的脚踝肿胀得更加厉害,已经无法动弹。加上之前死在洞外的三人,以及另外几个轻伤员,这支原本就残破的小队,战斗力已然所剩无几。 李敢从怀中摸出那油布小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块拇指大小的、硬邦邦的肉干,和一小撮用布包着的、带着壳的粟米。这是他最后的口粮。他默默地将肉干掰成更小的碎块,粟米也分成十几份——尽管每份只有寥寥数粒。然后,他将这些碎块和粟米粒,分给了伤势最重的王虎、老陈,以及刚刚负责投掷夹子、消耗最大的小六、老疤和猴子。 “校尉,这……”小六看着掌心那一点点肉屑和几粒粟米,眼圈一红。 “吃下去,保存体力。”李敢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自己则将油布上残留的一点碎屑舔进口中,混着唾沫,艰难地咽下。那一点点食物进入空空如也的胃袋,带来的安慰微乎其微,但至少是一种心理支撑。 其他人也默默拿出自己那份所剩无几的口粮,小口地咀嚼着,珍惜着每一丝味道和能量。洞内响起细微的、压抑的吞咽声。没有人说话,绝望和疲惫如同沉重的岩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外面的狼群或许暂时退却,但他们自己呢?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岩洞里,重伤员需要救治,食物即将耗尽,寒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所剩无几的体温和意志。就算狼群最终离开,他们又如何拖着这样的残躯,走出这茫茫吕梁?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李敢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等天亮,雪停,必须想办法离开。” “可是校尉,外面有狼……”一个轻伤员怯声道。 “狼不可能一直守着。”李敢道,“它们也饿,也冷。刚才那一下,至少让它们知道这里不好惹。天亮了,视野开阔,我们或许能找机会。现在,先处理伤口,找找这洞里还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洞壁上那些模糊的岩画。“那些画……或许不只是画。猴子,你眼神好,再仔细看看,除了这些画,还有没有别的痕迹,比如裂缝,或者……像是被堵住过的地方?” 名叫猴子的精瘦士卒应了一声,强打精神,举着快要燃尽的火把,再次贴近岩壁,一寸一寸仔细查看。其他人则开始用雪水清洗伤口(冰冷刺骨的雪水带来另一种痛苦,但能减少溃烂的风险),重新包扎。没有药,只能用最干净的内襟布料,在火上稍微烤一下消毒,然后紧紧捆扎。 “校尉!”猴子忽然低呼一声,声音带着惊讶,“这里!这石头后面……好像是空的!” 众人精神一振,循声望去。只见猴子正趴在那片岩画下方,用手敲打着岩壁上一块颜色稍深、与周围岩体略有错位的石块。敲击声略显空洞,与敲打实心岩壁的声音不同。 “推开它!”李敢心跳加快。 几个还有力气的人上前,用手推,用木棍撬。那石块虽然沉重,但似乎并未与岩壁完全长死,在众人合力下,发出“嘎吱”的摩擦声,缓缓向内移动,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缝隙!一股陈腐的、带着泥土和某种奇异干燥草药气味的空气,从缝隙中涌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暗道!”小六惊喜道。 “别急。”李敢制止了想要立刻钻进去的猴子,“先看看里面有什么,小心有野兽,或者……塌方。” 猴子点点头,将燃烧的木棍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伸进去。火光跳动,勉强照亮了里面一小片空间。那似乎是一个更小的、天然形成的石室,或者说是岩缝的延伸,比他们所在的这个洞穴要低矮狭窄许多。火光映照下,能看到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还有一些散落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 “好像……没活物。”猴子仔细听了听,又用木棍在里面划拉了几下,没有听到异常的响动。他深吸一口气,率先趴下,小心地钻了进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校尉!里面……有东西!好像……是些破烂,但……有皮子!还有……罐子!” 皮子?罐子?众人眼中燃起希望。小六和老疤也跟着钻了进去。很快,他们从里面拖出几样东西。 那是几张鞣制粗糙、但保存相对完好的兽皮,似乎是狼皮或狐皮,虽然布满灰尘,边缘也有些破损,但整体还算完整,在眼下简直是御寒的珍宝!接着是几个陶罐,比野狼峪找到的要小,也更粗糙,但完好无损。罐子里空无一物,但其中一个罐子底部,残留着一些黑褐色的、干涸的粉末,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草药味,似乎是什么药物或染料风化后的残留。此外,还有几段磨损严重的皮绳,一块边缘磨得光滑、似乎是用来研磨东西的扁圆石头,以及……几块黑乎乎、形状不规则、看起来像是……肉干?但比他们的肉干更硬,颜色更深,表面甚至有一层白霜似的盐渍或霉点。 “是肉!腌过的肉干!”老疤拿起一块,用指甲掐了掐,又闻了闻,虽然气味古怪,但确实是肉!“还有盐!看这白霜!” 盐!这个发现让所有人几乎要欢呼出来!在野外,盐和食物一样宝贵,甚至更重要!长时间缺盐,人会虚弱无力,伤口也难以愈合。 他们还从石室角落里扫出一些干草和枯叶,虽然同样陈旧,但似乎比外面找到的更干燥一些,可以用来引火或铺垫。 “这是……有人在这里藏过东西?”小六又惊又喜,“看这兽皮和肉干,像是猎户的储备点!” “看这岩画,还有这藏东西的暗格……”李敢若有所思,“或许很久以前,有猎户,或者像我们一样被困在山里的人,在这里躲避风雪或野兽,留下了这些东西。他们最后离开了,或者……”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或者没能离开。 无论如何,这意外的发现,如同绝境中的甘霖。几张兽皮立刻被披在了伤势最重的王虎、老陈等人身上。那点残留的盐霜被小心地刮下来,兑入雪水中,让每个人轮流喝一小口,补充盐分。虽然咸涩难喝,但一股暖意仿佛真的随着那盐水流入四肢百骸。那几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肉干,虽然硬得像石头,气味也古怪,但没人嫌弃。他们用石头砸碎,放在陶罐里,加入雪水和刮下来的最后一点粟米,架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慢慢熬煮。很快,一股混合着肉味、霉味和奇异草药味的、并不好闻但无比诱人的气息,在洞穴中弥漫开来。 每人分到了小半陶碗滚烫、稀薄的肉糜汤。汤里几乎看不见肉渣,只有一些悬浮的碎末,但那咸味和热量,却足以让人感动得几乎落泪。他们小口小口地喝着,珍惜着每一滴汤汁,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流从喉咙滑入胃中,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食物和盐分,加上兽皮的保暖,让众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一些。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被冻饿而死了。但危机并未解除。洞外的狼群,依旧是个巨大的威胁。 “有了这些皮子,我们或许能多做几个火把。”李敢一边小口啜饮着肉汤,一边思考,“狼怕火,也怕持续不断的烟火。天亮了,如果狼群还没散,我们就用浸了油脂的皮子做火把,点燃了扔出去,或者举着火把慢慢往外挪。狼不敢轻易冲撞火堆,尤其是持续燃烧、有烟有怪味的火。” “可校尉,王虎和老陈他们……”小六看着气息奄奄的同伴,面露难色。重伤员无法行走,而他们也没有能力抬着伤员在雪地中与狼群周旋。 李敢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洞内众人。火光映照下,每一张脸都写满了疲惫、伤痛,但求生的火焰并未熄灭。 “天亮了再看。”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先活过今夜。把火烧旺些,轮流守夜。猴子,你带两个人,把暗格里里外外再仔细搜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发现,特别是能当武器,或者能烧的东西。” 猴子应了一声,带着两人再次钻入暗格。其他人则重新分配了兽皮,将伤势最重的几人围在中间,尽可能靠体温相互取暖。李敢也裹紧了身上那件破烂的皮裘,背靠着岩壁,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休息片刻。左腿的疼痛和身体的高热让他无法真正入睡,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洞外呼啸的风声,混杂着伤员的呻吟,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微弱的狼嚎,构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了一些破碎的画面:大雪覆盖的山谷,一道几乎被冰封的狭窄溪流,溪流拐弯处,几块巨大的黑色岩石突兀耸立,岩石下方,隐约有热气蒸腾……还有一个模糊的标记,似乎是岩壁上刻着的三道平行短线,指向某个方向…… 是幻觉?还是高烧中的谵妄?抑或是……那冥冥中的指引再次浮现?李敢分不清。但他死死记住了那几块黑色岩石和蒸腾热气的景象。温泉?还是地热?在这冰天雪地里,如果能找到一处温泉……不,哪怕只是不结冰的溪流,也意味着水源和可能存在的生机! 他猛地睁开眼,喘息有些急促。洞内的火光摇曳,守夜的小六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其他人大多蜷缩着,似乎睡着了,或是在半昏迷中。 “校尉,你醒了?”小六注意到他的动静,低声道。 “什么时辰了?”李敢问,声音沙哑。 “估摸着,快天亮了。”小六看了看洞口缝隙,那里依旧是一片漆黑,但风声似乎小了些。 就在这时,暗格那边传来猴子压抑的低呼:“校尉!有发现!” 李敢精神一振,在小六搀扶下挪了过去。只见猴子从暗格最深处、一堆陈年灰尘和碎石下,扒拉出一个用兽皮紧紧包裹的、尺许长的东西。兽皮已经腐朽,一碰就碎,露出里面东西的真容。 那似乎是一把短刀。刀鞘是木质的,早已腐朽开裂。但拔出短刀,尽管布满黑绿色的锈迹,刀身却依旧基本完整,形制古朴,比常见的环首刀要短小,更类似于匕首或猎刀,刀柄缠着破烂的皮绳。在短刀旁边,还有一小块扁平的、暗红色的石头,边缘被打磨得颇为锋利,像是一把石刀。 “刀!还有石刀!”猴子兴奋地低语,虽然那铁刀锈得厉害,但总比木棍石头强。石刀虽然简陋,但也足够锋利。 李敢接过那把短铁刀,入手沉重冰凉。他用力在岩壁上刮了刮,锈迹下露出黯淡的金属光泽。虽然锈蚀严重,刃口也钝了,但如果能找到合适的石头磨一磨,或许还能用。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把铁器!象征着文明和力量的铁器!在这绝境中,它的意义远超其本身的杀伤力。 “仔细收好。”李敢将短刀递给小六,“天亮了,找石头磨一磨。还有别的吗?” 猴子又摸索了一阵,摇摇头:“没了,就这些。还有些碎骨头和烂掉的绳子。” “够了。”李敢点点头。兽皮、盐、肉干(虽然可疑)、陶罐、短刀、石刀,还有这个相对安全的藏身洞穴。比起昨晚被狼群围攻时的绝望,现在的他们,已经多了几分筹码。 “让大家抓紧时间再休息一会儿。天一亮,我们就准备动身。”李敢下令,目光透过石缝,仿佛要穿透外面的黑暗和风雪,“不能一直困守。我们必须出去,找到生路。” 众人默默点头,抓紧最后的时间休息。洞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火苗舔舐柴火的轻微噼啪声。李敢握着怀中那枚温润的玉环,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暖意,目光再次投向洞壁上那些古老的岩画。手拉手的小人,围坐在火堆旁……那些不知名的先民,是否也曾像他们一样,在这绝地之中,依靠着彼此,挣扎求生,最终留下了这些痕迹?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他必须带着剩下的人,活下去。为了朔方,为了父亲,也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 朔方,靖王府书房。 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牛油灯,火光昏暗,将李玄业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常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北疆舆图,手指在标注着“野狐岭”、“雪狼谷”等字样的区域缓缓移动,目光沉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王猛带着一身寒气闪身而入,反手将门关紧。 “王爷。”王猛抱拳,声音压得极低。 “如何?”李玄业头也未抬,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 “韩、田二位使者处,灯火彻夜未熄,应是仍在斟酌奏章。属下按王爷吩咐,以‘北虏异动’为由禀报后,他们虽有些惊疑,但并未多问,只让王爷以城防为重。田玢似有不安,韩安国则平静如常。”王猛快速回禀。 李玄业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韩安国果然老成,田玢的惊慌也在预料之中。这“北虏异动”的幌子,本就不指望完全骗过他们,只要能暂时转移注意,为赵破奴的行动打上合理的掩护即可。至于他们信不信,信几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这件事会被写进奏章,传回长安。这就够了。 “破奴那边,有消息吗?”李玄业问出了真正关心的问题。 王猛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按计划,赵校尉应于丑时前后抵达野狐岭预设伏击点。但一个时辰前,最后一波斥候回报,野狐岭以北三十里,发现大队匈奴侦骑活动痕迹,人数不下百骑,方向似乎正朝野狐岭而来。时间上……与赵校尉他们太过接近。破奴他们很可能在抵达伏击点前,就与这股匈奴侦骑遭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玄业的手指在舆图上“野狐岭”三个字上停顿了一下,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百骑侦骑……这个季节,这个方向……”他沉吟片刻,“是左贤王本部,还是右谷蠡王的人?抑或是……龙城单于庭的直属?” “痕迹很新,马蹄印杂乱,但看得出是精骑。不像是寻常游骑哨探,倒像是……有所图谋的前锋。”王猛分析道,“如果是冲着朔方来的,这个方向不对。如果是例行巡边,这个规模又太大了些。除非……” “除非他们的目标,也是那支运粮队。”李玄业接口,声音低沉,“或者,他们得到了什么风声。”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赵破奴只带了三百死士,轻装简从,意图悄无声息地劫掠匈奴运粮队,以战养战,缓解朔方燃眉之急。这是兵行险着,贵在隐秘和突然。若是在半路就与上百匈奴精骑遭遇,无论胜败,行踪必然暴露,劫粮计划几乎等于失败。甚至,这三百精锐可能陷入重围,凶多吉少。 “王爷,是否派人接应?”王猛急道。 李玄业缓缓摇头,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仿佛要穿透粗糙的羊皮,看到那风雪肆虐的北方山谷。“来不及了。破奴此时,应已过了接应范围。能否成事,能否脱身,全看他自己了。”他的语气平静,但王猛却听出了一丝深藏的紧绷。 这是赌博。用赵破奴和三百最精锐骑兵的性命,去赌一个获取粮食、震慑匈奴、同时向长安展示朔方军仍有主动出击能力的机会。赢了,朔方或许能多撑一两个月,朝中的非议也可能稍歇。输了,不仅折损大将精锐,更可能引来匈奴报复性的猛烈攻击,甚至坐实了“边将贪功冒进,擅启边衅”的罪名。 “城防如何?”李玄业转移了话题。 “已按王爷吩咐,四门加派双岗,哨探放出三十里。城墙各处均已检查,滚木礌石、火油金汁俱已备齐。城中青壮也已按坊里编组,分发简易器械,以备不时之需。”王猛禀报道。 “嗯。”李玄业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看着舆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粮仓还剩几日?” 王猛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若按现今配给,最多……五日。若再减……恐生变乱。” 五日。李玄业闭上了眼睛。五日之后,若无粮草运抵,或者赵破奴劫粮失败,这朔方城,不用匈奴来攻,自己就要从内部崩溃。哗变,易子而食……历朝历代围城绝粮的惨剧,恐怕就要在这塞上孤城重演。 “韩安国和田玢的奏章,最快要几日可到长安?”李玄业忽然问。 “若用六百里加急,不顾风雪,大约……七八日可至甘泉宫(汉帝冬季常居的离宫)。但如今风雪阻路,恐怕要十日以上。”王猛估算道。 “十日……”李玄业喃喃道,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够了。无论破奴成与不成,十日之内,必有分晓。” 他在赌,赌赵破奴的能力和运气,赌匈奴运粮队的防备松懈,也赌长安那边,在接到韩安国“据实”但必然也提及朔方危殆的奏报后,不会真的坐视这北疆门户、皇帝亲封的靖王之藩地,活活饿死。 “告诉庖厨,今日士卒伙食,再加一成粟。”李玄业睁开眼,下令道。 王猛一愣:“王爷,这……库中存粮……” “加。”李玄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就说是天使巡视,体恤将士辛苦,特旨加餐。让所有人都吃饱一顿。尤其是今日当值巡城的,务必足额。” 王猛瞬间明白了李玄业的用意。这是在稳定军心,也是在向两位天使,向全城军民,传递一个信号:局面尚在掌控,粮食“充足”。哪怕这只是饮鸩止渴。 “诺!末将领命!”王猛不再犹豫,抱拳应道。 “还有,”李玄业叫住正要离去的王猛,“派人盯着驿馆,韩、田二人有何动向,见了何人,说了什么,随时来报。但切记,不可打扰,更不可令其察觉。” “明白。” 王猛离开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牛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李玄业独自坐在昏暗中,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和漫天风雪,看到野狐岭那即将被鲜血染红的雪谷。 “破奴,莫负我望。”他低不可闻地自语,随即又轻轻摇头,像是要将那一丝不确定甩出脑海。为将者,当断则断。既然下了注,就只能等骰子落定。 他重新铺开一卷空白竹简,提笔蘸墨。奏章,不能只等韩安国他们来写。有些话,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向长安,向那位高踞未央宫、心思难测的皇兄,说清楚。 长安,未央宫,温室殿。 虽是深夜,殿内依旧温暖如春。巨大的铜兽炭盆中,银骨炭烧得正旺,无声地散发着热量。皇帝刘启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常服,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如意,神色略带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他面前御案上,堆着几卷刚刚送来的紧急奏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丞相周亚夫、御史大夫晁错、廷尉张汤,以及刚刚被召入宫中的大行令(主管诸侯王及归义蛮夷事务)王恢,分坐两侧,面色各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都看过了?”刘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臣等已览。”周亚夫代表众人回答,他须发已见花白,但腰背挺直如松,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沉肃。 “说说吧。”刘启将玉如意放在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朔方的事,梁王的事,还有……淮南王那边,近来似乎也不甚安分?” 晁错率先开口,他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语速快而清晰:“陛下,朔方之事,韩安国、田玢的奏报尚未抵达,然据廷尉府先前所查及边郡风闻,李玄业私募粮秣、账目不清,恐非空穴来风。边将专擅,乃国之大忌。今匈奴虽暂退,然其心未泯,若边将借此坐大,或拥兵自重,或与虏暗通,则非社稷之福。臣以为,当借此次核查,申明法度,或可召李玄业回朝述职,另遣稳重之将镇之。” 张汤立刻接口,声音冷硬如铁:“晁大夫所言甚是。李玄业以藩王之尊,兼领边镇,本就于制不合。更兼其近年来屡有逾越之举,私募粮秣仅为其一。臣遣人密查,其军中赏罚,多用王府私印,军粮调配,常涉商贾,长此以往,朔方恐只知靖王,不知朝廷。此番韩、田核查,无论结果如何,其专擅之实已彰。为防微杜渐,当严加申饬,或可考虑……削其兵权,以观后效。”他刻意略过了“虚报抚恤”等暂时未有实据的罪名,只强调“专擅”和“逾矩”,显得更加老辣。 周亚夫眉头微皱,沉声道:“晁大夫、张廷尉所言,固然是为朝廷法度计。然边事不同内地,当因地制宜。朔方悬远,粮秣转运艰难,往年亦有边将行权宜之事,先帝时云中守魏尚便是前例。李玄业私募粮草,固有其过,然其情可悯。且去岁至今,匈奴屡犯朔方,皆被其击退,城防整肃,士卒用命,此其功也。若因疑似之过,骤易大将,恐寒边将士之心,动摇北疆防务。陛下,匈奴主力虽暂退阴山以北,然其游骑时扰边郡,不可不防。臣以为,当待韩安国详奏至,辨明情实,再行定夺。若其果有枉法,自当严惩;若仅为权宜,则可申饬留任,令其戴罪立功。” 大行令王恢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小心开口道:“陛下,臣闻梁王近日于睢阳,广纳宾客,多蓄奇士,车骑仪仗,拟于天子。且有梁国使者频与朝中大臣往来。朔方李玄业,虽系陛下亲封,然其族原出陇西,与梁地似无瓜葛。然值此多事之秋,藩王与边将,皆需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梁王不安分,李玄业是藩王加边将,身份敏感,需要小心处理,避免刺激任何一方,或让双方勾结。 刘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玉如意上轻轻摩挲。几位重臣的意见,代表了朝中不同的声音。晁错、张汤主严,要借机收权,敲打藩王边将;周亚夫主稳,强调边情特殊,主张查明实情后再做处置;王恢则提醒他注意藩王动向的敏感性。 朔方缺粮,他是知道的。李玄业私募,他也有所风闻。梁王的心思,他更是一清二楚。甚至韩安国此行会查出什么,会如何回奏,他也能猜个大概。那位老臣,最是懂得平衡之道。 他要的,不是立刻扳倒李玄业,也不是纵容梁王。他要的,是平衡,是控制,是让各方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朔方不能乱,北疆不能丢。李玄业可以用,但必须敲打,让他知道谁才是主人。梁王可以宠,但不能纵,要让他有所忌惮。粮草……确实是个问题。但也是机会。 “粮草……”刘启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大司农那边,关中转运至朔方的粮秣,筹备得如何了?” 晁错负责财政,立刻回道:“回陛下,首批三万石粟米已集于河东,然汾水冰封,陆路转运艰难,民夫征发不易,恐需待到开春化冻,方能起运。” “开春……”刘启手指敲了敲案几,“传旨,命河东、上郡太守,即日起征发民夫,破冰开道,务必于腊月前,将首批一万石粮秣,运抵朔方。所需徭役,加倍给值。告诉大司农,若朔方有失,朕唯他是问。” “陛下!”晁错一惊,“腊月前?风雪载途,恐民夫死伤……” “照办。”刘启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民夫死伤,抚恤加倍。粮,必须运到。”他这是要展示朝廷的态度,也是给朔方军民,给李玄业,一个明确的信号。 “至于李玄业,”刘启看向张汤,“韩安国奏章到日,即刻呈报。其私募等事,着其具本自陈。边情紧急,朕许其权宜,然国法不可废。待粮草运抵,边情稍缓,再议其功过。” “那梁王处……”王恢试探道。 “梁王是朕的亲弟,思念太后,情有可原。”刘启淡淡道,“着大行令择选宫中珍玩、蜀锦百匹,赐予梁王,以为慰藉。再传朕口谕,北地苦寒,朕心念之,盼其善自保养,毋负朕望。”赏赐是恩宠,口谕是提醒。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臣等遵旨。”四人齐声应道。 “都退下吧。丞相留下。”刘启挥了挥手。 晁错、张汤、王恢行礼退出。殿内只剩下刘启和周亚夫两人。 “丞相怎么看?”刘启靠回软榻,似乎有些疲惫。 周亚夫沉吟片刻,道:“陛下处置,老臣以为妥当。李玄业,将才也,可用,当制。梁王,陛下手足,宜抚,宜防。粮草事急,陛下强令转运,虽劳民力,然可安边心,示朝廷不忘将士之意。唯今之计,当使韩安国速归,详陈朔方情实。另,可密令北军稍作调动,驻于太原、雁门一线,以为朔方声援,亦防不测。” 刘启微微颔首:“就依丞相所言。北军调动,宜密不宜宣。至于韩安国……让他仔细看,仔细查,也仔细想。朕要的,不只是朔方的账本。” 周亚夫心领神会:“老臣明白。” “还有,”刘启目光微凝,“那个赵破奴,李玄业麾下那个猛将,近日可有动向?” 周亚夫略一迟疑,道:“据边报,此人仍在朔方营中。然朔方近日封锁消息,具体动向,探报不及详查。陛下是担心……” “李广在陇西,李敢杳无音讯,李玄业困守朔方……”刘启缓缓道,“这李氏父子,皆非安分之人。那个赵破奴,更是桀骜如狼。风雪阻路,粮草不继……困兽犹斗,不得不防。” 周亚夫肃然:“老臣会加派细作,留意朔方及陇西动向。” 刘启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殿中跳跃的炭火,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殿外,寒风呼啸,卷起檐角积雪,簌簌落下。遥远的北方,风雪应该更急吧?不知那孤悬塞外的朔方城,今夜是否安宁?不知那吕梁山中,是否还有人在挣扎求生?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随即淹没在温暖的、带着龙涎香气的空气里。 【史料记载】 * 《汉书·景帝纪》:三年冬,朔方告急,言粮尽。帝召丞相、御史等议于温室。晁错、张汤请治李玄业专擅罪,亚夫以为边情特异,宜责后效。帝诏河东、上郡发民夫运粮济朔方,期以腊月至,民夫倍其值。又赐梁王财物,谕以亲亲之意。时人莫测其深意。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玄业困守孤城,粮秣垂尽。乃密令赵破奴率死士出劫匈奴粮道。韩、田在朔,玄业伪示以虏警,实则掩破奴行迹。是夜,破奴果与匈奴侦骑遇于野狐岭,雪夜接战,斩首数十,获其辎重少许,然行迹已露,匈奴大队围追,破奴率众急走,损折近百,遁入深山。朔方城中,犹未知也。 * 《汉宫秘闻·补遗》:帝夜召亚夫独对,问边事。亚夫曰:“李广忠勇,然疏阔;李敢刚烈,易折;玄业沉鸷,能忍。今父子分处三地,皆在险中。陛下宜外示恩信,内加防备。”帝默然良久,曰:“朕知之矣。然李氏可用,不可尽废。昔高皇帝用韩信,亦如此乎?”亚夫顿首不敢对。时王美人有宠,其弟田玢在朔方,阴使人交通玄业左右,玄业佯不知,厚遇之,玢为玄业稍辩于王美人前。梁王亦使人间行入朔,馈玄业金帛,玄业受之,贮于府库,不散于军。 (第五百三十三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4章 雪谷余音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九 黎明 皇帝刘启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暖殿内最后一丝松弛的气息。周亚夫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未闻。殿角的铜漏,水滴声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放大,一声,又一声,敲在人心上。 “李氏……”皇帝复又拿起那枚温润的白玉如意,指尖缓缓拂过其上云纹,声音低缓,听不出喜怒,“高皇帝用韩信,尚有云梦之擒。朕用李氏,可不效之乎?” 周亚夫心头一凛,深深俯首:“陛下圣虑深远,非臣等所能及。然李广、李敢、李玄业,所处时、地、势皆不同。李广守陇西,乃大汉西门锁钥,羌胡畏其勇,不敢深窥。李敢……至今陷于吕梁,生死未卜,乃为寻解朔方之困。李玄业独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有强虏窥伺,朝廷疑谤又加于身。此三人者,其境遇之危,或更甚于当年韩信困守下邳之时。陛下若此时行云梦事,恐非仅失三将,陇西、朔方门户动摇,北疆人心尽失矣。” 他将“云梦之擒”轻轻拨回,重点落在“三人境遇危殆”与“北疆人心”上,既提醒了皇帝李氏父子当下的价值与艰难,又委婉点出强行处置可能引发的连锁恶果。 刘启默然片刻,不置可否,只道:“粮草已下令强运。北军调动,丞相自去安排。韩安国的奏报,朕要第一时间看到。至于李敢……”他顿了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活,朕要一个能走回长安的李敢。死,朕要看到他的印绶。告诉绣衣使者,吕梁山,再加派人手。” “臣遵旨。”周亚夫知道,这就是今夜谈话的终结了。皇帝已做出决断:粮要运,以示朝廷不忘边关;军要动,以作无声威慑;人要查,以观其心其行;李敢要找,活要忠臣,死要哀荣。至于最终如何处置李氏,如何平衡梁王,全看各方如何落子,以及那最重要的——朔方能否守住,李敢能否生还。 “你去吧。”刘启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似是疲惫已极。 周亚夫再拜,悄然退出温室殿。殿外寒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暖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望向北方沉沉的夜空。朔方,吕梁,还有那睢阳的梁王府……这个冬天,注定漫长。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吕梁深山,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岩洞内,最后一点柴火即将燃尽,火光微弱如豆,勉强映出几张疲惫憔悴、却带着决然的脸。李敢靠坐在岩壁下,左腿被用从兽皮上割下的皮条和两根相对直溜的木棍重新固定、捆扎。那几块不知年岁的硬肉干熬成的汤,以及那一点点宝贵的盐分,似乎让他恢复了些许气力,高热也略微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 暗格中发现的那柄锈蚀短刀,已被小六在洞壁岩石上反复打磨了半夜,虽然依旧布满锈痕,刃口也远谈不上锋利,但至少有了金属的寒芒。那柄石刀也被磨了磨边缘。几张兽皮被分割开来,伤势最重的王虎和老陈被裹得厚实些,其余人也都分到一块,或披或裹,抵御着洞内刺骨的寒气。 洞口外,受伤狼的呜咽声早已消失,不知是死了,还是被同伴拖走。狼群似乎也退去了,至少不再有撞击和抓挠声传来。只有风雪掠过山岩的呼啸,单调而持续。 “天快亮了。”李敢侧耳倾听片刻,又透过石缝看了看外面依旧浓黑、但风雪声似乎小了些的夜色,“准备一下,我们离开这里。” “校尉,往哪走?”猴子问,他手里握着那柄石刀,眼神机警。 李敢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高烧中看到的模糊景象:大雪覆盖的山谷,冰封的溪流,黑色巨岩,蒸腾的热气,还有岩壁上的三道刻痕。他不知道那景象是真是假,是生路还是绝境,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指向性的线索。继续困守是死,盲目乱闯也是死,不如赌一把。 “顺着山势,往背风、地势低洼处走。”李敢没有说出那幻象,只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低处可能找到水源,背风处相对暖和,也更容易找到遮蔽。把剩下的火种带上,用陶罐装着灰烬,小心别灭了。兽皮裹好,特别是王虎和老陈。小六,你扶着我。猴子,老疤,你们在前面探路,注意警戒。其他人,互相照应,拿好家伙。” 众人默默行动起来,将最后一点可用的东西收拾好。那点肉汤早已喝光,陶罐洗净,装上尚有余温的炭火灰烬,小心封好。剩下的兽皮边角料和干草,捆成小束,以备引火。锈蚀的捕兽夹被丢弃了,那柄短刀被李敢亲自别在腰间,石刀给了猴子。每个人都用能找到的布条、皮条将手脚尽可能包裹,抵御严寒。 封堵洞口的石块被小心翼翼移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猛地灌入,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但雪似乎小了,风也不再那么狂野呼啸,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地上积雪很厚,白茫茫一片,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昨夜狼群徘徊的痕迹和那滩已经冻成暗红色的狼血,在雪地上依然清晰刺目,但狼的尸体和狼群都已不见踪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走!”李敢低喝一声。 小六和另一名伤势较轻的士卒一左一右搀扶起他。猴子打头,用一根长木棍探路,老疤断后,一行人艰难地挪出洞穴,踏入及膝深的积雪中。冰冷刺骨的雪瞬间灌入破损的靴履,寒意直透骨髓。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重伤员被同伴半拖半背着,压抑的呻吟在风声中几乎听不见。 李敢咬紧牙关,左腿每一次触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强迫自己迈步,同时努力辨认着方向。幻象中的山谷……他回忆着之前逃入山林时粗略的地形,他们是从西北方向被狼群驱赶至此,现在应该向东南,也就是吕梁山脉的腹地深处走?不,那会越来越深入绝地。或许应该向东,尝试迂回,看能否找到出山的路径,或者……那条有热气的溪谷。 “向东南,顺着这道山脊的背风面走。”李敢下达了指令。东南方,似乎与幻象中黑色巨岩的方向隐约吻合。 队伍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速度缓慢得像蜗牛。天光在一点点亮起,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光线昏暗,视野依旧很差。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和裸露的皮肤。每一步,都在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热量。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王虎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停止了。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力气将他掩埋。他们只能将他的遗体小心地放置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下,用雪浅浅覆盖。老陈的状态也越来越差,意识模糊,只是本能地被同伴拖着前行。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体力即将耗尽,绝望再次蔓延时,走在最前面的猴子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然后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水声!我好像听见水声了!” 众人精神一振,努力倾听。果然,在风雪的呜咽间隙,隐约传来轻微的、潺潺的流水声!在这冰天雪地、万物冻结的时节,流动的水声,几乎意味着生机! “在哪边?”李敢急问。 猴子辨别了一下方向,指向左前方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向下倾斜的坡地:“那边!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 希望给了众人新的力量。他们互相搀扶着,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艰难挪去。坡度越来越陡,积雪下是湿滑的岩石和冻土,好几次有人滑倒,滚成一团,又挣扎着爬起。 终于,他们下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谷地。谷地中央,果然有一条溪流!溪面大部分已经冰封,但在几块巨大的、突兀的黑色岩石下方,大约数丈长的一段溪面,竟然没有结冰!潺潺的流水从岩石缝隙中涌出,冒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水边的岩石和枯草上,甚至挂着晶莹的冰凌,与蒸腾的热气形成奇异的对比。 温泉!或者说,至少是地热温泉! “是热水!是热的!”小六第一个冲到溪边,不顾一切地将手伸进溪水,顿时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水温并不高,大概只是不冰手,甚至有些微凉,但在这呵气成冰的严寒中,这“不冰”的溪水,已经如同甘霖! 更重要的是,有水,就可能有鱼,有食物!而且这温泉附近,温度显然比别处高一些,风雪也小,简直是绝佳的避风港! “先别急!”李敢比较冷静,他示意众人不要一窝蜂冲过去,“猴子,老疤,四下看看,有没有野兽痕迹,特别是狼的脚印。其他人,慢慢靠近,轮流喝点水,用皮囊装水,动作轻,别弄出太大动静。” 猴子两人谨慎地查看四周。溪流附近积雪较薄,露出湿润的黑色泥土和光秃的岩石。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些杂乱的动物足迹,有鸟类的,有像是狐狸或獾的小型兽类足迹,但幸运的是,没有发现狼群新鲜的大型足迹。倒是在靠近黑色巨岩的岩壁上,猴子眼尖,看到了几道浅浅的、似乎是人用利器划出的平行刻痕,一共三道,指向溪流上游的方向。 “校尉!看这里!”猴子指着刻痕喊道。 李敢被搀扶过去,看到那三道刻痕,心脏猛地一跳!这与幻象中的标记吻合!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仔细观察。刻痕很旧了,边缘被风化得有些模糊,但的确是人为的。顺着刻痕指向的上游方向望去,溪流蜿蜒,没入更幽深的山谷,雾气缭绕,看不分明。 “这痕迹……和洞里岩画,怕不是同一批人留下的。”那个懂些杂学的老兵凑过来看了看,低声道,“像是路标,或者……指示水源、猎场的标记。” 先民?猎户?李敢不确定。但这标记,这温泉,这避风的谷地,无疑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扎营,要背风,靠近水源,视野相对开阔。”李敢果断下令,“收集柴火,生火!把陶罐架起来,烧水!注意警戒!”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绝处逢生的喜悦驱散了部分疲惫。他们很快在黑色巨岩下方,找到一处凹陷的、可容数人躲避风雪的天然石窝。石窝内相对干燥,地面是砂石,虽然简陋,但比起之前的岩洞,至少不那么阴冷,也更容易防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柴火很快收集了一些,多是溪边枯死的灌木和倒伏的树干。火,再次点燃。这一次,火焰带给人的不只是温暖,更是实实在在的希望。陶罐架在火上,舀入温热的溪水。没有食物,但热水本身就能提供热量,安抚痉挛的胃。 他们将重伤的老陈安置在火堆旁最暖和的地方,用所有能找到的兽皮将他裹紧。其余人围着火堆坐下,烤着冻僵的手脚,小口啜饮着热水。虽然依旧饥肠辘辘,前路未卜,但至少,他们暂时摆脱了狼群的威胁,找到了水源和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李敢靠坐在石窝边缘,望着溪流对岸被积雪覆盖的、沉默的山林,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风雪似乎真的在减弱,云层似乎也薄了一些。怀中的玉环传来温润的触感,与溪水的微温仿佛遥相呼应。 “沿着溪流往上走,”他低声对围坐在身边的小六、猴子几人说道,“有这温泉,附近说不定有鱼,或者别的活物。岩壁上那标记,也指向上游。等大家缓过劲儿,老陈情况稳定些,我们就往上游探探路。” “校尉,你说……留下这标记的,会是啥人?他们走出去了吗?”猴子忍不住问。 李敢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既然他们在这里留下标记,找到水,生过火,说明这里曾经是活路。我们沿着活路走,总比困死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脸:“咱们从野狼峪出来,还剩十七个。现在,王虎兄弟也走了,还有十二个。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朔方的弟兄们在等着粮食,长安……或许也在等我们的消息。我们不能死在这儿。” 众人默默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火光照耀下,那柄磨出些微寒光的锈蚀短刀,静静地躺在李敢手边。刀身映着跳跃的火苗,也映出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同一时间,野狐岭以北三十里,一处无名雪谷。 战斗早已结束。雪地上凌乱地散布着人和马的尸体,凝固的鲜血在白雪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花朵。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翻倒的雪橇和破碎的皮袋,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搏杀。 赵破奴单膝跪在雪地中,用一块从死去匈奴兵身上扯下的皮袄,默默擦拭着他那柄已经崩了口、沾满血污的环首刀。他身上的皮甲多了几道深深的砍痕,肩头有一处箭伤,只是简单用布条勒紧,鲜血依旧不断渗出,将布条染成暗红。他脸上溅满了血点和雪沫,胡茬上结着冰碴,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他身后,稀稀拉拉站着不到两百人,个个带伤,疲惫不堪,但依旧紧握着武器,警惕地注视着雪谷两端。他们周围,是更多的匈奴人尸体,粗略看去,不下五六十具。但在更远的谷口,还有黑压压的、至少两三百的匈奴骑兵,正虎视眈眈,却一时没有冲上来。 “校尉,清点完了。”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军侯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踉跄走过来,低声道,“咱们折了八十三个兄弟,伤四十一,能动的,就剩眼前这些了。匈奴人丢下的……”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痛惜混杂的复杂情绪,“雪橇七架,多是皮货、毛毡,还有……十四口袋肉干,五口袋奶疙瘩,粮袋……只找到三袋,最多两百斤粟米,还混了沙子。箭矢缴获了一些,马……牵回来二十一匹,都带伤。” 代价惨重,收获……却少得可怜。这不是他们预期的、满载而归的匈奴运粮队,而是一支规模不小的、以骑兵为主的匈奴前哨。他们撞了个正着,一场遭遇战,虽然凭借悍勇和地形,击溃了对方前锋,斩杀数十,但自己也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行踪彻底暴露。谷口那些匈奴骑兵,就是被惊动后赶来的后续部队。对方似乎也摸不清他们的虚实,加上雪谷地形不利骑兵冲锋,暂时没有强攻,但已然将他们堵在了这处绝地。 赵破奴擦刀的动作停了停,目光投向谷口那些影影绰绰的匈奴骑兵,又扫过地上那少得可怜的、沾着血污的粮袋。两百斤混沙的粟米,对于即将断粮的朔方城来说,杯水车薪。而他,却赔上了近百最精锐的部下。他甚至能想象,如果这个消息传回朔方,传到王爷耳中,会是怎样的失望,朝中那些等着抓把柄的人,又会如何攻讦。 “受伤的兄弟,还能动的,每人分十支箭,一把肉干。缴获的马,伤势轻的带上,重的……杀了,取肉。”赵破奴的声音嘶哑干涩,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休息一刻。然后,从西面那个陡坡,爬上去。” 军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雪谷一侧近乎垂直的、覆盖着冰雪和裸露岩石的峭壁,陡峭滑溜,别说是人,就是猿猴也难攀援。 “校尉,那坡……” “只有那里,匈奴人的马追不上。”赵破奴打断他,将擦净的刀缓缓归入刀鞘,动作因肩伤而有些滞涩,却稳定无比,“不想死在这里,就爬上去。爬上去,才有活路,才能回朔方。”他站起身,扫视着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站得笔直的部下,一字一句道:“王爷还在朔方等着。咱们可以死,但不能白死。这点粮食,带回去,是种子,是火种。告诉城里的弟兄,匈奴人不是不可战胜,我们,出来过,杀过,抢过,还能回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激昂的呼喊,只有一片沉重而坚定的喘息声。能跟着赵破奴出来的,都是悍不畏死的锐士。最初的沮丧和损失同伴的悲痛,在赵破奴冰冷而决绝的话语中,迅速转化为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回不去,就是死。爬上去,可能也是死,但至少,是面朝朔方,死在回家的路上。 一刻钟后,在谷口匈奴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这支残存的汉军,开始向那近乎垂直的冰雪陡坡,发起决死的攀爬。他们将皮索连接起来,将短刀、匕首插入岩缝作为支点,用血肉之躯,在绝壁上开辟道路。不断有人失手滑落,摔在下方坚硬的雪地上,不再动弹。但剩下的人,依旧沉默地、一点点向上挪动,如同雪壁上缓慢移动的、带血的蚂蚁。 赵破奴将自己的马也杀了,将最精华的几块马肉用皮子包好,背在身后。他最后一个开始攀爬,用未受伤的右手和牙齿配合着皮索,向上蠕动。肩头的伤口在用力时崩裂,鲜血顺着臂膀流淌,在雪白的岩壁上留下断续的红痕。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雪谷中狼藉的战场,和谷口那些越来越小的匈奴骑兵的身影。然后,他转过头,目光望向南方,望向朔方城的方向,牙关紧咬,向上攀去。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落,很快将谷中的血迹和痕迹覆盖,也将那陡壁上艰难蠕动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漫天风雪之中。 【史料记载】 * 《汉书·李广苏建传附李敢》:敢困于吕梁,士卒多死伤。夜得古猎户遗洞,获锈刃、盐渍,稍得喘息。旦日循谷,得温泉,气蒸如雾。岩壁有古刻三痕,敢异之,曰:“此必生路也。”遂率余卒沿溪上行。时大雪封山,人相食几绝,敢焚玉环佩以誓众,卒得不死。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破奴劫粮,中伏野狐岭,损兵近百,获粮仅二百余石,然斩匈奴侦骑百夫长以下五十七级。匈奴怒,增兵围之。破奴率残部攀绝壁而遁,匈奴骑不能上,乃纵火焚谷而去。破奴等昼伏夜出,十日后方抵长城,从者仅五十三人,皆重创。所获粮,至朔方,颗粒无存,途中尽食之以求生。玄业见之,无言,解衣衣破奴,亲为裹创。 * 《汉宫秘闻·补遗》:是时,长安得边报,但言“破奴出哨,遇虏接战,小有斩获,已还”。帝以问亚夫,亚夫曰:“赵破奴,虓将也,所部皆百人敌。今以‘小有斩获’报,恐非其实。或损折亦重,玄业匿之耳。”帝默然,令勿深究。然梁王已得细作密报,知破奴丧师,大喜,阴使人语张汤曰:“李玄业纵部擅开边衅,丧师辱国,此其罪二也,可并劾之。” (第五百三十四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5章 刻痕指路 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十 温热的溪水无声流淌,在严寒中蒸腾起稀薄的白雾,缭绕在几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之间,仿佛为这死寂的雪谷注入了一丝虚幻的生机。石窝内,篝火艰难地燃烧着,用的是溪边收集的湿柴,噼啪作响,冒着浓烟,但带来的暖意却是真实的。老陈被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的避风处,裹着所能找到的全部兽皮,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其余人或坐或卧,围在火边,贪婪地汲取着热量,小口啜饮着陶罐里烧开后又放温的溪水。没有食物,只有水,热水暂时熨帖了痉挛的胃,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饥饿和疲惫。 李敢靠坐在石窝边缘,避开呛人的烟雾,左腿的疼痛似乎因温暖的环境稍有缓解,但依旧阵阵抽痛。他手里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环,目光却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对面岩壁上那三道模糊的刻痕上。刻痕指向溪流上游,没入雾气与雪色交织的迷蒙深处。 “猴子,再仔细看看那刻痕周围,还有没有别的记号,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李敢的声音嘶哑,但很稳。 猴子应了一声,放下手里正削着一截木棍的石刀(他试图做一根更结实些的矛),再次凑到岩壁前,几乎将脸贴上去,一寸一寸地查看。片刻,他回头,带着一丝不确定:“校尉,这刻痕下面,好像……好像还有点别的划痕,很浅,像是被风雨磨得快没了,不像是无意蹭的。” 李敢精神一振:“能看出是什么吗?” 猴子又仔细看了半晌,用手指轻轻拂去岩石表面的一些苔藓和冰霜,迟疑道:“像是个……箭头?很简单的,就三条线,一个尖头指着上面(刻痕方向),尾巴两条短线分开……又有点像鸟爪子。太模糊了,看不真亮。” 箭头?鸟爪?李敢眉头微蹙。是标记方向,还是指示猎物?或者,是某种图腾、警告?在这蛮荒之地,先民或猎户留下的记号,往往简单直接,关乎生存。 “上游……”李敢望向溪流蜿蜒而去的山谷。两侧是陡峭的、积雪覆盖的山坡,谷中乱石嶙峋,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有溪流冲破冰面的一线,以及蒸腾的雾气,标示着路径。“顺着溪流走,是唯一看起来可行的方向。这温泉能涌出来,说明地热从上游来,或许上游有更大的热源,甚至……不冻的泉水或水潭,那样的话,找到鱼或者水边动物的机会更大。”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休息一个时辰。把火弄旺,尽量烤干鞋袜。猴子,你带两个人,沿着溪流往上走一里地探探路,不要走远,注意安全,留心任何足迹、痕迹,特别是人的痕迹。小六,你带人在这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可食的草根、树皮,或者……看看冰面下有没有鱼。记住,不要分散,随时保持联络。” 探路和觅食,是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坐吃山空(虽然本就无物可吃),只有死路一条。 小六和猴子各自带人去了。李敢靠在岩壁上,闭上眼睛,试图让过度疲惫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稍作休息。但一闭上眼,野狼峪的血战、岩洞外的狼嚎、王虎冰冷的遗体、老陈沉重的呼吸……种种画面便纷至沓来。还有朔方城,父亲李广,靖王李玄业,长安未央宫那深沉难测的天颜……无数思绪绞缠在一起,沉重如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将他惊醒。 “校尉!校尉!”是小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李敢猛地睁眼,只见小六和另一个士卒连滚带爬地从溪流下游方向(与他们来时方向相反)跑回来,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脸上混杂着狂喜和惊悸。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李敢撑起身体,众人也都被惊动,紧张地望去。 “鹿!是鹿!”小六跑到近前,喘着粗气,将手里捧着的东西“噗通”扔在雪地上。那是一小截带着皮毛、冻得硬邦邦的……鹿腿?看大小,像是幼鹿的后腿,膝盖以下的部位,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猛兽撕咬下来的,皮毛上沾着已经冻成冰碴的血迹和污泥。 “在哪发现的?”李敢急问,心脏砰砰直跳。鹿!这意味着食物,大量的食物! “就在下游那边,离这里不到半里地,一片乱石滩后面。”小六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脸上兴奋未退,“像是被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咬死拖到那里吃的,吃得差不多了,就剩点骨头和这截腿,卡在石头缝里,我们翻找能烧的东西时发现的!” 被野兽吃剩的残骸……李敢冷静下来。这固然是食物,但也意味着附近有大型食肉动物活动。而且,是新鲜的残骸吗? “血迹新鲜吗?周围有没有足迹?” “血迹都冻硬了,但闻着……还有股腥气,应该死了没多久。雪地上脚印很乱,有狼的,好像还有更大的,像是熊的爪子印,不过被新雪盖了些,看不真切。”另一个发现鹿腿的士卒补充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熊?李敢心头一沉。如果是饥饿的冬眠熊被血腥味引出来,那比狼群更麻烦。但眼前这截冻鹿腿,诱惑实在太大了。哪怕只是骨头,也能熬汤。 “立刻生火,把这鹿腿烤了,不,煮了!连骨头一起砸碎,煮汤!”李敢当机立断,“猴子他们回来前,我们先吃。小六,你带两个人,拿着家伙,去发现鹿腿的地方守着,看看有没有野兽靠近,也注意接应猴子他们。动作要快!”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鹿腿被用石头砸开(冻得太硬,费了好大力气),连肉带骨砍成小块,扔进唯一的大陶罐,加上雪水,架在火上猛煮。很快,一股久违的、属于肉类的浓郁香气,伴随着滚滚热气弥漫开来。虽然这截鹿腿瘦小,又被啃食过,没多少肉,但对这群饥饿到极点的人来说,无异于绝世珍馐。每个人都死死盯着陶罐,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 肉汤很快沸腾,汤色浑浊,漂着些油花和碎肉骨渣。没有盐,但此刻没人介意。李敢亲自用削干净的木头片搅拌着,然后给每人分了小半碗滚烫的肉汤。汤很烫,带着腥气,但每个人都小口小口,珍惜无比地喝着,连骨头渣都嚼碎了吞下去。一股暖流伴随着力量感,似乎真的随着这粗粝的食物流入四肢百骸。 就在众人分食鹿肉汤,连陶罐内壁都刮得干干净净时,猴子带着两个探路的士卒回来了。三人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 “校尉!上游!上游有发现!”猴子顾不上看锅里还剩没剩,急声道,“沿着溪流往上走,大概两里多地,拐过一个弯,有一片小湖!湖水没全冻上,中间有热气冒出来!湖边有好多脚印,像是鹿,还有獐子!我们在湖边一个石坳里,还找到了这个!” 猴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个用某种兽皮缝制的、扁扁的水囊,做工粗糙,但很完整。水囊是空的,很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皮质还算柔韧。 “水囊?是人用的!”小六惊呼。 “不止!”另一个探路的士卒补充道,“我们还看到,湖边一块大石头底下,有灰烬!虽然被雪盖了,但扒开看,底下是烧过的木头和石头,像是有人在那儿生过火,时间……不好说,但肯定不是今年,灰都硬了。” 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湖边,温泉,兽群足迹,灰烬,水囊……这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令人振奋的可能性:这条温泉溪流的上游,那个不冻的小湖附近,很可能是一个相对固定的、可供猎食和短暂栖身的地点!甚至,可能存在着一条穿越吕梁的、不为人知的隐秘路径! 李敢接过那个水囊,仔细看了看缝线和皮质,又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陈年的尘土和兽皮混合的气味。“这水囊,像是猎户用的,但缝法……有点特别。”他说不出特别在哪里,只是一种感觉。 “校尉,我们还看到,湖对岸的岩壁上,好像也有刻痕,离得远,看不清,但肯定是人工的!”猴子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敲定了李敢的决心。 “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去那个湖边!”李敢挣扎着站起,左腿的剧痛让他趔趄了一下,被小六扶住。“老陈……得带着。”他看向依旧昏迷的老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决绝取代。抛弃同伴,他做不到,尤其是在看到希望的时候。 众人默默点头。鹿肉汤带来的热量和希望,驱散了部分疲惫和绝望。他们迅速将火堆彻底熄灭,用雪掩埋灰烬。用剩下的兽皮和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拖架,将老陈小心地安置上去。那截鹿腿骨也被小心收起,虽然没什么肉了,但骨头还能熬煮几次。水囊被灌满温热的溪水。 一行人,拖着简易担架,再次踏上路途。这一次,目标明确——上游的小湖。溪流成了他们的路标,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和茂密、挂着冰凌的枯木。积雪依然很深,每一步都艰难,但有了目标,步伐似乎都坚定了许多。李敢拄着一根粗树枝,在小六的搀扶下,走在队伍中间。怀中的玉环贴着他的胸口,那温润的触感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仿佛在应和着前方那未知的、却带来生机的温泉地热。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拐过了猴子所说的那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不大的、椭圆形的小湖出现在山谷尽头。湖面大部分覆盖着皑皑白雪和晶莹的冰层,但在靠近北侧山崖下的位置,大约数丈方圆的水面,竟然完全没有结冰!湖水呈现一种清澈的碧绿色,水面上热气氤氲,缓缓升腾,与周围的冰雪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宛如仙境。湖岸边长着些耐寒的灌木和荒草,不少地方积雪被踩得凌乱,果然有很多动物的足迹,清晰可辨。 而在湖对岸,靠近山崖根部,一块巨大的、平坦的岩石下方,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不大,被几块石头半掩着,若不是猴子事先指出,很难发现。 “那里!就是那个洞!灰烬就在洞口不远!”猴子指着洞口方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岩壁上的刻痕,在哪儿?”李敢问。 “那边,洞口斜上方,大概三丈高的地方!”猴子指向洞口上方的岩壁。那里果然有几道深深的、类似箭镞或鸟爪形状的刻痕,比溪边发现的要清晰得多,指向洞口的方向。 温泉,不冻湖,兽群足迹,洞口,刻痕……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明确的可能性:这里,是一个被古代猎户或山民反复使用的、理想的过冬或狩猎营地!那个洞穴,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居所或储藏点! 希望,如同湖面蒸腾的热气,在所有人心头弥漫开来。他们顾不上疲惫,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绕到湖对岸。靠近洞口,果然在几块石头围成的、背风的凹坑里,发现了猴子所说的灰烬堆。灰烬早已冰冷板结,但拨开表面的浮雪,能看到烧过的木炭和兽骨残渣。 “进去看看,小心。”李敢示意猴子和小六。 两人手持简陋的武器,小心翼翼挪开半掩洞口的石块。洞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似乎并不深。猴子将燃烧的木棍伸进去,火光跳动,照亮了里面大约丈许见方的空间。洞内干燥,空气虽然陈腐,但并不十分难闻。地面平整,角落堆着一些枯草和苔藓,似乎是铺床用的。洞壁上有烟熏的痕迹,最里面,竟然还靠着洞壁,放着两个用整木挖空做成的、简陋的木桶,里面空空如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危险,没有野兽,也没有遗骸。这像是一个被定期使用、但又经常空置的临时落脚点。 “安全!”猴子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容。 众人鱼贯而入。洞穴虽然狭小,但足以容纳他们这十余人,而且远比之前的岩洞干燥、避风。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意味着这里曾有人生存,并且很可能有通往外界的路径! 他们将老陈安置在铺着枯草的角落,重新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温暖干燥的环境,让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绝境逢生,莫过于此。 李敢没有立刻休息,他走到洞口,仰头看着岩壁上那清晰的刻痕。又低头看向湖边杂乱的兽群足迹,以及那热气蒸腾的不冻湖面。 “猴子,小六,”他低声道,“明天天一亮,你们两个,带几个还能动的,沿着湖岸,还有山洞后面,仔细搜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路,特别是……人常走的路。还有,试试看,能不能在湖里弄点鱼。这热水湖,说不定有鱼。” “是,校尉!”两人齐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李敢回过头,看着洞内跳跃的火光,和火光映照下,一张张虽然憔悴、却已焕发出生机的脸庞。朔方,父亲,靖王,长安……那些压在心头的重负,似乎并未减轻,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吕梁深山,温泉湖畔的古猎洞中,他们抓住了一线实实在在的生机。 他握紧了怀中的玉环,感受着那似乎与这温泉地热隐隐呼应的暖意。不管留下这刻痕、使用这洞穴的是何人,他们,似乎正沿着一条古老的、被遗忘的生路,缓缓前行。 朔方,靖王府。 书房内的牛油灯,换过了第三次灯芯,火光依旧稳定,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李玄业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北疆舆图上,野狐岭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窗纸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又渐渐透出黎明前最冰冷的靛蓝。寅时已过,卯时将临。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叩击声,三长两短,再两长。 李玄业眼皮未抬,只淡淡道:“进来。” 门被无声推开,王猛闪身而入,又迅速合上门扉,将破晓前刺骨的寒气隔绝在外。他甲胄未解,肩头和眉梢带着夜行的寒霜,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灰败。 “王爷。”王猛单膝跪地,声音干涩低沉。 “说。”李玄业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抬起,落在王猛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王猛心头一紧。 “丑时三刻,野狐岭方向有烽火示警,三股,间隔极短,随即熄灭。”王猛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按约定,此为……遇伏,急退,凶多吉少之讯。” 三股烽火,遇伏,急退,凶多吉少。十二个字,概括了赵破奴和他那三百死士的结局。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李玄业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手背青筋微微凸起,随即又缓缓松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僵了极短暂的一瞬。 “具体。”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稳。 “烽火起自野狐岭东南侧鹰嘴崖,应是破奴事先布置的斥候所发。火光起时,野狐岭方向曾传来隐约喊杀与马嘶声,但距离太远,风雪又大,城头未能听清。火光熄灭后,再无动静。属下已派三队精骑斥候,自不同方向靠近查探,但因恐匈奴大队未去,未敢深入岭中,只在十里外哨探。其中一队回报,于野狐岭北麓雪谷外,发现大量新鲜马蹄印与人足印,混乱不堪,延伸向西北深山。雪地有血迹,已被新雪部分覆盖。另……拾得此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猛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那是一截断裂的、沾满黑红血污的皮索,皮索一端,系着一个磨损严重、但依稀可辨是汉军制式的、黄铜打造的箭囊绊扣。 李玄业伸手接过。绊扣冰凉,上面凝固的血迹触手粘腻。他拇指缓缓抚过绊扣边缘一个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刻痕——那是赵破奴惯用的标记,一个简化的狼头。 “可曾发现……尸骸?”李玄业问,声音依旧平静,但若仔细听,能察觉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力压抑的、冰裂纹般的颤音。 王猛低下头:“雪谷外十里,未见……未见成片尸骸。只有零星血迹和丢弃的破损兵刃、箭矢。马蹄印与人足印皆入深山,难以追踪。匈奴人似也未久留,雪谷外有大队骑兵离去的痕迹,方向是正北偏西,应是退回阴山以北。” 没有大规模尸骸,意味着可能没有全军覆没。入深山,意味着还有生还者遁入山林。但在这腊月严寒的吕梁深山,重伤遁走,与死何异?即便侥幸躲过匈奴追兵,严寒、饥饿、伤病,还有山中可能存在的猛兽,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李玄业将那只沾血的绊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三百最精锐的骑兵,赵破奴,他麾下最锋利的刀,他寄予厚望的一次绝地反击……就这样,葬送在野狐岭的风雪之中。劫粮失败,行踪暴露,损兵折将,还打草惊蛇。最坏的结果,几乎全部应验。 “知道了。”良久,李玄业才缓缓开口,将绊扣轻轻放在舆图野狐岭的位置旁边,仿佛那不是一个沾染部下鲜血的信物,而只是一枚普通的棋子。“阵亡将士,按最高抚恤。家属,加倍抚恤,从本王私库出。名单,稍后报来。” “诺。”王猛声音哽咽了一下,又强行忍住。 “城防如何?” “已按王爷吩咐,四门紧闭,加双岗双哨。斥候放出二十里,轮番警戒。城中青壮,已分派至各段城墙协助守御。滚木礌石、火油金汁,皆已就位。” “粮仓,还有几日?” “……”王猛喉结滚动,艰难地报出一个数字,“若……若再减配给,至每日一餐稀粥,最多……七日。” 七日。李玄业闭上眼。赵破奴劫粮失败的消息,瞒不住多久。军中很快会流言四起。粮食只够七日,而朝廷的粮草,就算河东、上郡民夫日夜兼程破冰转运,没有半个月,也绝对到不了朔方。朔方城,真正到了山穷水尽、内忧外患的绝境。 “韩安国、田玢那边,有何动静?”他再睁开眼时,所有情绪已被深不见底的沉静取代。 “驿馆灯火彻夜未熄。今日拂晓前,田副使曾单独召见其随行书吏,密谈约一刻钟。随后,有羽林郎持田玢名帖,前往西城‘张氏皮货行’,约半时辰方归。韩使者处,则一直安静,只有其随从出入打探热水、炭火等物。” 田玢在暗中接触本地商贾?李玄业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张氏皮货行,是城中与王府有过私募粮草契约的几家大商行之一。田玢这是想绕过他,私下查证?还是另有所图?韩安国按兵不动,是沉得住气,还是在等待什么? “不必阻拦,也不必刻意监视,以免打草惊蛇。”李玄业缓缓道,“他们想知道什么,就让他们知道。私募的契约,粮秣的账簿,抚恤的记录,都摆在明面上。至于张氏那边……告诉张掌柜,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据实以告即可。” “诺。”王猛明白,这是以静制动,也是示敌以弱。将一切摊开,反而让人难以找到真正的破绽。 “还有,”李玄业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匈奴人新败我劫粮之军,虽未得全功,但士气正盛。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城墙守军,旗帜要多,人影要稠,金鼓之声,一日三次,按时敲响。入夜后,城头火把要比平日多三成。若有百姓问起,便说……朝廷天使在城,特示军威,以防不测。” 王猛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是疑兵之计!故意示强,制造城内兵精粮足、严阵以待的假象,以迷惑可能趁机来攻的匈奴,也安定城内惶惶的人心。虽然只是虚张声势,但在此刻,或许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王爷高见!末将立刻去办!” “去吧。”李玄业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那截染血的绊扣和舆图上的野狐岭,声音低沉几不可闻,“破奴,但愿你……能爬过那座山。” 王猛行礼退下,轻轻带上房门。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李玄业一人,与一盏孤灯,一幅舆图,一截染血的绊扣,以及那沉甸甸的、只剩七日的粮草限期。 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窗纸外,天色渐渐亮起,一抹惨淡的灰白,涂满了朔方城铅灰色的天空。新的一天,在更深的绝望和更沉重的压力中,降临了。 而驿馆中,田玢刚刚放下笔,将写满字的绢帛吹干,小心卷起,塞入一个特制的细竹筒中。他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有一丝奇异的亮光。韩安国房中,老使者刚刚用罢简单的朝食,正用一块粗布,缓缓擦拭着一柄装饰古旧、但保养得极好的长剑。剑身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也映出窗外朔方城清晨冰冷的天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史料记载】 * 《汉书·韩安国传》:安国居朔方驿馆,晨起舞剑,神色如常。田玢夜得密书,乃梁王所遣,促其速定玄业罪状。玢惶恐,欲从韩议,据实上奏,然梁王迫甚,乃私会朔方商贾张某,询玄业私募事。张某具以契约对,且言玄业虽私募,然偿值倍于市,民乐与之,无强取事。玢默然。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玄业得破奴败讯,不语者良久。乃令军中虚张旗帜,增鼓角,夜倍火烛,若大军云集。匈奴侦骑遥望,疑有伏,不敢逼。朔方城中,粮尽,人相食之谣渐起,军心浮动。玄业斩造谣者三人于市,悬首四门,暂安其众。阴使死士持金珠,间行出塞,往说匈奴右谷蠡王部小王,欲行反间。 《汉宫秘闻·补遗》:是时,长安得边报,但言“破奴出哨,遇虏接战,小有斩获,已还”。帝以问亚夫,亚夫曰:“赵破奴,虓将也,所部皆百人敌。今以‘小有斩获’报,恐非其实。或损折亦重,玄业匿之耳。”帝默然,令勿深究。然梁王已得细作密报,知破奴丧师,大喜,阴使人语张汤曰:“李玄业纵部擅开边衅,丧师辱国,此其罪二也,可并劾之。”张汤得书,沉吟良久,谓其客曰:“李广父子,边将之雄也;梁王,陛下爱弟也。吾当何以处之?”客曰:“边事急,梁王疏。劾其私募,坐实可矣,丧师事涉军机,可暂缓。”汤然之。 (第五百三十五章 完) 喜欢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请大家收藏:()千秋世家:从秦末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