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黛玉美食探案江湖行》
1. 大夫之死
巷角青石板上,一灰袍男子倒卧血泊,颈间一道极深的伤口,一看便知是一刀毙命。
“是保和堂的刘大夫!”
“天爷!定是遇上劫道的了!”
“你看他钱袋都没了……”
保和堂刘大夫?黛玉再熟悉不过了,身为林府常请的郎中,此人谨小慎微的人。如今却横死在自家药铺百步之外,离林府也不过一街之隔。
光天化日,在巡盐御史官邸附近杀人?
是挑衅,还是……警告?
准备回家的黛玉停住了脚步拨开人群上前,正要查看,一个青衫书生已先一步蹲在尸身旁。
青衫书生阿真此刻心下正自沉吟。他奉师命追查一桩宫廷秘药七日醉流失的旧案。线索几经辗转,最后接触过关键证人的,正是保和堂的刘大夫。他本想从中寻些蛛丝马迹,不料人竟已横死。
看这现场,刀伤醒目,钱财尽失,似是劫杀,可他总觉得过于刻意了些,仿佛有人急着掩盖什么。
阿真凝目细看伤口,试图找出破绽。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眼角的余光,在他身旁蹲下,素白手指触上了死者冰冷的手腕。
阿真一怔,下意识侧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截皓腕,白得似初雪,与死者青灰色死白皮肤截然不同。视线微抬,便见一张清丽绝俗的侧颜,肌肤细腻,睫羽长如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青影。
午后阳光恰好掠过巷口屋檐,在她周身泛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几缕鬓发被微风拂动,平添几分易碎之感。
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阿真心下暗赞,很快又被她惊世骇俗的举动拉回现实。
这女子虽然好看,但验尸的一般是由贱民所做的,而仵作是被人看不起的,阿真眉头微蹙,温声劝阻:“姑娘,死者为大,还是等官府的人来吧。此地血腥,莫要惊了你。”
“正因死者为大,才更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黛玉头也未抬注意力全在死者手上。
黛玉执起那只僵硬的手,在指甲缝中发现了点点微末的金黄木屑,凑近细闻,一缕极淡的香气萦绕不散。
阿真瞳孔微缩,他方才竟未察觉此节。这女子不仅胆大,观察力更是惊人!
这时,衙役赶到,老仵作匆匆而来。
“让开让开!官府办案!”
“姑娘,”阿真见黛玉依旧不起身,也不让开,不由得再次出声,“官府既已到场,你一个姑娘家,在此摆弄尸体,于礼不合,也恐惹上是非……”
此时他越发好奇,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黛玉回头,见那青衫书生已经退回到人群前。他眉眼温润,像个赶考的书生,腰间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这般打扮看似寻常,可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违和。
再看他站姿,看似随意,实则稳如青松,气息绵长,分明是习武之人的根基。
好个表里不一,人模狗样的,黛玉心下冷笑,这人面上温文尔雅,内里怕是藏着八百个心眼,这般刻意遮掩,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他不是被劫杀的。”黛玉抬起眼,直接推翻了他方才的结论,“至少,不全是。”
老仵作疑惑地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布衣少女。
阿真虽诧异,但这姑娘确实说出了心中所想,忙收敛心神,“姑娘何出此言?这伤口、这失窃的钱财,不是明摆着劫杀吗?”
“伤口是明伤,但真正的死因,是毒。”黛玉举起死者另一只手,指着指甲根部一道极细微的青线,“这是七日醉的症状。中毒者前六日与常人无异,第七日毒发身亡,面色如生,唯有此处会显异状。”
七日醉!他追查多时的宫廷秘药,竟从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少女口中道出!
黛玉撇了一眼还在发呆的阿真,对一旁的老仵作道:“大人可验看他舌下,是否有一道寸许长的紫纹。”
老仵作将信将疑地上前,掰开死者口腔,用银签拨弄查看。片刻后,他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确、确实有一道紫纹!”
这姑娘不仅知道此毒,还准确说出症状、验看方法!
这个女子,绝非偶然出现在此!她是谁?她与这一切,有何关联?
阿真想看透黛玉,却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日醉……乃是宫廷秘药,记载早已湮没,姑娘如何得知?”
黛玉指向死者微微肿胀发紫的手指,“家师曾言,七日醉毒发时气血逆行,五脏如焚,所以指甲缝里才会留下挣扎时抓挠物件留下的木屑。这香气……若我猜得不错,是凶手身上的。有人先下毒,算准时辰,待他毒发身亡后,再补上一刀,伪装成劫杀。真正的目的,是这刘大夫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被人灭口。”
老仵作连连点头:“姑娘说得在理!老夫验尸三十年,差点被这表象骗过去!此案绝非简单劫杀!”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妇人盯着黛玉的侧脸,越看越惊疑,忍不住“咦”了一声,低呼道:“这姑娘……怎地这般眼熟?倒像是林夫人年轻时的模样?”
这话一出,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黛玉脸上。
“莫不是……三岁出家的那位林大小姐?”
“林御史家的小姐回来了?”
在众人诧异、探究的目光中,黛玉向老仵作微微颔首,转身便走,阿真望着黛玉纤细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一个看似柔弱小白花的官家小姐,不仅精通验尸辨毒,更一口道出宫廷秘药……这个女子,还真不简单。
朱漆大门黯旧,门前石狮如昨。
守门的小厮正翘着腿嗑瓜子,见一布衣少女径直而来,不耐地挥手:“去去去!讨饭到后门去!”
黛玉停下脚步,林家怎会有如此的跋扈的奴才,她不客气地回道:“我回自己家,何时轮到一个下人来质疑?你去通传便是。”
小厮被突如其来的大胆发言慑住,这女子就像是来治他的一般,嘴上强撑:“看什么看!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他把腰一叉,嗓门大开,刻意要让里头听见他的“忠心”:“你说你是林大小姐,有何凭证?难不成你说是我家小姐,我就得信?你倒是自己证明你就是你啊!”
黛玉自知与这等人物置气,倒是抬举他了。大踏步上到台阶,准备自行敲门……
谁知里面“吱呀”打开门,只见贾敏由丫鬟搀着,疾步而出。
贾敏原本在院内心神不宁,先是隐约听见门外喧哗,已是不悦,可细心一听,那声虽轻、却如同刻在骨血里的声音传了进来,这声音……这语调……是她的玉儿!一定是她的玉儿回来了!
她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来。
她抱着黛玉,“玉儿!是我的玉儿!娘……娘就知道,你定会回来!”
“娘,我回来了。”黛玉扶着情绪激动的贾敏步入林府。
府内景象与记忆中大不相同,虽亭台依旧,往来仆妇皆步履匆匆,面色惶惶。
“你父亲他……”贾敏刚开口,眼圈又红了,紧攥着黛玉的手紧了几分,“自年前染了风寒,便一直不见好,反反复复,近日更是……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贾敏将黛玉引向正房。
一踏入,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便混杂着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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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而来,林如海半靠在窗下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衾,手中虽还捏着一卷书,虽是在阅读,可那书籍只是虚握着。
听到脚步声,林如海费力地抬起头,目光起初是涣散的,待看清贾敏身旁那个纤细的身影时,瞳孔猛地一缩。
“玉……玉儿?”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起伏。
“爹!”黛玉也顾不得礼数,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他,指尖触到他臂膀,只觉得嶙峋硌手。
黛玉顺势将三指搭上他的腕间。脉象浮取弦急,沉按却濡软无力,根底已虚,更有一丝躁动不宁的火气盘桓其中。这绝非寻常风寒久治不愈的脉象!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如海兀自喘息着,“这些年,我儿、受苦了……”
黛玉酸楚难言,前世父亲便是这般积劳成疾,撒手人寰,今生难道……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爹,女儿方才在府外……看到保和堂的刘大夫了。”
林如海不明所以,好好的怎么就说起刘大夫来了?
黛玉道:“他死了。就死在巷口,颈间一刀,官府初步断定是劫杀。”
“什么?”贾敏用帕子掩住惊呼。
林如海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抓着薄衾的手猛地收紧,又是一阵猛咳。
“老爷!您别激动!”贾敏连忙上前替他抚背,“这、这怎么会……刘大夫他……”
“他、他才刚还来为我看诊。光天化日,在林府附近劫杀一个大夫?”林如海没有说下去,这不是简单的劫杀。
“爹,您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外面的事,暂且不必劳神。女儿既回来了,总会弄清楚的。”黛玉看着父亲憔悴的容颜,安抚道。
一番叙旧之后,得知父亲最近都在吃不下什么,而且还用刘大夫的药膳方子来进补。为了让父亲能稍进饮食,黛玉亲自去了厨房。
厨房里,管事张嬷嬷正指挥着两个小丫头熬药,见黛玉进来,笑脸迎上来:“大小姐,您怎么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想用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黛玉只淡淡看了一眼,便望向小灶上正煨着咕嘟冒泡的药罐——父亲的药膳。
“我给父亲熬点清粥。嬷嬷你忙自己的就行。”黛玉说着,问了一些物品的摆放便要操持起来,她还不太习惯有人贴身服侍。
张嬷嬷亦步亦趋:“这种粗活怎敢劳动大小姐?奴婢来就好……”
“不必。”黛玉拒绝。
药膳的火候已经差不多,可以闻到这里面除了应对风寒的常见药材,可黛玉嗅到了不该存在的附子的辛辣燥烈之气!
这附子……
黛玉手中的动作一僵,猛地想起,师父闲谈时曾提过,扬州某些黑心药铺,会与豪门内宅的刁奴勾结,用这等慢毒之物,伪装成温补之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耗尽病弱之人的元气!
父亲现在根本就不需要大补!
刘大夫、保和堂、父亲的病、张嬷嬷的殷勤……
黛玉按兵不动,继续手中的事情,将淘好的米倒入小锅,加上清水,放在灶上。
黛玉似想起什么,转向神色紧张、一直盯着她动作的张嬷嬷道,随口一问:“对了,嬷嬷。方才我在外面,听闻保和堂的刘大夫遭了不幸,真是令人心惊。他常来府里给父亲看诊吧?”
“……刘大夫他、真是飞来横祸……”张嬷嬷不敢与黛玉对视。
黛玉看着她这副心虚到极点的模样,不再追问,只是转过身,拿起长木勺,缓缓搅动着锅里渐渐升温的,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越来越清晰。
刘大夫的死,恐怕与父亲的“病”,脱不了干系。
2. 官府办案
伺候父亲喝完清粥睡下,已是月上中天。黛玉随贾敏回到精心为她布置的闺房。
烛火温然,熏着淡淡的暖香,锦被绣褥焕然一新。
贾敏挥退送茶水的丫鬟,拉住黛玉的手,这才敢让压抑了整日的惊恐流露出来,“玉儿,那张嬷嬷、还有刘大夫他们、他们是不是……”
贾敏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猜想。不知道是刘大夫给的滋补方子有问题,还是张嬷嬷真不知情,才会让自家女儿生气的将那鸡汤给倒入盆栽中,并告诉她这大补之物还是少吃为妙。
“娘,”黛玉反手握住母亲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暖她,“您别怕。有女儿在。”
黛玉扶着母亲在窗下软榻坐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娘,您仔细想想,这张嬷嬷,还有她家里,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贾敏捧着茶杯,暖意稍稍驱散了寒意,“她侄子好像是在保和堂当学徒。前些日子,张嬷嬷还求到我面前,说她侄子机灵,想求个恩典,看府里能否帮着说项,让他早日出师。我、我当时只觉得是小事,未曾在意……”
又是保和堂!
“娘,这不是小事。”黛玉道,“刘大夫刚死,父亲病重,府中管事嬷嬷就与这两处牵扯不清。敌在暗,我们在明,步步皆是陷阱。”
贾敏闻言,泪水又涌了上来,“那、那可如何是好?这府里,我竟不知还能信谁。”
黛玉看着母亲无助的模样,眼前恍惚闪过前世的景象——母亲早逝,父亲病故,她孤零零一人寄居贾府,如浮萍无依,那种命不由己的痛楚,刻骨铭心。
没想到上天可怜,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抓住了先机,因提前知道癞头和尚是世外高人,在三岁时便跟随癞头和尚修行,拜他为师父。
在师父的帮助下,如今母亲好好活着,父亲尚在,这便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如今学成归来,如此,她更要自己立起来!
黛玉伸手抹去母亲眼角的泪光:“从明日起,父亲的药膳饮食,由我亲自打理。娘,您也要学。不仅您学,我们还要挑几个底子干净、心思灵巧的小丫鬟,一并教她们。一来,入口的东西放心;二来,这也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贾敏反对道:“这、这如何使得?君子远庖厨,何况你我……”
“娘!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那虚名重要,还是爹的性命、我们林家的安稳重要?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做些药膳调理身子,谁能指摘?更何况……你看看我们现在家还是当初的那个家吗?”
见母亲仍犹豫不决,黛玉又道:“若我们能将这药膳琢磨透了,有了能养活自己的本事,那些魑魅魍魉,又如何能轻易用后宅阴私手段来拿捏我们、断我们生路!”
是了,府中之人竟然敢用大补之物控制自己的丈夫,那何尝不是想要他们林府要亡,贾敏重重点头,,“好!玉儿,娘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娘就怎么做!”
翌日清早,黛玉并未大张旗鼓,只带着母亲和两个从贾敏陪嫁里挑出的、还算信得过的小丫鬟,杏仁和桃枝,在小厨房忙碌起来。
贾敏起初还有些笨拙,但在黛玉轻声细语的指导下,也渐渐上手。
“娘,您看,这茯苓需得碾得极细,融入粥中,才不显颗粒,药性也更能发散。”
黛玉一边示范,一边问,“我瞧着府里如今用度,似乎不如从前?许多摆设都旧了,下人也……”
贾敏叹了口气,一边学着女儿的样子研磨,一边低声道:“你父亲病着,俸禄虽不少,但许多人情往来,田庄铺面的收益,如今都是你二叔在帮着打理。他说你父亲需要静养,不宜劳神,便都接了过去。起初还好,近半年,送到我手上的银钱是越发少了,问起来,总说是年景不好,或是需要打点。府里的用度,也是一减再减。”
她顿了顿,失落道:“你看,现在的下人们最是势利,见你父亲病重,我又……忙着照顾了你爹,你二叔那边出手又大方,自然就……连我房里的份例,有时都敢克扣拖延。那张嬷嬷,便是你二叔家的举荐来的,平日里在我面前还算恭敬,背地里……唉。”
正说着,一个粗使丫鬟端着洗好的红枣进来,脚步有些重,将水溅了些在地上,却只是随意地用脚蹭了蹭。
黛玉看了一眼,没说话。另一个帮着烧火的婆子,眼神时不时瞟向她们这边。
真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黛玉心中冷笑,父亲尚在,这些人便已如此,若真有个万一……
“砰砰砰”林府门前的宁静便被一阵嘈杂的叩门声打破。
来的是扬州府衙的一名刑名师爷,姓钱,带着几个做派的捕快。
那钱师爷约莫四十岁年纪,四方脸的面皮微白,留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不苟于笑,带着几分精明。
被小厮带到前院的偏厅等候,态度说不上恭敬,倒有几分公事公办的敷衍。
贾敏强打着精神出来应对,黛玉不放心,便跟在母亲身侧。
钱师爷远远见林家母女走过来,略一拱手,算是见了礼,开门见山道,“林夫人,昨日贵府附近发生命案,死者是常来府上看诊的保和堂刘大夫。知府大人甚是关切,特命在下前来询问几句。”
贾敏稳住心神,吩咐下人端来茶水与点心,便按照与黛玉商议好的说道,“刘大夫仁心仁术,遭此横祸,我们亦是痛心。他昨日确曾来为外子诊脉,约是午前时分离开的,之后府中便无人再见过他。也不知怎会遭此不幸?”
贾敏刚坐在主位上,便见钱师爷大剌剌地在客座坐下,随手拿起丫鬟端上来的核桃酥,毫不客气地捏起一块便吃了起来。
咀嚼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有些刺耳,末了他才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悠悠地道:“据现场勘查,似是劫财害命。不过嘛……”
钱师爷在贾敏和黛玉脸上逡巡,“刘大夫是在离开贵府后,于百步之内遇害。不知他昨日为林大人诊脉时,可有何异常?或是与府上之人,有过什么龃龉?”
黛玉眼角余光瞥见随钱师爷来的那两个捕快,虽未说话,双手抱胸,眼神不善地打量着四周,姿态倨傲,仿佛只要钱师爷一声令下,便会立刻拿人。
一大早便带着捕快上门,态度如此轻慢,登堂入室如同进入林家,言语间毫无对巡盐御史府邸的敬畏。
父亲尚在病中,这些人便已如此作态,难道在二叔林如江的打理下,林府在外人眼中,当真已沦落至此,可以任人拿捏了吗?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审问!话里话外,竟将嫌疑往林府身上引!
贾敏何曾受过这等隐含污蔑的盘问,被这样的仗势一吓,脸色一白,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黛玉心中怒意翻涌,将刚刚沏好的铁观音推到贾敏面前,“娘,您这茶泡得刚刚好,先喝口润润喉,莫急。”
黛玉在杯壁上轻轻一点,示意母亲稳住心神。贾敏接过茶杯,汲取着那一点暖意。
黛玉转过身,迎上钱师爷轻蔑的目光:
“钱师爷此言差矣。刘大夫是家父信赖的医者,仁心仁术,林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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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敬重有加,感念其辛劳尚且不及,何来龃龉?他昨日为家父诊脉开方后,便言说另有病家等候,匆匆离去,言行并无任何异常。”
“倒是师爷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朝廷钦点巡盐御史的官邸附近,歹徒公然行凶劫杀,这伙贼人,未免太过猖獗,视王法如无物!知府大人治理扬州,素来有清明之声。如今辖下竟出了这等骇人听闻、近乎挑衅官府威严之事,想必知府大人此刻也是忧心如焚,定会督促属下,全力缉凶,以安民心,以正视听吧?”
钱师爷被黛玉这番连消带打说得一愣,若他再纠缠不清,便是不识大体,甚至是对知府能力的质疑。
他真是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林家小姐,言辞竟如此犀利。
他咳两声,放下手中的酥饼,神色间那点倨傲收敛了不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林小姐说的是,知府大人自是重视。只是,查案讲究证据,如今线索寥寥,少不得要各处问问。”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钱师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为了刘大夫的案子?”
来者正是林家的二老爷,林如海的族弟林如江,带着两个小厮,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看也未看贾敏和黛玉,径直走到钱师爷面前,熟稔地拱了拱手。
钱师爷见到他,原本难看的脸色添上了光彩:“哎呦,是二老爷。可不是嘛,奉命来问问情况,打扰林嫂子和小姐了。”
“诶,钱师爷这是哪里话,配合官府查案,是我等本分。”林如江说着,这才像是刚看到贾敏和黛玉一般,敷衍地点点头,“嫂嫂和侄女也在。”
他又转向钱师爷,低了些声音,熟络道:“我大哥病重,府中事务繁杂,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师爷多多包涵。这案子、唉,真是飞来横祸,还望府尹大人和师爷多费心,早日抓到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才是。”
钱师爷连连点头:“二老爷放心,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黛玉冷眼看着自家二叔俨然以林府主事人自居,与官府之人打得火热。
那钱师爷对母亲和自己,是表面客气实则轻视。
……哼,这一切,都无不例外地印证了她的判断:
刘大夫的死,林家被自家族亲架空权势、孤立。在外人眼中,病重的父亲已然失势,林家这棵大树,已是风雨飘摇,而这位二叔,恐怕早已与外界有了诸多“不便言说”的往来。
钱师爷又敷衍地问了几句,便带着人告辞。林如江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外,言谈甚欢。
待他返回偏厅,贾敏忍不住开口道:“二弟,这官差来得蹊跷,问话也……”
林如江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嫂嫂多虑了。官府办案,例行询问罢了。大哥病着,这些琐事就不必让他烦心了,交由我来应对便是。”
他说着,看着黛玉道:“玉儿刚回来,还是多陪陪你母亲,安生些好,外面的事,少掺和。”
说完,他便背着手,径自离开了。看着林如江扬长而去的背影,贾敏气得身子微颤,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颓然坐下,喃喃道:“你二叔他、他如今是越发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黛玉扶住母亲的手臂,“娘,看清了么?这便是我林府如今的处境。若我们再不振作,只怕这府里,再无我们母女立锥之地。”
偏厅外几个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仆妇,黛玉横眼扫过,那几个仆妇立刻缩回头去。
必须先清理门户,整顿家风了。黛玉心想。
3. 整顿家风
时光匆匆,黛玉回家已有五日。
这日黛玉亲自为父亲熬煮的淮山枸杞药膳粥,需要一味品质上乘的淮山。
她命人去库房取,回来的小丫鬟支支吾吾,说库房里好的淮山都用完了,只剩下些品相不佳的次货。
黛玉道:“既如此,我便亲自去库房看看。”
到了库房,管理药材的张嬷嬷不在,只有两个小丫头守着。
黛玉径直走向存放淮山的柜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只剩下些发黑、粗劣的边角料。但她目光一转,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麻袋上,袋口未曾扎紧,露出里面白皙饱满的顶级淮山片。
“这是什么?”黛玉指着那麻袋问。
小丫头吓得脸色发白,嗫嚅道:“这、这是张嬷嬷吩咐留着的,说、说是另有用处。”
另有用处?黛玉心下冷笑。
她早让杏仁暗中留意,这张嬷嬷近日常常偷偷将府里的好东西,尤其是名贵药材和食材,通过后门运出去,想必就是“孝敬”给她那在保和堂当差的侄子,或是另做了人情。
不多时,张嬷嬷匆匆忙忙赶来,“大小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缺什么吩咐一声便是。这淮山、唉,真是不巧,好的前几日都用完了,这些是留着以防万一的,品相也不好,不敢给老爷用。”
黛玉若有所思,问道:“嬷嬷,我昨日清点小厨房,记得还有一包上等枸杞,怎么今日也不见了?”
张嬷嬷在库房寻找了一遍,恍然道:“回大小姐,那枸杞前日二老爷那边说宴客要用,老奴便让人送过去了。”
“哦?送给二叔了?”黛玉看不出喜怒,“可我方才遇见二叔房里的采买,他正抱怨说今日要亲自去市集采购宴客用的枸杞呢。嬷嬷,这枸杞、究竟去了何处?”
张嬷嬷在沉默的气氛中,顶着压力,额头似有冷汗冒出,用衣袖擦着额头,还想狡辩:“许是、许是记错了,或许是放在别处。”
“记错了?”黛玉不与她虚与委蛇,“我看你不是记错了,是胆子太大了!克扣主子药用食材,中饱私囊,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她猛地将那一袋顶级淮山给提溜起来,气势如虎,吓得张嬷嬷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杏仁!”黛玉唤道。
早已候在门外的杏仁应声而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正是那包“失踪”的顶级枸杞,以及一小盒同样被张嬷嬷私藏起来的血燕。
“姑娘,这是在张嬷嬷儿子家中搜出来的,人赃并获!”杏仁朗声道,将东西呈上。
围观的仆役们一片哗然,暗暗心惊于这位刚回来的大小姐手段竟如此雷厉风行。
贾敏闻讯赶来,看到眼前情景,怒喝道:“张嬷嬷!我林家待你不薄,你、你竟敢……”
张嬷嬷磕头认错:“夫人饶命!大小姐饶命!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是老奴该死。求夫人、小姐开恩呐!”
黛玉本就想要杀一敬猴整顿家风,怎么会放了这个吃里扒外,不尊重自家人的张嬷嬷。
她宣布道:“即日起,所有库房钥匙、对牌,一律交由母亲掌管。各处用度,皆需母亲点头,详实记录。若有再犯,绝不轻饶,一律发卖!”
这话一出,张嬷嬷抱着着黛玉的腿不放,哀嚎不绝入耳,黛玉视而不见,看着库房内外所有噤若寒蝉的仆役。
“你们今日都看见了!林家是待下人宽厚,但绝非软弱可欺!父亲病重,尚有母亲与我主持中馈!谁敢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克扣用度,中饱私囊,张嬷嬷便是下场!”
黛玉立威当场,仆役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再有丝毫怠慢之色。
黛玉将刚才收缴的一串钥匙放入贾敏手中,道:“娘,这个家,需要您来撑起来。”
*
当天夜里,忙了一整天的林如江才回府,听下人禀告了张嬷嬷之事,脸色阴沉。
他寻到黛玉房中,连通报都省了,推门而入。
屋内,黛玉正就着一盏清茶,用着一碟刚出笼的明月楼招牌点心——芙蓉玉露糕。
糕点做得极精致,软糯香甜,是杏仁特意买回来给黛玉尝鲜的。
见林如江怒气冲冲进来,黛玉脸色也沉下来,她放下银箸,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
“二叔回来了?可用过晚饭了?这是明月楼新出的芙蓉糕,味道尚可,二叔若不嫌弃,尝尝看,消消气。气坏了身子,还怎么帮着我们打理外头的生意呢?”
林如江被黛玉这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噎得一怔。暗道:眼前这个侄女,根本就不像她外表单纯可欺。
想他当初能接手府外事务,一是仗着兄长病重,贾敏一介女流不懂经济仕途。二是打着“为兄长分忧”的旗号,一步步将田庄、铺面的管事换成自己的人。
若兄长一旦……这林家的家产,不说全部但至少大半能落入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这个离家十五年的侄女一回来,就敢直接动他安插在内宅的人。
张嬷嬷虽只是个厨房管事,但是他监视正院、克扣用度,拉拢的下人的重要棋子。
“玉儿!”林如江摆出长辈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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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张嬷嬷纵有不是,也是府里的老人,更是我当初请来帮忙的。你要处置,也该先问过我的意思!如此手段,岂不是让底下人寒心?再说,你一个姑娘家,刚回家就插手这些俗务,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黛玉将玉露糕递到林如江的面前,“二叔试试这个还挺好吃的,我这不也是为了二叔好。”
嗯?林如江不明所以,但是见自家侄女还端着糕点,只好伸手接过。
黛玉笑道:“正因张嬷嬷是二叔请来的,侄女才更要严加管教,以免她行事不端,坏了二叔的名声,让人误会二叔用人不明。至于寒心……忠心办事的,林家自然不会亏待。但吃里扒外、欺主昧下的,若不严惩,岂不是让所有恪尽职守的下人都寒了心?这道理,想必二叔比侄女更明白。”
林如江吃着糕点,差点噎着,咳嗽了几下。
一旁的丫鬟忙递过来茶水,黛玉从茶托中端出出茶来,一闻是观音茶,送到林如江面前:“二叔慢点,我并不是说二叔是非,但是二叔说侄女不该插手俗务,可这林府,终究是姓林,当家作主的是我父亲。因为父亲病重,母亲需全心照料,才劳烦二叔辛苦帮忙,侄女心中感激不尽。”
黛玉继续道:“如今我既已回来,自然该为母亲分忧,学习料理家事。二叔在外奔波辛苦,侄女看在眼里,也实在不忍。不如这样,外头那些田庄、铺面的总账目,以及对牌钥匙,日后便交由母亲核对掌管。二叔也好轻松些,只需从旁协助,专心应对外面的人情往来,岂不两全其美?”
林如江脸色铁青,刚喝进口的茶水也吐回茶杯中,哐当将茶杯置在桌面上。
他没想到自家侄女如此难缠,刚想反驳,见一旁的嫂嫂站了出来,显然已是和女儿站在了一处。
他这才想起,这位嫂嫂出身荣国府,什么阵仗没见过?之前不过是心系丈夫,无心争斗罢了!
若此刻他强硬反对,便是公然挑衅兄长的家主地位,撕破脸皮,于他名声有碍,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毕竟,名义上,这林家的一切,还是林如海的!
“这也太突然了。”林如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今日这亏是吃定了,张嬷嬷是保不住了,连财权也要被收回大半。“不如这样,这些日子,玉儿你就在一旁看着,我带你熟悉一下。”
至于为张嬷嬷求情的话,他自是再也不敢提了。
“那多谢二叔教导。”黛玉客气道。这不过是二叔的拖延计罢了,她早已想好趁此机会从中寻查到出二叔的背后究竟是何势力,敢让他如此的有恃无恐。
4. 管家理事
庭院中的芭蕉叶上还滚动着未晞的露珠。晨风穿过雕花窗棂,拂动内室的纱帘。
黛玉一早便到了父母房中,将自己欲跟随二叔学习管理家事的想法细细说了。
林如闻言,蜡黄的脸上难掩惊诧与忧色,“玉儿我林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不至于要你一个闺阁女儿抛头露面,去沾染那些俗务。女儿家的,在家做些女红,读读书,安稳度日便好……”、
他观念传统,实在难以想象自己那如珠如宝、体弱多病的女儿,要去面对账册与商贾之事。
贾敏在一旁,想起昨日她处置张嬷嬷的果决,以及那碗被倒掉的“补汤”,心中虽也担忧,却更多是信任与支持。
贾敏替丈夫揉背,“老爷,玉儿她……”
黛玉坐到父亲榻边,道,“爹,您放心。女儿在山上随师父修行,学的本就不是寻常闺阁之道。师父常说,修行并非避世,而是入世。需得遍尝人间烟火,体悟世情冷暖,方能磨砺心性,这叫做沾生气。女儿不会女红,只会辨识百草,通些医理,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如今家中事务繁杂,母亲又要照料您,女儿既已回来,为您和母亲分忧,师父若知,也必是赞同的。”
在这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女子尤重内闱的时代,黛玉的想法和行为无疑是惊世骇俗的。
林如海看着女儿,她眉眼间的神采,确与寻常闺秀的柔顺腼腆不同,多了几分山野清气与洞明世事的通透。
他想起那癞头和尚当年带走女儿时说的“机缘”,心下黯然,只觉亏欠女儿良多,如今她既已回来,只要她开心,便由着她去吧。
他终是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既有此心,便随你吧,只是莫要太过劳累。”
得了父亲默许,黛玉便当真跟在林如江身后,开始了“学习”。
林如江心下懊恼,昨日不过是一时权宜的客套话,谁知这侄女竟打蛇随棍上,如此认真。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教导”之责,心下却打定主意要让她知难而退。
这日清晨,黛玉带着丫鬟杏仁到了外书房。
杏仁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比甲,见到林如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安静地站在黛玉身后。
林如江存心刁难,并未在敞亮的外书房正厅,而是将她们引入旁边一间充作账房的狭窄耳室。
室内光线晦暗,仅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弱天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和纸张受潮发霉的气味,让人浑身不适。
他指着墙角那几乎堆到房梁下落满灰尘的账册,皮笑肉不笑地说:“玉儿,管家理事,先得懂账。这些是近三年的总账、细分账,你既有心,便先在此熟悉熟悉吧。”
他料定一个在山上清修、弱不禁风的女子,面对这如山的、枯燥泛黄的账册,不出半日便会头晕眼花,甚至被这污浊空气引得旧疾复发,届时自然知难而退。
黛玉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绫衫,外罩一件湖蓝色比甲,身形愈发显得纤细。
她只是略看一眼那账册封皮上标注的年份铺名,这些不过是前世贾府中的十分之一而已,还不算困难。
她对杏仁低声吩咐了几句。杏仁点头,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包裹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细棉布铺在靠窗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书案上,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紫铜手炉,塞到黛玉微凉的手中,轻声道:“姑娘,这里阴冷,您捂着些。”
黛玉被杏仁贴心举动弄得一愣,也不好驳了她的好意,便收过来,原本以已经习惯了清冷,如今被暖炉一熏,身心暖暖的。
杏仁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在黛玉身周扇了扇,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缓缓散开,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霉味。
做完这些,杏仁才转身,对着面露不耐的林如江和那位眼神奸诈的老账房福了一礼,“二老爷,账房先生,我们姑娘身子弱,受不得寒湿之气,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见对方礼数周全,不卑不亢。林如江哼了一声,不好说什么。
黛玉吩咐道:“杏仁,去我书房,将第三格抽屉里那本蓝皮封的《山中杂记》,连同我昨日看的那几本《九章算术》、《货殖列传》注疏一并取来。”
杏仁应声而去,脚步轻快。
等待期间,黛玉并未闲着。她走到那堆账册前,快速掠过书脊上的标签,心中已对林府产业的构成和账目堆积情况有了初步了解。
不多时,杏仁抱着几本书回来。
黛玉接过那本《山中杂记》,当众翻开。林如江及一旁侍立的老账房出于好奇,伸颈一看,俱是一愣。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某项生意的各项收支明细——某年某月某日,购粳米多少斗,支银几何;售出清粥多少碗,得钱几文;柴火、碗筷损耗几何;甚至连阴雨、酷暑天气对客流的影响,都做了详细的标注与趋势分析。
其条目之清晰,算法之独特,考量之周全,让那算了半辈子账、自诩见多识广的老账房都暗自咋舌,心道这还以为是什么闺阁宝囊,分明是一本极其专业、足以作为范本的经营日志!
黛玉将《山中杂记》与《九章算术》等书并排放置,然后才从林府那堆旧账中,抽出了锦缎庄近三年的账册,拍去灰尘,与自己的手札并排放置。
她抬眼看向面色已有些脸色僵硬的林如江,“二叔,侄女在山上随师父行医问药,闲暇时也研习些数理经济,略通皮毛。方才我略翻了翻这旧账,发现一有趣之处。您看,三年前,锦缎庄的年利与去岁相差无几。”
林如江没料到自家侄女小小年纪的,还会翻旧账,而且看的这么仔细,暗道:失策了。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站的更恭敬了些。
黛玉又道“可侄女记得,三年前江南织造正值鼎盛,苏杭一等绸缎的价格,比现今要高出三成不止。如今据我所知,生丝、人工成本未见明显下降,售价反而跌了,利润却能奇迹般持平……这其中的关窍,侄女实在好奇。是铺子经营有方,成本控制得宜?还是……别有缘由?不如,二叔今日便从这锦缎庄的账目开始教起?侄女正好带着《九章算术》,可与二叔和这位账房先生一同演算推敲。”
林如江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有如此功底,心思缜密、眼光毒辣至此,一眼便看出了账目中最经不起推敲的命门!
这锦缎庄的账,正是他虚报成本、做高支出、中饱私囊最多的地方之一!她竟然还要当场演算?
那老账房更是后背发凉,看向黛玉的眼神已带上了惊惧。
林如江连忙干咳两声,抢一般从黛玉手边合上账本,强笑道:“咳咳,玉儿果然聪慧,竟还精通数理。只是、这些陈年旧账,盘根错节,牵扯众多,仓促之间哪里理得清?罢了罢了,光是看账也无趣,还伤眼睛,二叔看你脸色也不太好,莫要累着了。走,二叔今日带你去各处铺面实地看看,那才是正经,比在这屋子里空对账本强多了。”
他半劝半拉地将黛玉带离了这间让他如坐针毡的账房。杏仁见状,将黛玉的东西收拾好,紧跟而上,心中对自家姑娘的敬佩又深了一层,姑娘单凭寥寥数眼和几句话,就让二老爷如此失态!
林如江带着黛玉,来到了林家最大的那间“林氏绸缎庄”。
绸缎庄铺面位于扬州城繁华地段,三开间的门脸,装潢气派。
铺面胡管事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几个伙计在门口迎候,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二老爷,大小姐,您二位大驾光临,快里面请!”胡管事躬身将人让进内堂,吩咐伙计上茶。
内堂布置雅致,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茶点和上好的龙井。杏仁机不动声色地用自带的白银试毒针在茶水和点心上轻轻探过,确认无恙后,才对黛玉点了点头,侍立在她身后,观察着四周。
林如江见状面子虽然有些过不去,但是也不好过多指责什么,他在主位坐下,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对胡管事道:“胡管事,大小姐如今开始学着料理家事,你便将铺子里近来的情况,拣要紧的说说吧。”
胡管事汇报起来:“回二老爷,大小姐,近来铺子里生意……尚可,尚可。多是些老主顾关照,流水还算平稳。只是这利润嘛,您也知道,如今行情如此,竞争激烈,也就是勉强维持。”
黛玉端坐着,听着胡管话语含混,避重就轻,俨然一副“此间事由二老爷做主,大小姐您听听就好”的姿态。纤细的手指捧着温热的茶杯,并未饮用。她平静地扫了眼胡管事,又缓缓移向堂外陈列的绸缎,并未打断他。
直到胡管事汇报完毕,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黛玉才放下茶杯,“有劳胡管事。方才我进来时,见靠里那架子上,有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色泽极正,只是……似乎积了层薄灰,可是伙计们疏忽了存放?”
胡管事一愣,没料到大小姐会问这个细枝末节,回答道:“大小姐好眼力。只是……这软烟罗价格昂贵,寻常人家买不起,问津者少,故而摆放得久了些……”
黛玉“哦”了一声,“既然问津者少,为何我方才粗略翻看账册时,看到去年此类高端绸缎的进货量,反比前年增加了两成有余?胡管事,这……莫非是贵铺独特的经营之道?明知其滞销,仍要大量囤积,是为了奇货可居,等待价格飞涨?还是……采买环节上,另有‘行规’?”
胡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住,求助般地看向林如江,支支吾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如江心中暗骂胡管事蠢笨,勉强笑了笑,打圆场:“这个玉儿啊,采买之事复杂,有时也是为了维持与供货商的关系……”
“原来如此。”黛玉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看向桌上那碟制作精巧的荷花酥,对身后的杏仁柔声道,“杏仁,这点心看着倒是不错,明月楼的点心,如今是扬州各家商铺待客的标配了么?”
杏仁心领神会,上前道:“回姑娘,正是呢。看来明月楼的点心不但在达官贵人中风行,连各家商铺也都爱用他家来充门面呢。”
黛玉道:“二叔,看来侄女要学的东西,确实还很多。不仅要懂看账,还得懂这采买的门道、库存的管理,甚至连这扬州城里的点心往来,似乎也藏着学问呢。下一处,我们去米铺看看吧,想必又有不同的行规要请教。”
她语气带着一丝少女的好奇,但听在林如江和众管事耳中,如同敲响了警钟。
林如江心中惊怒交加,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各铺面的巡查下来,黛玉虽未从叔叔手中夺回大权,但在林家这些产业管事心中立下了不容小觑的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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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成了各管事眼中不敢糊弄的存在。
与此同时,在林府内宅,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自黛玉归来,亲自为父亲调理饮食,林如海那缠绵病榻、日益沉重的趋势却被稳稳遏住。咳嗽减轻了些,夜里能安睡几个时辰,偶尔能在天气晴好时由人搀扶着在院中略走几步。
丈夫病情的好转,贾敏对黛玉的能力更是信服。她振作精神,借着处置张嬷嬷的余威,在黛玉从旁指点下,将后厨牢牢抓回手中。
所有食材采买、药膳熬煮,皆由她信得过的丫鬟亲自经手,再不许外人随意插手。
林府内院,风气为之一清,虽外有风雨,内里渐渐有了主心骨,府中事务恢复了井井有条。
没有了后顾之忧,黛玉做起事情来更加的卖力,常常埋头干活。
这日午后,黛玉看罢账册,便带着杏仁乘马车出门,只说要去各处铺面亲眼看看。
行至书院街附近,她特意吩咐车夫在街角停下。
“姑娘,不是说要去看绸缎庄吗?怎么在这里停了?”杏仁扶着黛玉下车,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这条相对清静的街道。
黛玉目看向不远处一间门面狭小的店铺,门楣上“济仁堂”的匾额已有些褪色。“既然到了附近,顺道看看这家药铺。账上显示这里已许久没有像样进项了。”
主仆二人走近药铺,与其他铺面至少表面光鲜相比,这里透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衰败。门可罗雀,唯一的伙计靠在柜台后打盹,药材柜落满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药草的气息。
正当黛玉蹙眉打量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玉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黛玉回头,见林如江带着两个随从正从街对面走来。
杏仁行礼后解释道:“二老爷,姑娘正在巡查各家铺子。听说这济仁堂经营不善,顺路过来看看。”
林如江恍然点头,他今日来书院街,本是要与保和堂的新来的大夫在附近的茶楼密会,没想到竟撞见黛玉在此。
这丫头,该不会查到什么了吧?
“二叔也是路过?”黛玉问道。
“啊,是。”林如江收敛心神,“正要往前面茶楼会见一位老友,远远瞧着像是你。既然碰上了,二叔陪你看看也好。”
也不知道是最近的接连打击让他臣服了不少,他顺势做出长辈关怀的姿态,陪着黛玉走进济仁堂。
“二叔,”黛玉看着空荡荡的堂内,“我记得家中产业里,这济仁堂虽小,但因守着几家书院,往年光是供应学子们的清心祛火茶、安神香囊,进项也还稳定。如今怎地萧条至此?”
林如江叹了口气,“玉儿你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自从对街开了那家‘保和堂’,他们资金雄厚,药材齐全,坐堂大夫名气又大,咱们这济仁堂……唉,实在是争不过啊。”
杏仁快人快语道:“姑娘,奴婢记得前年随夫人来上香时,还见这铺子里有不少书生在买提神醒脑的香囊呢。这才两年光景,竟败落至此?”
黛玉欣喜地看了杏仁一眼,这丫头果然机灵,适时地提供了佐证。
林如江暗骂这丫头没有规矩,主人家都不发话,她说什么,强笑道:“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黛玉暗自好笑,争不过?怕是有人根本不想它争!这济仁堂位置佳,靠近消费稳定的书院区,底子干净,若能用心经营,何至于此?
两人的对话惊醒了还在打盹的王掌柜,他慌忙迎上来,一边招呼着不知道去哪儿鬼混回来的伙计,一边上前听候吩咐。
黛玉对这个午后还能睡得像头猪的掌柜没个好脸色,杏仁察言观色,脆声道:“王掌柜,我们姑娘问话,你要如实回禀。”
王掌柜一个激灵,连连称是。
黛玉道:“王掌柜,从明日起,闭店三日,彻底清扫,所有药材重新盘点、晾晒、分拣。若有霉变虫蛀,一律登记造册,报于我处。”
林如江眉头紧锁,不满道:“玉儿,你这是做什么?无故歇业,损失岂不更大?”
杏仁机灵接话:“二老爷,我们姑娘方才看了账册,这铺子已经三个月净亏十五两银子了。若是继续开着,怕是亏得更多呢。”
黛玉对杏仁越看越满意,当真是个宝,转向林如江,道:“二叔,这铺子既已不赚钱,关门整顿,有何损失?父亲病中正需调理,我在师父那儿学了些药膳方子。这济仁堂正好可以辟出一隅经营药膳,一来为父亲试膳,二来试条新路。即便不成,也好过如今这般半死不活。”
黛玉这番话,于公于私都占尽道理,更抬出“为父亲调理”这顶大帽子。林如江就算有意见,也无从反驳。
林如江咬着牙道:“既然你一片孝心,那、这济仁堂便交由你打理。只是府中公账上,可没有多余的银子给你折腾。”
黛玉淡然道:“二叔放心,侄女自有分寸,绝不会动用公中一文钱。”她早年经营粥铺,加上师父所赠之物,自有体己。这济仁堂,她要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杏仁对王掌柜吩咐道:“掌柜的,还不谢过小姐给你这重整旗鼓的机会?”
王掌柜这才如梦初醒,连连作揖。
林如江看着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心知自家的产业算是被黛玉给慢慢蚕食了。
5. 重整旗鼓
接手了济仁堂后,黛玉几乎住在了济仁堂。
她雷厉风行,先是自掏腰包,将铺面修缮一新,辟出雅致的药膳区。接着,她亲自带着杏仁、桃枝,严格按方选料、炮制。她深知口碑的重要,第一批药膳,她并未定价,而是免费赠予附近书院那些熬夜苦读、常有小恙的寒门学子,以及几位与林家交好、深知林如海人品的乡邻。
药膳效果出奇的好。
一位老秀才多年的咳喘饮了川贝雪梨汤后大为缓解;一位夫人用了黛玉特调的阿胶糕,面色红润了许多……口口相传之下,不过半月,“济仁堂有位林小姐,药膳手艺堪比御厨”的名声便悄悄传开了。
这日,黛玉正在后堂核对新一批茯苓的成色,王掌柜急匆匆进来,面色惶恐:“小姐,不好了!保和堂的汪管事带着几个人来了,说……说咱们的药膳吃坏了人!”
黛玉蹙眉,心道:来了,老狐狸终究藏不住尾巴。
她气定神闲走到前堂,只见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正捂着肚子哀嚎,旁边一个妇人哭天抢地:“就是喝了你们这什么劳什子养生汤,我当家才上吐下泻!你们这黑心店,赔钱!”
那保和堂的汪管事,贼眉鼠眼,阴阳怪气道:“林小姐,早就劝过你们,药膳不是谁都能做的,须得名医坐镇。你们济仁堂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就敢胡乱给人吃东西,如今出了事,看你们如何交代!”
店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黛玉走到那汉子面前,仔细观察他的面色、舌苔,又拿起他带来的、喝剩的汤盅嗅了嗅。随即,她抬眸,横眉道:“汪管事,你说这是吃了我家药膳所致?”
“难道还有假?”汪管事被反问,反而底气不足。
“好。”黛玉转身,对王掌柜吩咐:“去,报官。”
汪管事一愣:“报官?”
黛玉道:“自然要报官。第一,这人面色虽黄,却非病态,指甲缝里带着泥垢,更像是故意涂抹。他舌苔厚腻,伴有口臭,是积食已久,绝非一碗清淡的养生汤能致。第二……”
黛玉举起那汤盅,“这汤里的药材,与我济仁堂所用的,色泽、气味均有细微差别,尤其是这黄芪,我用的乃是精品,断面金盏银盘明显,而这盅里的,只是普通北芪。有人偷梁换柱,栽赃陷害,难道不该请官府明察?”
听完黛玉的一顿头头是道的说辞之后,那汉子和妇人脸色顿时煞白。毕竟他们本身就不干净。
黛玉不待两人如何反应,又道:“此外,我济仁堂每售出一份药膳,皆有记录,何人何时购买,用的是何种方子,一清二楚。这位大哥,你说你是昨日买的汤,可否将单据拿出来对一对?若对不上,那便是诬告,按律,可是要反坐其罪的!”
那汉子一听要坐牢,瞬间就不淡定了,不过是损失一些银钱罢了,他可不想把自个儿搭进去,浑身一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汪管事见势不妙,刚想溜走,却被黛玉叫住:“汪管事留步。保和堂乃是扬州药行翘楚,想必最重声誉。今日之事,众目睽睽,还请您做个见证,待官府来人,一同厘清真相,也好还我济仁堂一个清白,免得……坏了整个扬州药行的名声。”
汪管事被黛玉一番话架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色阵青阵白,冷汗涔涔。
他本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个下马威,却没料到对方如此杀伐果断,心思缜密,反将了他一军!
之前喊疼的汉子又开始嚷嚷道说“好了,不用报官”,而那妇人也说“可能吃错了别的东西”一番闹腾下来,也不顾汪管事那吃人的眼神,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地跑了。没有了人证,汪管事也摸着鼻子灰溜溜地遁走。
经此一事,济仁堂和林家大小姐黛玉的名声不降反升,慕名而来者更多。
黛玉趁势推出了几款针对不同体质的高阶药膳,价格不菲,却供不应求。济仁堂的流水,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黛玉的心思并不全在赚钱上。通过打理药铺,她接触到了药材行的许多人,也听到了更多关于保和堂的消息。
她得知,刘大夫死后,保和堂表面由他儿子接手,实则大权早已旁落到那位汪府荐来的汪管事手中。
保和堂如今进的药材,多来自汪家控制的渠道,价格虚高,品质却参差不齐。让她心惊的是,有相熟的药商悄悄告诉她,保和堂近几个月,似乎在暗中大量收购几味炼制并不常见的药材!
该不会又要有什么小动作,黛玉站在济仁堂的后院,看着晾晒的药材,心中愈发沉重。父亲的病,二叔的野心,保和堂的异常……
黛玉心绪如潮。
一日找不出真凭实据将幕后之人揪出,这林府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一切的开端来源于保和堂,那从源头看看,寻找突破口。
黛玉索性按照山中的习惯,方便行事,换了身青布男装,用布条束起长发,趁着月色翻进了保和堂后院。
这院子倒是别有洞天。
假山层叠,一方清池映着月色,曲径通幽处还栽着几株罕见的药草。
这般精致的布置,哪像寻常药铺的后院?
她正暗自诧异,脚下不慎碰着一块松动的假山石。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竟塌陷下去!
危急关头,她想起在山上被那癞头和尚逼着练的轻身功夫,足尖急点,凌空跃起,险险落在旁边草丛里,只是落地时收势不及,颇有些狼狈地扑倒在地。
“这保和堂果然有鬼...”黛玉拍着满身草屑暗忖,“好好一个药铺,设这么多机关作甚?”
此时护院们已被惊动,火把的光影从廊下涌来。
黛玉正欲纵身跳进池塘避难,忽听后院角门吱呀轻响,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年轻伙计低头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粗布短打沾着药渣,推车的姿态熟练自然,可那双眼睛在月色下过于美丽,让人忍不住陷入期间……有些眼熟?!
是他?那个青衫书生!
是她!那个看破七日醉的姑娘!
阿真今夜来此,正是怀疑刘大夫之死与七日醉有关,想从保和堂内部寻找线索。眼见黛玉遇险,他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认识的。”阿真低声道。
黛玉见对方已抢先一步,一只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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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巧能制住了她的动作,挣脱不得。
四目相对间,阿真朝她摇头,目光扫向车上堆满的麻袋。
晒干的药材散发出清苦的香气,在夜风中清醒了黛玉的头脑,此时还不是相斗的时刻。
脚步声渐近,火把的光影已映上假山。
黛玉已无心他想,一个利落的翻身滑入车中。
阿真手法娴熟地将几个松软的麻袋堆叠在她藏身之处,既作了掩护,又留出透气的空隙。
护院们举着火把疾步而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阿真赔着笑脸迎上前:“几位爷,小的是仁济药铺的伙计。掌柜的让送些新到的甘草,说明早急用……”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塞过去,“您看,这是库房管事特意给的钥匙。都怪小的不懂规矩,闹出这么大动静。”
护院掂了掂手中的铜钱,又查验了送货单,见无破绽,便挥挥手:“以后小心些,送货记得走正门。”
阿真点头称是,待脚步声远去,便将车推到柴房旁的阴影里。
黛玉从车中轻盈跃出,二人闪身躲进柴房。
昏暗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映照出彼此的轮廓。
黛玉这才看清对方,这人虽作伙计打扮,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阿真也在打量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明明身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那份灵秀。
“姑娘好身手。”阿真眼中含笑,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一个水囊出来:“先喝口水定定神。”
黛玉不接,突然伸手探向他耳后。指尖触到面具边缘的刹那,伙计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迅速染上绯色。
这姑娘怎么……怎么这般大胆!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竟全然不顾,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彼此彼此。”黛玉轻笑,就着他的面就开始上手体验他面具的质感,暗道这面皮还真是不错,若是不仔细看,还当真发不出这里面的秘密,道:“你这易容术,倒是比我的女扮男装高明些。”
阿真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垂,“保和堂的水很深。姑娘若是为了查林大人的案子…….”
黛玉眸光一凛:“你怎知我是为了家父?”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抿住了唇,这不就成了自打自招了吗?
阿真见她戒备,反而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姑娘莫怪。扬州城谁不知林小姐三岁上山学艺?那日姑娘在巷口,一语道破七日醉,验尸手法精妙。今夜又出现在这保和堂……在下若还猜不出姑娘所图,岂不是愚钝?况且,在下追查七日醉多时,姑娘要找的张嬷嬷侄子,恰是保和堂药库学徒,或许……能问出些你我皆想知道的线索。”
黛玉心头一震。此人不仅知道她的身份,竟连她今夜来寻张嬷嬷侄子都猜到了?他口中的“七日醉”与自己所查之事,果然有交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与一个年轻男子的嘟囔:“……姑母也真是,自己手脚不干净被拿了,倒连累我在保和堂待不下去……那汪管事说了,让我今晚收拾东西去城西……”
两人对视一眼,得出相同的判断——就是他!
6. 合作愉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小学徒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不待他抬头,黛玉已如鬼魅般闪至门后,“砰”地一声将门闩落下。同时,阿真身形一动,已封住学徒退路。
学徒惊骇抬头,还未看清,黛玉的指尖已点在他喉间天突穴上!
“呃……”学徒双目圆睁,满脸恐惧,想叫却发不出声。
黛玉逼近一步,掩饰声音,“你姑母张嬷嬷私换药膳,毒害朝廷命官,已认罪伏法。你是同谋,还是从犯?”
学徒拼命摇头,涕泪横流。
“姑娘,他穴道被封,说不了话。”阿真温声提醒,却并未上前解穴,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形成无形的压迫。
黛玉这才恍然,指尖在对方廉泉穴一拂。学徒刚能出声,便腿软欲倒,“不、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汪管事……是汪管事让我姑母换的方子!药、药材也是汪管事从保和堂库房拿的……”
“汪管事为何要害林御史?”黛玉追问,目光锐利如鹰。
“我、我真不知道!只、只听姑母提过,说汪管事背后是汪家……汪家想要林老爷的盐引路子……”学徒语无伦次。
学徒继续道:“汪管事前日还在明月楼天字号雅间和汪大总管吃酒,我、我送醒酒药上去时偷听到一句,说什么七日、见效……”
黛玉心念电转,已知此学徒所知有限,且胆小如鼠,留之无用。她看了阿真一眼,阿真会意,上前一步,在学徒颈后一按,对方便软软倒地,昏睡过去。
“林姑娘,”阿真将那学徒安置好,转身对黛玉道,“明月楼的天字号雅间,非寻常人能进。在下师门与明月楼东家有些渊源,或可设法一探。”
黛玉并未回应,眼中审视未消:“阿真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如此助我?仅因目标一致?还是……另有所图?”
阿真苦笑:“姑娘疑心重,在下理解。但七日醉牵扯甚大,非一人之力可解。姑娘要找汪家罪证,在下要查秘药流向,合作互利,有何不可?至于其他……我见姑娘行事磊落,智勇兼备,在下钦佩,仅此而已。”
这话说得坦诚,却也保留了距离。黛玉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眼下独木难支,确实需要借助他人之力。
正当她权衡之际,柴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柴房那边有动静!”
是巡夜的护院去而复返,而且听脚步声,不止一人!两人脸色一变。
“快走!”阿真低喝一声,一把拉开柴房门。
门外,三名手持棍棒的护院已堵住去路,“果然有贼!拿下!”
黛玉袖中银针已扣在指尖。但对方人数占优,且这狭窄的走廊无处闪躲。电光石火间,阿真已挡在她身前,低声道:“跟紧我!”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看似文弱的书生,此刻却迅捷如豹。一柄短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剑光一闪,格开最先劈来的木棍,同时侧身一脚,将另一人踹得踉跄后退。
但他毕竟顾及人命,出手留了余地。第三名护院瞅准空档,一根狠狠扫向他的腰际!
“小心!”黛玉惊呼出声,同时三枚银针激射而出,直取那护院的面门与手腕。
护院惨呼一声,木棍脱手。阿真趁势回身,剑柄重重击在其后颈,将人放倒。
此时最先被踹开的护院已爬起,狂吼着扑来。阿真刚击倒一人,回身已来不及完全避开。
眼看那粗壮的胳膊就要抓住阿真的肩膀,黛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抢上前一步,手中一直紧握的菜刀,狠狠砍向那护院的手臂!
“啊!”护院吃痛。抱着已经断掉的手臂,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其余两人不知道害怕还是觉得不值当,扛起自家兄弟往回撤了。
走廊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
阿真回头,看着仍拿着不断滴血菜刀的黛玉,眼中闪过难言的震动。方才那一下,她明明害怕,却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多谢。”他声音有些低哑。
黛玉压下狂跳的心,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害怕,至少感觉也没有那么糟糕,她尽量让声音平稳:“不必。你也救了我。”
方才他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刻,那份下意识的保护,做不得假。
阿真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我知道一条出保和堂的捷径。”
两人避开喧闹起来的前院,在阿真的引领下,穿过后厨堆放杂物的小院,从一扇隐蔽的角门悄然离开了保和堂。
站在僻静的后巷阴影中,夜风微凉。
黛玉看着阿真熟练地处理好角门的痕迹,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盟友,或许真的不错。
“阿真公子,”黛玉再次开口,语气已然不同,“明月楼之事,便拜托你了。我需要知道,汪家与保和堂,究竟在密谋什么,又与家父的病有何关联。”
阿真转过身,“我已经查探了,得知明月楼天字号雅间会有汪家的人定期议事。届时,我安排姑娘进去。在此之前,姑娘万事小心,保和堂今夜之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我明白。”黛玉颔首。
“合作愉快,林姑娘。”
“合作愉快,阿真公子。”
*
明月楼是扬州最富有盛名的茶楼,黛玉拣了处临窗的雅间,点了一壶名唤“吓煞人香”的茶。
这茶在扬州文人圈里颇有名气,并非因其滋味绝佳,而是那霸道浓烈的茶香能直冲天灵盖,据说能激得人文思泉涌。
此刻茶汤入口,苦涩中带着一股蛮横的茶气,果真名不虚传。
黛玉闭目凝神,任那茶气在唇齿间横冲直撞。
父亲病中憔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黛玉取出《寻味手札》,提笔写道:三月十八,归家,品得“家宅不宁”一味,色金黄,气浊而隐刺,味伪甘而真毒。大忌。
刚合上手札,雅间的竹帘轻动。
阿真踏着晨光走了进来。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竹,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这般侠客装扮本该带着几分凌厉,偏生他眉眼温润,倒像是书生,只是眉宇间又比寻常书生多了三分坚毅。侠客与书生相结合的打扮并不突兀,反为他平添了几分恰如其分的风骨。
“林姑娘是懂茶之人。”阿真在黛玉对面落座,目光掠过那壶“吓煞人香”,“此茶心绪不宁,火气稍重,可惜了。”
说着,他自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套素白茶具。
执壶、温杯、注水,行云流水。
重新沏好的茶汤香气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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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如人,需静心以待。”阿真将茶盏轻推至黛玉面前。
茶香袅袅间,阿真似像是想起什么闲事,道:“听闻去岁,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在漕运上被汪家扣了三日,美其名曰查验,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黛玉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下已是惊涛骇浪。
私扣贡品乃是大罪,汪家敢如此行事,背后定然不止是商贾的嚣张。
“能在漕运上动手脚,这汪家的手,伸得比想象中还要长。”
阿真颔首,“他们的倚仗,确实不少。只是...我打听到朝廷近来在西北用兵,国库吃紧。这个时候,东南盐税便是续命的血脉。”
黛玉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侠客。
能将这些朝堂秘辛、江湖脉络了如指掌,绝非寻常剑客。这令她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所以,”黛玉沉吟道,“汪家这是狗急跳墙了?”
“或许更糟。”阿真思索,“怕是已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
午时未到,楼板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阿真侧耳倾听片刻,对黛玉道:“来了。”
这个雅间还是当初阿真提供的情报,正好与汪家平日里使用的雅间相邻。
黛玉透过竹帘缝隙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团花绸缎的微胖男子在众人簇拥下走进隔壁雅间,正是汪府大总管汪寿。而他身后那个佝偻着腰、神色惶恐经过乔装打扮的中年人,赫然就是林府的周管事!
“果然是他。”黛玉没好气道。
隔壁很快传来推杯换盏的声响,但谈话内容模糊不清。
阿真眉头微蹙,对黛玉低声道:“声音太杂,听不真切。我去探一探。”
他起身出门隐约能听见隔壁的声响,不过片刻,便领着一个捧着果盘的伙计回来,道:“小二,这新鲜果子送我房里,账记我头上。对了,方才我见‘听雨轩’的几位贵客似乎酒酣耳热,你也送一份过去,就说是明月楼东家的一点心意。”
就在隔壁房门打开的瞬间,黛玉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在耳际——
“……林如海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汪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周管事躬身道:“……林大小姐似乎察觉了什么,前些日子还查问了药渣……”
“哼,一个黄毛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汪寿冷笑,“刘大夫已经死了。你只管盯紧林府里林海如,让他好生‘静养’。若是再递什么整顿盐务的条陈……”
“是是是,小人明白……”
阿真宽大的衣袖不着痕迹地遮住了门外可能投来的视线。
待伙计退下,房门合拢,黛玉将听到的对话低声复述。
“果然是在药膳里动了手脚。”黛玉眸中凝霜,“还要阻止父亲整顿盐务......”
阿真沉吟道:“他们如此忌惮林大人递条陈,看来此事关乎重大。这已非家宅私事,而是涉及朝廷命脉了。”
黛玉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光凭偷听之词,定不了他们的罪。我们需要确凿的物证——往来书信,或是银钱账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惊慌的声音:“几位爷,这里不能进……”
7. 梁上君子
阿真刚将黛玉往屏风后一带。几乎同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想不到明月楼的少东家竟是这般年轻才俊。”汪寿扫视室内,“今日得见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见室内并无旁人,他神色稍缓。明月楼虽在扬州颇有盛名,但比起汪家的财势,终究不可同日而语,他倒也不惧怕对方听到了什么。
阿真心知是方才亲自送果盘引起了对方注意,面上从容不迫:“汪大总管过誉了。明月楼不过略尽地主之谊,盼能与汪家携手共进。”
这番话说得汪寿颇为受用,汪寿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三日后汪府设春宴,还望少东家赏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正愁没有机会去汪家收证据,这机会就摆面前。阿真强压下心中欣喜,与对方又寒暄数句,方才送客。
待脚步声远去,黛玉从屏风后转出,眸含笑意,语气有些酸溜溜道:“原来阁下就是明月楼的少东家。”
阿真无奈一笑:“林姑娘从未问过在下的身份,又何来隐瞒之说?”
这话让黛玉一时无语,竟是自己疏忽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回到林府,见父亲服药后脸色红润了不少,黛玉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想到父亲始终独自承受着这般重担,黛玉便趁着父亲安睡时悄然来到书房。
这间书房她再熟悉不过,她幼时常在此临帖,记得父亲总将重要文书收在书柜上的紫檀木匣中。取过匣子时,她便察觉重量有异。
轻叩匣底,传来空荡回响。
黛玉凝神细听,在雕花处一按,机括轻响,竟现出一层薄薄的夹层。
里面是一封未写完的密奏。
“……汪氏把持两淮盐引,私运猖獗,历年亏空恐达百万之巨……臣奉密旨查勘,然彼辈耳目众多,族中亦恐有变,步步维艰……”
黛玉执信纸的手发颤。原来扬州盐商之首的汪家,表面是诗礼传家的清贵门第,背地里竟掌控着两淮盐运命脉,连父亲这位巡盐御史都要受其掣肘。
如此惊天秘密,父亲竟独自承受。黛玉一时心酸当即拿着密奏来到父亲房中,将信放在榻前。
林如海望着那密信,长叹一声:“陛下欲整饬盐务,汪家便是最大的蛀虫。为父……便是陛下派来的一柄刀。”
“族中二叔他们如何得知?”黛玉追问。她气父亲怎么会如此糊涂,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泄露出去,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这些豪强大族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是为父之过。”林如海面露愧色,“一月前,为试探其心,曾将一份‘考核盐商旧例’的公文交予他二人办理。不想他们嗅觉如此灵敏,竟从中窥得风向……”
黛玉明了。汪家在扬州经营三代,早已将盐务视为禁脔。父亲的试探让早已与汪家勾结的二叔心生恐惧。
为保全每年数万两的灰色收益,他们不惜背叛家族;而汪家为求自保,必须除掉奉旨查案的林如海。之所以用慢毒,不过是怕惊动朝廷,引人注目。
“父亲,”黛玉哽咽道,“他们一计不成,必有后计。下次恐怕不会是慢毒,而是更直接的‘意外’了。这次,我们得主动出击才是。”
春日的午后总是带些细雨朦胧,黏黏的,给人很是不适。黛玉正为无法深入汪府查探而愁眉不展,忽听窗棂传来轻响。
推开窗却不见人影,正疑惑间,抬头便见房梁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眉目含笑,也不知在欢喜什么。
“明月楼的少东家真是好雅兴。”黛玉倚在窗边轻笑,“大门不走偏要翻窗,莫非真要做个梁上君子?”
阿真也不下来,只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轻飘飘地送到她手中:“我这不是给某人送及时雨来了?瞧你这眉头皱的,都能夹住纸笺了。”
黛玉打开请柬,正是三日前汪大总管送给他的春宴请帖。今日她特意去汪府外探查过,只见护卫森严,正愁如何混进去,没想到请柬就这样送到了自己手上。
“你把请柬给了我,那你自己如何进去?”黛玉既欣喜又担忧。
阿真挑眉一笑:“你瞧我这般身手,像是需要请柬的人么?”
“万一你被人逮着了,供出我来可如何是好?”黛玉故意逗他。
他轻盈地翻身落地,无奈摇头:“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济事?”说着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素净衣裙、几件寻常头饰,还有一张精巧的人皮面具,“这些可不是白准备的。”
黛玉拿起衣裙细看,笑道:“你该不会是想男扮女装扮作我的丫鬟混进去吧?”
“你倒想得美。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阿真没好气地指了指衣裙的袖口,“这料子是用特制的冰蚕丝织成,寻常利刃划不破。簪子里是空心的,可藏些要紧物件。”
他将物品一一交代清楚,临了又嘟囔,“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黛玉抚着手中柔软的衣料,心里暖暖的。
这人总是这般,一声不响地把事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到。
“那……今日就劳烦你在府外接应了。”黛玉轻笑。
待一切准备停当,阿真执起眉笔,为黛玉细细描画。
不过片刻工夫,镜中便映出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容。
黛玉对镜自照,忍不住打趣道:“我如今既是你娘,待会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阿真顺着她的话接道:“娘既如此说,待会可要多吃些。瞧您这般清瘦,不知情的还以为儿子不孝呢。”
黛玉暗道这人看似温顺好欺,可若论起斗嘴,倒也是个不肯吃亏的。她轻啐一口:“我看你才像我娘,事事操心。我亲娘都未曾这般为我梳妆过。”
话一出口,阿真耳尖微红,鬼使神差地应道:“若有这般伶俐的闺女,我倒也乐意。”
黛玉顿时无语,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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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之人,一时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任由这人给她装扮。
*
汪府春宴,宾客如云。
盐商巨贾与地方名流齐聚华堂,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
席至中程,一道“金齑玉鲙”被隆重推出,鱼脍薄如蝉翼,佐以金灿灿的香料,鲜香四溢,引得满座赞叹。
黛玉执起银箸,夹起一片莹白的鱼生。
正要品尝时,灵觉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在馥郁的香料气息中,隐约混着一缕极寒之气。
冰晶草?此物性寒,久服伤身,却能短暂激发食材鲜味,令人食之上瘾。
此时,汪家大老爷汪明德端坐主位,站起身来,举起筷子,介绍道:“此乃江心第一鲜,取自三月桃花汛时最肥美的江鲈,佐以祖传秘制金齑……”
“此鱼,并非江心之鲈。”
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压下了满堂喧哗。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席间一位素衣妇人缓缓起身。她身着浅青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正是三月好春光,这普通的打扮竟透出几分不凡的气度。
众人皆在好奇此人究竟是何身份,竟然敢在此刻汪家砸场子。这分明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江心之水急,鱼线银白,肉紧味醇。而此鱼...肉虽嫩,却隐带土腥,分明出自城西回流浅滩。更不必说,为了掩盖土腥、强提鲜味,其中还添了一味‘冰晶草’。此物于体虚年长者而言,无异于慢性毒药!”黛玉字字诛心。
几位年迈的盐商闻言,脸色煞白。
汪明德脸色铁青,强压怒气:“这位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无凭无据,岂可污我汪家声誉?”
“证据?”黛玉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汪老爷敢将后厨剩余的金齑配料,以及采购此鱼的账目,拿出来当众验看吗?”
就在前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黛玉吸引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汪府大总管汪寿的书房。
阿真心中虽挂念黛玉独自应对的场面,但也此时机会难得,稍纵即逝。
他依照江湖经验,在书房内细细搜寻,指尖敲敲墙壁、书架,就连地板也不放过,最后他在一处看似正常的地面听到了的空响。
“真是个老狐狸...”阿真暗骂一声,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慢。
他取出一根特制铜签,对着地板缝隙轻轻一撬,里面竟然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静静躺着几封密信。
阿真借着窗缝透进的光线细看,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汪寿与林府周管事的往来——如何下药,如何监视林如海的一举一动,更有甚者,还多次提及林二老爷。
阿真将这些关键证据仔细收好,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软泥,将汪寿的私印完整拓印下来。
全程下来也不过片刻工夫。
待他悄然离开汪府,立即在巷口放飞一个青色的风筝。
8. 来者是客
前厅中,黛玉正与汪府众人周旋,忽见天际掠过一抹熟悉的风筝身影。知道阿真已经得手,当即转变态度:
“汪大老爷,您既然不愿拿出账目,那小妇人便给诸位看个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黛玉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小碟与几样药粉。
“冰晶草遇热即化,会留下三处破绽。”
“其一,鱼肉纹理会异常透明——诸位可对光细看;”
“其二,与姜丝同嚼会发涩——哪位愿来一试?”
“其三……”
黛玉将药粉撒在鱼片上,只见接触处渐渐浮现出淡蓝色纹路,“这才是最确凿的证据。”
汪明德看到如此,激动不已,拍案喝道:“妖术!这是妖术!来人!把这妖妇拿下!”
黛玉猛地掀翻面前餐桌,手中菜刀寒光一闪:“汪大老爷这是要杀人灭口?今日我既然敢来,自然留了后手。若是一炷香内我未能安然离开,我的仆从立即就会去官府报案。到时人赃俱获,不知汪家要如何收场?”
宾客们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汪寿急忙上前打圆场:“夫人息怒。既然来者都是客,何必闹到这般地步?不如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黛玉冷笑,“我方才尝了这鱼,此刻浑身不适。汪大老爷难道不该给个说法?”
此言一出,在座的宾客们,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刚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变幻不定。既想效仿这位妇人讨个说法,又觉得身为人客却向主家索要补偿,实在不合礼数。
这进退两难的窘境,让整个宴席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
汪明德面色铁青,死死盯住这个素未谋面的妇人。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何时得罪过这号人物,气得牙关紧咬,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整张脸却气的扭曲得变形。
还是汪寿老练,懂人情世故,立即赔着笑脸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塞进黛玉手中:“今日是汪家招待不周,让夫人受惊了。这点心意,还望夫人笑纳。”
黛玉掂了掂红包的分量,这才满意地将菜刀收回袖中。在满堂宾客惊愕的注视下,她从容整了整衣襟,昂首迈出汪府大门。
刚一出汪府大门,黛玉便察觉到至少三路眼线从不同方向尾随而来。
她心知这场风波不会轻易平息,也不躲不避,专挑最繁华的街市走去,脚步轻快。
行至市集最热闹处,她突然驻足转身!
那几个紧随其后的护卫收势不及,险些撞作一团。
就在他们踉跄之际,黛玉扯开嗓子大喊:“非礼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登徒子意欲何为?”
这一声呼喊瞬间将整条街的目光汇聚于此。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见一个体面妇人被几个彪形大汉尾随,路人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岂有此理!”
“青天白日的竟敢调戏妇人!”
卖菜大娘抄起扁担,过路书生指斥不休,顷刻间便将那几个护卫围得水泄不通。
护卫头领急得满头大汗:“我们乃是汪……”
“汪什么汪,我管你是阿猫阿狗,不管怎么样,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是你不对,枉读圣贤书。”
如此场面,黛玉自然乐于再添一把火,她截住话头,掩面泣诉:“诸位乡亲评评理,他们跟了我三条街,这是要逼死我这良家妇女么。”
群情沸腾,菜叶、鸡蛋如雨点般砸向护卫。
趁着这片混乱,黛玉身形一闪便没入人群。
但她并未走远。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从成衣铺后门转出,已换了身粗布衣裳,脸上抹着灶灰,挎着菜篮子,活脱脱是个刚采买归家的小媳妇。
她混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那几个护卫在众人的唾骂声中抱头鼠窜。从菜篮子里拿出刚捡来的臭鸡蛋,跟着大家伙一起泄民愤。
待过足了戏瘾,黛玉这才转身往明月楼走去。
正是饭点,雅间内,紫檀木圆桌上:一盅火腿鲜笋汤冒着袅袅热气,清炒虾仁晶莹剔透,蟹粉豆腐金黄诱人,还有一碟刚出笼的翡翠烧卖。
黛玉才推门而入,便被这满桌香气勾得咽了咽口水。
她摘下面具,露出泛着红晕的脸颊,笑道:“阿真,你这席面也太丰盛了。方才在汪府光顾着周旋,连口热茶都没喝上。”
阿真看着她发间还沾着的烂菜叶,无奈摇头,抬手替她拂去:“你讹了人家钱财不说,还当街闹了这么一出,就不怕汪家人把你活埋了?”
“那鱼我确实尝了,怎算讹人?”黛玉理直气壮地在桌前坐下,眼角还带着未褪的兴奋,“倒是你,躲在书房里可还安稳?没被汪大总管养的恶犬叼走吧?”
阿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实小包,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封密信、一本薄册,以及一个……小巧的、散发着淡紫色幽光的琉璃瓶。
黛玉被那琉璃瓶吸引,呼吸一滞:“这是……?”
“汪府书房暗格里的东西。”阿真将琉璃瓶推向黛玉,“若我所料不差,这瓶中之物,便是七日醉。”
黛玉拿起琉璃瓶,对着灯光细看。瓶中是一些淡紫色的粉末,在光线下流转着诡异而美丽的光泽,凑近细闻,有一丝极淡的异香。
“与我当日判断的症状,气味隐隐相合……你如何确定?”
阿真将其中一封信推到她面前:“看这封。汪家与京中某位贵主的通信。”
黛玉展开信纸,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白。信中明确提到了“七日香”已验,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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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佳,可用于“清理碍眼之人”,并催促汪家尽快利用此物控制扬州盐政要害人物,其中一处被朱笔圈出的名字,赫然是林如海!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信末提及“旧年宫中之物已所剩无几,着尔等依方速配,所需醉仙花已由南边渠道运抵”。
“他们……他们是想先从刘大夫下手,验证效果,然后再用在父亲身上!”黛玉指尖发凉,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这贵主是谁?”
阿真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目光深邃如古井:“林姑娘,事已至此,有些事,我需向你坦言。”
他指着那本薄册:“这是从暗格中找到的另一件东西——半本残缺的《御药房异闻录》私抄本。其中一页,记载了先帝年间,宠妃暴毙案。”
黛玉心头一跳,凝神静听。
阿真道:“当年莲妃盛宠,却突然在宫中暴亡,死状……据这零星记载,与七日醉毒发之状有七分相似。先帝震怒,严查御药房,牵扯太医、太监十余人,最后却都以‘不慎误用相克之物’结案,相关卷宗被封存,涉案之人在几年内陆续病故或意外身亡。”
阿真语气沉重,“我师门追查的旧案,便是此事。我们怀疑,当年真正的凶手并未伏法,而七日醉的配方乃至部分成品,被某些人偷偷带出了宫廷,流落在外,成为他们铲除异己的利器。”
他指向那琉璃瓶和密信:“如今看来,汪家及其背后的贵主,很可能就是当年案子的得益者。他们不仅在扬州用此毒谋害盐官,试图操控盐利,更可能……在京城进行着更危险的勾当。”
信息量巨大,黛玉脑袋嗡嗡直响:父亲的病、二叔的背叛、汪家的嚣张、保和堂的异常……
“所以,你师门追查此案,不仅是为了正义,更是为了……清算旧账,防止这毒物继续祸害人间?”黛玉看向阿真。
阿真点头,目光灼灼:“是。师父曾言,此毒不除,必酿大祸。如今机缘巧合,与姑娘同道。汪家书房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他们持有并使用七日醉,并与京中势力勾结,谋害朝廷命官。这已不仅是林家私事,更涉及宫廷秘药流失、官员谋害、盐□□败的大案!”
黛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琉璃瓶、密信、簿册仔细收拢,脑中飞快盘算。
“二叔的账,要算。汪家的罪,要揭。但这七日醉背后的京城贵主……光凭这些,恐怕动不了其根本。”
“不错。”阿真赞同,“这些证据可以扳倒汪家,甚至重创其在扬州的势力,牵连出林如江。但若要深挖到京城……”那是他们根本就动不得的。
“那就一步一步来。”黛玉执起玉箸,夹起阿真早已为她布好的蟹粉豆腐,送入口中,“明日,我先带着这些证据去见扬州知府。汪家与二叔勾结谋害巡盐御史,这罪名足以让他们在扬州城先喝一壶了。狗咬狗的大戏,该开场了。”
9. 叔侄亲情
清晨,扬州府衙前的鸣冤鼓被重重敲响。鼓声引得早起的百姓纷纷驻足好奇。
“何人击鼓?”衙役厉声喝道。
只见一位素衣少女跪在青石阶前,双手高擎状纸:“民女林黛玉,状告族叔林如海谋害家父即当朝巡盐御史林如海,侵吞林家产业!”
“林御史的千金?”
“谋害朝廷命官?”
“这可是大案子!”
这消息如野火燎原,顷刻间传遍全城。
府衙外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公堂之上,刘知府正襟危坐。他心知此案关系重大,审得好未必有功,审不好却必定引火烧身。乌纱帽事小,只怕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黛玉将状纸双手呈上,将二叔如何指使周管事换药,那周管事如何府中厨娘张嬷嬷勾结密会之事一一道来。
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字字泣血又句句在理。堂外百姓听得义愤填膺,“青天大老爷”的呼声此起彼伏。
“带被告林如江!”
林二爷被押上公堂时,并无多少惧色。他甚至暗中与堂上侍立的钱师爷交换了一个眼神。钱师爷微微颔首。
林如江一跪下,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演技精湛:“知府大人明鉴,这纯属诬告,是天大的冤枉啊!小人待玉儿这个侄女,向来视如己出,自她回府,衣食住行无不精心安排,何来谋害兄长、侵吞家产之说?定是有奸人见她年幼可欺,又对我林家产业垂涎,这才蛊惑了她,离间我叔侄亲情!”
他转头痛心疾首地看向黛玉,“大人有所不知,这丫头自三岁上被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带走,在山野里长大,性子早已养得孤寡。回府后更是整日神出鬼没,不遵闺训,抛头露面插手外务,行事离经叛道,与往日判若两人!街坊邻里皆有议论,怕是……怕是在外头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被邪祟缠身,以致神志昏聩,胡言乱语!”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让众人的好奇心被吊起,继续道:“自她回府后,我兄长、巡盐御史林大人的病情就……就愈发沉重,缠绵病榻,水米难进!这等克父之相,与当年她出生后不久、林夫人便多年卧病的境况,何其相似啊!大人,小人并非妄言,实在是忧心如焚,恐林家……恐林家要毁在这不祥之人手中!”
这番话阴毒至极,暗示她“命硬克亲”。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之声大作。
“难怪……好好的大家小姐,怎会去验尸、开铺子?”
“是啊,林老爷之前虽说病着,也没听说这么重啊……”
“三岁就被带走,命格恐怕是真有问题……”
“克父克母,这可是大不孝啊!”
钱师爷见状,凑到刘知府耳边,“府尊,下官之前奉命去林府询问刘大夫命案时,便觉这林小姐举止异于常人,胆大妄为,竟敢当街触碰尸体,言语间对长辈也缺乏恭敬。林二爷所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此女证词,恐怕需仔细甄别,不可轻信。”
刘知府捻着胡须,沉吟半晌。这世道,女子不遵妇德已是过错,若再背上“命硬克亲”、“神志昏聩”的名声,其言语可信度将大打折扣。
黛玉立于堂下,看着钱师爷与林如江眉来眼去,不知道这二人眉目传情,父亲的身体早就好了很多,他之所以不出面,就是要给林如江一个错觉,听着周围百姓被煽动起来的猜疑。心中那点残存的、对血缘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冰封。
既然他们要将她置于死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她,那她又何必再顾念这虚无缥缈的情分?
说她神志不清?那她就用最清醒、最确凿的证据,撕开他们伪善的皮囊!
黛玉道:“二叔口口声声待我如己出,言我神志昏聩。那么,侄女倒要请教——”
她从袖中取出第一封密信,由杏仁上前,恭敬呈给衙役,转递至公案,“这封二叔亲笔所书、嘱托汪大总管‘务必让大哥静养,勿再理盐务,方便行事’的密信,笔迹可对?信中提及的‘扬州盐引份额重新划分之利’,莫非也是侄女这昏聩之人能伪造出来的?”
信纸摊开在刘知府面前,看了一眼,便让衙役衙役转交给林如交辨认。
那熟悉的笔迹和露骨的内容,让林如江差点忘记了表情。
自己与汪总管的密信怎么会出现在在这儿?他们早就约好阅后即焚,这汪总管也是不安好心,难道是想要以此要挟自己吗?
钱师爷疑惑,忙伸头去看,脸色微变,急思对策。
黛玉乘胜追击,继续道:“至于克父之说,更是荒谬绝伦。我回府当日,便发现父亲所用药膳中被加入了过量附子等燥毒之物,名为温补,实为催命!此事已有被革职的厨房张嬷嬷供认,乃受保和堂亡管事指使,而汪管事,正是汪家荐入保和堂之人!我回府后早就停用毒膳,亲自为父亲调理,父亲病情已渐趋稳定,何来愈发沉重?此事,林府上下人皆可为证,药渣、脉案亦可查验!”
黛玉先破林如江的“亲情牌”,再破“克父谣”,将林如江的指责拆解得七零八落。
堂外议论的风向,又开始有些摇摆。
林如江冷汗涔涔,钱师爷也是眉头紧锁。他们没想到,黛玉准备得如此充分,反击得如此犀利。
堂外百姓见状,已是信了八九分。
方才的疑虑顷刻烟消云散,唾骂声如潮水般涌来:
“真是狼心狗肺!”
“连亲侄女都要陷害,简直猪狗不如!”
“可怜林大人病重在床,这分明是欺负林家姑娘孤立无援啊!”
在铁证面前,林二爷瘫软在地,指着堂外哭喊:“大人明察!都是汪寿逼我的!药是他给的,计是他定的!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堂外百姓谁也没想到这案子竟会牵扯到汪家。
这个扬州城最大的纳税大户,不仅掌握着独家盐田经营权,其产业更遍布全城衣食住行。扬州不少的商贾都与汪家有过生意往来。
刘知府此刻还真是坐立不安。原本审理林家内务已让他头疼不已,如今又扯出汪家这尊大佛,此案已然牵扯到朝廷经济命脉。
他只觉得三月春风刺骨寒,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他只恨自己为何要当这个扬州知府。
在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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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灼灼目光下,汪寿被带上了公堂。
这位汪家大总管果然老练,面对指控面不改色,反而发出轻蔑的冷笑:
“知府大人明鉴,这分明是挟怨诬告!上月盐引重新分配,林二爷未能如愿,便对汪家怀恨在心。如今事情败露,就想拉汪家垫背,这等挟怨诬告的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堂外百姓闻言,又陷入新的疑虑。
盐引分配向来是块肥肉,若真因此结怨,倒也不是不可能。
刘知府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发抖。一边是朝廷命官,一边是纳税大户,这场官司无论怎么判,都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
汪寿阴鸷的目光扫过黛玉:“林姑娘,你一介深闺女子,这些所谓的密信从何而来?莫非是你林家内部倾轧,做局陷害亲族,再嫁祸于我汪家,想一举两得?”
这番颠倒黑水的言论极为恶毒,不仅撇清自己,还将黛玉置于家族内斗阴谋的尴尬境地。
一些不明真相的围观者看向黛玉又带上了几分怀疑。
刘知府也微微蹙眉,场面一再陷入僵局。
林二爷见汪寿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局势,不由暗叹自己方才的失态。若是能像这老狐狸般沉着,何至于被个小丫头拿捏?
汪寿瞥见林二爷钦佩的眼神,心中冷笑。
虽然痛恨这蠢材出卖自己,但好在凭着多年历练,总算稳住了局面。
这小妮子终究年轻,经不住大风浪,今日就当给她个教训。
他嘴角刚泛起得意之色,却见黛玉毫无惧色,澎湃之声响彻公堂:“汪大总管既说此信是伪造,意在污蔑我林家内斗。那么——”
她高高举起其中一封密信,将信纸末尾的朱红印记清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信末加盖的‘清风明月’私印,又作何解释?莫非我不仅能模仿您的笔迹,连您这从不离身、用于核验汪家核心账目的私印,也能一并仿造得天衣无缝?此印之真伪,扬州盐业行内见过者自有公论!私印在此,便是你汪寿与此信、与此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脱不开干系的铁证!人证或可收买,笔迹或可模仿,但这方代表你汪大总管权柄的私印,你要如何抵赖?”
这一问,石破天惊!
汪寿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瞳孔猛缩,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袖袋。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拿到的不是抄录的副本,而是能直接指向他本人的实物印鉴。
“不能乱,不能乱”他在心中默念,强撑着笑道:“林姑娘说得不错,不过……老夫的私印前些日子不慎遗失,想必是被有心人盗去利用了。”
这番说辞连三岁孩童都难以取信。堂下顿时嘘声四起,谁家丢了如此重要的印鉴会不报官?偏偏在事发后才说遗失,分明是心虚!
黛玉按住起伏的胸膛,深吸一口气:“既然汪大总管坚持,那就请证人上堂,看您还要如何狡辩。”
汪寿冷笑:“林姑娘刚才不是说了么——人证也可收买。”
林二爷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黛玉不卑不亢地转向堂上:“知府大人明鉴,是否传唤证人,该由大人定夺。”
10. 党争阴谋
在百姓一声声对质的呼声中,刘知府重重拍下惊堂木:“传证人!”
保和堂学徒哆嗦着述说着汪家接走刘大夫的经过;一位曾被汪家排挤的老账房更是慷慨激昂:“这‘清风明月’印确是汪大总管私章,老夫曾多次见其用于密件!”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形成铁证如山!
汪寿还想强行抵赖这些人都是林家姑娘收买之时,堂外围观的人群中,压抑已久的愤怒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青天大老爷!小民也有冤要诉!”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挤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在堂外,“小人原是城西李记酱园的李三!我家祖传的制酱手艺,就因不肯将秘方白送给汪家,便被他们诬陷酱料吃坏了人,砸了铺子,断了生计!我爹……我爹就是活活气死的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还有我男人!他本是汪家盐行的运工,就因看不惯管事克扣工钱,顶撞了几句,当晚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还躺在家里,这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我家的织机也被他们抢走了!”
“他们强占了我家的田地!”
“我儿只是说了句汪家盐价太贵,就被抓进汪家大牢关了三个月!”
控诉之声,起初是三两人,随即如同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
越来越多曾受过汪家欺压的贩夫走卒、小商小户,此刻见有人带头,且证据确凿,积压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冤屈、愤懑与血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们挤在衙门口,挥舞着状纸,捶打着胸膛,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汪家如何巧取豪夺、横行霸道、逼得人家破人亡的种种罪行。
堂上的刘知府被这仗势惊呆了。
他虽知汪家势大,却从未想过其恶行如此罄竹难书,民怨已深重至此!
他看着堂下群情激愤的百姓,额头冷汗涔涔,这已不仅仅是一桩谋害官眷案,而是一场足以震动整个扬州官场的大地震。
民意汹汹,证据确凿,已无任何转圜余地。
黛玉,怔在原地。她看着眼前这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景象,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原本以为,自己与父亲所受的阴谋陷害已是极大的不公,此刻才明白,她那锦衣玉食下的烦恼,与这些平民百姓家破人亡、血泪交织的苦难相比,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
她状告二叔与汪家,初衷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亲,守护自己的家。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为了自身利益而敲响的鸣冤鼓,竟成了点燃这堆积已久干柴的第一颗火星,给了这些沉默的受害者们站出来的勇气!
汪寿面如死灰地瘫软下去,林如江更是瘫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这一次是彻底完了。法律的审判尚可周旋,但这滔天的民怨与铁证,已将他们彻底钉死。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刘知府当堂宣判,将汪寿、林如江、保和堂汪管事等一干主犯收监,查封汪家及关联产业,详查罪证,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一个月后。
扬州城的茶楼酒肆,依旧热烈谈论着汪家覆灭的余波。
那日刑场之上,汪家核心党羽三百余口逐一伏法,昔日煊赫的盐商巨贾,顷刻间烟消云散。林如江被判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其侵吞的林家产业尽数归还。
真正引起朝野震动的,并非仅是汪家的盐政贪腐与鱼肉乡里,而是在抄家过程中,从汪府密室及保和堂地下库房中,搜出了十余份封装完好的七日醉毒药、部分炼制原料、以及与京城数位官员往来、提及使用此药的密信账册!
七日醉重现,且与地方巨贾、盐□□败勾连,消息传回京城,今上震怒!
这已远超地方刑事案件,直指宫廷秘药流失、谋害朝廷命官、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的党争阴谋。
皇帝当即下旨,成立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组成的“三司核查”,彻查“七日醉”一案,务必揪出所有涉案人员,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在强大的审讯压力下,为求一线生机,汪家核心人物供出了一份令人胆寒的名单——不仅包括扬州官场数名收受巨额贿赂、为其提供保护的官员,更隐隐指向了京城某位权势煊赫的郡王,以及宫中两位地位不低的内侍!
据供述,七日醉的配方和最初的部分成品,正是经由这些内侍之手,从宫中流出,交到那位郡王手中,再由郡王势力与汪家合作,用于清除政商道路上的障碍。
案件性质升级,从地方腐败案演变为牵扯宗室、内廷的惊天大案,朝野上下风声鹤唳,暗流汹涌。
林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如海在黛玉的精心调理和真相大白后的心结纾解下,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能正常处理公务。
贾敏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容光焕发。没有了往日的恐惧。
济仁堂的药膳生意越发红火,成了扬州城的一块金字招牌,更是林家重要的经济来源和黛玉安身立命的根基。
街头巷尾,百姓们拍手称快,但那份血腥的热闹,与明月楼雅间内的宁静恍如两个世界。
雅间窗边的梨花木桌上,只摆着三样小食,却样样别出心裁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盘晶莹剔透的“金齑玉鲙”。
鱼片薄如蝉翼,铺在冰屑之上,宛如无瑕白玉,旁边配着一碟色泽金黄的蘸料。
“这是我亲手做的,”阿真将玉箸轻轻放在黛玉面前,“取自江心活水鲈,未添一丝杂念。尝尝它本该有的味道。”
旁边是一盏温润的鸡头米甜羹,芡实饱满,羹汤清甜。
“鸡头米安神,甜羹暖胃。这些日子,辛苦了。可得要好好补补。”
最后是一壶新沏的“吓煞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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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螺春。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阿真为她斟茶,“初遇时,你品出的是一丝凝重;如今,再品品看。”
是呀,当初品这个能品出的是“家宅不宁”,如今境遇大有不同,她不再是前世那样与父母之缘浅薄。
黛玉执起玉箸,夹起一片纯正的“玉鲙”,蘸上那纯粹的金齑,送入口中。
清、鲜、甜、润,在舌尖次第绽放,没有一丝阴霾。她再舀一勺鸡头米甜羹,温软的暖意自喉间滑入,熨帖着五脏六腑。
她抬眸,看向窗外云卷云舒。阿真依旧是一身青衫,眉宇间多了些清风朗月。
“恭喜林姑娘,沉冤得雪,家宅安宁。”阿真笑道,将一份京城传来的密报递给黛玉,“这是师门刚刚收到的消息。七日醉一案,已由三司接手,深入调查。你父亲呈上的条陈起到了关键作用。陛下已有明旨,褒奖林御史忠直,赏赐有加。至于你……虽为女子,但智勇忠孝,揭露大奸,亦得朝廷口头嘉许。”
黛玉接过密报细细看了,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父亲官声得保,家族危机解除,恶人伏法,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多亏公子鼎力相助。”黛玉诚心道谢,“若无公子暗探汪府取得关键证据,此案绝不会如此顺利。”
“分内之事,亦是志同道合。”阿真夹起饭菜吃了起来,“不过,林姑娘,此事并未完全了结。”
黛玉停下手中的筷子:“是因为……京城那条线?”
阿真点头:“不错。汪家虽倒,但供出的线索在京中被强行掐断了。对方反应极快,清理了所有痕迹。京城眼下已成铁板,难以深入。但师门收到消息,金陵近来有些异动。黑市上有类似七日醉效用的奇香流传,要价极高。原与汪家勾结的几股漕运势力,近来在金陵一带活动频繁,似在转运特殊货物。我们怀疑,七日醉的残余网络可能转移到了金陵,甚至在那里有了新的动静。”
他看向黛玉,目光诚挚:“师门命我前往金陵详查。此去陌生之地,局面复杂。姑娘如今家宅已安,不知可愿同行?一来此事关乎七日醉根源,二来……”
此时,丫鬟杏仁送来一封书信:“姑娘,您的信,山上来。”
黛玉拆信,正是师父手书:
玉儿吾徒:扬州事毕,尘缘暂了。温室之花难经风雨。世间百态,非闭门可悟。且去行万里路,读无字书。遇事问本心。机缘自见。勿念。师字。
师父知她心性已坚,正是该走出去的时候。
家宅已安,父亲康健,母亲振作,济仁堂根基稳固。扬州之事已了,她确实不必再困守于此。
她抬起头,看向阿真,微微一笑:“巧了。家师刚来信,嘱我外出游历,品味世情。金陵乃六朝古都,人文鼎盛,我正想见识。既然顺路,又能追查线索,那便结伴同行吧。”
阿真闻言,眼中漾开笑意:“如此甚好。”
11. 水乡偶遇
时值初夏,江南的空气里浸润着水汽与花香。两岸是黛瓦白墙,妇人临河浣衣,孩童追逐嬉戏,一派宁静祥和。
黛玉与阿真乘着一叶乌篷船,沿着蜿蜒水道,驶入一座名为李镇的小镇。
“怎么啦,你怎么好像对这儿很熟悉?”阿真见她目光流连,不由询问道。
“你看错了,”黛玉立于船头,衣袂飘扬,“我只是对万事万物都很好奇而已。”
这个地方她怎会看错?
前世孤身北上,舟车劳顿中,唯有小丫鬟雪雁指着窗外,带着几分雀跃告诉她,前方就是她的老家李镇,还说了好些家乡趣事……
而今生,她三岁便随癞头和尚离去,雪雁自然未曾踏入林府,那段主仆之缘,也便无从谈起了。
船泊码头,市集的喧嚣扑面而来。
黛玉信步而行,忽见前方街角围了一大圈人,叫好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反正我们不赶时间,去瞧瞧热闹?”阿真笑道。
黛玉颔首。挤进人群,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清瘦少年,正在场中灵巧地耍着空竹。他身边还有个破旧的铜锣,零星散着几枚铜钱。
正当空竹抛向最高处,几个膀大腰圆的混混挤了进来,为首一人一脚踢翻了铜锣,狞笑道:“小兔崽子,谁准你在这条街卖艺了?保护费交了吗?”
少年脸色一白,倔强地挺着胸脯:“这街是大家的,我凭本事挣钱,凭什么交钱给你!”
“嘿!还敢嘴硬!”那混混头子扬手就要打。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衣、气质清绝的姑娘越众而出,正是黛玉。
她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寒光闪闪、与其气质截然不同的——菜刀。
混混头子一愣,嗤笑:“哪儿来的小娘皮,学人打抱不平?拿把菜刀吓唬谁呢!”
黛玉手腕一翻,菜刀在她指间挽了个刀花,动作利落娴熟。
“吓不吓人,试试便知。光天化日,欺凌弱小,这李镇是没王法了么?”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混混头子被激怒,抡起拳头冲来。
阿真身形微动,欲要上前,却见黛玉已抢先一步!
她步法轻盈诡异,侧身避开拳风,手中菜刀并未劈砍,而是用刀背敲在对方手腕麻筋上。
“哎哟!”混混头子只觉整条手臂一麻,瞬间软了下去。不待他反应,黛玉的刀尖已虚点在他喉前寸许,如此处境他根本就不干乱动,生怕那女子一刀下去,就将他抹了脖子。
“滚。”黛玉只吐出一个字。
其余混混见黛玉手法如此刁钻诡异,又见旁边还有个气度不凡、不好惹的同伴,他们也习惯了看人下菜碟的,面对对自己不利的形势,顿时怂了,小弟搀起头子,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那耍杂技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对着黛玉深深一揖:“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叫小阳,家就在前面不远,开了个小店,姐姐若不嫌弃,请到家里喝杯粗茶,让我聊表谢意。”
黛玉本欲拒绝,但听到小店,刚好适合自己去寻味,不如顺势而为,便点了点头。
小阳引着二人,穿过两条巷子,一块挂着青布幡的招牌映入眼帘——“稻花飘香”。
那字迹清秀竟让黛玉无端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店内陈设简朴干净。一个身着蓝布碎花衣裳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麻利地擦拭着柜台。
“姐!我回来啦!刚才多亏了这位姐姐……”小阳相隔老远便开始欢快地呼喊。
妇人闻声转过身,看着弟弟又是脏兮兮的,不由皱起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惹……”
小阳嬉皮笑脸道:“姐,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为家分忧么,看到你这么辛苦,我可是会心疼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我今天的恩人,你可要拿出最好的手艺出来款待才行。”
妇人笑容温婉,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看向黛玉与阿真二人,忙上前打招呼。
在妇人转身的瞬间,黛玉轰然一震,这张脸,虽褪尽了稚气,眉眼染上风霜,衣着朴素,不正是她前世记忆中,那个自小陪伴她进京、最后命运不明的丫鬟——雪雁。
此刻见她面色红润,虽操劳,却显然在此地过着安稳踏实的日子。黛玉心中百感交集,欣慰、感慨、前世那一点遗憾,尽数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片平静,仿佛自己不过是一位寻常的过路客。
雪雁笑道:“客官快请坐,想吃点什么?我们家的酱爆田螺和清炒藕带是招牌。”
小阳拿过菜谱,热情地说:“姐,你先去忙,这儿交给我招呼就行了。”
雪雁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性子,见弟弟主动揽活,便点点头,转身去招呼其他几桌熟客了。
小阳立刻凑到黛玉桌前,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两位客官,这酱爆田螺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螺是我们自家稻田里养的,吃稻花、水藻长大,干净又肥美。我姐夫用自家晒的豆酱,加紫苏、蒜头、辣椒爆炒,锅气十足,嗦起来那叫一个鲜香过瘾!”
“还有这清炒藕带,是今早刚从荷塘里掐的最嫩的那一截,清甜脆爽,最是解腻。”
为跟自己的救命恩人拉进关系,小阳小声道,“不瞒二位,我们家就我跟我姐两人相依为命。爹娘去得早,留下几亩薄田和这老屋。我们既得种田,又想多点收入,就开了这小饭馆,勉强糊口。所以我姐忙店里,我没事的时候,就出去耍两下,赚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黛玉目光掠过店内,不经意般问道:“方才那位是你姐姐?看你姐姐年纪,想必已成家了吧?店里就你们姐弟忙得过来吗?”
小阳快言快语道:“是啊,我姐夫是入赘的。他叫田大壮,是外乡人,当初流落到我们镇上,饿晕在店门口,是我姐心善给了碗饭吃。他为了报恩,也说无处可去,愿意入赘,帮着打理田地和后厨。这酱爆田螺的手艺,还是他带来的呢。”
一旁的阿真默默听着,他怎会察觉不到黛玉今日的异常?
黛玉今日的话似乎比平日多了些,对这寻常店主家的琐事也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关注,这绝非她平日那万事不萦于怀的清冷性子。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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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去深究,不再专注于黛玉与小阳那一来一往的说说笑笑,而是细细打量起这间稻花飘香的周遭环境。
小店坐落于镇子边缘,紧邻着河道,后门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几方规整的稻田绿意盎然,稻苗已有半尺高,能预见到“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景象。
稻田旁开挖了一方浅浅的水塘,十几只肥硕的麻鸭正在水中惬意地嬉戏、觅食,不时发出嘎嘎的欢快叫声。一架老旧的木水车吱呀呀地转着,将溪水引入田间的沟渠。
这饭馆,与其说是店,不如说就是一个将家宅、田地、水塘融为一体的农家院落。
客人们坐在店内,抬眼便能将这田园风光尽收眼底,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后厨里,油烟缭绕。
田大壮正挥着锅铲,额上见汗。
雪雁走进来,一边帮着洗菜,一边有些心神不宁,道:“田哥,外面那两位客人……尤其是那位姑娘,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田大壮本就因忙碌而烦躁,闻言更是没好气,锅铲在铁锅边磕得哐当一响。
刚才他就从厨房的窗子上看到了自家的小侄子带着两位贵客过来,而自己的妻子则在一旁温声细语的,还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么。
他粗声粗气道:“你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整天神神叨叨的!人家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跟我们这泥腿子能有什么交集?我看你是忙昏头出现幻觉了!少做白日梦,赶紧干活!”
雪雁被丈夫一顿数落,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讷讷道:“也、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们小门小户,能平平安安就好。”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熟悉感,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多年前。
那时,家里实在艰难,差点就把她卖给扬州一个姓林的大户人家做丫鬟了,那边来人都瞧过了,都说那家的小姐如何如何。
可后来不知怎的,又听说那林家小姐跟着和尚出家去了,不再需要丫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她只好留在镇上,给人帮工洗补,直到遇到了田大壮……他虽然脾气躁了些,但肯入赘,愿意守着这几亩田、这间小店,日子清苦,却也总算有了个安稳的窝。
不多时,一盘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酱爆田螺便端了上来。
螺肉肥美,汤汁诱人,一看便知道厨师手艺了得,火候掌控的恰到好处,显是用了心的。
黛玉执起竹签,正要品尝这久违的市井风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抬头便能见到四五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这仗势,惊得店内零星几个食客纷纷侧目。
“田大壮!给老子滚出来!”邻村有名的泼皮王癞子高声呼喊着。
王癞子一把揪住闻声从后厨赶来的田大壮的衣领,双目赤红,哭嚎起来:
“姓田的!你这黑心肝的!前日我爹在你这儿吃了那劳什子酱爆田螺,回去就上吐下泻,当晚就……就没了!你今天不赔我一百两银子,我就让你给我爹偿命!”
12. 寻衅滋事
田大壮瞬间面色惨白,竟也不辩驳,哆哆嗦嗦地就要回屋子里取钱匣子来息事宁人。
雪雁气得眼圈发红,挣扎着上前理论:“王大哥,话要说清楚。我们家的田螺干干净净,街坊都吃,怎么偏偏就……”
“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田大壮猛地将雪雁往后一拽,力道之大,让雪雁踉跄着撞在桌角,痛得闷哼一声。
“你凭什么推我姐!”小阳立刻冲上前,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护在雪雁身前,怒视田大壮。
雪雁却似乎早已习惯,只是默默揉了揉痛处,拉住弟弟的衣袖,低声道:“小阳,别惹事……”
田大壮根本不看他们,只对着王癞子赔笑:“王哥,别听妇人胡说,我赔,我这就赔钱……”
这一幕,让黛玉心中一寒。这田大壮的对王癞子倒是有求必应,远超寻常,甚至到了不顾是非、迫不及待破财消灾的地步。
“且慢。”黛玉站出来。
周遭食客不由好奇这陌生女子是何来历,竟要插手这等闲事。
这般场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这田家铺子的饭菜虽做得香,却总有人寻衅滋事。
有些食客是真心喜爱,日日来捧场;另有些却是故意寻衅,动辄以吃坏肚子为由索要赔偿。
更奇的是田大壮此人,对外人总是唯唯诺诺,每逢有人闹事便忙不迭地赔钱了事;可对自家媳妇却凶狠得很,每回雪雁想要据理力争,反倒要遭他推搡责骂。
街坊们看在眼里,都不明白这妇人为何这般执拗,明明次次都要吃亏,却总不知退让,由着自家夫君这般作践。
“人命关天,岂是赔钱就能了事的?”
黛玉倒也不惧怕那一脸嚣张无比的王癞子,以及他身后的几个虎视眈眈的壮汉,而是走到雪雁跟前,“若真是田螺有毒,赔钱是纵容黑店,害了更多百姓;若是有人讹诈,赔钱更是助长歪风。此事,必须报官,查个水落石出。”
王癞子一听报官,反而越发嚣张:“报官?报啊!我怕你不成!”
田大壮原本也不想去,可是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也只好跟着大伙一同前往县衙。
几人推搡着来到县衙,小阳抢上前,奋力敲响了鸣冤鼓。
鼓声沉闷,很快,升堂问案。
县令姓胡,是个面团团的中年人,最怕麻烦。
他看着堂下跪了一地的人,眉头就皱了起来。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胡县令一拍惊堂木,声音带着不耐。
小阳抢着磕头,“青天大老爷,小人李小阳,状告这王癞子讹诈我家小店。他爹死了,硬赖是我家的田螺有问题,开口就要一百两。求老爷明察,还我家清白。”
王癞子也嚎哭起来,砰砰磕头:“青天老爷,冤枉啊!我爹就是吃了他们家的田螺死的,他们这是想赖账呢。”
他一边哭,一边偷偷瞄着田大壮,眼神里带着威胁。
田大壮被他看得一哆嗦,赶紧趴伏在地,声音发颤:“青天老爷,老爷息怒。是……是小店疏忽,惊扰了老爷……我们、我们愿意赔钱,愿意赔钱!只求老爷让我们私下和解,不必立案了……”
“姐夫!”小阳气得回头瞪他一眼。
雪雁跪在一旁,看着丈夫这副懦弱无能、一味退缩的样子,又气又急,却不敢在公堂上放肆,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眼圈通红。
胡县令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大,尤其是田大壮那副俯首帖耳,一副只想赔钱了事的样子,更让他心生疑窦,觉得此案必有隐情,真是个麻烦。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他看向王癞子:“你说有毒,凭什么认定就是田螺有毒?”又看向田大壮:“你急着赔钱,莫非是做贼心虚?”
最后撇了一眼小阳,“你又坚持要查,说他是讹诈。到底谁真谁假?”
王癞子道:“老爷,他们若愿意赔钱,小人……小人也可以不告了……”
田大壮连连点头:“赔!我们赔!”
“不能赔。”小阳梗着脖子,“赔了不就是认了吗?我家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姐,你说句话呀。”
雪雁望着弟弟殷切的眼神,又瞥见丈夫那副不成器的模样,心中百转千回。
想到这些年赔出去的白银少说也有一百两,若是再这般下去,小阳读书进学的银钱都要被败光了。
她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开口:
“老爷容禀……民妇以为,还是该将事情查个明白。若真是铺子的过错,我们认罚;若不是,也好还我们一个清白。”
田大壮见自家娘子竟敢当众忤逆,心头火起,这婆娘何时长了这般胆量?
正要上前呵斥,却忽觉一道清冷目光扫来——正是那位被小阳称作“武功高强的侠女”的美娇娘。
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公堂之上与这等人物硬碰,只得悻悻跪坐回去,脸上又摆出那副温厚老实的模样。
胡县令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尤其是田大壮那反常的态度,心中更是不悦。
他冷哼一声:“你们当这衙门是菜市场,由得你们想告就告,想撤就撤?既然鼓已敲,案已报,本官岂能不管?若最后查实是诬告,或者有人报假案,按律,杖责二十,罚银十两!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此言一出,田大壮吓得脸都绿了。
杖责二十?还要罚银?他恨不得立刻捂住王癞子的嘴把钱塞给他。
黛玉见状,知道火候已到,对胡县令行了一礼:“县令大人明鉴。民女略通药理,方才在店中已初步查验,发现此事疑点重重,绝非简单的食物中毒或讹诈所能解释。田掌柜胆小怕事,只想破财免灾,却不知此举反而会纵容真凶,后患无穷。恳请大人立案侦办,民女愿协助查验,必能查明真相,使死者瞑目,生者安心。”
胡县令见她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度,不像寻常百姓,又言之凿凿,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好。既然如此,本案受理。”胡县令惊堂木一拍,“李氏‘稻花飘香’即刻起暂停营业,所有食材封存待验。本官倒要看看,这田螺里,到底藏着什么名堂。”
田大壮一听,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唯有小阳和雪雁,虽然害怕,似乎看到了希望。
得到县令命令,封师爷带着衙役和一名经验老道的仵作,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王癞子家。
小阳紧跟在黛玉和阿真身边,他是第一次踏进王癞子家的大门,平日里这王癞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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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总来“稻花飘香”吃饭,每次都说记账,姐夫田大壮也总是赔着笑脸说“王大哥的账以后我来收就行”,不让他和姐姐多问。
一进王家院子,小阳就愣住了。
这王癞子家,从外面看不过是寻常农户,里面却别有洞天。
青砖铺地,院子里还摆着鱼缸,廊下挂着鸟笼。更让他瞪大眼睛的是,屋里居然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正倚在门边嗑瓜子,看见官差来了也不怕,反而嬉笑着指指点点。
“这……这王癞子还有钱娶姨太太?”小阳忍不住低声嘟囔。
而王老爹的遗体,就那样直接挺地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只盖了层薄布,连棺材都没准备。
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臭鸡蛋以及臭老鼠还要难闻的气味。
王癞子对此毫不在意。
小阳年纪尚小,雪雁想着“读书人不宜见白事”的老话,怕他见了王老爹的尸身会冲撞文运,便让他在院中等候。阿真自然也留在院中帮忙照看。
不多时,只见几个眼神飘忽、衣衫不整的汉子鬼鬼祟祟地想从后门溜走,被守在那里的衙役拦了个正着。
“大哥哥瞧见没?”小阳扯了扯阿真的衣袖,低声道,“那几个是镇上有名的赌棍。王家这会儿哪像办丧事,倒像是刚散了赌局。”
阿真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院角。
那里站着两个打扮艳丽的姨太太,正肆无忌惮地朝他抛媚眼。
其中一个穿着绛红衫子的,更是故意将衣领往下拉了拉,眼神黏腻得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阿真只觉浑身不自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般露骨的勾引,与黛玉那双清泉般的眸子真是天壤之别。
那日在明月楼,黛玉虽也与他玩笑,眼神却始终清澈见底,如同山间初融的雪水,教人心生宁静。
哪像眼前这些女子,眼神里尽是食色性也的媚态。
小阳歪着头,不解地扯了扯阿真的衣袖:“大哥哥,这些女子为什么见到你就要脱衣服?是天气太热了吗?”
阿真闻言耳根微红,俯身温声对小阳解释:“她们不是在脱衣纳凉。真正的淑女,譬如你姐姐,譬如……林姑娘,无论何时都会端庄自持。这些女子这般行径,并非因为天热,而是失了分寸。”
阿真俯身平视着小阳,目光温润而坦诚:“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尊重之心对待女子。若是遇见心仪之人,更该以诚相待,以礼相守,而非贪图一时之欢。”
小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他稚嫩的心田里,这个大哥哥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君子。
他暗下决心,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端方有礼的人。
小阳的思绪不禁飘向自家姐姐。想起姐夫时常对姐姐动手,而姐姐总是默默承受,从不反抗。
他攥紧小拳头,在心里默默立誓:将来绝不让心爱之人受半分委屈。
阿真见他神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头:“怎么了?”
小阳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阿真直起身,不再看那些姨太太一眼,侧过身,带着小阳走远:“看来这王癞子并非表面那般穷困。他爹尸骨未寒,家中却这般景象,着实可疑。”
13. 验尸风波
里屋内,光线昏暗,杂物胡乱堆放,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败的酸臭与食物馊败混合的刺鼻气味。
老仵作是个矮小精瘦的老头,显然对此等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他气定神闲地从随身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铜炉,点燃一块苍术,药香渐渐弥漫,驱散了些许恶臭。
他一边摆弄器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众人:
“人死如灯灭,可这魂魄啊,一时半会儿还散不去。尤其是横死、枉死,或是身后事没料理妥当的,怨气就容易缠着不走。”
他抬眼,似有若无地撇着王癞子,“老话说,生前不尽孝,死后鬼嚎叫。活着的时候不当人子,让老人家寒了心,这死了之后……啧啧,保不齐梦里都要来找你说道说道。所以啊,该有的礼数不能省,该尽的孝心不能缺,不然,祖宗不安,家宅难宁啊。”
王癞子原本嫌恶地扇着风,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生前确实把他爹当摇钱树,没少啃老,如今老头子这么不体面地躺着,他心里也有点发毛。
但他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吓唬谁呢,老子是他亲儿子,他还能害我不成?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多给他烧点纸钱元宝,让他在下头也潇洒点。
他嫌弃的嘟囔着:“死都死了,还搞这些麻烦……赶紧验完得了。”
老仵作将他这番色厉内荏看在眼里,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漠。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形,老人辛苦一辈子,老了被儿孙嫌弃,死后草草埋了了事,甚至为了一点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他不再多言,沉声对众人道:“气味冲撞,无关人等可暂避。若要旁观,请掩住口鼻,勿要惊扰亡魂,勿要触碰屋内任何物件。”
雪雁并非第一次见死人,爹娘去世时,她与田大壮也曾亲手为二老净身穿衣。
可那时是伤心大过恐惧,更何况也没有眼前这么邋里邋遢,与眼下这污秽、不体面的场景截然不同。
那浓烈的气味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脸色发白,强忍了几下,终究是支撑不住,捂着嘴踉跄地冲出门外,扶着院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田大壮见状,看了一眼屋内的尸体和王癞子,也连忙跟着跑了出去,嘴上说着“雁儿你没事吧”,手有些敷衍地拍着她的背,目光却时不时瞟回屋内,心思显然并不全在痛苦呕吐的妻子身上。
黛玉立于门边,尽管做好了准备,眼前尸身的惨状还是让她心头一凛,内力在体内流转一周,强行压下了那股不适,可她嗅觉远比常人,这气味于她而言更是放大了数倍。
她只好暗中点上自身几处穴道,暂时封闭了部分嗅觉经络,那令人窒息的恶臭霎时减弱。
她紧紧盯着老仵作的每一个动作。她倒是想瞧瞧,这王癞子家,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老仵作不再理会众人,将自身准备妥当之后,便走过去仔细观察死者。
只见王老爹青黑的面色和涣散的瞳孔,老仵作用一块干净的白布蘸了随身带的清水,擦拭死者口鼻周围,仔细分辨着任何可能的残留痕迹。便取出一套长短不一的银探针,在带来的小油灯火焰上烤,然后探入死者喉部,取出微量胃容物,置于自带的白瓷盘中,用细签仔细拨弄、细细辨认。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拱手走向屋外的封师爷回禀:
“回师爷,死者面色青黑,指甲根部明显发绀,十指微蜷,此乃砒霜中毒之典型状。且在其胃中残留物里,可以确认的是未消化完全的田螺肉碎与酱汁痕迹,与‘稻花飘香’所售酱爆田螺之形态、气味皆吻合。”
此言一出,王癞子也不顾及现在是一个怎样个状况,立刻站出来跳脚,指着刚缓和过来的雪雁和田大壮骂道:“听见没,铁证如山。就是你家的毒螺害死我爹,赔钱!不,要你偿命!”
田大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被吓得哆嗦一抖,王癞子得势不饶人,冲上前竟想揪打田大壮:“你这黑了心肝的赘婿!定是你在田螺里下毒,想害死我爹再谋夺我的家业!”
“放你娘的狗屁。”田大壮被逼到墙角,恐惧瞬间化为一股邪火,竟反手推了王癞子一把,双目猩红地吼道:
“我为什么要毒死你爹?我跟你爹无冤无。我现在反而认为是你。是不是你爹老了不中用了,你嫌他是累赘,自己下毒想讹诈我,好去赌坊翻本?你看看你家这模样,像死了人的样子吗?”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油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王癞子身上,很快就联想到王癞子家中那不合常理的景象。
是呀,田大壮动机不足,但这王癞子嗜赌成性,为了钱……未必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王癞子被这反咬一口弄得猝不及防,当即指着田大壮的鼻子:“你娘才放屁,那是我亲爹,我再不是人,能干这种畜生事?”
他转向封师爷,噗通跪下,赌咒发誓:“青天大老爷,您要明察啊,我家……我家是有点家底,但那是我祖上留下的,砒霜那是药铺严格管制的,您去查,我家要有半钱砒霜,我天打雷劈!定是这田大壮自己不小心让田螺沾了脏东西,现在想赖在我头上。”
田大壮见火力被引开,且王癞子家底似乎不像想象中干净,也松了口气,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他主动对封师爷说:“师爷,小的觉得王癞子嫌疑最大,您一定要严查他。小的……小的一定配合调查。”
那积极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封师爷将田大壮的反常看在眼里,心中疑窦更深,但眼下没有证据,只能按下不表。
就在这时,衙役押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壮汉过来:“封师爷,这几个地痞鬼鬼祟祟想从后门溜走,被我们拿住了。”
王癞子一看,这几人正是他常聚在一起赌博的狐朋狗友!
封师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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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案件不知如何处置,便厉声审问那几个地痞。
几名地痞被官差威严所慑,他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见此阵仗,立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回、回老爷,我们是王癞子叫来、来赌钱的。他、他这儿常设赌局……”
“赌资从何而来?”封师爷追问。
“有、有时是现钱……有时……”
地痞眼神躲闪地瞄向田大壮,“有时田掌柜手头紧,就、就让我们去他店里吃饭,假装吃坏了肚子,拿来的赔偿就当是抵了赌债……”
“什么?”雪雁闻言,如遭雷击,声音都在发颤:“田哥,你……你竟然拿店里的血汗钱去赌?还让他们来白吃白喝趁机讹诈?”
她想起往日王癞子一行人来店里大吃大喝,田大壮总是赔着笑脸爽快记账,有些时候,还上门索要赔偿,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就算是骗她自己,反而没什么,可是那不仅仅是店里的收入,更是她一分一厘为弟弟小阳攒下的读书,那是她们李家的希望呀。
小阳自幼聪慧,酷爱读书,却因家贫只能偷偷买几本旧书自学,偶尔趴在学堂外墙偷听,还要提心吊胆怕被先生驱赶。
几年下来,竟也认了不少字。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钱,竟都被丈夫拿去填了赌债的无底洞。
伤心、愤怒、被欺骗的痛楚将她淹没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就要倒下。
黛玉一直留意着她,见状稳稳扶住雪雁,同时冷声对封师爷道:“封师爷,这些人聚众赌博,按律令,凡无官引而设赌、赌资过大者,当拘押收监,并缴没所有赌资赌具,此风断不可长。”
田大壮见事情彻底败露,索性撕破脸皮,指着雪雁狠狠道:
“李雪雁!你可别忘了,这饭馆的招牌菜,这生意,哪一样不是靠我田大壮的手艺撑起来的?要不是我,就凭你一个弱女子,早喝西北风去了!我拿我自己赚的钱去赌,天经地义,何错之有?”
他自觉抓住了理,气势反而嚣张起来。
雪雁被他这番无耻言论气得浑身发抖,哽咽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闻讯挤进来的小阳恰好听到这番话,少年血气方刚,如何能忍?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推开田大壮,双目喷火:“你这个畜生!平日里你打我姐姐,我们都忍了!如今你竟敢拿我姐给我攒的读书钱去赌!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田大壮根本不怕这半大孩子,真面目既已揭开,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用再装那缩头乌龟、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他开怀大笑道:“我是你姐夫,现在还是我当家做主。要不是我,你们姐弟早就上街乞讨了,还能有今天这安稳日子?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哼,幸好没让你去读书,就你这目无尊长的德行,我去官府告你一个不孝忤逆,你这辈子都别想进学堂,我劝你识相点。”
14. 赘婿不装
“你……”小阳气得浑身发抖,却被这“不孝”的大帽子压得一时语塞。
一想到若真被扣上这等罪名,此生科举之路断绝,多年苦读化为泡影,委屈愤懑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黛玉实在看不下去田大壮这副无耻嘴脸,心中一股无名火起。
她身形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听砰的一声闷响,田大壮已被她一脚狠狠踹在膝窝,惨叫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放肆!”封师爷惊愕之下,怒声喝道,“这位姑娘,案情尚未明朗,你怎可动用私刑?若失手将他打杀,或是踢出个好歹,岂不是平白添了一条人命官司,让本官如何断案?”
他心中恼怒,这女子虽仗义,却也太过冲动,扰乱了他的审案节奏。
田大壮忍着剧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见封师爷出声制止,顿时觉得有了倚仗,胆气又壮了。
他揉着疼痛的膝盖,脸上却露出谄媚的笑容,对着封师爷躬身道:“师爷明鉴,师爷说得对极了。这、这位女侠也是心急,小人理解。只是这赌博之事,与王老爹中毒的案子,它、它毕竟是两码事。”
他偷眼觑着封师爷的脸色,见对方没有立刻反驳,便又顺着杆子往上爬,体贴地说:
“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王老爹的死因。师爷您日理万机,若是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分了神,耽误了正案,那小人、小人心里也过意不去。依小人看,咱们还是一桩归一桩,先紧着命案来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这番看似“深明大义”、“体贴上官”的言论,实则处处在为自己开脱,想把赌博之事揭过。封师爷被田大壮这番惺惺作态噎得说不出话,胸口一阵发闷。
他何时与这田大壮如此熟络了?
这田大壮字字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却处处引导案情走向,试图掩盖自身的劣迹。
这种被人当枪使还不得不咽下去的感觉,简直像生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王癞子见赌博之事败露,生怕牵连出更多,也顺着话头喊道:“师爷,就算我设赌局是我不对,可这跟我爹被毒死是两回事,您不能混为一谈。”
“无关?”封师爷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王癞子这话正好撞在枪口上。
他冷笑一声,眼神扫过王癞子和田大壮,“我看未必,你二人因赌相识,更有金钱往来。本官很有理由怀疑,你是否在赌局中欠下了田大壮难以偿还的巨债,或是与他有其他经济纠纷,于是便心生毒计,利用你父亲日常喜食田螺的习惯,设法在田螺中下毒,待你父亲毒发身亡后,便嫁祸给稻花飘香,既能赖掉赌债,还能反过来讹诈田大壮一笔赔偿金。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是也不是?”
王癞子闻言,哭诉道:“老爷,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您这样断案,怎么对得起李镇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封师爷面色一沉:“我话还未说完,田大壮自然也有嫌疑。方才张仵作验得明白,王老爹腹中的田螺含有砒霜。总之,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你们二人皆有动机,谁都脱不了干系。”
田大壮一听自己也仍是嫌疑之身,同样哭诉道:“老爷明鉴,王老爹确实是吃了田螺,可谁知道他除了田螺,还吃了别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能全赖在我家田螺上。”
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封师爷沉吟片刻,遂问王癞子:“王癞子,你爹除了田螺,可还吃了别的东西?”
王癞子忙指天发誓:“没有!绝对没有!我们爷俩那天就只吃了从稻花飘香带回来的田螺,连米饭都没就,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既然饮食上暂无其他异常,”封师爷下令,“那就先去田大壮家中,查验那些田螺。本师爷倒要看看,为何平日旁人吃了无事,偏偏王老爹就中了毒。”
他先命衙役将一干赌徒押回县衙严加看管,随后便带着黛玉、阿真、雪雁姐弟以及垂头丧气的田大壮和王癞子,一行人转道稻花飘香。
昔日虽不算门庭若市却也充满烟火气的小饭馆,此刻已被贴上封条,门庭冷落。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不知愁的麻鸭还在水塘边嘎嘎地叫着,灶台冰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暖气息,雪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心血变成这般模样,眼圈又是一红,默默低下头去。
小阳紧紧握着姐姐的手,亦是满脸愤懑与不甘。
幸好这小饭馆与田大壮夫妇的居所是分开的,并未连带被封。
他们的住处就在饭馆隔壁,田大壮连忙上前,根本就不管如今这个异常,更多的是想要趁此机会能讨好封师爷,摆脱自己的嫌疑,便殷勤地引着封师爷和众人进屋。
屋子虽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家定有个勤快、爱干净的女主人。
黛玉也是第一次走进这内室,看到眼前这过分整洁、甚至显得有些清寒的景象,心中不由暗叹:雪雁这丫头,果然是劳碌命。
在外要操持饭馆,应对各色人等;回家还要伺候丈夫,打理家务,更要为弟弟的前程操心费力。
这一世的她,虽未入府为婢,不必看主子脸色,可这般里外操持,其中辛劳,恐怕比当丫鬟也轻松不了多少。
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不知道她是羡慕前世那在大族丫鬟命,还是如今清平操劳的农家妇人?
雪雁看着那位一直沉默却屡次出手相助的姑娘,心中感激更多的是莫名生出的好感,她鼓起勇气走上前,语气恳切:
“姑娘,今天真是劳烦您了。不仅救了我弟弟,现在还让您卷进这样的麻烦事里,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家虽小却整洁的屋子,真诚地邀请道:
“不知您找到下榻的地方没有?若是不嫌弃,不如就在我家住下吧?家里虽然简陋,但还有间空着的房间,收拾一下,也能招待您和那位公子。”
黛玉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首,目光越过雪雁,落在了正与小阳低声说着什么的阿真身上。
“你呢?需要另外寻个住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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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阿真听到她的问话,抬起头,温润的眸子里漾开笑意,如同春水微澜。
他理所当然的反问道:“平日里行程琐事,不都是林姑娘你做主么?怎么今日反倒问起我来了?”
黛玉被他这话一噎,面上虽依旧清冷,耳根却微微泛红。
很快她又恢复镇定,转回头对雪雁道:“他既如此说,那便一同叨扰了。”
她虽是解释,又似是自语,“也省得他另寻住处,徒增麻烦。”
这看似嫌弃实则关切的话语,以及两人之间那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能领会的默契,让一旁的雪雁看得怔住。
眼前这姑娘,看年岁不过二八韶华,正是人生中最明媚的时光。雪雁心下默默推算,自己今年已满十七,嫁与田大壮三年,从懵懂少女熬成了操心妇人。
可这位林姑娘,言行气度虽沉稳,但那眉眼间的鲜活,虽比她大上一岁,却已能从容周旋于官差命案之间,身边还有那样一位温润可靠的公子相伴。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阿真,看着他凝视黛玉时,那包容温和、仿佛能将一切风雪都挡在外的笑意。
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与艳羡。
曾几何时,田大壮初入家门时,也曾对她露出过憨厚的笑容,她也曾偷偷期盼过,能与这个自己选择的夫君举案齐眉,相互扶持,在这小小院落里经营一份简单却温暖的日子。
只是没料到,人心易变,所托非人,招赘竟招来了一个吸血的豺狼。
不过三年光景,曾经的期盼已化作一地鸡毛,只剩满心疮痍与看不见未来的迷茫。
她垂下眼眸,将那份将近溢出来的苦涩与自怜狠狠压回心底,不敢再看那让她心口刺痛的和睦画面,只低声讷讷道:“姑娘和公子不嫌弃就好。我、我这就去准备被褥。”
另一边,小阳一听阿真也要留下,顿时喜形于色。
他刚才在王癞子家就注意到,这位大哥哥言谈举止与他见过的所有庄稼汉、甚至镇上的书生都不同,沉稳又渊博。
他立刻凑到阿真身边,眼神亮晶晶的:“阿真哥哥,你也要住下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扯着阿真的衣袖,急切地问,“我刚才听你说话,引经据典的,你好有学问我、我平时只能自己瞎看书,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能不能……能不能偶尔向你请教?”
阿真看着眼前这个求知若渴的少年,笑了笑,“自然可以。你若有什么疑问,随时来问我便是。学问之道,贵在勤思好问。”
小阳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只觉得这位阿真哥哥不仅本事大,脾气还这么好,比那个动不动就呵斥他、阻止他读书的姐夫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忙说道:“我就和姐姐一起,把那间空房再仔细打扫一遍,保证让林姐姐和阿真哥哥住得舒服。”
“谁允许你们姐弟随便带人住进家里来?”田大壮在一旁招呼封师爷几人,听到这么一说,当场就不乐意了,他刚才被那女子踢上一脚,现在膝盖还疼着呢。
15. 稻田取证
封师爷闻言,眉头紧锁,看向田大壮的目光满是不耐:“田大壮,你在此处啰嗦什么?还不速将田螺取来查验,莫非是想故意拖延时间?”
田大壮被封师爷一呵斥,脖子一缩,却不愿白白吃这亏,忙叫屈道:“老爷明鉴,不是小人不拿,是小饭馆已被官府贴了封条,里面的食材,小人动不得。要不……小人悄悄拆了封条取出来,再给您原样贴回去?”
他自以为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混账东西!”封师爷被气的胡子翘翘,“官府的封条岂是你能随意拆贴的?真是愚不可及!”
封师爷对这毫无常识、蠢笨又凶狠的田大壮厌恶到了极点。
好在王癞子虽说混账,但平日里与人厮混,三教九流接触得多,对官府的规矩倒是知道一二。
他急于摆脱自己的嫌疑,也想尽快找到田螺下毒的源头,忙躬身献策:
“封师爷息怒,这田大壮的田螺,并非全在店里,大部分都是养在那边稻田和水塘里的。那田地和池塘可没被封,不如咱们直接去那儿取样查验?岂不更直接?”
封师爷闻言,脸色稍霁,满意地点点头:“嗯,此言有理。来人,速去稻田水塘,捞取鲜活田螺来验。”
不过片刻功夫,两名衙役便提着一只湿漉漉的竹筐回来了。
筐里是刚捞上来的田螺,个个壳色青黑油亮,个头饱满,沾着新鲜的泥水,在筐里缓缓蠕动,显得生机勃勃,一看便是养在极好的水土之中。
雪雁和小阳看到自家田里出产如此肥美的田螺,眼中都流露出悲戚之色,这原本是他们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物产,如今却成了索命的证物。
黛玉的目光扫过那些田螺,自然也能闻出来这些田螺本身的气息纯净,带着水田的土腥与稻花的清甜,只是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锐气,她一时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
王癞子则伸长脖子,恨不得立刻就从田螺里验出砒霜来,好坐实田大壮的罪名。
田大壮看着田螺,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紧张。
田大壮指着那筐鲜活肥美的田螺,急忙表功:“封师爷您看,我这田螺,个个生龙活虎,清水里养出来的,怎么也不像是有毒的样子。”
王癞子抢白道:“田大壮,你急什么?这田螺现在是活的,谁知道你烹煮的时候会不会动手脚?我们当时吃的可是煮熟了的。封师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既然眼前这个源头的田螺这么新鲜,他拼命想把嫌疑钉死在烹饪环节。
封师爷看着这两人狗咬狗,互相攀扯,心中暗乐,正好让他们互相攀咬,那他自然就能从中查出一丝蛛丝马迹。
他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本师爷就做个主。田大壮,允你暂时启用稻花飘香的厨房,当场烹煮这些田螺。但只准动用灶台锅具与必要配料,不得擅动其他被封存之物。”
他转而看向黛玉和张仵作:“林姑娘,张仵作,有劳二位一同监看烹煮过程,并查验成品。”
一行人遂移步后厨。
稻花飘香的后厨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这显然是雪雁平日打理的功劳。
墙角堆着些新鲜的农家时蔬,几箩筐待处理的田螺浸在清水盆里,吐着细密的泡沫。
田大壮回到熟悉的灶台前,仿佛找回了主场,他点火、热锅、下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黛玉站在不远处,目光如影随形,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不放。
只见田大壮待油热后,抓一把蒜末、姜丝、干辣椒投入锅中,刺啦一声,辛香的烟气瞬间爆开,引人食欲大动。紧接着,沥干田螺水分,倒入锅中,快速颠勺翻炒,让每一颗田螺都均匀裹上热油与香料,便舀入自家酿制的金黄豆酱,撒入一大把切碎的紫苏叶,继续大火猛炒。
酱香、辣香、紫苏独特的香气与田螺的鲜味交织在一起,浓郁香味霸道地充盈着整个厨房,甚至飘散到院外。连院中守着的衙役都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黛玉看得分明,田大壮所用的油、酱、香料皆是厨房中原有的寻常之物,他动作虽快,却并无可疑的小动作,更无机会投入砒霜之类的异物。
不多时,一盘酱色红亮、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酱爆田螺便出了锅。
田大壮恭敬地将盘子端到封师爷面前。
那扑鼻的酱香田螺气味迎面而来,封师爷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腹中馋虫都被勾了起来,暗道:这田大壮为人不堪,这手艺倒真是一绝,比大酒楼的招牌菜也不遑多让……
但他很快警醒,用力掐了自己手心一下,封肃啊封肃,你是来查命案的,不是来品菜的!稳住心神!
他强行板起脸,清了清嗓子,对张仵作道:“张仵作,验看此物。”
张仵作得令,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灯火上细细烤过消毒,在众人注视下,将那针尖,缓缓刺入一颗饱满的田螺肉中,搅动让螺肉与酱汁充分接触银针。
田大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里疯狂呐喊:一定不是我,我的田螺是刚捞的,料是现取的……
王癞子则暗暗祷告:快验出来,这下铁证如山,看你这田大壮还怎么狡辩。一百两,不,现在出了人命,得让他倾家荡产。早乖乖给钱不就没事了,非要闹到这一步,活该。
当银针探入田螺后,取出时针身依旧亮白如初,并未显现出砒霜中毒应有的青黑色。
“这……”王癞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田大壮见状,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张仵作眉头微蹙,摇了摇头。、
张仵作并未放弃,他换了一种方式。
只见他取出一把小银刀,刮下田螺壳口沾染的些许酱汁和螺肉碎屑,将其置于一个白瓷碟中,然后又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取出一个极小瓷瓶,拔开塞子,将几滴无色透明的特制药水滴在那些碎屑之上。
药水滴落处,药水的颜色发生了微妙的、偏向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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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变化!
“田螺……有毒?”雪雁喃喃道。
她看着那盘无毒的热气腾腾的田螺,猛地扑向田大壮,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眼泪决堤而出,哭喊道:
“怎么会这样?田螺、田螺怎么会有毒?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下的毒?你为什么要下毒。你把这个家都毁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她的声音充满了崩溃与无助,虽然痛恨丈夫的欺骗,但在灭顶之灾面前,那种多年相处产生的、近乎本能的依赖与情感占了上风,她害怕失去这个她曾经视为依靠的男人,害怕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彻底破碎。
见此情形,小阳也也绷不住了。姐夫田大壮虽然对姐姐不好,还拿他的读书钱去赌,可自从他来到这个家,这个家确实有了男丁支撑,饭馆的生意好了,他也没再饿过肚子。
读书的钱……以后还可以再攒,可姐姐若是没了姐夫,那姐姐她该有多痛苦。
看到衙役上前要锁拿田大壮,小阳猛地冲过去,一把抱住田大壮的腰,用自己薄弱的身躯挡在前面,对着衙役和封师爷哭喊:“不要抓我姐夫,不是他下的毒。是田螺自己有毒,不关我姐夫的事,你们不能带他走。”
封师爷看着这哭喊场景,头痛欲裂。案情非但没有明朗,反而更加迷雾重重。
“安静,田大壮,这毒源出自你家的田螺,你难辞其咎。来人,先将田大壮收押。”
衙役上前,强行分开了哭喊的雪雁和牢牢抱住田大壮的小阳,将铁链套上了田大壮的手腕。
被冰冷的锁链套上手腕时,田大壮还是茫然的,自己明明就没有下毒,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早知道当初,不就是一百两就能了结的事情么,怎么反而自己成了犯罪分子?
很快那冰凉触感将他惊醒,一股巨大的冤屈感直冲头顶。
“老爷,冤枉!”田大壮挣扎着喊道,锁链哗啦作响,“我炒田螺的时候,您、林姑娘、张仵作,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有没有下毒,你们不是一目了然吗?凭什么锁我?我是被冤枉的。”
王癞子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呵呵呵,田大壮,你也有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张仵作验得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他开心地转向封师爷,“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封师爷眉头紧锁,心中一阵憋闷。
这王癞子愈发不知分寸,竟敢又抢在本师爷前面断案!
他强压着火气,无视王癞子,对田大壮沉声道:“田大壮,你口口声声喊冤,可张仵作已验明,田螺含毒是事实,你还想如何狡辩?”
“那毒不是我下的。”田大壮噗通跪地,涕泪横流,指着那盘田螺,“我连砒霜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田螺好好的怎么就自己有毒了?老爷,您再查查,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封师爷转而看向黛玉,“林姑娘,您精通药理,依您看,张仵作所验,确是砒霜之毒无误吧?”
16. 赘婿下狱
黛玉虽然知道这里面其中必定有什么不解的谜团,但是在没找到证据之前,多说无益,目前只得就事论事,肯定道:
“回师爷,田螺所呈现的中毒迹象,以及方才验毒的反应,确系砒霜无疑。”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妖女搞的鬼。”田大壮猩红着双眼瞪向黛玉,“自从你来了我们李镇,我就祸事不断。老爷,就是她,是她陷害我。”
黛玉闻言,只是冷哼一声,“不识好歹。师爷,我看此人不仅是赌徒,恐怕还是个擅用隐秘手段的下毒高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蒙蔽众人,将毒素预先置于田螺体内。”
“你血口喷人。”田大壮被这指控激得彻底失去理智,猛地从地上窜起来,竟不顾锁链束缚,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黛玉,“我跟你拼了,都是你害的。”
黛玉岂会让他近身,裙裾微动,身形已如轻烟般侧移半步,恰好避开了他那毫无章法的横冲乱撞。
田大壮没捉到人,前方又没有人扶着,只得踉跄着差点摔倒,模样狼狈不堪。
“老爷,青天大老爷。”雪雁见状,心胆俱裂,连滚爬爬地扑到封师爷脚边,不住磕头,哭得撕心裂肺。
“我家丈夫……我家丈夫他是混账,他不是东西。他赌钱,他骗我……可他、可他绝没有胆子下毒杀人。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下毒,他不是自寻死路吗?他再蠢也干不出这种事。求老爷明察,给我们做主。”
小阳也哭着跪倒在姐姐身边,抱住封师爷的腿:“老爷,求求您别抓我姐夫,他不是坏人。”
雪雁此刻心如刀绞,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一边是对丈夫欺骗、懦弱、败家的无尽失望与怨恨;另一边,却是三年相处积攒下来的、如同家人般的习惯与依赖,以及面对家庭即将分崩离析的巨大恐惧。
如果他真的被定了罪,这个家就完了。我一个人怎么撑得起这个店?怎么养大小阳?往日虽苦,总算有个盼头,如今……如今还有什么?
如今她除了哭泣和哀求,再也做不了别的。
封师爷看着脚下哭作一团的姐弟,听着田大壮不甘的吼叫和王癞子的煽风点火,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何尝不知道田大壮当众下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铁一般的检验结果摆在眼前,田螺含毒是事实,王老爹因此而死也是事实。作为官府中人,他只能依据证据办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休要再胡搅蛮缠,田螺含毒,人因食此螺而亡,这是不争的事实。田大壮作为田螺的养殖者和售卖者,难辞其咎,本师爷依法办事,有何错处?来人,将嫌犯田大壮押回县衙,听候县令大人发落。”
衙役得令,用力架起还在哇哇大哭的田大壮,拖着向外走去。
“雁儿!小阳!我是冤枉的!你们要信我!”田大壮的喊声逐渐远去。
雪雁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拖走,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彻底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
小阳试图扶起她,她却毫无反应,只是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
“完了,全完了。没有了大壮,这日子,还怎么过。店没了,人也没了,还有什么意思……”
看着雪雁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黛玉心中那份前世的主仆之情被触动。
她稳稳地托住雪雁的手臂,“雪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欺你、骗你、甚至可能拖累你至万劫不复的男人,就要放弃自己,放弃这个你一手操持起来的家吗?一个只会在家里耍横、在外惹祸的窝囊废,丢了又何妨?”
这话如同当头棒喝,雪雁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被戳破依赖的羞愤,扳开黛玉扶着她的手,口不择言地迁怒道:
“是你,都是你来了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你走,我不要你在这里。”
黛玉看着她这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一旦失去便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涌上心头。
但她没有动怒,反倒觉得这样的女子实在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太懂这种感觉了,前世在贾府,她也曾将一颗心牢牢系在宝玉身上,视他为唯一的知己与依靠,那份患得患失,那份求而不得的郁结,最终耗干了她的心血,让她在无尽的泪水与咳喘中凄冷离世。
死过一回才真正明白,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把指望全放在别人身上,就是给了别人伤害你的刀。日子是自己的,脊梁得自己挺直了,才能活得舒坦,活得硬气。
阿真见雪雁非但不领情,还恶语相向,立刻将护在黛玉身侧。
他素来温润的眉眼此刻带着少见的严肃:
“雪雁姑娘,我们理解你骤然失去依靠的恐慌。但心痛,也要看值不值得。你丈夫平日如何待你,你心里清楚。如今他身负命案嫌疑,铁证之下,你不厘清真相,反而将怨气撒在真心帮你的人身上,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雪雁沉浸在悲伤与恐惧中,执拗道:“我怎么不能说?我家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事实吗?”
阿真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样子:“你若认定是我们之过,便拿出证据来。若拿不出,就莫要学那撒泼打滚的做派。这世间万事,拗不过一个‘理’字。你在此哭闹辱骂,除了显得愚昧、寒了帮你的人心,于你丈夫的案情有何益处?你既口口声声说他冤枉,那更该做的,便是擦干眼泪,去为他寻找清白的证据,而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
这番话,既是替黛玉不平,也是看在黛玉在意此人的份上,给出的最切实的提点,否者他还真的不想多说一句废话。
小阳原本对自己的姐夫印象就不好,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看在的姐姐的面子上,此刻听了阿真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
他拉住姐姐的衣袖,“姐,阿真哥哥说得对。姐夫这案子一时半会儿也判不下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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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救他。林姐姐和阿真哥哥是有本事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求他们帮忙?光哭有什么用。”
有了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劝解,雪雁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这个时候怎么能自乱阵脚呢,况且自己本来就不是很伤心,为什么越想就越陷入死胡同里,感觉被鬼迷了眼一般,现在就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雪雁脑中混沌的迷雾。
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脸上火辣辣的。她虽读书不多,却也懂得好歹,知道恩将仇报最是令人不齿。
她用袖子抹了把脸,稳了稳心神,对着黛玉和阿真,深深福了一礼,声音虽还带着哽咽,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
“林姑娘,阿真公子,真是对不住,刚才是我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请你们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我实在是意识控制不住,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们家。”
看着雪雁终于从崩溃中清醒出来出来,愿意面对现实,黛玉心中早就既往不咎。伸手虚扶了她一下,“无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经历过前世的生死,黛玉早已明白,人生苦短,若事事计较,处处敏感,不过是拿别人的错来折磨自己,最终累心伤身,得不偿失。
做人,就该学着豁达些,怎么舒心怎么活,才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雪雁强行打起精神,拉着小阳,将家里那间闲置的厢房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虽然陈旧却浆洗得清爽的被褥。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夕阳西下。
远处,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院子里,雪雁家饲养的几只麻鸭摇摆着肥硕的身子,嘎嘎地叫着,自觉地排着队从水塘里上来,走向角落的鸭舍。几只土鸡也在咯咯声中,扑棱着翅膀飞上低矮的树枝,准备栖息。
黛玉站在屋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她何曾见过这般生趣的景象。阿真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古人诚不我欺。这般光景,倒是比许多繁华之地更让人觉得心安。”
黛玉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群摇摇摆摆的麻鸭身上,她转身对正在发愣的雪雁道:“雪雁,我看这些家禽甚是有趣,不如今晚喂养它们的活计,交给我和阿真可好?”
雪雁此刻心神不属,闻言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小阳倒是机灵,连忙道:“林姐姐,阿真哥哥,我带你们去,鸭食和鸡食我都拌好啦。”
在小阳的指点下,黛玉和阿真一个撒谷,一个添水,配合虽不熟练,却也有模有样。
鸭群争食,鸡仔啄米。
待喂养完毕,三人回到主屋,却见雪雁正对着冰冷的灶台发呆,脸上满是无措与惶然。
小阳疑惑地问:“姐,怎么了?该做饭了呀。”
雪雁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看着那熟悉的灶台,却是无所适从:“弟弟,姐姐太没用了。我、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生火煮饭。”
17. 误入樊笼
雪雁的思绪飘回了从前。
自从田大壮入赘后,因为他手艺好,便理所当然地接管了厨房。
起初,他还会笑着说:“雁儿,你歇着,这种烟熏火燎的活儿我来。”
后来,便成了习惯。
她只需负责洗菜、打扫,连米要放多少水,火候要多大,都渐渐生疏了。
她曾经也抗议过,可大壮总说:“你做的哪有我做的好吃?客人都是冲我的手艺来的。”
久而久之,她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便也习惯了依赖,觉得有他在,这些琐事都不必她操心。
如今这冰冷的灶台,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她这几年来不知不觉被“养废”的事实。
她不仅钱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如今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生疏了。
这……
黛玉看着雪雁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再结合田大壮赌博、试图操控小阳的的行为,心中愈发肯定:
这田大壮,从一开始恐怕就没安好心,他用看似体贴的方式,一步步剪断了雪雁独立飞翔的翅膀,好让她彻底沦为他的附属品。
一股混合着气愤与怜悯的情绪在胸中涌动。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挽起衣袖,对失魂落魄的雪雁说道:“不会,可以学。离了谁,这日子也得照样过。”
她目光扫过灶台边有限的食材——一小盆剩余的米饭,几枚鸡蛋,一把翠绿的青菜。
虽然是有点棘手,但是还是可以能做出一些吃食来,“今晚这顿饭,若你们不嫌弃,就由我来掌勺吧。”
阿真闻言,自然是一万个乐意,调侃道:“真的假的?千金大小姐要亲自下厨煮饭?该不会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入口吧?”
黛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下洗菜的动作却没停,“虽然这些日子多是你在张罗吃食,我不也在一旁打下手,但是你别忘了我也是有大厨名师的。”
虽然这个大厨是个和尚,只会做些斋菜,但到底是还有手艺不都是通用的,实在不行多尝试几次就行了。
不过那个那‘千金小姐’的称呼听着虽好,却早已不适合我了。
她转过身,对着因“千金小姐”四字而一脸懵懂的小阳和雪雁,解释道:“我啊,早就不当那劳什子小姐很久了,如今只是个四处游历、寻觅美味的闲人罢了。”
雪雁心中已是天翻地覆,姓林,曾是千金小姐,又说不当了……难道真是当年那个据说出了家的林家小姐?
她随即又用力甩了甩头,想这些做什么?就算当年真去了林府当丫鬟,也不过是另一种活法,未必就能避开田大壮这样的人。
可转念一想,至少……至少若在府里,总能学成一门手艺,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离了男人连饭都做不成,弄得里外不是人。
这念头让她愈发感到难堪。
黛玉现在用的是这个家用小灶台与稻花飘香后厨的大灶是分开的,平日雪雁一家很少开火,多是凑合着吃些店里的剩菜剩饭。
小阳早就机灵地撸起袖子在一旁帮忙洗菜递东西。阿真也想帮忙,可厨房实在太小,几个人同时转身都困难,他杵在那里反而碍事,只好摸摸鼻子,不情愿地被“请”了出去。
黛玉将他的窘态看在眼里,忍着笑意,对着在厨房门口无所事事闲逛的阿真扬声道:
“别闲着了,你去问问雪雁姑娘,能否借用一只麻鸭?今晚我们就炖个冬瓜薏米老鸭汤,这汤最是适合夏日,清热去湿,滋阴润燥,正好给大家压压惊,去去火气。”
小阳一听,惊讶道:“林姐姐,你会宰麻鸭吗?我姐夫以前总抱怨,说麻鸭处理起来最是费劲,腥味重,耗时间,我们想吃,他都不乐意动手,非得找专门的人来弄才行。”
黛玉闻言,用锅铲手柄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小子,这鸭子处理起来固然有些麻烦,但只要方法得当,懂得其中关窍,自然能手到擒来。你且在一旁好好看着,学上一学,以后想吃了,自己就能动手。要知道,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
站在门口的雪雁,听到黛玉这般耐心教导弟弟,还主动揽下最麻烦的活计,想起自己方才的恶语相向,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心中充满了愧疚。
她连忙应声道:“好,好。食材家里都有,就在后院地里和鸭舍,只是……又要劳烦姑娘费心了。”
说着,便引着阿真朝屋后的鸭舍走去。
阿真跟着雪雁来到鸭舍边,看着里面一只只吃饱后正在悠闲梳理羽毛、膘肥体壮的麻鸭,半是玩笑半是懊恼地摸了摸下巴:
“失策,失策,真不该让它们吃得这么饱。待会儿处理起来,怕是会更费事些。”
民间素有“饿鸡饱鸭”之说,认为宰杀鸭子前让其吃饱,能使其毛孔张开,更易褪毛,且肉质据说更为饱满。但饱食后的鸭子内脏处理起来确实会更显繁琐。
雪雁听了,也想起已故爹娘似乎提过类似的说法,只是细节记不清了,只觉得这阿真公子连这等琐碎常识都知晓,实在不简单。
“嘎嘎嘎”鸭舍里突然一阵骚动。
原来是阿真已翻身跃入鸭群之中。他身形敏捷,在鸭舍中如踏无物,尽管鸭群受惊扑腾,他丝毫不乱,目光如电,身形如风,避开扑棱的翅膀,一伸手便稳稳扣住一只鸭子的翅膀根,将其轻松提起。
他将捉到的几只鸭子逐一掂量比较。他手指捏过鸭子的胸骨和翅根,感受其肥瘦程度;又仔细观察鸭蹼的颜色和磨损,判断其年龄与活动量。
最终,他选中了一只体型适中、胸骨硬挺、肉质紧实有弹性,鸭蹼呈淡黄色而非深红、表明尚未过于老韧的成年麻鸭。
制作冬瓜薏米老鸭汤,宜选用生长周期适中、不过于肥腻也不过于老瘦的麻鸭。
过肥则汤油腻,过瘦则汤寡淡,过老则肉质柴硬,久炖不烂。
炖汤的上佳之选是“骨硬肉实,肥瘦得宜。”
“就这只了。”阿真提着那只不断嘎嘎抗议的优质麻鸭,跳出鸭舍,身上还带着不少的鸭毛,还带着屎臭味。
只是些许屎味罢了,对于江湖儿女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食材已然备好,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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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黛玉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那锅冬瓜薏米老鸭汤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抚慰人心。
但一只麻鸭岂止炖汤?
黛玉物尽其用,将鸭肉分而烹之。
除了那锅奶白醇厚的老鸭汤,她还用鸭胸肉快火爆炒了一份姜葱鸭片,鸭肉滑嫩,姜葱辛香。
鸭架也没浪费,与后院菜地摘的嫩南瓜一同焖了一锅鸭架焖南瓜,南瓜软糯,吸饱了鸭架的鲜味。
再加上一盘清炒时蔬,和用隔夜米饭做的、金黄喷香的蛋炒饭。
四菜一汤,虽都是家常菜色,却也荤素得宜,搭配得当,在这夏日傍晚显得清爽诱人。
饭菜一一摆放在一张用了有些年头的榆木小方桌上。碗是粗瓷的,筷子则是朴素的竹筷。
虽不精致,却干净妥帖。
小阳早已迫不及待,夹起一筷姜葱鸭片放入口中,“林姐姐,这鸭子炒得真嫩,一点腥气都没有,比……比我姐夫做得还好吃。”
他扒拉一口金黄的蛋炒饭,含这米饭,口齿含糊地赞道:“这饭炒得粒粒分明,真香。”
他这话语自然赢得黛玉满心的欢喜,“小阳的嘴还真是甜,那可要多吃一点。”
阿真细心地为每人盛了一碗汤,尝了一口老鸭汤,“火候恰到好处,薏米软烂,冬瓜透明,鸭肉酥而不柴,汤清味醇,确是去湿健脾的佳品。”
那盘鸭架焖南瓜,他更是多动了几筷,“这菜看似寻常,实则费火功,鸭架的精华尽数融入南瓜之中,朴实却见真味。”
黛玉指着一道菜说:“这道菜,我叫它‘误入樊笼’。”
只见盘中是用了特制香料略微熏烤过的鸭颈和鸭翅,色泽深红,口感干香有嚼劲,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苦回味,需要细细咂摸才能品出其后韵。
雪雁起初还有些拘谨和黯然,但见大家都是轻松吃着美食,并没有刚才的不愉快,也渐渐放松下来,默默吃着饭菜,尤其是那碗温热的汤下肚,仿佛驱散了些许积压在心头的失落。
她看着黛玉熟练布菜,阿真体贴盛汤,小阳吃得欢快,再想到自己从前要么是吃店里的剩菜,要么是田大壮做什么她吃什么,何曾有过这样温馨、被尊重的家常饭食?
也许是她待在大壮精心编造的笼子里太久了,都快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
饭后,小阳抢着收拾碗筷,雪雁也默默帮忙。阿真则去检查院门,确保安全。
黛玉回到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窗棂外月色初上。
她在灯下静坐片刻,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寻味手札》,执起笔,略一沉吟,今日所见所感便涌上心头。
一闭目,雪雁那由依赖到崩溃,又强自挣扎、茫然无措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黛玉提笔,缓缓写道:“五月初七,于李镇。品得‘樊笼’一味。色如暮霭,迷蒙不清;气似温水,初觉熨帖,久则令人懈怠失警;初入口仿若蜜糖,细品之,则尽是身不由己之涩,与羽翼渐折之哀。大忌,在于甘愿画地为牢,忘却天生双翼。”
18. 庖厨教学
夏日的夜晚,虫鸣蛙叫此起彼伏,如同大自然演奏的安眠曲。
黛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晨曦透过窗棂,在房间里投下细碎光影。
她洗刷完毕走到屋外,见小阳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一边吸溜着粥,一边看着鸡鸭在院子里踱步啄食。
“早呀,小阳,你这么早就起来熬好粥,喂好鸡鸭了?””黛玉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
小阳抬起头,脸上是明朗的笑容:“林姐姐早,我熬了皮蛋瘦肉粥,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只见灶台上的小锅里,粥熬得浓稠得当,米粒几乎化开,与汤汁充分融合,漂浮在上面的是奶白色。切成小块的皮蛋和撕成细丝的瘦肉均匀分布在粥里,点缀着碧绿的葱花,香气诱人。
黛玉走过去,发现阿真已经坐在桌边开吃了,见她过来,很自然地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碗,为她盛了满满一碗,还用勺子搅动了几下,推到她面前的位置。
今日的黛玉,穿着一身月白素绫衣裙,衣袂飘飘,清雅如月下初荷。而阿真,竟也穿了一身同色系的云纹杭绸直裰,玉冠束发,温文尔雅。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飘逸如仙,一个温润如玉。
小阳看看黛玉,又瞅瞅阿真,眼睛滴溜溜一转,“林姐姐,阿真哥哥,你们今天穿的衣服,怎么像说好了似的?站在一起,可真般配。”
阿真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黛玉的衣着,耳根悄悄漫上红晕,心中怦然,如似小鹿在乱撞。
但他见黛玉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也不敢唐突,只好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回小阳:“这说明呀,我与你林姐姐……心有灵犀一点通。”
说完,他向小阳招手,两人私底下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黛玉也不去听他们的对话,执起调羹,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粥熬得过于软烂,米香和皮蛋的特殊风味有些流失,瘦肉丝也因火候稍过而显得有些柴硬,但能尝出小阳是用了心的。
她只慢慢吃了几口,便放下了调羹。
阿真一直留意着她,见状,很自然地从旁边竹篮里拿起一个翠绿带刺、小巧玲珑的黄瓜递过去,说道:“粥火候过了些,有些腻口吧。尝尝这个,雪雁姑娘地里刚摘的,清甜脆生。”
初夏时节,雪雁家的小菜园里,除了寻常蔬菜,还种了几畦本地小黄瓜,正是当季,可以当水果生食,清热解渴。
黛玉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温热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分开。
她轻轻咬了一口黄瓜,果然清脆多汁,带着一股清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口中的腻感。
这时,雪雁也提着水桶从后院菜地走了回来。
因店铺被封,无需营业,她整个人显得无所适从,一大早就去给菜地浇了水,试图用忙碌驱散心中的沉闷。
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愁容和迷茫,眼神缺乏焦距。
黛玉看在眼里,知她心结未解,便道:“总闷着也无益,不若我教你做几道小菜?艺多不压身,日后无论店能否开,总归是自己的本事。”
雪雁眼神动了动,闪过一丝微光,却又迅速黯淡下去,讷讷道:“我……我笨手笨脚的,怕是学不好。”
“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是怕一开始不太适应,可以先从最简单的开始。”黛玉乐观道。
这并非她本性,实则是多年跟随那行事跳脱的癞皮和尚,被硬生生磨出来的——那和尚常将“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不如找点乐子”挂在嘴边,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学会了在困境中先扯出个积极的样子。
她先是带着雪雁去了后院菜地。
阿真也饶有兴致地跟在其后,见黛玉目光在不同植株间流连,也不下手,便道:“林姑娘这般挑拣,莫非这青菜也如诗词字画,有好坏雅俗之分?”
黛玉头也没抬,“我的眼睛就是尺。老嫩、鲜萎,一量便知。”
小阳正蹲在旁边拔草,闻言抬起头,天真地眨着眼:“林姑娘,眼睛怎么会是尺呢?那不就是……两个圆圆的洞吗?怎么量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阿真被小阳的童言稚语逗笑了,他看向黛玉,眼中带着促狭和好奇,顺着小阳的话说道:“小阳问得好,这个问题很深奥。不如让你林姐姐给你解释解释?”
他其实也摸不着头脑,这“眼睛是尺”的说法新鲜又古怪,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俏皮话。
黛玉手上择菜的动作顿了一下。这话是那癞皮和尚的口头禅。
师傅行事跳脱,说话常常没个正形,偏偏又在某些方面准得可怕。
他挑野菜、辨药材、甚至估量距离,都爱说这句“我的眼睛就是尺”。
她跟在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也学会了,甚至内化成了自己的本能。
至于为什么是“尺”而不是“秤”或者其他什么,和尚从来没解释过,她也没问。
如今下意识说出来,被小阳这么一问,她才觉得这话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她面上不显,甚至带着点高深莫测,一边掐下最嫩的菜心,一边对小阳说道:
“尺,量的是长短规矩。我的眼睛,量的就是这食材的规矩——合不合时令,达没达火候,有没有它该有的精气神。”
她将一棵肥厚的矮脚青递到小阳面前,“你看,要选这种——叶柄短而肥厚,掐下去有脆响,断口沁出汁水的,最为鲜甜。叶片要舒展,颜色是饱饱的翠色,不能泛黄,也不能油亮得过分,那是长老了。这就是它的‘规矩’。”
她将选好的青菜放入篮中,又从另一垄菜畦边沿掐了几根细嫩的马齿苋。
“像这种叶片肥厚多汁、茎秆呈淡紫色的,是阳光喝得足的,酸味会更柔和。若是瘦弱发青,便失了风味。”
又指着蔬菜根部的泥土,“还有,这土要湿润松散,不能板结,说明根系呼吸顺畅,菜也长得水灵。这些,都是用眼睛‘量’出来的。”
说着,已走到水缸边,将菜浸入清水,灵巧地拨动,让水流带走缝隙里的尘沙,又不过分揉搓,以免损伤纤维。
随即手腕一抖,菜叶上的水珠簌簌落下,不至于滴滴答答弄得狼狈。
雪雁在一旁看着,眼中不由露出讶异和佩服。
她自家种菜,却也未必懂得这般细致的门道,更未必有这般“尺子”眼力和……这般“能说会道”的本事。
阿真闻言,眉眼中透着笑意,还带着几分了然和欣赏。他不再多言,只是抱臂在一旁。
黛玉将处理好的青菜放在案板上,对雪雁道:“食材自己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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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懂它的话,它便回报你最好的味道。”
说着她示范如何旺火快炒:“油热,下蒜末爆香,闻到香气立刻倒入青菜,快速翻炒,待其变色还未软塌,便撒盐,最后沿着锅边烹几滴自家酿的米酒,激出镬气,即可出锅。”
雪雁依样画葫芦,虽一开始时有些手忙脚乱,火候略过,炒出来的青菜颜色稍深,但入口依旧保留着些许清甜脆嫩。
小阳吃得津津有味,连声夸赞:“姐,好吃。比你以前炒的水煮菜好吃多了。”
被这么一说,雪雁的兴致更高了。黛玉看着雪雁眼中重新焕发新的光彩,知道如今不如乘胜追击,让雪雁不再惦记着哪些糟心事。
黛玉又选用了厨房里现有的咸肉、鲜笋和百叶结,准备做一道腌笃鲜。
“这道菜,关键在于一个‘笃’字,”黛玉一边将咸肉焯水,一边解释,“小火慢炖,让咸肉的醇厚与鲜笋的清甜在汤中慢慢交融,彼此成就。”
她让雪雁负责看火,控制那微沸的状态。
随着砂锅里的汤汁渐渐变得奶白醇厚,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
黛玉见火候已到,便准备进行最后一步——加入百叶结。
然后,她习惯性地拿起汤勺,开始搅动。就在这时,阿真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灶台一角,倏然定住了——那块用来提味的咸肉,竟然还完好地放在原处,显然只是用来焯水增味,并未投入锅中炖煮。
他想起之前做老鸭汤时,黛玉也是这般——说得头头是道,指挥若定:“鸭子需先焯水去腥”,“薏米要提前浸泡”,“冬瓜需后下保其形”……但具体处理鸭子的活计,却是由他和小阳完成的。她只负责最后的调味与火候掌控,好在那锅汤最终鲜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再联想到她炒青菜时的熟练,与处理荤腥时那种下意识的、保持距离……
怕是在山里跟着师父,吃了多年的斋饭,养成习惯了。
做荤菜全凭理论知识,自己未必真会动手处理,甚至可能……
“黛玉姑娘,”阿真忍着笑意,指着那块被遗忘的咸肉,“这腌笃鲜的灵魂——咸肉,是不是该下锅了?”
黛玉闻言,搅动汤勺的动作猛地一顿。她低头看了看锅中翻滚的笋片和百叶结,又看了看灶台上那块孤零零的咸肉。
……全身充斥着窘迫……
她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此乃‘清笃鲜’之法。取其咸香之气韵,而不取其厚重之实质。汤色奶白,其味已足,何必再添腻味?”
说着,她还用汤勺舀起一勺汤,递到阿真面前,“你尝,这汤可还鲜美?”
阿真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眼中笑意更深。
这汤确实鲜美,笋的清甜完全释放,百叶结吸饱了汤汁,带着豆制品的醇和……如果没有“腌笃鲜”这个名字,它无疑是一锅完美的素高汤。
“鲜美无比,”他真诚地赞道,然后话锋微转,带着促狭,“林姑娘这‘清笃鲜’,别具一格,令人……印象深刻。”
雪雁和小阳也凑过来尝了汤,小阳心直口快:“好喝,就是……好像少了点肉味儿?”
雪雁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黛玉,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黛玉被阿真看得有些耳根发热,·强自维持着云淡风轻,转身对雪雁道:“烹饪之道,贵在灵活变通。规矩是死的,舌头是活的。”
19. 稻田疑云
听着黛玉关于烹煮规矩的话,雪雁心中被什么击中。
她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想起了那个从小听到大的、属于她们水乡女子的故事——田螺姑娘。
那个默默为渔夫操持家务、奉献一切,最终却因身份被窥破而不得不离开的温柔精怪。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自己会是那样的“田螺姑娘”。
守着这片田、这方灶,默默付出,等待着一个能让她安稳度日的“渔夫”。
田大壮的出现,曾让她以为等到了。
她像故事里那样,为他打理田地,为他操持饭馆,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个家,原以为能换来现世安稳。
可结果呢?
她等来的不是感念,而是欺骗、利用。
不,我不要做这样的田螺姑娘。
那个故事里的田螺姑娘,终究是依附于他人的幻梦,一旦梦醒,便一无所有。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黛玉,“林姑娘,我……我想学做田螺。”
众人皆是一愣,连阿真都放下了碗,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那个躲在壳里,等着别人给予、最终却可能被伤害的田螺姑娘,她不想再做了。雪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郁气全部吐出,“我想看看哪些田螺是不是真的有毒?”
她要亲手把它从泥水里捞起来,亲手把它刷洗干净,亲手撬开它坚硬的壳,看清楚里面到底是鲜美,还是毒药。
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她不再听天由命,她要自己找出答案。
有些人,一旦伤心过头,等幡然醒悟时,便如同大梦初醒。不是突然变了个人,而是被逼到绝境,终于看透了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
过往的依赖是糖,也是毒,如今毒性发作,痛彻心扉,反而让她彻底清醒。
“好。”黛玉回道。
看着雪雁眼中重燃的光彩,黛玉忽然想起方才那锅忘记放肉的腌笃鲜。
少了那块最扎眼的咸肉,汤品反而更加清澈见底,笋的清甜、百叶结的豆香都得以纯粹地绽放。
于是一行人前往稻田。
小阳这个年纪正是猴儿般好动的时候,在田埂上蹦蹦跳跳,一会儿去追蜻蜓,一会儿又蹲下来戳戳泥鳅洞,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林姐姐,阿真哥哥,你们快看,这边一片都是我们家的。”小阳兴奋地指着一处稻田。
时值五月,暖风拂过,大片禾苗已开始抽穗,青绿色的稻穗羞怯地低垂着。整片稻田像铺开的一匹上好绿绸,长势喜人,透着勃勃生机。
小阳看着这景象,想起去年自家稻子总是被鸟雀祸害,长得稀稀拉拉,不由更加开心:“姐姐,你看这穗子,我们今年怕是要大丰收了。”
大丰收?
雪雁闻言却是一愣。
今年店里比往年更忙,她根本抽不出精力料理田地,都是请了短工帮忙。
田大壮更是甩手掌柜,从不下田……这稻子怎会长得这般好?
难道……大壮背地里其实默默操心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强行压下——那人连赌债都能欠下,怎会突然转性关心庄稼?
这不就是自欺欺人么?雪雁在心底苦笑。
她竟还在为那个男人找借口,指望着他能有一星半点的好。
可烂泥终究糊不上墙,一个能拿妻子血汗钱去赌的人,又怎会忽然对这片土地生出半分怜惜?
这念头荒唐得让她自己都觉着可悲。
她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思沉重。
越靠近稻田,黛玉的眉头蹙得越紧。
她再次捕捉到一丝异样——一股若有若无、却带着尖锐感的腥臭,直冲鼻子,掩盖了田间禾苗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比昨日在活田螺上感知到的更加浓重。
看来,是接近气味的源头了。
“气味是从那边传来的。”黛玉停住脚步,抬手指向田埂交汇处的一处不起眼的水洼,语气笃定。
几人顺着她指的方向快步走近。
刚一靠近,一股浓烈腐臭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几只死老鼠尸体肿胀得吓人,皮毛脱落,狰狞地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蝇虫嗡嗡地绕着它们打转,形成一团令人头皮发麻的黑云。
前几日夏雨冲刷,将这股恶臭压在了泥土里,如今日头渐热,这腐臭味便再也藏不住了,一日比一日浓烈。
更令人心惊的是,水洼边缘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深褐色,与周围黑黄土色截然不同,仿佛被什么毒物浸染过。
事实就摆在眼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黛玉用绣帕掩住口鼻,断言:“问题就在这儿,这水源被污染了,水中的毒素通过这些死鼠渗入水中,富集于田螺体内。”
“不可能。”雪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这稻田是我的命根子,我怎么会往里面放老鼠药?那不是自己害自己吗?”
她心里又急又气,觉得林姑娘到底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家小姐,才会说出这种外行话。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每个乡村都有自己的规矩。
在李镇,这靠天吃饭、靠水活命的淳朴乡间,水是大家的命脉。
为了防止家畜、家禽甚至孩童误食,谁家若真要投放鼠药,必定会提前告知左邻右舍,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乡里乡亲之间最基本的道义。
更何况,这片水网纵横交错,家家户户多少都养着鸭鹅鱼虾,往公家水域投毒,无异于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是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甚至逐出村子的蠢事、恶事。
雪雁坚信自家没做,也认定绝不会有邻居如此丧心病狂。
“林姑娘,你是不懂我们这儿的情况,”雪雁语气带着不悦,解释道:“这水里大家都指望着呢,谁敢乱来?定是别的原因。”
看着雪雁她固执地拒绝,更加印证了黛玉心中的想法,不是人人都是那么淳朴的,雪雁这姑娘心底还是太单纯了。
“那这些死老鼠如何解释?”黛玉并未动怒,指向那惨不忍睹的老鼠,“若非有人投毒,它们怎会齐齐死在此处?而且,你看这水色……”
阿真一直沉默观察,此时他蹲下身,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缓缓拨开漂浮的死鼠,忍着刺鼻的恶臭,仔细观察水下的情况,眉头越皱越紧。
那些死鼠的口鼻周围并无外伤,但嘴角残留着白沫痕迹,肢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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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硬和痉挛姿态。
更关键的是,他用树枝戳了戳水洼边缘那深褐色的泥土,是某种毒药长期浸泡、渗透后留下的污染痕迹。
虽然大部分药物可能已被几日前的雨水冲刷稀释,但残留在泥土深处的毒性,依然足以让饮用此水的鼠类毙命。
小阳则被那狰狞的死鼠吓得躲到了姐姐身后,小手紧紧抓着雪雁的衣角,却又忍不住好奇,探出半个脑袋,睁大眼睛偷看。
雪雁的疑虑也随着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和阿真凝重的表情,不断加深。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也许是……是病死的?热死的?”雪雁寻找着借口,声音微弱,仿佛在说服自己,抗拒着那个让她更加不安的猜测。
如果不是意外,那会不会是……更可怕的、针对她家田产的故意而为?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一道粗狂不善的声音猛地打破了田间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癞子叉着腰站在田埂上,一脸恼怒地瞪着他们。
看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这一大群人在这儿做了什么不法之事一般。
那护食的样子还当真是以为这田地是他自个儿的。
“这是老子的田地,谁准你们随便进来的?”王癞子再次发问,语气蛮横。
黛玉和阿真疑惑地看向雪雁。雪雁与小阳两人互相对视,眼中尽是茫然。
“王大哥,你糊涂了吧?”雪雁皱起眉头,“这明明是我李家的田地,你家的田在隔壁那块。我自家的地,我还不能来了?”
“哼哼,”王癞子发出一阵冷笑,双手抱胸,斜睨着雪雁,“李雪雁,我看糊涂的是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我告诉你,这地,现在它姓王了。”
“你胡说!”雪雁脸色骤变。
她自个儿的地她会不清楚吗?
黛玉眸光一闪,“空口无凭。王癞子既说此田归你,可有凭证?田契何在?”
王癞子似乎早有准备,竟真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抖开来,得意地晃了晃:
“白纸黑字,红手印,看清楚了,这可是田大壮亲手画押,自愿将这田产抵偿……呃,是转让给我的。”
他差点说漏嘴,急忙改口。
雪雁如遭雷击,踉跄一步,根本就不敢相信她的地契已经在那王癞子手中。
地契、地契她一直收在匣子里,上了锁的。
难道田大壮他……他真的……
此刻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绝望。
小阳赶忙扶住姐姐,怒视王癞子:“你骗人,我姐夫怎么会……”
“等等,”雪雁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最近的一连串打击早就让她习惯麻木了,短暂的崩溃后,理智慢慢回笼。
她推开弟弟搀扶的手,死命地盯住王癞子,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破绽来:
“王癞子,空口无凭。你说地契在你手上,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一个赌徒的话,能值几个钱?”
赌徒的嘴,骗人的鬼。
雪雁伸出手,态度强硬:“地契拿来。我要亲眼看看,若是真的,上面必然有官府的红印和独特的暗纹,做不得假。若是你造假……咱们立刻就去见官。”
20. 赘婿名分
别人都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王癞子真没想到,这李雪雁竟能一日不见变了一个人似的,也不知道这李雪雁本来就精明的还是假扮的。
“怎么会是假的?”王癞子嗤笑,“你问你那还在坐牢的好丈夫去,他欠了我那么多赌债,还不上,不用东西抵,用什么还?”
他贪婪地看着那片长势喜人的稻田,幸好这田大壮是个蠢货,为了翻本什么都敢押。
这块肥田,总算是落到他手里了。
雪雁不再与王癞子废话,一把夺过地契,仔细辨认起来。
那熟悉的皱巴巴的纸张质感,官印的轮廓……
不正是她家所在匣子里的田契,钥匙她还随身携带着。
“这下不能抵赖了吧。”王癞子看着趁机又从雪雁手中取回,生怕被这女子给毁了。
看着王癞子那幸灾乐祸的眼神,黛玉追问:“既已抵偿,为何田大壮还能在此养螺?你王癞子何时变得如此大方,将自家的宝地无偿借给旁人经营?”
“无偿?”王癞子像是被踩了尾巴,“谁说是无偿?他田大壮是租的!按月付我租金!不然我凭什么给他用?”
王癞子想起当初是如何一步步给田大壮下套,先是在赌桌上让他尝点甜头,等他上了瘾,再让他输个精光,欠下一屁股债。
当时看着田大壮无力偿还、惴惴不安的样子,就好言相劝:“大壮啊,你看你,守着那小饭馆就够忙活了,哪有精力伺候这田地?每年辛辛苦苦,收成还不够鸟雀祸害的,纯属费力不讨好的活计。不如把这田抵给我,你还能继续用,只需象征性地付点租金,既还了债,又省了心,多划算。”
那田大壮本就是懒散又贪图享乐的性子,被他这么一撺掇,看着那需要起早贪黑、看天吃饭的农活,再想想店里现成的收益,果然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去年就糊里糊涂地把田契画押抵给了他。
这不就是有把柄在自己手中了么,他再一改以往的态度,田大壮心中虽有恨,但也拿他没法子,这一年来,不费吹灰之力坐等收租,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王癞子此时已经喜滋滋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此刻已经是黛玉已经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般。
既然这田已是王癞子的,且租予田大壮耕种,那他更应爱惜才是。为何会任由死鼠污染水源,祸害这片即将丰收的宝地?这于理不合。更何况王癞子视财如命,怎会做损己之事?
“既然不是无偿的,那就是要钱。那可就奇了,田大壮既已欠你巨债,用田地抵偿,可你转头又租给他,让他继续用你的地赚钱……这田的归属你又不敢公之于众,或者说你这根本就是掩人耳目,或者说,你在利用这块地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黛玉把事情往严重的说,目的就是为了让这王癞子心虚,自证清白,可令黛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把话头说的太重了,王癞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你胡说八道!”王癞子只能色厉内荏地吼道,“老子自己的地,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赶紧给我滚!”
王癞子越是回避、越是愤怒,就越显得心虚。
雪雁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田大壮不仅赌光了钱,还偷偷抵押了家里的命根子。
而王癞子,显然在这片曾经属于李家的田地里,进行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那不就是说明这田出了问题也与王癞子有关系。
“王癞子,这是不是你偷偷放老鼠药进田里,这才导致我的田变成毒田?”雪雁质问道。
“你纯属就是信口胡诌。”王癞子反而有恃无恐,耍起无赖,“凭什么说我?难道你想像你丈夫一样,后悔把田抵押给我,反而又想诬陷我?有证据吗?拿出来啊!没有证据,那就是污蔑。”
他吃准了对方拿不出实质证据,只要自己咬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他。
雪雁还真是奈何不了他。
真相就在眼前,可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罪魁祸首嚣张跋扈。
“凡事都要讲证据。”黛玉轻轻抚上雪雁颤抖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莫急,阵脚不能乱。”
小阳已经眼圈红红,他看着那片绿油油的稻田,想到它再也不是自家的了,那是爹娘留给他和姐姐最后的底气。
姐弟俩这么一对视,心中的委屈和绝望更甚。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姐弟俩开始疯狂地检查起家中的每一个角落,生怕还有什么东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田大壮给偷偷转移、变卖了。
小阳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手指关节破裂,鲜血汩汩流出,但这点皮肉之痛根本抵消不了他心中的万分之一的愤恨。
“姐……饭馆……饭馆的房契也没了,抵押给了城西的张员外。我们现在……我们现在只是空有经营权,这房子、这地,什么都是别人的。要是他们哪天不高兴,随时能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就无家可归了。”
闻言,雪雁只觉得眼前一黑,瘫坐在地,恨意涌上心头。
田大壮,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把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还不如让他直接被判斩首算了。
绝望之际,小阳颤抖着手指着那张抵押契书的最后一款:
“姐你看这里上面写着,只要我们每年按时交纳租金,就可以继续使用十年……”
十年……至少还有十年的缓冲期。
一想到曾经辛苦经营的一切,如今竟要靠交租才能暂时保住,雪雁和小阳茫然相望,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有一丝余地,还是该为自己这彻底沦为佃户和租客的悲惨境地而放声痛哭。
家,还在,却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家了。
雪雁是不懂什么规矩的妇人,平日只会埋头干活。
此刻被逼到绝境,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田大壮拼命。
也许是人悲愤过后,想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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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变得特别多,脑子也格外清醒,雪雁似想到了什么,她像看到了一线生机,急忙地询问道:
“林姑娘,你见识多,懂得也多。这些田产、房契,上面写的都是我李家的名号,他田大壮一个入赘的,凭什么背着我偷偷拿去变卖?这难道不是偷盗吗?我、我可以告官,把这些都要回来吗?”
偷东西就要还回来,天经地义,在她眼中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黛玉看着雪雁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她今世虽未读过律法书籍,但前世作为官家小姐,在父亲林如海身边耳濡目染,对官场规矩和律法多少有些了解。
她沉吟片刻,不得不将残酷的现实缓缓道出:“雪雁,事情……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按律法,赘婿之地位,确实类比‘半子’。田大壮虽为外姓,但既已入赘,名分上便是雪雁的丈夫,是这家中的男主人。
在日常家事范围内,赘婿可以代妻子出面、处理田产、甚至签署契书,在官府和外人看来,都可能被视为夫妻共同意志的体现,或者至少是表见代理。
黛玉看着雪雁苍白的脸,继续解释道:“除非你能向官府证明,田大壮彻头彻尾就是个骗子,入赘便是心怀不轨,且这些抵押、变卖行为完全是他个人盗用,你李家全然不知情,也从未受益。但这举证极难,王癞子手中握有他画押的正式契书,这便是证据。而你除了口头诉说,有何实质证据证明你们毫不知情?街坊邻里最多只知道他是入赘的,可曾听过你们签订过主仆契约,明确他无权处置家产?”
阿真在一旁补充道:“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名分’二字。田大壮顶着你丈夫的名头,行事便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律法重证据,更重名正言顺。他现在就是钻了这赘婿名分与权利边界模糊的空子。”
雪雁听得浑身发冷,她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律条,但也能东拼西凑理解个大概,田大壮用“丈夫”这个身份,把她坑了,而且官府很可能还会认。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雪雁忿忿道,“就任由他把我爹娘留下的基业败光?这还有天理吗?”
人间百态,律法无情。
黛玉沉默着,真的就无路可走了吗?或许,正道不通,便只能另辟蹊径?
气走了雪雁一行人之后,王癞子心里像是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畅快。
他琢磨着,李雪雁得知田大壮不仅赌钱,还偷偷把家底都快败光了之后,估计撕了田大壮的心都有,怎么可能还会想办法去救他?巴不得他早点被处斩才好。
这么一想,那他可就真正高枕无忧了。
有个现成的替死鬼为自己无意犯下的罪行买单,而且李家的家产他也吞得七七八八了,真是人财两得,怎能不痛快?
这痛快劲儿一上来,他就忍不住想去看看在牢里蹲了一天的田大壮,看看他那副丧家之犬的狼狈相,顺便再好好安慰他几句。
21. 监狱对峙
阴暗潮湿的县衙牢房里,弥漫着霉味。
田大壮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一天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神空洞,脸上还带着被提审时的惊惧。
“哟,田大掌柜,别来无恙啊。”王癞子那戏谑的嗓音牢门外响起。
田大壮猛地抬起头,看到王癞子那张肥腻的脸上堆满了假笑,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王癞子,你个王八蛋,你害我,是你害我。”
“啧,田弟,这话从何说起?”王癞子故作惊讶,慢悠悠地蹲下身,隔着木栅栏看着里面的田大壮,“哈哈,那只能怪你运气不好,谁让你家的田螺偏偏就毒死人了呢?”
“你胡说!那田螺……那田螺怎么可能有毒,一定是你,是你搞的鬼。”田大壮扑到栅栏前,双手死死抓住木栏,目赤红地怒吼,声音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却显得如此无力。
看着田大壮这副困兽犹斗的模样,王癞子心情舒畅。
他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田大壮啊田大壮,现在吼有什么用呢?你说你冤枉?哈哈……谁信你啊。”
牢房中回荡着桀桀桀的冷笑。
“老弟我告诉你一句实话——这世上,只有我们这种真犯了事的人,才最清楚,被冤枉的人,他妈的到底有多冤枉。”
这话如同冰锥,把田大壮原本心存侥幸出去的心刺得体无完肤。
他呆呆地看着王癞子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罪恶的脸。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王癞子这是承认了,他就是那个真凶,而他成了那个顶罪的倒霉蛋。
“你……你……”
他想喊,想告诉衙役真凶就在这里。
可没人会信他一个“铁证如山”的杀人犯。
只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人垂死者最后的鱼死网破。
王癞子欣赏着田大壮脸上那精彩绝伦的、从暴怒到绝望的转变,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像一条毒蛇般,几乎是贴着田大壮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你那媳妇儿已经知道,你是把她爹娘留下的田产全都当作赌资,一把一把输给了我?你想知道你那好媳妇儿当时是个什么模样吗?”
他停下来享受着田大壮绷紧的呼吸。
“那是一种、恨之入骨的眼神啊。是想要把你剁成十八段,扔去喂野狗的狠厉。啧啧,我还真没看出来,平时跟个小兔子似的娘们,狠起来竟像头狼。你说,她都恨不能生啖你肉了,还会来这阴森大牢里救你吗?”
他伸手拍了拍田大壮靠在木栅栏僵硬的肩膀,“兄弟,听哥一句劝。在这儿干等着被推上法场砍头,血溅三尺,身首异处,多难看?还不如自己寻个痛快,一了百了,你说……是不是?”
田大壮眼神涣散,最后一丝支撑被这番诛心之言彻底抽空。
他在这一天一夜里,唯一赖以生存的念想,就是雪雁。
他想着夫妻多年,同床共枕,总该有点情分。
就算他千错万错,她念在往日,或许、或许还会为他奔走,哪怕只是来看他一眼,骂他几句也好。
那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希望,是他在这黑暗牢狱中唯一的萤火。
可现在,王癞子现在亲手掐灭了这萤火,并告诉他,那不是萤火,是他媳妇眼中燃烧的、想要将他焚为灰烬的怒火。
“不、不会的雪雁她……”
他拼命的摇头,喃喃自语,“我不过是赌了点钱、我没杀人放火。王癞子比我坏一千倍,一万倍。为什么他能在外面逍遥,为什么是我在这里顶罪?”
巨大的不公和恐惧让他的思绪混乱、崩溃。
他猩红的双眼凌厉扫向王癞子:“不,雪雁是爱我的。她只是一时被气昏了头,被你这小人蒙蔽了。等她清醒过来,她一定会明白,我才是她丈夫,我才是她能依靠的人。”
“田弟,你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吧。”王癞子看着疯子一般的田大壮,“你的店,你的田,还有你那个漂亮的媳妇儿……哥哥我都会替你‘好好照顾’的,哈哈哈……”
那嚣张笑声,如同跗骨之蛆,钻入田大壮的耳中,啃噬着他的心智。
直到王癞子的身影消失在牢房通道的尽头,那桀桀桀的笑声依稀还在空中回荡。
“啊——啊——”
田大壮对着空荡荡的、只有老鼠窸窣作响的牢房,抱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王癞子!你杀人诛心!你不得好死!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心满意足地刺激完田大壮,王癞子只觉得通体舒畅。
他出现在稻田里是看准了时机的,就是要让李雪雁那女人知道她的田产已经易主,让她恨透田大壮,这是第一重保险。
去监狱诛心,掐灭田大壮最后的希望,让他萌生死志,这是第二重保险。
双管齐下,死无对证,他王癞子便可高枕无忧,田大壮这替死鬼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忍不住哼起了时下不堪入耳的小调,晃悠着来到了常去的“刘记酒馆”。
这酒馆的店家姓刘,并非李镇本地人,早年也是个走南闯北的混混,后来在此落脚开了这间酒馆,算是洗白。
也正因如此,他与王癞子这类人算是臭味相投了,这一来二去就称兄道弟了,甚至可以说,王癞子是他这酒馆的“保护伞”之一,平日里没少帮他“平事”。
“刘老板,老规矩,切二斤酱牛肉,烫一壶好酒。”王癞子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
刘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活络,笑着应承,亲自把酒肉端上来,低声道:“王哥,今天心情不错啊?事儿……办妥了?”
王癞子神清气爽地呷了口酒,嚼着牛肉,含糊道:“差不多了。那蠢货现在怕是只想找根绳子上吊,嘿嘿。”
几杯黄汤下肚,王癞子不禁回想起一个多月前,也是在这张桌子上,他得知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消息……
那时节,稻苗正绿,刘老板一把揪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左顾右盼,瞧见真的没人的时候,一脸紧张的凑过来。
他也是精神高度的以为自己的什么秘密被人揭穿了,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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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敲竹竿的,还想要反抗来着,结果只听刘老板低声低气说:“王哥,听说县里新下了个内部赏贴,叫什么‘野生动物致财产损失行政补偿’……只要能证明鸟雀祸害了庄稼,就能去衙门申请赔偿。”
“有这等好事?怎么没见张贴告示?”
“嘘——”刘老板示意他小声,“我的好哥哥,这哪能张榜公布。您想啊,这消息要是传开了,十里八乡的农户都跑去县衙哭穷要钱,县衙库房那点银子够赔吗?这也就是内部传达一下,意思意思,或者给是给那些‘有门路’、‘消息灵通’的人行个方便。”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王癞子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头,凑到他跟前搓了搓。
看着刘老板那“消息不出门,实惠自己人”的架势,王癞子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混混又怎么会不懂?
做他们这行,消息就是钱财,空口白牙谁告诉你?
他当即心领神会,从衣袖里摸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雪花银,不动声色地推了过去,笑道:“刘老板消息灵通,这点茶钱,不成敬意。”
银子入手,刘老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再三表示他这个消息的可靠。
但王癞子能混到今天,靠的不仅是狠,还有一份底层生存练就的狡黠和多疑。
这么大的事,光听刘老板一面之词可不行。
为了确保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也为了探听更具体的细节,他又另外托了在县衙里当差相隔好几代的远房表亲的门路,塞了钱,偷偷打听。
这所谓的“行政补偿”,并非普惠政策,更像是县衙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为了安抚地方、彰显政绩或是应对上级检查而设立的“弹性款项”。
金额虽不对外公布,但内部操作空间不小,尤其对于能提供“明确证据”就,好比如一定数量的死鸟且因此造成“损失惨重”的“典型户”,批下来的款项,往往抵得上普通农户小半年的收成。
这对于王癞子而言,无疑是一笔飞来横财!
消息确认了,补偿的金额比他预想的还要可观。
王癞子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被那白花银两刺激得贪婪之心愈发膨胀。
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恶毒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李家那块正好可以用它作为筹码,从官府那里再狠狠捞上一笔。
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发财路子。
要知道这李家的田去年的时候可是被野鸟祸害得最为严重,这镇里街坊都知道。
他盘算着撒点药,毒死几只鸟雀作为证据,既能骗补偿,又能从李家那儿当成试验品。若是一计得逞,那他再拿来用在自家的田里,那就有了双份的补贴。
可他万万没料到,一场大雨,把毒药会被冲进水里,让田螺也中毒了。
最没料到的是——第一个中毒身亡的,会是来田大壮家吃饭的老父亲。
“啧。”王癞子抿了口酒,把这段回忆压回心底。
虽然出了意外,但现在田大壮这个替死鬼已经在牢里,一切还在掌控中。
他眯起眼睛,已经开始盘算等风头过去,怎么用这块田继续生财。
22. 主仆二人
王癞子正就着一碟茴香豆,美滋滋地呷着小酒,盘算着等田大壮一死,自己就能彻底高枕无忧。
就在这时,酒馆门口的光线一暗,走进来两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走在前面的那位,约莫二十出头,身穿一身上好的靛蓝色杭绸直裰,腰系玉带,脚蹬厚底快靴,虽刻意低调,看那料子光泽和裁剪合体,便知价值不菲。
他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像是大户人家出来历练的少爷,又像是某些大商号里能独当一面的年轻管事。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形略显单薄的随从,穿着青灰色细布长衫,低着头,帽檐压得有些低,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下颌线条十分清秀。
他安静地跟在主子身后,步伐轻捷,像个机灵的小厮。
两个生面孔,而且……非富即贵。
王癞子混迹市井多年,练就了一双毒眼,立刻判断出这两人不简单,心里暗暗留意。
只见那少爷环视一圈,带着随从寻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正好就与王癞子邻桌。
少爷一落座,眉头就皱了起来,用指尖嫌弃地抹了一下桌面,吹了吹指头那不存在的灰尘,鼻子里哼了一声。
跑堂的满脸笑意地过来报菜名:“客官,咱家有拿手的酱牛肉、卤水拼盘、红烧蹄髈、清蒸鲈鱼……”
“鲈鱼?”少爷下巴微抬,挑剔道:“是松江四鳃鲈,还是太湖银鱼?可有黄焖鱼翅?连葱烧海参都没有?”
跑堂的一脸为难:“客官,您说的这些……小店、小店实在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开什么店。”少爷不满地敲了敲桌子,“这穷乡僻壤,连点像样的吃食都无。”
青衫小厮躬身弯腰,凑近少爷耳边,劝慰几句,刚好能让王癞子隐约听到:“我的好少爷,您就忍忍吧。这小地方哪能跟家里比?老爷还在家等着咱们把这趟差事办妥呢。先将就一顿,等回去了,让厨子给您做冰糖燕窝、佛跳墙漱漱口。”
其实这小厮自然是黛玉装扮的,她看着将“少爷”这个身份装的有模有样的阿真,心道:平日里在明月楼温润如玉,演起刁蛮少爷来倒是驾轻就熟,这挑剔劲儿,使唤人的派头,怕是本性里就藏着几分吧?
阿真少爷闻言,白了小厮一眼,虽不情愿,但也缓和了些,带着点倚熟卖熟的抱怨:“就你话多,要不是看在爹的份上,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看着黛玉这副低眉顺眼又暗藏狡黠的小模样,倒是比平日里不言苟笑的样子有趣多了,偶尔使唤一下,感觉……颇为不赖。
他不禁回忆起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雪雁家里的时候的情形。
小阳一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血珠,这个半大少年第一次体会到家产被夺的切肤之痛。
“都怪我!要是我早点发现姐夫不对劲……”
“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王癞子的底细。小阳,你平日在外走动多,仔细想想,这王癞子常在何处出没?他有什么嗜好?”阿真安抚道。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小阳。
他抹了把脸,回忆道:“他……他最爱去镇东头的‘刘记酒馆’。几乎天天泡在那儿,我有次我看到那儿人多,想在那儿摆摊表演杂役,他手下那群人就在酒馆门口晃荡,还凶巴巴地赶我走,说碍着他们王大哥喝酒的眼了。”
“酒馆……那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最灵通,人最容易放松警惕的地方。”黛玉补充道。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吵嚷声。
几人走到窗边,只见王癞子的两个手下正对着一个卖菜的老农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老不死的,懂不懂规矩?我们王大哥如今可是有田有产的上等人了。马上还有大财路,你这几个铜板的保护费还敢拖?”
有田有产……大财路……
这话飘进屋里,阿真和黛玉对视一眼。
阿真道:“看到了吗?人一旦自以为得势,尾巴就藏不住了。此时若有一块更大的肥肉吊在他眼前,他必定会不顾一切扑上来。”
黛玉点头:“所以,我们非但不能是求他之人,反而要成为他眼中……能带他攀上更高枝头的贵人?”
“正是,若我们便扮作途经此地的富商,人生地不熟,却有意在此做笔大买卖,正需一个得力的本地人牵线搭桥。以他之贪,必会主动咬钩。”阿真笑道。
小阳附和:“对,王癞子贪钱,他肯定会凑上来。林姐姐,阿真哥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黛玉将小阳带到一旁,“小阳,你不能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示意小阳看向屋内蜷缩着、眼神空洞的雪雁,“你看,你姐姐眼里,还有光吗?”
小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一揪,茫然地摇头。
他不明白,人活着和眼中有光有什么关系?
黛玉蹲下身,与小阳平视,“小阳,你看那灶膛里的火,旺的时候,是不是又亮又暖?人也是一样,心里都有一团火。这火呀,就是活着的劲儿,是奔头。你姐姐心里的火,现在快要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浇灭了。火要是彻底灭了,光也就没了,那人……不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么?”
黛玉看着小阳似懂非懂的眼神,继续耐心引导:“你的责任呢,不是去跟坏人拼命,而是想办法,往你姐姐这灶膛里添柴,扇风,把她心里那团火重新点燃。让她觉得,这日子还有盼头,这个家还有温度。你姐姐开心了,眼里有了神采,家里有了笑声,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吗?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懂了么。”
阿真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多看了黛玉几眼,她的话有些跳脱,但句句在理,直指人心。
他抚摸上小阳的脸颊,“小阳,你林姐姐说得对。你是男子汉,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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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好姐姐,让她重新振作起来,比跟我们出去冒险更重要。这些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只要度过这个难关,这以后的日子一定会重新亮堂起来,前途必然是光明的。”
小阳回头望望无精打采的姐姐,“林姐姐,阿真哥哥,我是男子汉,你们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姐姐,等她好起来。”
安抚好小阳,阿真转向黛玉,“我们就去那刘记酒馆。我扮少爷,委屈一下黛玉姑娘,扮我的随从。我们不必刻意找他,只需显得阔绰,对本地生意‘感兴趣’,他自己就会贴过来。”
黛玉点点头,要对付王癞子这种市井混混,直来直往的质问毫无用处,必须攻其要害——贪婪。
刘记酒馆内,黛玉与阿真的这番互动落在王癞子眼里,更坐实了这两人大户人家出身的判断。
只有被伺候惯了的少爷,才会对下人这般随意。
也只有得宠又机灵的小厮,才敢这样劝慰主子,主仆关系透着不一般的热络和信任。
阿真少爷状似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操着那口略带外地口音的官话,对跑堂的说:“罢了罢了,切盘卤牛肉,来碟花生米,再炒个……嗯,你们这儿可有田螺?来个酱香的吧。”
“好嘞!酱爆田螺一份!”跑堂的如蒙大赦,赶紧下去准备。
不多时,菜上来了。
青衫小厮拿起一个田螺,熟练地用竹签挑出螺肉,只是放在碟中,并未入口。
她将剥好的田螺肉倒进少爷的碗中:“少爷,这田螺闻着味道尚可,酱香还算入味,但火候老了点,螺肉有些韧了……比起之前听说的那家稻花飘香,怕是差了些意思。”
阿真少爷会意,摆出失望和扫兴的表情,“唉,不提也罢。特意绕路过来,就是听说那‘稻花飘香’的田螺乃是一绝,结果跑去一看,竟关门大吉了。真是扫兴,白跑一趟,连那田螺是什么仙味儿都没尝到。”
两人这一唱一和,演技自然,就连隔壁的王癞子也寻思着:原来是两个馋嘴的过路客,冲着田螺来的。看来稻花飘香的名声还真传出去了,可惜啊可惜……
这话也引起了柜台后刘老板的注意。他亲自拎着茶壶过去,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搭话。
王癞子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闹出人命”、“锁进大牢”等字眼。
只见那随从露出惊恐后怕的表情,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说:“哎哟我的娘,这么吓人?幸好咱们没赶上。这要是吃死在你们这儿,我们主仆二人客死异乡,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王癞子暗自好笑,越发肯定着这小厮还真是个吃货,他那关注点居然是“没吃到”和“死得冤”?
那少爷则皱起眉头,把刚放进嘴中的田螺肉给吐了出来,“真是晦气,我们主仆走南闯北,做的就是粮食买卖,最讲究个平安顺遂。这地方连吃食都如此不安全,让我们如何放心与本地人做大宗生意?”
23. 人多眼杂
粮食买卖?大宗交易?王癞子的心怦怦直跳,这可是肥羊。
他混迹底层多年,还能不知道这年头能做粮食大宗生意的是个什么路数么,要么背后有官家背景,要么资本极其雄厚,手指缝里漏点都够他吃几年。
刘老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忙不迭地朝王癞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王老哥,这可是大主顾,稳住,别让田大壮那破事吓跑了。
王癞子心领神会,端起酒杯,调整了一下表情,屁颠屁颠地凑了过去,脸上带起他最擅长的谄媚笑容,自来熟地坐下:
“两位老板,初次见面,幸会幸会。小的王德贵,在这李镇地面上,也算认识几个人。刚才听二位说起那‘稻花飘香’的事,唉,真是可惜了。”
他故作惋惜地摇头,随即话头一转,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不过二位放心,他那田螺出事,纯属自个儿不干净,跟我们李镇其他店家可没关系。尤其是他那田螺的来路……嘿嘿,他那田产地都……呃,反正就是他自家没料理干净。我们李镇别的都好,就是被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二位要是想做粮食买卖,找我王德贵准没错,我帮您二位牵线搭桥,保证稳妥。”
王癞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之后,刘老板搭腔:“二位,这位王大哥可是我们李镇响当当的人物。只有他想不到的法子,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
王癞子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摆出一副可靠的模样。
阿真立马进入角色,纨绔公子哥附体,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急切:“哦?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正愁着没有门路呢,王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们主仆二人一路看过来,就属你们李镇的稻子长势最好。眼看着就要成熟了,若是下手晚了,恐怕好粮都被人预定了去。”
王癞子一听,心中狂喜,肥鱼果然上钩了。
他岂会放过这送到嘴边的“大买卖”,拍着胸脯吹嘘:“二位老板果然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我们李镇稻米的好!不瞒二位,这镇上的好田,确实多半都被几个老主顾提前定下了。”
一般镇上大户或粮商通常会提前与农户签订契约,预付定金,待收割时直接收粮,称为“定青苗”。
王癞子左顾右盼见没什么人,这才道:“不过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二位出的价钱……比他们高上那么一些,我王德贵自有办法,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青苗’乖乖吐出来。这李镇地面上,我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阿真亲自给王癞子斟了一杯酒:“王大哥果然是爽快人,这事若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是……这等大事,在此处商议,恐怕不太方便吧?”
王癞子以为对方是怕人多眼杂,也正合他意——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本就不宜在公开场合施展。
“少爷考虑得周到。”他忙接口,“寒舍就在附近,清净得很,二位若是不嫌弃,不如移步寒舍,咱们边喝边聊,细细商议?我也好让二位看看我的诚意。”
到了王癞子那内里透着暴发户俗气的家中,他果然热情地设下宴席。
山珍海味摆了一桌,他不住劝酒布菜,言语间极尽吹捧,试图拉近关系。
月上中空,屋内烛火摇曳。
王癞子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对两位姨太太使了个眼色。
那名唤秋月和艳红的女子立刻心领神会,娇笑着起身。
秋月体态丰腴,眼波流转,径直坐到阿真身边,几乎要贴到他身上,纤纤玉手执起酒壶,甜腻腻道:“少爷,再喝一杯嘛,这可是我们王大哥珍藏的好酒……”
她身上的脂粉香气浓烈,差点呛到阿真刚吃的美食给吐了出来。
但是阿真强忍着不适,毕竟他扮演的是纨绔少爷,这种招花引蝶的招数是必备的,他来者不拒,哈哈一笑,顺手就揽住秋月的肩,举止轻浮,活脱脱一个风流阔少,另一只手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美人斟的酒,更是别有一番风味!王大哥,你好福气啊!”
说着,又执起玉箸夹了块芙蓉鸡片,却是越过秋月,放到了黛玉碗中,“你这小厮,今日也跟着辛苦,尝尝这个。”
见阿真突然给她布菜,黛玉不由一怔。
又听阿真又对王癞子道:“王大哥府上这般阔绰,想必田庄收成极好?不瞒你说,家父正想在收些新米,若是价格合适…….”
王癞子打着哈哈道:“少爷好眼光,去年庄上收的碧玉粳米,粒粒饱满……”
他举杯笑道:“不过生意上的事不急,今夜难得尽兴,咱们不醉不归!”
这少爷虽看着阔绰,但初次见面就谈大买卖,未免太急。且再观察几日,看看他是否真有这个实力。
阿真会意,也不再追问,顺势举杯:“王大哥说得是,是在下心急了。”
他转头又给黛玉夹了块清蒸鲥鱼,“尝尝这个。”
黛玉低头看着碗中堆积的菜肴,心中暗叹这人装纨绔倒是装得周全。
只是那王癞子显然是个老狐狸,不肯轻易上钩。
秋月在旁瞧着,忍不住酸溜溜道:“少爷待这小厮可真是体贴入微。”
阿真挑眉一笑,顺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锞子抛给黛玉:“跟着本少爷,自然不能亏待。”
另一名唤艳红的,则扭着水蛇腰,款款走向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小厮”黛玉。
她见这小厮面容清秀异常,皮肤白皙,虽低着头,却自有一股难言的清冷气质,不由也生了些兴趣,想要靠坐过去。
黛玉警铃大作!
这个扮相还是阿真帮他装扮的,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但她现在女扮男装,最怕的就是与人近距离接触,尤其是这等风月场中的女子,眼光最是毒辣。
她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开一大截,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同时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袖口挡在身前,“离我远点。”
艳红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掩嘴娇笑:“哎哟,这位小哥哥,怎地如此害羞?姐姐又不会吃了你。”
“行了。”阿真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悦。
他一把将面前的酒杯推开,“我这小厮性子孤寡,不喜人近身,你别招惹他。”
说着,他竟亲自执壶,给黛玉面前的空杯斟了半杯清茶,虽然依旧带着少爷的随意,却莫名软和了几分:“喝点茶,解解腻。”
黛玉垂下眼帘,默默接过茶杯,低声道:“……谢少爷。”
王癞子在一旁看得分明,心里了然。
怪不得这少爷对小厮如此纵容,怪不得那小厮长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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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俊俏!
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少爷们玩得花,好男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看来这位少爷是男女通吃,但最着紧的还是身边这个小厮!
王癞子自以为窥破了天机,“是在下考虑不周!艳红,还不快过来给少爷斟酒!”
他对着阿真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暧昧笑容,“少爷放心,您的人,自然没人敢打扰。”
他心中暗忖,只要把那个少爷伺候好了就行。
宴席终了,王癞子见少爷已有七八分醉意,视线在黛玉和秋月之间转了个来回,便“贴心”地安排:“少爷今日舟车劳顿,不如就在寒舍歇下?让秋月好好伺候您,解解乏?”
若是这少爷真收了秋月,往后就好拿捏了。若是拒绝,也能试探出这小厮在他心中的分量。
阿真眯着醉眼,手臂搭在秋月肩上,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含糊应着:“好、好,王大哥安排便是……”
却在宽袖遮掩下,勾了勾黛玉的手指。
黛玉被他这小动作惹得心头一跳,暗骂:这登徒子,装醉还不忘撩人!
面上却摆出醋意,快步上前一把推开秋月,冷声道:“少爷,该歇息了!”
伸手扶人时,报复似的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阿真吃痛闷哼,就势将大半个身子靠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好狠的心……”
那声音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戏谑,呼出的气息让黛玉耳根发烫。
王癞子盯着二人亲密无间的姿态,了然笑道:“厢房早已备好,二位好好歇息。”
听到“二位”二字,黛玉与阿真听得偷偷对视一眼,暗道:你这个老色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待房门合上,阿真立刻直起身,低声道:“得罪了。”
烛光下他的耳尖微红,也不知是醉意还是别的。
黛玉退开两步,整了整被揉皱的衣襟:“无妨……”
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脚步声。
阿真突然将她拉进怀里,声音却带着怒意:“你这醋坛子,今日竟敢当众给爷甩脸子?”
黛玉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心跳漏了一拍,立即会意,带着哭腔道:“少爷既然嫌我碍事,何必带我出来?”
双手抵在他胸前,能清晰感受到阿真衣料下紧实的肌肤以及砰砰的心跳声。
还有女子的胭脂俗粉味道且间夹着一丝杂味,一下子就把黛玉拉回了现实,嫌弃地推开阿真。
“放肆!”阿真一边厉声呵斥,一边在她后背拍了拍。
这个安抚的动作让黛玉想起山上那些受伤的小动物。
窗外,王癞子听着屋内“争执”声、床榻吱呀声,这才满意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阿真连忙松开手,黛玉也急退两步。
“今夜我打地铺。”阿真说着就从床铺上去取被褥,放在地上侧睡过去。
夜深人静,黛玉望着帐顶,睡不着,忽然听见阿真轻声道:“方才……多谢配合。”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吧,明日还要查案。”
夜深人静时,黛玉忽问:“你常这样与人逢场作戏?”
阿真沉默片刻,答道:“第一次。”
24. 那种关系
日上三竿,阿真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出现,王癞子早已备好醒酒汤和精致早点。
席间,他见少爷心情颇佳,便再次旧事重提,只是这次,重点放在了“粮食买卖”上,极力吹嘘自己的人脉和能力,试图敲定这笔“粮食买卖的大生意”。
经过昨天晚上的试探,王癞子算是清楚知道这个少爷好男风,若是贫苦人家,哪有这样的财力支撑。也就只有上等世家才会花样百出,玩得开。若是与这样的世家攀上关系,那简直就是贵不可言。
阿真打着哈欠,一反常态,意兴阑珊道:“生意的事,好说,好说。只是这长日漫漫,无所事事,甚是无聊啊。”
他环视厅堂,一副纨绔子弟找不到乐子的模样。
王癞子心领神会,提议:“少爷若是觉得无聊,不如玩两把叶子戏助助兴?小赌怡情嘛!”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先用美色降低戒心,再用赌局榨干钱财。
当初那田大壮不就是这样才落入他那温柔陷阱里的吗?
男人嘛不都是那样。
阿真这才提起精神,笑道:“这个好,还是王大哥懂我。”
赌局伊始,阿真扮演着不太精通的纨绔子弟,输了好几把。王癞子赢得心花怒放,一边说着“承让”一边说着“继续”。
趁着王癞子志得意满、注意力全在牌面上时,阿真对侍立一旁的黛玉使了个眼色。
黛玉寻了个借口,退出了客厅,径直往后院厢房走去。
此刻两位姨太太应当正在梳妆。
“你说那少爷与小厮……莫非真是那种关系?”
“富贵人家不都这样?倒是你,昨夜眼睛都快长到人家身上了。”
“你懂什么,富贵人家就爱这个调调。”
“两位姐姐莫争了。”黛玉扯开衣领,露出颈肩的一道青紫掐痕,实则是刚才她自己掐的,“少爷有隐疾,最见不得女子近身。”
秋月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给一惊:“你、你是.…….”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苦命人。”黛玉从衣袖取出一包东西,“姐姐恕罪!实在是...今早替少爷收拾行李时,发现了这个。”
正是五石散。
艳红脸色大变:“你从哪拿的?”这成色和气味,她太熟悉了。
“这是王癞子给少爷的。”黛玉假装哭泣掩面,“我弟弟就是被这东西害死的,我认得这包装...姐姐们可知,王癞子这次来为了生意竟然让少爷服用这个说‘有助于助兴’,可少爷不肯自己服用,偏偏让我服下,我恨,我与少爷情投意和,我不想死,我想戒掉这个,我闻得出,姐姐们身上也有这个味道,所以才冒死来请教,这到底该怎么办?”
秋月手止不住的颤抖:“你胡说!”
黛玉抽泣但依旧带着少年音道:“我没有胡说,昨天王癞子是不是也想让姐姐们用这个去伺候少爷?少爷拒绝了,转而逼我服下。刚才我还听到王癞子在赌局上说‘还要...还要把用过的姐姐们都处理掉,换批新人。’”
她之所以如此笃定,源于昨夜观察。
这两位姨太太妆容厚重,却掩不住眼底的浑浊与迟钝。
更重要的是,她们身上那股甜腻得过分的脂粉香气下,混杂着一丝焦苦气——这正是长期服用五石散后,药毒沉积,由内而外透出的“骨蚀之香”。
服用越久,此味越固,且为了压制服食后忽冷忽热带来面容憔悴的痛苦,她们必须不断加重脂粉,久而久之就会产生一种怪异气味
黛玉据此推断,她们中毒已深,且身心皆被控制。
艳红不相信,一把抓住黛玉手腕,暗道:这手腕未免有些纤细,这小哥也太女儿气了,难怪会得到那公子哥的青睐,道:“你有何证据?”
黛玉没想到这些人还保留几分脑子,直视她们,转移话题,“你可知王癞子搞到一种新配方,服用后三日必死。他说...要先在两位姐姐身上试试药效。”
“你怎知道?”秋月质问。
黛玉挣脱艳红的钳制:“因为我刚才亲耳听见王癞子说…‘反正这两个玩腻了,正好试新货’。我过来,除了为我自己,更是为了各位姐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艳红和秋月气愤的拍打着桌子,她们的苦都被着好心的小厮一一道破,她们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被王癞子用花言巧语和这该死的药粉骗进这狼窝,从此人不人,鬼不鬼,想逃,却挣脱不了这药瘾的锁链。
秋月泪流道:“公子,这个是无药可救了,你看我们这个模样就知道了,早就中毒太深。”
“但我们也不能这样等死!”黛玉愤愤道:“不如这样,我们直接与王癞子来个鱼死网破如何?他要我不好过,我也要让他不好过!”
“鱼死网破…”艳红喃喃念着这四个字。长期的压迫,在求生欲望的催化下,转化为复仇的怒火。
“对!鱼死网破!”秋月擦干眼泪。
见火候已到,黛玉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塞过去:“这些银子先拿着。帮我寻找证据,扳倒他。我听说,毒死他老爹的真凶就是他自己。只要你们能助我拿到他下毒的证据,事成之后,我保你们拿到一笔足够远走高飞、安稳度日的钱财,且我有方子可以缓解这种疼痛,两位可不必再受制于他和五石散。”
秋月不知想起了什么,摇头:“这个不行的,王癞子他是有保护伞的,县衙的刘主簿就是他表亲,两人勾结多年,利益盘根错节,就算有证据,也告不倒他,反而会害死我们。”
黛玉吹嘘道:“这你就错了,要说官大,我们的少爷有的是钱,保护伞可不怕这个,只要有证据就行。”
得到两人的肯定之后,黛玉便带着两人来到客厅中,见阿真与王癞子的赌局已经结束了,只听王癞子笑哈哈道:“郑兄承让了,不如这几日你就在,我来招待你,你说的大宗买卖的你就放心好了,我会帮你安排的。”
郑姓自然是阿真给自己的取的,王癞子留他在这儿还不是想要继续压榨他,刚才在赌局的时候,他故意输给了几万两银子,那可是真金白银,更是明月楼一天的收入了,他败家子似的笑道:“那就劳烦了,我也正好没去处。”
两人客气一番,王癞子得知阿真的癖好后,待黛玉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也不留着自己的两个姨太太在这儿碍眼,哼着小调搂着两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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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王癞子左拥右抱地搂着秋月和艳红走远,阿真与黛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看似顺从地依偎在王癞子怀里的秋月和艳红,各怀鬼胎。
王癞子的房间里,酒气熏天。
“爷今日真是威风,连郑少爷那样的人物都输给您了。”艳红假意奉承,又为他斟满一杯,身子软软地靠过去,一只手似不经意地在他胸前摸索。
“哼,那姓郑的就是个有钱的雏儿……”王癞子志得意满地呷着酒,另一只手搂着秋月的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自从认识这个郑兄之后,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听了黛玉一席话之后,秋月才觉得自己当初还真是懦弱,越看这王癞子越不爽,每天的不仅要应付他,还要应付他带来的哪些“客人”。
秋月强忍着恶心,“爷,再喝一杯嘛。您赢了这么多,明天带我们去城里扯块新料子做衣裳好不好?”
“好说,好说。”王癞子被哄得高兴,一饮而尽。
艳红的手趁机滑向他腰间,想摸那腰带夹层,不料王癞子突然警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眯着眼问:“你摸什么?”
艳红心头一跳,面上却娇嗔道:“爷,人家是看您这腰带旧了,想量量尺寸,给您绣条新的嘛。”
王癞子将信将疑地松开手,警告道:“少打歪主意,好好伺候爷,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一夜过后,两人未能得手。
回到偏房后,艳红气得摔了枕头,“这老狐狸,警惕性真高。我就不信他就没有露尾巴的时候。”
接下来两日,秋月和艳红使出浑身解数,处处粘着王癞子,这让王癞子更加的开怀,暗道:平日里这两人都是对他爱答不理的,怎么这几日像个妖精一般粘着不放,该不会是看到人家那郑兄那貌美如花的模样,与那小厮整日成双入对的,心中气愤不过。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加上在赌局上赢了不少的赢钱,心中越发的兴致昂扬,有些时候还对两人知无不言。
经过几日的观察,秋月与艳红两人发现,王癞子每次从外面回来,尤其是去过稻田之后,都会下意识地摸一下腰带,并且一定会亲自将腰带解下,挂在床头才安心入睡。
“东西肯定就在腰带里。”秋月低语。
“光拿到东西还不够,”艳红冷静,“得知道他是在哪儿买的,什么时候用的,这才算铁证。”
而她们也在这日等来了机会。
王癞子为了进一步笼络“郑少爷”,决定亲自去县衙找刘主簿疏通关系,催要那笔“补偿款”好有充足的钱款来周转做大生意。
毕竟这个大生意没有十几万的真金白银还真做不成,一是人脉要钱,二是花大价钱来让原本预定好的给收购了。
出门前,他特意换上一身体面衣裳,又将那根旧腰带仔细系好。
他前脚刚走,艳红立刻对秋月说:“你快去报信,让人跟着他。我去他房里看看。”
在王癞子房里,艳红在他换下的旧衣中发现了一张揉皱的票据,是“济生堂”的药款凭据,日期正是他爹死前一个月。
她将凭据收好,这可是将来让这坏蛋身败名裂的证据。
25. 等不了啊
秋月急匆匆找到黛玉,只说了一句:“他去了县衙,找刘主簿。”
黛玉对阿真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挽起头发,罩上一件粗布外衫,扮作一个进城送菜的村姑,混入了县衙后门往来的人流中。
县衙后堂的一间僻静值房里,王癞子正给刘主簿斟茶,满脸笑意,手里拿着一张票据递给刘主簿。
“……刘爷,那笔补偿款不知何时能下来?您也知道,最近为了招待那位郑少爷,开销实在不小。”王癞子搓着手。
刘主簿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瞄了一眼当初自己给来给那亲手批条、尚未发出的补偿款申请单据:“急什么?手续总要走的嘛。”
“这个是自然,”王癞子点头弯腰,“可郑少爷那边催得紧,他那笔收购粮食的大生意,启动就要十几万两现银!我若能参上一股,往后好处还能少了刘爷您的?眼下就等着这笔补偿款,再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好歹先显出诚意来……”
躲在窗外阴影下的黛玉,屏住了呼吸。
原来王癞子是想空手套白狼,用骗来的补贴款去做更大的投机。
刘主簿放下茶杯,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帮你。你来的不巧,最近风声紧,听说有钦差可能要路过本县巡视。这个时候,任何款项的支出都得格外小心,尤其是你这‘野生动物致损补偿’……数目不小,又是我一手经办,万一被查出来是你故意下药毒死几只鸟雀来骗补,你我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王癞子内心已经有一万匹马路过,这刘主簿平日给钱的时候就什么都说好,现在管他要钱了,就推三说四,可现在又不得不有求于他,等我攀上了郑兄那条关系,看我不气死你,现在只好忍了:“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得等钦差走了,风头过去。”刘主簿煞有介事道,“你就不能再等等?或者,想想别的法子?”
“等不了啊!”王癞子在屋里来回踱了步,“郑少爷这尊财神,多少人盯着?我若拿不出真金白银,他转头就能找别人合作!”
他忽然停下脚步,似想到了什么,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黛玉在窗外看得分明,知道他快要被逼到绝境,要铤而走险了。
果然,王癞子脸上露出一丝狠色:“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我把李雪雁家那张田契先押出去!总能换些现钱来周转!”
刘主簿这才露出一点笑意:“这就对了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把郑少爷稳住,等钦差一走,补偿款我立刻给你拨下去,到时候再把田契赎回来便是。”
“也只能如此了……”王癞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但眉宇间那抹肉痛和焦虑却挥之不去。
听到这里,黛玉心中已然明了。
刘主簿提到的那张“补偿款申请单据”。这张官方文书,结合王癞子购买老鼠药的事实以及秋月艳红的人证,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证明他“故意制造损失,诈骗补贴”。
黛玉匆匆赶回,将偷听到的情报尽数告知阿真。
阿真哈哈一笑,“此事需双管齐下。补偿款单据要拿,田契抵押之事更要阻止,或许……还能让那刘主簿为我们所用。”
“看来,这网该收了。”阿真又道,“我们需兵分两路……”
*
当夜,阿真换上一身夜行衣,偷偷潜入了刘主簿的书房。
待二更时分,刘主簿果然鬼鬼祟祟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书房。
他刚点燃烛火,便惊骇地发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端坐在他惯常坐的太师椅上。
做得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刘主簿吓得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你……你是何人?”
“刘主簿,”阿真掩饰了声音,“你与王癞子合谋,毒杀鸟雀,伪造灾情,骗取朝廷补偿款。此事,钦差行辕已记录在案。”
轻飘飘一句话,让刘主簿面无人色,冷汗瞬间湿透后襟,暗道: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秘密,难道是那王癞子泄密了?还是说那钦差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才会秘密派人来这儿,试探自己?
刘主簿心中惶恐,噗通跪下,“大、大人……下官,下官……”
阿真将刚才搜出来的那份他藏于暗格中的补偿款申请单据取出,掷到他面前:“现给你两条路。一,顽抗到底。待钦差侍卫破门,以贪腐欺君之罪,锁拿进京。按律,主犯当斩,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二,戴罪立功。”
阿真俯视着他,“明日寻个理由与王癞子交易田契,稳住他。届时,你需在钦差面前,亲口指证其所有罪行。如此,我或可上书陈情,保你家人无恙,你本人或可免于一死。”
说罢,阿真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供状,抓住刘主簿颤抖不止的手,强行按上朱砂,留下了鲜红的指印。
“这是你唯一的生路。”阿真收起供状,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飘远了。
*
城中驿馆比黛玉想象中更为肃静。
虽无重兵把守,但门口那两名按刀而立的侍卫身形挺拔,一看就知道不好招惹。
黛玉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此地主人恐怕就是刘主簿口中的钦差大人无疑。
她定了定神,敛容走上前去。
未等侍卫喝问,她便先行了一礼,恭敬道:“两位军爷,民女有要事求见此间主人,事关本地民生吏治,恳请通传。”
其中一名侍卫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气度不凡,倒也未加驱赶,只沉声道:“此间乃官家驿馆,不见外客。姑娘请回。”
黛玉拿出一张她事先准备好的名帖——上面写着“林府呈报”,并附上了一枚小小的、却是林家独有的藏书印鉴。这既能显示身份又不至于暴露太多。
“请将此物呈予老爷,”黛玉将名帖递上,“若老爷见此仍不愿相见,民女即刻便走,绝不敢纠缠。”
这几日她并非只盯着王癞子,更让阿真利用明月楼的人脉暗中打探。
果然,得知此次奉旨暗访的钦差,乃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砚之。
此人为官清正,更重要的是,当年在京中,曾与父亲林如海同在翰林院供职,虽交往不深,但彼此欣赏,算是有同僚之谊。
父亲书房里,至今还收着一方沈大人赠予的歙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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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黛玉才敢冒险一试。
侍卫犹豫片刻,终究被她的气度所慑,接过名帖转身入内。
等待总是格外漫长。
黛玉站在晚风中,内心却如波涛翻涌。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若沈大人念及旧情,自然最好;若他已不记得父亲,或者不愿插手地方事务,那她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
但事已至此,为了雪雁,为了扳倒王癞子与刘主簿,她必须赌这一把。
片刻,侍卫返回,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姑娘,请随我来。”
引路的侍卫并未将她带入正堂,而是绕过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别院书房。
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正临窗而立,手中拿着的正是她那张名帖,目光正落在那“林府草堂”的印鉴上。
他转过身,却在看到黛玉的瞬间,讶异非常。眼前的少女,眉眼间竟有几分故人林如海的清雅风姿。
见此人神情,黛玉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依礼深深一福,“民女黛玉,冒昧求见沈世伯。家父林如海,常感念世伯当年赠砚之情。”
沈砚之虚扶一下:“原来是如海兄的千金。不必多礼。林姑娘如此急切见本官,所谓何事?”
他既点明身份,又给了黛玉陈述的机会,语气虽仍持重,却已少了几分官场的疏离。
黛玉心中稍定,开始将王癞子与刘主簿的罪行……
当她讲到王癞子与刘主簿勾结,以毒杀鸟雀的方式伪造灾情、骗取朝廷补偿款时,钦差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黛玉趁热打铁,“大人,若仅是欺压良善、骗取钱粮,或许尚属地方吏治不清。但民女听闻,那王癞子正欲将强占来的田产抵押,筹措巨资,意图行贿上官,垄断本季新粮。此风若长,则官商勾结,盘剥百姓,朝廷惠农之政沦为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之工具,民心何存?国本何固?”
黛玉所言字字说在要害,沈钦差沉默地听着,他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竟有如此洞察力和胆识,将地方上的污秽勾当看得如此透彻。当真是女子当自强。
待黛玉言毕,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沈钦差才缓缓开口,“林姑娘,你可知,指控朝廷命官,需要确凿证据?”
“民女深知。”黛玉坦然道,“人证、物证,皆已掌握部分,且明日午时,那王癞子与刘主簿便会在一处酒楼进行田契抵押交易。此乃人赃并获之良机。民女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所言非虚!”她再次行礼,姿态谦卑。
沈钦差凝视着她。良久,他脸上严肃的神色稍霁,“好一个胆大心细、明察秋毫的林姑娘。本官此番微服,正为察访地方吏治民生。你所言之事,关乎朝廷法度,关乎百姓生计,本官既已知晓,断无坐视之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低声对候在外面的随从吩咐了几句。随从领命,迅速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钦差回身,对黛玉道:“林姑娘,你先回去,一切如常,勿要惊动对方。明日,本官自有安排。”
“谢大人!”黛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此事已成大半。她再次深深一礼,退出了书房。
26. 过河拆桥
王癞子被刘主簿从县衙赶出来后,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暗骂这老狐狸过河拆桥。
没想到次日一早,刘主簿竟主动派人送来口信,说他有个远房亲戚,看中了那块水田,愿意出高价购买,约他午时在龙兴酒楼详谈。
“购买?不是抵押?”王癞子心下生疑,但这比抵押来得更痛快,价钱也更高。
他捻着下巴,思考着刘主簿这老小子,莫非是想撇开我,自己吃独食?哼,量他也不敢!
骗补的事他也有份,我若出事,他也跑不了!
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王癞子的疑虑被贪婪压了下去,决定赴约。
午时,龙兴酒楼雅间。
王癞子推门进去,就见刘主簿和一个陌生男子坐在里面。
那男子约莫三十上下,穿着绸缎袍子,却掩不住一身市侩气,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比他还显眼,两撇小胡子翘着,活脱脱一个暴发户。
王癞子心下稍安,看来刘主簿没骗他。
“王老弟,来了。”刘主簿起身,介绍道,“这位是我表侄,姓贾,在金陵做丝绸生意,如今想置办些田产留个根底。”
面上虽然侃侃而谈,可刘主簿心中叫苦不迭,他昨夜被被持剑威逼,不得不配合演这出戏。
而“贾老板”自然是阿真所扮,刻意丑化容貌,贴近王癞子心中“有钱无脑”的商人形象,以降低其戒心。
“贾老板,久仰久仰。”王癞子拱手,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对方身上打转。
阿真扮演的“贾老板”大喇喇地摆手:“好说,刘表叔说你这田好,水足地肥,爷就看中了。开个价吧,爽快些!”
王癞子心中窃喜,面上为难:“贾老板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这田可是上好的水田,若非急着周转,我是绝不肯卖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数,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阿真扮演的“贾老板”斜睨着他那两根手指,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只伸出一根食指。
王癞子试探道:“一、一百两?”
这价比他预想的低太多了。
阿真摇头,那根食指晃了晃。
王癞子呼吸一紧,声音都变了调:“一、一千两?”
这倒是接近市价了。
阿真依旧摇头,手指稳稳地立在那里。
旁边的刘主簿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戏演砸了,赶紧插话打圆场,“哇”了一声:“王老弟,我表侄这意思是一万两,你这田是好田,可也得实诚点!一万两已经是天价了!”
刘主簿这话明着是说出高价,实则是按照阿真的吩咐,把最终价格敲定在一万两这个高得离谱的数字上,就是为了引诱王癞子贪婪上钩。
王癞子一听“一万两”,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起来,生怕对方反悔,连忙一把抓住阿真那根手指,仿佛抓住了真金白银,激动道:“成!成!就依贾老板!一万两!成交!”
“爽快!”阿真哈哈大笑,顺势抽回手,“不过规矩不能坏,我得先验看田契。”
“自然,自然!”王癞子被那一万两冲昏了头脑,忙不迭地从贴身内袋里取出田契,双手奉上,只当是个暴发户有钱就广撒网,有钱人都是这样,看中了就直接掏钱。
阿真接过田契,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田契右上角,左手则状似随意地覆盖在契纸中央,在感受纸张质地。
就在这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左手小指的指甲缝里藏着的微量特制朱砂粉,借着按压的动作,巧妙地弹洒在了田契边缘的空白处。
这朱砂色泽鲜红,细腻如尘,附着极牢,且遇水不化,一旦沾上,便如同打上了独一无二的烙印。
阿真心下冷笑:王癞子,你贪念愈盛,这标记便是你催命的符咒!
他装模作样地对着窗户光看了看水印,又抖了抖,点头粗声道:“嗯,不错,是官契,纸张也对头。”
说完,随手将田契放回桌上,正好压在那抹不易察觉的朱砂印记上,然后豪气地将那张“银票”推了过去,“钱货两清!”
王癞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银票”吸引,生怕晚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飞了,迫不及待地伸手就去抓,口中连声道:“清!清!绝对两清!”
“砰!”阿真突然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雅间门被猛地撞开,数名便装精悍的侍卫瞬间涌入,为首的正是钦差沈砚之!
他官威凛凛,沉声喝道:“奉命查案!所有人不得妄动!”
王癞子大惊失色,第一反应竟然是扑向桌面,想要抢回那张关乎他身家性命的田契!
他一把将田契抓在手中,那鲜红的朱砂印记在他指间格外刺眼!
“赃物在此!人赃并获!”沈砚之冷喝道。
“王癞子!”阿真一把抹去脸上的伪装,露出本来面目,“你涉嫌勾结官吏诈骗朝廷补贴、投毒害命、强占民田!现已证据确凿!”他转向因恐惧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刘主簿,“刘主簿,你可知罪?”
刘主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指着王癞子哭嚎道:“钦差大人明鉴!都是这王癞子逼迫下官的啊!他让下官伪造补偿文书,下官是被逼无奈啊!骗补之事,下官愿意全部招供,戴罪立功!”
就在这时,黛玉领着秋月、艳红步入雅间。
秋月鼓起勇气,指着王癞子道:“大人!民女可以作证,王癞子在喝醉酒的时候亲口说过,他在稻田里撒了毒鼠药,本想药死鸟雀好去骗补偿,没想到把他自家爹给毒死了!”
艳红也补充道:“他还逼我们用五石散控制姑娘们接客,替他敛财!田大壮那张田契,也是他设下赌局骗来的!”
骗补有毒药、单据、人证。毒杀亲父有动机、有毒药来源、有目击证人。强占田产有被骗的田大壮和这张正在交易的田契为证。逼良为娼有秋月艳红指认。
此刻,所有线索已然清楚明朗。
沈砚之恶心的看了一眼哭的昏天黑地的王癞子:“王癞子,你一田数吃,既出租又出卖,既骗补又下毒,罔顾人伦,祸害乡里,罪大恶极!还有何话说?”
王癞子自知证据确凿,尽管求饶也救不了自己的命,无从抵赖,哭笑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这次不过是赌输了而已,多贪了一些,被抓到了自然是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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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楼下的食客和街上的百姓早已被惊动,围在酒楼外议论纷纷。
“老天开眼,这王癞子平日里横行霸道,如今也算是遭报应了。”
“听说他为了骗点钱,把自己亲爹都毒死了!真是畜生不如!”
“还有刘主簿,平时道貌岸然,原来也是个贪的,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们听说过有这个骗补的事情了吗?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
沈砚之看着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犹自嘴硬的王癞子,眼中最后一丝怜悯也消散殆尽。
他冷哼一声,“王癞子,你到现在还以为是运气不好,赌输了这一局?真是愚不可及!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甚至不惜毒杀鸟雀、害死亲父也要去骗的那笔‘补偿款’,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刘主簿为你,以及像你这样的蠢人,精心设下的一个杀猪盘!”
此言一出,王癞子猛地抬起头,满脸惊诧,这怎么可能,像他这样精明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经过调查走访的,怎么可能轻易被骗!
沈砚之负手而立,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是最不相信自己被骗的事实:“你当真以为,朝廷会因为你田里死了几只鸟雀,就给你发放数百两的补偿?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事的败露,始于你们县衙的封师爷。”沈砚之缓缓道来,“封师爷为人谨慎,他早已察觉刘主簿行为异常,不仅与刘记酒馆的刘老板过从甚密,更时常在一些富户和地主面前,有意无意地透露所谓内部消息——声称朝廷有新政策,对遭受野生动物损害的田产予以重金补偿。”
沈砚之顿了顿,看着一脸茫然的王癞子,继续道:“封师爷暗中查访,发现刘主簿伙同那刘记酒馆的老板,伪造官府文书,刻制假印,以提前打点、加速审批为由,向你等利欲熏心之徒收取巨额活动经费,许诺事成之后补偿款三七分账。而所谓的补偿,根本子虚乌有!”
黛玉这是才反应过来,如此说来,这个其实就是刘主簿与刘老板其实是同一伙人,而刘老板则是诈骗团伙在此地的话事人!
沈砚之道:“胡县令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惊。他察觉此事绝非本县个例,其手法娴熟,话术统一,背后必然有一个组织严密的诈骗团伙。果然,一经初步暗访,便发现邻县乃至江南其他府县,竟都出现了类似案件!无数像你这样,心存贪念、妄想不劳而获的人上当受骗,倾家荡产者亦不在少数!”
围观群众也不淡定了,暗叹:这群团伙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胆敢以官府的名义行骗,幸好他们钱少,那些诈骗团伙看不上,这才专盯着富户下手。
沈砚之再次凛然道:“此案关乎朝廷声誉,关乎地方安定!胡县令不敢怠慢,立刻八百里加急,密奏朝廷!本官此次奉旨暗访,就是为了将这伙盘踞在江南,打着朝廷旗号招摇撞骗、鱼肉乡里的蛀虫连根拔起!”
他伸手敲了敲王癞子的脑袋:“王癞子,醒醒吧,你不过是这条黑色利益链上,一个自作聪明、最终害人害己的可怜虫罢了,你赌上的是你自己的人性和你爹的性命。刘主簿他们,才是真正的庄家,你,连同那些被骗的富户,都只是他们眼中待宰的肥猪。”
27. 可还记得
真相大白,王癞子不得不面对惨痛的真相,原来他不过是其中的一头猪。
王癞子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珠凸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以为自己是在利用规则漏洞,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他猛地转向刘主簿,“你、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他想扑过去,却被侍卫稳稳按住。
刘主簿将脑袋埋在双臂间,心中还在幻想着旁边的那位爷给自己开脱罪名,毕竟他现在可是污点证人。
围观的百姓更是议论鼎沸:
“天啊!原来是个骗局!”
“我就说嘛,官府哪有这么好心!”
“这刘主簿真是黑了心肝了!”
“王癞子也是活该,这叫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砚之看着失魂落魄的王癞子,冷冷道:“现在,你可知你输在何处?不是运气,而是你这颗永无止境的贪心!带走!”
侍卫应声上前,将烂泥般的王癞子和刘主簿拖了下去。
看着王癞子和刘师爷被押解离去,酒楼的喧嚣渐渐平息。
沈砚之转身看向黛玉点点头:“林姑娘慧眼如炬,此番能破获此案,你与这位公子功不可没。”
黛玉欠身还礼:“大人过誉了。若非大人明察秋毫,民女纵有千般猜测,也难以为雪雁姐姐讨回公道。”
这时,得到消息的雪雁带着弟弟小阳匆匆赶来。
得知田契已经追回,王癞子伏法,她激动得拉着小阳就要下跪:“多谢林姑娘,多谢阿真公子,多谢青天大老爷!”
黛玉连忙扶住她:“雪雁姐姐快请起。如今真相大白,你与小阳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
三日后,县衙张贴告示:
王癞子数罪并罚,判处斩刑;刘师爷勾结诈骗团伙,贪赃枉法,流放三千里;其背后的诈骗团伙被连根拔起,各州县共抓捕案犯二十余人。
*
稻花飘香的封条被揭去已有三日,雪雁里里外外忙碌着,将店面收拾得一尘不染。
新人新气象,店铺也不例外。她用仅剩的银钱买了新漆,把褪色的桌椅都仔细漆过,又添了几盆翠绿的兰草,整个店面清爽宜人。
池塘里,鸭子们欢快地扑腾着翅膀。
雪雁一想到那些被官府统一清理的田螺,她心里仍不免一阵抽痛。那可是店里最受欢迎的招牌菜。幸好五月时怕鸭子下田啄食稻穗,一直把它们圈养在池塘里,这才让这些家禽躲过一劫。
虽然损失了田螺这道招牌菜,但田契总算回到了手中,这比什么都强。
如今稻田已经收割完毕,经过几场夏雨的冲刷,地里的毒素也该消散得差不多了。
她打算明日就把鸭子赶下田,让它们好好饱餐一顿。
“林姑娘,阿真公子,今儿个我炖了老鸭汤!”小阳兴冲冲地从厨房跑出来。这些时日,他变着法子杀鸡宰鸭,非要好好报答两位恩人不可。
黛玉看着镜中略显圆润的脸颊,无奈地笑了笑。
农家自养的鸡鸭确实鲜美,主人家又这般热情,她实在不忍推拒。
趁着这段日子,黛玉将师傅所授的素斋手艺悉心传授。
“这道菜,叫金玉满堂。”黛玉拿起厨刀,取过一块嫩白的豆腐,只见她手腕晃动,剔、削、刻,不过片刻功夫,一朵栩栩如生的豆腐莲花便在她掌心绽放。
花瓣层叠,形态优美,看得雪雁惊叹不已。
“还有这翡翠藕夹,藕片要切得薄如蝉翼,中间酿入调好味的香菇末和马蹄碎,挂上薄芡清蒸,最是清爽可口。”
黛玉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火候要领。“这罗汉斋则要凑足十八样时蔬菌菇,讲究的是调和五味,层次分明。”
雪雁学得极其认真。她本就手脚麻利,又有厨艺底子,不过二十余天,这几道菜的形、色、味都已学得七八分像。
另一边,小阳除了在店里帮忙招呼客人、收拾碗筷,其余时间都跟着阿真读书习字。
雪雁特意从县城买回了《大学》《中庸》等书籍。
阿真虽以武艺见长,但到底是世家子弟出身,幼时打下的经史根基颇牢,讲解起书中义理来,竟也深入浅出,头头是道。
“真少爷,您学问这样好,当年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一日,小阳临完帖,忍不住好奇地问。
阿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他望着那墨迹,沉默片刻,方才淡淡一笑,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往事不可追。况且、我更喜欢现在这样,天地为家,江湖闯荡,何等潇洒快意。”
他放下笔,望向悠远的天空。是啊,朝堂上的那些规矩束缚,他早已厌倦,自家当年的遭遇,便是血的教训。
这时,前堂传来熟客爽朗的说笑声。
自稻花飘香重新开张,虽然没了酱香田螺这道招牌,但那几样清新别致的素菜反而更受欢迎,流失的老主顾们也渐渐回笼了。
“老板娘!来份素三鲜!”
雪雁擦净手快步迎出去,见是常来的货郎老陈,便笑道:“陈叔今日来得早。”
老陈环顾四周,似要看什么人,问:“老板娘,今儿怎么不见田大哥?案子不是都查清了吗?”
雪雁擦桌子的手顿了顿,脸上依然挂着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晚些才得空。”
“那可要快些回来帮忙啊!”老陈笑道,“你家的素菜现在可比从前的酱香田螺还抢手。给我把新出的几样都上一份尝尝!”
“好嘞!您稍坐,马上就来!”雪雁应了一声,转身便进了后厨。
老陈刚掏出烟袋,还没点上,就见雪雁已经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稳稳地放着三碟色香味俱全的素菜——洁白如玉的芙蓉豆腐,碧绿诱人的翡翠藕夹,还有色彩丰富的素三鲜。
“哟!”老陈惊得烟袋都忘了点,“这、这速度也太快了!雁丫头,你莫非学了什么仙法不成?”
雪雁一边布菜,一边抿嘴笑道:“陈叔说笑了,哪有什么仙法。不过是得了高人指点,用了些取巧的法子。”
“高人?”老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什么高人能让你这上菜速度快上一倍不止?”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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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嘛,”雪雁卖了个关子,“是位见识广博的姑娘教我的‘预制’''法子。每天天不亮,我就把该洗的、该切的、该过水的食材都准备妥当,分门别类放好。客人一点单,就像是搭积木,该蒸的上笼,该烩的下锅,自然就快了。”
老陈听得连连点头,目光落到那盘芙蓉豆腐上,啧啧称奇,指着那朵在清汤中微微颤动的豆腐莲花:
“这刀工,这摆盘,可不像只是取巧啊!没有十几年扎实的功底,怕是雕不出这么灵秀的花儿来。你这位高人,莫非是哪家退隐的名厨?”
雪雁喜形于色,她想起这二十多天里,黛玉如何耐心地纠正她的握刀手势,如何一遍遍示范如何运腕发力。
她轻笑道:“确实是遇着贵人了。不仅教了我这预制的巧宗儿,连这雕花的本事,也是她倾囊相授。”
她没有点破黛玉的身份,但说话中满是感谢。正是这位“贵人”,不仅教会了她安身立命的手艺,更在日复一日的鼓励中,让她找到了独自撑起这片店铺的底气。
老陈夹起一块藕夹放入口中,只觉清爽脆嫩,风味绝佳,不由竖起大拇指:“好!真是好!你这丫头,如今是真出息了!”
雪雁与老陈客气一番,便转身回了后厨。
经过院子时,她看见黛玉正在晾晒菜干,阿真在一旁默默递着菜干。
阿真看着走远的雪雁,低声道:“雪雁学得很快。”
“她本就聪慧。”黛玉望着灶间里忙碌的身影,目光温和。
夕阳西下,最后一桌客人满意地离去。
雪雁仔细数着木匣里的铜钱和碎银,心满满的。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凭自己的手艺挣来的钱,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惊受怕。
待店里收拾停当,黛玉将一纸契约以及银票推到雪雁面前。
夕阳透过窗棂,照亮了雪雁犹疑不定的脸庞。
“林姑娘,这、这如何使得?”雪雁捏着衣角,“您教会了我这么多,我怎能收您这么多银子?”
“这不是馈赠,是合伙。”黛玉指着契约上的条款,“我出五十两本金,占三成股。以后你这‘稻花飘香’可有我的一份咯。往后店里的招牌菜式、账目核算由我来定,前堂后厨都要听你调度。”
见雪雁还要推辞,黛玉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雪雁,你可还记得,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一句话,打开了雪雁尘封的记忆。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喂鸡鸭、下地干活,还要打理饭馆。
田大壮这个赘婿,名义上是掌柜,实则游手好闲,稍不顺心就对她呼来喝去。她赚的每一文钱都要上交,连给自己扯块新布都要被说三道四。
饭菜总是吃客人剩下的,夜里还要在油灯下缝补到三更,帮着小阳与他缝缝补补。
“我、我以为女子就该如此。相夫教子,逆来顺受。”雪雁低头道。
“你以为这就是传统的好女子吗?可你不看看你相的是什么夫?教的是什么子?”黛玉没好气道,“一个赌徒,一个骗子,一个连家产都要偷偷变卖的败家子。这样的夫,值得你相守一生吗?”
28. 本官准了
雪雁浑身一颤,她与田大壮的那块遮羞布早已被撕得粉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看现在,”黛玉指着整洁的灶间,“菜式是你定的,银钱是你管的,客人夸的是你的手艺。小阳能安心读书,你再不用半夜起来给人补衣裳,因为你有钱,可以自己买新衣服穿!”
是啊,这一个月来,虽然忙碌,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每天打烊后数着属于自己的收入,看着小阳在认真写字,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个醉醺醺的丈夫回家……雪雁被说得心安了不少。
黛玉将契约放在雪雁的手心,“这五十两能添两个灶眼,雇两个帮厨。等生意稳定了,我们还要开分号……”
“可田大壮他……”雪雁蜷缩着手,没有立刻去接那契约,“他再过几日就要回来了、若是他知道我收了您的银子,扩大店面,他定然会、会把这钱都拿去赌了。到时候,这店怕是也保不住。我、我还是他的妻子,这店里的收益,按律法……”
只要婚姻关系存在,田大壮作为丈夫,就有权插手甚至夺走她辛苦经营的一切。过去的努力会付诸东流,新的希望也会被扼杀在摇篮里。
黛玉握住雪雁冰凉的手,直视她的眼睛,“你若担心他搅局,为何不彻底摆脱这层束缚?我们明日就去县衙,把和离文书办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是他,你是你,这稻花飘香是李雪雁的产业,与他田大壮再无半点瓜葛。到那时,他还有什么资格来干涉你的生活?难道你还想过回从前的日子?每天像头老黄牛似的干活,赚的血汗钱却要拿去填他那永远填不满的赌债窟窿?”
“不!”雪雁斩钉截铁。“我要和离。不是为了小阳,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活得像个真正的人,而不是谁的附属品!”雪雁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次日天刚蒙蒙亮,鸡鸣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因饭馆一般午时才开门,雪雁在店门口贴了张“东家有喜,歇业半天”的红纸。
她向邻近的农户借了辆牛车,四人轻装简从,阿真在前头驱使牛车,黛玉,雪雁,小阳,三人在后头坐着。
牛车行驶在乡间土路上,两旁是连绵的稻田。
阿真则一如既往地沉静,沿途的景致一一闪过,不多久,便来到县衙,安置好牛车。
雪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敲响了堂前的鸣冤鼓。
黛玉上前对闻声而来的衙役施了一礼,“差爷,民女陪同李家娘子雪雁,前来求见县令大人,请求判决和离。”
那衙役打量了几人一番,又检查了雪雁篮子里装的送给田大壮的干粮和换洗衣物,确认无误后,才挥挥手:“进去吧,大人刚升堂。”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胡县令端坐案后。
听闻雪雁是来请求和离的,他眉毛蹙起。
一旁的封师爷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这世道,女子主动提出和离实属罕见,往往要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往后生活的艰难。
“李雪雁,”胡县令一拍惊堂木,开口道,“你可知,和离非同儿戏?一旦判下,你便再不是田家妇,往后生计、声名,都要自行承担。”
“民女知道。”雪雁跪在堂下,“民女心意已决。田大壮他……他屡次盗取家中钱财田产用于赌博,致使家业败落,民女实在无法再与他共同生活。这是民女整理的账目,还有他当初将田契偷押给王癞子的字据,请大人过目。”
她将黛玉帮她整理的证据高高举起。
封师爷上前接过,仔细翻阅后,对胡县令微微点头,证实了雪雁所言非虚。
胡县令沉吟片刻,对衙役道:“去监牢,将田大壮提来。”
不多时,戴着镣铐、形容憔悴的田大壮被押上公堂。因他当初虽无有心毒害王老爹,但好歹人是经他的田螺而死,故而被收监一个月。
他一见雪雁和黛玉等人,先是愣住,待听明白是要和离,顿时暴跳起来:
“凭什么!臭婆娘!你想甩了老子?没门!那饭馆是老子……是我们田家的!你休想带着它改嫁!”
“凭的便是律法。”黛玉,对胡县令行礼道,“大人明鉴。夫妻存续期间,丈夫盗取妻子妆奁、私自典卖田产,证据确凿者,妻子可诉请离异,并有权追回全部被侵占财物。田大壮赌博成性,屡教不改,已严重损害妻子权益,雪雁依法请求和离,合情合理合法。”
黛玉所言铿锵有力,让胡县令和封师爷都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你……你胡说!”田大壮气急败坏,还想狡辩,却瞥见一直沉默抱剑立于廊柱旁的阿真。
阿真虽未发一言,但那清冷眼神和抱剑姿态,无形中散发出一股压迫感,让田大壮想起王癞子手下对他展现出的身手,到嘴边的污言秽语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不甘的哼哼声。
胡县令看了看镇定自若的黛玉,又看了看证据确凿的账册,再看向一脸凶蛮却理屈词穷的田大壮,心中已有决断。他惊堂木一拍:
“肃静!田大壮,你赌博败家,盗卖田产,证据确凿!李雪雁诉请和离,于法有据,本官准了!即刻画押,解除婚书!所有被你所盗卖、侵占之财物,悉数归还李雪雁!你若再敢纠缠,严惩不贷!”
田大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雪雁面前,抱住她的腿,声泪俱下:
“雁儿!雁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看在我往日的情分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戒赌,好好跟你过日子,咱们把小店经营好,把小阳供出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啊雁儿!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黛玉在一旁看着,都一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愣怔,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雪雁看着他这副可怜相,听着那些曾经期盼已久的“保证”,心头确实闪过一丝犹豫。毕竟多年夫妻,要说完全没有一丝情分,那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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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小阳见状,冲上前,把田大壮从姐姐身边拉开,他冲着雪雁喊道,“姐姐别信他!他上次偷了娘留给你的簪子去赌,也是这么跪着发誓的!上上次把家里买种子的钱拿走,也是这么哭的!他的话要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了!我不要这样的姐夫!”
小儿言语稚嫩,却字字戳心。
雪雁猛地清醒过来,是了,这样的话她听过太多次,心软过太多次,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伤害。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心绪已经收敛:“田大壮,放开。”
见软的不行,田大壮脸色陡然一变,他猛地松开雪雁,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一把夺过旁边一名衙役腰间的佩刀,迅速将冰凉的刀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好,李雪雁,你够狠。”他面目狰狞地吼道,“你不是要和离吗?行!我今天就死在这里!让你背上逼死丈夫的恶名!我没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
他作势便要用力,堂上顿时一片惊呼,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黛玉起初也是一惊,但随即细看田大壮那微微发抖的手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心中明了——这不过是他贪生怕死、狗急跳墙的又一出戏码。
她轻笑出声,摇摇头,讥诮道:“田大壮,你若是真下得去手,我倒要敬你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只可惜……你连切菜都怕割到手,这刀刃锋利,可别真蹭破了皮。”
田大壮被黛玉这番话唬的一愣一愣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你这毒妇!都是你撺掇的!人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就是看不得别人好!”
就在他分神怒骂黛玉的瞬间,黛玉垂在身侧的手极快地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一直凝神戒备的阿真与她默契十足,身形如鬼魅般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那柄钢刀已然回到了那名衙役的刀鞘之中,而阿真依旧抱剑立在原处,仿佛从未动过。
“好!”小阳看得两眼放光,欢呼出声,对阿真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手中一空,田大壮傻了眼,最后的倚仗也没了。他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求起来,模样既可怜又可憎。
胡县令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田大壮的厌恶已达顶点。他再次重重拍下惊堂木:
“田大壮!公堂之上,岂容你一再撒泼耍赖,以死相挟!本官现已看得分明,你品行不端,无可救药!这和离,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本官现在便下判决书!依律判决你二人和离,所有财物归还李雪雁!衙役!按住他,画押!”
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役应声上前,一人一边架起瘫软如泥的田大壮,抓住他那张狂舞爪的手,强行在早已备好的和离文书上,摁下了鲜红指印。
雪雁从师爷手中接过那张盖着方正官印的和离文书,纸张在她手中微微颤动,虽有些茫然,心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自由了。
29. 家的记忆
香菱关于家的记忆,是一池莲香,和一碗清甜温润的莲子羹。
那池子很大,仿佛没有边际,亭亭的荷花在夕阳余晖里镶着金红的边。
水汽氤氲着莲叶的清气,一个温软如水的声音,穿过暖风,轻轻唤她:“莲儿,慢些吃……”
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热浪,浓烟呛进肺里,世界碎裂成尖叫与爆响。
她被粗暴地塞进一个颠簸的竹筐,视线所及的最后景象,是冲天的火光,将夜幕与莲池一起吞噬。
高烧三日后醒来,前尘尽忘,只剩湿漉漉的两个字烙在心头:“莲儿”。
如今香菱住在姑苏城西“百味斋”后巷最逼仄的杂院里。
收养她的薛大常,是“百味斋”后厨专司宰杀活禽、搬运秽物的杂工,一身洗不净的血腥与下水道气味。
薛王氏在隔壁绣坊浆洗衣物,双手常年泡得肿胀发白。
他们当年从人牙子手里“捡”下她,只因那人说:“瞧着眉眼还算周正,养大了,好歹是个使唤丫头;再不济,嫁人也能换几两彩礼。”
可香菱让他们失望了。
她怕血,怕到了骨子里。每逢薛大在杂院中石墩上磨刀霍霍,提起一只扑腾尖叫的鸡,她的脸便霎时褪尽血色,胃里翻江倒海,背过身去,捂住耳朵。
她怕那弥漫不散的、禽类临死前惊恐挣扎的气息,那味道钻进鼻腔,能让她一整天食不下咽。
“没用的丧门星!”薛大常将沾血的刀往地上一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连只鸡都不敢看,老子白养你这些年!晦气!”
薛王氏冷着脸,将半碗见不到油星的菜汤和一块硬馍塞给她,指着院角鸡鸭混食的破陶盆:“端外边吃去!看着你这副样子就心烦!”
香菱瑟缩着,不敢辩驳。因为怕没饭吃,她只好抢着干一切能干的活:
劈柴、挑水、浆洗薛王氏带回来的成堆脏衣、清扫院里永不止息的禽羽与污秽……纤细的手上磨出茧子和裂口。
她做得越多,似乎越能证明自己值得那一口残羹冷饭。
长期的饥饿与劳碌,拖住了她生长的脚步。
十四岁的年纪,身量却单薄得如同人家十一二岁的丫头。
头发枯黄稀少,衬得那双偶然抬起的、原本该是秋水般的眸子,大得有些突兀。脸上没什么肉,下巴尖尖的,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只在冬日冻出两团不健康的红。
薛大常原本盘算着将她卖给城东开脂粉铺的鳏夫做填房,或是送到某个小门户里做妾,好歹能回笼些本钱。
前几日,他真领了个中间人来“看货”。那婆子挑剔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蓉姐儿全身,末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薛大常,你莫不是穷疯了,拿这么个没长开的豆芽菜来糊弄我?做丫鬟都嫌没力气,还学人家想当姨太太?做梦呢!”
婆子劈手夺回预付的押金,骂骂咧咧地走了,“养几年?再养十年也是这副小鬼样!晦气!”
希望落空,还平白遭了顿奚落,薛大常怒不可遏。婆子一走,院门栓死,他便揪住蓉姐儿的头发,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赔钱货!丧门星!老子让你不长!让你丢人现眼!”闷响和斥骂声在狭小的院子里回荡。
香菱不哭不求饶,只是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护住头脸,像一片在暴风雨中零落的荷叶。
不知过了多久,薛大常骂累了,啐了一口,打开门出去了。这时,一个哼哧哼哧的细小声音靠近。
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狗,从堆杂物的角落钻出来,凑到她身边。
它伸出温热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她沾满尘土与泪痕的脸颊。
这小黄狗是巷子里的流浪儿。百味斋后巷紧邻酒楼厨房的后墙,每日倾倒的泔水与残羹,吸引着附近的流浪猫狗。
它来时已饿得皮包骨,肋骨根根可数,后腿还有一处溃烂的伤口,苍蝇围着打转。
别的野狗对人充满戒惧,龇牙低吼,但这小黄狗第一次见到端着破碗、蹲在角落默默吃饭的香菱时,没有露出獠牙。
那日,香菱省下了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半块硬馒头,掰成碎屑,放在手心,慢慢伸过去。
小黄狗的黑鼻子轻轻抽动,犹豫着,最终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卷走她掌心的食物。
香菱颤抖着手,试图去触碰它腿上溃烂的伤处时,它也只是瑟缩了一下,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却没有躲开,任由她用清水一点点为它擦拭干净。
从此,它便在这杂院附近徘徊,成了她黑暗世界里,笨拙而真挚的温暖。
小黄狗湿润的鼻尖碰了碰她的手臂,仿佛在问:“还疼吗?”
香菱慢慢松开紧抱自己的手臂,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小狗杂乱的皮毛。
那天之后,香菱给小黄狗取名“狗大”。
这里的野狗多半是养不活的,要么被饿死,要么被冷死,或者成为被人的发泄工具,而香菱希望她的狗大能平安长大。
*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香菱也迎来了她的好运时刻,她发现自己与狗大之间的交流远超寻常。
她以为自己是中了邪,或是高烧留下的癔症。
直到有一次,她在巷尾遇见一只后腿被捕兽夹夹断的老狗。
老狗凶性大发,见人便龇牙,已有两个想帮它的街坊被咬伤,没人敢上前与它靠近。
香菱远远站着,她“听”见了老狗狂暴背后的心声——它并非真想伤人,只是太疼、太怕,怕到失去理智,也怕被伤害。
香菱慢慢靠近,老狗低吼,可她“听”见的,却是它心中哭泣般的哀鸣:“别过来……我怕……好疼……”
“我不伤你,”香菱在轻声说,她也不知道这话能否传过去,“我只想帮你。”
她在离狗三步远的地方蹲下,从怀里掏出留给狗大的半块烧饼,掰碎了放在地上。老狗警惕地盯着她,鼻翼翕动,最终抵不过饥饿,瘸着腿上前,狼吞虎咽。
香菱等它吃完,又掏出一小块。这次,她将饼放在掌心,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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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老狗犹豫了很久。时间很长很长,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最终,它低下头叼走了食物。
香菱听见了它的故事:它曾有个家,主人是个老篾匠;篾匠死后,它流浪三年,躲过无数次棍棒和陷阱;这次断腿,它以为自己死定了。
泪水夺眶而出,她本就是一个感性的人,她将手放在狗受伤的腿上。
香菱犹豫着该如何处理那可怕的伤口时,一直安静蹲在她脚边的狗大突然凑近了老狗,鼻尖在那溃烂的伤口附近东嗅西嗅。
“疼、这里要洗用那个鱼腥草。”狗大对香菱道。香菱猛地一怔,看向狗大。狗大正用湿漉漉的眼睛回望她,尾巴摇了摇。
“巷口石头缝里绿色的,叶子像鱼鳞,闻起来腥腥的能洗伤口。”狗大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但意思明确得很。
香菱的心怦怦直跳。她依言跑到巷口,果然在破墙的石缝里发现几丛叶片奇特、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绿草。她采了一把回来。
“嚼碎敷上要干净的布。”狗大交代道,伸着爪子在空中示范着如何操作。
香菱从自己破旧的裙角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将鱼腥草塞进嘴里嚼碎——那股又腥又苦的味道让她差点吐出来,但她强忍着,将草渣敷在老狗发黑的伤口上,再用布条固定。
老狗没有反抗,只是颤抖着,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
“明天还来带吃的它会记住你的味道。”狗大在香菱的脚边转了个圈,用爪子摸摸肚子,又补充道,“我、我也饿了。”
香菱愣愣地看着狗大,又看看老狗。她不仅能“听见”动物的心声,这些动物似乎也能通过她,彼此交流,甚至传递某种……传承自血脉的本能知识?
“明天我再来看你,带吃的来。”香菱对老狗道。狗大在一旁欢快地摇着尾巴转圈,像是在附和。
老狗抬起头,草药让它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它站起来活动筋骨,上下点头道:“谢谢。”
*
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杂乱的院子仿佛一个蒸笼。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拉着几根麻绳,上面晾晒着各色衣物——油腻的酒楼帮工短褐、绣坊浆洗后褪色的绸缎边角料、街坊孩子打满补丁的裤褂……
薛大常醉醺醺地晃进院子,手里拎着一只软绵绵的狸花猫。猫的口鼻带着血沫,气息微弱。
“晦气东西,偷吃客人的鱼,被砸了个半死。”他骂骂咧咧,作势要往墙角的泔水桶扔。
“别!”香菱惊呼,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它还活着!”
“滚开!救不活的废物,留着占地方!”薛大抬脚要踹。
“我能救!”香菱死死抱住猫,“求您给我三天!救不活,我饿三天饭!”
或许是那猫微弱的抽搐,或许是香菱眼中罕见的执拗,薛大常眯着眼看了半晌,哼了一声:“行,你自找的。”
他将猫往地上一丢,摇摇晃晃进屋歇晌去了。忙过酒楼午市的活计,他总要回来歇晌,既为攒足晚上的力气,也为了盯着香菱,防她偷懒。
30. 翅膀硬了
三天后,当薛大推开柴房门时,看见那只本该死的猫,正依偎在香菱膝头,小口舔食着她手心的粥糊。
阳光落在这一人一猫身上,竟有片刻不合时宜的宁静。
薛大常盯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他没骂人,也没提做饭的事,只是盯着香菱看了很久,久的足够天已经黑了过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他牵回一头邻居家难产的母羊。
母羊瘫在院中,腹部高高鼓起,呼吸急促,眼神涣散。
“弄活它,”薛大常对香菱说,“主家说了,母子平安,给五十文。”
五十文。够薛大打三斤劣酒,够薛王氏买半匹粗布,够香菱……不,这钱能与她有何关系。
香菱蹲下身,手轻轻放在母羊抽搐的肚皮上。
母羊的哀嚎在她心中炸开:太久了,小羊卡住了,没力气了,要死了,孩子也要死了……
更深处,还有小羊微弱的挣扎:闷、黑、出不去、咩咩……
香菱没有接生过羊,甚至没见过羊生产。但现在也不能见死不救,不管自家的养父为什么要觉得她是否能接生的事情了。
“别慌。”老狗的声音响起。
香菱惊讶地睁开眼,发现那只后腿还绑着布条的老狗,竟不知何时一瘸一拐地挪到了母羊身边。
这几日在香菱和狗大的照料下,它腿上的溃烂已开始收口,精神好了许多。
“我见过羊生崽。小羊头卡住了你手放这里,轻轻推……”老狗用爪子指着着母羊腹部侧下方。
与此同时,狗大也凑到母羊的头边,用湿润的鼻尖轻轻碰了碰母羊的脸颊,安抚着。
香菱定了定神,依照老狗的指点,将手移到那个位置。
“跟着我。”香菱跟随着老狗的引导,施加一点压力,旋转、推动。
老狗的经验,狗大的安抚,母羊自身的求生欲,流过她的掌心。
母羊喘息着配合香菱的动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香菱又一次轻柔的推送后,一个小小的、裹着胎膜的身体滑了出来。
母羊发出低叫,挣扎着转过头,舔舐自己的孩子,朝香菱“咩”了一声。
五十文铜钱到手,薛大当晚便拿去沽了酒,醉醺醺地回来,踢翻了院中的水桶。
薛大也从这里头嗅到了商机。
难产的母猪、受惊咬人的恶犬、养了八年突然不吃不喝的画眉鸟……薛大来者不拒,应承下来,回头便对香菱丢下一句:“弄好,不然今晚别吃饭。”
香菱没有选择的余地。好在她在狗大的帮助之下学会了各种简单的药食:
用鱼腥草拌饭给肠胃不好的猫,用炒焦的米糠加一点点盐巴给腹泻的狗,用晒干的橘皮和野菊花煮水,给一匹眼睛发炎的老马冲洗……
动物们似乎能尝出她的心意。同样一碗草料,若她心中烦躁或恐惧,动物便吃得勉强;若她怀着纯粹的担忧与善意准备,它们便吃得顺从,康复得也更快。
也只有和这些不会说话的毛茸茸在一起时,她眼底才有笑意。它们会蹭蹭她的手,或是在她掌心留下温热的触感。
人的贪婪之心总是无穷无尽的,香菱的天赋,反而成了薛大的敛财的工具。
他逼她记下各种病例和药方,他在瓦子巷边缘租了个更偏僻、但带个小院的破屋,专门接诊。
招牌都没有,全凭口耳相传。
生意也五花八门:富商斗犬场里被咬断喉咙的獒犬、镖局走镖时被毒蛇咬伤的马、甚至某位官员私邸里因思念伴侣而绝食的丹顶鹤……
香菱成了他背后那个沉默的、不见光的小神医。她治好的动物越多,薛大对她的看管就越严。
她不被允许单独出门,偶尔上街采买草药,必有薛王氏或薛大常亲自盯着。
她挣来的钱,一文也到不了她手。
薛大吃酒赌钱,薛王氏添置衣裳,杂院的日子似乎好过了一些,但落在香菱身上的拳脚并未减少——薛大怕她翅膀硬了,动辄打骂,只为让她记住“谁才是主子”。
香菱也有她自己的主意,她从这些动物口中得知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富人家的秘密,她只是欠缺一个机会逃出去。
*
“快点!再磨蹭就卖光了!”
“哎哟,我的鞋!谁踩我!”
“冯记!冯记今天开锅!”
“跑快点啊,老头,晚一步就只能等后天了!”
“急什么急,我这把老骨头,怎么跑得过你们这些年轻人!”
只见各色人影——短打的伙计、挎篮的妇人、摇扇的闲汉,甚至还有拄着拐杖的老者——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小跑而去,仿佛去赶什么了不得的盛会。
这突如其来的人流,让刚下马车、正准备寻处客栈落脚的林黛玉和阿真二人,看得愣住了。
她们乘坐的青篷马车就停在街边树荫下。
黛玉身着天水碧夏衫,素白绫裙,鬓边一支白玉簪挽住青丝,通身素净。
阿真束着高马尾,一身利落的青衣,腰佩长剑,“林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前头有庙会?”
风中,飘来一股浓烈霸道的肉香气。
八角、桂皮、花椒、豆蔻……十几种香料的气息被滚烫的油脂激发、融合,形成味道洪流,硬生生在这闷热黏腻的午后空气里,劈开一条勾魂摄魄的通道。
“这香味……”黛玉蹙了蹙眉,她的嗅觉天生比常人敏锐数倍,香气过于浓烈,似乎还掺着点别的底味。
“过去看看。”
姑苏是她的故乡,虽从未踏足过,但总能听父亲母亲诉说着江南姑苏的美好。
此番去金陵的路上,她本就有意顺道回故里看看,却不想刚入城,便撞见如此热闹又古怪的景象。
阿真点头,护着黛玉,顺着人流方向走去。没走多远,便见一家店铺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黑底金字的招牌高悬——“冯记秘制牛肉”。
张扬而大气。
门口那口半人高的深桶大锅正咕嘟咕嘟翻滚着酱色浓汤,大块大块的牛肉在汤中沉浮,浓香正是从此处蒸腾而出,飘到半条街。
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满面油光,系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围裙,正挥舞着厚背砍刀,给排成长龙的客人切肉、过秤,嗓门洪亮:
“祖传秘方!百年老汤!今日最后五百斤,错过再等三天!”
“后面的别挤!都有份儿!咱冯记的肉,吃了还想吃,神仙都站不稳!”
排队的人伸长了脖子,吞咽着口水,眼巴巴望着那油亮酱红的肉块,仿佛那珍馐在朝他们招手,不由吞咽了口水,议论起来:
“嗨,就这一个月!听说换了新方子,那香味,隔两条街都能闻到!我上次买了一次,家里小子吵着还要,这不,赶紧再来排队!”
“是啊,这味道太勾人了,跟以前卖的那些卤肉味儿完全不一样!”
黛玉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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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那口翻滚的巨锅,旁边堆积如山的香料袋,掌柜切肉时,一下一下“咚咚声”。
阿真道:“林姑娘,这肉……排队的人可真多。咱们要不要也买点尝尝?我们一路舟车劳顿,该补补身子。”
黛玉微微蹙了蹙眉。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队伍旁边,离那口大锅和切肉的案板更近了些。
排队的人见一个气质清冷、衣着素净的姑娘这般痴痴看着肉摊,只当她是被香气吸引又不好意思排队。
黛玉观察了片刻,心中疑窦更甚,好奇的问道:
“掌柜的,您这肉香气可真独特,勾得人走不动道儿。我瞧着这肉色油亮,想必是上好的黄牛肉吧?只是闻着这香味里,除了寻常的卤料,似乎甘草的甜味儿和陈皮的陈香特别突出些,可是贵店的秘方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胖掌柜闻言,切肉的刀顿了顿,抬头见是个面生的清秀姑娘,他哈哈一笑,爽朗道:
“姑娘好灵的鼻子!没错,咱这祖传秘方里,甘草和陈皮确实是关键!甘草能提鲜增甜,让肉味回甘;陈皮嘛,去腥解腻,增添风味层次!这可是咱冯记的不传之秘!”
黛玉“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攀谈道:
“原来如此。掌柜的真是深谙调味之道。不过小女子曾听家中长辈提过些粗浅的食理,说这甘草性平味甘,除了您说的提鲜,若是遇到肉质本身有些……嗯,比如马肉略带酸骚,用其缓和遮掩,效果也是极好的。而陈皮理气燥湿,对于土腥膻气较重的肉类,比如某些野味,去味增香的效果更是显著。掌柜的这般重手使用这两味,莫非是特意选了风味独特、需要这般猛料才能调和的顶级食材?那这成本可不低呀。”
排队的人群中,已有几个耳朵尖、心思活络的,品咂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窃窃私语声响起。
胖掌柜握着刀的手背青筋隐现。他瞪着黛玉,这丫头片子,看着弱不禁风,说话却绵里藏针!
“你胡说什么!我冯记用的当然是正经好牛肉!哪来的马肉狗肉!再胡说八道,坏我生意,老子对你不客气!”
黛玉惋惜道:“掌柜的何必动怒?小女子只是随口说说食理罢了。既然掌柜的说是好牛肉……那敢问,您这锅百年老汤,可是日日添水加料,从未断过火?这汤色浓黑如墨,香气却浮于表面,无有底蕴沉淀之感,倒像是……近日常用猛火催香,料下得急了些?”
胖掌柜不知是气到还是心虚,涨红着脸怒道:“哪来的丫头片子,敢污蔑我冯记百年招牌!”
黛玉干脆直白说道:“是不是黄牛,一尝便知。真正的好肉,何须如此复杂繁复,浓妆艳抹?”
胖掌柜眼神却越发凶狠:“空口白牙,谁信你的鬼话!有本事,你也煮一锅真正的好肉给我看看?”
这话本是气急败坏的挤兑,料定这娇滴滴的姑娘绝无可能当场下厨。
谁知黛玉闻言,竟点了点头:“也好。”
她转身,对街对面一个卖阳春面、此刻正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老汉道:“老丈,借您灶台一用,付您双倍柴火钱,可使得?”
有钱赚又可以看热闹,老汉忙不迭点头:“使得,使得!”
对面面摊的灶台很简单,一口铁锅,一个简易案板。
喜欢看热闹的人已经围满了一圈,议论声嗡嗡作响。
胖掌柜抱着胳膊站在自家店门前,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拽拽的模样,他就不信,这风吹就倒似的丫头片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31. 不见的狗
黛玉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净了手。阿真已默契地递上随身小包袱,从中取出一把菜刀来。
这刀刀身细长,背厚刃薄,通体泛着冷冽的钢青色,手柄是温润的老竹,显然日常被精心养护,是黛玉惯用的家伙什。
刀一亮出来,懂些门道的人便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好刀!只是拿来切肉,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夏日的蓝天晃得人眼晕,锅里水汽蒸腾,周遭的蝉鸣和人声搅得空气愈发燥热。
黛玉眼睫微垂,神色丝毫不为喧嚷所动。她将阿真从隔壁肉铺现买来的一块新鲜牛腱子肉,高高举起,好让周围人都能看清。
“各位请看,这是方才在隔壁吴记肉铺现割的黄牛腱子。筋肉分明,色泽鲜红匀称,皮下脂肪洁白。”黛玉指尖按压,“触手微凉而富弹性,乃新鲜之证。”又凑近些,让前排的人能闻,“气味清新,只有淡淡的草腥气,绝无异味。”
有那常年买肉的老熟客伸头细看,不由点头:“确是上好的黄牛腱子!”
“吴记的肉向来实在!”
得了众人初步认可,黛玉才将肉置于案板。刀尖轻挑,寻到肌理间的缝隙,顺着纹路,一寸一寸地剔除那几条白色的筋膜。下刀精准无比,刀刃游走间,只分离筋膜与精肉,绝不伤及旁边的肌理分毫,更无半点拖泥带水。
原本躁动的人群,竟渐渐安静下来,不由自主地被精妙刀工吸引。就连那胖掌柜,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剔净筋膜的牛肉,肌理清晰可辨。黛玉取过粗陶碗,开始调配香料:花椒、小茴香、桂皮、丁香、白芷,每样取量少许。她又从面摊的调料罐里,只捏了一小撮盐,两粒□□糖。
锅已烧热,黛玉只下了薄薄一层清油,油纹刚起,便将整块牛肉煎至浅金黄色,锁住肉汁,随即注入清水。
水将沸未沸时,才将配好的香料用干净纱布包好投入,再加两片姜、一段葱。
清澈醇和的气息,随着袅袅水汽,渐次弥散开来。围观的人群不少人不由多嗅几下,身心活络了不少,这才是牛肉的真情实感!
黛玉在那锅沿泛起细密蟹眼泡时,便示意老汉将柴火抽去大半,让汤面始终保持着将微微涌动的状态。
一刻钟,分毫不差,她抬手示意:“熄火。”
时间到,肉成。黛玉用竹筷夹出那块牛肉时,围观的人群发出疑惑的嗡嗡声。
那肉看起来……太朴素了。颜色是均匀的浅褐色,不像冯记那般酱黑油亮;块头也完整,并未因久煮而松散。甚至,也闻不到太多扑鼻的肉香。
黛玉将肉置于干净案板,用那把薄刀,横向轻轻片开。
第一刀落下,第二刀、第三刀……薄如纸的肉片叠在素白瓷盘里,隐隐透光。
先前被冯记浓香熏得有些发腻的嗅觉,此刻被这清雅香气一涤,顿觉清爽。再看冯记锅里那油亮酱黑的肉,对比之下,确实有些浑浊了。
有那大胆的食客,忍不住上前讨了一小片。
放入口中,先是微烫,继而肉质弹嫩,汁水丰盈,香料的味道若有若无,丝毫不抢牛肉本味,咀嚼间满口生香。
“这……这才是牛肉该有的味儿啊!”
“冯记的肉跟这一比,是有点……说不出的怪。”
议论声渐渐大起来。
胖掌柜的脸,已经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他盯着黛玉,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突然一把抄起案上那柄厚重的切肉刀,喝道:“哪来的妖女,用邪术坏我生意!”
刀锋闪着寒光,直朝黛玉劈来!
围观人群惊呼后退。
电光石火间,一直静立在黛玉身侧的阿真动了。
没人看清她如何出手,只听“叮”一声锐响。
那柄厚重的切肉刀,竟被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筷,牢牢地钉在了厚实的木质案板上!刀身嗡嗡震颤,胖掌柜握着刀柄的手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渗出血来。
阿真仍站在原地,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说话就说话,动什么刀。”
一根筷子,钉穿厚刀,这手功夫,镇住了所有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时刻,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人群外围拼命挤了进来。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衣衫,头发枯黄,面黄肌瘦,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只同样瘦骨嶙峋、毛色杂乱的小黄狗。
“等、等一下!”
她冲到那被钉住的切肉刀旁,不顾危险,从地上捡起几片碎皮和半个残破的、染着污渍的皮质项圈,高高举起。
“狗大……够大闻出来了!”她急急道,手指着冯记那口大锅,“这肉里……有它媳妇儿小花的味道!还有巷子口黑子、西街的斑点……都是最近不见了的狗!”
她怀里的小黄狗冲着那口锅发出悲愤的呜咽,挣扎着要扑过去。
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和低语。
“咦?这不是瓦子巷薛家那个捡来的丫头吗?”
“好像是她!听说有点邪门,能跟猫狗说话……”
“对对,我舅姥爷家的老马不吃草,就是她给瞧好的,也没见她用什么药,摸摸马脖子嘀咕几句,那马就好了!”
“人小小的,倒真有几分本事,经她手的牲口,好些都活蹦乱跳了。我二姑家的猫……”
香菱人虽然被禁锢了,但“小兽医”或“能与动物交流的怪丫头”的名声,已在市井间悄然传开。
此刻见她突然出现指证,不少人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胖掌柜面色剧变,上前就要抢了香菱手中的项圈,厉声吼道:“哪里来的疯丫头!满嘴胡言!抱条野狗就来诬陷!”
黛玉挡在香菱的面前,阻止了胖掌柜的动作:“是不是诬陷,查查便知。”
“掌柜的,你说这是黄牛肉。”黛玉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那是她方才煮肉时,趁人不备,用竹签从冯记锅中蘸取的一点汤汁,早已冷凝,“可这汤汁冷凝后,油脂的气味里,除了牛油,分明还混着一股子土腥燥气,正是未经阉割的成年公狗特有的体味。”
胖掌柜“我……我……”说不出个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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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然。
阿真无声无息地挪到了店铺后门处,手指在门栓上一拂,那看似牢固的门闩竟悄然滑落。查找了一圈之后,没有发现其它的肉料放置在哪儿。
阿真将查出的账册递给黛玉,“林姑娘,后间找到的进货记录……很有意思。”
黛玉接过,纤指翻动:“这些杂肉,作价不足市面牛肉三成。掌柜的,你还有何话说?”
光有账册和气味,或许还不够铁证。黛玉沉吟片刻,盯着紧紧抱着狗大身体仍在发抖的香菱身上,“小姑娘,你说狗大能闻出伙伴的味道……那它能带路,找到这些杂肉是从藏在哪个地方吗?”
香菱一愣,抬头看向黛玉。这位清丽如仙的姐姐,眼神里没有旁人常有的厌恶,她点头,蹲下身,将项圈碎片凑到阿黄鼻子前,道:“狗大,带我们去找小花……最后去的地方。”
狗大急鼻子贴着地面,它先在冯记铺子后门处反复打转,然后猛地朝一个方向冲去。
“跟上它!”阿真低喝一声,示意几个面有愤色的壮实街坊一同前往。
香菱紧跟狗大,黛玉和阿真随在其后,还有一群将信将疑又义愤填膺的百姓。
狗大七拐八绕,竟出了城门,直奔西南郊野。
越走越是荒凉,最后在一片乱坟岗旁的废弃砖窑前,阿黄停了下来,对着黑黢黢的窑洞狂吠不止,叫声凄厉。
还未等众人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动物粪便的恶臭便扑面而来。
窑洞深处,隐约传来虚弱的呜咽和铁链拖动声。
阿真艺高人胆大,点燃火折子当先进入。火光映照下,眼前的景象让随后跟进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窑洞内肮脏不堪,地上凝固着黑红的血垢,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钩子和刀具。几个破烂铁笼里,关着几只气息奄奄、伤痕累累的狗,还有两只猫。角落里堆着一些皮毛和骨头,依稀可辨是狗狗所具有的特征。窑洞深处,散落着一些晒干的颜色诡异的草茎。
黛玉上前,捡起几根草茎,凑近鼻端,蹙眉道:“果然是迷梦草,药性猛烈,能致动物昏沉无力,任人摆布。”
此刻,无需再多言语。冯记挂牛头卖狗肉,并使用毒草诱捕、盗杀民间猫狗的黑心行径,已是铁证如山。
众人押着垂头丧气的胖掌柜回到冯记铺子前时,这里已被闻讯赶来的衙役围住。
黛玉当众将账册、残留的迷梦草、以及从屠宰场救出的几只幸存动物展示出来。
“以次充好是为欺,盗杀民犬是为盗,使用毒草是为害。此等行径,不仅玷污姑苏食肆清誉,更是视律法与人情如无物。”
往日里光顾冯记的客人更是感到一阵反胃和愤怒。衙役当场查封铺面,锁拿胖掌柜及一众帮工。
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人群渐渐散去。
黛玉微微舒了口气,神色间带着明显的疲惫。阿真连忙递上水囊,低声道:“林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找地方落脚。”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街角的阴影里怯怯地挪了出来。
32. 祖宅旧址
香菱像是下定了决心,几步走到黛玉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求小姐收留!我、我叫蓉姐儿,我能帮您!我能听懂动物说话,我能帮您找东西、辨毒物、探消息……我吃得很少,什么活都能干!求您带我走!”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黛玉和阿真都是一怔。
阿真忙上前几步,手按在了剑柄上,打量着香菱和她怀里的狗。
黛玉抬手止住阿真,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孩。
香菱露出的手腕和小臂上,有几道新旧交错的浅淡瘀痕,不像是今日争斗所致。
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新鲜的不同颜色的草药碎屑和……动物皮毛的气味。
这姑娘的模样像是相熟之人,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如此惨淡的一个小丫头。
黛玉道:“你先起来说话。你家中父母呢?为何要随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走?”
香菱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肯起身:“我没有爹娘,是养父养母,他们只拿我当挣钱的工具。我能给动物看病,养父就在瓦子巷弄了个黑诊,逼我接各种活儿,挣的钱全被他拿去了,还打我,不让我出门……我是今天早上,趁他醉倒,从后窗逃出来的。”
她眼中闪过泪光,但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狗大的朋友们最近有好几个不见了,它求我帮忙找,我们一路闻着气味找,才找到了这里,没想到……”
没想到撞见了黛玉当众揭穿黑心肉铺。
香菱虽在人群中,却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小姐不仅一眼识破肉有问题,还敢当众对峙,身边那个侠士武功高强。
小姐与侠士,跟着他们,不仅能过得好一些,而且还不怕被人欺负。
她想着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一个能让她逃离薛大掌控,甚至可能不再被当作挣钱的工具的机会。
香菱继续道:“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我真的有用。比如小姐刚才辨肉,靠的是嗅觉和经验。但我能听懂动物们的心声,很多隐藏的东西会更容易发现。再比如,一些深宅大院里的隐秘,人未必知道,但廊下的猫、檐上的鸟、甚至池塘里的鱼,可能都看见过、听见过。”
黛玉静静地听着,阿真凑近黛玉耳边,低声道,“林姑娘,此人来历不明,且这能通兽语之事……过于玄奇,恐招惹麻烦。”
黛玉摇了摇头。她自己重生归来不就是最大的奇幻吗,又岂会怕再添一点奇事?
何况,这女孩的眼神,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黛玉沉吟片刻,开口道:“姑苏是我旧籍,我此番欲往祖宅旧址看看。你可熟悉城内路径,尤其是一些……旧日园林巷陌?”
香菱连忙点头:“熟悉的!偷跑出来时也记路,城里很多角落都去过!”
瓦子巷本就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她确实知道不少地方。
黛玉微微颔首:“既如此,你便暂随我们同行,权作向导。待我见过故宅,再论其他。”
香菱猛地磕了个头,又意识到什么,赶紧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破涕为笑:“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我一定好好带路,好好做事!”
黛玉看着有些摇摇晃晃的香菱,还有那条狗,从包袱中拿出自己平日里当零嘴的枣泥酥递给香菱:“吃点好的,别饿得晕过去。还有你的狗也是。”
阿真在一旁抿嘴一笑,他越来越发现林姑娘有些时候还蛮可爱的。
*
在香菱的指引下,她们寻了一处离城东稍远、看起来干净清静的中等客栈“悦来居”住下。
黛玉一番折腾已显疲态,需得休整。
次日清晨,早上就去附近的馆里吃了些翡翠烧麦、烫干丝、蟹黄汤包,黛玉精神稍复,便决定前往祖宅旧址。
越往那个方向走,街道渐宽,房屋制式越发规整气派,白墙黛瓦,高墙深院。
在前往幽兰巷的路上,带路是狗大。
自从黛玉同意收留后,狗大似乎也明白这二人是自己人,变得格外活跃。
当黛玉说出“幽兰巷”三个字时,香菱向狗大重复了一遍之后,狗大的耳朵便竖起来,小鼻子在空中使劲嗅了嗅。
只见狗大落地后,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又原地转了两圈,似乎在定位。
它走到一个岔路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那条稍窄、看起来更清净的巷道,还回头冲着香菱“汪”地叫了一声,尾巴摇了摇。
香菱连忙跟上,边走边对黛玉和阿真解释:“它说走这边,近,味道也对。”
黛玉与阿真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安静地跟在后面,观察着这一人一狗的奇特配合。
狗大带路的方式很特别。它走走停停。有时会在某个墙角或树下驻足片刻,小鼻子翕动,读取空气中残留的信息。
偶尔,它会回头看看香菱,发出咕噜声。
香菱停下,对黛玉说:“这里……以前好像有只很老的猫常住,狗大闻到了它标记地盘的味道,说那猫知道很多巷子里的老路。右边那条巷子有刚洒过的劣质酒味,狗大不喜欢,说走这边干净。”
黛玉与阿真也起了好奇心,紧跟着一人一狗的脚步。
她们沿着狗大选择的路线走,七拐八绕,避开了几处死角,也绕过了几个正有泼皮混混聚集的巷口,一路行来竟颇为顺畅。
阿真忍不住低声对黛玉道:“林姑娘,这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他行走江湖,见过驯鹰、驭犬的奇人,但如此精沟通,实属罕见。
黛玉道:“天地造化,无奇不有。人能通文墨,晓礼仪,禽兽亦自有其灵性传承。她能得此造化,是她的缘法,亦是她的负累。”
有些时候天赋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万事万物都有它平衡的点。
“前面就是幽兰巷了,”香菱指着牌坊,“狗大带的路没错。”
走入巷中,青石板路干干净净,两侧院墙高大,门户紧闭,偶有枝叶繁茂的古树从墙内探出,洒下满地荫凉。
狗大尾巴悠闲地晃着,走在香菱脚边。
按照父亲书信中的描述和旧仆提及的方位,黛玉在一处宅院前停下脚步。
眼前的宅门颇为气派,黑漆大门虽不崭新,却油亮干净,未见锈蚀。
门楣上“林府”二字匾额高悬,漆色庄重。门前一对石狮威风凛然,底座青苔也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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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绵延,墙头瓦当整齐,并无杂草。
香菱上前叩动门环。不多时,侧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老人的脸,约莫六十岁上下,面容清癯。
他打量着门外三人一狗,在看到黛玉时,神色微凝。
“几位是……”老人开口。
黛玉拜见:“老人家,我姓林,从扬州来。家父林如海,嘱我行至姑苏时,来祖宅看看。”
老人闻言,猛地拉开小门,颤巍巍地就要下拜:“真是、真是大小姐?老奴林安,是老爷当年留下看宅子的!老爷前些日子来信说小姐可能会来,老奴日盼夜盼,总算把您盼来了!”
黛玉虚扶一下:“林伯请起,不必多礼。我们途径此地,顺道来看看。”
林安激动不已,连忙将三人让进宅内,一边引路一边絮叨:“宅子一直按老爷吩咐小心看着,定期修缮,花草树木也勤加打理……只是老爷和小姐多年未归,这宅子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宅内如外间所见,整洁有序,庭院宽敞,花木扶疏,回廊曲折,虽无主人居住的鲜活气息,却也没有荒废之感。
黛玉略略看了几处,心中感慨,对林安的尽心颇为满意。
香菱跟在她身后,好奇拘谨地打量着这深宅大院,狗大乖乖地跟在香菱脚边,不再躁动。
略作休息,用了林安奉上的清茶点心,黛玉问起:“林伯,这幽兰巷如今可还清净?我方才过来,似乎听到西北方向有些嘈杂之声。”
林安闻言,勉强笑了:“回大小姐,幽兰巷自是清净的。只是……只是隔了两条街,过了两座石桥,那边……唉,是瓦子巷的地界。这些年越发不像话了,龙蛇混杂,什么乌糟事都有。”
“瓦子巷?”黛玉疑惑。
林安立在一旁,回道:“可不是。原本也就是些小摊小贩,三教九流汇聚之所。近些年,不知怎么兴起了斗狗斗鸡的赌局,后来……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听说连豹子、猞猁这些猛兽都有人弄来斗,引得不少富家子弟、江湖人去赌,闹得很不像话。老奴平日都叮嘱底下人,少往那边去,不干净。”
说完瓦子巷的腌臜事,林安看着眼前久违的小主人。
这偌大的宅子空守了这么多年,虽有老爷时不时的书信和银钱接济,但终究是冷清寂寥。
如今大小姐竟真的来了,虽只是途经,起码有些鲜活气息。
他躬身道:“大小姐一路舟车劳顿,想必辛苦了。若是……若大小姐不嫌弃,不如就在此住下?也让老奴等尽尽心,好好伺候您几日,也算是……全了老奴等人这些年守宅的一点念想。”
黛玉沉吟片刻,想到连日奔波,自己确实需要一处安静稳妥的地方休养,不忍拂了这些老一辈人的孝心,微微颔首:“林伯有心了。也罢,既回了故里,在祖宅住几日也是应当。只是我们来得突然,要多劳劳林伯安排了。”
林安喜出望外,连声道:“不劳烦!不劳烦!大小姐肯住下,是老奴的福分,这宅子也总算能有点人气了!房间日日都打扫着,被褥都是现成干净的,老奴这就去安排!”
当晚,黛玉三人便在林府西侧一处名为听雪轩的独立小院安顿下来。
33. 苦志学诗
院落十分雅致,临着一小片竹林,推开后窗还能望见一段旧日引水入园的蜿蜒溪渠,虽已干涸,但卵石铺底,别有意趣,正合黛玉喜静不喜闹的性子。
香菱以丫鬟身份留在了黛玉身边。
她手脚麻利,眼里有活,虽然对许多高门规矩还不甚熟悉,有时显得有些笨拙,但人总是勤快的,让黛玉和阿真都颇为动容。
黛玉见她心细,便将一些贴身琐事,如整理书籍、照料窗台那几盆新移来的兰草等交由她。
香菱做得极认真,那几盆稍显萎靡的兰草,在她的精心打理下,竟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抽出了新绿。
狗大的安置成了个小问题。林府规矩大,一般不允许未驯化的猫狗在内院随意走动。
林安见黛玉对香菱主仆宽厚,便主动提出将狗大安置在后院门房附近,与看门的老狗大黑作伴,还特意准备了一个舒适的柳条筐窝和食水。
林安拿着一个崭新的皮质项圈,笑眯眯地来到听雪轩,想带狗大去熟悉它的新家。
“来,狗大,跟林伯去后院,给你准备了肉骨头,还有大黑跟你作伴,保准比在这里自在。”
狗大并不领情。它一扭身,钻到了正在擦拭花瓶的香菱身后,紧紧贴着她的腿,发出咕噜不满,黑亮的眼睛直盯着林安,尾巴低垂,摆出抗拒姿态。
“哎哟,这小家伙,还怕生呢?”林安笑着,又上前伸手想去抚它的头。
“呜——汪!”狗大低吼了一声,龇了龇牙,露出犬齿。
香菱吓了一跳,忙放下抹布,蹲下来抱住狗大的脖子,“狗大,别这样,林伯是好意。”
香菱为难地对林安和黛玉解释道:“林伯,狗大它不是不听话。它说您手上沾着让它不舒服的苦药味道而且……它说它得守着我,我在哪儿,它在哪儿。它保证在院子里会很乖,不闯祸,还能……还能帮忙看着门户。”
狗大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香菱的手心,眼巴巴地望着黛玉。
林安尴尬的干笑:“这、这狗儿的鼻子,真是灵得邪乎。老夫今日晨起,确是擦拭过旧日存下的一些猎具,沾了些铁器味,又抹了些治风湿的膏药……没想到它这么计较。”
林安讪讪地收回手,看向黛玉,“大小姐您看,这……”
黛玉道:“既然狗大执意要跟着香菱便让它留在听雪轩的外间吧。平时无事,莫要让它去前院惊扰即可。林伯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香菱闻言,连忙保证:“是,小姐!我一定看好狗大!”
狗大也仿佛听懂了,讨好地摇了摇尾巴,蹭了蹭香菱,又跑到黛玉脚边。
狗大成功留在了听雪轩。香菱找了个旧的藤编小篮,铺上软垫,放在外间靠窗的角落,算是给它正式安了家。
狗大很是满意,每日除了寸步不离地跟着香菱,就是在小篮里蜷着晒太阳,或是在院子里自己找些草根虫儿玩耍,乖巧得很。
黛玉在府中静养了两日,气色稍霁。这日午后,她见书房里笔墨齐全,一时兴起,便铺纸研墨,随心所写,聊以自娱。
香菱在一旁擦拭书架,被黛玉笔下流淌出的字句吸引。她识字不多,所见不过是药方杂字、市井俚语,何曾见过这般清丽婉转意蕴无穷的文字。
只见那素白的宣纸上,写的是: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虽不解全意,但那些“梨蕊”、“梅花”、“鹤影”、“花魂”的意象,仿佛带着香气与光影,直往她心里钻。
她看得痴了,连手中的抹布停下都未曾察觉。
黛玉写完一张,搁笔端详,一抬眼,正看见香菱呆呆地望着书案,那副想靠近又不敢、满眼渴慕的样子。
“蓉姐儿?”黛玉轻声唤道。
“啊!”香菱猛地回神,脸一下子红了,手忙脚乱地继续擦书架,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我、我就是看您写的字,真好看……”
黛玉看她窘迫,觉得有趣,便道:“哦?你觉得哪里好看?”
香菱见黛玉没有责怪的意思,胆子稍大了些,放下抹布,小步挪到书案边,指着那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说道:“小姐,这‘偷’字和‘借’字……花儿的‘白’和‘魂’,也能偷来借来么?我……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好像那花儿不是普通的花儿,是成了精的,它的白和魂儿都能分开,还被您给拿来了……”
黛玉没想到这丫头竟有这般灵透的直觉。她放下笔,耐心解释道:“这只是一种写法,叫‘拟人’和‘通感’。将花儿当作人来写,仿佛它有颜色可偷,有魂灵可借。写诗作文,有时不能太着实,需得有些想象和空灵之处。”
香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着“寒塘渡鹤影”那句:“这个‘渡’字也好,我好像看见一只白鹤,影子从冷冷的、冒着寒气的池塘水上‘渡’过去,轻轻的,静静的……”
黛玉听了,嘴角微扬。这丫头,倒真是个有悟性的。她想起前世大观园中,香菱苦志学诗,梦中得句的旧事,心中不由一动。
“你想学认字,学看诗么?”黛玉问。
香菱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我可以吗?小姐,我真的可以学吗?”
她自幼被卖,何曾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学”?能吃饱穿暖、不被随意打骂已是奢求,读书识字,那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黛玉淡淡道:“有何不可?我平日闲暇时,教你认几个字,讲讲诗文典故,也算打发辰光。只是需得用心,不可半途而废。”
香菱忙道:“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一定用心学!小姐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她恨不得立刻就能把案上那些美丽的句子都读明白。
趴在窗下小篮里的狗大,似乎感受到香菱的欢喜,也抬起头,“汪”地叫了一声,尾巴欢快地摇动,仿佛也在替香菱高兴。
阿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嘴笑了。他发现林家姑娘虽然面上清清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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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萍水相逢的丫头,倒是颇为上心。
这教人识字学诗的耐心,可是连府里一些正经亲戚家的孩子都未必能得的。
从这日下午起,听雪轩里便多了一项功课。黛玉也不从高深莫测的《论语》《孟子》教起,寻一本浅近的《千家诗》,指着一句半句,教香菱认字,讲解大意。
香菱学得认真,有时为了记一个字,用手指在桌上反复划写,连吃饭走路都在默默背诵。
一日,黛玉教她“月”字,顺便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香菱听得入了迷,晚上给狗大喂食时,竟对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喃喃道:“狗大,你说月亮上真有仙女和玉兔吗?她们会不会也觉得冷清?”
狗大“汪汪”两声,用嘴巴蹭蹭她的手。
又一日,黛玉说起“柳”字,提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香菱想起自己逃出薛家那日,回头看见巷口那株老柳树在风里摇晃,忽然就有点明白了什么叫“依依”,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牵扯着心的感觉。
黛玉见她领悟得快,心中也觉欣慰,让她用诗句试着描述眼前景物。
香菱虽然常常词不达意,闹出些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比如把“细雨”说成“天老爷吐丝”,把“竹影”说成“黑棍棍打架”,但想象力,常让清冷的听雪轩里,响起黛玉难得的清浅的笑声和阿真压抑的闷笑。
这日晌午,林安持着一份泥金洒花的精致请柬,来到了听雪轩。
林安恭敬地将请柬呈上,“大小姐,这是今日门房收到的,姑苏几家商会和世家联名送来的请柬。”
黛玉接过,展开一看,是邀请她参加六月十九在城西“追月苑”举办的赛马雅集。请柬措辞文雅客气。
“赛马会?”黛玉微微挑眉。她对这类喧闹聚会向来兴趣不大。
林安解释道:“回大小姐,咱家老爷虽常年在外为官,但祖籍在此,林府亦是姑苏有头有脸的旧家。因此城中一些重要的年节雅集、赛会,主办方为表尊重,循例都会往林府递一份请柬。往年老爷小姐不在,都是老奴代为收存。今年恰逢大小姐在此休养,他们便直接送来了。大小姐若想去散散心,便去看看;若觉喧闹,老奴去回绝便是。”
城西最大的马场……她想起那日隐约听到的、随风而来的嘈杂与兽吼,以及狗大对西北方向表现出的强烈不安。
黛玉道:“这追月苑,离瓦子巷可近?”
林安答道:“回大小姐,追月苑在城西近郊,占地颇广。瓦子巷在城西坊市之间,两者相距不算太远。不过追月苑是正经马场,承办的都是官面上允许的赛马、马球之类,与瓦子巷那些……嗯,那些杂乱之地,自是不同。”
黛玉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待林安退下后,她将请柬递给一旁的阿真。
阿真低声道:“林姑娘,我这两日在外打听,这追月苑表面上光鲜,是达官贵人跑马娱乐之地,但私下里,似乎与瓦子巷的斗兽买卖有些说不清的瓜葛。至少,一些来历不明或退役的牲口,流转的渠道可能与此有关。”
34. 赛马雅集
黛玉对一旁伺候的香菱道:“蓉姐儿,想不想看热闹?”
香菱疑惑:“看什么热闹?”
黛玉道:“告诉林伯,这份请柬,我们应了。”
香菱心里暖暖的,暗道:小姐该不会是因为想为哪些受伤的动物们讨回公道吧。
说来这瓦子巷是姑苏城鱼龙混杂的地方。
这里有斗狗场、斗鸡寮,甚至有从闽地传来、半地下的斗兽赌局。
富商豪绅、江湖游侠、乃至衙门里有些头脸的差役,都爱在此处寻刺激、下赌注。
受伤的斗犬、斗鸡,被淘汰的老马、病牛,乃至从西域商队流落出来的稀奇走兽,常常被主人随手丢弃在瓦子巷尾的乱葬岗。
也有精明的牙人,专门低价收购这些半死的动物,若能救活,转手便能卖出数倍价钱。而香菱在黑诊所救治的那些基本都是牙人委托的。
*
六月十九,姑苏城西追月苑张灯结彩。
这场赛马雅集,是姑苏城上流社会的一大盛事。不仅本地绅商名流云集,还有不少临近州府的马术爱好者前来。
马场内彩旗招展,沿着椭圆形的沙土跑道外围,插满了各色彩旗,在夏日的微风中猎猎作响。
跑道内侧是修剪得整齐如茵的宽阔草地,用于进行马术表演和赛前展示。
正对着跑道最佳视野的,是一座搭建得颇为考究的木结构主看台,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设有桌椅、香茗果点的雅间,用轻纱相隔,专为最有头脸的宾客准备;下层则是阶梯式的敞座,以朱漆栏杆隔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
主看台两侧,还延伸出一些稍简的副看台,同样人头攒动。
看台上衣香鬓影,绫罗绸缎争奇斗艳。男子们或着锦袍,或穿劲装,手摇折扇,高谈阔论;女眷们则打扮得花枝招展,云鬓珠钗,笑语盈盈。
小厮丫鬟们穿梭其间,捧着茶盘点心,场面热闹非凡。
跑道起点处,拴着十几匹毛色油亮、神骏非凡的赛马,马夫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和安抚。
更远处,临时搭建的帐篷区里,隐约可见兽医、钉蹄匠忙碌的身影。
黛玉一行手持请柬,由林安陪同,穿过熙攘的人群。
林安显然对这里颇为熟稔,与几个管事模样的人点头招呼后,她们被引至主看台二楼一处位置稍偏、但视野尚可的雅座。
这里用竹帘半隔,既能看到全场,又不至于太过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合黛玉心意。
黛玉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云锦长裙,外罩月白薄纱披风,发间只簪一支碧玉簪,在这姹紫嫣红中显得清冷出尘。
阿真依旧一袭青衫,立在她身侧。香菱则换了身林府给新丫鬟准备的淡青色布裙,梳着双丫髻,紧紧跟在黛玉身后,怀里抱着狗大。
雅间陈设简洁雅致,正中一张红木嵌螺钿的小圆桌,桌上铺着素净的竹青桌布。
时令的姑苏消暑茶点已摆放妥当:一套天青釉的冰裂纹瓷盏,里面是冰镇过的薄荷甘草凉茶;同色系的碟子里,盛着水晶肴肉、藕粉桂花糖糕、缠丝绕金的精致“蟹壳黄”小烧饼,还有一小碟去了芯的冰镇莲子。
黛玉坐在主位,阿真很自然地坐在了她左侧的位置,身姿笔挺,林安则恭敬地坐在黛玉右侧稍后些的位置。
香菱初来这等场合,显得局促好奇,加上狗大在相对封闭的雅间里有些焦躁,黛玉便让她带着狗大去外面廊下透透气,顺便熟悉一下环境,嘱咐她莫要走远。
赛马尚未开始,正在进行的是马术表演环节。
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母马,正在骑师的驾驭下,于场地中央表演着盛装舞步。
它时而侧步,时而旋转,长长的白色鬃毛随风飘扬,赢得看台上阵阵喝彩。
“那是王大富东家的心头肉:雪影,出了名的温顺灵巧,听说极通人性。”林安在一旁介绍道,“王家靠着这马场和培育的几匹好马,在姑苏城也是数得着的人家。那骑师便是少东家王骏。”
黛玉望去,只见那名叫王骏之人,约莫二十出头,相貌端正,身姿挺拔,控马娴熟。
看台正前方的最佳位置,坐着一位身着云锦万字纹团花锦袍、满面红光、体态富态的中年男子,正捻着唇上两撇精心修饰的短须,面含得色,频频向周围恭维的宾客拱手致意,想必就是马场主王大富。
阿真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对这些赛马之事自然清楚,在一旁低声道:“这赛马会有单纯比速度的平地赛,也有考验马匹技巧和骑师配合的障碍赛、越野赛。看今日这排场,压轴的应是重头戏。不过,这马术表演虽好看,终究是演,真要看马和骑师的本事,还得看等会儿真刀真枪的比拼。”
黛玉对赛马之事确无兴趣,只觉得人声嘈杂,日光晃眼,远不如在听雪轩临窗看书、或是教香菱认字来得清静自在。
场中的表演在她看来,也无非是人催着马儿做些重复的动作,她抬眸望去,只见几匹毛色各异的马匹轮番上场,有枣红的、乌黑的、黄骠的,俱是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骑手们穿着颜色鲜艳的紧身骑装,竭力展示着控马技巧——让马儿原地旋转、扬蹄行礼、乃至按照鼓点走出复杂的步法。
看台上的人们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每每有马匹完成一个高难动作,便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黛玉隐约看出,这些先后上场的马匹和骑手之间,存在着暗暗较劲之意。
后上场的总试图比前面的做得更花哨、更惊险;枣红马做了个漂亮的侧步,那乌骓马的骑手便非要让它连续旋转三圈;黄骠马跃过了齐胸高的障碍,下一匹青骢马就非得挑战更高一些的……就连马儿之间,似乎也理解主人的争胜之心,喷着响鼻,蹄子刨着地面,互相瞪视的眼神里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这还只是表演环节,真正的比赛尚未开始,便已如此暗潮汹涌。黛玉心中微哂,只觉得这般争强好胜,实在无谓得很,更是倦意上涌,以帕掩口,轻轻打了个小呵欠,越发觉得这赛马会沉闷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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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令人昏昏欲睡。
终于,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中,轮到了压轴出场、也是备受瞩目的雪影。
场中,表演已接近尾声。雪影在王骏的指令下,开始小步加速,雪白的身躯化作一道流畅的闪电,朝着场地尽头并排设置的数道木质障碍栏冲去。
这是最精彩的高难度环节:连续障碍跳跃。
看台上的喝彩声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那完美一跃。
雪影凌空跃起,姿态舒展如云中仙兽,轻松越过了第一道栅栏。落地,加速,再次腾空,冲向第二道更高的栅栏……
就在它的前蹄堪堪越过第二道栅栏顶端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异变陡生!
半空中的雪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它原本优雅的身躯在空中剧烈扭曲、抽搐,双目瞬间充血赤红!
看台上惊呼声四起。
雪影重重落地,却根本不顾骑师的控缰,如同疯魔了一般,扬起前蹄,原地狂暴地踢踏、旋转!
王骏猝不及防,被狠狠甩落马下,滚出老远,生死不知。
失控的雪影嘶鸣着,竟朝着看台方向猛冲过来!它口吐白沫,状若癫狂,沿途踢翻了好几个试图阻拦的马场伙计和栅栏。
看台顿时大乱!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人群惊恐地四散奔逃。
黛玉所在的位置靠偏,暂时安全,但前排那位李员外:姑苏有名的丝绸富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肥胖的身躯瘫在椅子上,一时动弹不得!
发狂的雪影如同白色的闪电,直直冲向了李员外的坐席!
“轰——咔嚓!”
木质的看台栏杆在沉重的马蹄下如同纸糊般碎裂。李员外肥硕的身躯被马蹄狠狠践踏而过,鲜血染红了地面。
雪影践踏过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或者那阵突如其来的狂暴开始消退,它踉跄了几步,发出几声哀鸣,前腿一软,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抽搐着,口鼻溢出大量的白沫和血丝。
现场是寂静的,原本还狂奔的人也静止不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马场伙计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查看生死不明的王骏、李员外。王大富早已瘫坐在椅子上,苍白如纸。
衙役很快赶到,封锁现场。经初步查验,李员外当场毙命,死状极惨。
王骏摔断肋骨,昏迷不醒,被抬下去救治。而肇事的雪影,虽然还活着,但气息奄奄,瞳孔涣散,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少东家王骏被作为首要嫌疑人收押。马场主王大富急火攻心,一口痰厥过去,也被抬走了。
一场盛大的赛马雅集,转眼间变成了血色命案现场。
回到林府,惊魂未定的香菱,一面安抚着同样受惊的狗大,一面对黛玉道:“小姐!我……我想去看看雪影!”
黛玉因见多了世面,且本身就有武功傍身,刚才的小插曲对于她来说,倒也算不上什么,她疑惑道:“哦?为何?”
35. 操控意外
香菱眼圈发红:“我、我以前偷偷去马场外头挖野菜、捡马草的时候,常常见到雪影。它脾气真的特别好,有次我差点被别的马踢到,还是它用头把我顶开的。它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疯!而且狗大也说,它倒下前那几声哀鸣,不是发疯,是疼,是害怕,还有……说不清的糊涂!”
黛玉奇道:“说不清的糊涂?”
香菱点头道:“嗯!就是、好像脑子里不是自己的念头,有东西在搅和,让它控制不住自己。”
香菱的描述,加上狗大的敏感,以及黛玉自己观察到的雪影发狂前后那极不寻常的表现……
黛玉沉吟片刻,道:“香菱,你让狗大去打听一下,雪影现在被关在何处,看守情况如何。我们……去看看。”
香菱笑了笑,领命而去。狗大往日里喜欢撒欢,认识不少的朋友,很快就问出了雪影去处。
凭借林府在姑苏的人脉和银钱开道,再加上合理的解释,黛玉她们得到了去官府临时圈禁肇事马匹的废弃军营探视的许可,当然,少不了衙役的随身陪同。
在昏暗肮脏的临时马厩里,她们见到了雪影。
昔日神骏优雅的白马,如今被粗大的铁链锁在木桩上,浑身沾满污泥和干涸的血沫,原本顺滑的皮毛黯淡打结。
它低垂着头,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看守的衙役啐了一口:“这畜生,害死人了,也就这两天的活头了。”
黛玉示意香菱上前。香菱慢慢靠近,不顾马身上难闻的气味,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抚上雪影的脖颈。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香菱浑身一僵,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被黛玉及时扶住。
香菱低声道:“小姐、好乱、好疼、黑黑的,雪影说不是它!不是它想那样的!”
黛玉上前想要细细查看,却被衙役给拦住了,阿真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钱袋,扔到衙役手中,衙役掂量了一下,甚是满意,这才走远一步。
黛玉靠近马头,拨开它的眼皮。
瞳孔涣散,对光线反应微弱。眼睑和口鼻周围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呼吸浅而快,带着湿啰音。
这状态……
黛玉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她博览群书,对医药毒理涉猎颇深。这症状,绝非普通惊马或疾病所致。
倒像是……服用了过量药物才会有的反应!
她想起书中记载的迷梦草,那是一种能致动物昏沉无力的草药。但雪影的症状,远比迷梦草导致的昏沉要狂暴、混乱得多。
除非……是药效更强、更偏激的变种,或者,混合了其他东西?
黛玉低声道:“阿真,香菱,仔细检查马槽、水桶、还有它周身的地面。”她自己则俯身,仔细查看雪影的口腔、鼻孔,甚至翻开马唇检查齿龈。
香菱强忍着不适,按照黛玉的吩咐,仔细查看。狗大也从她怀里跳下,小鼻子贴着地面,开始一寸寸地嗅闻。
突然,狗大在一处潮湿的马槽木板缝隙边停下,用爪子扒拉了几下,发出“呜呜”声。
香菱走过去,伸手从那缝隙里,一点点抠出一点紫黑色的、已经干涸的草渣碎末。
“小姐!您看这个!”
黛玉接过那点草渣,凑到鼻尖。苦涩中带着点奇异甜腥的气味钻入鼻腔,隐隐还有一丝熟悉的、令人眩晕的感觉——与迷梦草同源,但更霸道!
“迷梦蒿……”黛玉缓缓吐出三个字,眼神冷冽下来。
这是“迷梦草”罕见的有毒变种,药性猛烈数倍,且有强烈刺激和致幻作用,极难培育,医书记载甚少。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冯记肉铺使用的迷梦草,是为了迷晕盗来的猫狗。而这里出现更罕见的迷梦蒿,则是为了刺激一匹温驯的表演马发狂暴走,制造意外杀人事件。
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
入夜,林府听雪轩。
窗外竹影婆娑,将月光筛成碎银,洒在青砖地面上。屋内只点了一盏青瓷罩子的油灯,光线柔和。烛芯偶尔噼啪轻响,惊动了夜色。
临窗的红木书案上,铺着一张素白绢帕。黛玉用银镊子将日间发现的那点紫黑色的迷梦蒿碎末,拨到绢帕中央。又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盒里,取出阿真白日设法从瓦子巷黑市暗中购来的一小撮迷梦草样本,置于另一侧。
她微微俯身,凑近灯烛,仔细对比。前者颜色更深紫,近乎墨黑,茎叶碎片在光下显得粗砺坚韧;后者则偏向灰绿,质地更干枯松散。
黛玉拿起一旁备好的干净银针,分别挑起些许,凑近鼻端轻嗅。迷梦草是苦涩中带着点土腥;而迷梦蒿则更为刺鼻,那股苦涩直冲脑门,还隐隐透出甜腥气。
阿真是抱臂倚在门边的阴影里,不知思索什么,见黛玉查验完毕,他开口道:
“林姑娘,李员外那边查过了。他在城西那三家最大的绸缎庄,招牌硬,路子广。王骏少东家筹划的云锦阁,主打江南新式锦缎,铺面就选在李员外老店斜对过,摆明了打擂台。李员外不止一次在茶会上明嘲暗讽,说王家放着祖传的马场不好好经营,学人附庸风雅搞绸缎,是驴唇不对马嘴。还暗中使过绊子,云锦阁看中的几个老师傅和货源,都被他高价撬走或截胡了。两人这梁子,结得挺深。”
阿真继续道:“马场那个兽医张奎,底子不干净。嗜赌如命,前两年欠的赌债滚成了雪球,被追债的堵在巷子里打断过腿。可奇了,就这半年,不仅旧债一笔勾销,在赌场里还成了爷,掷骰子下注眼都不眨。我扮作寻医问药的外乡人,跟他常去那家快活林赌档的一个伙计套近乎,灌了他几碗黄汤,那伙计舌头就大了,说张奎喝醉了吹牛,说是傍上了了不得的贵人,做了几票又轻松又来钱的技术活,这才翻了身。”
因为高强度思虑,黛玉听到这里有些头晕,拿起手边小碟里一块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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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色的松子缠丝苏糖,小小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冲淡了鼻端残留的药草苦涩。
她咽下糖,才缓缓道:“技术活?给马下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一场意外,算不算顶级的‘技术活’?”
阿真点头:“十有八九。而且,张奎这阵子往瓦子巷跑得勤,总钻屋乌子巷深处那家门脸破旧的药材铺。那铺子掌柜姓周,外号周扒皮,面上卖些三七、红花之类的寻常伤药,背地里,却是条什么货都敢倒腾的地头蛇。冯记肉铺用的迷梦草,多半就是从他那流出去的。”
黛玉将剩下的半块苏糖放入口中,细细抿着,看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绣墩上的香菱。她正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眉头微蹙,显然在努力消化这些复杂又可怕的信息。狗大蜷在她脚边,脑袋搁在前爪上,耳朵却竖得直直的。
“香菱。”黛玉唤道。
香菱猛地回神,抬起头:“小姐?”
“白日里,你触碰雪影时,除了混乱和痛苦,还有没有更细微的、特别的感觉?再仔细想想,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细节都好。有时,线索就藏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点点滴滴里。”
香菱努力沉入回忆。白日马厩里那汹涌而来的绝望与剧痛似乎再次袭来,让她小脸微微发白。狗大感知到她的情绪,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香菱喃喃道:“黑,被蒙住眼睛那种黑;有个人的汗味,很臭;还有一个人,味道有点酸;像、像赌坊里酸酒和烟草的味道……”
香菱想起阿真刚才提到的快活林赌档,“对!就是那种味道!”
黛玉和阿真对视一眼。赌徒的酸臭气,很可能就是张奎!
香菱继续回忆,“还有很苦,比黄连还苦的味道,不是喝进去,是被硬灌进去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肚子;然后,脖子后面,突然一下,很尖很冰的疼!像被大马蜂蛰了,但又不一样,接着就有热乎乎、麻麻的东西流进去……”
黛玉拿起案头温着的白瓷小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清茶,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暖着微凉的手指。
她沉吟道:“应该是药物直接注入血脉……这是生怕药效不够快、不够猛。难怪雪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狂。”
若只是寻常的商业倾轧,王骏何必用这般凶险极易引火烧身的方式,在自己的地盘用自己最珍爱的马来行凶?
他自己也差点命丧马蹄之下。除非……他对此毫不知情,甚至也是这局中的一颗棋子。
黛玉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凶手真正的目的,或许是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生意对头李员外,又能将罪名扣在王骏头上,彻底搞垮王家马场。”
迷梦蒿这种罕见毒草绝非张奎或周扒皮这等市井之徒能有的。它的某些特性,与她记忆中炼制七日醉所需的一味辅药有异曲同工之处。
七日醉……那桩她和阿真在扬州时便开始秘密追查的、牵扯到朝中某些势力的悬案。
36. 一笔报酬
黛玉转过身,“阿真,张奎和那家药铺,要盯紧,但务必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黛玉又看向已经从绣墩上站起来的香菱,道:“蓉姐儿,接下来,恐怕要辛苦你和狗大了。马场虽被封,但里面不会只有雪影一匹马。其他马儿那夜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还有马场附近,那些夜里出来活动的猫儿、狗儿,甚至屋檐下的麻雀、墙根的老鼠……它们或许才是那晚最沉默的见证者。你和狗大,能试着去问问它们,还有瓦子巷……那里是周扒皮的老巢,或许也有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朋友。”
听完黛玉的推断之后,阿真与香菱都很是认可,便各自行动去了。
*
另一边追月苑东道主王大富被抬回府后,便高烧不退,时而昏沉呓语,时而捶床痛哭“骏儿冤枉”、“雪影害我”,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中风之兆,郁结于心,需静养切忌再受刺激”,开了安神顺气的方子,却见效甚微。
王家偌大的产业和马场,顿时失了主心骨。
王夫人是个没甚主见的深宅妇人,只会以泪洗面。
几个老掌柜和管事虽忠心,但在官府查封、东家入狱、老爷病倒的困局下,也是束手无策,人心惶惶。
昔日车水马马的王家大宅,如今门庭冷落,愁云惨淡。
而少东家王骏被关在府衙大牢。他摔断的肋骨虽经医治,但内伤加上这飞来横祸,让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迅速憔悴下去。
他反复向审问的官差申辩,自己对爱马雪影发狂之事毫不知情,更无可能谋害李员外。
可“众目睽睽之下,你的马踩死了你的对头”这铁一般的事实,他的辩白自然是无人相信。
知府大人看了案卷之后虽觉此事蹊跷,但在缺乏有力证据证明是他人陷害的情况下,也只能将他作为首要嫌疑人继续关押,等待进一步调查。
残酷的现实打击下,王骏几乎要陷入魔怔当中,整日在牢房中疯言疯语。
李员外死状极惨,消息传回李府后,他那体弱的正室夫人当场昏厥,膝下只有一个年方十岁的幼子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也是手足无措。
李府的顶梁柱骤然崩塌,李家也因此乱作一团。
李员外生前经营的三家绸缎庄,本是靠着他的手段和人脉撑着。他一死,往日那些恭维巴结的合作伙伴、供货商,立马换了嘴脸。
货款开始拖延,原本谈好的生意纷纷搁浅。雪上加霜的是,李员外那几个早已觊觎他家产的堂兄弟、表亲,甚至以“帮忙料理后事、照看生意”为名,迫不及待地涌入了李府和李家铺面,开始鸠占鹊巢。
他们先是假惺惺地安慰一番孤儿寡母,接着便以“妇人孺子不懂经营”、“防止产业被外人侵吞”为由,强行接管了账本和铺面钥匙。
不过几日,便有人看见李员外的堂弟带着心腹在最大的绸缎庄里指手画脚,俨然以新东家自居;李夫人想支取些银钱办理丧事、打点衙门,竟也被推三阻四。
不过几日,李夫人和一双儿女竟被这些所谓的亲戚,以“府邸需要修缮”、“人多嘈杂不利于守孝”等借口,半推半就地请到了城外一处偏僻的老宅安置,美其名曰静心守孝。
昔日富丽堂皇的李府,很快换上了新的匾额,成了堂亲的别业。城中百姓谈起,无不唏嘘,叹一声世态炎凉,人走茶凉。
与王、李两家的凄风苦雨不同,兽医张奎这些日子过得是心惊肉跳中又夹杂着点兴奋。
事发当日,他混在慌乱的人群中,亲眼看到雪影发狂、李员外毙命、王骏被擒的全过程。
计划成功了,甚至比预想的更完美——直接弄死了目标,还让王骏背上了嫌疑。
按照约定,张奎本该能领取到一笔极大的报酬。
等最初的恐惧过去后,贪婪便开始冒头。他像往常一样去马场点卯,虽然马场已查封,但还有些扫尾工作,对着衙役和其他伙计感慨“真是飞来横祸”、“少东家可惜了”、“雪影那么好的马怎么就疯了”。
他那演技堪称精湛,没人怀疑到这个平时寡言少语、只懂伺候牲口的兽医身上。
接连几天,预期的报酬却没有足额到手。周扒皮只派人悄悄塞给他一小包银子,说是“风头紧,剩下的慢慢给”。
张奎心中开始打鼓,他想起那晚给雪影灌药打针时,那匹马痛苦挣扎的眼神,还有针筒里那紫黑色、气味诡异的药水……周扒皮当时笑着说是什么“新方子,保准让马跑得更带劲”,谁知道会是要命的玩意!
他越想越怕,王骏还在牢里,万一官府查出不是意外,仔细追究起来……还有那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周扒皮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
张奎成了惊弓之鸟,他不敢再去常去的赌场挥霍,甚至减少了出门,对外只称“受了惊吓,在家休养”。但赌瘾和对更多钱财的渴望又折磨着他。
他几次偷偷溜去瓦子巷,想找周扒皮问个清楚,讨要剩下的钱,或者至少探探口风。可三番五次下来,人都跑瘦了,可这周扒皮总有一堆的理由来推却。
这一次,他一大早又鬼鬼祟祟地摸到济生堂后门,三长两短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周扒皮那双精明又市侩的小眼睛。
“周老板,那事儿……”张奎低低地问。
周扒皮将他一把拽进去,关上门,昏暗的油灯下,他的脸色有些阴沉:“慌什么!不是说了风头紧吗?钱少不了你的!”
张奎咽了口唾沫:“不是钱的事儿!那药……那药到底怎么回事?雪影它……它怎么就……”
周扒皮眼露凶光:“闭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问那么多想找死?做好你分内的事,钱自然有你花的。最近老实点,别瞎打听,也别再往这儿跑得太勤!”
他摸出几块碎银子塞给张奎,“拿着,最近安分些。上头……对这次的效果,很满意。”
“上头?”张奎还看了看天上有啥,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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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被早起的鸟儿在头上拉了一坨大的。
张奎:“……”这周扒皮还怪好心的。
周扒皮自知失言,板起脸,道:“不该问的别问!记住,管好你的嘴,才能活得长久,才有金山银山。”说着连推带搡地将张奎赶出了后门。
张奎捏着那几块冰凉的碎银,站在冷冷清清的巷子里,晨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粘稠的蛛网,挣不脱,看不清,而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打了个寒颤,将银子揣进怀里,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消失在瓦子巷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他不知道,在他与周扒皮密谈时,屋檐上,一只灰扑扑的鸽子,正静静地将这一切收于眼底。
与此同时,城西被查封的马场外围,荒草丛生的墙角下,香菱正蹲着身子,掌心摊着几粒饱满的谷子。
她面前,是一只翅膀尖带点红棕色、眼神机警的灰斑鸽子——正是她口中的“小红”。
小红正低头啄食谷粒,时不时抬起小脑袋,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看香菱,“咕咕”的叫着。
“小红真棒,飞了那么远,辛苦了。”香菱抚过小红顺滑的背羽。
几日前,她在这附近寻找线索时,发现了翅膀受伤、虚弱无力的小红,便用随身带的草药和清水为它处理了伤口,又省下自己的口粮喂它。
现在对于能与动物说话的香菱来说,救助生灵几乎是本能。
小红康复后时常徘徊在香菱附近。香菱试着与它沟通,发现这只鸽子异常聪明,似乎能理解她简单的意念和指令。当黛玉提出需要更多“朋友”监视周扒皮时,香菱便想到了小红。
她将周扒皮药材铺的位置、以及沾染了迷梦蒿碎末的布条反复描述给小红听,道:“小红,帮我去看看那个地方,那个味道,有什么人在做什么……小心,一定要小心,离得远远的看,安全第一。”
鸽子或许不懂复杂的阴谋,但它能记住地点和特定的气息标记。
此刻,小红啄完谷粒,跳到香菱的手臂上,小脑袋凑近她的耳朵,说出刚才它蹲守周扒皮附近看到的情况。
“上头……果然还有别人!”香菱砰砰直跳。她将小红藏进带来的一个小竹笼,用布罩上,“小红,你先休息,我们回去告诉小姐。”
刚才她用油炸面团碎屑“贿赂”一只老鼠经常在马场附近偷吃的老鼠,它说那名为张奎的人曾偷偷将一些不同颜色的粉末,混进马匹的饲料里。
一匹黑马,吃了那种粉末后,就显得格外兴奋,跑起来像风一样。
雪影的饲料槽和水桶里,在出事前那一两天,被加入了一种味道极其苦涩、让老鼠都绕道走的东西。
出事那晚,它就躲在洞里,听到雪影痛苦的闷哼和挣扎声,以及张奎着兴奋道:“成了,这次肯定成……”
香菱不敢耽搁,抱着装有小红的竹笼,带着狗大,急匆匆赶回林府听雪轩。
37. 记录册子
黛玉正在窗下对着一本医书蹙眉沉思,阿真则在擦拭他的长剑。见香菱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地跑进来,两人都走了过来。
“小姐!”香菱将竹笼放下,也顾不上行礼,急急地将从小红那里看到的张奎与周扒皮密会、以及从马场打听来的信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黛玉听完,与阿真相视一眼,眼中并无太多意外,露出“果然如此”的模样。
“看来,张奎不过是枚棋子,周扒皮才是关键。”黛玉起身,走到书案边,那里摊开放着几张纸,上面是她根据已有线索推演的记录。
香菱带来的消息,正好补全了几个环节。
黛玉指着其中一张纸:“根据你之前从雪影身上药物反应,结合我查阅的典籍,害死雪影的,是一种以迷梦蒿为主料,混合了其他激惹心神的猛药而成的高剂量致幻癫狂合剂,目的就是让马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彻底失控。”
黛玉又指向另一张:“另一匹黑马长期被喂食的,应该是低剂量的迷梦蒿混合普通兴奋草药,目的是保持其竞技状态,属于低剂量持续兴奋配方。”
最后,她指向第三张,上面写着“冯记肉铺”:“至于冯记使用的迷梦草,则是药性最弱、未经提纯的原始草药,成本低廉,用于诱捕流浪猫狗,可称为劣质诱捕配方。”
黛玉抬起头,看向香菱和阿真:“看到了吗?同一源头,分级利用。从最低端的诱捕动物,到中端的操控比赛结果,再到最高端的……制造意外杀人。这绝不是一个兽医和一个药材贩子能独立完成的布局。周扒皮背后,必然有一个组织,在进行药物测试和效果评估。”
“兽苑……”阿真缓缓吐出这两个字,那是他之前调查周扒皮时隐约摸到的边缘。
“动机呢?”阿真问,“如果只是为了帮李员外除掉王骏,或者反过来,都太绕了。测试药物效果,需要搭上一条人命和一场轰动全城的官司?”
黛玉沉吟道:“或许,李员外本身就是他们选定的测试目标之一。测试在众目睽睽下,利用受控动物清除特定人物。而王骏和马场,提供了场地以及替罪羊,一石二鸟。这比简单的买凶杀人更隐蔽,也更具有震慑力。”
黛玉想起兽苑可能涉及的更庞大计划,心中寒意更甚,“他们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赚钱或解决私人恩怨。”
香菱听得似懂非懂,这更让她不寒而栗。因为只有未知才是最可怕的,她抱紧了脚边的狗大,暗道:以后还要更多跟小姐学习才行。
黛玉道:“现在,我们知道了张奎是执行者,周扒皮是中间人和药物提供者,背后有兽苑。但我们缺乏直接证据,尤其是能指向兽苑和他们真实目的的核心证据。张奎或许会招供,但他很可能只知道周扒皮。周扒皮这种老油条,没有铁证,恐怕很难撬开他的嘴。”
就在这时,一直被香菱抱着的狗大,突然挣脱她的怀抱,跳到地上,冲着香菱“汪汪”叫了两声,又跑过来咬住黛玉的裙角往外扯,显得十分焦急。
“狗大,怎么了?”香菱忙问。
狗大松开黛玉的裙角,跑到门口,又回头冲着她们叫,尾巴快速摇动,似有什么要紧之事。
“它好像……要带我们去哪里?很着急的样子。”香菱解读着狗大的语言。
黛玉道:“跟上它。”
三人一狗悄然出了林府,在狗大的带领下,趁着夜色,朝着瓦子巷的方向而去。
狗大专挑僻静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处靠近济生堂后巷的、堆满杂物的死角。
狗大对着墙角一堆破砖烂瓦和废弃木料,开始拼命用爪子刨,时不时低吼。
阿真上前,将那些杂物移开。在墙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湿滑青苔半掩的破洞里,狗大费力地叼出了一个用厚油布紧紧包裹、约莫书本大小的东西。
油布包上沾满泥污,但边缘似乎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可能是周扒皮匆忙焚烧时遗漏,或是藏在更隐秘处以备不时之需,却被嗅觉灵敏、又执着于追踪迷梦蒿和周扒皮气息的狗大发现。
阿真接过油布包,趁着月色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本册子!
黛玉就着阿真点燃的火折子微光,快速翻阅。前面大部分是各种动物对“迷梦”系列药物的动物实验记录,事实详尽,触目惊心。但翻到最后几页时,她的顿住了。
详细记录着如何利用迷梦蒿为主药,尝试在七日醉基础上,开发能有效控制癫狂发作的新型药物。
旁边批注着:“马场测试——高剂量致狂——效果显著,目标已移除,嫁祸成功。证实该方向可行。下一步,需找人验证低剂量可控兴奋/致幻及定时发作效用……候选目标:赌徒、欠债者……”
黛玉道:“阿真,我们现在不用去到金陵就已经发现了七日醉的线索,如今我们立刻马上将这本日志,连同我们所有的发现和推理,用最安全隐秘的渠道,送至你我认为绝对可靠、且能直达天听的官方之人手中。要快!周扒皮乃至兽苑一旦发现日志在我们手中,很可能狗急跳墙,进行灭口或毁灭其他证据。”
黛玉又道:“香菱,你和狗大立了奇功。但现在,我们触碰到的秘密,足以让很多人寝食难安。从此刻起,你和狗大必须时刻跟紧我和阿真,绝不可单独行动。”
香菱点头,将狗大抱在怀里。
*
周扒皮也不知道是不是坏事做多了,总能隐约感觉瓦子巷附近多了些目光,连平日里在屋檐上打盹的野猫都似乎多了几只,总是静静地看着他的铺子。
这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即将面对的事情可能更糟。
上头交代的任务虽然完成的漂亮,但动静闹得太大,王骏还在牢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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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不会有人深究。
尤其是那本要命的记录册……他得赶紧去看看,是否还留下不该留的东西,然后想办法躲一阵,或者直接拿着上头许诺的一笔钱远走高飞。
这日深夜,月黑风高。周扒皮打发走伙计,关上铺门,鬼鬼祟祟地钻进了后堂那间从不让人进的密室。
密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材味,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坛坛罐罐,最里面是一个厚重的铁皮柜。
他打开铁皮柜,里面除了金银细软和一些往来密信,最重要的就是几个上了锁的木匣,里面装的正是不同品级的草药样本、配比记录,以及……那本该死的实验日志原本的备份副本和最新记录页。
他打算今晚就把这些全部烧掉,灰烬倒进后面的臭水沟,然后连夜收拾细软,天不亮就出城。
就在他刚把一摞纸张投入火盆,火苗“呼”地一下蹿起。
“呜——汪汪汪!”
“喵呜——!”
“咴咴——!”
突然间,瓦子巷这片区域像是炸开了锅!
先是巷子口传来震耳欲聋的狗吠声,不是一两只,而是一大群!
流浪的、家养的,大的小的,黄的白的黑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济生堂的前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狂吠不止,爪子疯狂地刨着门板。
屋顶上传来“稀里哗啦”的瓦片碎裂声!只见十几只野猫,如同暗夜的精灵,在屋脊上灵活穿梭,用爪子、用嘴,拼命地掀开、扒拉屋顶的瓦片,碎瓦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灰尘弥漫。
一只特别健壮的大狸花猫,甚至试图用爪子去抠窗户的缝隙。
远处,隐隐传来马匹集体不安的嘶鸣和踢踏声,声音来自被查封的马场方向,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让人心惊肉跳。
周扒皮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燃烧的纸张扔到自己身上。
“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畜生!”他惊疑不定,冲到窗边想从缝隙往外看,却只听“噗叽”、“啪嗒”几声,几团温热的、带着异味的“天降之物”糊在了窗纸上,还有几滴溅到了他脸上。
他抬头,只见夜空中不知何时盘旋着一小群鸽子,正“咕咕”叫着,正在“空袭”他!
这诡异的“动物暴动”,打乱了周扒皮的阵脚。
妈的,这是被发现了!
他心一横,也顾不上烧毁文件,胡乱将一些最重要的纸张塞进怀里,又从墙上摘下一把防身的短刀,冲回铁皮柜,抓了几把金叶子银锭塞进包袱。
他不能走前门了,那里狗群堵着。他记得后墙有个隐蔽的小门,通着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平时几乎没人走。
他吹熄密室的灯,摸黑冲到后门,拉开一条缝。
后巷相对安静些,只有远处隐约的狗吠。他心中稍定,闪身出去,反手带上门,拔腿就往巷子深处跑。
38. 特别证人
“周掌柜,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发财啊?”在前方不远处的阴影里响起一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声音。
周扒皮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只见巷口不知何时站着三个人影。
中间是一位身着素衣、气质清冷的少女,左侧是一位劲装佩剑男子,右侧则是个抱着小黄狗,有些紧张的小丫头。
她们身边,或蹲或站着几只眼神不善的狗,堵住了去路。
“你、你们是什么人?!”周扒皮强作镇定,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挥舞着道,“少管闲事!知道老子是谁吗?”
黛玉笑嘻嘻道:“知道,瓦子巷济生堂掌柜,暗中贩卖违禁草药,指使他人毒害马匹、制造命案,替神秘组织兽苑测试害人药物。周扒皮,我说得可对?”
周扒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连兽苑都知道!他凶光毕露:“找死!”他猛地一吹口哨!
只听“嗷”一声低吼,一条体型壮硕、目露凶光的黑色狼犬,从旁边一堆杂物后面猛扑出来,直冲向站在最前面的黛玉!
这是周扒皮花重金买来、用生肉和特殊方法驯养的看门恶犬,凶悍异常,平日里拴在后院,关键时刻才放出来。
阿真冷哼一声,正要拔剑。却见黛玉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里面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倒进另一只手里捏着的还微微温热的肉包子里,这肉包子是她们来时在路上买的,本是准备给香菱和狗大的夜宵,她手腕一抖,将包子扔到了恶犬扑来的路径前。
那恶犬嗅到肉香,扑击的动作一滞,低头一口就将包子囫囵吞下。
包子里的粉末遇水即化,迅速起效。
只见那恶犬又往前冲了两步,突然间步伐踉跄起来,眼神变得迷离,凶狠的低吼变成了困惑的呜咽,“噗通”一声,软倒在地,竟是呼呼大睡起来,还打起了小呼噜。
周扒皮看得目瞪口呆!
他那条花钱无数、咬伤过好几个人的恶犬,就这么被一个肉包子放倒了?!
那粉末是什么东西?!
黛玉淡淡收回手:“不过是些强效宁神解暑的草药粉,剂量大了些,对人无害,对狗也顶多睡上一觉。”
趁周扒皮愣神的功夫,阿真身形如电,瞬间欺近,手指如风,点中他几处穴道。
周扒皮只觉得手臂一麻,短刀“当啷”落地,整个人也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
香菱怀里的狗大,冲着周扒皮“汪汪”叫了两声,然后挣脱香菱的怀抱,跑到周扒皮脚边,对着他鼓鼓囊囊的怀里一阵嗅闻,然后叼出了一角未被完全塞好的纸张。
黛玉接过,就着月光一看,正是“兽苑”实验日志的部分关键页和几张涉及与张奎分赃的密信。
“证据确凿。”黛玉将纸张递给阿真,“可以报官了。”
*
姑苏府衙,公堂之上。
知府大人面色严肃地端坐堂上。
此案涉及富商殒命、赛马场风云,本就备受关注,如今又牵扯出违禁药物和神秘组织,更是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尤其昨夜,那位持着特殊信物、清冷如雪的林姑娘,将一应人证物证,包括被阿真连夜请来的、正在赌桌上做发财梦的张奎和那份触目惊心的实验日志副本交到他手中时,他便知道,这将是一桩轰动江南的大案。
堂下,周扒皮和张奎被衙役按跪在地。
周扒皮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张奎本就贪财之人,胆量是没有多少的,□□处已经湿了一片,嘴里不住念叨:“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都是周扒皮指使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知府一拍惊堂木:“肃静!张奎,你且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受周扒皮指使,在马匹身上下药,以致雪影发狂,踏死李员外的?”
张奎哭嚎着,将周扒皮如何以重金利诱,提供药物,让他给马匹下兴奋药、给“雪影”下猛药,并选择在李员外面前制造“意外”的经过,哆嗦地说了出来,
张奎所说的内容与周扒皮怀中被搜出的密信基本吻合。
周扒皮起初还想狡辩,但在确凿的物证和知府凌厉的审问下,尤其是当知府拿出那本实验日志,念出他的罪行的时候,对自身的罪行供认不讳。
只是他坚称自己只是兽苑的外围人员,对组织秘密和七日醉计划知之甚少,只知道按照指令行事和汇报结果。
案件脉络似乎已经清晰。但知府为求万无一失,尤其是面对张奎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还想再夯实证据链。
这时,站在黛玉身侧的香菱,大胆的站了出来。
知府早已从黛玉那里知道这个女孩有些“特别”的本事,和声道:“小姑娘,你有何话说?”
香菱走上前,先是对知府行了个礼,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奎,又看了看堂外,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大人,民女……民女想请一位那晚也在场的‘证人’上堂。”
“哦?还有证人?传!”知府有些好奇。
不一会儿,衙役牵上来一条看起来有些凶悍、但此刻被衙役紧紧拉住的黄毛土狗。
这狗是马场原来的看门狗之一,那晚被张奎用药肉骨头放倒,案发后也被衙役暂时收管。
张奎看到这狗,眼皮跳了跳。
香菱走到那黄狗面前,并没有害怕。她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块她自制的、用面粉混合了少量蜂蜜和宁神草药烤成的小饼干,递到黄狗嘴边。
黄狗嗅了嗅饼干,又看了看香菱清澈的眼睛,似乎感受到了善意,又或许是饼干真的很香,它犹豫了一下,便低头小心地吃了下去。
吃完后,它放松了许多,冲着香菱轻轻摇了摇尾巴,与香菱沟通了起来。
得到想要的内容后,香菱抚摸着黄狗的头顶,转向知府,道:“大人,这狗说,它认识跪着的张奎。出事前一晚,这个人带着很苦的药味和酒味,来到马厩,扔给它一块特别香的肉骨头。它吃完后,就觉得特别困,什么都听不见了。后来,它被关在这里,很害怕。但它记得那个晚上的味道和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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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香菱又转向黄狗,用只有她和狗能懂的方式“问”:“那晚,只有他一个人来的吗?还有别人吗?他对‘雪影’做了什么?”
黄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变得有些激动,它突然抬起头,冲着张奎的方向,发出一声充满愤怒和恐惧的吠叫:“汪!”
说完后它龇起牙,做出要扑咬的姿势,被衙役连忙拉紧。
堂上堂下,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这狗,认得张奎,并且对他充满敌意和恐惧!
张奎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是我是我!狗爷爷饶命!是我下的药!是我用肉骨头药倒了它!”
连见多识广的知府和师爷都啧啧称奇。
知府当堂宣判:
周扒皮、张奎合谋,以危险药物毒害马匹,制造意外致人死亡,情节极其恶劣,且涉及违禁药物贩卖、为神秘邪恶组织“兽苑”测试害人药物,数罪并罚,判处斩监候。
同时,当堂宣布王骏无罪释放。王家马场予以解封。鉴于雪影已被药物毒害至深,无法救治,由官府按律处理。
王家需对李员外之死承担部分管理不善的连带民事赔偿,由周、张二人抄没财产中优先支付。
李员外枉死,其家产被恶亲侵占之事,知府也表示将另案审理,勒令其亲属归还产业,妥善安置孤儿寡母。
知府深知兽苑及其涉及的七日醉改良计划重大,远超地方管辖范围,表示将即刻整理全部案卷和证据,以最紧急密奏朝廷,由朝廷派专案力量追查。
退堂之后,王大富得知儿子冤屈得雪,病情竟好了大半竟已经来到了府衙,王骏在父亲的搀扶下,来到黛玉三人面前,长揖到地,感激涕零:
“多谢林女侠、阿真大侠、蓉姐儿救命之恩。若非三位明察秋毫,揪出真凶,王某只怕要含冤莫白,死在这牢狱之中了。王家上下,感激不尽!”
王大富更是老泪纵横,表示要重金酬谢,被黛玉婉言谢绝,只道“路见不平,理应如此”。
*
姑苏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这日午后,黛玉正与阿真商议接下来的路线,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窗外的回廊下。
香菱正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身边围着一小圈“朋友”。
狗大自然而然在她脚边打滚,那只取名小红的鸽子停在她肩头,梳理着羽毛。还有两只不知从哪里溜进林府的、毛色不算干净但眼神灵动的流浪猫,正吃着香菱手心里的鱼干碎屑。更远处,连林府看门的老狗大黑,都摇着尾巴凑在附近,一副想加入又有点矜持的样子。
香菱轻声细语地和它们说着话,时而抚摸一下猫脑袋,时而给鸽子顺顺毛。
阳光透过廊檐的花格,在她身上洒下点点光影,那双惊惶的大眼睛,如今清澈明亮。
黛玉静静地看着,她此行前路未卜,凶险难料。
香菱虽有奇能,但毕竟年幼,身世飘零,如今好容易在林府得了些安稳,若带着她继续漂泊,实在不是稳妥之计。
更何况……
39. 挂牌开业
黛玉看了看那几只围着香菱打转的猫狗鸽子,唇角微抿。她自己生性喜静,对尘世喧嚣尚且避之不及,更遑论带着一群会跑会叫会掉毛的生灵上路?
想想都觉得……热闹了些。
可若将香菱独自留在姑苏,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虽有林安照拂,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看她和这些动物难分难舍的样子,若强行带她离开这些她视若亲友的生灵,未免过于残忍。
黛玉感到了些许棘手。她素来心思玲珑,看事通透,却在如何安置这个因缘际会救下、又身负异能的女孩身上,难得地踌躇了。
阿真将黛玉的神色看在眼里,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廊下那一幕,心中了然。他走过来,拿起茶壶为黛玉续了杯热茶,低声道:“林姑娘可是在为香菱的日后打算烦恼?”
黛玉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她与我们不同。我们有要去的地方,要查的事,前路吉凶难测。她留在这里,与这些动物为伴,或许才是最自在的。只是……”
阿真接口道:“只是不知如何让她既能安稳留下,又不至于坐吃山空,受人欺凌,是吗?”他眼中满是笑意,“林姑娘,你这就是当局者迷了。”
“哦?”黛玉抬眼看向他。
阿真在她对面坐下,姿态慵懒:“我们当初既然出资帮助了雪雁,如今为何不能为了安置香菱,也出资做点小营生呢?姑苏繁华,地灵人杰,找个合适的小买卖让她经营,既能安身立命,又能照顾她那些朋友,岂不两全其美?”
阿真继续道:“况且,这儿不是还有林府祖宅吗?林安管家对姑娘恭敬有加,有他看着,寻常人也不敢轻易欺负了香菱去。再不济,王家不是还欠着我们天大的人情吗?王骏父子对香菱也是感激得很,让他们照拂一二,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看那王骏,倒是个重情义、知恩图报的。”
黛玉听着,眼眸渐渐亮了起来。是啊,她总想着要带在身边安置,却忘了还可以为她铺一条能自己走下去的路。这或许,才是对香菱最好的安排。
晚膳后,黛玉将香菱唤到跟前。她没有绕弯子,直接将目前的处境和自己的打算,一清一楚告诉了香菱。
“蓉姐儿,我与阿真不日即将离开姑苏,前路未知,不便带你同行。”黛玉看着香菱眸光黯淡下去,安抚道:“但你与这些动物的缘分,你的能力,都不该被埋没,也不该成为漂泊无依的负累。我们想,或许可以在姑苏为你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让你既能照顾自己,也能继续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动物们。”
香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是感动的,她本就想着很快要跟黛玉离开这儿,这几日都在偷偷跟狗大、小红它们道别,她低下头抱着狗大道:“我、我知道小姐和阿真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我跟着也是累赘,可是、可是我舍不得小姐,也舍不得狗大它们……”
阿真在一旁笑道:“傻丫头,谁说是累赘了?只是我们去的路可能不太平,不适合你。留在姑苏,做你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不是更好?难道你想一辈子当个小丫鬟,或者继续到处流浪?”
黛玉接着道:“我与阿真商量,可以出资帮你在这姑苏城,开一间小小的铺面。一来,你有处栖身,能养活自己;二来,你可以利用你的能力,做些与动物相关的营生,也算是学以致用。”
香菱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眼中有些惊愕:“开、开铺子?我?我能做什么呀?”
黛玉被香菱的傻模样给笑到了:“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仔细想想,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香菱脱口而出:“我一直想有个地方,能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生病受伤的猫猫狗狗,给它们一个暖和的地方睡觉,给它们治病,让它们不用再挨饿受冻,被人追打。可是、这样只花钱,不赚钱,小姐的银子会亏光的……”
黛玉自知香菱心地纯善,知进退。
六月的天气越来越闷热了,她拿起手边的团扇,摇了摇,道:“你有此善心,甚好。但确如你所虑,纯粹的善堂难以持久。不过,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她微微倾身,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姑苏城富庶,喜爱豢养猫犬作为玩赏之物的大户人家不少。瓦子巷斗兽之风虽被此次案件打压,但私下里,赛马、斗鸡、甚至驯养猎犬者依然有之。这些动物难免会有伤病。你既能与动物沟通,又有救治的经验,何不开一间专为动物看诊的医馆?这便有了收入来源。”
黛玉继续道:“再者,你收留的那些流浪猫狗,若是健康温顺、品相尚可的,何不加以梳洗打扮,教导些简单的规矩,或许能寻到愿意收养它们的好心人家?这既给了它们一个家,也能稍稍贴补善堂开销。还有——”
黛玉顿了顿,想起香菱平日里为了省下口粮喂动物,自己琢磨着用些便宜材料、混合草药做成的小饼子,狗大和那些流浪动物却吃得格外香。
“你平日给狗大它们做的那些吃食,我看它们很是喜欢。你可以试着研究一些专门给猫狗吃的、既美味又有益健康的小点心。比如,用鱼肉、鸡肝做成喵喵鲜鱼条,用肉骨、粗粮、胡萝卜做成汪汪元气饼。姑苏富贵人家养宠物,讲究的很,若你的点心做得干净、特别、对猫狗好,说不定会大受欢迎。这,不就是姑苏城里独一无二的生意么?”
黛玉每说一点,香菱的眼睛就亮一分,到最后,简直像是在发光!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温暖干净的地方,生病的动物得到救治,无家的动物找到归宿,还有她亲手做的、香喷喷的宠物点心……这不仅仅是谋生,这简直是她梦想中的生活!
“小姐!我……我真的可以吗?”香菱有些激动。
“事在人为。”黛玉道,“有我和阿真帮你筹划初期,有林府和王家从旁照应,最重要的是,你有这份心,也有这份能力。为何不可?”
狗大似乎也听懂了,兴奋地“汪汪”叫了两声,围着香菱直打转,尾巴摇得像风车。
黛玉做事向来利落。她先让阿真去物色合适的铺面地点,要求不在最繁华喧闹的主街,但也不能太偏僻,最好带个小院,能安置动物。
很快,阿真在城东靠近幽兰巷、环境相对清静、却又离几个富户聚居区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带着前后两进小院的闲置铺面。
原主人是个老秀才,要随儿子赴任,正想出手,价格也公道。
黛玉当即拍板买下。接着,她亲自画了简单的布局图:
前院临街的三间打通,作为萌宠医馆的诊室和待领养动物区。
中间一进院子,向阳的几间房收拾出来,作为住院部和健康的流浪动物临时安置区,地面铺上干净的稻草和旧棉褥,通风要好。
后院则作为香菱的生活区和小厨房,兼制作宠物点心的工坊。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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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负责监工和采买。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老实本分的匠人,按照黛玉的图纸,将铺面修葺一新。
墙面刷得雪白,地面铺上易于清洗的青砖,定做了几个干净宽敞的木笼,用于暂时隔离病患或新来的动物,又打了不少矮矮的、铺着软垫的猫爬架和狗窝。
阿真还特意在院墙角落搭了个小小的鸽舍和雨棚。
香菱则带着狗大,开始了她的产品研发。她从动物圈那里问来的喜好,反复试验“汪汪元气饼”和“喵喵鲜鱼条”的配方。
黛玉给了她一些建议,用晒干的鱼骨粉代替部分盐分,用南瓜、红薯增加膳食纤维和甜味。
香菱心灵手巧,很快掌握了火候和比例,做出来的点心香气扑鼻,狗大和被她请来试吃的几只流浪猫狗,都吃的津津有味头也不抬。
香菱还跟着林府请来的一个老裁缝,学着用结实的粗布和柔软的旧棉花,缝制一些简单的、适合猫狗穿戴的小围兜、小垫子,虽然针脚不算特别细密,但胜在厚实暖和,样子也憨态可掬。
与此同时,香菱“能通兽语、妙手回春”的名声,经过冯记案和疯马案,早已在姑苏城的爱宠人士和市井百姓中传开。
听说她要开专门的动物医馆和善堂,不少人好奇之余,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第一个上门的,是西街绸缎庄老板娘养的一只碧眼波斯猫,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请了几个给人看病的大夫看了,都束手无策。
香菱仔细检查了猫咪,又通过听它说:它腹中不适的位置和一种误食了丝线碎屑的堵塞感。
香菱了解了病情,调配了一些温和的润肠油和帮助排出异物的草药糊,细心喂下,又替猫咪按摩腹部。不过半日,那猫咪便排出了缠结的丝线,精神明显好转。
老板娘喜出望外,酬谢丰厚,口口相传之下,变成了活招牌。
又有城北猎户送来被野猪獠牙划伤的爱犬,有富家公子抱着中暑的画眉鸟,甚至还有瓦子巷那边偷偷摸摸送来受伤斗鸡的,虽然香菱对此类用途的动物心情复杂,但本着医者仁心,还是尽力救治了。
医馆的名声渐渐打响。香菱收留并照顾的那些流浪猫狗,在吃饱喝足、伤病痊愈后,也变得毛色光亮,性情温顺。
香菱会给它们洗澡、梳毛,系上她用碎布头做的小小装饰领巾。有些模样俊俏、性格亲人的,还真被来看病或闻讯而来的好心人看中,领养了回去。
每送走一只小伙伴,香菱虽有不舍,但也很是欣慰。至少不再是从前那样流浪,也算是有了家。
至于汪汪元气饼和喵喵鲜鱼条,出乎意料地受欢迎。
香菱听取黛玉建议,用洗净晾干的荷叶或油纸,将点心分装成小巧可爱的一包一包,贴上她亲手画的、歪歪扭扭的猫爪狗爪标记,深受享受生活的太太小姐们的喜爱。
她们不仅买给自己家的宝贝吃,还当作新奇有趣的礼物送人。
王大富父子得知香菱要开店,正愁不知如何报答救命之恩,带着匠人和材料赶来,非要出资将铺面后院扩大,加盖了几间更舒适的动物宿舍,还送来了一批上好的木材和布料。
王骏利用自家马场的人脉,帮忙介绍了一些需要医治马匹、猎犬的客户过来。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在大家共同努力下,不过月余,萌宠善堂便正式挂牌开业了。
40. 家的消息
开业那日,虽然没有大肆铺张,但闻讯而来道贺的人却不少。
林安代表林府送来贺仪,王大富父子亲自到场,连知府大人都派人送来了一块仁心妙术的匾额,当然这是私下以他个人名义来送的。
开业当天,竟有不少猫猫狗狗不请自来,像是早就有谋划的一般,它们安静地蹲在善堂门口或院墙上,仿佛也在为这个属于它们的地方庆贺。
香菱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细布衣裙,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被仔细地梳拢,在脑后绾了一个清爽利落的双平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脖颈。发髻只用一根素银的梅花小簪固定,再无多余饰物。
香菱站在修缮一新的善堂门口,身边是精神抖擞的狗大,肩头站着神气的小红,脚边还围着几只她最早救下的、已把她这里当家的猫咪。
此刻她是幸福的,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瘦小惊恐、营养不良的豆芽菜。渐渐的与黛玉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身影,竟有几分奇异的、独一无二的重合。
黛玉站在不远处的人群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欣慰。
*
萌宠善堂渐渐步入正轨,黛玉离去的日子也近了。
这日晚间,黛玉在听雪轩整理行装。香菱忙完善堂的事,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过来找她。
“小姐,”香菱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份按了手印的契书,“这个……给您。”
黛玉拿起一看,竟是一份“萌宠善堂”的股份转让书,上面写明将善堂五成的股份,无偿转让给她的名下。
“香菱,你这是做什么?”黛玉微微蹙眉。
“小姐,善堂能有今天,全赖小姐和阿真公子当初出资出力,为我筹划一切。没有你们,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狗大它们……”
香菱眼圈微红,“我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只有这个善堂,是我全部的心血,也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分一半给小姐,是应该的。以后善堂赚了钱,也有小姐的一份。我知道小姐不在乎这些银钱,但……这是我的心意。小姐行走在外,多些盘缠,总是好的。”
这丫头是铁了心要报答,现在推却反而伤了她的心,黛玉沉吟片刻,将契书放回盒中,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契书,暂且由你保管。善堂初立,用钱的地方还多。待它真正根基稳固、盈余丰厚之时,你再分红给我也不迟。至于股份……便算是我暂时寄存在你这里的,如何?”
香菱点头:“好!都听小姐的!我一定好好经营,早日让善堂赚钱,给小姐分红!”
黛玉微微一笑:“我们的开善堂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帮助流浪的动物,只要不忘初心就行。善堂如今已立,你也有了安身之所。往后,除了经营善堂,你自己可还有什么想做的?”
香菱愣了一下,摇摇头:“能有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每天照顾动物们,研究新点心,看着它们好起来,或者找到新家,我就很开心了。”
黛玉注视着她,缓声道:“你还年轻,未来很长。你与动物有缘,这份能力或许还能帮你做更多事。比如……若有朝一日,善堂根基稳固,你闲暇时,或许可以试着通过你救助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动物,打听打听你家的消息,或者你亲生父母可能留下的线索。”
香菱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泪光。她从未敢奢望过这个。幼年那场大火和流离失所,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和迷雾。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香菱哽咽道:“小、小姐……”
黛玉道:“不必急于一时,只是给你一个方向。你有此异能,天地万物皆可能成为你的耳目。或许某天,你救下的一只远来的鸟儿,你医治的一匹走过很多地方的老马,甚至你善堂里某只曾被辗转贩卖的猫狗,它们的记忆碎片里,就藏着关于某地莲池、某场大火、某个叫莲儿的小女孩的零星信息呢?”
香菱的泪水再也不在眼眶里打滚了,而是热泪滚烫的掉落下来,黛玉用帕子替她抹去,香菱道:“嗯!小姐,我记住了!我会留意的!”
黛玉见她如此,牵挂也放下了。这个姑娘,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和希望,敢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就在黛玉和阿真准备妥当,即将启程的前两日,两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萌宠善堂的门口——正是香菱那对唯利是图的养父母,薛大常和薛王氏。
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香菱如今发达了,不仅开了铺子,还和知府、王家这样的富贵人家有来往,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迫不及待地想来认亲,沾光捞好处。
薛大常摆出一副慈父模样:“蓉姐儿啊,爹娘可算找到你了。这些日子想得我们好苦啊!听说你现在出息了,可不能忘了爹娘的养育之恩啊!”
薛王氏哭天抢地,装作慈母去拉香菱的手:“我的心肝儿,娘就知道你是个有福的,快让娘好好看看。”
若是以前的香菱,恐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但如今的香菱,站在修缮一新的善堂台阶上,身后是闻声而来、对她充满信赖的猫狗,身边是挡在她身前的狗大,以及听到动静从后院走出来的、一个身材结实、被王家派来帮忙也兼带保护之责的年轻伙计。
香菱看着眼前两张虚伪贪婪的嘴脸,只有一片冰冷的厌烦。她示意伙计稍安勿躁,自己上前道:
“薛大叔,薛大婶。当年的养育之恩,我记得。是每日的打骂,是连剩饭都吃不饱的饥饿,是把我和鸡鸭关在一起,是把我当牲口一样卖钱未果后的泄愤。”
“我逃出来时,身无分文,与狗大相依为命。能有今天,是我遇到了贵人,也是我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与你们,早已恩断义绝。”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准备好的钱袋子,里面是她辛苦攒下的五十两银子,这对她来说已是一笔巨款,但用来买断那不堪的过去,她认为值得。
“这里是五十两银子。”香菱将钱袋丢在薛大脚前,“足够你们二老回乡下置一亩三分薄田,安稳度日。拿了钱,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若你们再来纠缠——”
她顿了顿,望向一旁蓄势待发的狗大,以及善堂里隐隐传来的、其他动物的低吼和猫儿的示威。
“我这些朋友的脾气,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它们认生,尤其……讨厌心怀恶意、纠缠不清的人。”
薛大常看着地上那袋银子,又看看香菱身后那虎视眈眈的伙计和龇牙低吼的狗,再想想香菱如今可能结交的势力,终究是欺软怕硬的本性占了上风。
薛大常弯腰诗琪地上的钱袋,掂了掂分量,脸上挤出个难看的笑容:“瞧你说的、到底是父女一场……既然你现在过得好,爹娘也放心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拽着还欲哭闹的薛王氏,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再没回头。
这些银两算是给多了他们的,当初他们可是把香菱当鸡鸭养的,而且香菱还做了不少的活计,就算是没有功劳,也算是有苦劳了,早就两不相欠了。
香菱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舒了一口气,她蹲下身,抱住蹭过来的狗大,将脸埋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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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皮毛里。
香菱轻声道:“都过去了,狗大。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
启程那日,天色晴好。
黛玉和阿真的行李很简单,一辆青篷小车已等在林府门外。
香菱早早关了善堂,带着狗大和装满各种宠物点心的食盒来送行。
“小姐,阿真公子,这些点心你们带着路上吃。这些是给狗大它们特制的,这些是人也能吃的,我改良了方子,加了茯苓、山药,益气健脾的。”
香菱将食盒塞进车里,又拿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这些是汪汪元气饼和喵喵鲜鱼条的配方,我写得详细,小姐以后若是遇到有缘的、需要帮助的小动物,或许用得着。”
黛玉接过,心中微软:“你有心了。善堂的事,你已能独当一面。遇事多与林伯商量,王家那边也可适当往来。记住,你的能力是你的倚仗,但人心复杂,善加利用,也需懂得保护自己。”
“嗯!我记住了!”香菱重重点头,泪水还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阿真笑道:“好好干,把咱们的萌宠善堂做成江南第一块招牌,等我们云游回来,说不定还要来你这儿蹭吃蹭住呢。”
香菱破涕为笑:“随时欢迎,永远欢迎。”
狗大似乎也知道离别在即,不舍地蹭着黛玉和阿真的衣角,又紧紧挨着香菱,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黛玉看了一眼姑苏城熟悉的街巷,以及眼前这个已焕然新生的香菱,转身上车。
车厢内布置得简单却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靛蓝色棉毡,角落里叠放着两人的行李包裹,都用青布系得整齐。
车厢正中固定着的一张矮小的红木折叠几案,上面已摆开了香菱塞进来的那个大食盒。
阿真在外头轻叱一声,拉车的马儿迈开步子,车轮辘辘,平驶离了林府门前的巷子。
黛玉在车厢内坐稳,先倚着车壁,闭目养神了片刻。
车行渐稳,外头市井的喧嚣渐渐被有节奏的车轮声和马儿的响鼻取代。黛玉这才睁开眼,看向桌案上食盒上。
伸手打开食盒的盖子,食盒分了三层。
最上层是几个小巧玲珑的荷叶包,打开一看,是做成花瓣形状、晶莹剔透的藕粉桂花糕,点缀着金色的糖桂花,甜香扑鼻。
旁边还有几块烤得微黄、撒着芝麻待改造过的汪汪元气饼,用料扎实,细看之下能见里面细碎的肉末和胡萝卜丁。
中间一层,是用油纸包好经过改良的喵喵鲜鱼条,香菱用了新鲜鱼肉糜混合少许虾粉、蛋清烤制,腥气全无,只余鲜香,黛玉尝了一小条,外酥里嫩,咸淡适宜,竟十分可口。
旁边还有一小罐密封好的蜂蜜甘草茯苓膏,显然是给她润肺止咳准备的。
最下层,是几个洗净的时令水果——水灵灵的紫红桑葚、剥好泡在淡盐水里的鲜莲子、还有两颗圆润的黄桃。
黛玉拈起一块藕粉桂花糕,小口吃着。清甜软糯,是地道的姑苏味道。
她放下糕点,又从随身的小书箱里,取出那本蓝色封皮的《寻味手札》和笔墨。
矮几很稳,她在颠簸的车厢中,手腕悬空,依旧能写出工整的小楷。她翻到新的一页,笔略一沉吟,提笔写道:
“新尝醒世糕一味。
莲芯打底,先苦;薄荷点睛,后凛;米糕托底,终归于温润回甘。
恰似于浊世中辨伪存真,先识得众生皆苦,后以冷眼破迷障,终护得一点善根生机。”
车轮滚滚,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