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犯》
1. 第 1 章
芭蕉疏雨,几团火似的花一支支地抽出、经风雨之势而立在翠绿的蕉叶丛中。池家的大姑娘不听劝,只呆坐在书窗边。见这猛地卷起泥园里烟尘的雨水,却愣愣地由着竹帘张开,由这久经年月的竹帘被风吹得一阵阵吱嘎、吱嘎。
书室中央置了一张方正简约的桌案。几挪旧书摆在这里,与一排毛笔挨着,故书册难免遭晕了墨。坐在案前的青年男子眉目轻掀,着楮色宽博大衣,蔚蓝的系带扎起头发挽成团子,其余披散在颈肩胸膛,他盯着那似在望雨中芭蕉的少女好一会儿了。
池真缟睫羽终是藏不住烦闷地微颤,强忍住了莫争青的凝视,那是一个男人要恋慕、占有、赤裸裸地倾覆女人的目光,若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师长与学生,或许自己也不会难堪至此。
“天已暗了,雨水涛然不止,真缟暂宿寒舍何如?”莫师收起了摊开的鲜艳山水画,走了过来,近到他低下身拉起竹帘时一股檀香晕在了她小巧挺翘的鼻尖。池真缟不动声色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只敢回道:“多谢师长收留,但母亲生病,我今日必是要回去的。”
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又慌忙移开视线,本就柔和轻软的声音更小了一些,真缟补充道:“想来云东快来接我了,山中泥路难行,是以来得要晚些,我就在此等等,无妨的。”
莫争青于是叹了口气,再为二人续上一杯茶水,陪坐在此。池云东连日不到学堂来,勤勉远不及姐姐池真缟,本就不见多惊奇的天赋,再加上家族破落,今年赶考上京必是毫无机会的,就算有幸被某家留住栽培,不过也是重蹈覆辙,如自己当初那模样罢了。
莫争青望着面前的少女,又再一次想到了亡妻,她们是不像的,可是看着真缟,总能使自己忆起她,难道是她们的性情像么?也不相像吧,夫人是个欢快鲜研的女子,常有令他匪夷所思的见解,让他从恋慕她的容颜到恋慕她那人间独一格的“灵魂”。
可是离夫人仙逝已经有十一年,他永久地很是孤独,有一日便带着一车车行囊,装满了书籍画轴,远赴这个偏僻荒岭,终于避开听厌烦了的弦乐。夫人曾评价道“要我住在这皇都至死,听着这些靡靡之音,不如让我聋了”,那时她是国家的公主殿下,她虽痛恨却不得不在天底下最繁华的都城听着“不如让我聋了”的弦乐。莫争青在她病逝后第八年三十五日,辞去那个被荫庇的芝麻大的官职,跑到了这儿,办着一座学堂,磋磨剩下的人生光景。
莫争青抿着清茶,再度比较着她与亡妻的眉目,再一次得出二人绝不相像的结论。想来自己果如夫人所言,改不掉好色滥情的毛病,那,那便应了吧,自己从来不是个端端正正的君子,她也未曾嫌弃下嫁于他。他似魔怔了一样,想起当年的事摇了摇头,忽地笑出声来。
男人的朗声响彻在这间书室内。他为何而笑?池真缟暗自打了个寒颤,更不敢瞧莫师一眼,只透过门扉看着越来越不能见光的天色,心中紧锣密鼓地催促自家那个胞弟快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才推开了园门,貌力癯惙的高个少年攥着马绳出现了,真缟便与云东道别了莫争青,再请了一旬的假期。
莫争青看着弟弟牵着马、姐姐坐在马鞍上举着油纸伞,待这对姐弟的身影模糊在朦胧的烟雨山色里,他收回了目光。
一旬之后,便是喜事,这弟弟又会再牵着这马儿,将那着花红嫁衣的姐姐送来,求他的前程。名义为娶,只是他终究不愿意八抬大轿地迎亲。
莫争青在替其弟谋前程之事上,本也不会花多少心思,让那无有家势倚靠的庸碌之人跻身于高门贵族之中,反倒是害人。他愿意为那抹如栀清白保她一家衣食无忧,全当她能让他想起与亡妻的种种乐事的赏赐。有时竟似亡妻就坐在眼前。
归到家中,池云东扒了两口饭,又呆回屋里去了,他前些日子捡到一幅绝妙的美人图,不肯撒手,连学堂也总推脱不去。
池真缟缓慢地夹着饭菜吃,面对身旁母亲的教导,只是点头。她总感觉周遭不对,池镇不对,今日的雨不对,弟弟不对,莫争青不对,可要她说出哪里不对,又是苍白得缺失了言语。自生来,流转间的世事向来如此,可她身处其中,为何总要觉得周遭不对?那如何便是对呢?她问自己,一日日地闲下来时便去思索。
“既为人妻子,便要精明,掌家有度,不要过于刚则,不要过于谦顺,我儿蕙质兰心,要把明事理放在首位,莫师从皇城而来,长久与贵人交往,你却莫要因此自觉不如他,像以往小家子作风,可要改了,”池母再三说道。
“女儿晓得。”
池真缟收拾碗筷,自去洗了,再将院子里的马粪清理了,给马儿塞了满怀的青草,险些被欢快嚼香的马给激动地踹了一脚,拍拍马头,池真缟平和地骂道:“踹死我好了。”马儿听不懂人语,只瞥了一眼没甚表情的人,一大口一大口地嚼着一捧捧香喷喷的鲜草。
头发全部被鹅黄色发带扎起的杏仁眼睛的姑娘,倏地翻身坐在了两家中间的院墙上,看真缟喂马,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道:“嫁他娘的!还皇都人士,他比你长了一轮,可当你爹了,娶你?莫争青那臭老头!呸、呸、呸!”
池真缟仰头看她,两只手托住伞柄,举高了,将墙上淋雨的姑娘跟着笼下,一板正经地纠正道:“莫争青不算老头。”平心而论,莫争青三十余几,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非他们这小地方的人能比,总让人觉得清贵不凡,而他文才出色,在此地极为惹眼,镇上恋慕他的姑娘似有不少。
藕日瞪大了眼睛:“那本姑娘我,还得恭喜你咯?”
池真缟忙道:“倒也不必。”
“那你不闹?”
“莫师将来资助云东考学,于我家有恩,父母于我之恩情则更大,我会顺从安排的。”
藕日将手上的镯子丢下给她,摇了摇头,失望道:“我曾见过仙人,他让我去寻他为师,可无人肯信我,劝我这只是一梦。过些日子我如你这般嫁为人妇,便也再没了去求仙的心。这镯子本是下鸟翁的,你替我还了他吧。”说罢她从院墙跳下,隔着墙,再嘱托道:“或有再见之时,我希望你,我的好友,不做那后院高墙下顾影自怜的妇人!”
藕日这便是背了个包袱,要离家远走了。
池真缟从父亲的工坊内挪出一张竹篾编的圈椅,搬到屋檐底下,面对着院门边一排四株苍碧的棠梨树坐着,尘土乘着雨势滚到了质朴素白的裙摆上,风打到了窗户纸上,将母亲缝纫衣裳借着的蜡烛光吹得晃晃荡荡。
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挂在前方的山貌,只是漆黑的一片。
池云东正赞颂美人如何的美,满嘴的颂词渐渐癫狂,似入了魔障。父亲想必又醉得很急,在浓烈刺鼻的酒气里扯出鼾声。
佩玉从她的腰间滑落到青石板上,“铿”。这风也太大,使那梨树弯折,使得发髻散乱,吹走漫街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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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意的喧嚣。风吹进了紧闭的院堂,万籁俱寂之时,一间间房子里的人尝尽自己的孤独。
“藕日……平安。”
呢喃终究也消失在风雨中。
池真缟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去厨房打了柴火烧开的水,进屋伺候母亲洗漱。池母早也懂了她的计较。虽平素一副冷静淡然的模样,叫人看了冷血冷情似的,那些左邻右舍的婆子也时常对着外人碎嘴,扬言看着这丫头长大过来、实在是个血凉到骨子里的人,但真缟藏在皮囊下的热忱终有一刻会又被发现,那一刻就让自己这个为人母亲的垂泪。
总不见她对谁笑,纵是言辞温和轻软,那眉眼又常常是那么的冷,叫一些人瞧了,竟生出几分彻骨的惧怕,也不知这孩子肖了谁?
现下无非正在担忧她劳累了一日归家的父亲醉酒后又要打自己,便撑着疲倦守到了现在。
“真缟,莫师定不会像你父亲一般…他是个好归宿。”
她瞥了一眼睡得呼呼作响的父亲,终是泄出一股荒谬的心绪,不耻道:“可,莫争青是我的师长,既是师长,我……与她为妻,母亲,我觉得恶心。”
池母只说:“以后,你便会懂我。”
池真缟也倔,“不会懂的。”
三千年前,一名池姓的医师带着家人到此地隐居,四五个赖他救治的病患便也只好跟着过来生息,病患的家人也就聚居到这片离皇朝的都城荒远之至的边界土地,开垦良田、引水架桥。在很长的年岁里又有间间断断的战火,将将要烧尽了那些本就支离破碎的家族,其中有一支心思活络的,便转头去寻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以喘口余留的气劲。而流荡到这儿的人自是没找到的,他们也不肯再找那传说中可安居的桃源故乡,这帮避乱逃亡的人就干脆地一伸许久不曾舒展的懒腰,改口要舒舒服服地蜷居于此地。
这懒,无官府治辖,无金山可掘,无圣人宣教,只见若有若无的轶事与圣旨,这懒,也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刻进了白骨里,由后人传了下来。
就在皇朝里这种“野人”之地,竟长出了修真界以外的“道场旋涡”!
适时,天地间的法力正于这道场旋涡里凝注炼化为一件稀世法宝。
这法宝在修真界也是弥足珍贵,因为他们原本成化盛德的世界经历了万年的争伐后灵法渐衰,各大宗门间的道统之争、妖邪之辈的祸乱终使那方天地间灵力的生化与损耗失去了往日的平衡,道场的补足终不抵灵法消耗,所以如今大部分人想要施展出上等的功法、大法诀,就要求本身修炼境界不俗,然后向灵宝、法宝借法。
可灵宝少见、法宝更加鲜为人有;或者还可以向不低于化神期境界的高人借法,可是万年以来大多高手在资源攻剽中陨落,余下的大能又几乎都是苦捱清修、诸事不问的隐世之流,凭甚借法出去,这简直比将宝器的力量化为己用还难。
于是,玄能和威力都在灵宝之上的法宝一经出世,必然遭受各方势力辗转夺取。
但是早就探知到池镇即将有法宝出世这一消息的顶级宗门难得一筹莫展,凡、修真两界间存有不能违背的因果律禁制,若有尚存凡间果报未了且已经达到渡劫期境界之人,此人还要道缘深厚,才能得天规网开一面得往凡间。这类人就算去了,也是在寻觅飞升登仙的机缘,不会将于自己无有裨益的法宝放在心上。
至今此地固守太平,也正因为觊觎之人暂时无奈罢了。
2. 第 2 章
傍池镇的山被当地人唤作白鹭山,因每年暮秋时节白鹭族群迁徙至此,使得那山看着都似覆了一挪厚厚的雪,老远望去,亮得像一抹云层被谁撇在了众芳枯萎的大地上。
临近大山雾障就愈发深重,加上山中或有威猛些的走兽、暗藏机锋的虫蚁下来,山脚附近不宜居住,以前从来就不见安家的住户,现在却莫名置了一间用老朽木、野竹、弃于乡野的稻杆搭的土房子,其中住着一来路莫名的男子。
这人于月前到镇上讨饭,形容潦草陌生,一下子便招来许多视线。小地方的人彼此沾亲带故的,一会儿功夫,坐在茶楼的看客就唠嗑出来,来人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外地人。
他喝完一碗面汤,这才应答附近人好奇的问话,也才知道自己“穷”,一枚铜钱也无,一两银子也没见过。面馆的老板见他确实寒碜又狼狈,便慈眉善目地免了这顿饭钱,还告知许多此地的风土事迹,俨然是一副活的地志。大伙儿听见他自报姓名身份,是姓“池”的,还是个能卜卦预测吉凶的修士,就更加引着人把他围了起来,一下子又觉得亲近,一下子又抑制不住好奇地询问。
池生翦那时也忍不住闷笑,他并不是吃凡人白饭的人,虽然这儿的人诡异地热情,自己却不能如此占人便宜。他索性就如老板所言占了一卦,果然应验,找到了稚儿藏于后厨荒井的鸡骨头,于是澄清了邻里偷鸡的悬案,这?这竟也是一桩案子?
这些都是往事了,自打他从镇上的客栈搬到山脚下住,清净了一些,但也只是没那般鼎沸的喧嚣。大伙儿还给他取了个“下鸟翁”的艺名,因他家门前总是被野鸟落下一滩鸟屎,离深山近,这些也是难免的。
每日一睁眼,便是算些丢鸡丢狗的事。从前经天纬地、辅佐道统、探取灵宝、预知天命,哪一个没他都不行,曾以为有了这些本事就可在宗门中永占一席之地,还不是沦落到被废道基的下场。他当真看不清在那破裂、混乱攻讦的形势中奋立挣扎的自己,要如何才能让师父他们满意。如今,在此地当个稍有占卜之能的小术士,为人做些找鸡找鸭、探路寻亲的事,却也足够让当地人满口推崇,得到了这群人质朴的一筐鸡蛋、一包大米。
没有道基便没法修仙,大师兄周杪如天心之皓月,而他池生翦已被视作残废,尚且不及腐草之萤火这般照亮幽微得用,却也因此终于不用在同门的冷嘲热讽下咽不下气与大师兄比较。
这些也都是往事了。
池生翦盘腿坐于院中,闭目良久。
静谧的长夜里,但闻风雨飘摇、丛林簌簌作响,以天地为岳山,以东风为琴弦,歇息下去的生灵不主地吐息,如这老琴轻轻荡起的回波……
今年并没有发洪水的迹象,如此多的雨水自是有缘由。若不是他察觉出这方天地间的法力灵气自然周游时被外力扭转,从此便在夜深人静时布下召雨咒,阻拦天星出现,恐怕藏于地底的那件法宝真被某些修士催化出来了。
不知是哪个宗门的高手竟然避开了因果禁制得来凡界,不过,此人即便在山中设下一炁星文阵以聚集法力灌注地下,也只能称得上是位高手,如果是渡劫期大能,这与他作对的区区召雨咒早被识破。
池生翦经历从宗门棋子到宗门弃子的转变,到底有些不甘而怨愤,为求自保这取宝之事其实冷眼旁观最好,而就因为这排遣不开的不甘,他只能做到一只眼睛冷着,另一只却盯着山中不寻常的动静。
这便是从埋怨自家宗门发展到憎恨世界不公再进化成对一干擅自妄为的修士的迁怒吧。如今他身子虚弱,又是一个伴着冷雨煎熬过去的长夜。
苍冷冰凉的杉木床上吊着的帘巾撒下来,遮住了池真缟强撑着不肯闭合的眼睛,近来的这些关乎未来、生途的大事,于她而言,和这到了冬季就飞来的白鹭、到了春天就离开的白鹭,似乎也没多大分别,都是这一辈子里历经的琐事。
这样的思绪,令她的大脑越来越沉,却是不能困倦得昏睡过去,留着一脉精神听着母亲那屋的动静。若是成亲后,是一方的强势要将另一方压得喘不过气来,若是二十年前柔情蜜意的许诺不过是梦深时挣扎不开的禁锢,若要承受另一方的打骂,又要听他清醒之后极为愧疚的情话,为甚,母亲与父亲走在了一起。母亲只说,这是自己的命。可“命”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藕日仅剩的亲人给她谋了一门富贵清白的亲事,便垂垂老矣入了黄土。藕日本愿认下了爷爷许的亲事,将这日子过下去也罢。此时镇上却来了个名声大噪的“下鸟翁”,他给她示了梦中的神仙影子,指了一条仙途。从这以后,藕日展了亲人离世多日不曾出现的笑容,要将这日子渡下去。
在更迭了二十个年头的四季周转里,真缟长于这里,从未离开一步。所谓山河宏大,不过是在她这般的乡野丫头的枕下,流失滑漏。“命”又到底是个什么。
枝叶相擦,在剧烈的风雨中歪折,被拢成一团湿润的翠色,又被忽地换了方向的风刮得离散。在一阵阵骇人的天地自然之音里,“哐啷”的铁盆被甩到了地砖上,随之是突兀的巴掌声和推搡……
铁盆里的水从房内爬过掷地的衣裙、半白的青丝,流过门槛,化入了院里的雨水中……
她的灵魂完全被疯狂的叱骂覆盖,她试着稳住跌倒的躯体,听一听神色格外严峻的丈夫其中的言语,在骂什么……明明听见了许多,又分辨不出一个字。
在他急急忙忙的动作里,她的额头黏腻腻的冒出了红色的血,被颤抖的睫毛接住了,不至于落到漆黑的眸子里遮住视线。两边脸颊正在发胀,愈来愈肿胀,带着整个头颅疼得刺骨。
池真缟在迷茫中被这动静惊得眼睛瞪得滚圆,她跳下床榻跑到了这间再一次充斥着粗俗、扭曲的暴力的屋子。
“母亲!”
她将此时无比脆弱的母亲拢在怀里。
池父愣住,他已年迈。目光落到自己经脉暴起,布满了皱纹的手上,这手就像一把零零散散的扫帚,被支用了太久,清扫过太多泥泞肮脏,如今又丑陋又没用。他被女儿紧紧拥着妻子的举动唤醒,才意识到自己竟又一次沉沉伤害了她。
爆开的明黄色蜡烛光晃到了眼睛。他拎起酒壶,走入了雨中……
二十多年前,守着四亩田地的汉子终于攒够了一些资金,就立马到郡上去寻最大的木匠工坊学手艺。他无父无母地长大,本来也没有生出这个学点本事的志向,照邻里的意思,这废了多少心血存下的钱,何不去比池镇穷困的地方讨一个媳妇,把家安下来,也就不是一个人苦苦熬过那些冬夜了。这汉子非常执拗,硬要拜师傅学艺去,不顾那几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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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长大成人的婆子劝阻,咬牙切齿道“我娘就是被我爹骗来的,生下我就跑了,我爹去追我娘了,两人再也不曾回来,全当他们死了!若不是我爹凭那几个钱讨来不情愿的我娘,又怎会有现在这么个孤零的我,能走路了,就要下田里!我可是恨死了这买妻的鬼旧俗!”大家见他真心如此,脸色着急涨得通红,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能想到去学木工,也是因为一件难以忘怀的事。彼时那阡陌野草疯长,又要蔓延到菜畦里了,若是根系交叉到那贵得要命的鲜菜根系里,这一季就没啥好收成了。他顶着大太阳佝偻着身躯细致地抠着田埂的边边角角,正在计划斩草除根。
一阵风吹来,面上的汗水为之轻盈,他爽快地嗟了口气,突然僵直了全身,随着刻骨铭心的馨香抬起了头。只见那青丝如坠、眉眼特别安静的姑娘正拿着绣花扇子朝自己挥动,她这般的气质和不染纤尘的及地月白裙告诉了这个惊呆了的农夫自己的身份。
他连忙起身,嗫嚅一会了,要说话又不敢说。
这小姐也不说话。
那驻足在阡陌小道两两相对的时刻是池父至今回忆起来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发生了的景象,那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原来也是有些幸福的意义。
她便是那位郡里过来这儿休养的盐商小姐吧,比传言还要像仙女呀。
“你能帮我修下马车不。”
又过了好一会儿,汉子觉得这般盯着人家看大概是很失礼的事,都没听清人家说了啥,猛地点头,就跟着这姑娘走到大道上,木讷地接过锤子钳子一味修理起车厢来。
那时候她夸他手巧,有木工天赋。他木着脸呆得像头大鹅,车辕、车毂也跟着被修理好了,他还顺手用刨开的木条编了一只脸像盆一样大的兔子。
小姐接过来,微微一笑,与带着车夫和修理工终于赶来的丫鬟扬长而去。
汉子时不时想起这事儿,日后再种地也总是不甘心,难道这一辈子就做个农夫度过么。她那般遥不可及的人也说自己有些木工天赋,虽然很可能是姑娘见他辛苦修车便不痛不痒地夸赞几句,真的不必放在心上;可是,要是有那么一线可能,他能学好手艺,以后做个木匠,他的木工活踏实又有质量,再过几年也许就有了名气,再开家工坊,这类经营比种地有盼头多了,身份也更体面些,但料想这一路坎坷和阻碍,也比种地要难得多。自个儿从会走路开始,就绑着田地生活,也只会种田卖菜……
百般纠结的结果,就是他在郡里这家最大的木匠工坊做学徒。
卯时向师傅奉茶和肉菜粥,然后和各位师兄到郡边的大山里看木头。
有时候会走得更远,随着他拜师的时日渐长,手上功夫更加巧,他去外地的深山大林里跋涉的里程也越来越多,也就避免了每一个卯时给师傅供上茶和肉菜粥,其实他囊中羞涩。
也为这个难言的窘困藏了点心思,他于是更愿意捡些师兄不愿接的活,到各地山里寻木头,再精益求精地磨出件件新奇的玩意儿,以超过其他人的水准完成主顾们下的单。也曾碰见过大老虎眯着眼睛在丛林间闲庭信步,他就趴在泥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被巨大的树干遮挡了大半的天空,想了再想那一日与她见到的景象,内心的石头糖一样化开了,若是死去,就让记忆停在这里。
3. 第 3 章
池真缟无动于衷地听着池父再一遍讲他与母亲的爱情故事,为母亲洗净血污、扶她睡下后,便来这工坊里看他,这个人应只是酒醒了七八分,一边哆嗦着衰老干瘪的双手耗着时间做木工活,一边却沉到恍惚的醉意里,苦巴巴地向自己絮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迹。
池真缟拿起个锤子将酒壶砸得稀巴烂,打断道:“然后某一日,盐商一家被无恶不作的大奸人陷害入狱,午时满门斩首之际,你对老师傅和一干叫你不要犯傻的师兄下的泻药发作,你趁机闯到菜市场东边出口,呃,也就是你们工坊北边几步脚程,你就在斩首台下大喊大闹‘这个小姐已许嫁于我,也就是自家人,株连实不能算她啊!大人刀下留人啊啊啊’,再然后你被老师傅赶走,而且你担心一时放过母亲的臭当官的会回过头改判,就匆忙带着她回到了咱池镇,对不。”
池父挠了挠木屑掺着灰白头发的脑袋,醉醺醺地抹了一把眼睛,视线从做好的竹影幻蝶轩窗移到坐在门边的少女身上,他犹疑道:“你怎的,晓得?”
池真缟看着他,“这些事,父亲讲了不下十遍。”
池父还在混沌着,又说:“再过一个时辰吧,为父拖着它们到市集里,趁早占个人流大的好位置,能卖一大笔银子了吧,真缟不想嫁,咱就不嫁。”他还记得此事。
几股无处排遣的心绪在内心的一个紧闭着的角落发酵久了,在这个时候又酸涩又苦地攀爬到了咽喉,池真缟觉出自己是真的又恨这个男人,又为着这个男人动容。似有一团火焰在荒凉废旧的屋舍里灼灼燃烧,她们或许就是飞虫,明白火焰极为不易地在潮湿的泥土上发光,只是为了她们靠近一些来驱寒,可她们在火焰边飞游时也被他灼烧到了虫翼。
赖着固执的池父撑起这个家,他有着所谓的汉子尊严,就是不许记忆里的小姐像邻里婆子们一般下地里干农活,也不许小姐干其它能补贴家用的苦力活,他想着尽力让她继续过着不用洗手作羹汤、清闲富贵的日子,可生计的担子又怎么能被他一人轻易挑下。他如今这幅老朽木一样的容颜和臭脾气,叫人见了第一面就要发自内心的嫌恶。
池真缟难以理解的便是,父亲在外边受到巨大的劳累,便要喝酒泄气,醉了一番后就要把母亲当成了白天里给他气受的半个仇人,蒙昧了大脑发晕发狠的打骂,而母亲竟忍受这么些年不离开,这二人过得什么狗日子?
她嫁给莫争青后,除了得其资助缓解父亲供养家庭压力,就是要把母亲接走。
“真缟,听为父与你说道,咱这池镇,祖先是池姓,现在几乎是其它姓氏,姓池的也就是一二三……”
就咱一家,和藕日家,哦,还有那个定居到这儿的下鸟翁好像是“池生翦”这个名字。
“真缟,为父这竹叶花雕得如何……”
一般。
“真缟,山里虫子咬人疼着呢,咱家的马被啃出了几个大红包…以前也是有大老虎的…你莫要进山,叫东儿去……”
“真缟,我看你摆在厅里的黄色杜鹃,哪里采的,美矣,这花还叫羊踯躅……”
“真缟,为父这些年攒下了资产的,换成了金子藏起来了,晓得放哪了不……”
“你是不是又没有听我讲话。”
池真缟无奈地打起精神,努力张开了重如千斤的一双眼皮,勉强地盯着老了的男人喘着气刨木花都止不住的絮叨。疾风骤雨的夜就这样疲累着伤痛着过去。
第二日晨光微熹之时,池家正门的榆木朱红大门被从内推开又轻轻合上,池真缟背着背篓悄悄地进白鹭山去了。
这个季节花草都极盛极繁重,攀爬到溪流边的多刺灌木里,又顺着灌木丛中勾结得难舍难分的藤木攀爬到杂乱无章的乔木上,它们一齐姹紫嫣红般绽放,送去暮春的凋零之苦,迎来热夏的秾丽。
在聒噪的虫鸣鸟叫里,池真缟用折下的一截四五寸长拇指宽的紫竹小竿拂去拦路的荆棘,她拨开密密麻麻的不知名草木,有些担忧在这样的深林中行走将要碰见长蛇。
好在,一路行来,只是很颠簸不平,没碰见什么威胁。
她并不知道,她已经太深入山中,踏足的地方鲜有人至。一是野蛮的灌叶荆棘和星罗棋布的树丛让想在山里猎兽或是寻些如人参、灵芝般自然瑰宝的普通人无从下脚,这路根本就打不通;二是白鹭山深不可测,蛰伏着地志中也晦涩莫名的许多对人类具有威胁的走兽奇虫,上山的人总是计划路程预留好下山时间,因此惜命的当地人为了不在山中过夜,从来不深入进去。
池真缟没有注意到这些,也以为自己如常人一般只是在山外延活动。这也不是她第一回进山,只是她每回都避开父母的唠叨管束,当然也得避开邻里婆子们殷勤的视线,所以她总是一个人进山,就没觉出自己的脚程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可惜,今日还是未曾碰见灵芝。
池真缟摸出一张绣了棠梨的方帕,擦了擦汗,抱着遗憾的心情看着篓子里堆满的马草上十几只煞是好看的菌菇。
她坐在一块擦干净了的磐石上,打算歇一会儿就回去。
“啊!”
“啊啊!我去!这……野野野野人!”
池真缟看着十几米外扒开林叶冒出头来的人状物,难以置信里愣在了磐石上,看这人状物瞧住了自己,正迈出一步、两步。
池真缟很快醒神,背住背篓就跑!池镇可是维系了千年之久,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都成了地志上的寥寥几语,寥寥几语的史书许是因为他们池镇就没有什么变动、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异闻、没有经天纬地的不凡之人,可是,若是出现野人,若是生生不息的年代里出现了野人,池镇那地志到底还是会记上几笔吧!这到底从哪来的野人,地志有缺,闻所未闻啊!
池真缟惊诧不已,内心疯狂活动,也疯狂在奔走。慌乱之余听见那野人喘着气喊着,竟然还跟着自己,根本就是追着自己跑。
她拧眉凝神,没再想地志。她自觉已经跑得很快,山林里的风儿擦过耳鬓,呜呜呜地响成一串,喉咙也渐渐地堵着一股血腥味。她面色通红地跑下山。
“哗啦”
连日下雨,山中虽枝繁草深,但还有一些泥面,雨水冲抵泥土,于是形成了一些深浅不一的水坑,而雨水助长了杂草迸发不疲,突破了去年的界限长到了那些泥面里,只是根系尚嫩着,填不住这天然形成的水坑。
正踩着其中一个坑的,正是追着人喊的被视作野人的修真界奔鹊门二师兄。
尹期海迷茫地看着前面那个女人,他认出她是大师姐的凡间夫婿莫争青的学生,也就是他此行来凡界种下合璧针的女子。他不惜用本命涌云葫芦换来的一对合璧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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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种在了莫争青和这女人身上,但愿合璧针牵引相吸的玄能使得这莫争青掉转心意另娶他人,彻底断掉与大师姐的那段夫妻缘分。
这莫争青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摸样,不堪一击的凡人竟敢贪慕大师姐那般风华无双之人,不过是大师姐作为人世公主时逃避帝王金口玉言之命的一个玩意儿。人世公主遁离这鄙陋粗浅的凡尘世界后,享用凡界皇室龙气又天资卓绝,哪怕是当初相道仙居的周杪,在公主这个年纪时也不见得比她厉害多少。
这莫争青惦记他大师姐至今,使得二人姻缘犹在,即便大师姐天资卓绝修真界罕见,也因这个没斩断的凡界因果道途总是生出波折,恐怕难以渡劫飞升。
尹期海本想杀了这人作为了结,到底被劝阻了一番,让他不必与他计较。
可如何能不计较?
他废弃一身修为,又用宗门秘法躲避天道窥伺,才来到凡界。首要任务是取得地底下那件预测有救世之能的法宝,他以天星为媒介串起星文,设下一炁星文阵来聚集天地间法力进一步涌向此间道场旋涡,只要加快法力灌注于地宝的进程,在预知地宝出世日期前就将它催熟出来,到时他先一步取了宝物返回宗门,其他宗门的高手就算意图抢夺,也是行差一步,只是不曾想到这里竟然日日下雨天星不现,若是他还有化神期的实力,不必借用强硬至极的天星来布阵,就算是这身旁的乔木也可拿来作为媒介,布阵之人自身的实力越强悍,对使阵成型的媒介要求就越趋近于无,他如今……其次就是另这莫争青放下对大师姐的执念。只是他设身处地扪心自问,这凡间又怎会有女子比得上自家师姐,比不上,自然便放不下吧。
他拿结婴时凝成的本命涌云葫芦,向零雨同瑰阁置换到了合璧针,有合璧针的力量,这事应该不在话下。等这两人成了夫妻,他取回合璧针,再向零雨同瑰阁换回本命便是。
在瞧见池真缟篓子里那些毒菌菇时,他正在一炁星文阵上煲着鸡汤。
道基还在,于他而言,重修到化神,只不过百年而已,为了大师姐都值得的。
但他刚在凡间引气入体,就察觉到这方世界灵法蒙蔽未开,天道有所禁制,他要修到筑基期竟然都是妄想之事。在修真界到了筑基期便不必进食,唯以灵气滋养躯体,如今到了这里缺乏食物,他又修不成筑基,偶尔就饿得眼冒金星,险些不能运转灵气维持住阵法。好在今日林间蹦出一只肥鸡来,于是从来凡界前收拾好的行囊里拿出铁锅,烹煮之。
这林中的走兽甚为矫健,无从下手,前些天都是吃蘑菇、野果过来的,时不时感觉肚子都在痉挛。
也正是过了这些风吹雨淋的日子,尹期海从高傲的奔鹊门二师兄变成了头发和着干涸泥巴成块地竖起、衣衫被木刺划烂成一条条垂着的破布、鞋履附着满了脏污,肚子总是在咕咕咕的野人。他能认出毒蘑菇了。
生怕池真缟被毒死影响他的计划,尹期海就随着前面人发疯地跑而发疯的追。
他明明喊了“此菇有毒!”
这女人竟然还带走了,何况他只是提醒一下,她又在逃什么?!
他刚才确实以踩到的水坑为镜看清了自己,但不觉得需要在意。
只要大师姐没瞧见他这落魄模样。
他并没有耽搁半秒。
他得抢走毒蘑菇。
4. 第 4 章
一排茅草长在了篱笆墙的边缝里,蚂蚁顺着伸展开来的茅叶挪到了顶端的花絮。在此住下没过几日,这屋舍搭建得简陋,起在一片无人要的土地上。那时到镇上借了把扫帚,将这片僵硬贫瘠的土地上凌乱的鸟屎、枯叶清理了,现在池生翦学会了把芒草晒干,然后扎成十几把扫帚屯到一个干燥的地方,等到太阳出来,等到一个热烈的晴天,再将这些扫帚拿出来晒一晒,以防扫帚被看不见的蛀虫吞食掉。
池生翦又仰头看到屋顶上铺的稻杆被夜里的雨水浇成了灰褐色,一只蝙蝠倒立在稻杆下假寐,一枝碧玉般的柳条挂在屋顶,也不知疾风从哪里将它吹来。
池生翦被这位自称郡守小姐的姑娘吵的不胜其烦,他与她理论了几句,燕薇菲犹在胡搅蛮缠地叱骂着,从乌云拥出幽凉的蛋黄色圆日开始骂到了现在,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也要生火做午饭了,她倒是不觉得口干。
池生翦走到门口的水缸下望了一眼,估摸着囤积的水还够用上一两日,他取瓢饮着。就被燕薇菲砸了个分量十足的金锭。
燕薇菲见这形貌猥琐的男人自顾自地走来走去,不搭理自己,她更加恼怒,“你们这类穷乡僻壤之人,总逃不过一个见钱眼开!我寻思与你说上这半日,还是给你金子管用,总可以为本小姐办事了吧!”
池生翦若无其事地捡起这管用的金子,一掷便丢入了她的马车车厢。
他勾唇佯装笑意,眼睛里的光芒与灼灼的精明并齐,扫袖走向门口,“在下无能,找不到燕小姐的爱鸡,请滚出去。”
贴身丫鬟见自家小姐深吸着口气扶住了腰身,知晓这是被气炸了,小姐如今身怀六甲,肚子比节庆上的大喜锣还大,若连着肚子里的孩子被气出个好歹来,她这个做奴婢的回到府里也得挨上六十大板,她转了转眼珠子,提议道:“小姐,我们不如去找其他术士卜算鸡公子的下落,奴婢听闻过的具有移山倒海之能的大师都在仙山修行了数年之久,且修得一副鹤发童颜的尊容,到底大师都是年事高的尊者,这人虽近日声名在外,但瞧着年轻,看来当真没什么能耐。”
燕薇菲又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她特意赶了夜路从郡里找到这儿,又赐金作报酬,对他足够有诚意。若不是父亲从正二品的京官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当个郡守老爷后,时常叮嘱她要收敛一些脾气不能再传出恶名,她早就找到几个衙役将这人抓去狠狠折辱,忍耐到现在算她今日慈悲为怀,为父亲积攒些德行罢了。
年初时郡里就来了三四位须眉过肩、紫气缭绕的修行老者,这种地方既荒僻也可称得上万物灵长,倒是讨这些隐居修行的人喜欢。在派出府中一干眼明手快之人出去寻找爱鸡未果后,她又请父亲调了郡府人马帮着翻遍了整个西河郡,依旧寻不见。后来听下人聊起池镇那几桩占卜家禽的逸闻,就动了请江湖术士来算算的心思。
可是郡里那几位恐怕都大有来头,父亲也另外强调过这类玄能大师最是不能得罪,勒令她不得与大师们接触,这便只能放弃。何况经她寻思,这术业有专攻,也没听说过那几位擅长追踪宠物行踪,下鸟翁有了名头,许正是在正道上没有长进另辟偏门之徒,他倒也有些奇思。
只是此人竟如此放肆!
燕薇菲突然叫了起来,捂住肚子,似忍耐着翻江倒海的痛苦,“哎……我的……孩儿”
贴身丫鬟粉扑光滑的脸皱起,小心地搀扶着她,小厮也来帮忙,扶着这尊贵的主子回马车上,另一个小厮被命着先骑马赶到府上接常驻的大夫过来,到时二伙人在半途便能碰面。老爷太过纵容小姐,未婚先孕之事也容忍不较,还不许旁人议论这孩子的出身,而且小姐每每动了胎气,老爷就要以伺候不周之名打杀一干伺候的下人,他们已经是这六个月以来被派遣服侍小姐的第七批人了,都在京里先向宫里赐下的老嬷嬷和管家学通了伺候有孕之人的规矩。
燕薇菲对这几个奴仆的机灵劲还算满意,她掀起车厢的东珠绸帘,对着那神情淡然、衣衫古朴的青年人再道:“你这贱人,惊扰到了我的孩儿!若我们母子出了事,你也走不脱。三日以后,若你奉上我爱鸡,我当欢愉,腹中的孩儿自也随我这个做母亲的欢愉。”
池生翦将大门掩上,他若是被这等碰瓷之事讹诈上,也枉为两百岁的人,只有他讹别人的份,哪有反过来的时候,他只从其中觉出点新奇的愚蠢罢了。这官府小姐从进入他这小院后就开始将目之所及之处痛叱侮辱了一番,又命人将前日镇上人家闲置后赠送的一套红木桌椅掀翻挪了个位置,将嗑的瓜子皮抛入窗下那座蓄满水的缸里,当真比她口口声声的穷乡僻壤之人更要粗俗不堪、缺乏教养,如此无礼之辈平日恐怕也不忌作恶。
鸡丢失也是她作威作福的孽果,他又怎会帮此人寻找所谓的鸡公子。
池生翦也已经不是不食人间五谷的仙门高徒,他思量着这郡守到底是何等人,听这小姐夸说原先是两品官员。不知这燕老爷因什么事又到这里当官,若此人拿着幌子来对抗自己,如今他来路不明无处可去,应付起来真有些麻烦。改日应去镇上打听消息。
正叹着气收拾归整好被摆弄了的屋舍,又听见有人扣门。
池生翦勉强耐着性子继续手上的归整。昨夜就没如何休息,今日又被那骄纵小姐堵住家门从头到脚地侮辱了半日,他现在只想煮碗莲子粥去去火气,填饱肚子后再睡上踏实的一觉。不论什么事且都等到明日再说,明日他自会扬起标准的营业式笑容张开大门欢迎乡亲们的来访。
池生翦蹙紧眉头不作回应。
那扣门声停住了。
他舒了口气。
几秒过后,传来比先前更剧烈、紧锣密鼓的响动。
“……”
池生翦念了句不骄不躁、莫与人斗的清心诀,转身。
“究竟是什么急事!”
话还未落,敲门之人顺着被拉开的门,一时没收住动作竟扑到了他身上。
他的下巴刚好擦过姑娘家头顶的发髻。
不禁嗅到了莫名的香,池生翦抚额不耐,赶紧推开了这人。
见这姑娘仍然回着头往外望着,池生翦疑惑地顺着视线看去。
梨青色的两条发带从泼墨长发里穿出,在空中随大风曲折回旋,差点擦过池生翦的面庞。
他也不知在想了什么,许是觉得这麻烦的系带侵扰了自己,又许是觉得这缕青似盎然的天地中流漏指尖的细叶,若有似无地从他这座大山走向了远远的苍穹,他竟然有刹那之间的恍惚。攥住了它。
池真缟被人攥住了发带,脑袋被这短暂的针扎似的刺痛一震,她这才从野人身上挪开目光,抬起头看向了这个莫名其妙抓着人发带的下鸟翁。
池生翦对上她的目光,虚伪地咳了声,松开了手。他也猛地震惊到自己的莫名其妙。
收起先前的不耐,放缓了语调问道:“你被他追着,他是何人?”
池真缟答:“我在白鹭山见到这野人,他追着我下山来,这附近无有熟人居住,只好叨扰先生帮忙。”
池生翦看眼前之人神情纯澈又紧张,说话也是轻软的腔调,见她背篓装满了马草,估摸是镇上来砍马草的某户良家女子。只是这人周身的气息竟能让人轻而易举地对她不作防备,他刚才也没提起对人惯常抱有的揣摩阴险之心,甚至顿有平和祥静之感,猜测她命格有殊异非凡之处。
那野人步伐越来越羸弱,仍旧拖着脚向这儿赶来,口中咿呀不知在言说何物,只见五官张狂暴怒,池生翦收回目光轻声道:“你是哪家的,我送你回去罢。”
池真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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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我是镇南池木匠家的女儿,既麻烦先生一遭,望莫要推辞我家款待。”
池生翦便走到屋内,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拿了一屉鸡蛋,又拿了一壶酒,忙拉住他,“先生不必如此客气。”
池生翦笑着看她,“这鸡蛋都是乡亲们拿来的,今日我去你家,就算添个菜吧。”
池真缟点头,“但这酒,其实我平生最恶闻酒气……诶也罢,先生要带上喝便喝吧。”池真缟将这话说出口就后悔起了,咬了舌头,这话怎这么奇怪。
池生翦也觉得有些不顺耳的奇怪,他本也并不喜饮酒,就顺着她放下了。
就要往池家去。
野人尹期海也终于行到了下鸟翁家门口,张开手拦住他们。
他紧紧注视着池真缟背篓里鲜艳的蘑菇,抬手——
池生翦上前一步将这姑娘笼在身后,瞧着这急喘着气的野人还在这不管不顾地要靠近过来,简直诡异万分,“你做什么,手脚健全你不事生产,藏在深山老林里欺凌女子,你看清楚这是哪儿。”
尹期海被吼得一愣,顿时挺直了累得驼下的背,盯着这煞有其事的青年看了好一会儿。
不是,他怎么就欺凌……
不对!
这人,这人不正是那个被相道仙居逐出师门已经是个废人的池生翦么?!他竟也此地。
不对,这池生翦被废只怕是相道仙居演给众宗门的一场戏,就是为了降低众人的防线。他当时也感觉这相道仙居废掉这等中流砥柱不太合常理,这等人才宗门都是要护着的。池生翦虽被嘲弄结婴时凝成的本命剑乃效仿相道仙居的大师兄周杪所为,而且据说平日举止功法都为人不齿地仿照周杪施展,少年气傲时更大放厥词要这相道仙居的大师兄之尊位易主,但是确实在年轻一辈中战力高强,还是个难得的顶级卦师,除去他于宗门实力简直是重创。
到这时,在此地,再瞧见了这被逐出师门后行踪难觅的池生翦,尹期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废道基是真,被弃是假,都是来抢夺法宝之人。
“你们相道仙居还真不要脸啊,满门做作之徒,你睁大狗眼看清你爷爷我是谁!”
池生翦作势掏了把耳朵,在那隐隐唯我独尊的修行岁月里敢在他面前自称爷爷的,也就是奔鹊门那看门狗子了,他这泥里打滚的容颜还真不能让人识别出那像极了狗的五官,沦落到这个地步,叫他啧啧称奇,“狗子该洗脸了,我猜,这一炁星文阵便是你布的,几年不见,你拉成这样了啊。”
尹期海自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苍黄的肌肤上嵌着的一双眼睛被硬邦邦撇到脸上的发块挡住了其中一只,他用力拨开头发,骂道:“我如今只是练气期,能用出星文阵也不差,你这种残废之人,练气期已终生遥不可及。”
池生翦懒得再搭理他,不耐烦地问,“奔鹊门二师兄追着凡间姑娘欺负,你倒是有脸。”
“我只是提醒她!蘑菇有毒!”
“?”
池生翦回头看她。
池真缟奇怪地听着二人似故人重逢的叙话,到这句蘑菇有毒,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和他奔跑于山间始于一场误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背篓里的蘑菇,“我并不吃它们,只是见着漂亮……才,对不住您,您跟着我下山,原只是怕我食用这毒蘑菇,真乃世间赤忱之士,我先前以为遇上了怪……怪异,才胆怯着要逃”,池真缟见他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珠子,又含着歉意邀请他去家中修整一番、用个便饭。
尹期海想着山中的阵法本要推拒,腹内竟突然又开始痉挛,忙应下“好的、好的。”
池生翦接过真缟的背篓背上,拂袖迈步就走。
误会过了的两人相视微顿,也快步跟上了他。
5. 第 5 章
从山脚到镇上池家的这段道路上,捉着水草丛里飞出来的蜻蜓的男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池真缟、池生翦、尹期海经过,头戴着嵌了一圈山桃花的柳叶枝环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偷偷跟在三人身后走着。
池真缟转身蹲下来,对上这几个孩子们扑闪着的圆溜溜的眼睛。双方互相瞧着,似都在等对方开口说话。
女孩子们被她望了一会儿,生出一点稚嫩的羞意,她们觉得大姐姐比画本里的仙娥还好看。
一人忽然扯住池真缟衣袖,将戴着的柳叶环取下再妥帖小心地安在真缟的发髻上,心满意足地咧开嘴跑开了。另外几个女孩子亮了眼睛,便有样学样,分别拽住了池生翦和尹期海。
池真缟看向笑容绷在脸上的池生翦,委婉劝道:“小小友们感到先生面善可亲,便赠出手中花环,先生又何必细究深意。”
池生翦从前威风凛凛却有个乖戾张扬、亦正亦邪的名声,作为赫赫有名的大卦师在宗门却地位尴尬,背地里对他的侮辱与嘲讽他管不着,当面对他的嬉弄取乐都被以牙还牙了,无论如何实在不是个令人亲切的形象,更不会亲切地随稚童玩耍。
他现在是一名以追踪家禽出名的小术士,在池镇混着人生剩下来的日子,对这几个黄毛丫头真有几分束手束脚的无奈。
他当然不愿意戴上这女子的玩意儿,何况都两百岁的人了怎还可被幼稚小孩取笑,成为小孩的消遣?池生翦也明白她们只是孩童天性为了顽乐,现下举动只是出于一时欢喜之情罢了。
他正要巧言推拒,身旁的池姑娘话落了。
她这话只为周全并无差错,可听着总有奇怪意味。若不接住戴上,倒真像他在和孩子细究。
同时,尹期海尴尬地朝着池生翦挤眉弄眼,大男人戴这个娇俏的东西不像回事,他想着附和池生翦一同躲避这事。
却见这池生翦好似不以为意,干脆地接过来顶着了,还对池真缟笑道:“如你所言。”
鸟的如你所言!
果然这人就没什么羞耻心!
他那张糊着泥水黢黄的脸爬上了几杠黑线,这事说大不大,他也不想独树一帜,就认命地伸出手接。
扑着蜻蜓跑的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跑过来道:“妹妹,这人太脏了!你编了半天的花环也会脏兮兮的!”
小女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跟着哥哥走了,她还回过头对尹期海扮了个羞羞脸,道:“大哥哥不爱干净,不是乖孩子!”
尹期海呆愣在原地,保持着蹲下的姿势,沉默地埋着头将目光凝滞在地里。堂堂奔鹊门二师兄,风度简旷,器识朗拔,被乡间稚童嫌……
池真缟见状劝道:“童言无忌,一生多有难堪之时,你而今还可改过自新。”
池生翦闻言看着她被睫羽微掩住的如方外之人手中掌着的一钵雪水的眼睛,若不是她坦荡无邪神色无变,他应该怀疑她这话绝非安慰暗藏机锋,但这看来确是她安慰之言。
茁壮矫健的树干从池宅内蓬勃地探出,疏展在青面灰墙上,被夜里绵绵不绝的滂沱雨势打弄出的碧叶一片片地昂首生姿,如同上好的翡翠铺满了枝头。这四株梨树在这一代人有记忆前就长在这里,池父三言两语地说起过它们的来历,有一回说是池家祖先在这定居后种下的,有一回说是本就生在这土壤里,夯建宅子时见其长势喜人就保留了它们,这不从一而终的话让池真缟放下了对梨树起因的纠结,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在这里,就像不能从父亲口中清楚他的父母去了哪里一样。两扇榆木大门刷以朱红漆料,当时在漆中加了绿檀、艾叶、车前草等中药材碾成的细粉,至今能沁出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来,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池母所言防住了旧俗相传的邪祟入内。两只油纸灯笼在朱门上檐墙角边坠结实了,左侧那只是幼年池云东画的双兔傍地图案,右侧那只是池真缟画的纸鸢。
“为何在灯笼上画风筝。”池真缟和池生翦坐在院子内的水井边择菜。池母叫池云东带着尹期海到他屋内去沐浴修整了。
池真缟回池生翦,未曾思虑便脱口而出,“风筝在天穹之下,人凭一线拉扯它,而断线,如断郁疾。”
池生翦看着忽然找了由头立即走开的女子,神情莫测。
池母提着饭盒从他身旁经过。她怕家中这几个年轻人顾虑到她这个长辈在会交谈不开,索性就到池父那儿一起用饭。除藕日那丫头外,这还是孤僻的女儿第一回结交其他人。知道来龙去脉后,下鸟翁为人卜算不收钱财,人品自不用说,另一人许是流离在外形容凄惨,这两人都是心善之人。池母对下鸟翁道:“我去她父亲那儿,先生尽把这当自己家,我令真缟再炒几个菜去了,先生还想吃什么菜,与真缟说便是。”
池生翦连说:“不必,已是叨扰,不好麻烦主家。”
池母摇了摇头,想到家中萧索境况,一双儿女其实被压抑得不甚开朗,无事便只在家中枯坐,独享寂寥而已,一双儿女尚年轻,却如她一般郁郁度日,道:“怎会是叨扰,真缟今日有些开怀了,想是先生开解之功,莫要客气了。”
池生翦看着池母离去,他何时开解过人?反倒是这池真缟竟觉出他意志消沉,拿一番话来开解自己。
他今日遇见她,生出了几回古怪情绪,二人又都是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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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行来到池镇,看来并非偶然之事,说不定冥冥之中正有玄机牵引他到此。但是他被废后,体内灵力只消耗无法从天地摄取,正如这尹期海所言,他连引气入体重修炼气境界都做不到,现在的实力更不足以卜算二人命途。
上古圣人曾留下一句劝诫之言于众生,见作恶多端的邪魔不能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见名门正派的仙侠不能克己斩断妄念淬炼正道,见平庸之人心智平庸出身低等了无担当,众生在圣人眼中与刍狗或微尘相当,无有另他偏轻偏重之人,他劝诫众生破除迷障寻求自我道义,从此便可死而无憾。这劝诫之言因世人沉湎半生、起伏跌宕而降下,却也因世人难免于沉湎而被质疑遗落,于是圣人又降下一道生机,悯恻众生。
与正邪善恶无关,凡触摸到这一线生机勘破大道者,即向死而生,便是“悟道”。修真界那些孽果缠身的大能斩断不了前尘旧事结下的因果,寿数将尽登仙雷劫不下,便将“悟道”作为飞升的另一条路径,这又是后话了。
莫非这世上也有他的一线生机?与这池真缟有关。
池生翦这般想了想,自嘲一笑,不以为然。
他这两百年修真,最是和所谓大道无关,你争我抢,你死我活,分出善恶之名,今日除谁,谁便是恶,谁声势浩荡众人簇拥,谁便可言善。正邪之分也不外乎如是,人人喊打的魔头当真也许一件恶事未做。
他将择好的菜端到厨房和池真缟商量着口味,两人都又饿又困的,高效分工,一会儿就炒好一桌子荤素齐全、垂涎欲滴的菜品。
尹期海拧着眉头目光摇曳不定地跟在池云东身后。他头发还未干透,便披散着,仅用男子用的玉簪挽起耳边垂下的几缕束在脑后。身形挺拔高大,肩膀宽阔,池云东的这身深蓝大袖衫对他来说太不合身,难免露出半截肌理分明的胸膛才束紧了腰带。这端肃儒生穿的衣袍经他如此打扮,配上这张洗去污泥后英俊非凡的脸,很有风流潇洒的意味。
尹期海心神不宁,整张脸紧锁着复杂的神色,将要坐下时,险些擦过凳子坐倒地上。池云东赶忙扶住了他。
池真缟和池生翦也察觉出二人间不寻常的气氛,相视一眼,诡异地看明白了各自眼里的内容。他们见这二人稳稳落座,立即拿了筷子夹菜干饭。
池真缟缓慢享用。
池生翦几口下去吃完半碗。
尹期海被这二人风卷残云的动静干扰了思绪,他急忙端起碗夹菜。
池云东瞥他一眼,默默吃饭。不一会儿,就又回了屋里呆着。
尹期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恨恨地瞪了一眼,起身再盛了碗饭。
6. 第 6 章
池云东回到房内,面色发白地看着那副悬挂着的美人图,他紧张地唤道:“雨淑。”
画中女子下着珊瑚红长裙,上罩半臂袖衣,花青披帛顺着肩膀和手臂垂落及地,手中持着一支淋雪的白梅,体态丰盈,她看向远方,眼中是狡黠的笑意。
“雨淑,你还好么?那人说这画上是他师姐,这画是他半月前在山中丢失的,雨淑,你认得他么?”池云东想到尹期海欲将画取下,被画弹开时不敢置信又犹疑的模样,他怕他发现了这只寄在画中的水妖。
一个清冽似雨后的林木、柔媚似婉转回旋的水袖的声音在这间陈列简约的屋内响起,“我没事,我不认得他,他刚才靠近时似乎施了什么术法,我感觉得到他身上的灵力游动,但我都挡回去了。”
池云东听她还是和先前那样活力满满,放下了心,便顺着她的话微笑,“雨淑真厉害。”
这幅画是他某一日从学堂出来后,经过两侧栽满了柑橘树的山间小道,忽然觉得书袋沉了,疑是刺猬或别的小兽跳了进去,他正要打开书袋看看,这画轴就堂而皇之地从里面飞了出来,摊开在了空中,扭着画身子,道:“是我是我,我叫雨淑,你叫什么呀?”
池云东在杂书中看过精怪故事,还从未见过这世上的任何精怪,若庞然大物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这个羸弱的书生应该会十分震撼,然后慌不择路地逃走吧,人对未知的力量总是饱含着恐惧,这恐惧盖在了其他或喜或悲的情绪前第一个冒出来,支配着躯体率先做出反应。池云东本是害怕的,眨着眼睛看着画东扯西扯着身子,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来,他却哈哈笑了。
画飞到他身旁,围着他转了一圈,“你这人笑起来真好看,你是做什么的呀,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叫雨淑。”
池云东听着这道婉转柔和的声音,不待他回答,她满画朝气地先介绍起自己来:“这画中的美女,就是我化形后要变成的模样,我是山林之水,过去都在沉睡,刚才醒了过来,就附在了画上,以后这画就是我啦。”
池云东和她说了一些自己事,这雨淑却很有兴趣,非要跟着他到家里去。
这些天给雨淑念书听,本想教她习字写字,雨淑发懒,被这读书的开头难住了,就不肯再学下去,拿她的话来说,反正有云东在,云东识字就好了,她才不学。池云东拿她没有办法,这水妖虽不知活了多少年,但生出灵智才不久,心性如七岁的稚童一般直白天真。听说郡里来了几位紫气缭绕的老术士,颇有来历,池云东担忧雨淑这只不会法术的弱小妖怪会被抓走,这些大师们素来降妖除魔以积攒成仙功德,若发现了人间果真有妖怪,定要把雨淑抓去的。
雨淑却依旧宽心,央着云东再念念那些话本里夸美女的酸诗来夸夸她,她极爱听这种。
关于那些老道士,只要他与她夜夜同寝白日也不要分离,或者再进一步双修,这样妖气就被他的气息掩盖住了,这些道士就察觉不到妖气来追踪她了。
池云东为她的这套又要黏着他陪她的说辞嘴角抽搐,看她说得斩钉截钉,应该是真的,只是这双修就不必了。不过几十年他就会老死,而妖大概寿数漫长,活个几百年都没问题,双修是慎重之事,两人在天地中联结,余生羁绊,他这凡人何苦耽误雨淑,雨淑也还未懂情缘之事。
雨淑不明白他的推脱,但听懂了活几百年这几个字,她不满道:“本妖与天地同寿。”池云东便顺着她的话道了一句“雨淑真厉害”。
时光回到现在,池云东担心这尹期海会再回来探一探画,和她分析了利弊,劝她这几日都不要再化形出来。雨淑不高兴地答应了,谁让她拿了人家的画做身体呢。当时灵智开蒙,她在山中飘来飘去地游荡,见这一花一树一只鸟都有形状,而自己却没有,她就决定给自己找一个身体,漫山遍野都没有挑到如意的,突然瞧见那个总是盘坐在泥地里的怪人摊开一幅画如痴如醉,雨淑就飞过去瞧,也是心满意足,她于是趁他睡着,将那画顺走……
饭后,池生翦、尹期海两人自觉地和池真缟一起收拾洗净了碗筷。
池真缟搬出三把圈椅置在屋檐下,正对着那一排四株的棠梨树。尹期海坐下了,由着院内的暖风将还带着许多水气的长发掠干,他闭上眼睛假寐,在谋划着如何将那妖引出来。它莫不是这妖族安插在池镇的探子,也是为取法宝而来?这极有可能,照理说这凡间灵法衰微,不可能还有开了灵智的妖精存在。
想到这里,他就要和身侧瘫在椅子上着晒太阳消食的池生翦搭话,人呢?
他疑惑地转了转脑袋,见这池真缟也不见了,又转了一圈视线,瞧见这二人正在离这里有些距离的马厩边上窃窃私语。
这尹期海抬起脚步打算往那儿过去,却又缩回椅子上,露出一个舒畅的表情,脸上挂起了几道狰狞的褶子。看来这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啊。
他作为幕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池真缟和莫争青拉了红线,不仅成全了他和大师姐,还拆散了池生翦和他相好,真乃算无遗策,英明睿智。他被池云东房里的画点燃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大半。虽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妖占用了他的画,且容他日后探查一番了事。
马厩边上,池真缟和池生翦绝非是他以为的那样。
池真缟将藕日托付的镯子还给他,“藕日去求仙了,望她果如先生所言,拜得仙师。”
池生翦又感出她话里奇怪,不以为意,勾唇笑说:“并非我强言,她本就有此机缘,姑娘可听过修真?”
池真缟看进他绽放出精明光芒的眼睛,这怪爱假笑的,回道:“藕日与我提过修真,我还是听不大懂,先生与尹公子是从那修真界过来么?”
池生翦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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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着她,将镯子套入她手腕,“凡界以外还有修真界,这两界后还有没有其它世界,我就不知晓了。我与那狗子来自修真界大家宗门,我被逐出师门,不可再修炼,已是普通人,索性就来凡间过日子,那狗子来此地另有缘由,你离他远些,他这人脑子有痴病。”
池真缟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将这镯子套上,“先生?”
池生翦目光落到她头顶歪着松散的发髻上,清清浅浅的气味传入鼻子,在这棠梨树下,原来是梨花香气,“这是阴阳镯,戴上它,可看到事物显相,有的人看到死去亲人留在人世的一脉执念所凝成的虚影,有的人看到披着人皮的邪魔本来面目,不过,阴阳镯使你看见的,定是你发自内心,想看到的相。”
池真缟看见面前这个白发白眉的男人,毫无一丝生气,就像个死人,可他就活生生在眼前,用不兴风雨、不动如山的目光锁住自己,冰冷如斯,无情无欲,就像天底下万事万物、从前以后于他而言,不将触动他半点,什么也不是,他不是个人,像什么呢?池真缟莫名想到了一把托举在无数寒气上的白剑。
池生翦见她甚是惊恐,还不禁后退了一步,怀疑道:“你瞧见了什么,吓成这样?”
池真缟僵硬地说,“先生,你被鬼上身了么,一个白……白头发,甚是,甚是”,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看到的模样,情急之下咽了喉咙,竟说出,“风华绝世。”
池生翦脸黑了,闻言又牵起她手腕,将镯子干脆地取下。简直晦气。
他气息和那人相近,不过是因为他的本命是与那人承自同一脉的寒剑。自古以来以寒剑入道的寥寥无几,是以他一个卦师结婴时炼出了寒剑,这一消息不久就传遍了修真界,众人都说他这个做二师兄的为模仿大师兄简直丧心病狂,连自己的道都要抛弃,去依葫芦画瓢别人的。这一事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池真缟在他身上瞧见那人的影子,只不过是因为两人都是寒剑出身气息相近,修寒剑到了极致,不都会变成周杪那个人不人鬼不鬼、寒气侵袭以致无人能近身的鬼样子么。
“那不是鬼,是”,池生翦重重地叹了口气,“是修真界最灿烂的白月光,冱怜仙尊周杪。”
池真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已经死了么。”
抚了抚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或落叶,池生翦神情莫测,勾唇道:“你希望他死了么。”
“若要做白月光,还是死了更绝。”
“姑娘,若有一日,你见到他,你该劝劝他。”姑娘,你也很绝。
池真缟看他恢复了脸色,可有可无地应下了。她怎会有劝这位仙尊去死的那一天。
或许这年这一时辰,在棠梨树下,雨后的暖风吹拂到彼此的面庞,他们都是苦中作乐的俗人,却潜意识里更愿意让对方先开怀,或许只是因为,恐怕世上天道从不垂怜。
7. 第 7 章
池母轻垂了头,和那名穿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那是燕覈,她曾经的未婚夫婿。燕覈是西河郡最有才名的书生,二十出头便是举人,虽家中贫困,配她这位商贾出身的小姐也算合适,二人郎才女貌,是两家长辈都极为满意的一桩佳缘。已经与池木匠有了二十年夫妻情分,这时瞧见了这名微服出巡的郡守大人,却仍旧心中不平。
街上人声噪腾,垂下万千翠绿丝绦的老柳在祥和的拂面风中发了懒,倦怠地捧起一只只夏蝉,任由它们为喧嚣的集市添上一份缺失节奏、此起彼伏的聒噪。池母便在这聒噪的蝉鸣里,尝试驱逐升腾起的恼意与只在梦境中出现的薄凉之景。他真的,不再认出她。
池父愧悔地看着池母拿了饭盒向自己走来。
嘶哑的嗓音,如老鼠打碎油瓶闹出来的声响,牵动了妇人的心却又如此干乏和平寂,“何必亲自来送。”
池母将饭菜布下,与他一同吃完,要回去时,这个昨夜打过自己的人却拽住了她衣袖。她这时站起身了,平静的目光落入坐着的苍老、颓唐的池木匠眼中,“今日你早些归家吧,还有何事。”
池父依依不舍,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她风姿如旧的模样,他说得含糊不清,“没变……没变……”
池母摇了摇头,终是泄气,和声道:“我与你,都已经老了许多。我不后悔嫁你,若无你,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
池父听见这番话,心肠似裂开了,他痛苦不已。她与他,这一生,只是个“谢”字,而他酒后辱她,她却因这个“谢”不愿恨他。池父的手因长年过度做工,在情绪激烈时就跟着主人的心绪颤颤巍巍地一个劲儿地抖,他看了看自己这两双手,又再紧巴巴地将眼睛锁在池母离去的背影上,他仿佛在描绘,如同雕刻着轩窗的竹影图案。
二人丝毫未察觉到,侧面的茶楼上甩着宣扇的美髯公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处的动静。
他上任西河郡不久,合该抽出个时机来探查辖内民情风俗。虽然是自郡里长大,但从前从没到过池镇这个地方。那一位老朽木就是当年和她一块儿离开的匠人吧,用稍显粗俗却最恰如其分的一句话来评这桩事,燕覈想着,应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里。
当年他也是被奸人所迫,才不得不弃了杳家。进士及第后他便要传信回西河郡,将母亲与杳小姐接到皇城,等官职封下来,便与她完婚,他那时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恩师已经透露出皇帝将他们这一等次都留作京官的讯息。若是这信当真寄了出去,或许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不。他从池母的身上挪开目光,向身边的门人下了命令。
杳家当时看不清局势,不肯与新上任的上一级州官站在明镜高台上同享富贵,依旧视老州官为友,还请文人写下几篇传颂老州官的辞赋,在当时激烈的朝廷党争里便被拎出来作了杀鸡儆猴的幌子。一位天潢贵胄的王爷在他一无所觉之时早将燕覈视作了手下的棋子,他若不与杳家断绝关系,他的家族和囊萤映雪得来的进士之名都将被他一朝覆灭。顺从,便借他的东风青云直上;忤逆,就从此葬送功名。他一个家境贫弱的普通书生,怎抵得过起于白骨之上的权势。
后来燕覈听说杳家小姐与一匠人早已私定终生,因此却也逃过一劫,他就不再那么愧疚了。
既然杳小姐如此作践自己,早就背叛了他与一下等贱民私通,他又何必再为她落寞不已、独守清风明月。收到这消息不久,他便与赏识自己的大将军府结了姻亲,从此离权力高位愈来愈近,愈来愈沉迷。
他与出自大将军府的夫人也琴瑟和鸣了十余年,甚惋惜她离世,她只留了一个女儿,他便对这个女儿千娇百宠。这宠爱也更稳固了他在皇城权贵中的地位,皇帝想看到或是其他显贵人物想看到,看他这副珍重大将军仅留的血脉的模样,他明白了其中道理,索性就不分是非地纵着燕薇菲。
可燕薇菲竟敢怀上不知哪来的野种,当真是被他纵得过分了,他当初怒急本想拿了这个孩子,国师却特传密令,要他好生待着,让这个腹中子平安地生下来。燕覈浸淫官场数年,仰人鼻息,攀附皇权,他自是想了许多,他突然被贬谪到西河郡,许是就与这个孩子有关。
不过,他今日确实动了心思,他似乎还并未放下杳家小姐,这些年错失青梅之情的执念,在见到她一如往昔静好的容颜时,再回转地被拿起。他原来,还有这一段少年慕艾,在他还未变成自己少年时最厌恶的弄权之人前,有着一段不为金玉锦绣的挚情。既然燕薇菲未婚先孕,生父都不知是谁,她做下这等丑事,又如何有脸干预自己续弦再娶?
燕覈甩着宣扇,抿了一口上等云雾茶,待他查探了她如今与那老朽木境况,再行动不迟。
又是一日夜里,叽叽喳喳的鸟雀一齐随着各类闭合的花苞静谧了。白日里大隐隐于市的黄豆香浓郁地闯进了还在街上游荡的行人鼻子里。
尹期海从池宅出来后,与这池生翦搭话那妖气的事,他却不肯搭理他,尹期海就捡了个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他今夜必不能再回白鹭山,且找个地方歇着,等夜深人静时,再悄悄潜行回池宅,摸索那妖的情况。
今日他不结阵了,却月明星稀的,无雨。
尹期海气卒地在桥洞里蜷缩着,昏昏沉沉地,一会了就困倦极了,扯了个哈欠。
“年轻人怎睡在这儿,夜里冷着哎。”一个老人精气神十足地唤醒了他。
尹期海揉着眼睛看这人。
一刻钟之后,尹期海躺在了卖豆腐的詹爷爷家里。他有些迷茫地盯着上方的帐帘,没想出什么来,刚刚喝下的热豆花就催他进入了梦乡……
詹爷爷花甲之年,从祖业起就经营着豆腐生意,每日鸡鸣时便穿着坎肩露出健硕的臂膀在院中咿呀地磨豆子。
而詹婆婆从小就瘸了腿,平常就拄着拐杖负责到镇上人家里,去记下豆腐订单以及收账钱。这两人没有子嗣,在不惑之年倒是收养过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二十岁,就拿了家里一切钱财和隔壁镇上的一位姑娘上京城去了。
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收到过那孩子的传信,也不知是死是活。两老夫妻竟然不怨被卷了数十年卖豆腐得来的辛苦钱,还思量存得够不够多,那孩子能不能在繁华的京城里安定下来。他们恐怕只盼着能等到一封报平安的信,却杳无音讯。
尹期海醒来后就告辞离开,走出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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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几步路后,那卖糖葫芦的大叔见两老人着急挽留他,便叹了口气,拉住他与他说了这些事。尹期海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情感,就是嘴里发苦,这凡间之人都这么苦么。他挠了挠脑袋,又回到詹爷爷家里,接过磨坊手柄。就依着二老再住上几日,也不打紧吧。
就是老柳树上的蝉鸣不断,似顺着汗水划入衣襟,又穿过胸膛滑进了他的肺腑,吵得慌。若他还是那位奔鹊门二师兄,略施法术,整条街,整座池镇,不管鸟叫还是虫鸣,都得给他这位大爷闭嘴。
在家中闲来无事地呆了两日,池真缟又趁着漫天朝霞疏散之时,背着背篓进山里去。若今日运气极佳,令她碰见了灵芝,即便母亲不许她上街售卖,那也能悄悄与大夫说好留在医馆里,补急救之需。听说灵芝在关键时有起死回生的效用,令死者再生,她若有幸亲眼瞧见起死回生的场面,对“命”当减轻一些迷惘,这当死的命原来也是能救回来的。既如此,是什么定下了又禁锢了人的命格、布下人与人的宿命,既然能被改变,时移意转,又怎能称之为“命”。
她不觉又陷入了从前的疑思里,沉浸在天地之间仿若只她一人的境界当中,就听见那莫名就熟悉了的声音响在面前。
“姑娘带上我如何,我住在山脚,还从未进山里,今日颇想挖笋来配粥。”
池真缟对上他的笑容,一本正经道:“笋的时节已过了。”
池生翦从容道:“原来如此,那姑娘进山是为?”
池真缟如实与他说了,池生翦更要与她同行,说是可占卜灵芝的方位。
两人到了山中,池真缟依旧用手指粗的紫竹杆拨开拦路的荆棘,左、右、上、下,挥动得甚是熟练。
池生翦见那竹竿摆动的残影,眯起了眼睛。
若她手中是一把剑,如斯速度,已经快过了修真界一干被称为剑道天才的人物。倒是好笑,于剑道上天资如此绝顶之人,生在乡野之间,并不知道用剑。
他正兴味地着看她舞竹竿,暗暗比较自己当年转习剑道以后,与她这随意挥就的一抹残影,其中挟持多少剑意,就听她用那轻软却并不掺杂情绪的声音道:“我听闻先生的专业在于寻找家禽,原来,也是能卜算灵芝所在的。”
池生翦连假笑都做不出了。
他已经打听过,那位据说能在公侯之子上作威作福,连皇帝视她都比公主还亲的燕小姐,当真骄纵放肆惯了,无人管束于她,她整人时也可称一诺千金,从未放过一个。为躲了她所谓的三日之约,他这才硬要去这据说深不可测的白鹭山里。
他竟有几分痛恨当初为什么就在这池镇开了第一卦“寻鸡”,这以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专擅此道。
尤其是这声名狼藉的燕小姐,听说连皇帝都不管她,他这个在人间混饭吃的小术士,还真不能不对官宦低头。但要他低头到与她算什么鸡公子,前相道仙居卦师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池真缟持着紫竹杆指向不知何时开阔了的地势,一望过去,幽草青绵不绝,一株古树葳蕤参天,溪水如镜,白云似雪,齐聚在这隐匿于山林里的清谷。
池生翦恍然片刻,慎重地打量着身旁这人,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奇怪。
8. 第 8 章
以凡人肉眼,自是看不清这山谷中升腾的紫金霞雾,此地诸类生灵都散发出不同于白鹭山中其他植被虫兽的清冽气息,尤其是这溪水让人只凝注了片刻,便有一股心旷神怡之感。这应是凡界的福祐之地。
福祐之地在修真界中,便是秘境。修真界有上古道统遗留下来的传承秘境以及适时诞生于天地中的先天秘境,吸引修士前来试炼或者寻获修行资源,然而经过万年的争伐和攻剽,如今这两类秘境已全为邪魔、妖怪、人修三大势力控制,三方彼此交换资源以拿到非管辖内的其它秘境的通行令牌,在这般焦灼的局势下,已经很久不再有新的传承秘境显现,青年一代对新奇的先天秘境更加闻所未闻。
早有大能传达天道旨意,言说秘境本身有灵不能强拘,若人为强拘则违逆道意、使其灵法萧条,其他秘境见状于是隐匿不显。可即便如此,世家宗门还是魔域妖城皆恍若未闻。
修真界秘境折戟沉沙,多有枯败之象,可是又如何。
今日由一个乡野丫头引着,在这灵法稀薄的凡界,见到这处紫气浑厚的福地,池生翦对修真界的现况不免嘲弄,他随着池真缟的步伐,听她说着这山谷里的各处绮丽。
“这株香椿垂下不计其数的条花,挥洒在青绿绵长的小草之上,春夏秋冬过去,也经风雨雷鸣,我从未见其凋落半点。先生果真是能人术士,见人所不能见。”
池真缟将沾了泥泞的紫竹杆置在溪水中泡着,任它漂浮在水面上,不去管它。
溪流该是由上方山岭滋出水源,循着起伏的沟壑流入洼地为终,是谓“活水”,活水日夜奔腾,冲击试图绊住它的石块或老树根系,小小竹竿岂可从它的激流中免俗。
池生翦见紫竹杆泥泞褪去,也跟着蹲下身,欲在被溪水冲走前捡起它,却见独它所在水面纹丝不动。
池真缟轻眨了下眼睛,假装看不见他阻涩的手,她掬水看向他,“先生可要净手?”
池生翦回过神,好笑地瞥了一眼她无知无觉荡到水上的发带,点头便将衣袖攒到臂膀,揉搓着一朵地莲花,待她掬水浇下。
他道:“先前姑娘人所不能见之语,我以为是姑娘在恭维我,原来别有玄妙。”
池真缟掬水冲净了他的手,自己的袖子却被水沾湿了,回家后母亲定会问起,她便答是下鸟翁手中沾了山里的污泥,她为他掬水净手才弄成的这样,她跃跃欲试地看着水面。
池真缟对身旁的池生翦解释,“几年前被一头老水牛牵引,随它到谷中,此后我与旁人提起,都说并无这种地方,地志上也不曾有记载,后来我又找着藕日一同来,藕日能进到此地,可离去后记忆全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地方……”随即,她跃入水中,再冷静地嘱托道,“先生也可去别处耍耍,谷中如此广袤,溪流婉转回旋,处处皆有的,先生若也要耍水,我定不与人说。”
溪水温和清冽,有如顶好的暖玉拂身,池生翦见她非凡张扬,如小童般借水嬉乐,竟如此快活。
今生至此,他已能摒弃情欲,何况修习寒剑不可有巫山云雨之念。虽然如今是个废人不必守着这些清规戒律,但终究是习惯了那般,即便她在他面前展露些女儿家的妍丽容光、羞媚神容,他也不会真进心底。
既为俗人既入凡尘,便不得不遭受世间诸人的扫视与评判,不得不将其融入喉管咽下,为的是清白名誉,恪己以断绝那些胡乱的流言。
她在这无人的地方纵情一回,又何尝不是避他人眼光,难得恣意。
池生翦由着她的话,便往临近谷口的一块大磐石上打坐守着。
在此处福祐之地打坐休养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在青天印下被消弭的经脉竟复苏反复,丹田中的灵气也停止了流散。
池真缟梳理形容走出来,便见到他眉目舒展。
而她眉间凝滞的冷清似要化开。
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往谷外走去。
一路上,并无二话,估摸着灵芝的方位,越走越深。
挣开脚下刺丛和面前爬藤的紫竹竿被挥出了残影,期间几条匍匐在落叶里的长虫被波及到,飞到遒劲的栗色老树干上挂着。
池生翦尽收眼底,眯了眼睛,有意要接过她手上的利器拿来耍耍,就听她微惊道:“上回来还不见长了,怎么忽然……”
前方泥地上不知何时隆起了一指高的土丘,上缀两片碗口大的血灵芝,而灵芝边上是大大小小的水坑,连日的雨水将林间的土壤泽被得相当湿润。
池生翦先一步走近,将灵芝刨出时,土丘以下蕴藏着的浓郁灵气为他察觉,以他的眼界都计量不出,何况此间还有强盛的法力威压。
“正是在此,与那尹道长碰见,先生,恐怕其中有些许怪异。”
池生翦瞧见几步外的骨头……
“奇也不奇,一方天地皆有数,几时几命罢了。”
池真缟接过血灵芝,听他这言语,垂眸怔愣了一会。
池生翦道:“血灵芝在修真界只是低等药草,就如你与我作灌洗之用的地莲花,不值得稀罕。”
池真缟点头又摇头。
她或许应反驳几句,又不知到底要反对哪一句。
两人又是不声不响地下了山。
这一行许是太过乏累了。
粗糙又古老的门扉上爬着一只从行伍中迷失的小蚁,半日光影变换,它在燕薇菲眼中从西边的竹窗爬到了这不知材质的木板门上。
这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破旧院子始终响彻着烦人的虫鸣,贴身丫鬟诺诺回说那鸣叫着的乃是夏蝉,在府上每日也是有的,只是在她晨醒前、晚睡后便赶紧撵走了,又说京城一入了夏也遍地都是这类蝉。
燕薇菲感觉其中荒谬,穷乡僻壤之地的蝉怎还敢上京去?岂不是冲撞了天潢贵胄?连区区小虫也折腾来折腾去,若去了他们这些富贵人家里,那就是被一把火烧灭的下场,就留在这穷苦大荒扰乱这等贱民的耳朵便好。总之,出生在了这等不见青云的小地方,也只会迎来乱糟糟的一生,哪还怕这夏蝉扰乱呢。
她轻抚着腹部隆起,低眉道:“委屈孩儿听这夏蝉声响了,待你诞下,为娘便去请皇帝陛下旨意,由你承袭大将军爵,这都是皇家欠娘母家的,你会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无人敢欺的将门之子。”
见她扬起笑容,焕发出为人母的慈祥神情,贴身丫鬟本该松口气,却不知为何如在岁久寒天般打了个颤栗。
他们这些下人总若有所感,恐怕小姐怀的野种还是个不详的。细细去想,为这野种,不知打死多少伺候的奴仆婢女,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府上众人私底下既盼着孩子能安然无恙诞下来,又被那些熟悉的亡魂刺激到,默然诅咒其胎死腹中。
派出去的小厮和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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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官差这时一同来回报,谨慎道:“小姐,方圆二十里及镇上也都寻了,也问了人,没有下落。”
燕薇菲冷笑,望到云雾缭绕的山影,便道:“山里寻了?”
官差不敢先抹掉额角滑落的热汗,赶紧作揖道:“小姐,打听过了,这山不好进,若搜查要半旬时日,故我等先回来禀报小姐,请示是否要即刻进山。”
为这贱民,不必花这些功夫。
燕薇菲被搀扶着上了马车,只令他们纵火。
她掀起东珠帘观望着,感觉到腹中孩儿也似兴奋,想来母子同心。
父亲是勒令不能得罪这些玄能术士,但这下鸟翁无有什么本事。
何况忤逆她之人,要令他知其罪。只是烧个院舍罢了。
竹篱笆从翡绿转为焦黑,屋顶铺陈的稻杆堆里翻腾着焰火,半盏茶后,那些晾着的芒草扫帚便统统化为烟灰。
燕薇菲瞧见一葛衣女子与短袍男子从山路走来。
待他们稍微走近了些,认出那男子正是那下鸟翁。
她怒火中烧,大喊令官差把他捉来。
池真缟也已看清起火之处正是下鸟翁的屋子,她惊惶地瞪着那儿,看见配戴大刀的十几名衙役正拥簇着一名贵妇人,而她身旁的马车用富丽堂皇来言也不为过,此人定身份高贵。
“先生你你……摊上大事了?”
池生翦对这位无法无天的官家小姐烧毁屋舍之劣行不会不憎,不过念在她的权贵身份,不便在这时下手。
他将背篓放下,敛住脸部展现的煞气,却勾唇佯笑,不以为意般,道:“她爹乃是西河郡守,曾做过二品的京官,我乃小小江湖术士,如何能得罪得了他们,正是误会了。”
不论是仙道还是妖魔,皆流传那相道仙居的池生翦乃目无尊长、睚眦必报之人,而其实不过是因为他懵懂时曾喊话要胜过大师兄周杪,不过是因为他的大师兄更是首屈一指的大能冱怜仙尊,那最接近大道之人。竟有人敢言说要胜过他们心目中的冱怜仙尊?天下无人能与冱怜相比,他怎配比?
一路走来,一些因缘巧合,人人只道他恬不知耻一味效仿冱怜仙尊,实则照猫画虎,等到结婴时凝出了寒剑,池生翦更是解释不清了。
这些流言盛行在他近两百年的年岁里,终于连他也深以为确实如此,流言都不曾有误。他本就是睚眦必报,而他的寒剑终有一日要胜过大师兄。
可笑,他再无法与大师兄一较高下。
他如今只是一名出走修真界的残废。
可哪怕是残废,怎么连这类仗势欺人的阿猫阿狗也敢撒野到他头上。
他有十几种办法让这种人后悔今日所为。
池真缟哪里晓得下鸟翁心里的算计,只以为他满是无可奈何,正去化解“误会”。
她听藕日说起过些事迹,明白过来这人就是那位燕小姐了,万不可招惹、能避则避的人。
池真缟并不拆穿他的话,依着他的好意就停留原地观望,不随他过去。
还有双亲在世。
还有云东要赴科考。
绝不能招惹到燕薇菲。可是……
池真缟不合时宜地想到过些日子要嫁到莫师的书院,她素来本就,身不由己别无它选……
不循吾心。
她抬眼看向那火,缕缕明黄映在漠然的眼中。
9. 第 9 章
待燕薇菲一行人马离去后,池真缟迈过去。
下鸟翁家里的灼热气流猛地扑到了先前湿掉的葛衣袖衫上,想来若再挨着这快要被烧干净的屋子站上一会儿,衣裳间的水气也足以完全褪去了。
池生翦叹了口气,正想召雨来,回过头见她这般倚在门边不出声。
他这时若有所感。
池生翦细细察看她神容,走近到离她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微微低头于是看入一双犹如竹林下一口枯井般的眼眸。
这丫头,不仅有绝好的用剑天赋,竟还发觉出有关于大道的某类顿悟……
池真缟倒也不后撤身子,依旧不咸不淡地立在这里,只是在他长久的凝视下眼底渐渐浮现出一抹困惑,下鸟翁为何忽然打量起她来。
从头到尾想了一会儿发生的事,她恍然大悟,以素来轻软的腔调缓缓劝说道:“先生慈悲、亲和的声名在外,定居池镇后常为乡亲们卜算诸事,不知给我们行了多少方便,我们也都感望着先生才高而不嫌庙小。这回便请先生长住到我家,待修好了新屋再自行去留可否?望莫推辞。”
池生翦对她有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猜测,关乎这方世界的天道。
作为一名再老练不过的卦师,他不会不明白这番来到池镇是凡、修真两界的天命在牵引自己,天命在牵引他走向这位姑娘。天命早已定下,非人力能左右和扭转,顺之便是顺从天道的意旨,如此自然会对于境界突破有利。池生翦虽不能修行也没有要去避开宿命的想法,因为避不开。世间生灵皆受天道管束,非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可超脱。
就是尚且不能断定他与她这天命归向何处,若真是……
奈何他卜算的实力大不及从前,现而今也就只是有些玄之又玄的奇异感受,与她离得近些倒有助于卜算一二。
只要证实他对此的猜测恰如其分,她将是藉以扎穿修真界那些虚伪不堪的世家宗门的一把利剑,足以代他搅乱世间风云,还报他过去所受的耻辱,更可继承自己未完成的志向,那终于是有些扬眉吐气的……妙哉。
池生翦虚伪地笑了笑,颔首答应了。
见她衣裳已经干透,便拿出避水簪主动插入她挽住的螺髻,再回身打坐召雨。期间对她解释道:“我已告知那官家小姐她家小宠遗失在白鹭山里的方位,他们自去寻了。”
“日后无事,姑娘你莫再忧心。”
池真缟暗暗松了口气,偏过头,抬手摸向头顶这簪子,他突然显得殷勤地给她戴上,还未来得及瞧清这簪子是什么样式的,他这又是为何。
“且待我召一场雨水过来浇灭残火。”
“这支霞云蜻蜓簪被打入护体阵法,不过人间灵法稀薄,这阵法只能起到个阻绝雨雪侵袭的效用,便赠与姑娘,也是多谢姑娘这番接济之心,亦莫推辞。”
池真缟听罢便安心倚靠在门辕边上,瞧着他施法召雨。
四方风力扑面而来,扭转回旋在他掐诀的指尖。
擦过池真缟面庞的急风渐渐寒凉,她瞧见从苍穹游移过来几团缥缈的云雾,在他周身离散地环绕着。
白茫茫的云气渐渐凝实成鸦羽色,有一丝丝闪动的雷光窜动其间。
如此约半柱香后,围着他的乌云依他指法飞快地四散开来,又一齐乘着猛烈的凉风向天边堆笼。
雨水来临。
“先生,好本事。”
池生翦已经不再整日失意,身体上的疲累和精神上的困乏令他摇了摇头,“在从前,这不算什么。”
池真缟看他这会儿下来已是嘴唇发白、眼周青黑,知他恐怕废了许多功力,以至于这副气血羸弱的样子,疑他是强弩之末。
池真缟见状不再与他说场面话,背起背篓上前扶着他便尽快往家去。
燕府的丫鬟小厮们鼓起勇气几番劝说小姐顾忌着腹中的孩儿,不要亲自上山,这山路难行走几步怕就是要跌倒。何况鸡公子定不会走人踏出来的小路,小姐亲自到山中寻觅实在没有必要。而且这深山里恐怕还有凶猛的财狼虎豹出没,猛兽无心无情的,冲撞了小姐怎么办。若小姐遇险,他们这些下人万死难辞其咎,家里人也要被连坐。
燕薇菲也怕进山艰险,将惊动了胎气,她抬头看着天色也已过了午时,决定打道回府,明日请父亲搜罗全郡的衙役再来这儿搜寻也可。
贴身丫鬟松了口气,自觉保住了脑袋,使眼色令一干人尽快归整回郡人马,然后连忙拜道:“小姐英明。”
燕薇菲这时却突然叱骂,“你们竟想着延误我爱鸡性命!若非我亲自出马,谁能唤得动它?!不必择日了,立即随我上山,往那下鸟翁指引的方向去寻。”
燕薇菲下了命令后,肺腑里郁结的烦躁一下子消散了。她摸了摸腹部,感觉到孩儿的手轻柔地隔着肚皮与她相贴,霎时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她晓得这是他的情绪。
即便有十几个懂一点武艺的健壮男人上前开路,这一行其实也不该这么顺利。
他们一边护着一名孕妇一边紧张探查周遭,却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一路无虞地站在了尹期海的一炁星文阵边上。
“鸡公子——”
“鸡公子——”
“……”一行人一齐叫唤着。
燕薇菲已经喊了一路,喉咙口阻涩且还有些刺痛,她被搀扶着坐在旁边的磐石上歇息,正用被寒玉片泡过的帕巾盖在脸颊上冰一冰热得红扑扑的面部,忽然瞄见附近凸起的一块小地陈落着零散又齐全的骨头……
“!”
无法被凡人肉眼捕捉到的浓厚魔气瞬间袭卷过这片深林,生人尽成了具具骷髅白骨。
燕薇菲看不见在虚空中如奔流般磅礴滚动着的浑黑色焰火。她在认出爱鸡后大悲,又在这些上一息还鲜活着的人下一息莫名死亡后极度惊惧。
她弯着腰佝偻身躯,几乎快要趴到在泥地里,双手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人的血肉在瞬息被吞噬后仅剩着的尸骨一眼又一眼。
发生什么?
什么?!
不。
在极度惊惧不安时,母亲的话突然响起来,母亲说她是全天下顶顶威猛、护佑国家无人能敌的大将军仅存的后裔,无人能欺她,无人可让她悲泣!
千千万万死在战场上的兵马以鲜血浸染出吾一身傲骨,绝不可为任何人折损为将的气节!
母亲死时尤为嘱托,吾这一辈子且要无惧无畏,活出绝好的光彩,不能失了将军府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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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薇菲咬牙爬起来。
她无需害怕,不管背后故弄玄虚的是谁,是人是鬼,她绝不可害怕。
燕薇菲摸了摸腹部,颤抖着睫毛用柔和的目光安抚他。
随即不回头地狂奔要下山。
今天本来是个碧空如洗的大晴天,午后却又下起了雨,所幸在他叹惋又将催不动阵法放弃进山时,这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下来,此时几颗黯淡的星子正从夜幕里快活地露出来,依稀可见。
在镇上詹家磨了一日豆腐的尹期海见到多日不曾现身的闪着微弱光芒的星辰,一扫郁气加快了在山中行走的步伐,抓紧往一炁星文阵赶去。
两人便这么不期而遇地撞上了。
暮间的白鹭山似绵密地放置着黑子的棋盘,唯有一两白子在困局中奔走,在无边无际的黑里抗拒着,却不得不面临源源不断的未知的威胁。
没有了日光照进山里,树木交叉下,燕薇菲根本看不清眼前具体的事物,只慌乱地往记忆里的路线冲。
她感觉撞向自己的是个人,还是个高大的男人后,恼怒地骂了一句,然后便不管不顾地接着往山下跑。
尹期海是修士,目力不受林中的光线明暗影响,他清楚瞧见这身怀六甲还健步如飞、能跑能跳的妇人,可还来不及避开她就撞了上来,这下他反挨了骂,不得不感慨凡间人其实没有修真界中人以为的脆弱。
尹期海觉出其中不凡,这妇人与那池姑娘都行走得这般快速,二人在山路上如履平地,竟可与他这个练气期的修士相比,普通人怎会有这样结实的体魄。
不过,自己今日为的是启动一炁星文阵、汇集天地灵法以灌注于地下,旁的事且不必管它。
尹期海终于赶到阵法边上,这时也终于看见了遍地都是森寒的白骨。
奔鹊门二师兄怎会是蠢人。
他当下反应过来旋即回身去追,那妇人的气息确实是凡人,还是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但这白骨森森的场面恐怕与她脱不了干系。
那白骨上附着了已经凝结成霜的魔气,这种等级的魔气只来自于万年以上的大魔。
危险之至的万年大魔是如何不受两界因果禁制阻扰,得来凡界?
既然来到这里,那也是为了这地下的法宝而来。
可法宝的灵法天然与魔气相斥,魔要夺它又是为了什么?
尹期海为探明这里面的勾当,从山里追出来,远远瞧见这妇人累极了正挺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大喘着粗气。
她身旁停着一架孤零零的马车。
尹期海见状等了一会儿,看到她爬上了马车后也只顾呆坐着思虑,当下明白她的侍从恐怕就是死在山中的那些白骨。
于是他便从山脚下被树木遮住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走向她故作豪迈之气道:“我住在山里,碰见夫人匆忙下山,怕是遇上了什么危险,便私自跟了上来。夫人可有杂难?”
燕薇菲回想起到在山里撞到自己的人影,听他这明显不怀好意、油腔滑调的话,正要张嘴破口大骂,却在此时借着清澈的月光瞧清了他的脸,然后不禁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
她调转了话头,故作扭捏道:“那么,可否劳烦侠士送我一程?”
10. 第 10 章
夜色挟着点点露水浇在高大棠梨树繁茂的叶子上,微凉的风时而拂过来,吹净人身上的汗水。
池真缟又在喂马儿,暂时用着父亲在集市上订下的两筐压得厚实紧密的被晒过的马草,只是味道比新鲜的要差一些。
今日晚饭时,池父又一次劝女儿勿要进白鹭山,他恐怕有一日,或者就是下一回,她会碰见毒蝎子毒蜂这类害虫,若被叮咬,皮肤上将要长出火辣辣的脓包,再又疼又痒地难受半个月。可他眼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池真缟显然不听他这番话,就算不为了割马草,单是为了天生地长的山色风光,为一水一木一磐石,她也要常去那山谷里呆上半日,等待椿花飘落一瓣,落在掌心纹路上,也甚兴味。唯有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哀凉时刻,她才能忘却处于人世红尘里的彷徨不安,与这怎么也挥不开的、无缘无故的忧虑。
这些日子连绵不绝的雨水沁到了池镇百姓的心里,也令马厩的栏杆上那紧挨着马儿食槽的地方,长出了五六丛暖橘色的新奇针菇。这些针菇早在没发现时就被馋嘴的马儿啃过一遍,既然它至今依旧好生生地瞪着圆溜溜的大黑眼朝她手上撕草过去,想来就不要紧。
池真缟见它在吃山珍海味般吃得欢快不已,忍不住又踮起脚轻抚了一下它的耳朵,当真是毛茸茸暖呼呼。
他们家的马被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是连镇上人都一致叫好的或许能一日至千里的潜力马。
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等到自个儿试着独自跨上马跑几步时,它就会狠狠发作脾气,倔强地要把她甩下去,坚决不配合。而藕日在时常常骑着它到郡里来回,夸说一路上它都乖巧不已。云东也偶尔骑着它去书院,从未见它这般撒过泼,言它其实颇通灵性,是匹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分外温良的老实马。
池真缟这下见他果然似在嫌弃地赶紧挪开马头,不禁无可奈何地冷笑。
她将马厩门干脆地卡住,随后在满院子的木质家具里任意捡了张竹篾编的圈椅坐下,转过身子悠悠地对着正在清理出工坊空间的池父与下鸟翁二人。
她背对着马头坐着,留着个后脑勺给倔强的马,待它吃完食槽中的干草,必会又舔着脸吼叫几声来向她讨草吃。
对上池真缟清泠泠的目光,池生翦这个两百岁的人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正要为先前的事和她说些找补的话,就被另一边的池父催促着脚步。
池父搬着前几天才完工的屏风的一角,另一角的人突然杵着不走了,于是叹道:“生翦在门口不动何故……可是被沉着了,那你放下罢,去叫云东过来……”
池真缟瞧着这一幕便格外注意到下鸟翁青黑的眼圈,若有似无地朝他勾了勾嘴角,这一下浅浅淡淡不应被看清,她随即提醒道:“父亲,女儿来帮衬,云东今日病着。”
池生翦怀疑她嘴边挂着的是个嘲讽的笑,又觉得自己是看差了,以她这展现出来的寡淡又庄重的性子,应是不会有朝任何人轻佻的性致。
他尽快重新提着手劲动作了起来。近日为阻扰狗子的一炁星文阵劳神过度,旧伤又一直没痊愈,身体不堪重负,是以才会神思不济成现在这副快入土为安的青紫面貌,但也绝不至于是她以为的那般虚弱,他于是捉摸着扯出个精气神充足的腔调,接过话茬道:“不必……真缟,你的马儿喂饱了么。”
现今的局面,远不是他设想的那般。如今,他差点要被写入池家的族谱、和池真缟做名义上的兄妹,他们,怎么能做兄妹?!
就在一个时辰前的饭桌上,池生翦难以推却池父池母的盛情,在二老千回百转、天罗地网的拉扯下,听池父娓娓道来,他也认同上了“过去实乃同祖同宗,几百年前本是一家人”的说辞,而现在他来池镇住下,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要他回来认祖归宗。
可是他和此地池家是两界之人,在血脉上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他们沾亲带故。在池父掏出族谱蘸湿指尖翻页查询时,池生翦总算想起来这一点,于是及时清醒了。见池父大有翻不到他这一支血脉那就立即加上一笔的架势,池生翦只好赶紧打断二老,答应以后都住下来,约定从此视作一家人。若当真被归到凡界的族谱上,以前他结下的仇怨在他生前若未了掉,恐怕就会在他死后影响到同族的运数。
可他们其实也……
既然自己终究无能为力,又何必再去戳穿这方百姓日后悲惋的结局。他亦未尝不是其中被湮灭的一员,总归与他们同生共死了。
池生翦回过神,眼中光芒完全黯淡下来,与他道基被蒙尘后的容貌一般,令人看了顿生猥琐、鄙夷之情,如此扎人眼。此时,池生翦终于同池父将工坊里最后一件木雕挪出。
池真缟看着这个在一个时辰前差点成为自己兄长的下鸟翁,也看到了他忽然黯淡下来的眼睛,她本想如实回他的话,又压着嗓子不曾说出口。
风又呼呼袭来,这时撩起了她垂在身前的几丝乌亮的长发,用以挽住个简约发髻的岫玉簪子此时在月光下荡起了濛濛泷的青影。
她的心中徘徊着一些奇怪的滋味,而灵魂似顺着这股刮来的幽凉的风在震颤,她近乎直白地脱口而出:“前几日的雨也是你召来的,为何?”
视线又难免落回到他黯淡的眼睛,简直惊心动魄,不待这人回应池真缟便又改口惯常轻软道:“这马吃不饱的。”
莫名其妙。
她低下头,想看看地上有没有野兔打好的洞,容她池真缟进去一探。
池生翦见她反复,胸膛内有什么也跟着温热几许,杨柳抚石桥,青雀自人心。原来是一直极想明白这些日子多余的雨水,又不大愿意直接问他,到现在憋不住了问出来以后,又恐怕会听到后面掩盖的残忍真相,怕是关于生死存亡的真相么。
那法宝诞生在这一方土地,与土地上这些能数代传承下来的生灵,同是最得天道眷顾的存在。当法宝傍生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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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百姓虽不能确切知晓它正从千百年的光阴里炼化出世,但眷顾他们的天道也给予他们一线生机,或入梦中让他们发觉出关于存亡的隐忧,叫他们远离以明哲保身。
可这些不明真相的忧亡,既抵不过对故土家园的眷恋,也埋没在穷苦百姓太多的烦扰当中。
再眷顾这些芸芸生灵,也终是为那珍稀又强悍的实力放弃了他们。
“我来喂马,可好?”
池真缟埋着头,“……嗯?”
池生翦犹如在照顾晚辈般,走近她收着力道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上逸韵如墨的青丝,极力缓和了语调试图安抚显露出紧张的她,“明日再与你说,去休息,今日你不累么。”
池真缟踩着台阶下了,微微惊讶地仰着头最后望了他一眼,也为他的回应感到了纯粹的安心,或许她不必一个人总是在惶恐。她不再与他说什么,假装潇洒又自信地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便直接回屋去。
他必也是颇感疲倦,累极了。
未来岁月怕是不短,只要他还在身边。
便能教她懂。
池真缟侧躺在床上,支着脑袋隔着绣着金桂蝴蝶花纹的细纱帐看着窗中嵌挂的一轮黄灿灿月盘。她能感到,总怕,偏安一隅的池镇正在崩塌,倘若悄悄湮灭在盛朝的历史中,不会有一位君王在意这片荒僻、寥远的小天地是否存在过。她总怕,将会有毁灭所有活着的凡物、毁灭她眼中众生的力量,冲击到这儿来,白鹭山也不堪一击,化为稀稀落落的沙石,人们的生命也将随白鹭山的消亡化作齑粉。
一死一生,只怕死的永远只会是弱小到送不出一击反抗的凡人,他们这些人注定因为它的生而祭亡。
它是谁?
或者它是什么。
池真缟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浓烈的惶恐怔住,她竟不明不白地憎恨起来。
她恍然中震惊不已地望着那高悬在人间的月亮,是月亮在言说……
子时的锣被敲响了三遍,院子各个幽凄处蛰伏的杂草覆合起了叶片,厅堂上摆着的羊踯躅重新回作苞状。
池生翦想着马儿也许吃得差不多了,尽管真缟那丫头相信它吃不饱。他提了一桶井水净了手,这时想起白天在山谷中真缟玩水倒相当放肆,忍不住闷笑……
他回原来池父的工坊安置下来,这以后便是他池生翦在这家里的居所了。
本打算明日就一块儿在隔壁的空宅重建个做木工的工坊,不知何故池母悄悄令他定要拖延几日。
池生翦终于躺在床褥上四肢懒散,随意散了头发,半边便铺陈到地板上。他轻轻阖上眼皮,一会儿忍着滔天铺地的睡意又猛地撑开,然后就透过开着的窗户,瞧见一脉脉冰白的月魄源源不断流向某人所在……
池生翦畅然大笑。
许多年没遇见如此有趣的场面,连这一界之月也在偏袒。
莫不是她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11. 第 11 章
一群雀鸟落在棠梨树的枝桠上,或者窗棂前,拖着清脆的嗓音叫唤着。日光透过厚重的白云洒向山川、村镇、城池,与晨间的第一抹吹动酒肆茶楼青旗的微风,一起更迭岁月的进程。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1)”,雨淑随意瘫倒在池云东怀中,两人在榻上歪坐着,共读一本纸卷晕着黄、看来是压在箱底经历许多年月的诗书。她碰见读不明白的词句,本该像平日一样囫囵一眼翻过这页就是,可这会儿却感到可怕,指尖久久停留在这页未动。彻骨的疼痛好似毒蛇的鳞甲拂羽般扫过这具变化出来的躯体,她是属性极阴的山林之水,这时怎么会有在她本源之上的寒凉之感。
莫不是被这诗书里藏着的书虫噬咬到了指尖。这本诗书已是陈年累月的旧损,有成精的书虫躲在其中,也蛮有可能的嘛。
趁她这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池云东悄悄将长出青青紫紫淤痕的左手背离在身后,再用被褥掩住。
雨淑本就柔媚的音调比平时更要婉转了几分,夹杂着一些幽怨怪道:“云东,我被书虫咬着了……”
池云东哪里不明白她的主意,将她手中攥着的书拿过来合上了,于是像之前一样温和地问她:“那雨淑想怎么办。”
她听罢便弯着眼睛直直地瞄向他,轻飘飘地跳下了床榻,再一次求道:“我想出去,而且要和你一起出门。”
那下鸟翁的本事或许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大,何况镇上又多了一个尹道士,他即便相信他们在术法上不会是雨淑的对手,也难以放心,这自称活了万年的大妖心性太过率真,不能分辨人类的狡诈。而且就剩下短暂的一阵子光景罢了,为全自己这个庸碌无能的凡人的私心,他阴暗地想多和她相处一日,到了第二日又想着,还未被她发觉这些丑陋的淤痕,那么又能与她再相处一日。
这么美好的大妖啊,竟会对他这样粗浅的人有眷恋之意,如此令人着迷的眷恋让他感到此生莫大的幸福,于是受她阴寒的妖气反噬,失掉性命也没关系。
池云东故意摆出毫不客气的态度,不理会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揭穿道:“雨淑前几日还说,在天地间漂泊了无数年,风吹日晒,如今只想和我呆在这间屋子里。”
雨淑这下为他的强词夺理气到了,扭过头努力不再看向他,发间的金凤步摇差点甩到脸颊。
她不过等了几息,瞧这人没有反应,于是又将环在珊瑚红宫裙间的花青披帛拽下,气愤地丢在他身上,又故意地把他给她盘好的繁复发髻都解开,跑到屏风另一边坐下。雨淑提着毛笔胡乱蘸取一团墨水,在书案上已经作好了文章的纸卷上圈圈改改,誓要泄愤。
池云东隔着屏风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落在手臂这些僵硬斑驳的淤痕上,他静默地转了转眼珠子,恍然间有了魂魄脱离躯体的虚无感,自己着实不如面上展现出的镇定,竟然还是因不舍得亲人与她而湿了眼眶。
池云东自嘲地想了想过去的事、以后的事,赶紧提起袖子悄无声息地抹掉他毫无意义的水液,终是牵起一股释然的笑容。
他隔着屏风又找了个借口安抚这只纯粹的水妖:“雨淑,我与家里人说受了风寒,今日若和你出门,岂非暴露了我在装病,我不愿让父母和阿姐感觉我是个大骗子,雨淑定也不愿我做个人尽皆知的大骗子吧。”
雨淑听了他这番解释,那点微妙的火气立刻便消了,可依旧心神不宁。
她抱臂蜷缩在太师椅上,任意地披散这头及地长发,试图以衣裳交复堆叠中垒起的暖意去驱散体内这股莫名奇妙的寒凉。她依旧对自我声音中溢出来的忧伤无知无觉,单单想着那便决定放过云东好了,于是再巴巴地问道:“那……那你这病,什么时候可以不装了……”
池云东已经起身穿过屏风走到她身前,他蹲下身微仰起头盯着她瞧,眼中的笑意竟然胜过漫天繁星。
雨淑便也为他的欢快,笑弯了眼。
四处街坊们在前一夜瞧见这位远近闻名的下鸟翁在池宅住下了,当时便七嘴八舌地与相熟的人说起这事,竟与池父池母殷勤劝说池生翦时的想法一致,关于他认祖归宗的传言已经喧闹得满镇皆晓。
只是更不可理喻又很是令大家信服的是,与池家门对门的正在家门口择菜的大娘与一名抱着鸡蛋和咸菜来探访下鸟翁的大爷说,下鸟翁原是池父那个四五十年前跑掉的爹与娘的遗孙。
这大娘讲得绘声绘色,与看热闹的路人唾沫星子横飞。她说事情原是这样,当年池父他爹追上他娘后就在富庶的地界安家谋富贵了,哪里还想着回咱这偏僻乡下过日子,可是啊天不假年,姓池的命里就压不住贵气,在那地界赚了些钱就去赌,家财啊全输光了,自己又染了治不好的病,于是卖了家里的女人们男人们到大户人家去伺候人,也算条生路,可咱这下鸟翁性子太像他大伯也就是池父,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后又出海去蓬莱仙山学了真本事,掐指一算么,算到自个儿命中该落叶归根在此,回来认祖归宗了。
池父听她说完,拿起扫帚就对着这帮堵在家门前说三道四的扫过去,池母赶紧将他拽回。
池生翦青黑的眼圈都听得起了褶子,难以置信,简直叹服。
池父挤着眉毛将一个个前来送鸡蛋、送萝卜等等农家特产的大娘大爷严肃地请了出去。以后生翦就是自家人,哪能少了这些吃的,用不上他们帮衬。池真缟更是死死地看着那几个送酒来的,也拿起把扫帚,但只是端着脸在他们脚下有模有样地扫起落叶来,可是街坊邻居们素来不喜欢看她这张好似目中无尘的冷血模样,也就嗫嚅了一声走了。
一上午过去,闲得慌的、来看热闹的总算都咧着个大嘴退回去了。
倒还有两三人真是有事在拜见下鸟翁求卦的,池真缟于是收拾了大厅,依池父母的吩咐专门在旁做个端茶倒水的差使。
她有桩沉甸甸的大事压在心底。在旁侍弄观察也好。
修真界来人当中,恐怕独这个乐哉在民间中的池生翦,与众不同些吧。
他说过被逐出师门,不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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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那时她感觉到了他佯装潇洒下的有如刀剑新出鞘般锋利的憎恨。
她既然看懂了这些,那么或许他们能走到一块儿去。
这些从来没有过的算计人的嫌疑一朝安在自己身上,她非是情愿如此,可不得不抱住这些自觉肮脏的想法。她多想利用这样一个池生翦啊。
这世上其实又哪里来的“不得不”,都是原本保有的一片真心如今出走的托辞。
阴阳镯显像时,他分明不喜是那冱怜仙尊,她如今却私心里期望他就是,是实力强大的仙尊,而不是他口中普通的小术士。
不要这些熟悉的人死在眼前。
她不要有朝一日藕日归来,找不着家。
唯有,这支赤练霞云铺陈翠色蜻蜓的簪子醒目地簪在挽着的团髻上。
那如水波涟漪的袖口自然地掩盖住了她的手背,只露出葱白的手指。一袭粉裙委地,随着她一步步的行走划开香花花瓣似的褶皱,外罩一身贴合裙裳、缥缈又纤薄的素白纱袍,墨如油的乌发大多柔顺地披散开来。
她未上山时便依母亲教导作如此淑女打扮。
这池生翦总盯着自己看,会想看她如此么……可他又不曾有莫师那样男子倾覆而来的目光。他对她总是温和又尊重……
池真缟自觉现下这副以形容来度他的姿态相当糟糕,她都快哭出来了,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么个出卖自己利诱他……
池生翦送走最后一名为卜卦而来的乡亲,回到大厅里不动声色地再瞥了一眼仍在神游天外、煮着茉莉茶水的真缟姑娘。
这茶水都滚了三遍了,期间他怕她被烫到,起身去添了三回冷水,她都垂眸不语,应是没有发觉。
月魄能把人给照傻了?
他莫名感到微妙的好笑,把池母做的香芋梅花糕端到她旁边的茶几,随即坐下,打算打断她纷飞的迷惘。
才二十岁的姑娘,还是个晚辈。
他正要开口安抚,这姑娘“唰”地站起来,然后用一种坚韧中透着凉薄,清冷里夹杂着羞恼的目光瞪着他。
池真缟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舒展的裙摆立即变得狰狞。
她又将那明晃晃的蜻蜓簪拔下来,用灵巧的指尖掐着转了个圈,随即轻巧地置在几案上,一改原来优雅的坐姿为仰躺,在圈椅上郁卒地叹了口气,“唔……这才是我池真缟……”
池生翦本来也瘫坐在圈椅上,以为她是先前那般端正着坐累了而已,什么才是,是不是的,她不一直这样悠哉……
此刻,隔着清雅如烟的茉莉香与她出神的目光交汇又错开,池生翦低头抿茶,目光不禁转而落到几案上这支蜻蜓簪上,忽然有种强烈的情感溅到骨血里。
天命归向吾二人为师徒,那她又肯吗……
她于微末处能触及道意,灵逸非凡,在这方面一界天道宠儿恐怕也胜不了她太多。一身天赋远在常人之上,又得月之精华自来襄助,如此清资绝伦。
他却是个恨意冲天、丢失道本的蒙尘之人。
12. 第 12 章
有日光透过门边的芦苇帘洒在身上,明亮的光晕里脸上细小的绒毛被看得清清楚楚。
池生翦有些难捱这片光芒,抬袖铺盖住了面孔。
良久的静默以后,池真缟终于自如。她只是个乡野女子,无有什么远大的见识,也做不到见微知著,哪来的信心去抵过浩劫。既没有救世的本事,却要先为此变得不像自己,她或许竭尽所有终于对得起同乡,可谁又来对得起她?常言道,年华多是空许,但春风犹自等闲。百年后皆是枯骨污泥,谁又记得谁,谁还怨怼谁。
她不愿熟悉的人死在不明不白的劫难里,不愿家园不再,可她也不愿嫁与莫师,不愿父亲酒后打骂母亲,不愿这一生将为金银或是名利熬弯脊梁。不愿的事于她这个小女子何其多,这天下共主都不来管的事,轮到她来去做,如此也换不来云东的一份功名,祖坟也不将冒了青烟。
池真缟当然会去担起这份担子,她怎能不爱这山川人气与四季更迭……
但她永远要先是自己,而后再管命里这偌大的是非。
池真缟吃下几块香芋梅花糕,干脆地问:“我看先生是温如君子,乐善可亲,何至于被逐出师门,离了那修仙世界。”
池生翦都想不通自己何以有迫切的收徒念头,只想赶紧让她行了拜师礼,从此一锤定音,谁也别来与他争抢。听闻郡上来了几位唬人的大师,紫气环绕童颜鹤发,最能忽悠住人,若他们发现了真缟这块宝玉,也来收徒,他没信心留住她。
对于她的发问,池生翦为刷个好感,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这是天定的徒儿,他的事她都可以知晓。
啊,是天定,谁也抢不走她。
池生翦移走挡脸的大袖子,双眸绽放出精明的光华,直勾勾地瞧着她,与她叙说起过往。
人修求仙途,邪魔走魔道,妖修或者修仙或者修魔,另外有灵修、鬼修跻身于冥海。
又划分宗门、世家、魔域等派系,他们互相攻讦,为资源、利益以及过去结下的仇怨数万年来争伐不休,致使修真界灵法凋敝,天地道场的补足之力,抵不过极度频繁斗法之下的灵气消弭。所以修士更加难以吸纳天地灵气攀登境界,他们难以登仙,而凋敝的天地本源力量不能支撑顶级境界大能的存在,于是大部分渡劫期的大能无法飞升就都陨落了,只剩寥寥几人隐匿避世,从不参与正道与邪道的争伐。
正道指的是世家宗门,妖魔则自领邪道。
“我所在相道仙居也是修真界顶尖宗门,长老以下弟子以实力排序,大师兄周杪两百岁时便是渡劫期,此后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正邪两道皆尊他为冱怜仙尊,我实力不如他,是二师兄。”
池真缟问:“先生今年贵庚?”
“两百,我在大师兄闭关后才开始问道,一直也没能与他讨教,但我被废前不过是大乘境,绝不是他对手……我本是卦师入道,后来机缘巧合不得不习了他修的寒剑。”
“修真界灵法越来越不济,先生百多岁时未修至渡劫,想来与此相关,”池真缟忍住有关他身份的喜悦,睫羽因着憋下去的笑而轻颤,“冱怜仙尊修行破境时,天地间灵法想来比你在之时充裕,先生亦是独树一帜的绝顶天才人物。”
池生翦翘起嘴角。
这些压在一年一月里,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已成沉疴的病灶如在消解……
他因不自量力、效仿他们的白月光这一流言,渐渐声名狼藉,他为此愤愤不平过,最终不再与人明辨,干脆张扬任性地修着自己的道,不论是卦术还是寒剑,只要越来越强,就能让一切讽刺侮辱他池生翦之人敢怒不敢言,在他面前得恭敬地唤一声师兄。
池生翦为宗门执行了不计其数的棘手任务,有些是杀人,有些是抢夺资源,从未失手过,于是成为了师门中最受器重的存在,在同辈中本就是佼佼者,在相道仙居的地位居高不下,此后更有了唯我独尊的傲气。
掌门之女,也就是师门中的小师妹,与偕臧宫宫主偕伥结为道侣。这偕伥因不服领地划分,招惹上万年大魔堂皇,被其怒而困于魔域的大邦井内,相传这大邦井只进不出,故偕伥几乎死局已定。偕臧宫与相道仙居为此事合作,一同与堂皇进行交涉,也不过是为了阻止彼此间可能发生的战弋。相道仙居自封“大道正统”,肩负复辟天地之气的重担,绝不与任何势力兴战,明面上还怕因偕伥与掌门之女的关系而引起事端。
这时,便是用到池生翦这把好剑的时候了。
池真缟疑惑道:“大邦井只进不出,并不属实么?”
讽刺的笑容在池生翦面上绽开,“师门众人与我说,定要救出小师妹的道侣,师父也说传言不实,他算出我定能从大邦井里出来,我确实出来了,但没有带回偕伥。”
池真缟看见他这扎人的神情,皱了眉为他续了茶水,这惯爱假笑的。她接着问道:“先生是如何离了大邦井的。”
池生翦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兴味地龇牙道:“我对偕伥下毒,他死在里面,换我出来。”
池真缟霎时明白过来,不寒而栗,随即忍不住生气地问道:“你师门原是让你去换那偕伥?!他们可晓得以一人替一人,缘和由你去替?!”
池生翦回想起这事已无波澜,只对她这反应有些好奇,“你为何这么想,难道不是我见死不救还恶意杀人,杀小师妹道侣有如残害同门。”
“先生既答应去了,便是为了救他。先生若要害他,不去那大邦井他也是会死的,何必再多此一举。先生对偕伥下毒,是在里面知道了大邦井的规则而为,而偕伥恐怕也知道。”
池生翦听罢,不曾否认,目光落在她烹茶露出来纤长手指,又好似不在看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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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在我的境况,会如何做?”
池真缟举起茶杯饮了半杯,用衣袖擦拭嘴边水渍,唇齿间流窜着茉莉花既淡雅又醒神的香气,她不作思考地回道:“他有没有动害我的念头,我都是不肯为他而留在那里的,但他若不对我下手,我也不会害他。”
池生翦也学她这幅浑不在意姿态的豪饮模样,将新倒的茶水尽喝了,他不愿被她误会,如实说道:“偕伥被困在死门,我进入大邦井时算到生门就在死门中,便落到偕伥所在位置,身处其中便能感悟到这一层置换规则,偕伥与我同为大乘境,也知晓这点,于是我那时便立即对他用了毒,此毒的毒性以我的血为引,他不害我,此毒不发。”
池生翦当年自负能卜算出生门,与偕伥一同离开。
可偕伥没想到与偕臧宫联络后,让他们派来置换的大乘境修士竟会是池生翦。但他想到此人虽与自家道侣同出一门,但风评不堪,素来狂妄自大,道侣也曾对自己鄙夷这人妄学冱怜仙尊,有如今的能耐不过是易道修行、仿照仙尊的经验急功近利而来,相道仙居同辈人都不耻与他为伍,既如此,也不必犹豫能不能对他下手。这回许他是自请前来,当真以为自己能破掉大邦井吧。
偕伥只觉此人可笑,趁他入神卜算时便全力向他攻击。池生翦随即受了重伤,倒在地上眼睛耳朵都流了血,一副要陨灭的惨状。而偕伥在欣喜若狂时要跃出死门,忽然全身灵力衰竭,原来是四肢经脉都被化掉,根本不能动弹,当下便也僵硬地倒在地面。
从大邦井出来的是从血堆里爬起来的池生翦,但同时偕臧宫知晓宫主陨落,与偕伥是道侣的小师妹更是收到偕伥临死前传来的遗音。
不过,到这时,池生翦还不曾怀疑师父,他太自信实力卓越,断定掌门不会抛弃他这般既长于卦术又修得寒剑的只此一位的顶级高手。况且他对宗门有如斯贡献,相道仙居自诩“清白正道”不肯明目张胆做的事,往往是他接了命令暗地去做下的,不会有比他更颤于处理这类腌臜的人物。所以宗门对于偕伥的事是不知情的,若知情怎舍得让他去,去死得那般无用。
池真缟的心要胀得裂开了,近于扑腾着跳到了嗓子眼,挤压得窄小的喉咙随着呼吸泛起一下下苦味的痛。
这样凄惨过,被背弃的池生翦,她却……
她怎么能再抱着一己之私的欣喜,去期望他是那仙尊。
她为什么不可以把他也当做个人,同等地给予他对她的尊重与温柔。
池生翦为她眼中沁出的哀伤感到难以言喻,顿了顿,他忽然一转语势笑呵呵道:“我回宗门后,被说了几句,压在青天印下,觅得一月清闲,出来后也不用修炼了,落得个轻松……真缟,你不会要哭了吧……”
池真缟闻言羞恼道:“不及先生背着人哭,再说哭我。”
“……”
13. 第 13 章
池真缟自觉失言,他是前辈,那般说有轻佻的嫌疑,况且其中夹杂着不该产生在他们二人关系间的娇态,恐怕令人不适。
趁他神色惊变时,池真缟再指前问。
池生翦忽略心底冒出来的奇怪感觉,解释道:“离开宗门后,继续留在修真界便会面临无穷无尽的仇杀,而修士难以在两界分隔的禁制下去往凡界,修为越高越不可能突破其中的因果律禁锢,对我来说,这恰是唯一一条求生路,但当我到两界结界时,伤势严重晕过去,醒来后竟然就在池镇几里外。”
池真缟若有所思,一会儿以后,将杯中茶水饮尽。
她不再掩饰,终是问出,“先生晓得‘它’为何么,我近日对‘它’总心神难安,心知大祸临头。”
池生翦低下了头,瞧着炉上烹煮的茉莉花,轻盈地浮在水面,直到被沸水卷入旋涡,他相当无奈地对她述说:“天地间有大道,大道孵化出道场,而以道场为中心,鼓入天地中循环的法则力量与灵气,经历不定的时间,必会生出一件玄能和威势都无与伦比的珍稀法宝。你所顾忌的‘它’即是白鹭山地下即将出世的法宝,修真界中定有能人能卜算到它的存在,必会不计代价地逃避两界因果律禁制,前来夺宝。”
池真缟被宽散的袖纱遮住的手已攥紧成拳,焦急,慌燥,轻柳眉倏然斜飞,薄唇向下抿住,眼尾比平时妍红几分,开口时如同裹住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正一举拔出剑鞘刺向危险,“他们要,怎么夺宝?”
池生翦只道:“杀。”
她只担心此地生民,“不与他们争,各自安好可行么。”
池生翦在这时分外残忍,“敢闯过天道设下的因果律禁制来夺宝,等同与天道背驰了,如此必自绝日后飞升登仙的可能,这样的人几乎都是世家宗门派遣来的死士,他们来到凡界,行事必肆无忌惮,斗法招致祸乱又如何?波及黎民又如何?在只为争抢它的人眼中,凡人寿数短短几十载,其中能获得机缘去修真界的气运之子寥寥无几,无需在意,而不与他们争,生死只会更不被这些人顾及。”
“在修真界,这类诞生在道场漩涡中的法宝,往往出自紫光照耀的一方小天地,那里四野清明蔚然,生存在其中的人或妖长久安宁祥乐,从不触及世间的争伐,可法宝一出世,这类恍如仙境的地界上便因修士间的屠戮满目疮痍,血气弥天以至日月不为人见,尸山血海中怨气与邪气寄生,后便被收归为魔域……”
池真缟对上他同样悲哀的目光,已经非常绝望,她用袖子抹掉眼中溢出的泪水,忍住哽咽时嗓子的含糊,坚持道:“我们凡人是弱小,我们有太多割舍不掉的东西,我舍不得白鹭山,及池镇,纵然……纵然我们不可能挽救这方天地的毁灭,可是……我们总要试着去做……”
池真缟流下的泪水越来越多,使得整张脸滑腻不堪,挺俏的鼻尖哭得通红,此刻明白了悲怆这一词的伤痛何其重。
池真缟难抑住因家园将亡有如肝肠寸断的痛苦,扑到池生翦膝前,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仰起头定定地瞧着他,近乎恳求,“先生,与我一同救此间红尘,可好……么……”
春风涌入陡峭的石林,吹断风筝的线,刮入他胸膛中剧烈跳动的心。
池生翦为她的话震惊,被苦与恨割过的心肠刹那滚烫。
她的泪水似已划入他的眼里……
他这般震惊着,渐渐感到莫大的仓皇,他反过来不自觉攥紧了她的手……
两百岁的人,与二十岁的女子,竟隐隐有哭成一团的架势。
日光的波澜下,茶香沸腾,烟雾如一场白头雪,只听见简短的粗哑低沉的一字,“好。”
……
再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两人手忙脚乱地镇静回去。
池真缟借擦脸的功夫捂住脸。
池生翦见状,默默走出大厅,到马厩边塞马草。
尹期海风风火火地踏进池家时,正看见一人扯着马头喂马,一人闭着眼睛瘫在椅上的画面。
他敏锐地感觉这二人间有古怪,又找不出苗头。
池生翦在这狗子闯进来时只瞥了他落脚处一眼,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与他对话的必要,却突然发觉他一直盯着软着身子歪坐着的真缟姑娘看。
“……何事?”他应该出言打断,谁知他有什么阴谋诡计落到真缟身上。
尹期海收回抓苗头的视线,回到要紧事上,他上前打算耳语,转眼这池生翦却给了他后脑勺走远了,轻佻的神情加上如斯举动,无一不在表明嫌弃之意。
尹期海亦是卓卓天才人物,罕有这般不被待见的境况,为了正事只得忍着脾性,默念自己身为奔鹊门二师兄素来风度简旷,器识朗拔,不与他这废犬争高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挨着坐下的两人,犹豫要不要当着池真缟的面谈起这类事。在院中缄默地站了会儿,这二人一个要嫁与他人,一个是蒙尘的废人,倒和谐得丝毫不觉有什么,依旧无动于衷地懒散坐着。
罢了,池真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知道了也只是平添惊惶,终究翻不起风浪。
于是尹期海走到二人边上坐下,嗅到又清冽又浓厚的花茶香,不禁喉咙发痒。他赶了一夜的路,还未来得及喝口水解解渴。
池真缟看他梗着脖子喉咙干咽,也为他倒了杯茶水。
尹期海充作马夫载着那名孕妇去到了西河郡,进入牌匾上写着燕府的大宅。一名众人皆唤作郡守老爷的美髯公令一伙精神孔武的侍卫带他到南面厢房宿下,他为探消息而来,如此正合他意。
一路上尹期海又撞见了几伙这样的、在凡人中精气神属于极佳的精干侍卫。
不知是燕府规矩本就如此严格还是别的原因,这些侍卫在巡逻时会对碰见的来人搜查全身并盘问细节,然后记在厚厚的一本簿子上。偏偏他们人数多巡逻周期又短,尹期海这个外来客在路上总计碰见了五伙侍卫,于是被搜查了五次,期间竟瞧见燕府上的丫鬟、小厮,甚至送他过来的侍卫,与他待遇相同。
如此密集的搜查盘问使他花了半个时辰才到厢房,可厢房外居然还设有侍卫把守。尹期海看出这些侍卫全是武力佼佼者,他若不动用灵力,绝对无法避开周遭的人。可是练气期能用的法诀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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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回来凡界带的又都是威势强大的灵宝、法宝,那等能隐匿气息的小宝器只对刚步入修行的人有效,他压根没想到能用上,也就丝毫没准备。尹期海只得郁闷又蹩脚地在燕府偷偷摸摸探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魔气。
可他松了一口气折返时,燕府里的下人们突然四处喊起捉贼人,为首的竟然是一名道童。
这道童更是奇怪地精准瞄向了在假山后以灵力罩屏蔽住气息的尹期海。
尹期海顿时大感不妙,这人实力竟在自己之上。若是同道顶多同为练气期,那么如此又能察觉到他?非同道却又无魔气。
他那时已经无法顾及这片天地的本源法力相当稀薄,赶紧吞吐吸纳,勉强掐了个御风诀快速遁走。
“修为不在,可本大爷的眼界还在,那道童身上确实没有沾染魔气,你如何看?”
池生翦听完只道:“我知道,也不会告知你。”
尹期海接着隐忍,咬牙切齿道:“你过去常与魔打交道,比我了解他们,你也应比我更明白,若万年大魔也出手争夺,你我必将埋骨凡界,谁也别想得到法宝。你们相道仙居不如与奔鹊门合作,我与你一同想办法谋取,至少能活下去,离开此界。”
池真缟在旁静默不语,适时又倒了茶水与眼皮抽搐着、额角炸出“井”字形青筋的男人。
池生翦对他威逼利诱的劝诫之言不作回应,想着他说了这会儿功夫,她也明白了原委吧。这尹期海正是迫切为了夺取白鹭山下法宝而来。如今又有手段比被禁制限制过的修士凶残得多的大魔加入,浩劫会比他们预想得还要沉重难捱十分,死伤是无法避免的。修士殃及无辜祸乱此地庶民,天道终会清算谴责,可对魔来说,祸乱与滥杀仅是他们的天性,天性如此如人饮水,他们便无法无天的为恶与残忍。
尹期海喝下一杯杯茉莉茶,以缓解口干舌燥,补足水分。
奈何这个废人决计不开口与自己对话。
明明已经没有道基没有修为,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清傲着。过去这人骨子里的傲,让人瞧了就激起无边战意,只想让他拔剑比试,再将他狠狠踩在脚下。现今他尹期海终于可以胜过他了,轻易就能将他踩住,却似乎还是不能将他彻底踩在脚下。
尹期海明白了,无论何种情势下,这人都不会服软,为己所用。
他终于无奈地起身,正好瞧见池生翦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子身上,误会成脉脉含情,心道不过是对死到临头的狗男女。
尹期海当着他们的面从正门离开,走出几步后又瞟了瞟四处有无人影,满意地看到空无一人,于是悄悄拐到侧边在棠梨叶的遮掩下再翻墙进入池家,偷摸去到池云东屋里。
雨淑在感到附近有人来以及空中的灵气波动后,熟练地回到画里。
尹期海自行推门时,正对上端坐在书案前做文章的池云东紧张的视线。
怎会是他,他是为了……
池云东强撑着镇定,摆出一副幅冷厉的脸色,他拦住尹期海依旧旁若无人的步伐,叱道:“尹道长既不请自来,我也不便以礼相待,请您止步,请出去。”
14. 第 14 章
尹期海望见这幅被妖精卷走的师姐画像,这是他特意央求宗门里精通描摹人物的小师弟所画,此后一直带在身上,在执行任务碰壁时就拿出这画来瞧,挂念他风华绝代的师姐,师姐很强,他也得像师姐那般强大到无法匹敌,才配得上仅次于她的二师兄。
来凡界这一程,遭遇难以解决的障碍坐倒在树林中颓废又惶恐时,他就会把画拿出来瞧一瞧师姐,然后告诫自己此行都是为了师姐,怎可有半点懈怠,怎可放弃。
这羸弱书生霸占了他的画,还拒不归还,他恼怒之余,却不好强来夺,这画里妖精的本事尚且不清楚。
尤其是经过昨夜遁走燕府的惊悸,对闯到凡界来夺宝的诸类势力难以揣测,日后行事必须更加谨慎。
这妖精甘愿呆在一个凡人身边,不像是凶残之辈,如此若能为自己所用,也不至于日后法宝出世撞见大魔会孤立无援,一点反制的力量也没有。妖介于人与魔之间,天然有着隔绝魔气的方法,如此想来,是比池生翦更适合的结盟对象。
尹期海于是似格外惭愧地摸了把后脑勺,耷拉着眉毛,眼神不自然地转动,抱拳道了歉意后便转身退到门口,有如个情急之下才失了礼节的粗鲁人。
他就站在门边在池云东来掩上门时紧急支掌按住门道:“池公子,这画我不与你索要了,适才过来与旧识池……下鸟翁叙话,恐怕你与妖仍朝夕相对,阴阳失衡,将被其害惨,便瞒住他,摸过来见你,我观你如今的面相,果真是妖毒深入五脏肺腑,阳寿将尽的气象。”
尹期海这番哄骗的话术却歪打正着说中了这一人一妖的境况。
池云东听罢脸色更是苍白几分,强撑着儒雅的仪态,只顾着一一否定他的话,也是说给身后的“画”听。
可还未等他搪塞遮掩完,雨淑却憋不住地跑出来了,她莫名感到浓厚得要喘不上气来的痛楚,只晓得若这时不问个明白,日后定会后悔。
“你这道士,说他中了妖毒,本妖属于天地灵物,妖气与灵气比也不差什么,怎么会有妖毒?如何会害了书生?”
尹期海这下子眼眸亮晶晶的,心潮澎湃,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妖精故意变化成的模样,立即熄灭了对师姐的拳拳追慕之情,也不免万分羞恼,可为成大事现下还不是时候呵斥妖精妄自禀师姐绝代姿容,于是强将怒气蛰伏于心底,只是不留余地诡骗道:“我看在池公子心善,不忍他为你这妖迫害,故来劝诫,他的阳气日渐消弭,皆是被你所噬……你是何妖?怎么这么大的脸皮,还狡辩说是天地灵物,还要接着害他么!”
池云东拉住满脸难受、神色扭曲了的雨淑,再一次懊恼地朝着尹期海叱道:“你不必再胡说了,我自己身体的状况我比你清楚,此番就多谢尹道长好意,可我实在受不起,你请走吧。”
尹期海见他这般油盐不进,也不管他赶客的话,故意就横跨在门槛上堵着门,目光灼灼地瞪视这女妖,似在恨其将要害死池云东。
雨淑性子单纯瑕媚,轻易就把这蛮人的话听了进去,正逢近日常常惶恐不安,于是恍然明白过来是为此隐忧,过去却不明所以,她急切地问道:“天地万物常在周流,水载万物,乃其轮回之本,天道使我从混沌中醒来,于天下众山林间意识开蒙,又经万载时光不久才化形,我虽还是妖,可却是这世间尤为亲近大道的生灵,他与我接近,本该为我的福缘眷及,长命百岁的才是,怎么害了他?”
池云东这才晓得雨淑直白天真不通男女情愫,却常缠着自己想要亲近,还有这个主意。
尹期海暗道此妖如此来历定然神通广大。
随即又恍然,她虽是天地蕴藉出的山林之水,可妖本就皆是天生地长,她除妖属独特闻所未闻外,并不值得惊诧。
再宽大地考究,这人也是天生地长啊,甚至连魔也是天生地长。
而且修真界有类稀罕的灵植成的妖,生就福缘深厚,羡煞一干修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修炼都能百岁步入化神,宗门里那名画工极好的小师弟好像就是灵植成妖。
自己竟然差点被她唬住,她在凡界能化形,又是这样的来历,确是此界绝顶厉害的存在了,可到了修真界这种也不足为怪。
尹期海仍然端住了自己这张英俊不羁的面貌,正气凛然地再劝说道:“难怪,水是阴之物,你活了万年,阴寒远胜过世间其他,凡人之躯哪里承受得住,我观你没有害人之心,自不会为难你,只是你若再与他这么近身相处,他……”
顿了顿,尹期海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有遗恨地长吁,“……只这几日可活了。”
雨淑和池云东听罢皆面容凝塞,不愿相信却已信了的模样。
池云东执起她的手握紧了,明明面色苍白无比,指尖发麻、颤栗,却非要不知悔改地叱道:“怎知你不是觊觎雨淑,故意这般说道,要我们二人分离。”
尹期海不在意他这攻击性的话,心知此事已成了七八分,平和说道:“我是另一方世界,修真界大宗奔鹊门的弟子,在修真界,人与妖都有修成仙的可能,无族群之分,是一并攀升道途的道友,我只是看在你们本性良善,望你们迷途知返,才说与这些。”
这一人一妖已是神情凝重,攥仅了对方的手。生死之事谁也不能轻易待之,唯恐其中万一是真的,他们日后如何能再如从前那般安心下去。
尹期海看向雨淑,以一口爽朗的嗓音抓紧道,“你若不信,那我可对天起誓。凡界灵法蒙蔽未开,你恐怕难以在此碰见同为妖修的道友,而且这里有天道限制,无法修行进益,你虽有些生来的力量,却不懂如何施用,我可将修真界本宗门的法诀传授于你,教你修行,以及收敛这一身妖气,只是你必须拜在我宗门门下,日后随我返回修真界,”又转而心无旁骛般看向绷紧了的池云东,诚实地说道,“她在你身边会害了你,可你也耽误了她,凡人匆匆几十载,她若对你动情,怎赴仙途?池公子,我言尽于此了。”
雨淑松开与池云东相握的手,眼里余光再也不像平日一般明媚,全被池云东从未见过的庄穆之色占据,只听她道:“我与你去,你现下便对着天道发鸿蒙誓言,你若残害我,这一生永不得所爱,若再想修行便五感衰退,与你最亲之人也应万劫不复。”
如此毒誓,还是会补入命格书、写入生生世世的轮回的鸿蒙誓言,但凡他兴起违背誓言的念头,就会有与境界相齐的劫雷轰顶。
尹期海想了想却也并无不可,日后将她带回宗门便是同门师妹,他自然不会害她,于是问过这妖的名字,斟酌着发起鸿蒙誓言道:“天道为证,我尹期海若欺害师妹雨淑,这一生将永失所爱陨落凡尘,从此万劫不复,再无人视我为人。”
尹期海向她解释道:“雨淑,这约定只是你我二人的事,不该波及他人,就如同你,不愿妨害到池公子。”
雨淑于是看向池云东,见他不反对地轻“嗯”了一声,本就明白是这个理,也就同意。
誓言既成。
他们当下感觉到有一抹来自遥远的天地宇宙的道义伴随着击钟声落入了灵魂,他们都为这来自远古鸿蒙时仓浑古朴的道义震慑住,不禁合上了眼,自发隔开五感,尽全力凝神去触及它。
池云东目光彻底黯淡。
半晌后,两人睁开眼睛。
池云东对雨淑扬起笑容,道:“待雨淑学会了更多法术,修炼有成,就是世间最厉害的大妖了。”
雨淑跟着尹期海走了。
她又想回头看看,想到云东被自己的妖气伤到却瞒着,又狠下心。
在池云东快要瞧不见二人的背影时,雨淑却还是回头了。
她忍不住飞过来抱住他,又想到自己的妖气赶紧松开他,眼中浸满了泪水,说道:“云东,我学会收敛妖气后就来找你,我还要带你一起去修真界,我要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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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起成仙!”
池云东实在捱不过这只大妖对自己的这片眷恋,眼前也挂了水。
可他深知自己无资质天赋、以后也不会有时机与她同路,他与她殊途亦不同归。
咽下这时的卑弱,他本就庸俗渺小如同马儿奔过激起的尘埃,怎敢拉她下来沉沦。
温和地朝她笑,“雨淑……好。”
尹期海看雨淑如此伤心,也不戳穿真相,又听池云东应下了于是摇了摇头,凡人总是看不清自己,不自量力。
凡界当有气运之子,与修真界有机缘能得去修行,可寥寥无几,他师姐便是其中一人。
这池云东显然不是了,只如同所有凡人一样,守着此间有关成神成仙的虚妄之说……
窗外的明月明灿灿的,挂在两三抹乌云间,乌云攒满了清冷的月辉,映出朦朦胧胧的光彩。
棠梨叶被风吹得簇动,碧绿的,与漆黑的长夜混为一体。
池真缟坐在黄梨木案上摆着的铜镜前,一缕又一缕地梳理着散开的长发。
她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轮廓,有些回不过神。
她看见自己的眼睛落寞无神,睫羽被从开着的窗跑进来的晚风掀得颤了颤……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啊。
池真缟通过镜子,又瞧见身后的小桌上叠好的秾丽火红的嫁衣,以及一套玉珠点缀的花冠。那是母亲今日去茶楼赴旧友邀约后,在市集上的昏礼铺子中取回的月前定制的婚服。
池真缟依旧觉得与老师成亲有悖人伦,令她几欲作呕。
可即便二人不是这层关系,她也是不想喜欢莫争青的,莫争青虽说要娶她,却不肯行接亲的礼仪,使她名为妻却形同妾。想来他只是贪图镜中这副颜色,或者如他所说,令他想起了一位重要的故人。
莫争青总似极为倾心于她的模样,可是这几日,她却忽然明白了,他尚且不如生翦真情实意、温和可亲。
池真缟想起这桩快要来临的婚事,就要昏了头,瞧着镜子里自己微红的眼睛,难堪地将头埋在手臂间,趴在了妆奁前。
默了一会儿。她又就这般姿势将下巴枕在环着的手臂上,支着头仰看着那同等地照着世上每一个人的圆月。
月明无尘啊……
那吾能否挽留住此间红尘……
池真缟被充斥脑海的令人绝望的消息挤压得甚是疲累,她于是这会儿就此决定,日后都不再为此消沉。
白日那般荡气回肠地与生翦说以后共举大事,以后绝不能再露怯了,她盯着镜子中的脸这般坚定地想。
不管能不能做到,吾都只会说吾可以!
池真缟思绪清明了之后,又想起一事,于是连忙坐直了身子,从海棠花的箱子里取出装血灵芝的软盒,再拿剪子剪碎了灵芝。
她现下就得去熬一锅灵芝粥。
一碗给母亲。
一碗给父亲。
一碗给病着的云东。
再一碗给伤势未愈的生翦。
母亲此前严词令她勿要把血灵芝暴露在外人面前,不然反而会惹事上身,让这些人非议。母亲令她把血灵芝放入箱子里收起来,留做嫁妆,未免夫君以后嫌弃起他们家寒酸,拿不出值钱的东西陪嫁。
池真缟她不舍得留着它当个宝贝,拿它给贫瘠又萧索的自家人享用,才是物尽其用。
人们在名为“家”的地方聚拢,梦一场桃源故乡。池镇的祖先若在天有灵,就能看见他们为避乱世寻来的桃源,将被那些掌握力量的能人异士随手覆灭,所以,祖先们那时就会终于明白,世上从来没有他们苦苦追寻的桃源故乡。
唯有知冷暖的人在,才有了故乡。唯有了强大到无人能及的力量,才有桃源。
火光照在她清冷婉丽的面庞,她往灶里再添了一棍子柴,倏然一笑。
要是藕日在就好了,一碗给藕日……
15. 第 15 章
“今日你去见……”
年老而沙哑的嗓音响在她耳边,是与她侧对着坐在榻上的相伴了二十年的夫发出的。她总是要为这样失落又无力的声调心软,对这个供养自己,救下自己的男人生出令自己悲哀的同情。
蜡烛“噼啪”,在这间她年少时不曾想象过的简陋、灰暗的屋子里爆开,过去她是富商户的娇小姐,所见都是鲜妍多彩的物什,所用都是千挑万选过的金贵东西,一切与生存相关的繁琐事务,都不必她亲力亲为,所以那时不为粗布麻衣、柴米油盐绊住的自己能从容地去做个明媚女人。
二十年了,若不是燕覈重新与她来往,且依旧如少年时殷勤侍奉盐商家小姐时小心待她,她已经忘记自己还有杳惠芙这个姓名……
池母捏住针线轻巧地缝着男人破开的衣衫,闻言抬起头看他,哀婉的目光中尽是不复往昔的绝望,刺痛了此时驼着背蜷起来、眼巴巴注意着她的情绪的人。
池父这辈子,唯一恨的事便是酒后失言,将在旁人那儿受到的羞愤回报到她身上,他无法原谅这样粗暴的自我,也不敢期待她能放下由此而来的怨怼继续过日子,可是她却,以她的目光在诉说还愿意接纳眼前这个处处不如那位的男人,即使没有半点爱意了。
池母接着低下头穿针线,语气仍是渗骨的宁静,似不在意地道:“我问了他从前莫师在京城的事迹,莫师竟是王府的公子,曾尚过公主,公主已仙逝十一年,再娶,宗室不会对此有异议,况且,日后王府的爵位或许终会落到他身上,真缟能嫁与他,极好。”
“只此了,我与他……”
哪料想池父打断了她道:“若是为了孩儿,你与他一处,不必,若是为了你自己,我愿明日便去郡上写和离文书。”
苍老的池父被年月与生计压弯了脊梁,眼眸是浑浊的土色,这双似农田里的地的眼睛此时在蜡烛光里闪着,他再坚定地道:“我与你和离。”
池母诧异无比,她想不出这人竟会说这样一番话,却又瞧着他漏出牙齿笑起一脸褶子,难看,又诡怪。
池父笑着说起从不说的粗鄙之言:“燕大人找了我,劝我与你分离,我想了想,也好。我是个俗人,与你本就不相配,当年不过是拿着恩情迫你嫁我,大户人家的小姐与我这糙汉子生了云东这么个儿子,又有真缟这般好的女儿叫我爹,我如今良心发现。”
池母纠正道:“何来迫我嫁你,当时我怀有身孕,你是为救下我才认作是她父亲,后来生下真缟,你也让我去寻好去处,是我要留下来嫁你。”
她罕有瞪着他的时候,现下气闷无比,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这个故作豁达的老男人。
同时,经年累月压抑在心底的忧郁终于因他这样的说辞而释出,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必再禁锢住杳惠芙的释然。
她怎会不想做回贵重、清雅的杳惠芙?
不想嫁给青梅竹马的燕覈?
明明是她依旧选择了陪着他萧索完这一生,他却反过来说了这样话,仿佛是他在选择放过她。
她何须他来放过?
池母于是也豁达地说出本心,好似二十年前的杳小姐在说与他听:“我与燕覈青梅竹马曾有婚约,他如今既说要再来娶我,我自也敢嫁他。”
池父听罢还强忍着心酸挤着眉毛做笑,道:“为你自己么。”
池母斩钉截铁,再也不故意包容与掩饰连年积压在心底的沉疴,直白道:“我依旧念着燕覈,如今能同他一起走回二十年前的路,能与他举案齐眉,甚悦之。”
池父的心被这句话剥开又再碾碎了,她不再诓骗他时原来将会带来这般浓重的伤,这伤有如脏污的脓水,令他极度厌恶二十年来的自己……如此不堪,不堪为她的夫……
他有着扫帚一样干巴巴的手,有着夺门而出逃避这场对话的冲动,他快要受不住真实的她,却不得不更加在老脸上挤出笑容,木讷地点了点脑袋,又问道:“你要接真……”
话被打断了。
池真缟匆忙唤道,“父亲,母亲,”随即推开掩住的门走进来,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各摆一碗泛着红光的米粥。
“女儿在厨房熬煮了灵芝粥,恐怕天色已晚,是以瞧见母亲缝衣裳的影子映在竹纱窗户上后,晓得二位还没歇下,就不请自问地先端过来,还请父亲、母亲快趁热喝下。”
池真缟催促他们。
两人相视了一眼,默契地认同还不是时候在女儿面前提这桩事,方才……便当做真缟她没有听见吧。
池父有感女儿的一片孝心,笑咧咧地捧起碗,“咕噜咕噜”很快喝完了,“香着嘞,真缟的手艺越发好喽。”
池母颇为无奈,叹道:“血灵芝贵重,对症下药或能起死回生,傍身随到夫家,是正理。我与你父亲未有重疾,如何随意给吃了。”
池真缟执拗地将母亲手里缝补的衣裳接过,端起灵芝粥将调羹递给她,神情淡然,坚持道:“与二位滋补,灵芝用得岂不也得当?我待母亲喝完,再去盛给云东他们。”
池母清楚她这个有主意后任谁也说不动的倔强姿态,怕她熬太晚,闻言默然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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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池真缟收了碗,又回厨房端给池云东。他正在温书,说是风寒渐渐消了,明日若好着,会去学堂一趟,是否有信要他递给莫师。
池真缟自然无有。眼前貌力癯惙的少年尚挂着一副病容,虽眉眼舒展着温和的笑意,但终究忽悠不了数年来相伴的亲人。她对着这人掩不住的忧郁不免又叹了口气,可正因为过于熟悉彼此的性情,对此却也无话可开解。在片刻缄默后收起喝完的粥碗,再嘱托他务必身体好了再去书院便不再扰他。
云东状态不佳,若再知晓父亲与母亲的事恐成雪上加霜。池真缟冷静地思考着应与将要离散的二人对此通气,暂时能瞒住他一日便是一日,况且自古以来与其错愕地毁掉生生相惜的家宅,不如在和声笑语中试尝分离之苦。
池宅的朱门上檐墙边挂着的两只油纸灯笼,此刻也同着森冷的月辉一块儿,被穿过回廊拂到池真缟面上的晚风吹得晃悠悠。
池真缟端着最后一碗粥朝生翦屋子里走去。裙摆随着乏累的步伐拖坠到地面,随着她“噗通”跳跃的心脏沉重地挂住这副日渐纤薄的躯体。她此时多想对如今一个个冲击来的现状摇一摇脑袋,但疲惫到没有力气,只好作罢。
在临近从前的工坊时,池真缟总算猛地醒过神,收住了依稀怔住的神思。
池生翦听见敲门声,便坐起身简单拢了一把铺散在半个床榻间的头发,披了衣袍开门,瞧见她手上灵芝香味的红粥,难以为人所觉地勾起了唇角,请她进来。
池真缟只垂眸站在门边,并不踏进去,“天色太晚,先生喝了早些歇息。”
灵芝虽于自己的伤势无效,但能补足气血与增添几分精神,免得连日动用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以至心力交瘁到累死的地步,与如今的境况也算绝佳的补药了。池生翦于是接过碗干脆地喝完,瞧着她疲惫的神容,不免蹙眉道:“你自去睡下,其余我来收拾。”
池真缟闻言不自觉歪了脑袋看他,张嘴想说……
被打断道:“旁的,明日我们在谷中再谈不迟。”
提起山谷,想起答应过她的另外一件事,池生翦又补道:“我连日召来雨水,是为阻断尹期海布在山中用以催化法宝的阵法,真缟若不睡好,明日便不要怪我也在山上休憩。”
话落,池生翦便背朝她朝厨房行去,于是对她隐去了眉目间突如其来的一股笑意,刚刚倒有仿照她过去奇怪言辞的嫌疑……
池真缟在原地感到古怪。又实在熬不住漫过全身的困倦,也就拖着步子快快回到纱帐里躺着歇下了。
16. 第 16 章
霜雪般的浓雾在整个池镇与白鹭山铺开,有如苍穹里的青云落入了人间这处偏僻荒凉的土地,白得刺眼的云雾里醒来的人们禁不住揉了揉昨夜的睡眼,脑中闪过成群的白鹭从一座座屋舍上飞过的羽翼,于是傻乎乎地笑着。
山中的雾障比镇里更加迷乱,使得五步之外不见其貌。谷中清寒,草木随着风泛起溪水似的涟漪,香椿花古老得足以垂至窜飞着萤虫的水面。借着这点荧光与穿过雪雾撒下来的日光,池真缟学着生翦的举止盘腿坐下,默念他传授的引气入体的功法,感悟天地中有形兼具无形的道意。
“各人在步入修行时,抱有的道都与大道有所偏差,这个自然。大道囊括宇宙清浊、动静诸相,修行即是以其中一‘相’为道基,勤琢磨之后运用之,于是能化天地间灵法为己用。引气入体的要义便是要感悟出自己的道基落在何处‘相’。”
“且这一‘相’须被大道认同方能入道,日后修行升阶便是以小道去触及澹兮若海、飂兮无止的大道,至此格外讲究机缘了,在修真界修到渡劫期的大能多有因道缘终浅、寿止时也未能体悟大道真意而无法飞升成仙的,邪魔亦有其道,与此过程其实相差无几,只是他们惯常以怨气、邪气、魔气等为力量。”
池生翦细致地与她阐述完,便看见她落在膝上的掌间已燃起了一团昏黄的光芒,其中挟持与月辉无二的寒气,不足半个时辰就已经成功练气,而且有月为她供法,日后倒也不必再愁凡界灵法稀薄不足。
最后一道渺远的钟声入耳,池真缟翩然掀起眼皮,向来冷淡的眼眸中此时隐约流转着皎洁的辉光,弱化了近日来的一身郁气。她恍如一名千万年光阴之遥的月中仙娥突坐在此间红尘,正与世上千万生灵彼此相照,似乎挥之不去的雾气也为天地间这抹粲然的皎洁折服,不再掩盖住这人亮堂堂的姿容。
千秋万载如流水而往,钟磬清去楼台殿宇,朗朗传遍乾坤,古之音因今之人,得现世不灭。见她如此姿容,竟仿闻古时候磬音,池生翦既有此感,难免为她的天资惊心,一息后苦闷又袭来,他不禁稍微侧开目光,不再与其对上。
“先生,这即是成了么。”池真缟只感到躯体比从前轻盈了许多,且隔着雾障比来时能看得更远,她拂袖扫开落在白葛裙上的蒲公英与谷中四处飘散的各类细小花瓣,起身凑到了岸边,以溪水为镜看清了此刻自己的面容,似乎无有什么变化,那这人为何突然明显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了……
池生翦对她歪着脑袋疑惑地朝向他的模样仿若未闻,隐住阻涩的心绪,如往常一般端着长辈的仪态道:“以你的天分,再掌握一门术法,就可至练气后期。”
池真缟俯看着仍然盘腿坐在草丛上的人,明白他自道基被废后就一蹶不振以至浊气蒙尘,她不晓得从前他该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眼中唯能见到这名青年相貌略显瑟缩,周身却依旧端方如君子,她也为其过往不甘,被他的颓唐刺痛道:“先生不必落寞至此,在我眼中,你是天底下无人可比拟的好人,池镇也是先生的安身之所,我暂在此大放厥词,有朝一日有了强大的力量,也当护佑你一世安宁,方不为过。”
池生翦便含笑着仰起头看站在身前的这位仿有铮铮铁骨的姑娘,她绝不能想到这番话能给他送来偌大的勇气,体内的旧伤被顷刻而起的满腔热血隔绝住彻骨疼痛,四肢经脉间流窜出洋洋洒洒的温柔,他总算感觉到天地间的道也在泽被自己,感到日光穿过云雾撒在躯体上的暖意。池生翦趁此时索性放纵道:“因配不上做真缟的师父而落寞,可知我意么。”
池真缟错乱地蹙紧了眉头,从未想过他会是这样的主意,而且为何闻言莫名奇妙地想要呕吐,浑身仓皇不安至极?
他教吾修行,正是像师父教弟子一般,要缔结为师徒也是合情合理,可怎会如鲠在喉,难受得想吐,怎会如此?
原来以为的又是哪样?
总归是,绝不能再想。
对上她分外匆忙、紧张的神色,池生翦的眼睛彻底黯淡下去,绷紧了面容摆出平日里稳健的姿态,立即一字一顿地补道:“哈哈,什么配不配的,方才见真缟轻易就能步入修行,进境速度已胜过我当年,过于惊艳罢了。”
池真缟在原地怔愣半晌,听他峰回路转般再言,知他是误以为自己不肯。她解脱掉这股梗在喉咙口不知来源、也永远不该去提的恶心感,朝他跪下做礼,抬高衣袂掩住尚且复杂的神色,双手作揖下拜,使头颅与地垂平,拜道:“师父。”
长袖震动,她直起身躯再下拜道:“师父。”
往复,三拜道:“师父。”
回去还需与父亲提起务必布置拜师礼,情急之下暂时只好简约。池真缟起身,对上这人震惊之余瞬间认真起来的目光,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
说与在白茫茫雾障里的吾与汝二人,也叫在山谷中徘徊的青风与翠鸟知晓,此刻便以身旁这株长在天地中无年无月的老椿树为证吧。池真缟打定主意认他为师后,这一生自然得庄然肃穆地敬他厚重他,同时也是在牢牢告诫自己不可再去捉摸那种镜花水月般不切实际的幻想,“拜君为师从来无有不愿,此是真缟难得之福,从此当奉君为师、如父,必敬兮慎兮,绝不敢忤逆师门义理。”
这番话是有些不明不白的诡怪,被视同她的父亲?这大可不必。可是真缟平时的言辞中也常常夹着些古怪、稀奇的想法,此时也应当与从前一样,无需他格外在意。
细细想来,恐怕是真缟严谨守礼的模样宛如光风霁月的正派弟子,而他这人虽是正派却作风阴险,也从来没人如她今日这般对他怀有真心的尊敬,所以此刻才会心间发痒般不耐,竟然有退却的想法,并没有料想的收她为徒时的痛快。他于是反复回想最初欲收她为徒时传承衣钵、报复仇敌、击败大师兄等动机,整饬好这种疑虑蔓生的心境,以清冽的嗓音应下了。
又虚伪地咳了一声,不适应地打断二人周身凝滞的气氛,“真缟与我照从前相处,岂不自在。”
池真缟瞧着师父二十又几的容颜,无奈地叹了口气,方才着实下了狠口。
池生翦转言令她在旁修炼术法,自个儿则打坐调息。
渐次足尖由地面点过灌木顶端的枝梢,踏上虚空中飘荡的落叶、花瓣,衣袖轻甩开带着身体于虚空中回旋,从东方转到南方,又忽上忽下,池真缟试着捕捉住空中游走的风,借势或者逆势使自己凌空立定。
她缓住飘摇的躯体,足尖向上踩去,落到一滴露珠上又踩向数丈以外的另一滴没被日光驱走的露水,瞧见面前经过的一只雀鸟时,微笑地又御风托举高了身体,轻轻踩了鸟背旋即轻盈如羽毛地落到山谷边缘的竹林顶端。
池真缟环视浓雾笼罩的山景,立在高耸的树梢头头上,如同在白云上逍遥行走。她将练御风诀时松散的发髻重新用发带系住,估摸着丹田内灵力的限度,练气期的灵府蕴藏量不足以使她踏尽白鹭山。
歇了半晌后,池真缟若有所思地掐出昏黄的法光,透过它能看到周身无垠无边的法场,若以此为法力来源算是取之不竭,她已明白这是月魄。池真缟于是试着将御风诀所述调动灵气改为调动法力,起身悠哉地踏过山中任何一株高大乔木的顶梢或者翠竹顶端,素白的裙裳于是随着穿行于山林间的这一抹潇洒身姿迤逦。
虚空中池真缟总算回旋落到生翦身旁,随即瘫坐在绵软的草丛里,双手向后撑住,喘着气没有想法地看向依旧被浓雾挡住了光彩的太阳。
池生翦调息半日,原本流散的经脉复苏了十分之四,体内的旧伤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痛得扰人神思,心情愈发大好。见状不免好笑,调侃道:“御风也如嬉水般乐哉么。”
池真缟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坦然道:“多少凡人曾盼望觅得仙缘,能身随意动、遨游九霄,徒儿亦不能免俗。在山巅飞跃时,暂可抛却世间诸事的杂扰,何况山色风光过于动人,自是难得的愉悦。”
过去能凭虚御风时,只不过是当做习得了小小的初级术法,无动于衷,池生翦从未为轻易步入虚空而喜,在修真界这也实在不足以为赞,是以听罢也滋生出新奇,笑道:“也有理,为师失了这般逍遥,不能懂其中乐趣。”
池真缟已经缓过精气,闻言垂眸不语,日光扫在漆黑的睫羽上,拢上一抹雪色。
池真缟起身将生翦扶起,顶着他明晃晃不解的神色果断地向其靠拢,伸手想搭住这人的腰背,奈何他个子太高且是男人结实的体魄,踮起脚要环住对她而言也相当艰难……
“你……你欲作何?”池生翦此时与女子更显柔蔓的身躯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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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修习寒剑而寒气浸入的躯体被鲜明的体温暖到,颇有些支吾失语,却也未想过真的推开真缟。
见她吃力地拉拽住衣袍站稳,然后试着攀上他的脊背搂住,池生翦虽心绪难言却还是自发放低了身子由着她施为。只是这几下功夫便让她的吐息近到了耳边,于他而言过于温热婉转,垂在宽袖里的手指不禁跟着轻颤,他忽然又为胸腔中一股干涩的痒意噎住。
池真缟眉目依旧余留着先前的快意,原来正当潇洒不羁的情愫中,一时便没在意与师父过于接近的距离,扶住了他便移开了与其默然对上的目光,随即就运转法力与他凌空踏向茫茫大雾里的山林……
半个时辰后。池生翦落回到谷中,畅快地不顾形象就地躺下,真缟亦如是。二人隔了一臂之距,乌发在脑后自然地铺陈开,散在草野间,与身旁的人勾缠住几缕。
两人经过此番苦中作乐,语气慵懒地商议起正事。
“师父,恐怕唯有天灾人祸来临,百姓才肯离乡另谋出路,这是下策,可也是最能实现的。”
“此地风水不兴人祸,且为师曾卜算过,也不将降生天灾。”
池真缟叹息一声,说出夜里琢磨出的想法,“师父召了月余雨水,不如就以此为引子,传言今年雨水太多将发洪水,于是报给郡守,请他及时安置池镇百姓转往其他地界定居,此策必须经由官府,否则人们便成流民散寇,无法异地而居,再建家园。”
池生翦思虑道:“可先行此策,但池镇无湖泊,还需在白鹭山中凿出一大坑,调海水灌入以掩人耳目。这主意倒也妙哉,真缟只说是下策,莫非还有中上策么?”
池真缟匆忙坐起身,脑中再过了一遍他传授的各类功法,配合施用出来当能趁着今日的浓雾造出小湖泊,边解释道:“师父说过法宝诞生地都免不了千疮百孔、伤亡无数,其间驻身的能人都无计避难,何况是我,不得不离开数千年历史的故土,是以它为下策。”
池真缟御风飞至谷外,有先前绕山盘桓的眼界在,很快就在山脉里找到一块遭遇雷暴后荒瘠至今、寸草不生的山地,且这里已经天然形成浅坑,把它再加深、扩大便可,然后引南海之水灌入。
池真缟施法开凿湖泊时,生翦在谷中接着掐诀召雨,在此福佑之地,灵气运转便利许多,是以雨势很快就抛洒向池镇与白鹭山的烟尘……
尹期海正在老地方呆着,瓢泼大雨兜头落下,瞬间湿透衣衫,他气卒地抹开脸上的水,咬牙切齿道:“出门前,师妹说了今日无雨。”
雨淑随意地坐在松树歪出的粗枝干上,也惊诧地看向天上突如其来的滚雷及黑云,她生来就能知晓天地间诸处、各类水势周游的规律,怎会对小地界会否降下雨水感应有误,瞧这个便宜师兄满眼不信任的模样,也不平道:“本该无雨,师兄刚才教我境界突破得渡雷劫,说不定正是有人在渡劫。”
尹期海面如死灰地凝视着自己催生法宝的计划,赶紧跑在茂密的枝叶下蹲着躲雨,闻言又转而仰头看向在雨中极为自如、衣衫云鬓不湿的水妖:“我也教过你,身处凡界不可能突破境界,从无雷劫。”
雨淑了无兴趣,“哦。”
尹期海焦虑地望着一日接着一日的雨帘,烦恼不已,要到何时才能夺得法宝。
在“哗哗”的雨势下,浊白的烟尘由泥地扑到了脸上,尹期海脑中忽然闪过詹爷爷在集市卖豆腐的身影,又不免想到詹婆婆会不会还拄着拐杖在挨家收账的路上。
总之也是无可奈何,没到日子谁也取不走它,既然今日也没法启动一炁星文阵,不如回去吧。
雨淑断言没有错,这雨就只能是人为召来的,莫非是燕府那名道童故意为之,可是他定与魔气有关系,晓得布在山中的阵法,与其阻扰自己何不顺势等法宝被催出再来抢?
尹期海暂时想不通魔气来源,是以理不清其中的隐秘。他嘱托雨淑留在此地看管,若有其他人马来探便立即告知于他,随即满腹心事地奔走下山,一路回詹家去。
雨淑不忍直视地瞧见他状若癫狂的背影,只觉奔鹊门定也不是个优雅门派,才能养出师兄这么个邋遢姿态。至于他让自己百无聊赖地留在此地,师妹可不需对师兄唯命是从。雨淑想起什么,眼睛又亮起来,缥缈地消失在原地。
17. 第 17 章
在院子里靠近水井的地方搭起了窝棚,池家人在窝棚下为一年一度的炒花生、煮豌豆做准备。
池真缟接过云东从茎叶里一一摘下的皮豌豆,干脆地一箩筐尽倒入大缸中浣洗,大略清理掉豌豆皮上的杂质和与豌豆同色的虫蚁后,邀着云东一起用板车将一缸脏水倒入宅子后面的韭菜地里,又回来再提了四五桶的井水重新倒入缸内接着浣洗,如此二三回后,这些总算干干净净地被端到厨房交给池母。
此时半锅水滋滋冒泡,池母将这足有七八斤重的一箩筐豌豆倒入其中,再舀掉没过它们的滚水将厚实的松木锅盖掩上,接着拿出半刻钟前备好的湿布巾严严实实地围住锅盖与锅间漏出的二三缝隙,免得跑了锅气。池真缟见豌豆闷上了,弯着腰往灶下添了一棍子柴。
池生翦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坐如簸箕地对着两大扁担刚从地里拔出不久的根茎薅花生,生出愉悦之情,瞄了一眼身旁几乎填满竹筐的颗颗分明的花生,虽则满手的泥巴,但池生翦越薅越有劲了。源自仙师的这股朴实气质已然影响到其他人,坐过来的徒儿、徒儿的弟弟、徒儿的娘瞄到他灵活的薅花生指法,默默加快了身边的竹筐填满花生的进度。
池父累如老牛地终于翻出去岁锁在仓库里的老砂锅并且搬到院子里,抱来几棍子木柴燃起大火,待锅底烫热,放入半麻袋的河沙,抄起与这口大锅相配的半人高的铲子大开大合地炒沙,灼热的火光将他的面孔映得通红,比黑夜中蜡烛芯的焰火还要夺目。
花生也被濯洗了数遍,直到浸泡过它的水清澈剔透、不含半点黄泥。一颗颗饱满的大花生躺在窝棚架子上的大圆篓里摊开了,花生壳上的水分滤过篓子滴到架子下摆着的一盆盆苜蓿花草上,将粉紫的小花浇得鲜艳无比。
院子里特意为今晚挂上了一排灯笼,这些花生被阑珊的灯火润泽成黄玉的品格。池真缟抓了一把,随即在避开砂锅底下灼热火流的厅堂里歪坐,瞧着池父游刃有余、很是嚣张地翻炒沙子。
池母也坐看,时而上前给热汗淋漓的男人递上一杯温凉的茶水。
池生翦今日兴味正浓,有意发展相关的副业,趁池父解渴的功夫举起铲子眯眼瞧,算出其中门道后正要下手炒,就被池父余光扫到。
池真缟看向也在这边坐下了、神情格外遗憾的生翦,忍住以袖捂脸的冲动,一本正经道:“父亲少时便炒花生,至今快三十年,自从有传言说父亲是镇上炒花生最富滋味的,他再不肯假旁人之手,恐怕被搅乱手艺影响了口味,从而便不能在地志上留下个前无古人的生涯记载,师父也许不知,花生是池镇产出最高的作物,也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美食,所以……炒花生这事,父亲就,就蛮执拗的。”
池云东咳着,于是回房先歇会儿。
池母从厨房出来,将捞出的一盆豌豆摆在案几上,处于这样热乎乎的气息边上,鼻尖又是熟悉的豆香,池真缟尚且吃不着滚烫的豌豆,眼巴巴地望了好几眼,不禁打了瞌睡。
她于是说起一桩子新奇的事,借此驱除几人面上沾染的倦意,“雨水是往年的数倍,我看,是不是要起洪水?”
池生翦将拨弄了半晌的八卦盘放下了,提起精气神,也道:“前几日卦象上说,此地将有天灾,莫非即是发洪?”
池父闻言摆手,擦去面容上、脖颈间的热汗,十分不以为然地纠正道:“诶,哪会有洪水,咱池镇没大的河,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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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多,也不打紧啊。”
池真缟目光泠然地看向生翦,生翦抿了几口清茶咽下几粒脆甜的生花生仁,于是当着大伙儿的面掐指在算,又阖上眼睛念起一串古老晦涩、叫人听不分明的咒文,恰有如江湖大师做法,是一副能让人信服的经典民间术士形象。
半刻钟后,池生翦睁开眼,苦闷之情清楚地摆在眼眶里,道:“池镇太平千年,竟不幸碰上天灾,地下汇聚了巨量的水,冲破了覆盖它们的土壤及岩石,使得山地塌陷,自然而然化出一湖。”
池父将花生混着沙子炒熟,吆喝几人过来试试味道,却不见动静,只见他们仍旧呆愣愣地为这洪水之事入了迷。
池父浑身燥热,迈入大厅接连倒了三杯茶水猛地灌入喉咙,沙哑的嗓音里似乎也翻着热浪,他对此事并无读书识字之人的大道理可讲,但有长住在这个闭塞贫瘠的地界上的家家户户最无奈、朴实的看法:“当真洪水来犯,那就是命了,我们这些留在池镇的老人无有气性,恐怕至死不会离开的。”
池父又转身迈出大厅,将熟了的花生铲到竹筐里放凉,再将架子上剩下的倒入砂锅里,接着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地挥手臂,卖力翻炒,此夜誓要炒完。
池母沉寂的目光凝在这人固执的背影上,许久后,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又摇头,深知他说得的确,可这番言之凿凿的实话必会让真缟与生翦难安,年轻人犹怀有赤忱,尚不是如他们一般过一日算一日的年华,便向他们道:“他是为叫你们免于烦忧,其实真有洪水,我等去郡上住下即是。”
又嘱咐道:“真缟,两日后即要去莫家了,你只在家待嫁,莫再出门胡闹了。”
池生翦:“……?”
18. 第 18 章
院中这些将花生点缀成美玉的灯笼被熄灭了。
池母正按着真缟坐在妆镜前,拢起长发又挑又挽,为她编起一类形如乌云拖月的妇人髻,再端起涟涟秋波般的珠玉花冠安在宛转回旋的发髻上,“到莫师那处,要梳起头发,作个端庄娘子的打扮,可不能再像平日那般梳得懒散了,这发髻还未梳成,在出嫁那日再补,万莫出门了。”
池真缟将嫁衣的袖子揽到小臂,不免露出一截白皙手腕,她指尖又从碟子里拈出一枚放得半凉了的熟花生,看也不看镜子里的模样,接着剥花生吃,闻言但还是老实地道:“知道了。”
池母怎会不知她心中如何的不甘愿,摇了摇头,推开门走出屋子又为她掩上,再嘱咐了一句,令她睡前少贪吃些免得腹胀。
或许是夜色越来越深,树间的蝉鸣声在几乎要拖延到了熹微的晨光出现时也疲倦地偃旗息鼓,池真缟依稀听见三四声它们叫唤,很快耳边只剩下沉寂。又是一日之中万籁俱寂、家家户户彻底睡过去的时辰,池真缟打了个饱“嗝”儿,仰躺在圈椅内,于是脑袋上的珠玉噼啪地相擦了短短的几息,花冠在发髻间滑离了原本的位置。
池真缟连忙坐端正了,抬手缓慢地将冠取下摆在妆奁边。她慌乱地吐出一口长气,随即又歪在椅子上,似在通过纱窗瞧着那团将要失去影相的月亮,又似什么也没瞧见,眼珠子不过是映照这世间千亿种相的晶石,晶石不懂要去“看”。
池生翦知晓她竟有婚事后欲言又止,她看明白了却故意不与他说,是因为羞于启齿,或许还是因为,抛开这不知缘故洒向她的月魄,抛开她学会了法术能够修炼之事,她太明白没有这些自己只是名普通的简单的村姑,正驱从于世间红尘俗理,因为困窘和需要,与不曾相知相识过的男人为妇。
有这般隐秘的心思,怎敢说与仙人似的他听,不会被看不起么。
池真缟又笑了,自觉如今时不时就会露出笑来,却满腔的愁苦与嘲弄。
又再三地将池父的一番似对生死已经摆烂的话品过,总算斟酌出一个法子。这时门竟被敲响了……
池生翦眸中闪过一股惊心又复杂的神色,看着开门后也不肯对上他的眼睛、埋着头的真缟,他不明白这一股情绪是什么,因为它很快就被满脑子的扎心掩盖下了。新收的徒儿要成婚了,身为师父他却现在才知,不,若不是池母的话,恐怕直到她出嫁那日喜庆的锣鼓轰鸣,他才得以知晓。
是以池生翦在床榻上躺了一大段时辰,还是决定来探一探。
谁也不知期间他想过什么,他自己也不知,只记得恼得睡不踏实。他竟是一名稀里糊涂的师父?
半晌没人出声,池真缟维持住冷静的心绪,以惯常柔软的语调问道:“这么晚了,师父有什么事么。”
果然,池生翦问:“你嫁与何人?怎么从未与为师提起?”
池真缟觉得他清润的嗓音里含着莫名的哑意,便显得比平日粗了几分也莽了几分,她有些怕他发恼,故先前编好的词句难以说出口。
池生翦见她依旧回避着他的目光,好一会儿过去都还埋着头不回话,便俯下身以指尖轻挑起她的下颌,使她抬起脸正对着自己。他被脑中杂乱的思绪缠得急了些,也就顾不得已是乱了分寸,只道:“真缟过两日就出嫁,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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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这个做师父的说说,嫁一个如何出采的郎君?”
二人贴得过于近了,衣袍抚过彼此,池真缟都能瞧清楚这人密云般的睫毛与背着月光漆黑的眼瞳了。她想要不合时宜地抬起被肥厚的嫁衣袖子压住的手臂去环向他颈间,那便是拥住他。池真缟为这大逆不道的心思羞恼万分,更急于为这股不合时宜的靠近他于是生出的喜悦撞出庄严的钟响来。
池生翦被她使了蛮力推开到退出去一步,见她面庞陡然发红,升起疑惑正要再问,这时终于听到她出声,只是语气偏烈竟像是也在恼,“徒儿有些羞罢了,不知如何与师父形容我日后的夫君,总之他是极好的,师父就莫要再问了。”
池生翦不自觉凝视着对面嫁衣如火之人的容颜,恍然道:“原来你是在羞提他。”
池真缟不免又避开他这样的目光,转头看向棠梨树,叹道:“母亲令我待嫁,这两日不能与师父去谷中了。”
见她脸色越发通红,想到她为那人心绪波动至此,怎会不是知慕之情,池生翦终于自觉想得太多也不该这么对她逼问。师父应盼弟子顺遂如意,她既是如意……他便不该干预。
池生翦于是颔首,忍住那欲阻挠婚事授她寒剑衣钵的冲动,在极深、极倦的夜幕里嗓音粗哑道:“那,以后去么。”
池真缟重重地点头,“不冲突的。”两日后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住罢了,在莫争青的书院里她再也不跟着听课了,去谷中修炼掌握力量变强大才是要务。她难道瞒不住莫争青么?总之自己是打定主意要与生翦共举大事、共济此间。
两人总算各揣着诡思,打着哈欠回屋歇息了。
19. 第 19 章
在繁琐的楼台一角,但有微风轻旋,转出一名衣衫简朴的年轻女子,她轻巧地拨弄出一个指法,默念口诀,随即隐去了身形。
一排排晶莹的珠串铺陈在翠绿的帘帷上,帘帷庄重地挂满了宅邸内曲曲折折的回廊与门户,同时使得绷紧了脸穿行而过的奴仆与侍卫们只余留个略显昏黄的身影在日光里,遒劲的苍松青柏也一齐将它们的枝叶透过帘帷扫到这些缄默的面容上。
各处转角栽种的紫竹洒落了许多枯败的废叶,正在人的脚下碾过。
依傍着郡里的护城河支流摆放的珍稀山石在灼眼的天光下耀眼如雪,它们彼此倚靠攀延向上,经过昙花园到古老的拱桥为止。要说,这府上的一大片昙花本就世间难得,又竟是绽放着毫无要枯萎的趋势,一朵朵大张着露出鲜嫩的长蕊,勾住晨间清凉的露水,被朝露浸泡过的芬香洒向一眼无际的宅邸诸处,天底下有着这样的奇景。
浓艳的昙花香最终落到西河郡最高的坐落于郡守府的钟楼内,混入了铜钟边上燃起的袅袅檀香里,再一丝丝地徘徊到一旁撰写好的朱砂明黄符箓间。
女子在燕府随处流窜,其行迹已尽数落在钟楼内正要敲出辰时钟声的道童眼里。
从踏入燕府,池真缟就感到有人在窥视,她也很快决定将计就计。
池生翦接连数日没能好好休息一回,几乎似云东一般羸弱了,她有把握能安然返回,便不再扰他这两日清净。这一行探查其实是为了两桩迫切的事,一面是母亲与父亲欲和离之事,一面便是要使素来不理池镇事务的官家出面让其间百姓搬离。
母亲若真要与燕大人重修旧好嫁去燕家,那么先前尹期海所怀疑的诡异的魔气她必须得查明。并且,隔了二十年光景,这位燕大人缘何要变回从前,果真是因为眷恋当年一块儿长大、娴静高雅的杳小姐么?背着人时这位大人又是怎么个模样,他果真会护母亲吗?
池真缟与池父一同期待池母能有自己的幸福,是因为他们从前和以后,互相都是各自世上最亲近的人,自然而然地视对方的幸福为己幸,于是也难免无限地生出以己度人的忧虑,恐怕世上的砂砾还要从四面八方迷蒙住人的眼睛再拽出泪来,让人逢到一重复一重的险境。
日头快要当中时,她终于探明偌大的燕府各处方位及其中人员流转秩序,除察觉出守卫过于森严外,没有发现任何异于凡界的危险势力存在。池真缟索性就朝那处始终注目着她的行踪又不曾现身干预的钟楼掠去。
烟云缭绕的檀香瞬息间凝成一张巨大的云网,被抛出钟楼与凌空飞来的池真缟对上。
池真缟晓得对方是要试探她的本事,正好她也想施展一番可骇住凡人的力量。若她能与这位斗法几个回合,接下来的言辞便有几分可让人听信了。
以池真缟在皇朝下偏居一隅的微薄身世,面对这些自诩资历雄厚的官家,她能禀告或是申诉的事情甚至走不到是非对错这一步,便只会被他们视为乡下小儿鄙陋之言,绝不会被放在心上。
如何破除这类门第显贵人氏与不入流寒微天然对峙的秩序,如何暂时打断权力把持者无所谓草芥无权之人的规则,于她,唯赖有能震慑住人心的实力。
池真缟还没有与人交手过,也不知对方深浅。为达目的不欲与之周旋,于是在虚空中全力击出一掌,掌法击散了遮天蔽日般的云网又穿破半层楼高的铜钟,天地中稀薄的灵法被这飘戾的一击搅动成如有实质的炁流,赘在掌法后成炁尾,这是相当迅捷的一式。
道童反应迅速,闪出了正塌垮的楼房也立在虚空中,他手持拂尘,立时朝已发现他的女子力荡九霄般一撇一捺地描出一个“刃”字。
不过一息,占满了视野的刀刃便长到了仅离池真缟一指距离,她撑起法力罩免除这股攻势,再朝他打出掌法。
两人你来我往竟上百个回合,池真缟冷眼瞧着这名童子抹掉唇边血迹,然后竟召出一把翻滚着黑气的伞骨架撑开,虽没见过魔气,但他手中的伞以白骨为柄与箬,其中蕴存的阴寒与恐怖气氛已尤为让人反感,而这几乎凝成实体的墨黑瘴气聚成的伞面有如要灼烧天地的烈焰,它虽始终蛰伏在伞上不曾扩开,却分明在吞噬周遭全部无形与有形之物,她能断定这即是邪魔之道。
池真缟自然也看到远处观瞻着的燕府人又往更远的地势退去,她也不敢托大能抵过童子接下来的一招,总之已露了实力,何必与他真的拼死相搏得不偿失,于是识相道:“我不与你打了,如何。”
道童立即把伞收回去了,原来也是不愿再斗下去,以一口稚嫩的童音道:“可。”
池真缟转身掠到被数百名侍卫与仆人们严阵以待、众星捧月团住的燕薇菲与约莫燕大人面前,她如今大概被视为术士一流,方外人在本朝可免向人臣与皇帝跪拜,既然如此她绝不会主动下跪去拜这些官家,于是端端正正地以手作了个揖礼,直白地将想好的话术从容地阐述出来:“民女池镇人氏,于山中发现天灾降世,恐怕拖延半日,事患将严重无比,于是赶来求见大人,请大人查明后颁布政令遣散池镇居民。”
燕覈令拦在身前的侍卫撤开,看清了这名术法高强的女子的眉眼,竟感到熟悉,于是他立即在脑海里将它与浸淫官场数年历经的面孔一一对照,确凿没有哪家权贵高门与她有着依稀相似的神容后,便沉下心踏实地落坐到高台上,决定先问她擅自闯入郡守府与中伤皇都下降来的道长之罪。
在大气磅礴的牌匾之下,是可敕令黎民生息存亡、择定地域家族荣衰、扭转一方乾坤的惊堂木,它源自平常的草木,又借千万年诗文里吟咏的无情草木之意,昭示众生法理亦无情。燕覈将惊堂木按在翘头明案上,朝默然失语的众仆役与这名村妇激起震耳欲聋的木响,此时他对来人秉持着严正无情的公正义理,正讲起法理来了。
“先不论你所谓要事,本官先要治你不敬之罪,收押你于地牢三日。”
“你已仗着会些旁门左道,挑衅皇帝陛下谕令到西河郡坐观的弗道长,若再以之逃避管辖,本官徒有一具形如蒲草、为国为民之躯,实在无力强扣你,只是你若如此,则是不敬、不穆、不尊朝廷训诫,本官也无法再听你所言池镇之地的灾事,你该当如何?”
燕覈面容似雪一样的白,又修出一副美髯,这会儿眉飞入帽且目眦放大,捡了两三句文赋中流传的孝悌、侍君道理斥向高台下的人时,就显出传说中神府般明锐的判官尊容。
池真缟仰着脸望着端坐在高台上的燕大人,听完他讲出这番话,倒也没有千疮百孔之感,顺势琢磨道:“我依大人之言,三日后大人会否寻机安置池镇百姓。”
燕覈看尽了各种境况里的人眼中彻底的失望,对她这类卑贱之人寻常的目光哪里还会有波澜。她既愿意听从他管辖,他便会考虑她的能力非凡可为己所用,也就给了个面子:“既如此,本官会去查,果有灾祸,自是保佑百姓性命为要务。”
道童犹在原地调息,极废力地吞入天地灵气补足灵府,再从灵府内运转灵气使之周游躯体,以梳理疯狂痉挛的经脉。
他望见那女子竟老老实实地跟着凡人前往地牢,咬定其中有诈。今日她逼得他不得已拿出魔宝谯羽翛尾,那时她分明还有一战之力却出言退缩,她实力难测,绝非是在凡界修行可达到的,定也是个有机遇的。
他观察此人来燕府探查的行径,说她细致入微也不为过,现下又甘愿被扣押在这里,莫不是与前日那青年男子一道,都是冲着暴露的魔气而来?
想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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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道童中断了打坐,强压住体内紊乱的灵流,便要去找燕覈商议,身旁侍奉的下人颇有眼见地抬来轿子。
坐在厅堂里旁观许久的燕薇菲目送一身粗葛麻衣、以头巾环住发髻的女子被押走,终于是看完了这半日热闹,这女子的术法当真施展得漂亮又利落,若不是那小道童召出个渗人玩意儿,他定是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奈何未能见到这等叫人开怀的场面。
燕薇菲轻抚着盆大的腰腹,安抚也激动雀跃起来的孩儿,令一干侍从都退出去,又支开贴身婢女下去传膳,很是感慨地对燕覈道:“父亲,我看她年纪与我相仿,私以为是你提及过的那位流落在外的姊妹来了,若有这么个厉害的姊妹,日后也可当我孩儿半个师傅教教他。”
燕薇菲抚摸着腹中孩儿,慈顺的眉眼不免掺入一抹可惜之情,转而说起另一桩至今想起来都仓皇无比的错事:“她说山里出现天灾,幸好未曾提及旁的,要父亲涉及的不是那十几具白骨的案子便好。”
“小道童先前让我等不可声张,依我之见,那山里杀人于无形的怪物本就是闹不到西河郡的,如今那地方又出现这么个有本事的术士,她定能应对得了,父亲何必再写信给国师求援,我们燕家不沾上这件事才好。”
燕覈身体一僵。
道童进来时正巧听见这些话,见燕覈脸色极为诡异,从未见他如此失措,疑道:“此人是你燕家小姐?”
燕薇菲闻言,抬起头瞧见燕覈嘴唇发颤且额前冒出水汗,面对他如此异于平常的表现,她这会儿也猛地明白过来,诧异道:“她竟当真是姊妹,父亲怎么没认出?”
道童又将这女子古怪的行迹说出,他毫不顾忌这父女二人的脸色,不容置喙地道:“若她果真有意与朝廷作对,纵她是燕家血脉,也当被灭,而你燕覈也难辞其咎。”
燕薇菲挺着肚子走到他身前,轻蔑地扫了一眼这个只与她腰线齐平的矮子,听他这颐指气使的有如下命令般的腔调就牙痒痒,耻笑道:“灭?你徒有胆量却没这个本事,弗复旋你这小道童,敢在你燕姑奶奶面前口齿伶俐、大言不惭,忍了你这些时日,你却还得寸进尺,如今是要威胁我们么?我倒要去信给皇伯伯告你的状。”
燕覈已经从威逼到杳惠芙与他的女儿真缟的状况里镇静下来,想到她恐怕也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西河郡守,那就还有时间留给他挽回日后对自己这个父亲的印象。他会立即将她释放出来,锦衣玉食地弥补她过去受过的穷苦与责难,叫她很快忘却那名老朽木般沧桑、干瘪的池木匠。
惠芙昨夜传信来,说这两日真缟在家中待嫁,是以瞧见那副颇有几分故人之姿的面貌时,他虽怔愣却没想到会是女儿,好在如今醒悟过来为时不晚。
燕薇菲的话今日竟格外中听,燕覈此刻也为女儿真缟不知何处习来的精妙术法与有荣焉,待燕薇菲惯常地对这道童刁蛮了一阵,他便适时拆解道:“复旋道长,她不过是发觉天灾特来报官,哪里是与朝廷作对,其中皆是误会罢了,这女儿家见府上园林景致别具一格,便停住了眼眸赏玩,怎能算是蓄意查探。”
燕薇菲如今对这个姊妹好奇不已,满脑子都是以后回京如何与昔日的玩伴炫耀,以及孩儿出世后定要托她开蒙修行,若孩儿在道途上天资卓绝颇有进益,日后又承袭大将军爵,那才真是天底下无人能出其右、第一体面与贵重的人物。她于是也附和道:“小道童,与你比试便是与朝廷作对么?”
道童被这两只老狐狸绊住,明知他们在胡搅蛮缠蓄意蒙蔽,但尚且不是时候与之翻脸,又可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拾了台阶下,童音遮掩住了他怀有的恐怖力量,总能使人对他提不起针锋相对的心肠:“如此的话,我不与她计较就是。”
20. 第 20 章
囚牢内没有窗,这里的犯人只在有新人扣来时,得以被推开牢门时的光闪到眼睛,隐约瞧见邻近的隔间里被关押的人的模样。
运气好时,门外传来一阵鸟叫,叽叽喳喳中充斥着惬意,这声音就能使犯人们简单地欢喜。
鸟是除了鼠类与毒虫外,出现在这干人漫长的、一潭死水的时光里最为鲜活的生灵,在走马观花踏入四时之景的少年时期,他们也曾逗林荫下雀鸟玩乐,上山打猎下田摸泥鳅,总在夕阳的影子里吹响异国商户贩来的大海螺,曾听着稀碎的鸟叫在井水边或河边浣洗衣物、择菜,每每在鸟的声音里听见嘹亮地扯喉咙的晨鸡……
总之,孤家寡人的犯人们就这般凭借着过往的回忆挤在潮湿阴暗的乱草堆里假寐,只为了不使自个儿忘记自个儿。
池真缟刚挑了一块地拾出几片破烂的铺盖拼凑坐下,隔壁抛来一道粗鲁、急躁的女声。
“瞧你盘起了发,你是个白嫩的年轻妇人,姿色又不俗,怎么也进来了,在公公家弑夫啊?”
虽处在污黑的环境下,但池真缟倒底有修为在身,目力远胜过从前,能看清正在朝她打听的是名三十又几岁的女子,她一头灰黄斑驳的枯发尽皆散落到黄土地面间,面容被五六道拇指宽的花白烫伤疤痕盖住。
有青年男人冷冰冰地出声,“椒娘,逢个女人,你就道人家是弑夫,大概是等不到你不魔怔了。”
又有一道离此处稍远的声音,时而缓时而急地打破了这比夜色更加昏黑的地牢里的沉寂,辩不清是老媪还是老叟在说,“你这个书生脸皮厚着哩,春天关进来咯冬天再放出去,查读书人舞弊,那官老爷一年复一年地揪你下狱,诶。”
有人故意拐着嗓子加入,“是喏,东扪老兄,你比椒娘疯,吃过了这遭苦头,又犯,我若是读书人,写不出也就算了,作弊啊,这不是丢祖宗脸面嘛。”
这位叫东扪的青年人辩道:“我是被冤枉的,而且,你盗别人代代相传的家宝,撅人家祖坟,连自家也挖了,哪还有脸?”
这时,犯人们像被什么触动到了,许多人的声音凌乱地混合在一起,地牢里“嗡嗡嗡”的。各式各样的辩白、脱罪言论,一股脑儿地挂在这些人嘴边,在如此繁杂的动静里,绝无法辨清其中的是非与善恶,都只顾倾吐自己的,无人在意身旁的七嘴八舌。池真缟听出个大致,他们麻木无比地在表达出:我是被冤枉的啊。
池真缟身处这里,难免被众人淅淅沥沥的陈述中朴实且平淡的情绪麻到,在过脑子前不禁先动了嘴唇,也扯出一句:“我也是,被冤枉的。”
牢门外的官差听见囚牢里乍然折腾起来,于是重重地叩击牢门,再以刑罚恐吓一番,使纷纷喊着冤的犯人们重新安静了下来。
椒娘只得接着无所事事,述说身上案情的嘴皮子一转,又再问她。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眼睛就是挂在脸上的两个石子,绝无法用它看清对方,椒娘还是努力将它睁大了,她的这双眼睛轮廓尚是年轻姣好的杏眼,内里的眸光却浑浊得与劳碌了七八十年的老人家无异,隔着身前沉滞了许多载春秋的黑看向新来的人。
池真缟被这样无神采的目光惑住,任谁对上这样绝望的目光都能轻易明白其中静默的忧伤,还有这股子倔强的由头。
池真缟化出月魄使之溢满整个地牢顶部,宛若云河地呈现出清浅、晶莹的光絮,简而言之:“与人打斗。”
众人呆呆地仰头瞧着顶上盘旋的辉光,或者盯着轻柔的光影缓缓地晕在彼此身上,不经思索却能意识到如斯皎白必是来自皓月。
当池真缟消失在原处时,他们仍然怔愣在月影里,独自望过月,也曾与谁共望月,都过去了,灵魂此时如在缥缈,期望月辉能涤净污尘,落得一个余生清净。他们恍然发觉世间乱象林林总总,所求皆是为了一辈子自己的安宁,仇恶注满身之时,不敢忘记任何一个人一桩事,偏偏忽略自小步于月下时不必赖以什么,就能获得一时安宁。
以后,他们总有一日将出去的,会再走在月下,若再不起来动动筋骨蹒跚学步,恐怕出去后不得不如同茹毛饮血的走兽在人间双手双脚地行走。
“椒娘你别转头四处乱看了,女鬼似的吓死老子了,那仙姑施完法就不见了,定离去了,你见过当真蹲大牢的仙姑啊。”
“是啊,椒娘你别瞎瞅了,东扪啊,其实我特别佩服你读过书,你能教我识上几个字么,明年出去后打算支棱出个食肆。”
“东扪老兄,也教教我嘛。”
“你个掘祖坟的,排我后面去,东扪大哥,只待三个月我就出去了,识些字也方便找活计,之前牢里黑成乌鸦,我都没瞻仰到大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风采,可惜可惜。”
“……终于看得清了,早就想向书生请教了。”
青年难得绷紧了脸,从未有这么多灼灼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尽落在他身上,他第一回感到自己是这么的为人所需、不可欠缺,而非随时随地被家人与同窗唾弃的存在,发颤的手指被握紧成拳以克制住喷涌的情绪,他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冷漠之情,严肃地指出一人简直是胡乱遣词,然后很快就进入了做牢夫子的状态,与他们一起琢磨出一个适用的习字章程。
青年补充道:“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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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洁白的云月华光能持续到何时,各位也可同时向椒娘学,椒娘是知诗书的。”
有人便道:“椒娘原来这么厉害,椒娘你先教教我嘛,你那个给你带绿帽的夫君死有余辜,你杀了便杀了有甚可想,他家人若再来欺负你,我就偷偷把他家祖坟撅了嘛。”
椒娘大笑,“第一个教你。”
池真缟并没有离去,只是在人前她依母亲教导牢记要恪守中庸之道,素来既不乖戾地不假辞色,也不妥协地假人辞色,长期这般矜持着,又总与山林或其他非人的生灵为伍,性子竟莫名养得歪了,绝非是池母期盼的中庸,在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娘那儿落得一个冷血兼古怪的名声。其实她只是避免表露自我,尤其是对外人。
施展茫茫月辉不过是因为,考虑到地牢里一片漆黑,人们的眼睛不起它的作用,何必使人不堪至此。
池真缟隐隐有一种眼睛是记载光阴、折射世间诸相的晶石的畅想,它见证过远古的混沌与亿万年来宇宙运转、大道周游的规律,亦是彼此的宝鉴,让人能透过“鉴”看明白山穷水尽之处,于是自发去寻柳暗花明。
这干人是否真的作恶多端,与她何干?她常怀冷淡与漠然的情绪,这是生存馈赠给人的智慧。毕竟她又不曾与他们相处过,也不会与他们相识,而他们也不会期盼嘴里的仙姑会仅因一面之缘去厚待他们。
所以为什么要出手?
这个天下总是很乱。
皇朝的秩序总是把大多数人折磨得面目全非,甚至不是为了夺得自己的权欲,好人就能旦夕间变成了恶人,而恶人则变本加厉地肇祸,带着从来不曾进入过贵族与世家棋盘的庶民们一起,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天道从不曾垂怜,是以她偶尔也看不下去,遗漏出人之常情的怜悯,仅此而已,并非是她“善”。
这干人果真纷纷借着月辉以手指拨动地面上的黄土,抓耳挠腮地跟着人“画”出一个个字,嘴上还似模似样地念叨,很是认真。
池真缟察觉到一列人正步伐稳健地朝地牢走来,于是到牢门外看看。
这燕大人又派人来寻她出去,池真缟若有所思。她懒得掩饰,就地显了身形就走。
守着地牢的官差见她原来不被关住、来去自由,并不对此惊奇,依旧耷拉着眉毛接着靠在墙上打起瞌睡来,他们先前也跑去见识过这女子的本事,本来就是老爷要在众人面前立威信,走个关押过场,不关他们这些喽啰的事儿。
上回那些跟着燕小姐出去寻鸡公子的弟兄,至今都没传回来半点消息,他们这些留在府里不理事的倒捡回来一条命。
21. 第 21 章
池真缟被侍卫带到紫竹林里看不出榫卯衔接当是从紫檀木里整个篆出的一座宽敞、雅致的亭台里,两名婢女立即恭敬地端来几碟秀美的点心及果子摆在青玉桌上,请她坐在廊亭下稍歇,谨慎地看了这位与道童斗得有来有回的女子一眼,轻声解释:“老爷与弗道长在书房时,无人敢上前通传禀告,是以还劳姑娘在此候一会儿。”
池真缟看向离这里数十步以外的一间无窗的红墙房舍,其上的瓦片油亮亮的。这房舍在竹林里,却未有一片枯萎的竹叶洒落其上。她试图听清书房里的谈论,果然是听不见的,只得收回眼神百无聊赖地瞧着眼前林立的紫竹,感到其中的庄严之意。她老实坐在这铺上充羽软垫的仙鹤镂雕的沉香木圆凳上,看了一会儿紫竹,脑中如在撞钟。
这儿的竹子也是万里挑一的钟灵毓秀之竹,庄重的清正之气强烈,本该令身处其中的人顿生心旷神怡之感,可是若非合乎这类性情之人,看多了反而有股被推拒的不适。
池真缟从衣袖里的夹袋摸出蜻蜓簪,目光沉在簪上,不由得瞧它。
道童在察觉到书房外之人往此处试探时虚空中的法力波动,不能确定设在这里的隔绝阵法能挡住她窥探,于是不再与燕覈说那桩要事,他的目光中蕴藏着一抹与稚童的身躯极为矛盾的敏锐,朝书房外虚扫了一眼示意燕覈也莫再说下去了。两人于是静默了一会儿。
道童忽然问起:“她是你的女儿,来寻你言明天灾,天灾为何?”
燕覈想到真缟说的话,道:“池镇有灾害,当地的百姓不宜再住下去,只几十户人家罢了,另寻个便宜地方令他们迁离就是。”
道童自然知道池镇附近的山脉里即将出世一件被预言有救世之能的法宝,这在他们凡界是极为稀罕之事,也或是他们这辈修道之人受此界天道禁锢不得攀升更高境界的一层转机。上回魔子意外泄出魔气,也正是在那处,如今这女子找来虽扬言说是天灾想求他们令当地百姓撤离,但天底下何来如此多的无巧不成书。
她恐怕是发现了山中那些白骨上残余的魔气,也预示到法宝引起的争夺对当地百姓来说将是一场死劫,因为不愿波及到附近生息的黎民所以想出这么个模糊灾祸根源的办法,想官府出面,或者试探官家知不知道这法宝的消息。
道童豁然了悟,他有一颗洞彻万物的菩提心,天下各种人性在他面前显得直白、可笑,脑中浮现起这女子一双澄明、空灵的眼眸,也不认为那是汲汲营营的自污之辈能有,自认他的这番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
既她为心思质朴之人,对他的事便不足以构成威胁了,道童于是从忌惮她施展出的能力很快转为遗憾此人白费天资、拘泥于世间人情小节,可惜她因一时小道而失大道。他何不引她走正路,也可再确认一番她的行径,便对燕覈道:“今日能与她相斗是命里有缘,此前你未认下这个女儿,我与众人皆不知其名,应请她来化解先前的猜疑,日后也好志同道合。”
燕覈当然不怀疑他的女儿果真探查燕府,更不能理解从小长在乡野里、将嫁到王府的女儿会生出与他们作对的意图。弗复旋这番说辞已经放低了姿态,也蛮有道理,燕覈也就彻底放下心,不再忧虑他会记恨真缟而日后与她过不去。
刚才拂了这位红人的面子,即便有恃宠而骄的燕薇菲挡在前也是不妥,况且晓得真缟是术士后他便立即有了新的打算。若她能与这位深得皇帝器重与国师信赖的道童来往,甚至讨得这小小稚童青眼,日后再随那莫争青进京,适时得以在那些天潢贵胄面前展露一手术法,也好得个天子门下玄师的美名,岂不津津乐道。
燕覈说与他真缟的姓名后,就踏出书房,大手一挥地再催人去地牢把人带过来,这时婢女赶紧过来禀报。
燕覈眉眼里瞬间染上喜色,几个大步就迈到西面的廊亭,见她正安然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支古朴的赤霞蜻蜓素簪,素白的葛衣沾染了大片地牢里的泥色。他喊出“真缟”后又连忙纠正了改口唤“池姑娘”,杳惠芙嘱托他在未正式相认前莫要去惊动女儿,否则反倒刺激女儿使她断不肯接纳曾经抛下了她、并无养育之恩的生父。燕覈舔着老脸轻言细语:“弗道长与你之间有误会,我领你与他开解,此后你二人也好多往来。”
他又唤婢女:“为池姑娘修整仪容,去找大小姐拿件衣裳,从此都记住,务必好生侍奉池姑娘,与弗道长同等礼遇,不可有半点不尽心的地方。”
池真缟垂眸避开他和蔼良善的神色,假装不知他这些行为背后的深意,依旧记得起身朝他行礼作揖,不失本朝庶民见官的分寸。这人现在的姿态与先前天差地别,他这样轻易就变了脸色,反而给她的凉薄感胜过那番公堂对立时的话,池真缟懒得与他纠缠,已经过了午时,她还须在夜幕前回到家里,于是仅专注在最初的来意上,平静地拱手道:“燕大人不必如此,若是改了主意放过民女了,民女现下,还要与大人说一说此行正事,毕竟同乡人或将罹难,事不容缓,若并非,民女当回地牢挨几日以赎不敬之罪。”
唤出真缟时,她当是听见了的,可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异色,又点到同乡人之别。
燕覈恍然明白,眼前的人也许本就知道与他的血缘,只是如今是不愿认他为父的。
他即便不再是京官,也是个颇有财气和底蕴的本地官长了,岂不远胜过那一穷二白的老朽木?
真缟定是为方才在堂前冷叱了她又将她下狱而气愤,是以拿这些话来刺他。
燕覈伤到她的心,也苦了自己的心,面对杳惠芙为他生下的这个女儿,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那一阵攻讦,如何自处。见她依然倔强着断然不肯随婢女去穿戴锦衣华服,燕覈只好先依她,无奈地引她到书房,嘱托道:“弗道长名复旋,你与他也算是道友,宜唤他复旋道长,莫学旁人嬉笑他为童,此谓失礼无状……”
这时他教导着眼前人,不禁就想到了燕薇菲跋扈又蛮横,她总是很让他头疼,又无法去管束。
其实,当下对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何其厌恶,曾经对为人父亲的自己就何其懊悔、失望。
皇家与一些显贵门阀挂以慈悲的笑颜总是无度地纵容着将军府仅存的后裔,而燕家本族不过是偏离京城千里的寒门,发觉出女儿家被蓄意养出一副癫狂模样,却没有能耐立足于这等重权重势的家族之间,无力阻挠。且那时出自将军府的妻子逝去,他对朝廷与宫廷实权的把持者更加怀有惧怕之情,为这干累世代之功、久在皇城权势顶端的人操纵下等人的手段惶恐不安,恐怕燕家又将成了某位权贵用来支使他时掐在手里的脖颈,恐怕他又不得不抛去做文章时修身治天下的义理为奸贼党羽做事,去陷害际遇比自己还不如的人,使之颠沛流离、一家横死路野。
后来燕覈得以穿戴正二品的官服、收揽到足以滋养子孙百代荣华的重宝,也成为了一名手上有实权的执棋人,他记得是如何走到这步的。他早已不会执拗地扶正燕薇菲的性子,完全收起了对她年幼便失了母亲的怜惜,由那些人将她养成不知事理的粗野蠢状。
燕薇菲只能如此了,好在如今,他又得了一个女儿。
他会将真缟教导成一名知书达礼、通明巧慧的世家小姐,使她除了高贵的身份外兼有动人的德行,那时再以燕家之名仪态万方地展现于世人面前。
道童揣度出池真缟的用心后,先前的戒备几尽褪去,这时见她似也不计较且心平气和地对他礼敬了两句,自然也同她补上几句初见时缺失的寒暄,然后直言劝道:“天劫不可避之,你大可不管旁人,一世使自己安身,而后清修,才是你我这些修行之人的路。”
池真缟的目光毫无波澜,如林野中一口枯井下幽凉的水,她克制住困惑于他的话后乍生的一腔恼意,使故意将视线凝在她身上的道童捕捉不到她的思绪。
尹期海自燕府回来劝生翦时,他提到了白鹭山中十几具沾染了魔气的白骨,生翦后来告诉她尹期海在山中布了催化法宝的阵法,所以恐怕尹期海就是在阵法附近发现的白骨,而魔气定然与这道童有关,既然如此,道童定也知道那法宝的消息。
两人心知肚明各自的行径,他显然发觉了她的来意,池真缟对上这道童清明的一双眼睛,干脆直白地道:“哪里是旁人,我所求其实不过是两位大人举手之劳,不妨碍谁安身立命。”
名头还是要有的。法宝之事若对本地百姓呈现出来,就怕大家明知危险还会动了抢夺的念头,而且必然会很快引起一界轩然大波,使无数凡人踏足池镇最终一齐被戕害,是以池真缟依旧照计策说道:“连日雨水致使山洪快要暴发,若两位大人不信,可立即遣人去白鹭山查探,我观地下河流已经井喷而出,在山中低平处形成了偌大的湖面,若再下几日阴雨,湖水必然乘山势高低之便自上而下涌出,整个池镇都会被淹没。”
燕覈急于挽回在她那儿为官、为父的印象,作出一副诧然不已的神情,附和道:“原来是发山洪,此事一看便知,怎么造得了假,这就传主簿张贴布告,这两日在郡里择出一地令池镇灾民都迁来安置,以后他们户籍便改在西河郡,诶,洪水向来难以预测具体时期,以防万一,绝不可对这等灾害再拖延一二日。”
池真缟闻言缓了神,看这位燕大人果然就顺眼了几分,怕他反悔,便以一副分外郑重的姿态先朝他稽首拜谢:“燕大人愿为我等筹划,如何不是百姓之福。”
道童蹙眉,打断这陌生、僵硬的父女二人之间忽然一派虚假的融融气氛,斩钉截铁道:“燕覈,绝不可如此。”
他又对面上本来已经消减冷色的女子道:“你也莫再对我们假装愚蠢,我偏不信什么山洪的戏言,且他们生在那地方长在那地方,某日消亡即是命中注定的死劫,天命即是大道,你既是个修行人,若试图忤逆大道,与自毁无二。”
池真缟不明白这人非插一脚的架势,再忍不了他,至此彻底恼了:“依复旋道长之意,若被旁人中伤早亡,岂非也是天命。”
不过是将贫瘠地界的几十户人改到另一个地方安置,弗复旋今日总是过于紧张,一回又一回在小事上小题大做,何至于就咒他的女儿道途自毁。在场独燕覈不知实际内里,他出言打断又要杠上的两人:“不可失礼,复旋道长不信将有山洪暴发,亲自去当地查探一番也好,但,池镇长久不在官府辖域内,我本来早有计划要将当地人挪入郡里,现下不过是提早一段时日罢了。”
道童双目清明如初,语气却咬紧了,表露出一抹被外表遮掩住的威势,着重叱道:“燕覈,此事关系到你我之所以来西河,池镇不可有任何变动。”
池真缟恨他故意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来压人,恨他似乎丝毫不把旁人的生死放在眼里的清高模样,不客气地拆穿这人的本来面目,生平头回欲辱骂一人:“复旋道长,你似乎很明白关乎大道的事理,可我不过是来求一求同乡人的安生,竟算是忤逆大道了?以我之见,用非此界的邪道去攻击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才是忤逆,复旋道长怎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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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个世界的灵法稀薄,天资过人、遁世清修的老道修到头也只会是练气境界,若无其他能耐,休想从修真界偷渡到这来的能人手里争抢法宝。
邪魔找来时,弗复旋不曾有丝毫纠结,就同意与他们结为盟友。魔气是怨气、邪气与恨力的化身,与青气、道义与爱力相辅相成,如道有清浊与动静之分,魔与仙并存于在世,被磨炼为与灵法相抗衡的事物,在弗复旋眼里,魔气也是宇宙大道认可的世界本源。他附庸邪道借用他们的实力行事,和与正道为伍共谋,其实无有不同的地方,不分高低。只要他能坚守住自己的道,不堕魔,即好。
况且,他依赖邪魔力量为的是取得本就属于他们的法宝,为的是救世、济苍生。池真缟暗指他沾染魔气,弗复旋也有理有据,绝不会对此心虚。
至于池镇的消亡,也是因为那地方已经太平了数千年,按因果往复的道理合该轮到一回覆灭。如今法宝诞生于那里招致浩劫,正是应了这个理,所谓“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言明的即是大道对众生一视同仁的公正。各地皆有过使之破灭的天灾或是人祸,如何池镇就能得以逃过一劫?这回他们必受到死劫。
看池真缟面容中浮现的恨意,有几丝癫狂意味,显然已生出执念。既然无法再劝解这人,道童无话可说,便原地消失了。
近日皇帝终于借国师的昙信香传来暗旨,令他与弗复旋莫走漏风声,私采西河郡边上新发现的一座金矿。燕覈今日正与弗复旋商量出择以一吉日在夜里以术法开凿矿山。这座迄今发现的本朝最丰富的金矿定不会被充入国库,所以他们必须隐秘行事,莫让附近百姓瞥见而传出消息,以免遭到各路盗贼或其他显贵家族的觊觎、劫掠。
所以,燕覈至今才明白被贬到偏远的西河郡的缘故,为皇帝分忧等同是他的亲信,待他将金矿的采掘事宜部署完毕,想来很快就会被调回京城。
方才这弗复旋严词说不可干预池镇庶民,还说与他们的要事相关,燕覈隐约觉出事情不对劲,自己似乎未知全貌,可一时想不通关窍。他怕真缟被弗复旋驳斥后重新愤恨起他不理民事的糊涂账,打断繁杂的思绪先出言安慰道:“我即刻修书一封送往京城,为百姓之计,我岂能坐视不理,请来陛下旨意后,他定无二话了。”
池真缟只得寄托于这位二十年后想起来旧事、匆忙弥补情分的燕大人去转圜了,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诚心道:“幸好还有燕大人这番为百姓的苦心。”
燕覈感到两人间冰释前嫌,生平头回被自家的女儿夸了一句,就一时志得意满,完全将杳惠芙的嘱托抛在脑后,不再与真缟彼此遮掩下去,和颜悦色地道:“本定在你出嫁后就接你母亲过府,燕家一族已跻身皇城,是以回京后再与你母亲开宗祠办结喜宴,薇菲也说了,到时她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母亲求得个诰命,你二人是姊妹,当和谐相处,互相扶持。”
池真缟看出他确乎是真心实意要待她二人好。
无论如何,她不能为了自个儿的情感偏颇,去阻扰母亲迟来的幸福。
燕覈显然是对方才将她关进大牢之事歉疚,匆忙有了一番讨好她的言行,但她或许如别人所言是个冷血之人,打心眼里想与他划清界限,又想着趁这时机利用一番,其实是两全其美的事。
在池真缟心里,燕覈再怎么弥补和厚待,她都不可能把他视作父亲了。家里那位老木匠总是日夜不分地做木工,偶而忙里偷闲地瞄到来工坊里看刨花的她,就会满眼庆幸地再与她讲起救母亲劫法场的事迹,经年累月不变。近日她才偶然听见,原来母亲那时是怀有她的,所以老木匠救了她的命,二十年来她都跟着他姓池,与他苦中作乐,何必去更改。
池真缟看明白燕覈会是个好好待母亲的人,自然也与他其乐融融,语气柔软:“母亲愿意这般,开怀便好。”
池真缟睫羽轻颤,转了话势又问:“复旋道长指的是什么要紧事呢,可说与我听么。”
燕覈想到既然燕薇菲也知晓此事,那么自己也不必对另一个女儿瞒着,就与她如实说了皇帝秘令。
池真缟颔首,如此,总算可放心母亲日后来燕府。
那道童要取法宝是他自己的事,与燕家无关。原来是他另有这类隐秘的皇命在身,所以才驻守在燕府以监视周围动静,免得有人来刺探金矿的消息,燕府也是依皇帝的命令,为了防避外贼窥伺守卫才如此森严。
可是……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燕覈明白不可逼迫她抉择的道理,可是太想听杳惠芙生下的这个乖巧的女儿能唤他一声父亲,以暂时冲抵掉过往为人父的失意与无能,他近乎央道:“真缟不曾唤我父亲,可还在怪怨,误将你下狱之事。”
哪有什么误会呢。燕覈只是这样做官,他从前也是这般威风凛凛地对待寻常百姓吧,她今日恰是其中之一,所以燕覈不曾与她有误会。
池真缟顾念母亲的处境,不能真的与他生了嫌隙,解释道:“本就是我先与复旋道长打斗,咎由自取,不能怪人”,想起地牢中一干人原本心如槁木、却因光返照的模样,池真缟垂眸,“地牢中很黑,令人看不清脚下的路,那时我也是怕的,若二十年来你还怜我,可否以后都在牢里摆上灯具,使之光明。”
燕覈错愕。
沉默半晌后。
“好。”
池真缟立即道辞,便施法遁离。
她不能尽信一面之词,要发掘出其中隐约的诡异,这时她想起一人……
22. 第 22 章
午后的风在山野与云路里慵懒地盘旋、荡骀,顺势向天地间抹开果林中饱含的清涩桔花香气。山径遍布的绿草纷纷乱乱,足到成人小腿高才延缓了长势,其上挂着的露水早已被高悬在天际的耀日晒没了影。几只蕊白的蝴蝶从这群野草里飞出,绕着拇指大小、轻嫩香软的橘树花骨朵灵活地扑棱,它们倏忽地被旁边宛如一阵风影的人勾走了注意,转而在这人衣摆上迎着香风翩跹,自得其乐。
枯褐的松针与这几年长出的新树挤在一块儿,翕然地立在凋零以后落满黄泥坡面的卫矛与刺槐上,过去的雨水使这些植株在烈日下犹不失苍翠欲滴。
经过一段不修边幅、斑驳凌乱的山路后,即能看到石子垒砌起来的台阶,石阶从抽出万千枝叶的景竹里穿过,渐次向上通往被篱笆圈起的一排朗正屋舍。
石阶边上还有一处山泉,此地山泉依着宛如被巨斧劈开的陡壁而凿出,其间清水皆来自高处一道磐石缝口,山水从中喷涌而出后便被其下搭好的一座风雅筒车催动,经过先民的智慧被引到山下以浇灌镇里各处田地,几十年以后就形成了一条拥有许多河虾与田螺、支流众多的母溪河。
池真缟又一回撞见了筒车滚着清甜泉水时甩出的虹影,像平日一样停滞在这儿,望了片刻。
上月见到美妙的虹光,池真缟虽怀着对周遭的犹疑却也能在关于世事的畅想后生出安宁之感,这时无论如何,憋不出一点喜悦。
要说光阴果真是玄之又玄,总要使人陷在沉沉的心事里解脱不开,一旦获悉了生途来意又要让人去肝肠寸断,料想生途何必……
池真缟隔空取来一缕虹流,跟了它一路的白蝶随即扑闪着纤薄的翅膀盘桓于掌上,它们各自动着细嫩的胳膊腿试图揪一揪这团七彩光芒。
池真缟捡了一级只稀疏落了几片竹叶的石阶坐下,懒散地舒展身子,将手搭在身旁稍高的窜出几朵红花的野草堆上,由着它们玩耍。她估摸着离莫争青午歇醒来还剩半个时辰,只好在这个旷荡的书院外对着这些伴着山风飘飘洒洒的竹叶入神,一会儿以后,索性在脑中参悟起其他辞涩复杂的法诀。
待到一片枯黄的叶子擦过鼻息贴在抿紧的唇边,池真缟的眼皮终于掀起,她轻吐出一丝气息,将这抹痒意吹散。
叶子摇摇晃晃地落到膝下裙面。
“咦?”
池真缟瞧见先前游散的几只小蝶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群,它们约计有二三十只,正抱着足有半个自己肥胖的水滴,围着她的裙摆来来往往地窜动,以细致精巧、乐此不疲的功夫使原本沾染了污泥的地方几乎完全濯白。
见到此景,繁复法诀的沉妙余味、挽救乡人遭到严词阻碍时的惊恼从她的面庞上缓缓褪去,一日一月一年的孤冷似要化开。
池真缟静坐了半晌,直到这群蝴蝶不再飞到山泉“提”水且一致散开阵形,才站了起来。这时,她柔软的语调呈现在山中一角,难得释出优柔心事,如泣如诉般道:“日后,数千年的土地再不能平和了,若来不及去其它地界避难,若不能避开,你我应当如何?”
“修士、邪魔都带来毁灭,将使我们这等在世间被归为微小、脆弱的生灵灭亡,其实他们亦互相攻讦不得好下场,可叹,终有人是这刽子手。”
“我不敢与生翦言,踏足此地劫掠法宝者杀一个算一个便是,可如此,我罪大恶极,岂不也是辜负了做人的道理。”
池真缟惆怅了一番自己隐于面目下的暴虐后,目光就又返回到冷清萧索。她万不能如此,否则定令素来仁慈的父亲、母亲失望,生翦眼中的她亦不是一副凉薄、残忍的心肠,即便要做刽子手,也不该在家人面前暴露出来。若锐利的性情可能使得家中出现一道不睦的豁口,让至亲担心到日子过不下去,那务必要藏起来。池真缟这时想到,生翦答应一同为百姓避过浩劫谋力,也是为环绕在生息里的温馨沉迷的缘故吧。
家之温馨,是故乡所故。
温馨于她池真缟是何物?看着欢飞的白蝶们,她终于忍不住就翘起嘴,一缕浅淡的笑意映在面庞。
在关于过去与将来的印象里,春风细雨时她会与母亲在厅中剥竹笋,而父亲哼着一波三折的小调,与闲下来的乡亲们在乌篷下听云东讲一系列山川游记或鬼事;聒噪的夏蝉中她甩着蒲扇为壮硕的倔马驱走扰马的蚊蝇,今年这活儿便可托付给生翦,而父亲和母亲又将被左邻右舍约往荷塘,大伙儿到淤泥里摸莲藕时,往日的嫌隙被默契地抛开脑后,毕竟趁着时节挖出鲜藕要紧,云东这时往往又在房间里温习文章。
当金桂飞满天地,一家人总算能吃上以新收的谷米熬出的稠粥,再佐配被纵容活下半年的肥美青鱼与大白萝卜腌制出的凉菜,就足以充实他们数月的味蕾;冬雪落到池镇的瓦上,然后在夜里从檐角流出一把把透明的冰棱,这些冰棱如同出鞘的利剑,正是为扫去人间一年的秽土污尘而来,鹅毛大雪在她的眼中凶猛地划过,仿佛要将这个沆瀣一气的尘世刮洗得干干净净,一家人在雪天围坐灶边,贴着柴火的热气忙手上的事,也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他们这类人这一辈子,除了过日子,从来没有算得上的要事。
即便人去到天涯海角,大概也会尽力维系住记忆里这样的温馨,池真缟将以杀止杀的念头掐灭。
眼前小虫醉心玩乐时还顾得与人为善,其实世间多是这类微末之流偏偏灵性质朴、简约,比强权高位、享尽供奉的人或神都要通情达理许多。
它们自是不通人言,是以池真缟说出刚才那番话也绝不失安心,更因它们分明太通灵人意与义理,不禁在此怜其而后悯己,脑中思绪纷纷,痛快地将不曾宣之于口的沉郁心绪一应倾倒,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彻底又打起了精神。
若世间常人在山中撞见这个独自对着虚空低吟又非是作诗诵文章、似泣似笑的妖异场面,必又要来嫌池真缟这女子做派痴怪,一副仿若中邪的模样,此后在邻里间传出去又将是一桩茶余饭后贻笑大方的佚事,这便是芸芸众生中流转的异闻。常人不能督促上头的人修正小人言行,只好以底下的人来聊慰平生,也绝非是不善,其实世人惊奇之余却往往藏了几分对山色风光、自然之景的心向往之。
千年的光阴里,可以埋没一切生灵众多的苦寂,可也在不平不甘的土壤上由苦中滋生出无数津津有味的逸事,从而足以周转几代人之口与千百里之遥,寄寓情思将昔人昔事留传下去。这时池真缟在山中独对蝶语的痴来日就成了“鹭山之妖,泠泠灵光”的艳谈,也可能成为“忽闻有仙祖下凡点拨村妇迷津”的禅迹。这便是集世界万转轮回、天下苍生之力,各人活在世上一齐苦中作乐的慧根、了悟。
池真缟从复又阴郁、而后又柳暗花明的情绪里抽身出来,忽然反应过来近日渐起痴狂,一会儿便心神不定,她蹙眉沉思,冷静了一会儿,但心中那股恨意定然不可能纾解排除,只得暂时作罢。她最后望了一眼与漫天落叶浑耍着的蕊蝶们,轻软地道别。
池真缟远远瞧见莫争青午憩的草斋正敞开了窗前竹帘,掐指在草斋外的栈道上显了身形,作势正朝那里走来。
莫争青果然推门而出。他惯常着楮色宽博大衣,青丝规矩地半系扎起,几缕儒雅地垂在肩前,腰间佩戴了短剑,借以衬托出为人师长的威严,也恰好与清俊的面容相得益彰。山野凌乱,难掩他气质矜贵。
和风正吹动满地的菖蒲。
栈道两边摆着的蕙兰盆栽皆蕊如丝弦,在院中悠然地吐纳天地清新之气。山里的岁月常常遗失,这兰草便不应四时之律,任它的意趣,想鼓开花苞便利落地鼓开了。
池真缟踱步走来时,一旁的芭蕉叶几乎要遮住了半张脸。
莫争青这时想起,今年的芭蕉原来也比去年盛烈得更早,如今就已全然疏展了枝脉纹路。一支支火红的花儿瓣边好比天上的卷云,早已张扬地从碧绿层叠的蕉叶群里抽出来,袅娜地绽放在苍翠古朴的书院里,给周遭增添了几分平日没有的艳色。
这时从火红花丛旁走过,朝自己走来的池真缟,几乎要迷了他的目光,他的脑中再一回清晰地闪现出亡妻的身影。
公主殿下丰姿华貌,邈丽无边,繁复的宫裙上总绰约地坠着许多与其身份相匹配的珍稀宝珠与金玉,她曾站在遮天蔽日般的森柏下重重抓乱了压着衣衫的珠链金环,唾弃在仪式上立下如此不人道规矩之人定没讲过规矩,这人要不不明白女子扮上这一身要埋没半日光阴,要不则是蓄意借这章服制度将人困在家宅做无用功。
莫争青那时也挨了她一顿指栽,他只管说些既然不舒服就不必穿、知礼的老头管不到家里来的附和之言,公主殿下于是眨了眨波光粼粼的眼睛,笑他与她第一回见面时如何一见倾心以至连无有后嗣的话都敢应下,随即扬言自己是占了衣饰尽善尽美的功劳,骂莫争青从前以色取人的风流传闻。莫争青自然又一回额前青筋暴起,将毕生所学辞理皆翻出来化用与之争辩,待他的妻子终于看完了今日在夫君身上找的乐趣,总算揉捏着他的脸颊,安抚地道出身为公主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的实话。
莫争青感到两面微酥,已然忘我地陷入岁月的涟漪里,只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身前的池真缟。看到她时,就能无法自拔地想到十几年前各式各样的旧事,其中细枝末节万般滋味又滑落心间,追忆的故人似在眼前。
池真缟对这人如此直白、深沉且炽热的目光怀有闷烦,她压下又一次兴起的抗拒之意,如今哪里还是顾及与他相处时不自在的时候,池真缟垂下眼硬着脸皮开口道:“师长,有非明白不可的地方,是以来请你解惑,否则我定然夜不能寐了,今日莽撞到来,失了婚俗礼数规矩,还请师长也莫要怪我家人,他们实不知晓我来。”
半晌过去,池真缟不见他回应,于是抬起头看他,果然又是这副模样,明明极为专注地盯着人瞧却又仿佛不能发觉到话语。
待莫争青终于回神,他见这个明日就要与他成亲的女子还如以往般神色拘谨,无奈地叹了口气,轻笑着安抚道:“真缟来寻我,我喜不自胜,如何会怪罪。”
池真缟从前只晓得他是皇都人士,学识过人且颇有家资,四年前他不远千里来到本朝最为偏远的荒寂地界,将原本在山里已经废弃了两百年的书院修整起来,于是接任教书夫子。近日才知,原来他生自王府乃权贵子弟,平日里念念不忘的故人是已经过世数年的公主,也是他的妻子。
池真缟思绪落到这里,觉出一阵幽微的古怪,莫争青曾对她提过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故人的影子,莫非她与公主有相像之处么,可是她与公主的经历天差地别,豢养二人的水土又天南地北、山高水远,常理而言,她不该宛如那位。当年公主仙逝必使莫争青沉痛万分,池真缟生出犹疑,却怕冒然失言而触动到这位师长的伤疤,决定压在心里不问,又专注回这一行的正事上。
她在为皇帝办事的官场之道上眼界狭隘,缺乏见闻,对于那道童的来路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摸不出其中的门道,而莫争青曾经处于权势中央,关于皇城、朝野的状况他恐怕比燕覈还要洞彻,或许就能看明白这桩事里的奇怪。
池真缟落后他一步,随他走到草庐里,从一排置于轩窗下的竹筒中倒出今天接到的朝露,再拢一束去年在田地里拾出的雪禾点燃,煮出一壶茗茶。
池真缟先双手捧一杯茶水给他,隐去不宜为人知晓的燥事,斟酌言辞道:“师长,我疑今年将遭洪水,于是与西河郡守燕大人说白鹭山或将发洪,燕大人意将山下住户都迁到郡里,这时一名道童出来阻挠说‘池镇不可变动’,然后气愤离开,他似乎颇受朝廷看重,连燕大人也不得不听其言,小小年纪就这般了不得了么,我还怕这回得罪了他,以后将连累家人。”
莫争青低头品茶,在清新馥郁的茶香烟雾里依次回忆起京城的术士之流,池真缟所提道童既然为朝廷所用,应是一号显眼的人物,可拨拢过去在京为官时的印象,并没有此人的蛛丝马迹。
莫非是某位勋贵从道观接来供养的法师?
新郡守上任前,莫争青就收到了王府加急来信,晓得是那位背靠将军府的燕覈大人来临。曾经他与燕覈同在朝堂,二人有数面之缘,他观燕覈此人为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奸臣,这奸臣一年胜一年位高权重,在朝堂风光无二,说是天子宠臣也不为过,此番被贬到西河,只怕是掩人耳目、另有不可放在台面上的要事在身,这样的人何须忌惮别家的威势,何况只是依附生长的一名小道,是以这个猜测也有失水准。
莫争青皱着眉头沉吟,想起一件旧事,公主殿下曾与他提过一人……或许是他。
莫争青令池真缟稍待,不一会儿就从草斋返回,拿出一幅方正画帖。
池真缟见他露出沉晦复杂的神色,心中沉坠坠起来。她小心地接过这张纤薄画卷,认真瞧着其上的人物,这小人衣冠楚楚,一身洞彻万物般的清明气质似跃于纸上,仙形鹤骨,叫见过弗复旋的人断定画上的便就是他,抛开与弗复旋的争锋相对,池真缟不可否认,如他这般小小年纪就气度殊异之人,凡间实在罕有。
莫争青见她神色紧张,了然道:“故人少时曾见一衣冠肃穆的童子,新奇可爱,便画了下来,看来你说的道童是此人了。”
池真缟估计这幅画贴距今的年限,不免惊诧这人十多年过去竟还是孩童相貌,更觉古怪地回道:“正是他,可是我见到他时,他看起来也是七八岁之龄,怎会……”
莫争青将池真缟说的道童阻挠池镇变动的话再慎重琢磨了一番,霎时便将其后真相揣测出八分,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对上池真缟粲亮、冷澈的眼睛,见她的目光里尽是一片浓郁的不解,而这双眼睛很快就会染上氐惆的失望,再到无望。她遇上的其实是一桩天子蒙蔽世人的秘事,庶民无邪,唯恐对此避之不及又如何扭转天子的意旨。
莫争青任了她三四年的老师,了解其一往不惜的刚强性情,从池真缟提起时便已经看出实则洪水为表,大事为里。但池真缟不愿意说出实情,想来有莫大的顾虑与隐忧,他本就无意趣掺和其中,是以也就不曾深问她。只是现下,他必须告知她不论她想做什么,既然出现了陛下的手笔,这事决计是做不成,也不该做的。
他先对她缓缓解释道:“这位既是本朝国师,也是陛下异父之兄,国师自幼修炼皇室传下的神功,入道后即容颜不变,但他从来以青年相貌示人与主事,故无人窥探出皇家这种非常之事,此乃宫中极为重要的秘辛,故人偶然得知,她料此事独陛下知晓,因为数十年前一干知情者早已全部殁亡。”
池真缟置于膝上的手心随着颤栗、扭拧的心脏发麻,如虫蚁噬咬般痛痒,倏忽在肥厚袖衫的遮蔽下张牙舞爪地攥紧出拳。她显然也明白弗复旋国师身份的含义,于是对这方世界百姓之主竟然助纣为虐暴起一阵怒火,怒火在掌心搓磨弥乱,脊背流出冷汗。池真缟垂下眼皮隐住此刻剑芒般的目光,从错愕的真相里挤出一道侥幸的希望,试着问道:“国师不顾及池镇,他所作所为,或许陛下不知,对么?”
莫争青同情地望着相对而坐的女子,她是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也像少年时得知父母因护卫王爷而身死时天塌了的自己。她终于触碰到普天之下凉薄刻骨的状况,“帝王爱民如子、宵衣旰食、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只是芸芸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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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对皇帝的期待,非是皇帝天生就懂得爱民救民。
人之上总还有人,人人之上则是皇帝、天子,似这般规律,民自古就有高低贵贱之别,如他的生身父母,为官数载清名远扬,却依旧是在王侯面前矮一等的贱民,如这远离都城千里之外的偏僻小镇,在当今朝廷眼中只是万千河底最不值观嘱的泥沙。
莫争青早已经不会为这样真实的人生痛苦,他按部就班、如人所愿,在双亲亡故后被王府收为义子,成为流传于皇城贵族世家中的一桩所谓的美谈。他看出来池真缟正深陷她的囹圄,沉默半晌后,为了她早些清醒过来放下将成为旧事的执念,他还是狠心打破她的幻想,说出世间的道理,“真缟,皇帝陛下即是我们世界的规则,是天下最为强盛之人,实则,无皇帝不晓的世事,唯有他愿不愿放入眼里的区分,皇帝不会为任何人移心,我不知你欲筹划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你必须停下来。”
日光照耀到铺满庭院的香花与萋草上,它们正摊开枝叶懒洋洋地躺在大地中央;山中随处可见的雀鸟立在木梢上不停地啾啾,时而扇动被太阳渲染得流光溢彩的羽翅在天空里飞翔;草庐轩窗旁硕大的芭蕉叶里流漏出大小不一的光点,一些拂在池真缟苍白的面庞上,一些落在茶水中央,剩下的斑驳地挥满了这间眼下气氛沉郁的屋堂。
池真缟的鼻尖满是菖蒲与兰香,沁人心脾,她没有立即接话,目光落到光芒所到之处,不禁神游天外。她本来在这静默无言的时刻想到许多事情,可要挂到嘴皮子上时,却一件也蹦不出来,看来她的脑袋空空了,似乎要将所有百转千回的事情忘光了。暖和的光影驱走了后背的冷汗,青风撩起滑落到额前的几丝长发,池真缟回过神来,见莫争青满面关护之色地瞧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干脆地做出柔顺的样子答应他道:“嗯,我知道了。”
莫争青摇了摇头,失笑,那就当这件事过去了罢。
他起身道:“我去授课,今日云东也在,可要同去?”
池真缟连忙拒道,“家人不知我在外,请师长为我隐瞒。”
莫争青佯怒道:“你已一个人上山,我与你计较也不是时候了,可这时天色渐晚了,你怎可再单独下山离去,若遇险,不知何日我才得以摆脱孤家寡人之苦了。”
因为方才推心置腹般的交谈,池真缟面对他时没了如芒在背的感觉,可这下子未曾防备就听到这一句矫揉造作的话,还是被激得变了脸色,差点吐出来。
池真缟再一次深刻地想起二人之间不合伦常俗理的婚事,脑袋酸麻,怕莫争青再自顾自地说些让人“无地自容”的话,呆呆地跟在他身后往学堂走。
莫争青莫不是被下了咒?他对她并非喜爱之情却仿佛早已相知相许多年般情深意重,十分古怪。
莫争青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老师,她关于人伦难以逾越的感悟,其实还赖在此求学时他传授的一系列礼法道德,莫争青执教时分外严肃、端谨,他拿此教诲各位学生时,显然不耻书上礼崩乐坏、罔顾伦常的反面事例,如今竟变了想法。
池真缟盯着莫争青的后脑勺,这会儿她为明日的婚约焦躁不安,思路不禁就窜到怀疑身前的人中了传说中的“情蛊”,然后一路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可笑自己无力推拒,便只好期冀莫争青能来悔掉这桩不该发生的婚事……
莫争青停下脚步。
池真缟赶紧向后退开一步,免得撞上他。
只见莫正青忽然又猛地向前奔去,嘶哑了嗓子剧烈叫喊:“公主!”
篱笆边上的雨淑被人拽住时,是震撼的。
在刚发觉到池云东这位师长的身影时,他竟然就很快凑到了身前,雨淑犹在惊异这凡人奔走的速度时,就被紧紧地抓住了手臂;等到瞧见这个男人霎时泪流满面,一副极度欣喜又极度悲伤的神容时,雨淑更震撼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于是就这么愣在了原地,没想起要推开他。
“公主。”
“李念……李念!”
莫争青见到亡妻乍喜,又痴狂地升腾起无边的恼怒,责怪她今日才来。
这时候,莫争青入了魔怔,忘记妻子已于十一年前就病逝了。
池云东原本与雨淑隔着庭院对话,催促她尽早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这时就见莫师竟失态地快步奔向雨淑,且神态异于往日、格外疯狂,池云东见雨淑已被他扣住臂膀挣脱不开,自然很担忧,他不明白莫师为何会发疯,怕他神志错乱时抓伤她,于是不明就里地急欲上前来分开两人。
雨淑悠哉地看着拽着她的男人哀伤刻骨的面容,不禁就想到古时表达男女之爱的酸涩诗句,于是欲在脑中翻江倒海地挑拣出一句来适时描摹当下的场景,她独自在乐趣里思量,但还留出一股神思关注着云东,瞄到他正迈下台阶快步走来,忙令他停下脚步,雨淑声音柔媚婉转却包含不可忽视的强硬气魄:“我是凡界独一无二的大妖,什么也不怕的,云东你离我远些,我的妖气会害了你的。”
池真缟莫名地看着院中三人,看来这名着珊瑚红裙裳、凤簪云鬓的极美女妖与云东是熟识,这妖与公主又是什么关系?二人究竟相像到了什么程度,才至于使莫争青如此混乱。
池真缟倒也看明白了出现如今这种场面的缘故,上前抚掌搭在莫争青身后注入一脉月魄,使恸哭之人逐渐静心凝神,安宁下来,她边试着与几近癫狂的莫争青交谈:“这位姑娘肖似公主,非是公主,她或许与公主殿下有渊源,师长冷静,我们来问一问她。”
雨淑察觉到她所用的力量来源,睁大了妍丽潋滟的眼睛转而盯着池云东这位阿姐,闻言便接着连连对这男人否认自己是公主,随即解释道:“有一人,唤作尹期海的,他与李念是同门,此人说李念是修真界奔鹊门大师姐,享凡界皇室龙气,十分厉害,大师姐就是你们要找的公主,我的相貌即是她的。”
镇静下来的莫争青松手放开她,埋头避开旁人的目光。雨淑于是看不见他汪洋的面容了,只能看到剩余的泪水正从空中“嘀嗒”落到污泥里。雨淑还是没能选出一句悱恻的诗句,她放下了这个适时的乐趣,学着云东唤他道:“师长,你莫要忧伤了,我这就把尹期海骗过来,啊不,是引过来,让他与你说清楚吧,只是事后请你与我讲一讲,你与公主之间的事呐。”
话落,雨淑又飞快地瞪了一眼云东,就在这会子功夫,这人就行到十几步以内了,决不能再靠近她半点了,她不愿看到云东因自己衰弱、死去。
莫争青抛却过去清傲、矜贵的自己,不在意地以宽袖粗鲁地抹干面庞,从这位姑娘的话已能获悉大半事实,他庆幸又难以相信、将使他永远痛苦不已的事实就要摆在眼前了,他了解他的这位妻子,瞒着他李念能做得出来。
这十一年,吾也太愚笨!
可是,只要吾妻未死,她骗吾,也罢。
莫争青声音沙哑,拱手拜道:“方才是我无礼,必当赔罪,多谢妖君宽宏大量,愿助我寻妻。”
雨淑很是被这声“妖君”打动,浮现出花儿般雍容典丽的笑容,既承他这称谓,便展现一下本妖足以对存于凡界的千万生灵呼来唤去的强大实力好了。雨淑分出一团山林之水,命之代为寻来尹期海。分身无比趋向回归本体,这是天道对她定下的法则,在法则之力下,它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她的旨意。雨淑消耗了自身一半的实力,身体变得透明,她安抚地看着紧张的池云东,神色明媚如常,仿佛不废任何力气。
池真缟扶着几乎心衰力竭的莫争青到堂前的石桌旁坐下,看着他若有所思。
池真缟蹙眉,果断唤道:“妖君,可否请你来看看,他体内是否不同寻常。”
23. 第 23 章
雨淑依旧立在篱笆旁边,隔着院中繁杂、浸碧之景与人相对,发髻上的灿金步摇被大风撇向芭蕉叶,在她整理被扯皱的华裙与肩背的花青披帛的动作里,终于不经意地擦过叶片,仅留下一点珠光挂在其上。闻言,雨淑望了一眼苍白、癯惙的池云东,才将目光投向一片颓唐之态的莫师身上,“非常之物……喏,师长似乎‘吞’了一件宝贝?肺腑内有一颇具灵法的惊奇之物。”
方才雨淑被这男人拽住后先是不解,几息后便感觉到他身上暗埋稀奇的法场,可是他经脉不曾蕴藏半点灵力,丹田内未生出灵府,确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雨淑猜测,或许是他身体里的这个东西有些特别的玄能,傍身于人时,恰好也远远扩展了人原本的体魄和资质,是以方才他竟能超出她的认知,在她欲闪避前就抓住她,虽然这也是因为她没有生出防范这位为人师者的想法,但即便如此,凡人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只是还不明白具体何物,是否为莫师所有。
雨淑当真意动了,若取来勘破,之后为云东炼化,即便不能提升修行资质,至少也能健体延年了。它虽比不上地底下那件早就被另一方世界觊觎的法宝,但它仅是逸散出的法力就蛮强盛了,在凡界绝对属于至宝一列。雨淑照这般算计,双目有如金波粼粼的湖光山色,绽出自然而然的玲珑,她几乎咧着嘴笑出来,回了池阿姐的话后紧接着就直言不讳:“师长,东西在你身上,你若不知它,则它不算是你之物,我取出来后便归我,此乃就事论事的道理。”
池云东和池真缟看着这样美的笑容,莫名品出了一股敲诈的气质。
莫争青还是轻易便恍了神。这种混沌的感觉竟比面对池真缟更要强烈,他感到绝望,灵魂打着冷颤,可是分明山里的阳光就洒在身上。这女人是存于志怪文章和怖人传说里的妖,一无所知的自己应为妖邪饮人血吞人肉、灭人全族的印象怀有惧怕,面对非人的威胁应立即想要躲避?尽力苟活?如此方合情理。
可清醒后听明白了她的话,这副躯体只剩下烧到骨髓里的枯败之感。木讷得了无生趣,唯有等到李念的消息。
此时,看着她,眼中的人仍是妻子,他艰难地侧过脸避开独属于他的世界熟悉的目光,刻意含笑慢道:“我不知身体里有……异,妖君想要,拿去便是,在下本就,无从计较。”
雨淑点头,如愿笑道:“不会伤人,请师长阖上眼睛。”
池真缟见形如冰霜白雪的浓烈水气随着她施法而从周身漫出,眨眼间就全然挡住水罩中的人,而后一条水珠连贯成的飘带从中飞系在莫争青这头,宛如一条虚空中的河流。
约一盏茶的功夫,空灵地停顿在院中的流水消逝,裹住她的水气也立时散开,池真缟见她手里抓住了一根长着玫瑰花纹路、一指长的银针,上有“合璧”二字,这便是莫争青体内那个东西了。
这妖应是耗尽了力量,挨着竹篱软了身子,摔坐在地面。
池真缟想起她先前警告云东妖气害人的话,自己也许又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只能无奈。池真缟示意身旁这个一直紧盯着人家看、见到她这幅虚弱模样愈加仓皇的弟弟暂时先看顾莫争青,莫争青这会儿比先前又增添了几分憔悴,差点就要歪倒,应是突然被强悍的法术侵入,身体一时不能承受住的缘故。
面庞透明得能看到她身后的竹竿碧叶,啊,这样闻所未闻的妖异景象使池真缟忍不住多看了数眼。
直到四目相对,池真缟睫羽微颤假装从容姿态,上前专心地运转术法以将月魄灌给她,试试能不能为这只妖补回一些精力。这妖的一举一动皆令云东十分在意,云东若是风筝,那她有如牵住风筝,使风筝飞起来的线。
池真缟将云东为这只妖触动不已的复杂情感看在眼里,这是在他身上从未见到过的鲜明面容,她不确定二人间的情谊,但怎么也知道了,对云东而言这只妖是极重要的。
池真缟见她的眉眼舒展,似乎在享用珍馐般的事物。自己的法力正从贴在她后背的掌心往一处难以言喻的广大无边之域去,那里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白,让人有如观见“大道无形,生育天地”,体内的月魄几乎等同于被指引着竞相涌向她浩瀚的丹田腑海……
池真缟抛却杂念,一双眼睛枯井般冷清,更加屏住精神去体悟这处充斥着天地气息与道意的无边之域,若能凭自己知晓,那也算近日当真增进了本事,非要察明白正从自己的经脉里释出的月魄流入所在不可……
不一会儿,池真缟歪着脑袋,试探问道:“妖君莫非是生育于天地的山林之水么?”
雨淑未阻止她窥探,对上她明净、泠然的目光,狡黠道:“池家阿姐实在了不得,本妖正是这般不凡的天地灵物,名‘雨淑’,你的力量于我无用,但这股月之力确实令我舒服,忍不住便多吸了些。”
池真缟回她道:“我名‘真缟’。”
然后,收手。
这一日池真缟实在疲惫不已,发生了诸多太棘手、太麻烦的状况,哪里是甘愿做半点无用功之人,获悉了欲求知之事就转而看向合璧针。
原本就怀疑莫争青忽然遭了邪才会动念头娶自己这名学生。亲眼看见他“瞧见”去世的公主妻子后欣喜若狂地抛开了往日着重的仪态,不顾周遭又立时痛哭流涕,不清醒也不聪明,竟如此就魔怔了,他有这样固执的情意,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已全然陷入偏执,偏执之人因无法换心意迎接另一类在世人眼中恰当的活法,非要陷在自己造的茧里自锁,而被归于病入膏肓,他对亡妻病入膏肓,不会有另娶之心。池真缟因此总算断定他果真是被“不正常”了,原来“不正常”是这根银针?
它的作用是使莫争青“恋慕”自己?不,准确地说,是使莫争青与自己结亲。
可是将合璧针施在莫争青身上的幕后之人为何要如此呢?
是要害吾,还是害他?
池真缟头疼了。刚步入修行,仗着有充裕的法力来源就频繁动用复杂术法,心神上又连连遇上打击,已经是靠一股劲在强撑了。一件接着一件的要紧事,在逼着她非想开不可,她要强大,无比强大,于是才能够守住身边的人,护住自己的家园。她的脑袋快要炸开,好像从没有这么疲累过。池真缟自暴自弃般以袖掩面,又很快调整了举止,边揉着额面两旁的穴道以缓解刺骨似的脑涨边踱回石桌边坐下。
不一会儿她又放下了手,支着脑袋,目光不禁艳羡地落在苍穹里随意一朵白云上,她又快要被阴郁的恨意淹没,只能先努力将又升腾起的怨念心续归于恬淡。
吾想向白云一样悠游啊,想向遍布书院石缝的菖蒲一样安然地沐着山野的风,可人生真的还未到这个时候,若是解决不了池镇的困境,解决不了的眼前的毛病,也许就再没有从前那般悠哉的时光了。
池真缟放空自己,不经思考地神游天外,以平复执念。
突如其来,池真缟想到了生翦的身影和假笑,如今,有时是真笑。
她的师父。
她应该立即与他说发觉的这些事情,与他说得知的世间真相。
此刻想要见到他的理由,好像又并非因此。
尹期海本在山中发现的一小湖泊里痛快地将身体的污尘洗刷掉,见师妹雨淑以原形急召他,以为出了要命的大事。
他素来自诩威风,不被庸俗小节禁锢住行动步伐,但面对这能言善道的水团时,总还是不免羞赧地背过了身,手指飞快地提拎衣物。
尹期海忧虑雨淑也许在一炁星文阵上蹲守时撞见了邪魔过来,除此以外,凡界应没有逼得她这样惊诧的生物。
他匆忙中眼下肌肉抽动了一下,感到连这种紧要关头自己竟也拖拖拉拉起来的不妙,雨淑与大师姐一般无二的模样使自己不仅在传授功法时明知其顽劣好高骛远、只想先学那所谓收敛妖气的法术,也没法黑脸,而且影响到了赖她抵御魔气这一计划实施起来的效率。
怎么令雨淑放弃现在的形貌呢?
尹期海犹自考量,哪料清透的水风倏忽之间就将他刮起,待他正要挣扎,就已经落到眼前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地方。
面对书院里遥坐着的四人锐利的视线,尹期海自然狠狠地震惊了一把,眉毛涩然地压低而眼睑弓起,瞳孔在眼中掀起波澜,此时脑中有如路径疯狂错乱的星文,他瞬间想到了极不妙的状况。
既然莫争青见过雨淑,那么他必定会问她这副相貌,而雨淑为妖单纯率真且厚重池云东,池云东就在此处,所以莫争青知道大师姐未死了?!大师姐在凡界以病逝脱身之事暴露了!以莫争青穷求不舍,自视清高的秉性,现下他怎肯再斩断过去的夫妻缘分另娶池真缟?!
如此,他便长久为大师姐的夫婿……
自己初来凡界时,就应该不管不顾地杀了他。而今有雨淑这只不知兜出多少事的蠢妖,竟替外人将他骗过来,她若是非要帮着这莫争青,自己又打不过雨淑,诶!杀不了此人了。
呜呼!这种无自知之明的废物凡人又要再贪慕大师姐那般风华无双之人多少年岁?!凡界因果断不了,来日便不能渡劫成仙。为了能避开凡界与修真界的因果律禁制,师门将隐世的顶级大能牛濈濈对奔鹊门许下的“力所能及,为汝谋事一”诺言,用于替他抽掉化神境修为而不损毁道基,师父、掌门派他来凡界时觊觎厚望,大师姐也请他劝解莫争青放下执念……现在,任务几乎都失败了。
池真缟扫了一眼尹期海泼水般的乱发以及呆握在手里的腰带,忍了几息,还是没憋住:“尹道长,可以穿好衣裳么。”
雨淑收回了分身,一下子就恢复了元气,正笑着安抚云东,见云东脸色已由白转黑,正瞪着她这位气质窘迫的便宜师兄,雨淑也好奇地看过去,却见他被池真缟指出后迅速捆起了身上湿透的衣袍,此人竟然尚会顾及在外的形象。
莫争青步子颤颤巍巍,他颓唐地走到尹期海身前,有如抠心挖胆地问道:“我妻,她在修真界,过得好吗。”
尹期海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身为修真界大宗奔鹊门的高手,他绝看不上这样在凡界也属于软弱无能一类的庸人,莫争青绝配不上大师姐这等天资卓绝的天才人物,尹期海不甘地泄出一股长气,眼带嘲讽地瞥了他一眼,端起一副仙人般的襟怀,居高临下,诚实说道:“你若舍得忘了我大师姐,她不被你的情缘羁绊,境界将比现在更进一层,修真界以实力为尊,实力强者自然过得好。”
莫争青尴尬地抿出一抹无地自容的笑,这位尹道长没有否认自己的妻子与他的大师姐同为一人,所以他是认识自己的,是李念与他说起的吧。
在李念眼中,自己始终只是一名受荫庇的小官、浸淫声色犬马的王府义子、绝不值得惦念之人吧,他言语中对自己这片情意的不耻,也只会是李念的本意。莫争青自幼机敏,想通了红尘内里却还是不死心地再问:“尹道长,我可,可去修真界修行……”
尹期海闻言不再侧眼看他,他英俊的面庞勾连对凡人荒谬言行的奇怪,他直直看着莫争青天真、哀求的眼睛,然后又瞥了一眼与此人一样正抱着天真幻想的池云东,继续诚实道:“在凡间已经修行入道之人,尚且需气运重、天赋佳,再经某位修真界大能看中收作弟子,然后方可自寻道路往修真界去,如此才是天道所允许的,你没有资质。”
尹期海言尽于此,自觉不必再搭理这样的废物,他悄悄默念口诀,将在雨淑手里瞧见的合璧针轻而易举收了回来,皱着眉问道:“雨淑,还有一支呢?”
话落,他便被人踹翻了身。
尹期海倒在泥里,发丝凌乱地黏在面上,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对这莫名的池真缟道:“你做什么?!”
池真缟灵府中的灵力几乎被逼尽,她宛如一座大山般重重踩住尹期海使其不得翻身。
翳荟丛林中快鸟飞鸣,似被女子周身鼓现的戾气所摄,山风一阵阵涌向此间天地,掀起她葛白的衣袖,掀开她俯看人时眼皮下睫羽里原本藏住的森寒气氛。池真缟语气倒也还平常:“原来是你,你害得我与师长错拟婚约自毁师生清名,岂不是误我二人终生,此罪一;你欺凡人无力反抗,于是滥施滥为,至今无有半点羞愧之心,此罪二;罪三嘛,你蓄意催动底下法宝降世,不顾随之而来的人世浩劫将戕灭百姓,这正是因你,如你一般的修真界能人们,明白这里的生民无力报复。”
尹期海被骂了数句也不以为意,很快想到必是池生翦教她入道修行了,可是同为练气境界凭什么她却远强于自己?
尹期海愤愤不平,以为池真缟过人的实力全赖阴险狡诈的池生翦,约莫是相道仙居别有暗招,使其全力培养出这么一个厉害的棋子来。他自知不是她对手,又尚不是能动用身上那些灵宝、法宝的时候,若提前将它们暴露于世,只怕隐在暗处为夺宝而来的各路邪魔或人修首先要抢的就是他了。罢了,反正她又杀不死他。
尹期海想明白后干脆无赖般躺在泥里一动也不动,任由她唾骂与践踏,同时暗自默念口诀,欲调出另一支合璧针。他微感到不安,若这女子果真是相道仙居有意埋在人间的暗棋,那么她可能早就发觉出了体内的合璧针,若他收不回来这支合璧针,置放在零雨同瑰阁的本命涌云葫芦便收不回来,日后无法迅速重回化神境。
糟糕!
当真收不回来……
池真缟见他喷出一口血后,便翻着白眼混如烂鱼一条,索性卸了灵力将他搀扶起来,而后拽着此人衣领使其弯下身子,迅速朝他慌乱不安、疑惑不解的复杂面庞扇过去。池真缟有意不用法术,便是要以常人之力扇他巴掌,对这类自诩胜高、泼皮无赖之人方是侮辱,这一巴掌用了十成蛮力,紧接着她又如此扇了过去。
尹期海被打得清醒了一瞬,又喷出一口血,骂道:“你,你吃了,吃了我的合璧针,你与池生翦那狗腿子狼狈为奸,你们就是……”
池真缟听他还敢提那合璧针,还敢侮辱师父生翦,她嫌恶地直视着他懊恼、羞恨的眼睛,松开了拎他衣颈的手,然后,双手一齐猛掐住这人脖子……
池云东欲言又止地看向这个平日知书达理的姐姐,邻里大娘大爷总有点怵她,果然是发觉了姐姐温婉举止下时不时泄露出来的乖戾气质,他幼时也怕过这样奇怪的她,后来母亲说姐姐其实是藏着热心肠,若他们作为家人也要像外人一样疑她古怪,这辈子就不能算是一家人,此后他便不怕她了。
他这会儿想要上前劝止,又不知如何说,难道说轻些,莫弄疼了自己么。
雨淑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考虑到还赖便宜师兄传授收敛妖气的法子,见池阿姐终于喘着气停下来,适时便从她手里救下面色涨得通红的尹期海,婉转地出言劝道:“真缟,你放过我师兄吧,我逼他改,他日后再也不会做这些坏事了,说这些坏话了。”
雨淑又对尹期海道:“师兄,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大师姐是……”
雨淑还未说完,暮间四野幽绵阴冷的草斋木舍里传开一声清脆的响。
“铿”。
他们只见耀眼的鲜血从莫争青的脖颈流出,衣袍被漾红扑倒在地,一把银光闪闪、映照出四处翠叶、竹帘、墨卷的短剑横落在玉白的石阶上,边上的青苔被浸到汪洋的血泊里。
莫争青没有完全跌落,他用仅存的力气撑起半个身子转过来,遥看向穿过万千景竹通向这间古朴书院的石路,看见满园的菖蒲被风扫来扫去,今年的芭蕉叶异常硕大花儿盛丽。他轻轻地勾唇竟是在不掺杂丝毫怨气地对天地遗笑,漫长的青丝被响烈着的呼啸着的风儿吹得化开,他笑着阻止扑过来给他治伤的池真缟,他如平日般语气端方又清逸,像无事发生一般试图顺畅说道:“真缟,尹道长是,公主的师弟,勿再伤他了,你绝不要救我,我爱我的妻子,不肯再拖累她,对不住你,我突然不明白,为何非要娶你,我要离开了,劳你们把我葬在这儿,这是,我的余生。”
莫争青于是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他最后好像听见了他的公主正唤他……真好啊。
池真缟愣愣地张开嘴,她好像伴着书院里的风在哭啸,又好像被他的情义惊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池真缟颓然地收回了送给他月魄、修补他颈间深痕的手,全身惊恐地发颤,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人死去,第一次亲历相熟之人消逝于面前。
霎时,池真缟怪怨地看着自己不住发抖的手掌,泪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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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滑过她仙娥般悲悯的面庞落到掌心的纹路上,昏黄的法术余晖在手中渐渐黯淡。自己徒有一点能耐,却救不回一个好人,无论如何救不回心死之人!
莫争青何曾对不住她,池镇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才气远扬、品格高尚的老师,或许西河郡也没人比得上他。郡里不收女学生,只有莫争青愿意教她贯通诗书,耐心与她描摹各朝各代文论道理。这种事怎能怪莫争青呢?是这个合璧针,是尹期海这类人仗着本事来捉弄他们。
他们会再害死人的……
池真缟反复地琢磨,他们真的会再害死人的……
在莫争青的死亡里琢磨的池真缟听见雨淑忽然焦急叫到:“云东晕倒了!我再靠近他,会害死他的,池真缟你快来救他!”
池真缟骇然回头。
她不明白。
她瞧见脸孔死一般僵白、摔落在地的弟弟,他怎么便死气沉沉了呢?他近日身体好了,所以能到学堂来。
池真缟不能再陷入阴郁的设想里。她只得匆忙抱起紧闭着眼睛嘴唇青紫的弟弟,关于生死的惧意此时融到了骨血里,胸腔处抽搐般阵痛,她忍着这会儿仿佛将要无边无尽的痛楚,掐指急速破空落到家中。
一片温馨之意的池宅里,各人正沐着暖和的天光做自己的事。
池生翦正在马厩边喂给马儿从山里割的新草。
池父在院子里万年如一日地刨木花。
池母在厨房烹煮晚饭,她今日还做了女儿爱吃的香芋梅花糕。燕覈已经传信与她说了白日发生的事,真缟做出这些胆大的事,她须得嘱托其收敛性情以保全自己为重,不过,还是等到几日后真缟与莫师一同归宁时再行谆嘱,日后有莫师看着,真缟也不便乱来了,况且今日回家后她定已疲累了。
池真缟自是最先寻到生翦,“师父!云东他……”
池真缟耗尽了精力体能匮乏,她不曾留意自己的经脉早已轻如细丝,以区区练气境界接连使出一干中上等法诀,便是周身法场无垠无边,法力取之不竭,可灵府终究狭窄,被这般过度催用后近于凋零,她总是逼自己竭尽全力一回又一回,未发觉这等于自寻死路。现下吐出几个字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动弹不了,撑不住了……
最后她隐约看在眼中的是,陪着他们长大的棠梨树与两只晃动的油纸灯笼,一只画着双兔傍地,一只画着纸鸢。
阴翳的云霞下池生翦骤然看见这个惊心吊魄的事故,生出头晕目眩的仓皇。历经数人算计,时遭对手围追堵截,陷入一场又一场欲置他于死地的攻讦,却好似都不曾有现下的场面令他肝胆俱裂。
池父池母为一双儿女偌大的动静提心吊胆,乍然看到他们一齐晕死在面前,差点窒息。
这一家人,很快就动起来,能看出病灶的看病灶,连忙寻大夫的寻大夫,拜神仙的拜神仙。
真缟心力交瘁至于意识昏聩,虚脱昏沉过去,池生翦不知她在外这一日经历了什么,她遇到了多难的事?瞒着他这个师父,无非是因为他如今太弱……
他难免自嘲,幽幽凝望着徒弟虚弱的面容,再三检查,确信她这回没伤到根基未有大碍后,终于能稍微平复四肢的麻痹感。
时隔一日,做师父的再见到徒弟时,看到的便是徒弟惨白、憔悴的样子,情何以堪?
真缟鼻尖轻红,眼睑下还带着明显的湿意,看来哭了不少……
此番睡过去了,万幸可以借此任数日的光阴为她磋磨掉一些哀思。池云东确乎不能复生了……她太疲累以至于此,何必再即刻招惹离情,待经脉与灵府自然恢复后,便会苏醒。
池生翦对池云东猝死的解释与池镇里最好的大夫告知池父池母的话相差无几,大夫说池云东伤风多日,且他自幼体弱多病,脏器尚不及耄耋老人支使身躯得力,这两日应是被那碗灵芝粥续了一口气是以回光返照,他身上显现了死人尸斑,看来几日前便油尽灯枯了。
池生翦另外探究出池云东久被极阴的妖气所染,皮肤上的淤青皆是被妖气缓慢灼出,且他与妖气本源恐怕关系密切,他若在发现第一处淤青时愿意尽早与这妖分离,便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可他以布巾蓄意将创伤一一包住,分明是知其害却不避。
池云东与这妖接触的时日太长,这辈子原有的寿数里总共囊括的阳气被侵袭的阴气冲抵掉,阳气没了寿数便尽了,于是猝然衰亡。但是,这妖气除极度阴寒外,竟又有与“大道”难分难舍的精妙玄意,池云东受损的同时也在受补,或许视其死去,不如视其重塑根骨再造为人,此番他误打误撞实得了人人渴求的道缘。若这妖长在修真界,估计大把老不死的、成不了仙的隐世大能要来求其“依葫芦画瓢”,也送他们去转世重修。
池云东下一世会是个资质极佳、福泽深厚无比之人,他实则受了这妖庇护,换了一个安宁无忧的命格。
池生翦担心二老惧怕妖物,怕在他们极度悲痛的情状里雪上加霜,于是将妖气改为了仙气,将这番卜算说与他们。
两人互相搀扶着抱作一团,浑浊的目光滞留在静躺于床榻上失去生息的池云东身上,闻言在满面泪流中努力展出释怀的意味。
雨淑藏在暗处默默听了去,她恍然大悟,自己是凡界最为接近“大道”的生灵啊。
死而生,生而死,是“大道”予她的轮回之道。
云东身死使她想要溃散、化开,如此方能躲过此时的煎熬。
她本以为自此的时光,又将是面对烟尘鼎沸的人间却总是怀着无动于衷的枯燥。生于天地山林里、经过万载岁月的水妖感到孤独并非是因为缺少同伴,而是天生多情却有无情之心,水妖对世间诸事好奇不已却又无意真正触及,她永是百无聊赖,正发生的事、将来的事、众生其实都与她无关,她能知道许多秘闻,却从来与他们无关联。
现在,雨淑明白云东将活过来,并且怀揣着来自于她的道,这表示她与这名矛盾、自卑的书生结下了宿命。
既然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精彩纷呈的世界就不再是与自己无关了。
池生翦平生第一回参与葬礼。
他与池父先是连夜赶路到据说有老虎出没的丛林里寻获三四人合抱的粗壮柏木,池父放下海口,他一定要为儿子与莫师做出方圆百里最好的棺木,令二人“死得其所、风光下葬”。池母这回没再管他粗糙的遣词用句,他亦是悲痛欲绝,这些夸夸其谈般的言辞不过是为了鼓起精神,调动一家人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随后,池生翦与池父学做木工,他于此道竟然也有些巧思,若不是考虑到辈分,池父定要收他为徒。
夏日天气燥热,普通人家里没有冰块可用,只好尽量简略丧事礼仪,以早早将故人入土为安为要务,两人不眠不休地赶出两副内里自有乾坤、外表大气华美的上乘棺木来。
棺木制成的第二日,值漆黑的夜幕刚被蔚蓝纱布换下之时,锣鼓响亮地穿过池镇每一条街巷。池生翦看见队伍里一名孩童揉着眼睛指着天说“还早呢,还有星子”,他娘闻言便教训了他。池生翦于是懂了葬礼上是要慎言的,小孩也不能免责,他更加端正了神情,恭谨地整理好一应麻衣,在池父的指示下生火燃香,一路烧金纸、银纸。
池生翦当年拜入师门时也不曾如此小心听话,他数年除邪祟、斩妖魔,也杀人,为相道仙居抢夺资源、暗杀同道时手上沾了不少血债,却在此头回感受到死亡的涵义。
走到白鹭山时,雾气遮天蔽日,几步以外不见人影。环绕在送葬人身边的是轰隆隆的唢呐,唯见漫天黄纸飞舞。
浓烟将池生翦呛出泪来,他忽然想起还在沉睡的真缟。
他的徒弟。
按理他是死在她前面的,她会如今日这样为他送行么。
到时候她也会被熏出眼泪,满眼都是游散在白雾里支离破碎的黄白竹纸。
池生翦在队伍里埋着头,藏住这样的想法带来的笑意。
早该以真缟的故乡为吾的故乡,毕竟天底下唯她是吾至亲。
有朝一日,吾有一徒弟为吾而哭,如何不是平生幸事。当然,她要是不幸走在吾前面……
不会的,怎可容她与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