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摄政王黑化前》 1、第 1 章 “观阅者福生无量。” 抱拳一礼三叩首。 说来奇怪,苏嘉言时常梦见有人为自己诵经祈福。 梦里一抹陌生的背影跪在神像前,虚幻朦胧,藏在香火中若隐若现,轮廓修长,仪表不凡,左右瞧着应是位温雅谦和的公子。 好奇靠近,想去窥那人的相貌,却意外流过对方的身躯,窥见了属于自己的牌位供奉在神像前。 怎么回事,他死了? 开什么玩笑,明明好端端站在这。 带着可笑上前去抓牌位,伸出的双手只扑了个空。 愣了下,接着去抓,反反复复,无能为力较劲良久,直至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隐约听见有人短暂说了声抱歉。 那充满愧疚和亏欠的语气令人心头一颤。然后,他在窒息的痛苦中醒来,四肢百骸明明在发抖,却毫无知觉。 因为真的死了。 只剩一缕冤魂游荡世间罢了。 过去两年,对于权势滔天的东宫而言,苏嘉言的姓名早已抹杀在世人口中。即使死在人来人往的御街上,引起一时的流言蜚语,百姓心中亦有片刻为其感到不公。 因为害他之人,正是东宫那位无恶不作的太子。 世间知晓太子的人,皆知身边有位形影不离的男宠,额前一美人尖,生得雌雄莫辨,男女同相,有张做男做女都精彩的脸,但名不经传,毕竟能入东宫已足够令人羡煞,至于姓甚名谁又有何重要。 而真正知道苏嘉言的人,或多或少都怜悯过他,只因被太子下毒操控无法脱身,最后还被赶尽杀绝,坠楼而亡,死后无人敢为他伸冤,哪怕是亲人。 后来太子将尸体丢给他人处置,左拥右抱带着新欢扬长而去。 处理尸体之人,乃太子的皇叔顾衔止——当今天下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此二人同出宗室,于朝堂上沆瀣一气,有传闻顾衔止行事暴戾恣睢,无利不往,还有令人作呕的恋尸癖。 苏嘉言没见到顾衔止,尸体便被封进冰棺,送进冰室,禁锢两年,不设灵堂,不得安息,被困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一日又一日。 他不解顾衔止为何要折辱自己,连死了都不让安宁。 于是,有一段时间里,世人会悄声谈论他生前的遭遇,同情他的经历,但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就这么看着、听着,挣扎过、撕心裂肺过,然后沉默不语,含恨而亡,被迫地接受了这一切。 眼看棺椁迟迟未入土,渐渐的,对顾衔止和顾驰枫生了怨恨。 时间抹掉世人对苏嘉言那短暂的可怜,又对太子身边的人趋之若鹜。慢慢的,无人再提起曾自御街九重高楼上坠落的少年。 冰室的角落有个拳头大小的孔,他偶尔倚在那面墙,双手抱臂,木讷看着自己的尸体,夜里,会有流光月色淋在清俊的脸上,镀了层生人勿近的疏冷,更添了无人问津的可怜。 像被世人遗忘的孤魂野鬼。 等回过神后,才发现死亡像溺水,压得喘不上气来。 他不屑落泪,难受时会咬着东西硬撑,好比此时,用牙齿磨着手指,试图产生痛感去克制情绪。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梦中诵经的声音。 他心生奇怪,这世上并无人爱他,又怎会有人诵经? 声音越发清晰,一阵沉重的摩擦声传来,循声看去,原来是冰室大门被人推开,几抹烛光猝然出现在眼前。 他不适地眨了眨眼,看着侍卫们无视他的存在,径直穿过灵魂,一言不发抬走了冰棺中的尸体。 ...... 腊月寒风割面,碎雪落在蜿蜒小道,行人裹衣缩颈沉默抬棺,周围一片死气沉沉。 苏嘉言追着覆雪黑棺踉跄前行,悬在半空的手徒劳抓向棺木,没人能告诉他棺椁去往何处,此刻的他,就像飞蛾扑火,疯狂追着棺椁。 殊不知自己的魂魄像烟那样淡,风一吹就会散。 渐渐的,距离越拉越远,再也追不上了,心头发酸,他好想找顾衔止问清楚为何,一具尸首而已,到底有何可图? 为什么不让他安息?为什么连一片纸钱都不肯给他! 队伍沉默穿过灵魂前行,他拖着脚步跟在最后,再也触不到半缕生机。 突然间,后方的人群传来窃窃私语。 “昨日方才凌迟了东宫的主儿,今日又来处置这位,摄政王也是怪得很咧。” 苏嘉言闻声一顿。 听到了什么? 东宫之主被凌迟了? 顾驰枫死了? 猛地转身,视线穿过风雪,瞥见交头接耳的抬棺人低声道:“翻脸不认人呗,这顾衔止是何许人也?为先帝掌政十余载,地位不曾有分毫动摇,可见手段了得。” 有人扫了眼棺椁,想到那张苍白动人的遗容,竟怀惋惜,“听闻这苏公子是太子身边人,你说摄政王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众人面露惧色,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都喜欢藏死人了,不是恋尸癖又是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听见领头的说:“少说多做,天上的人是你我能琢磨得明白吗?速速办完事儿领赏钱走吧。” 苏嘉言心脏处传来久违的、剧烈的搏动。 那是兴奋,是滔天的快意! 然而,畅快不过一瞬,他发现指尖几近透明,意识到要彻底消失时,比恐惧更早抵达的,是满腔的不甘和怨恨。 想当初,因武功被顾驰枫用毒药掌控数载,因相貌被觊觎,哪怕是临死前,顾驰枫也不忘要折辱一番,逼人走上绝路。 如今得知顾驰枫已死,还是死在顾衔止手中,何不快哉! 抬棺的一行人嘴里还嘀咕着什么,但苏嘉言全然听不进后面的话,因为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真正的死亡要来了。 听到顾驰枫的死讯,畅快的同时,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回想徘徊世间两年冤魂不散,心里总是难受。 虽说顾氏叔侄互相残杀,顾驰枫已死,却留了个权势滔天的顾衔止活着,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 仇雠未殁,恨意无处宣泄,像枷锁缠住将散的魂光。 他站在原地,无力目送棺椁消失,胸口郁气终究未灭,阖眼轻叹,淌下清泪,寒风将残魂吹散。 天地间仿若失声,万物皆没入黑暗,一抹刺眼的残阳尽数涌向天边—— 苏嘉言骤然惊醒! 重生回到前世的死亡夜! 灰白道观落座山腰,深冬寒风刺骨,他疾行林中,粗重喘息化作白雾。 前世今夜这场意外,导致落入陷阱被逼自尽,要想避免悲剧再生,只能趁早扭转乾坤。 他也是略懂拳脚之人,难道还怕活不成吗? 旋即闷声重咳,喉间有热意一涌而上,猛然吐出一口黑血,顿时染红了雪地。 舔了舔被染红的薄唇,迟迟才想起一事。 这是重生在中毒后了。 黑血溅了些许在衣摆上,身着的玄袍早被伤口的鲜血染红,浑身上下透着股被追杀的气质。 倒也不错,现在确实被人追杀。 “可恶。”苏嘉言朝地上啐了口血水,清冷的声线中带着些许沙哑,“这算哪门子重生。” 这副身体被毒药浸淫多年,早已形同枯槁,偏偏又在这生死关头毒发,都还没活明白又要面临迫害。 明明可以同时打十个,现在只能一个一个打。 腹诽完老天爷,突然掠过刺骨寒风,一个哆嗦立刻教会他做人。 “唔,好冷。”说这话时,明显带了些鼻音,完全没把身上的伤当回事儿,“嘶!” 这异常畏寒的模样,叫人看了也不信他能十步杀一人。 其实不能怪他,前世生前尚能抗冻,现在是冻得牙齿直打架。 追杀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心想,烂命一条就是干,实在不行,宁愿自我了结,把身子捅烂了也不给别人动手的机会,反正被虐待惯了,对疼痛早已麻木。 偏头看向前方的分岔路口,前世临死前的画面逐渐与此刻重叠。 这两条路,一条通往山上的道观,另一条通往京郊的秦风馆。 秦风馆是他一手建造的情报网,其中有培育多年的暗卫,只要去了,必定会有人出手相助。 所以前世去了秦风馆,然后信任的师兄给了致命一刀。 若往道观而去,心中并无胜算,因为顾衔止在道观中。 那位传闻暴戾恣睢,有恋尸癖的摄政王。 望着面前的两条路,苏嘉言忽地哂笑了声:“怎么是两条死路?” 五脏六腑的剧痛反复提醒急需解药缓解,但浑身上下只有一枚用牙齿磨花的玉佩。 思绪没有经过斗争,倏地取下玉佩用力咬住,试图用磨牙的方式集中注意力。 谁知喉头一热,又有吐血的迹象,薄薄的皮肤浮现青筋,疼到恨不得咬碎齿间的玉佩。 随着喉间一滑,咽下欲吐出的鲜血,旋即钻心的疼痛蔓延全身,遍体发寒,眼尾因难受而泛红,整个人沐浴在月色中,又配上这么一身伤痕,虽瞧着悲惨,却别有一番枯败的美艳。 危险尚未消除,冰凉的玉石硌着牙,给脑子带来一丝清醒。 宁愿闯虎穴,也绝不重蹈覆辙! 数九寒冬,灰蒙蒙的天空飘起小雪,染血的脚印绵延在通往道观的长阶 苏嘉言衣衫褴褛,凝固的鲜血因沾了风雪而融化,却化不去脸上的疲惫,身上散发着死人的气息。 道观的大门紧闭,他不敢有一刻耽误,直至掌心拍上大门,带血的手掌顿时印在门上。 连着狠狠拍了数下,血手印变得模糊的同时,大门拉开,他脱力栽入,被道童扶住,惊讶的声音自头顶传开。 “这位公子!” 苏嘉言掩嘴重咳两声,虚弱无力说:“求观主相助......” 道童见他衣着单薄,二话不说连忙拖进观内,许是未曾遇过这等情况,手足无措道:“你姑且等我片刻,我寻观主速速前来!” 说罢匆匆忙忙离开了。 望着道童的背影消失,苏嘉言掀起眼皮,迅速观察四周,下意识去找顾衔止的踪迹。 之所以知晓顾衔止的存在,是以前世在秦风馆落入陷阱时,有人传来急报,告知顾衔止在附近,不宜将动静闹得太大。 当时身在秦风馆的尸山血海里,脚边是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即使遍体鳞伤,依旧能靠着意志吊着最后一口气,听闻急报后,拼尽全力也想引来顾衔止的注意。 因为顾驰枫畏惧这位皇叔。 可惜的是,不但没成功,还被师兄谋害。 倚在门后巡睃一圈无果,古朴的道观被薄雪覆盖,院内苍劲的松树披上白纱,看起来一派平静。 苏嘉言捂着伤口,盯着庭院中覆雪的松树出神,若不说,还以为是失血过多变得迟钝,看起来就像在发呆。 实际上已生防备,余光在清算着暗中潜伏的杀手数量。 他出生武将世家,除了略懂拳脚,还有一点感知危险的本事。 道观空无一人,实则人山人海。适才通往道观的阶梯自不必多说,藏着的人比树都多。 只是身负重伤,继续出手只会加速毒发,轻则武功尽废,重则再赴黄泉。 但留守于此守株待兔无异等死,绝非良策。 更重要的是,顾驰枫派来的杀手一炷香内必会抵达。 想要活着,要想办法让顾衔止出手相助才行。 不过,他现在藏在哪呢?《 》 2、第 2 章 前世顾衔止为谋私利不择手段,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凌迟东宫太子,可见其心狠辣。 苏嘉言想到蚍蜉撼树不知量。 虽然想把顾衔止刺个千疮百孔,但深知作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赌气寻死,不如虚与委蛇,养精蓄锐,利用完后再杀了这恋尸怪。 弥留须臾,果断起身,点穴两下短暂抑制体内毒素蔓延,飞快去追道童的脚步。 片刻后,跟丢了。 没什么意外的,他经常迷路的。 两侧皆是长廊甬道,粗略瞧不出区别来,索性盲选一番,争取快些寻到顾衔止。 雪花纷飞,道观显得格外宁静祥和,仿佛与世隔绝,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苏嘉言跌跌撞撞始终寻不见人,又不能冒然惊动四周的暗卫,步履踉跄走进雪幕里,欲穿过院子另寻他路。 刚过月洞门,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猛地攫住他! “咳——” 压抑的咳嗽带出更多黑血,五脏六腑绞痛难忍,四肢发软,眼前发黑,重重跌跪在雪地里,紧握的玉佩脱手,悄无声息砸落在雪地里。 毒发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尤其匍匐雪地时,寒冷侵蚀百骸,冰雪通过伤口浸入身体,仿佛置身前世的冰室,度日如年。 咬紧牙关,摸索着去捡玉佩,指尖刚触及冰凉玉佩,一片衣摆蓦然拂过他的手背,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袭白衣。 苏嘉言浑身一僵! 猝然心生警惕,瞬间涌起杀意,猛地伸手,狠狠攥住那片衣摆,力道之大,指节泛白。 然而,杀意仅仅在瞬间便烟消云散。 他揉了揉那片面料,可见名贵,且细看下还掺着金丝,做工精细华贵,绝非俗物。 四周布满暗卫,若不是道士,便只有一人了。 “王爷!”他低垂着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顾衔止的衣摆,哑着嗓子喊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了,求你收留我,我喜欢你!” 这话说得轻浮,倒像是死缠烂打来的。 沉默中,只有自山顶坠落的风声掠过耳畔,卷着一声极轻的笑消失在风雪。 苏嘉言心里掐算着时辰,不欲耽搁片刻,未闻回应,又不见对方甩开,果断选择得寸进尺。 一抬首。 蜿蜒的石径上,苍翠覆雪的松柏下,顾衔止身着白衣,手持油纸伞,伞面偏向脚边之人,晶莹的雪花不仅落在伞面,更沾了衣襟。他静立雪中,低垂眼眸,宛如遗世独立的神仙,柔和似明镜蒙尘,与这宁静的道观雪景融为一体。 苏嘉言愣住了,前世顾衔止迟迟未娶,除了相貌丑陋以外,还喜金屋藏娇,有不为人知的龙阳之好。 刚才为了求生冒犯,心里想的是,哪怕让顾衔止厌恶也好,只要能留下印象,不下令立即处决,给了开口说话的机会,一切便有救了。 可现在,面对素未谋面的顾衔止,脑海蹦出认错人的念头。 雪花轻盈飘落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如柔软的绒毯,偶尔有几片随风轻舞,飘落在宁静的庭院中。 顾衔止的目光扫过他骨节发白的手,掠过他溢出黑血的嘴角,停留在裸/露的伤痕,最后落在他漆黑的眼眸上。 站在顾衔止的角度,就像看到一只受伤炸毛的猫突然塌了耳朵,带着探寻眨了眨干巴的美眸,哑然不语。 伞下寂静,只有雪落的声音。 苏嘉言回过神,“你......” 这等霞姿月韵之人,竟有恋尸癖吗? 顾衔止看了眼他的玉佩,弯腰伸手,轻声说道:“地上冷,先起来。” 声音仿佛穿过风雪,带着微不可察的温柔卷席而来,直击人心。 苏嘉言低头,看向伸来的手,虽然怀疑认错人,但顾衔止手上那枚扳指绝不会有假。 顾驰枫曾说过,皇帝御赐过一枚扳指给顾衔止,扬言见扳指如见御状,此后便有了摄政王。 但这样的人,会出手相助吗? 他心生戒备,迟疑半晌也未见搭上,声音里的颤抖半真半假,“有人要杀我,求、求王爷相救!” 顾衔止像是看穿他的顾虑,动作不变,语气中带着安抚,“别怕,此处无人敢踏足半步。” 这句话如同定心石,苏嘉言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视线落在面前修长的手上,虽有抵触,但想到将至的危险,还是选择搭了上去。 他手常年握剑,略带粗粝,修剪干净,并不影响美观。只是相比之下,顾衔止的手指显得格外宽大温暖,手背见青筋凸起,仿佛轻轻一捏,便能掌握他的全部。 双手眼看触及瞬间,顾衔止的手却微妙地向前一滑,牢牢握着他的手腕,而非掌心! 刹那间,苏嘉言动作无措,不知要往哪放,一种被叼住后颈的战栗感窜遍全身。 顾衔止的力道沉稳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内劲,引导着他借力起身,动作缓慢小心,直至将人扶起,确认他站稳后,又很有分寸地松开了。 两人在伞下的距离很近,苏嘉言站起时有瞬间眩晕,身体晃了下,同时捕捉到悬停在身侧的手掌,似乎随时准备扶着自己。 “多谢王爷。” 他自认是有些虚弱,但顾衔止是否过于周全了些? 他们又不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柏香,夹着冰雪的寒气飘散在四周。 紧绷的精神缓和后,浑身麻木疼痛,忍不住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不由拽下袖口保暖,白皙如玉的皮肤一闪而过。 顾衔止垂看了眼他的手腕,那里出现一道浅浅的、微微泛红的痕迹,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用力时留下的指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过分醒目。 手腕躲回袖下,顾衔止慢慢收回视线。 站起身后,苏嘉言才清晰听见积雪砸落在伞上的声音,掀起眼帘看去,发现伞是偏向着自己的。 雪花纷飞,但无一片能落在身上的伤口。 顾衔止问:“还好吗?” 苏嘉言垂下眼帘,点点头,“没事的。” 顾衔止见这孩子带着警惕,看上去脆弱极了,却仍不失坚韧,宛如飘零在雪中的红刺梅,夺目而危险。 苏嘉言能感觉到被人打量的目光,心中亦做好了被查问的准备。 “方才听闻有伤者求助。”顾衔止道,“想必是你了。” 苏嘉言一顿,然后低头扫了眼身上,意识到有些狼狈,接上话说:“是我污了王爷的眼,还请王爷责罚。” 听闻责罚,顾衔止轻轻一笑,想到方才对视间捕捉到的怨恨,心道这少年颇为有趣,明明脸上写满了抗拒,嘴上却说爱他,实在有些奇怪。 “禅房有药。”顾衔止微微侧身,声音温和从容,仿佛带着某种吸引力,引导着他往前走,“随我来吧。” 苏嘉言望着他脸上的浅笑,鬼使神差往前踏出,随后被顾衔止带到廊下,收伞之际,恰逢瞧见道童抱着药箱匆匆而来。 “公子!原来你在这!”道童的声音由远及近,行至跟前,朝两人躬身后看向苏嘉言,“公子且随我来,此处有大夫能为公子医治。” “大夫?”苏嘉言疑惑,下意识朝顾衔止看去。 道童以为他不知顾衔止的身份,“适才这位大人与观主正在下棋,听闻公子有恙,便命随行大夫为公子医治。”见苏嘉言身负重伤,急忙催促,“公子快随我来吧!” 苏嘉言是疼,但能忍。此刻固然想医治,可听说是顾衔止的大夫,顿时抿唇不语,心里担心大夫察觉不妥,若提前发觉自己与东宫有关,又是这副模样,恐怕未等开口谈条件,便要将遣送至顾驰枫手中了。 沉默间,他猛地转头,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长廊的后方,少顷,见一侍卫悄无声息走了过来,面无表情止步于顾衔止身侧行礼,未语。 倒是顾衔止,似乎在端详苏嘉言惊人的觉察力,默了默才对重阳道:“何事?” 重阳禀告说:“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苏嘉言蹙眉,原来一炷香已至。 不对,前世此时,顾驰枫理应在繁楼吃酒,怎会赶来道观? 眼下还未和顾衔止商榷,如今东宫抢先一步,侍卫又不曾避嫌禀报,也许顾衔止已猜到了什么。 事情突然变得棘手,还没摸清顾衔止脾性,本就不宜仓促行事。 思索间,转眼突然对视上顾衔止沉静温和的眼眸,心中骤然一紧,眼神躲避了下,“王爷?” 顾衔止慢慢转着扳指,敛起对他的观察,看着伤口说:“先把伤处理好,其余事不必着急。” 重阳听懂此言,这是要去打发东宫,虽不明白主子为何厚待一个陌生人,但命令不可违,旋即行礼后默不作声退下。 苏嘉言见顾衔止一副气定神闲之状,委实猜不透此举何意,不禁怀疑他想刻意拖延等人来抓。 念头闪过时,心中戒备更甚,不免徒增着急,心想踏进道观无异走入牢笼,四周埋伏的暗卫数不胜数,殊死一搏并无胜算可言。 檐上的积雪“啪嗒”一声坠落在地,庭院静谧无声。 两人相视片刻,苏嘉言盘算着逃脱,既打不过这些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哪知逃跑的路未明,竟听见顾衔止道:“若你想走,此处不会有人阻拦你。” 苏嘉言骇然,心里的想法一而再再而三被看破,计划被打乱,导致此刻有些手足无措了。 踌躇须臾,抿了抿唇,山间四处的追杀和埋伏,考虑到行动困难亦不便逃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旋即偏头看向道童,示意带路,“有劳。” 室内的铜镜前,苏嘉言换了一袭烟色棉袍,里衣将身上的伤口遮得严严实实,披散的墨发被绾了一半,随意盘了个发髻,肤白胜雪,虽带着病气,却衬出几分破碎之感,若不说有一身冠绝天下的武功,倒颇有扶风弱柳的文人之姿。 掐着时辰算了算,以顾驰枫的脾性,寻不见人定会想办法掀了道观,这么久了也未闻动静,难不成在和顾衔止谋划什么? 这并不意外,毕竟顾氏宗室能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恋尸癖,一个自负狂。 大不了,将前世今生的账一并在这算干净。 他拢了拢衣袍取暖,思绪盘桓少顷,果断转身往门口去。 甫一走出禅房,整理衣袍的动作顿住,对视上远处满脸戾气的顾驰枫。《 》 3、第 3 章 庭院天地一色,只有数不清的东宫护卫将道观围住,远处,顾衔止兀自立于远处廊下,顺着众人的目光看来,和苏嘉言对视而上。 四目交汇,转瞬即逝。 近处,顾驰枫站在阶下,身着金丝蟒袍,腰间玉带松垮欲坠,本是龙章凤姿,眉眼却见轻佻流转,腰间香囊随动作轻晃,混着脂粉气将贵气冲散,相比顾衔止,倒是显得一副纨绔荒唐之相。 “苏嘉言!”顾驰枫见到他就怒喊,面目狰狞,刚才碍于皇叔存在,一直压着想砸了道观寻人的念头,脾气无可宣泄,这下倒好,要找的人主动送上门了,忍不住又叫了声,“滚过来!” 他死死盯着那截被素袍勾勒出的腰身,仿佛自己的所有物被染指,脾气火上浇油,很是不爽。 苏嘉言察觉到他不悦,这时候应该快步上前哈腰讨好,以免失了这份重视,丢了人人艳羡的位置,失了解药,没了性命。 但他一动不动。 在东宫多年,得过顾驰枫的善待,亦得过虐待。因为自小父母双亡,又被亲人薄待,当有了一丝丝认同就会无限放大,在极端对待的反差下,学会在折磨中寻找慰藉,逐渐产生依赖,然后将安全感寄托在其身上。 即使那是畸形的、病态的,却又无法控制。 而这些,后来都随着死亡烟消云散了。 他明白,与其在杀人凶手身上追求安全感,不如抽自己两耳光当作娱乐,也该让脑子知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拾掇好衣袍后缓步走出,想到顾驰枫的疑心,又刻意顿足紧闭房门。 顾驰枫窥伺他的身子,喉头暗滑,要不说是自己看上的人呢,就算是披着麻袋也别有一番风情,让人瞧着心痒痒的。 只是当看见苏嘉言仔细阖门而出,那模样,好像不想叫人发现什么秘密似的,顾驰枫心底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盛了。 他暗自发誓,今夜不会让苏嘉言死得痛快,定要避开父皇的耳目,寻机在这狐媚身子爽快一番。 随着苏嘉言靠近,安然无恙的模样让一些人充满疑惑,其中便有站在顾驰枫身边的男子。 时隔两年再见,一向宽容的师兄看起来明明很失望,却能笑盈盈走上来,牵起苏嘉言的手满脸关切。 “嘉言,你没事就好。”师兄上下打量着说,“你放心,今日是你的生辰,殿下答应我会轻罚你的,你只需如实禀告今夜行程,认个错,我舍命也会保你平安。” 这番话像是提醒,让顾驰枫想起来时所见的无头尸,若是苏嘉言所杀,为何这人毫发无伤,不像是与他人交过手? 苏嘉言反手握住师兄,视线落在他手背上的一丝污垢,冰凉的手指轻轻擦去那抹血迹,微微顷身过去,眼里勾着委屈的涟漪,如昔年那般亲近笑道:“好啊,我什么都愿意听师兄的。” 在这种被人赶尽杀绝的状况下,昔日最信任的人主动关切,给足安全感,谁看了不感叹一句手足情深。 师兄见到这抹笑时,不由愣了愣,略微出神后,冷汗自背脊滑落,猛地将手抽离,手背被抚摸过的位置像被冻伤似的,半点温度都感觉不到,寒冷蔓延四肢,险些迈不开腿。 不是,这不是自己认识的苏嘉言,相处数年,他最了解苏嘉言是那种骨子里清高,实际只要给点重视就能随意操控的东西。 可是眼前的人,明明是同一张脸,气质却完全不同,尤其是脸上挂着的笑,透着些莫名的诡异,疯了似的。 就像......就像对将死之人才会表现出的亲近。 见两人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顾驰枫的不耐烦直逼四周,这时,苏嘉言绕过师兄回禀道:“殿下,属下今日上山为亡母祈福,不知殿下竟纡尊至此,属下惶恐,未能及时接驾,还望殿下恕罪。” 话落,师兄猛地转身看去,面露迷惑的同时,笃定他在撒谎。 但顾驰枫却为“属下”二字感到不悦,平日听苏嘉言说得最多的是“主人”,那语气永远都是带着依赖和服从,会让人有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何曾像此刻这般生疏冷漠? 他想走近些察看,又觉得有损尊卑,只好站在原地说:“依你所言,你未曾离开过道观是吗?” 苏嘉言望着顾衔止,毫不心虚说:“王爷可为我作证。” 顾衔止转动扳指的动作一停,看着纷纷投来视线的众人,沉默不语。 气氛变得古怪,顾驰枫欲言又止,突然不知从何审问。 值此间,师兄见苏嘉言一改往日木讷,变得巧舌如簧,不免平添着急,生怕此次计划失败,急忙上前低语,“嘉言,那是摄政王,而且殿下在此,你岂能欺君罔上?山脚的无头尸首皆出自东宫,这么多人,世间除了......” 话未说完,顾驰枫朝他剜了眼,旋即噤声,刻意的提醒无疾而终。 他们在外自称东宫仆从,实则为顾驰枫豢养的私兵,断不能随意暴露身份。 师兄此举属于明知故犯,顾驰枫能反应过来可见在意。 苏嘉言端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反问师兄:“既是无头尸首,你是如何确定他们是东宫的人?” 这下顾驰枫急得握拳,怒视二人,示意他们闭嘴,转身朝顾衔止行礼,“皇叔不如移步茶舍,侄儿处理完便来回禀。” 师兄察觉不妙,他们深知仅靠衣袍就能辨别,但若是说出来了,便等同于在摄政王面前承认东宫私自养兵的罪名,那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皇帝虽病但犹在,一旦被发现,意味着储君挑战皇权,连东宫之主的位置都难保。 顾衔止轻转扳指,“何事竟能闹到此地?” 询问的语气平静,左右都听不出是质问。顾驰枫还是绷紧背脊,动起脑袋想办法应付,避免被追查。 顾驰枫回道:“是下人渎职,不值得惊动皇叔。” 尽管这位皇叔对谁都这般温和,却仍让他感觉不安,不仅是出于权力,其原因在父皇病倒后,曾随着学治国,时至今日还清晰记得,当时的朝堂四分五裂,亲眼目睹顾衔止一招四两拨千斤摆平所有,不动声色还朝局稳定。 谁都可以挑衅一二,唯独不能轻视这位。 奈何这个道理顾驰枫懂,苏嘉言懂,唯独师兄不懂。 师兄追随顾驰枫多年,岂会不知眼下情形对自己多么不利,今夜故意引苏嘉言去东宫窥见密谈,好不容易追杀至此,为的是让顾驰枫狠下心杀了苏嘉言,岂能因为一个顾衔止的出现毁于一旦? 不行!成功近在眼前,苏嘉言不死,秦风馆和苏家无法占为己有,一旦苏嘉言活着离开,过去筹备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的! 他伸手进藏信的袖口,心道幸好留了一手,准备了告密信在身。 只见他看向温文尔雅的摄政王,蓦地心生一计,堆笑靠近喊道:“王爷......呃!” 头颅随着声音落下,滚落在苏嘉言的脚边,血腥味倏然钻进鼻腔。 顾驰枫只是一个转身,反手抽出护卫腰间的佩剑,将聒噪无用的东西斩首。 没有任何预兆,毫不避讳任何人。 一声闷响,积雪压断松枝,茶舍内的香炉余烬飘散,温热的鲜血浸透素白的地面,融了一滩晃眼血色,廊下烛火摇曳,风止,道观归于死寂。 苏嘉言低垂眼帘,看着脚边死不瞑目的头颅,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 于他而言,师兄亦师亦友,是世上唯一信任之人,自被下毒控制时起,他们便成了任务搭档,从领自己入门至两人出生入死,再到建立起秦风馆为东宫所用,说一句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但这位生死之交做了什么呢? 诓骗他去听顾驰枫的秘密,招来杀身之祸,又在秦风馆走投无路时下令围剿,将他送给顾驰枫满足那该死的私欲。 前世之所以去秦风馆,无非想将变故告知师兄,劝其趁早逃离东宫魔爪,但师兄往他胸口刺了一剑。 然后,他看见一惯亲厚的师兄露出诡异的愉悦,居高临下怒斥他抢功,说他该死。 此刻,师兄死了,他应该表现出难过的。 但又觉得师兄死得太轻易,太便宜了,费心准备的手段还没来得及用上,怎么就死了呢? 有点可笑,害得他难过不起来了。 收回视线,顾驰枫已行至跟前,带着一身血腥味下令道:“现在,马上,随我回东宫。”《 》 4、第 4 章 话音一落,顾驰枫将杀人的剑丢了过来。 苏嘉言想避开,但心里有个念头闪过。 想杀了他。 抬手接住瞬间,这个念头又被四周数不胜数的侍卫打消。 重来一世,两个仇人都在面前,可是没有胜算杀死他们。 他慢慢握紧手中剑,压下心头的怨恨,思索着如何拒绝,抬眼间看到顾衔止,突然想到了什么。 “殿下。”他对顾驰枫说,“本朝律法故意杀人可判斩刑。” 这句话并非说给顾驰枫听的,而是想试探顾衔止会如何处置此事。 既是狼狈为奸,只这位摄政王怕会干预一番,让处罚轻于律法。 顾驰枫听到提醒有些意外,平日苏嘉言沉默寡言惯了,突然变得机灵,倒是有点新鲜。 不过后知后觉自己冲动了,皇叔还在身后,现在最重要是找理由圆过去。 他转身看向,下意识擦了擦手,迟疑上前,希望皇叔能看在父皇的份上轻饶自己,“皇叔,下人渎职在前,企图诬蔑储君在后,为大不敬之罪,念在为东宫效命多年,便不累及无辜,本宫会好生安置其家人。” 此言一出,他都觉得自己良心发现,什么话都能编出来了。 苏嘉言看着他们,实在分不清是为了演戏给大家看,还是真的畏惧顾衔止。 少顷,顾衔止扫了眼地上的尸首,突然问了句:“他诬蔑何事?” 顾驰枫嘴角的笑容一僵,喉头滑了滑,那句豢养私兵的话迟迟不敢说出口,尴尬的同时也觉得丢脸,堂堂太子,竟要屈于人下,“此事......” “既触及律法,自当交由圣上和官衙定夺。”顾衔止说得很平静,声音像轻风一样飘过,“至于如何安置,太子殿下决定便是,不必与我细说。” 苏嘉言蹙了蹙眉,总觉得此人和前世传闻不同。 不过,这番话也给了顾驰枫退路,毕竟如何处置太子都是交由皇帝定夺。 顾驰枫也不是个蠢的,虽有不甘,但还是乖乖听话了,“是,今夜便入宫禀报父皇处置。” 苏嘉言冷笑,明白最后的结局不过同罪异罚,倒是顾衔止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顾驰枫回头,见苏嘉言站着不动,面露狠色,盘算着如何连他一起处置了。 苏嘉言深知,师兄的死不会打消他的疑心。 前世化身游魂后,得知东宫今夜的出行是由师兄秘密安排,一旦出事,首当其冲问责师兄。 但若能将偷听者处置,自然可以将功抵罪,偏偏师兄不中用,想将事情越闹越大。 如今解决师兄,只是将事情暂时压下。 沿途的无头尸体出自东宫,无人认领意味此事还没结束。 他看向不远处顾氏叔侄二人,眼神跟看死人一样,和脚下面目狰狞的头颅并无区别。 顾驰枫寒暄两句后不敢逗留,准备领人匆匆离去,看他的神色饱含警告,无声命令跟着自己离开。 谁知顾衔止忽地轻唤了声,“太子殿下。”眼看顾驰枫虎躯一震扭头回来对视,续道,“本王与贵客还有要事相商。” 顾驰枫绷着脸,又怎会听不懂其中的逐客令,明明自己才是这里最尊贵的人,可在顾衔止面前,却还要为苏嘉言那等低贱坯子让路。 他紧抿着唇,只能应承后寻机再召苏嘉言问话,发狠攥紧手,从牙齿挤出几个字,“是,侄儿不叨扰皇叔了。” 一行人来去匆匆,只留下满院的狼藉和一具尸首。 顾衔止抬脚下了阶梯,与苏嘉言迎面走去。 无论如何,苏嘉言还是得了相助,忍着对他的抗拒行礼以表谢恩,“多谢王爷相救。” 靠近时,顾衔止闻到些许药味,身上的伤口被遮挡,洗去脸上的血渍,整个人干净清爽,未见不适,看来是药效起了作用,“回去的路上还需多些小心。”说罢,偏头示意近侍上前,“这是重阳,晚点会护送你离开。” 连近侍都能交出,可见回路会变得安全,哪怕东宫有胆设伏,也没胆子动手。 苏嘉言有些看不懂了,虽料到他不会收留自己,却未料他不追究适才被利用一事。 古观风雪簌,松柏虬枝寒香浮。 苏嘉言觉得自己在赌,赌前世今生哪个才是真正的顾衔止。 “王爷。”他直视顾衔止沉静的双眸,举起手里的剑搭在自己手腕,无视重阳投来的杀意,一字一句道,“我苏嘉言不爱欠人情,断手还恩,不知王爷可愿接受?” 顾衔止注视着,发现这孩子眼中少了怨怒,多了试探,任性用自残的方式去证明什么。 他用掌心贴着剑身,轻轻抬起,直到利剑远离手腕,温声笑了下,“你就当这是举手之劳。” 说话的语气很轻,像在安抚。 苏嘉言难以接受这种莫名的善意,怀疑是否不该招惹这个人。 既然顾衔止不要他的命,现在最应该的便是离开,离得远远的。可顾驰枫未死,仇雠尚寸于世,就连顾衔止也没得到应有的报应,若此刻离去,想要再接近谈何容易? “哐当”一声,血剑落地。 苏嘉言摘下腰间的白玉佩,擦了擦上方磨牙时留下的痕迹,递去说:“此玉佩乃亡母遗物,如今交给王爷以还救命之恩。” 那玉佩质地可见温润细腻,宛如凝脂,其中镌刻着一个略显模糊的“无”字,细观之下,玉佩边缘还隐约可见细微的痕迹,并且还有很多,很显然是长年累月留下的。 重阳见状愣了下,谁把玉佩当磨牙棒了? 这是和玉佩结仇了吗? 而且主子想要什么金银珠宝没有,为何要这磨损严重的玉佩? 结果下一刻,看到主子破天荒接过了玉佩。 苏嘉言并未撒谎,此物的确是亡母遗物,平日贴身携带出任务,多多少少有些战损。 他见顾衔止用指腹摩擦玉佩上的痕迹,抚过磨牙留下的沟壑,莫名觉得有些牙痒,想咬一口。 庆幸顾衔止不知那些齿痕从何而来,不然定要嫌弃一番了。 “还请王爷妥善保管玉佩。”他说,“我会以十倍赎金赎回此物,只是如今我囊中羞涩,无法一次赎走,今后每月会亲自登门还钱,直至赎回玉佩为止,让王爷见笑了。” 话落,一旁的重阳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苏嘉言想借此举缠上主子,更震惊的是主子居然也能同意。 平生初见主子对一个人这般毫无防备,简直大开眼界。 顾衔止抚着玉佩刻着字的齿痕,听见苏嘉言说完后,好像找到什么有趣的事,轻轻一笑,顺口应道:“好。” 离开前,苏嘉言折身走到师兄的尸体前,站了片刻,想到前世死后,侯府不日面临家破人亡,弯腰拎起那颗乌青的头颅,留下尸身,然后告辞离去。 官道上,马车疾驰,往侯府的方向而去,直到安全抵达,重阳递上一盒乾芳斋的点心。 苏嘉言带着警惕接过,乾芳斋一品冠绝天下,原材稀少难产,平日常见于东宫,份量少得可怜,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物。 重阳说:“道观相助不周,王府备了些许薄礼,望公子笑纳,莫坏了公子今日心情。” 苏嘉言看着精致的食盒,记起自己的生辰,迟疑少顷,接过说:“替我谢过王爷心意,点心的钱算进赎金里,日后一并还。” 重阳:“......”好想替主子解释王府不缺钱。 但苏嘉言已经转身回府了。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于此刻饥肠辘辘的他而言,是绝对不会和好吃的过不去。 尤其是又贵又好吃的,多少要补偿破烂不堪的身体,才能在下一次拼杀时满血复活。 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拎着装了头颅的黑布,大步流星进了侯府,径直回了院子。 回府的消息很快传到苏子绒的耳边,等匆匆忙忙自秦淮河赶回厢房后,猛地大叫一声。 “啊——”他吓得跳到小厮身上,闭着眼大喊,“有鬼!” 苏嘉言慢条斯理吃着点心,示意众人下去。 尽管下人害怕桌上摆着的头颅,却不为所动,在他们眼中,侯府嫡孙苏嘉言身子羸弱,徒有其表,空有一副好皮囊,内在缺乏真才实学,虽有孝贤的名声在外,但无功名加身,终日碌碌无为,久而久之,这份虚名难以掩盖其平庸本质,终致亲人心生排挤,渐行渐远,嫌弃溢于言表。 “大公子?”小厮提醒说,“二公子若出事,老侯爷定会家法伺候你的。” 对于小厮的恐吓,苏嘉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前世为了侯府不受牵连,将暗卫的身份捂得严严实实,只说是太子仆从,哪怕被传成禁脔也未曾解释过,直到死后侯府才知他为东宫卖命。 可那又如何,即使死了,死在人来人往的御街上,侯府表示不认得他,将关系摘得干干净净,让人何其心寒。 他继续吃着点心,懒得浪费口舌,“退下。” 小厮见大公子摆谱,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大公子不为侯府添光就算了,还端起架子欺负下人,传出去多招人笑话。” 苏嘉言倒了杯水,一听这话,不疾不徐靠近,扬手把水泼到小厮脸上,“再废话一句。”他指了指血淋淋的桌子,“连你的头也摆上去。” 小厮惊得浑身一颤,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的苏子绒扒拉下来,未料平日好欺负的大公子此刻竟端起架子,让做小厮的十分不适,恶狠狠瞪了眼后,转身快步离开,一边跑还一边往回看,心虚的很。 眨眼屋内只剩苏氏兄弟二人。 苏嘉言见小厮跑去告状,扭头看向屋内,和善笑笑,“苏子绒,好久不见。”《 》 5、第 5 章 苏子绒不懂他说的什么话,明明前日才见过。 照这个情况,肯定不是手足情深为了叙旧,必然是发生什么事,才会让平日言听计从的兄长变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兄长,想到桌上得人头,以为要诬陷自己杀人了,大喊道:“哥!我什么都没做过!” 时隔两年,苏嘉言才认真端详起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感觉苏子绒平日被欺负惯了,模样呆头呆脑,仔细看,其实他们眉眼并无相似之处,若不点明身份,谁知道他们是亲兄弟? “苏子绒,认得这桌上的人头吗?”苏嘉言走到案边,盯着窝囊在门边的人,“识趣的话,就把收到的信拿出来,否则我也把你送上黄泉路。” 前世死后不久,侯府家破人亡,正是苏子绒给东宫送了一封信,这封信和师兄尸身的告密信如出一辙,其中透露有关东宫的秘密。 掐算时辰,此时应该有人为师兄收尸了,想必会看到尸首里藏着的东西。 顾衔止缓步行至尸身前,回来的重阳发现异样,蹲下身去,翻开尸体袖口,取出一封染了血的书信。 拆开后,宣纸递给了出去,顺便将苏嘉言谢礼的话禀报了,却仍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衔止看了眼他,问道:“怎么了?” 重阳嘀咕说:“苏氏满门倒戈东宫多年,这时候想依附主子,主子需小心为上。” 顾衔止打开信,垂眸去看,“一个孩子而已,由着他吧。” 重阳闻言意外,看向主子腰间挂着的玉佩,想到苏嘉言自毁时的样子,总觉得这人颇为凶险,像是能为了目的不惜代价之人,难免心生不安,却又无话可劝,最后来了句,“主子喜欢就好。” 顾衔止听后浅笑,并未再说什么,直到看完手里的信,取回信函装好。 重阳自觉问了句:“可需属下毁尸灭迹?” “毁尸吧。”顾衔止拿走书信,“他的回礼倒是重了些。” 重阳奉命照办。 道观里的闹剧告一段落,除了那具尸体,一切如故,风雪簌簌,吹得廊下灯笼摇曳,暖色的灯花洒在苏子绒的身上。 他猥琐在门前,透过指缝瞥了眼头颅,汗毛直竖,这会儿被问起信的事,先是愣住,旋即想到什么,连忙在身上摸索。 那动作跟身上长了跳蚤似的,片刻才摸出皱巴巴的信,双手举过脑袋,虔诚献上,“信在、在这!” 苏嘉言走过去,抽走拆开,里面的内容和料想中的差不多。 前世侯府家破人亡,从东宫傀儡沦落为京中笑柄,正是苏子绒按照师兄的吩咐,把这封信送去东宫,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问苏子绒:“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 苏子绒摇头。 “那为何信师兄的话?” 苏子绒心虚,支支吾吾说:“他许诺过,若、若送信去了,会有八品官职给我。” 并非他贪图权力,实在是那群京贵时常群嘲,加之父亲战死沙场后,祖父将希冀寄托在自己身上,母亲日夜念叨入朝做官,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才急功近利。 苏嘉言不语,因为心里明白。 他们没了父亲,偌大的侯府是祖父掌权,苏家武将出身,虽有爵位,却无后辈争气,怎么看都是个没落门第,只能依靠将来的天子。 反观孙辈中,祖父从来只培养小的,无视大的,苏嘉言作为侯府嫡子,一直被祖父认作杀人犯,多年来不曾给过好脸色。 苏嘉言拿起那封信,走向烛台,点燃销毁,火光在眼中一点点消失,化为灰烬,最后用黑布盖住那颗骇人的头颅。 “师兄是被太子所杀。”他说,“正是因为这封信。” 现在顾驰枫顶多是怀疑他发现了秘密,却没有证据,可这封信一旦由侯府的人送去了东宫,便坐实了在道观撒谎一事。 苏子绒瞬间跌坐在地,目光移向兄长的身影,意识自己被救了一命,连滚带爬过去抱住兄长的腿,吓哭了,“哥!我真的不知情!我也没想这么多!平日我见你们交好,又在东宫任职,便听信了他的话!哥!你救救我!救救我!” 苏嘉言被他撞得身子一晃,站稳后,低头看去,伸手掐住他脸颊两侧,“你真的想入朝为官吗?” 这话问住了苏子绒,下意识在心里反问自己,真的想当官吗? 不,不想,一点都不想。 年幼初识字时,他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以为是戎马一生的戎,没想到是毛绒绒的绒,那时就在想,幸好,他能潇洒自由,不会被寄托希望。 后来,祖父说,侯府的家业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母亲喜笑颜开,将话本换成了兵书,气氛变得严格,空气变得窒息。 可是,官场里的弯弯绕绕莫说是学了,就是听着都觉得累,他发自内心不想混迹官场,可又不敢向祖父和母亲坦白。 苏嘉言见脚边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想起侯府被流放,苏子绒担起照顾全家的责任,结果途中不慎感染病疫而亡,死得可怜。 落雪无声,屋内的哀求像哭丧,苏嘉言暗自叹了口气,欲把人扶起时,几抹身影突然笼罩在门前。 转眼看去,祖父身着一袭古朴棕色锦袍,面容古板,眼神凌厉,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气势汹汹地靠近,一身怒气,全无半点慈爱之色。 “苏嘉言!”苏华庸见他捏着爱孙的脸,不分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斥责,“你要是再敢动一下子绒,信不信打断你的腿!” 他习惯性抬手想扇下去,但对视上苏嘉言嘲弄的眼神时,手掌忽地悬停半空,迟迟不见挥下。 哭声停下,苏子绒想解释。 苏嘉言使力掐了下他的脸蛋,逼他收声。 他们往后拉开距离,免得祖父的手忍不住挥来,趁早避开为好。 苏嘉言回想祖父的不满,除了有父亲的原因以外,还有关于太子禁脔的传言,曾一度让侯府蒙羞,认为有损武将世家颜面,为此跪祠堂,打板子,饿肚子,能责罚统统使过。 但最可笑的是,借流言攀附权贵之事却一样不落。 直视祖父含怒的双眸,好奇问道:“祖父,一直以来孙儿声誉受损,您觉得这是孙儿的错吗?” 苏华庸平日见惯他乖顺的样子,此刻只觉得威严受到挑衅,皱起眉头,举起的巴掌变作指摘,“太子能看上你已是天大的福分,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胆敢妄议,不反思自己勾引旁人,竟质问起长辈来了?” 苏嘉言挑眉,原来嘴边挂满规矩的祖父,在权力面前也会矢口编造违心之言,“若今日被顾驰枫看上的是子绒,祖父可会这般斥责他品行不端?” 话落,苏华庸脸色一变,抿唇不语。 苏嘉言笑了笑,如心中所料,祖父的偏心从未改变,白费前世一番苦心,明面当孝孙,暗地当杀手,还担心侯府受牵连,任由流言满天飞。 实际上,根本无人在意,指不定还盼着自己死呢。 四周下人鬼鬼祟祟围观这场对决,都说大少爷愚钝,笨嘴拙舌,平日总是唯唯诺诺,今日不但欺负小的,还敢顶撞老的,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苏华庸察觉下人的视线,颜面尽失,拔高声喊道:“现在说的是你,你提子绒做什么!” 他上下打量这个一事无成的孙子,面露嫌弃,“你弟弟自小聪慧伶俐,懂事听话,如今受人赏识得了官职,将来在朝中平步青云,乃是国之栋梁,而你呢!身为兄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不指望你为弟弟树榜样便罢了,难得太子青睐你却不识好歹,整日在外面丢尽我侯府的脸面!若你再闹下去,影响你弟弟的官途,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府!从此就当没你这个孙子!” 苏嘉言心头一沉,虽料到祖父会恼羞成怒,但听见这番话时,还是会忍不住难受。 侯府本该是他最坚实的后盾,然而却是最冷漠无情,仿佛他的一生、他的挣扎、他的牺牲,在祖父眼中、在弟弟的前途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份如同背叛带来的失望,比任何身体上的伤更加刻骨铭心,也彻底明白一事——人贵自重。 前世受尽凌虐,最后含恨而终死不瞑目,在无人收尸的那段时日,这个家又有谁在意过? “哥哥......” 轻微的声音自脚边传来,低头去看,苏子绒居然还抱着他的腿,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一害怕就抱着人不放。 咽下喉间的不适,快速平复情绪,见苏子绒满脸惊恐,伸手揉了下。 苏华庸见他一言不发,权当是被威严驯服,甩袖负手,面无表情说:“将来子绒上任,侯府满门荣誉都指望在他身上,我已命人替你置办了赠礼,等子绒上任那日,由他替你转赠给官署里的大人。” 苏嘉言扭头看去,“替我置办?” 苏子绒上任与他何干?什么叫以他的名义置办礼品,然后借苏子绒的手拿去送人? 苏华庸还沉浸在师兄编织的梦里,“你那些丑闻,会让子绒在同僚面前丢尽脸面,难道就不该赔礼吗!” 苏嘉言神色古怪,突然记起亡母留下的嫁妆,连忙走向床榻,拖出床底的木匣打开一看,金银珠宝、田产店铺的契书,满满一箱,全部没了! 除了那枚玉佩,什么都没了!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空的,后知后觉记起玉佩在顾衔止手里。 四肢变得麻木,胸膛剧烈起伏,尽管已经强迫心情平复了,却还是生气! 现在让祖父吐出这笔钱绝不容易,杀人又会犯法,若对此忍气吞声,他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母亲! “看什么看!”苏华庸不满他盯着自己,高声喝道,“这是侯府,这里的东西都是本侯的!” 苏嘉言深知祖父最好面子,走到桌案,一抬手,把师兄的头颅扬到他脚边,“母亲的嫁妆属私产,不问自取依律法属盗窃罪,报官吧,让天下人评评理。”《 》 6、第 6 章 头颅掉落的瞬间,苏华庸脸色煞白,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当场送走,小厮见状及时扶稳,这才免了跌倒在地。 苏子绒生母周氏赶来时也吓一跳,好在她出生高门,内宅死人的事情见得多,惊讶过后立刻去检查苏子绒,得知无碍才去劝自家公公。 “老侯爷莫要动怒。”周海昙怜悯看了眼苏嘉言,“嘉言还是孩子,做错事也是正常的,侯爷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 周海昙是京城出了门的菩萨心肠,即使苏嘉言并非亲生,也从未因此偏颇,一碗水端平,博得不少美贤名声。 苏华庸本就视规矩为上,儿媳贤良,为了两个孩子守寡多年,又善待年迈的长辈,所以平日都会听劝两句。但今天不同,又是被顶撞,又是被围观,失了面子不说,居然还被威胁报官,他哪能忍下这口气。 所以抬手就要去打苏嘉言,“你要报官!那我现在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孙!” “侯爷!” “祖父!” 厢房内顿时乱作一团,小厮拦着苏华庸,苏子绒则扑到苏嘉言面前挡住,生怕祖父真的打下来,但很快就被周海昙拽走了。 直到门前出现一位嬷嬷,神色匆忙,大声告知老夫人身子不适,速速请了老侯爷前去。 苏嘉言闻言欲赶去见祖母,忽见嬷嬷朝自己轻轻摇头,然后继续去催促其他人。 苏华庸离开前仍旧面红耳赤的,下令将苏嘉言押至祠堂罚跪,谁都不许靠近伺候,这才幸免了一场闹剧。 一群人散去,苏子绒本想留下陪着哥哥,结果拧不过母亲的说教,最后被强行带走了。 母子两人刚出院子,周海昙就追问:“我听下人说,你哥哥对你动手了,可伤着哪里?快告诉母亲!” 苏子绒嘟囔两句没有,想回头看一眼院子又被揪了回来,心里烦得很,“母亲!长兄如父,就算哥哥打我了,那也是我做错事了,否则哥哥岂会无缘无故动手。” 周海昙推着他往前走,压低声说:“一派胡言!这个家你才是最大的,将来你祖父要你袭爵的,他要是敢动手,你就去告诉祖父。” 苏子绒挣脱她,理所当然驳道:“我不要听母亲的!今日哥哥敢打我,明日就敢打天下,我觉得,跟着这样的哥哥会有好日子过的。” “你!”周海昙语塞,觉得生了个倔种,整日说不听,盯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喊道,“子绒!快用饭了,你去哪?” “回秦淮河结账!” 空荡荡的厢房只剩一人,苏嘉言直直跪下,搀扶着杌子才避免身体倒在地上。 适才气急攻心引起不适,强忍至此时已四肢发麻,头痛欲裂,五脏六腑像被巨石压着,难受到用手去抠身上的伤口,使疼痛都集中在伤处,逼得脑袋更加清醒。 回想起今夜在道观的医治,那大夫相貌虽年轻,医术却精湛,处理伤口干净利落,把脉片刻后便取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来。 “吃。” 还未入口,苦味已窜入鼻腔,没忍住蹙起了眉头。 大夫沉着脸,对他迟疑的态度表示不满,“不吃也行,一刻钟后别来寻我。” 这句话打破了他的防备心,然后变作惊愕,很显然,此人知晓自己身中何毒。 那一刻,如同在拨云见月,在黑暗中窥见希望。 定睛看着那药丸须臾,不再犹豫拿起塞进口中,刹那间,苦涩在舌腔迅速炸开,脸颊皱到变形。 还没等来身子适应,喉间急速涌上热意,然后一口极黑的浓血被逼出口中,疼痛逐渐得到缓解。 大夫头也不回道:“你切莫再用内力驱使武功,否则会缩短你的寿命。”说罢收拾东西离开,出门前特意提醒,“此药只能为你缓解疼痛七日,我手里还缺几味药,暂时无法为你解毒。” 他目送大夫离开,没办法挽留,因为此人只为顾衔止驱策。 历经两世,深知想要得到所求,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大夫难得,顾衔止仍是未解之谜,想攻破谈何容易。 想到押给顾衔止的腰牌,母亲的遗产定要取回,不仅如此,还要更多。 侯府祠堂外风雪交加,迟迟不见有停雪的迹象。 祠堂外有一阵窸窣声,苏嘉言跪在蒲团上,耳朵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取下用来磨牙的小竹节,余光瞥见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袖下捻出颗把玩的小石子,稍一用力,将守门的小厮弹晕,然后闭上眼,“苏子绒,进来。” 话落,窸窣声变大,于是看见苏子绒灵活跳了进来,嘻嘻哈哈跪在他身边,小声说:“哥,你看他们,年轻真好,倒头就睡。” “......” 说着,他瞧见苏嘉言手里啃烂的竹节,心想这样太惨了,堂堂侯府嫡孙都沦落吃草了。 随后立马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袋,还没打开,油酥肉饼的香气就飘了出来,紧接着全部砸到苏嘉言手里,“哥快吃,这是我从秦淮河的路上买的。” 苏嘉言低头看了眼,肉饼还热乎着,是一路捂回来的,“你就为了给我送吃?” 苏子绒点头,“当然啊,不过每次你都被盯得紧,我不敢进来,怕祖父发现,到时候又连累你。” 苏嘉言顿了顿,想起前世罚跪祠堂时,苏子绒的确在外徘徊,但那时听多下人私语,先入为主觉得他来看笑话的,所以从未理会。 现在拿着手里的肉饼,忽然觉得沉甸甸的,暖呼呼的肉饼驱散了体寒。 他朝苏子绒看去,欲道谢时,瞥见脖子有一处划痕,转而问起缘由,“怎么受伤了?” 谁知苏子绒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明白。 苏嘉言看明白了,他这是又受人欺负了。 咬去一口肉饼,心道真香,不能白吃,咽下时说:“太子殿下召我相见,你以我的名义,宴请你见到的人至秦风馆,就说,我要报答他们平日照顾你的恩情。” 苏子绒摸了摸脖颈,闻言愕然,想到被这些人欺负,到头来竟还要破费设宴讨好,忍不住嘟囔说:“我不要,他们才不配。” 见他垂头丧气,苏嘉言想伸手拍拍他,但悬停半空又收了回来,“有我在,你放心和他们玩。” 翌日,东宫。 道观一事不了了之,听闻皇帝罚了鞭刑,朝顾驰枫的秉性,铁定找人去顶替,自己在东宫逍遥自在。 苏嘉言应召前来,熟悉穿过亭台楼阁,直至抵达书房前。 琉璃映日,朱红为基,明黄缀饰,辅以儒家经典纹饰,每一处皆是巧夺天工,东宫的一砖一瓦,早已在脑海里砌成舆图,以至于站在门前之际,恍若置身前世。 传进殿内,行至水榭前的屏风行礼,果不其然,隐约见顾驰枫躺在池中,偶尔听见戏水声。 有了前世死前所见,多少也能猜中水池里的画面香艳。 大约是发现他的抵达,池里的顾驰枫回头扫了眼,对下人挥了挥手,用一种打发人的语气说:“本宫想起昨日是你的生辰,念你伺候多年,这些赏赐是给你的。” 说罢,有人端着漆盘进来,锦盒中摆放着一枚价值连城的金珠,以及号令秦风馆的令牌。 面对和前世同样的手段,苏嘉言心中发笑,明知自己最需要解药,却偏偏不给,若非找不到,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如今身上的毒,衣袍下经年愈合的伤,皆拜顾驰枫所赐。 过去受虐待的同时,顾驰枫也会善待他、重视他,给了独一无二的体面,就像眼前这枚令牌,当真是一巴掌又一口糖,令人尤如困兽,失了理智。 然而看清这一切,竟足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 人生是多么可笑。 他默不作声收起东西,之后听见顾驰枫发问:“苏嘉言,你何时和皇叔勾搭上的?” 苏嘉言脑海里掠过雪松下撑伞的身影,如实应道:“只是偶遇。” “偶遇?”显然顾衔止并不相信,随后听见哗啦水声,一抹身影走出水池,朝屏风靠近,“皇叔的行踪连父皇都不清楚,你到底是偶遇,还是背着本宫找别人?” 苏嘉言懒得废话多说,正想说辞敷衍了事。 结果顾驰枫一/丝/不/挂绕至面前,拎起他的衣领,面目狰狞警告道:“你生是本宫的人,死是本宫的鬼!” 苏嘉言一声不吭看着他。 顾驰枫以为他是怕了自己,毕竟以前只要给点甜头,又恐吓几句,苏嘉言就会乖乖听话,待在身边俯首称臣,跟狗一样。 “你乖乖和皇叔划清界限,好好打理秦风馆,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被本宫发现你和皇叔睡了,会让你死得比你师兄还难看,听见了吗?” 他都没玩,凭什么让顾衔止先碰。 苏嘉原本是不屑回应,打算让他闹完就离开,但听见这句话后选择了开腔。 那语调冷冷清清,尾音微扬,和从前一样,面对不懂时会露出疑惑的神情,唯一多的只有嘴角那抹嘲笑,以至顾驰枫听见后愣了片刻。 “我和他睡你家了?”《 》 7、第 7 章 顾驰枫被阿谀奉承久了,脑子和眼睛一样平滑,自是无法捕捉到细微的变化。 不过,对言语差异的捕捉能力还是有的。 在听见这句话时,第一反应是瞳孔放大,然后拔高声怒吼:“你和皇叔睡了!” 这话说的,实在令人发笑。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顾驰枫有一腿,连这点小事都要管。 一直以来,顾驰枫把东宫的人当作物品,只有不要的份,何曾有过失去的份。 好在苏嘉言备了套说辞,话锋一转,和颜悦色说:“殿下,若我与王爷相识,那为何不将我藏起来,反而要被殿下发现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驰枫怔愣了下,回忆起顾衔止的确没拦着搜查。想通之后,心底竟舒了口气,没那么不快了。 虽然顾驰枫依旧耿耿于怀那句话,但想到他有人生没人养,倒也能理解,为了这张脸忍忍算了,等调查清楚无头尸,爽完了再杀也不迟。 顾驰枫冷哼了声,之后喊道:“来人。” 说罢有人给他披上衣袍,两个打奴紧随其后,提着板子走了进来,看样子是准备滥用私刑逼供。 这种场景何其熟悉,尤其在打奴出现时,苏嘉言仿佛回到前世自杀前。 那时,他被围剿后并未死在秦风馆,顾驰枫碍于顾衔止的存在,只能让这两个打奴把他押回京处置。 途中他被毒和伤折磨得苦不堪言,想到为东宫卖命多年,终究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认为顾驰枫不会赶尽杀绝。 这个念头太天真了。 杀人的方式千百种,顾驰枫偏偏选择最羞辱人的一种。 汴京最繁华的酒楼上,他目睹顾驰枫与数人厮混,酒池肉林,衣衫不整,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如刀割,剜得胸口一阵反胃,恨不得杀光所有人,然后挂在宫门上供人取乐。 尤其是顾驰枫,如此荒/淫无度的储君,乃至他奄奄一息之际,也不愿施舍一个痛快。 顾驰枫说他有一双含情美眸,疏冷时勾得人忍不住采撷,总幻想在身下求饶的模样,奈何迟迟未曾实现,得此机会,自是不会轻易错过。 后来,打奴撕碎他的衣袍,顾驰枫欲用非常手段玩弄至死,让这双眼睛临死前只容得下自己。 苏嘉言自认虽不才,断也不能受人凌辱。 用尽全力挣脱禁锢,衣衫凌乱,目光如炬,果断奔向栅栏自高楼一跃而下,坠亡在人山人海的御街上。 前世今生,打奴的相貌与此刻重叠,交汇出最恶心的一面。 那头传来顾驰枫的询问:“你只要一五一十说出行程,本宫派人能查清楚的,那你便能安然无恙离开东宫。” 苏嘉言余光瞥见有位师爷进来,带着笔墨纸砚,是为了记载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以便查问仔细。 布置周全,更反映了秘密的重要。 顾驰枫没听见回应,倒也不着急,可见有备而来,今天就是为了查清此事。 并非是他不想杀了苏嘉言,一则失了领头,秦风馆无人看顾;二则,不想轻易失去一个漂亮的工具。 东宫寝殿四周戒备森严,因为知道皇帝厌恶断袖,所以顾驰枫只能躲起来玩,这会儿要盘查了,里头的动静自然小了些。 “回殿下。”苏嘉言说,“昨日属下抵达道观时,王爷已在其中,可为我做主。” 顾驰枫接了口男宠投喂的葡萄,思忖了下,觉得顾衔止也值得怀疑,但暗卫是从东宫离开,如若无人窥听,暗卫如何追去? 他无视苏嘉言所说,摆了摆袖,示意打奴动手,继续打情骂俏去了。 没什么是严刑逼供得不到的。 打奴收到命令立刻举起长板,蓄力朝苏嘉言纸一样的后背挥下。 苏嘉言掐算时辰,欲发话之际,殿门传来了动静。 “殿下!”门外有人大喊,打奴动作悬停,纷纷看向殿门处,“中宫来人,有急事禀报。” 嬉闹声短暂停顿。 一听母后宫里来人,顾驰枫马上自榻上起身,大声催促众人给自己更衣梳理,瞥见打奴还没动手,刚要下令接着打,又被一阵嘈杂声打断。 侍从像是极力阻止着谁进来。 很快,一太监风尘仆仆闯入,直逼顾驰枫面前,见到胡乱的场面,并无意外,而是敷衍行礼完后,板着脸说:“原来殿下还在享乐,殊不知,御史台的大人们都进宫弹劾了吧。” 这太监名唤曹旭,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从,深得重用,哪怕对太子甩脸色,被告到皇后面前也毫发无伤。 昔日曹旭每逢来一次,顾驰枫都会恼羞成怒,然后叫几个太监过来打骂发泄。 但此刻听见御史台之名,顾驰枫已无心在意曹旭的态度,连忙站起来问:“出了何事?” 曹旭颇不耐烦,想到事关重大,用眼神示意避嫌。 顾驰枫照做,遣散众人后,才听见曹旭说:“御史台上奏,称朝中官员在秦风馆狎妓,娘娘有命,让殿下速速派人前去,将有关东宫的一切全部销毁,绝不可留下任何痕迹。” “怎么可能?”顾驰枫瞪大双眼,“但凡有官员前去,必有把柄在本宫手中,怎会有人泄露此事?” 曹旭道:“细枝末节不得而知,还请殿下快些安排人手,圣上眼下已宣见摄政王了。” 能宣见,说明此事会由顾衔止负责。 顾驰枫闻言背脊发凉,询问得知顾衔止还未领旨出宫,立刻召苏嘉言进殿。 见到苏嘉言时,难免想到他和顾衔止在道观一事,可眼下秦风馆突发状况,当务之急必须要解决问题,避免留下把柄。 吩咐完后,他又让两位打奴跟上,说是相助,实则是为了方便把苏嘉言押回来。 “苏嘉言。”顾驰枫走近些说,“这件事若能做好,本宫会赏你一个月的解药。” 言罢不再耽搁,苏嘉言领着打奴快马加鞭出城。 秦风馆地处京郊,表面是卖艺不卖身的花楼,实际干的是狎妓的勾当。 这些是用来笼络或要挟官员的手段,能入官场难免俗,贪财好色之人难抵挡诱惑,而清官孤臣不敌阴险手段,朝中六部已有不少人深陷其中。 风雪连天,荒凉的车道上,见数匹骏马裂风而行,蹄声碎空,风啸耳畔。 苏嘉言勒紧手里缰绳,余光瞥见紧跟身后的打奴,猛地拉住缰绳转向密林小道。 两名打奴先是错愕,对视一眼,以为他是临阵脱逃,喊了声“追”后纷纷跟上。 结果,一进密林,发现苏嘉言不见踪影,两人分头行动去找,不料眼前见一身影从树上倒吊。 苏嘉言像只小猫头鹰似的,朝两人挑了挑眉。 “等你们两年了。” 话落,趁打奴抽剑刺来,他迅速用藤条勒紧打奴的脖颈,然后跃到地面,藤条一拉,打奴被吊上枯树,手中佩剑掉落。 苏嘉言用脚尖踢起长剑,伸手接住,反手一握,银芒闪过,挣扎的打奴瞬间没了动静,徒留滴滴答答的血珠砸落在地。 摘下属于东宫的腰牌,处理完打奴,尸体还没凉透,苏嘉言已抵达秦风馆后巷。 寻着熟悉的位置翻墙进去,悄无声息出现在前堂二楼,往下看了一圈,找到躲在角落看戏的苏子绒。 此时此刻,锦簇花团的秦风馆里,胭脂香混着酒气蒸腾,此起彼伏的笑骂声萦绕四周,看客围观戏台下的热闹,有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正拉扯着,互相掌掴辱骂,场面乱作一团。 苏嘉言从珠帘剥了颗珠子,朝苏子绒的脑门弹去。 只见苏子绒捂着脑袋原地转了一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是找到“罪魁祸首”了。 两人在楼上碰面,苏子绒幸灾乐祸汇报进度,“哥!你猜怎么着?欺负我的这几人,他们发现自己亲爹狎妓!亲爹的又以为儿子狎妓,互不承认,直接打起来了!太有意思了!” 苏嘉言神色淡然,连忙带他从后院离开,“可是御史大人之子去报的官?” 苏子绒追着他的脚步,愣了愣才说:“是有人报官,但并非哥哥所说之人。” 苏嘉言顿足,疑惑看向他,“那是谁?” 苏子绒转身,掂了掂脚,指着楼里角落的方向,小声说:“就是那位,风流倜傥的济王殿下。” 济王顾愁,当今三皇子,是汴京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整日花天酒地,是泡在秦淮河里的常客。 前世此人应该在秦淮河醉生梦死,是苏嘉言跳楼后才赶来凑热闹,这会儿出现在此,难不成是重生后改变了局面,有些事也发生了变化吗? 苏嘉言瞥了眼,不管如何,今日此行目的已达到,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送走苏子绒,还要去一趟地牢,留给他救人的时间不多了。 因为顾衔止一来,这里所有人都走不掉。 苏嘉言折返回秦风馆,在密密麻麻的厢房里找到其中一间,进去后寻到暗门入内,走道昏暗,潮湿阴冷,他打了个哆嗦,穿梭片刻,终于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砰!”一声巨响,牢门被强行破开。 他三两下解掉铁索,刚松绑,就有一双手抱住大腿哀嚎,“老大你终于回来了!他们都说你背叛组织!还被太子杀死了!我还给你哭丧了几天!你这是起死回生了吗?” 苏嘉言心想,算是起死回生吧。 “齐宁。”他没空叙旧,一把将人拽起来,“师兄死了,秦风馆快没了,你跟不跟我走?” 齐宁错愕,接收消息的速度极快,意识到变天了,斩钉截铁说:“老大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主子!” 有了他这句话,苏嘉言往他嘴里塞了颗止痛药,快步把人往外拉,边走边说:“今后只要有我一口汤喝,就有你一口肉吃。” 说着把怀里号令秦风馆的腰牌取出,丢给他,续道:“秦风馆已非昨日,你拿着令牌号召众人,若不愿随你离开的,全部杀了,不必回禀。搜刮所有金银珠宝,去十里外小镇安置,等我号令。” 只有把秦风馆握在手里,他才有安全感,才有更多把握复仇。 齐宁收到任务后,脸色也变得严肃,接过令牌马上行动。 “等等。”苏嘉言拉住他,“再去调查一事。” “什么?” “师兄死在道观,看看尸体有没有被人带走。” 齐宁心生奇怪,这年头谁会有恋尸癖? 很快,他带着任务消失在了暗道,离去前还将存放炸药的位置告知。 秦风馆牵涉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建造时留了一手,就为了应付被搜查的情况。 苏嘉言快速铺好炸药后,放置一炷香在引线处,锁上暗门,行至窗边,把钥匙抛向后院的湖里。 净手更衣离开厢房,拉开门,赫然撞上顾衔止的目光,心脏骤停。《 》 8、第 8 章 四目相对,顾衔止捕捉到他脸上的意外,也注意到他身着的衣袍,是属于秦风馆小厮所穿。 苏嘉言快速整理思绪,松开门扇行礼,见顾衔止衣着素雅,锦袍上还裹着霜华,寒气扑面,想必来路匆匆,朝廷对官员狎妓一事极为重视。 “王爷。”他瞥见顾衔止腰间系着自己的玉佩,磨了磨牙,“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既无法解释身上的衣袍,还不如顺水推舟承认了罢。 只是未料顾衔止提前抵达,只盼齐宁能尽快解决,赶在爆炸前离开此地。 顾衔止往他身后看去,视线落在打开的窗台,秦风馆既有狎妓,此处的男男女女总有身不由己之人,这个孩子会是哪一种呢? 他看回苏嘉言,轻轻笑道:“此处布局纵横交错,重阳与我走失了,可否请你为我引路?” 苏嘉言知道这不是撒谎,在秦风馆迷路是人之常情。 “王爷随我来。”他走出厢房,行至前方带路,顺其自然问,“不知王爷点中的是哪间字号的厢房?” 顾衔止走在身后,无法窥见其神色,只是礼貌回应:“并无点中的字号。” 苏嘉言问:“可需我为王爷引荐?” 顾衔止望着他的身影,轻转扳指,唇角勾着浅浅的弧度,婉拒说:“或许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解?” 苏嘉言回头看了眼他,回礼一笑,“有误解也不奇怪,毕竟我没有机会了解你。” 离开迷宫似的走道后,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甲胄的官兵,楼里的喧嚣戛然而止,巡检司的兵马在烛影下泛着冷光,像无数的剑刃悬于要害,使得人人自危。 众人已经开始接受盘问,狎妓的官员官眷则被押送去官衙,可见查办速度之快。 顾衔止一出现,先是重阳疾步上前请罪,后有济王顾愁徐徐而来,行礼后邀功道:“皇叔,幸好我发现端倪,速速派人去告官了。” 此人就是这样,行事大大方方,就算是花天酒地也从不遮掩,有人问了就如实交代,被造谣也能一笑而过,常言讲究潇洒才是最重要的。 顾衔止颔首。 顾愁邀完功,发现他身侧的苏嘉言,觉得有趣,嘶了声靠近端详,忍不住惊叹了句,“这张脸,做男做女都很精彩啊。” 不等回应,开始自我介绍说:“在下顾愁,字闻野,不知小公子尊名?” 苏嘉言难挡他热情,思索后道:“无字,小名辛夷。” “辛夷。”顾愁念了声,“想必尊亲是重情谊之人。” 苏嘉言没回答,因为这个小名是父亲临死前取的,还是父亲同僚相告得知。 对顾愁客气笑笑,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转头看去,对视上顾衔止的双眼。 眸光流转,似藏着思绪。 有官员盘问结束后走来,粗略禀报完,注意到苏嘉言的衣着,正犹豫着是否要查问时,竟瞧见他径直走向盘查的众人中。 官员胆战心惊,虽说此人相貌出挑,颇有被迫卖身的嫌疑,但两位王爷对他态度极好,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行差踏错之人,到底还要不要查问呢? 顾衔止见状,示意按章程办事,官员才敢安心干活。 这一举动引起顾愁的好奇,转而问起顾衔止,“皇叔,难道这位是你抓到的漏网之鱼?” 顾衔止看着苏嘉言乖乖受查问,闻言收回目光,并未回答顾愁,而是下令说:“去遣散众人,封锁此地,准备回宫复命。” 重阳领命退下,顾愁则不见行动,反倒满脸漾着可惜,耸了耸肩膀说:“若是小倌当真可惜,我对他还挺有兴趣的。” 顾衔止朝他侧目,“不得拿他取笑。” 苏嘉言远远抬眸。 然后见顾愁愣住,像是意识到什么,顿时默不作声,眼中的调侃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了几分斟酌。 “济王。”顾衔止道,“随本王回宫。” “什么?”顾愁那股慵懒劲儿顿时消散,阔步追上,“皇叔息怒,你明知我最怕面圣了。” 两人消失在余光后,苏嘉言三两句打发掉官员,跟随众人出了秦风馆,掐算着时辰,一炷香将燃尽,地牢面临爆炸,不出片刻,秦风馆便会夷为平地。 此后东宫再也无法驱策秦风馆任何人。 甫一踏出大门,突然瞧见顾愁带着几名官兵往回跑,看样子是去盘点搜查的金银珠宝。 苏嘉言佯装没看见。 秦风馆塌了,暗卫消失,狎妓官员招供与东宫有关,到头来也是死无对证。 但是,若顾愁身殒其中,狎妓案一旦涉及东宫,顾驰枫不死也会脱层皮。 用一个皇子的死去折磨顾驰枫,还是划算的。 谁知意外发生! 留下搜查的官员发现暗门,不敢擅自主张,竟把顾衔止请了进去! 苏嘉言藏在人群中,望着顾衔止和顾愁的背影,盘算这两人都死了,东宫必遭重创。 可东宫今后便无人能牵制,到那时候,再想摆脱顾驰枫只会更难。 “啧。” 苏嘉言烦了。 在爆炸前飞奔进秦风馆,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拽起顾衔止拔腿开逃。 和别人逃生的路线不同,他们是往后院的方向去,那里有座地下冰窖,距离前院下方的地牢很远,受影响较小,是为了爆炸时避险所用。 一进冰窖,苏嘉言反手按下开关,震动和沙尘隔绝在外。 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这一方天地间,寒气被吸进身体,紧接着重咳几声,刺骨的寒冷瞬间卷席,连同逃生时升起的体温一同剥夺。 石门阖上,冰窖昏暗无比,徒留角落的一盏壁灯。 苏嘉言双手抱臂,浑身难受,下意识走向角落蜷缩取暖,复又顿足,怔忡须臾,突然想起自己是活人,此处也不是前世的冰室。 走神时,肩上忽地一重,受惊转身,也许是身处冰窖的原因,又或许重生的时日太短,导致出现幻觉,恍如梦境,在看见顾衔止那一刻,想到的不是姓名,而是质问。 “你为何要囚禁我?” 这个疑问来得太突然,一瞬间把他们的距离拉远。 顾衔止昏淡的眸色掠过复杂,窥见苏嘉言悲伤的眼睛里夹着怨恨,与初见时不同,这一次带有执着和愤怒。 来不及回答,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余震再次响起。 苏嘉言趔趄了下,晃动的身体被顾衔止扶住。 两人贴得很近,顾衔止把他虚虚揽在怀里,以防跌倒。 苏嘉言觉得自己被冻傻了,意识刚才说了什么,连忙找补说:“还请王爷恕罪,适才是我胡言乱语了。” 顾衔止慢慢松开他,昏暗里瞧不清神色,语气和平日无异,“如若需要相助,可以来王府。”想了想,又续道,“至于是否算进债款里,由你说了算。” 能得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扶持,怎么都算是天大的好事。 苏嘉言沉默须臾,对他充满戒备心,分不清他到底是恣睢暴戾,还是温润如玉。 掩嘴咳嗽几声,才回道:“王爷屡次相助,大恩大德无以回报。” “岂会。”顾衔止道,“方才你已出手相救了。” 苏嘉言看到他腰间完好无损的玉佩,顺着话说:“是王爷愿意给我救罢了。” 这一次,顾衔止轻轻笑了声。 他们心知肚明,爆炸时地面有震感提前传来,那会儿重阳和埋藏暗处的侍卫早已有了动作,是苏嘉言抢先截下,才能轻而易举把人带进冰窖避难。 想必重阳很快就会出现了。 顾衔止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救命之恩两讫,有一事却想请你相助。” 苏嘉言颇为诧异,顾衔止这人极少主动提出什么,更多时候在倾听他人之言,耐心温和,包容得不像话, 他仍然不敢卸下防备,这玉佩本是为了接近顾衔止所用,此刻偿还,不知顾衔止是看穿了还是别有心思。 迟疑须臾,警惕接过玉佩道:“王爷请讲。” “可否劳烦寻一块同样的玉佩?”顾衔止垂眸,似有什么心事,“就当是,抵了你所说的欠款。” 苏嘉言低头观察起玉佩。 玉佩上刻着个“无”字,被牙齿常年磨去了一角,但不难出玉料名贵,质若凝脂,玉质油润细腻恍如羊油,触手生温,是世间罕有的羊脂玉。 要找一模一样的,还不如给钱更简单。 “好。”他答应下来,以确保今后有借口接近顾衔止,“我定为王爷觅得这块玉料。” 冷气自四周扑来,苏嘉言抱臂,后知后觉发现身上披着大氅,愣了愣,当即明白这是谁的衣袍,欲解下,却听见顾衔止说:“可以出了冰窖再还。” 苏嘉言的动作顿住,有了大氅确实温暖不少,听见他这么说,索性不客气,裹好氅衣御寒要紧,千万不能生病。 奈何事与愿违,离开冰窖后,松懈下来的身体突发不适,几声咳嗽后一阵眩晕,眼看倒下废墟时被人扶住。 “小心。”顾衔止把人扶稳后,很有分寸松开,“怎么样?” 苏嘉言摆手示意无碍,实际并不好受。 逃跑时催动内力提速,又在冰窖里受了些影响,这才导致体内的毒素复发,庆幸内力深厚,才能维持理智。 看了看天色,要快些结束这边的事情,尽早和齐宁汇合才行。 “王爷。”他道,“方才盘问的大人告知需回京画押,我先告辞了。” 说着欲解下大氅,不料被一只手按住。 顾衔止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太医快到了,晚点重阳会送你回京。” 苏嘉言并不想为此耽搁,尽管浑身上下都疼,甚至有些没愈合的伤口撕裂了,但完全能扛得住,咬咬牙撑着就是了。 “王爷,我没......” 话音未落,喉间一热,猝不及防吐了口血,鲜血染红了大氅,溅落几滴在袖袍上。 苏嘉言并指欲点穴,眼前一黑,毫无意识跌进顾衔止的怀里。《 》 9、第 9 章 翌日,苏嘉言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厢房里,顾不上身体的不适,马上从床榻起身,出门拦住侍女询问,才得知身处王府府邸。 被顾衔止带回家了? 慢慢卸下防备,回想吐血后感到钝痛,眨眼就没了意识,如此频繁毒发,明显和重生后过度用武导致,看来要尽快拿到解药了。 耳边忽地听见脚步声,远远的,转头看向空荡荡的转角,片刻,见长廊尽头出现一身着深棕长袍的中年男人。 来人名唤谭胜春,面容和蔼有礼,行事规矩有分寸,是王府的管家。 有侍女端来漆盘,上面放着是服饰和药汤,显然是给苏嘉言的。 谭胜春问道:“苏公子昨夜睡得可安稳?” 苏嘉言点点头,皱着眉把药喝了,味道那叫一个苦,和道观里吃的药丸不相上下,心想连甘草都不肯多放两片。 搁下药碗后,左右看看,朝谭胜春问道:“王爷呢?” 谭胜春来前得了命令,若苏嘉言问起王爷身在何处,便如实回答,“王爷在白鹤阁。” 白鹤阁枕山临水,须过小桥竹径方至,四周寂寂,幽隐在清宁中。 苏嘉言踏桥过溪时,远远看到绿帘后的轮廓,朦胧幽影,似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谭管家。”他放慢脚步,摘下腰间的玉佩把玩,“那是你们王爷?” 谭胜春笑道:“不错。” 覆雪的亭阁廊下,顾衔止执壶烹雪,茶烟袅袅绕过垂帘竹影,孤身于棊枰独自对弈,恍若谪仙独坐幽篁,偶有寒枝筛雪,惊起远处白鹤投望。 苏嘉言咬了下玉佩,“他平日常在白鹤阁吗?” 这一次谭胜春只是笑着,并未说什么。 他伺候两任王府主人,这些年来,能感觉到顾衔止的性情愈发冷淡,虽然待人处事温和,却难以接近了解到什么。 苏嘉言识趣不再问了,事关主人公,做下人的不应多嘴议论。何况王府规矩森严,来时所见下人皆训练有素,难怪都说王府跟铁桶似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世人难窥摄政王底色,只觉眉眼温润如远山衔月,浑然忘了他亦是金殿上翻覆生死之人。 重阳早早通报苏嘉言的到来,这会儿行至阁前,示意直接进去即可。 寒雪远黛间,二人盘腿相坐,棋局短暂停设。 顾衔止把棋子放会棋笥,端详他道:“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桌上除了茶水还有一小碟盐梅,这东西酸得很,看样子是拿来当零嘴的。 苏嘉言摸了摸脸蛋,掌心刚烤完火,暖暖的,“多亏王爷搭救。”说着往院落看去,溪流边上的白鹤悠哉游哉,偶尔抖筛身上的雪花,“王爷喜欢白鹤吗?” 顾衔止转眼,望向那两只凭空飞进来的白鹤,“它能留下自然是喜欢的。” 这让苏嘉言想起道听途说之事,京中有白鹤闯入家宅,好事者想将其圈养独占,不想白鹤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闲庭信步的白鹤,他想起顾衔止前世的恋尸癖,好奇问:“王爷为何不圈养起来?” 顾衔止慢慢转着扳指,轻声说:“顺应天意,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方可长久。”1 顺其自然才是长久之道。 “是吗?”苏嘉言叼着玉佩磨牙,觉得这番话不太符合对他前世的印象,“可我觉得,将欲夺之,必固与之。”2 顺其自然有什么用,想得到什么,就应该又争又抢。 在他看来,顾衔止的忠心,更像是愚忠,下场不会比坠楼的他更好。 顾衔止收回目光,相视片刻,忽地笑了下。 苏嘉言瞥见嘴里的玉佩,记起先前把玉佩押过给他,急急忙忙收起,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顾衔止不甚在意,而是顺着他的话问:“所以,道观那日,你将尸体里的信留下,是想从我这取走什么吗?” 谈及此事,苏嘉言并不意外,从道观离开后就想过会有今日,虽然没看过信中内容,大致猜想,应该有他的行踪和一些秦风馆的事情,其余的,恐怕也编不出细枝末节。 他直视顾衔止说:“王爷既能查到秦风馆,又怎会不知我的身份?既请人为我医治,又怎会不知我的身体?我想要摆脱东宫,王爷又岂会不懂?” 炉上温水煮沸,咕噜咕噜响着。 “那封信已呈至御前,圣上自有定夺,至于太子对你的怀疑,想必得知此信,也能打消一二了。”顾衔止给他换上新茶,“不知这样做,是否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咳——” 苏嘉言险些把茶喷了出来,对他的无私表示意外,明明可以藏起这封信保护东宫,偏偏又补了一刀。 有了这封信,的确能让顾驰枫认定一切是师兄策划,自然也免去追究了。 顾衔止递去手帕擦拭水渍,“小心烫。” 苏嘉言接过,囫囵抹了下,想到顾驰枫可能面临的处境,先是失笑,然后幸灾乐祸大笑,全然不顾身在何处,更不顾形象,只想抒发自己的心情。 太有意思了! 那封信称不上什么铁证,也无法给顾驰枫定罪,但其中提到秦风馆,已足够让皇帝生疑,然后亲自接手审理,重罚狎妓案,以掩盖东宫的丑闻。 檐下雪落无声,白鹤啼鸣。 顾衔止静静看他纵情尽心,不由想到初见时,觉得这个孩子心事重重,为求达成目的,连自身安危都不在意。 那种敢于置死地而后生的冲劲,放在过去生涯依旧罕见。 他看过太多不择手段的人了,多到成为常态。 以至于这个孩子的出现显得过于珍贵,蓬勃向生的生命力像是一场无声的冲击,让他感到难得,于是顺手照拂下来罢了。 其实换作别人也会出手,只是如今看来,他似乎多了些期待。 像放风筝,一点一点的,看着他高飞时的样子。 纷扬的鹅毛轻坠人间,枝头凝霜,天地裹银,万物沉入静谧。 苏嘉言笑够了,眼尾都红了,抹去眼角的泪花,收起笑脸时,被水润过的美眸清澈干净,挂着几分未散的余笑,拨去落在额前青丝,随着一声轻叹,再也捕捉不到喜悦时的模样,情绪收放自如。 他喝掉新沏的茶,不想在这继续逗留,起身说:“王爷,天色不早了,家人恐会担心,我先行告辞,羊脂玉我会尽力寻到的,一有消息会及时告知,至于昨日弄脏的氅衣,还有今日的手帕,待我有足够的钱,今后会一一还你,还请理解。” 顾衔止表示随他安排,之后起身相送,哪知两人刚至廊下,瞧见谭胜春快步走来,似有急事。 “王爷。”谭胜春行礼,“太子殿下来了。” 苏嘉言一听就皱眉,顾衔止则询问所为何事前来。 谭胜春说:“殿下得知苏公子救驾受伤,特意带了珍品前来赏赐。” 明明可以遣人送去侯府,却携礼前来,可见心有不甘,特意来宣誓主权的。 苏嘉言未料惊喜来得这么快,叔侄之争,向来如此。 显然顾驰枫知晓是谁将信呈至御前,以这人的脾性,必怀怨恨,肯定要想方设法报复一番的。 苏嘉言突然不急着走了,想留下看会儿戏。 顾衔止看出他的心思,并不觉得有什么,遂朝谭胜春说:“请太子于前厅稍坐片刻,命人带苏公子回房收拾东西吧。” 苏嘉言顺其自然往客房去,说是收拾包袱,其实就带走了昨日的衣袍,本来要留下顾衔止的氅衣,但心想都花了钱,干脆拿走了。 之后趁着管家和侍女离开,他轻松翻墙,凭借轻功悄无声息摸索到前厅附近,根据多年潜伏的经验,寻了处死角看戏。 本来是看笑话来的,不料在一堆珍品里发现解药! 前厅中,顾驰枫面色难看,今日被父皇斥责不会明辨是非,在狎妓案和追查属下这两件事上不分轻重,才导致人财两空。 后面又请了太师入宫,言外之意要禁足反思,在案件未了前不得胡闹。 他咽不下这口气,尤其得知秦风馆坍塌后,原以为不受牵连了,结果顾衔止用一封信让他前功尽弃,还趁机带走了苏嘉言。 他现在来,不但要用解药让苏嘉言乖乖跟自己走,还要告诉众人谁才是未来的天子! 这场无理取闹堪称笑话,苏嘉言已无心观看。 正盘算如何拿到解药,意外发现顾衔止命人将礼品收下,三言两语竟把顾驰枫打发了。 适才惦记解药,没认真观察叔侄二人交谈,只隐约听顾衔止说:“苏公子已回府,且先将赏赐留下,过后命侯府中人来取。” 赏赐已进门,带走会显得东宫过分计较。 顾驰枫好面子,也并未蠢得过分,知晓顾衔止给台阶了,断没有继续纠缠的道理,倘若再被人搬到父皇面前,回头又怪他不勤学讨教治国之道,整日叨扰别人清净,那才叫得不偿失。 所以他顺着台阶下了,眼睁睁看着解药被一并拿走,最后灰溜溜离开了。 苏嘉言不着痕迹回到厢房,从谭胜春手里接过赏赐,好奇问道:“不知王府可有规定,若胡乱走动被抓,会如何处置?” 谭胜春笑道:“赏罚皆有章程,若情节事小,断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嘉言长长“哦”了声,想到顾衔止前世的名声,好奇问道:“依你看,何事才能触怒王爷?” 谭胜春觉着这问题奇怪,府里头还从未有事触怒主子,即使下人犯了错,也有规章规程,何须主子亲自出马。 实在没有先例可言,只能拿章程中最严重的那条来说:“出卖主家。” 话只说了一半,但苏嘉言也明白后果如何。 奴仆能打能骂,唯独不能随意杀,犯了错送官查办。但权贵家中通常会动用私刑,这点就像不能说的秘密,人死了有千万个理由圆过去,钱到位了,没有摆不平的事。 原来顾衔止也会如此,倒也符合前世传闻中的模样。 告辞后,苏嘉言乘上王府安排的马车离开。 拿到解药的过程太顺利,导致险些忘了要事。 回府时长辈不在,是苏子绒急急巴巴出来迎接的,苏嘉言拿走解药,示意他去清点赏赐,然后回厢房换了身玄服,打算出城和齐宁见面。 不曾想更衣时听见屋檐有动静,脚步声极轻,非一般人能察觉,可见来者身手不凡。 苏嘉言不慌不忙掏出解药吃下,把手指大小的药瓶掷向屋檐,随着碎瓦声响起,窗外见影子翻身下来,齐宁死死抿着唇忍痛,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偷偷摸摸做什么。”苏嘉言放松警惕,见他跛脚进屋,“很疼吗?” 齐宁故作疼痛,单脚跳来,可怜巴巴说:“老大,你下回不用这么使劲的,我不是怕疼,是担心你的身体损耗过度,又被那毒药折腾到半死不活。” 虽然每回老大都不声张,一味忍着,可那白得瘆人的脸色委实可怕,说不难受都是假的。 苏嘉言倒了杯水,“他给了我一个月的解药。” 齐宁惊讶,脚也好了,难以置信问:“突发恶疾,长人性了?” 秦风馆的暗卫受荼毒已久,私下讲话都口无遮拦,只要不指名道姓,张口就是谜语人。 苏嘉言也习惯了,近年秦风馆以他和师兄为首分为两派,前者负责情报,后者负责执行。但顾驰枫喜欢他的脸,交给他的事情也多,无奈培养齐宁分担,久而久之他们成了搭档。 “秦风馆的人都清点完了吗?” 说到正事,齐宁回应得相当快,从怀里掏出名单递过去,“这是追随的人,剩余的,长眠于地牢咯。” 苏嘉言粗略看了下,有几人是从前跟随师兄的,“把秦风馆的金银珠宝都分给他们,暂时在镇上落脚。” 齐宁点点头,转而又担心问道:“老大,你不留些钱财傍身吗?” 苏嘉言表示不用,秦风馆的钱财不能留在身上,一旦有了端倪,顾驰枫必定生疑心,想要再打消就难了。 他取下玉佩上的小玉珠,画下玉佩的形状交给齐宁,“派人去打听这块玉料。” 齐宁捏在手里,举向烛光细看,没瞧出个所以然,只知晓是好东西,“大海捞玉,任务艰巨。” 苏嘉言默认,但别无他法,如今身无分文,要凑钱买玉料,又要还钱给顾衔止,秦风馆还有一群暗卫嗷嗷待哺。 难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 忽地,他想起让齐宁调查尸体一事,“师兄的尸体在哪?” 齐宁表示无头尸体有点难查,道观的人嘴严,这件事又是王府处置的,所以还需找一找,“老大,人都死了,为何还要调查尸体?” 苏嘉言行至炭盆前取暖,盯着火光若有所思,“我想看看恋尸癖的人长什么样。”《 》 10、第 10 章 前世狎妓案一出,苏子绒虽未被牵扯,但其好友被冤枉,他讲义气,四处周旋,结果被祖父责骂,最后软禁家中许久,等风声过了才解禁。 后来好友下狱被流放,苏子绒和祖父也生了嫌隙。祖父几次讨好,什么金银珠宝,铺子田产都给了,爱孙也不为所动。 今生的苏子绒原本无碍,但听闻秦风馆坍塌,竟折返回来救兄长,不幸被人审问了两句。 这会儿,苏嘉言正带上他去官衙画押。 好在两人的供词简单,也挑不出什么问题。尤其是苏嘉言,有官员得知他救了摄政王,又是侯府嫡孙,到底是不敢轻易得罪,囫囵将这件事揭过。 离开时,他们被一声嚷嚷拦住脚步,苏子绒循声看去,那是为一表人才的贵公子。 他愣住,连忙走了过去,“陈兄,你这是、你这是怎了?” 陈鸣被衙役架着,显然是被人往牢里送,见到苏子绒就像找到救星,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救,全然没了往日的斯文,只有求生的渴望。 “子绒子绒!救救!”陈鸣急道,“你快和他们说,我那日是无辜的啊!我既不狎妓,也不喝酒,我就是路过瞧见你,找你搭讪两句的!子绒子绒!救救!” 这话说得倒不错,陈鸣当日瞧见秦风馆有侯府的马车,担心苏子绒被人欺负,想着进去瞧瞧,结果撞见一群纨绔子弟家中丑事,最后受牵连抓来了官衙。 苏子绒知他好心,所以急忙对两位衙役解释,嘴瓢了下,“清汤大老爷,陈兄的确是无辜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狎妓,而且、而且他父亲在吏部任职,整日忙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为人清正廉明,家风严谨,绝不可能行违法之事!” 陈鸣点头,“对对对!” 衙役嗤之以鼻,“说什么都没用,如今连吏部侍郎都在牢里受审,有什么话和三司说去!让开!” 苏子绒跟着拦下,又扎一刀,“你瞧!儿子都犯事了,当爹的还在官署勤勤恳恳,管都不带管的,可见其品行不赖啊!” 陈鸣:“......对对对。” 苏子绒滔滔不绝输出,陈鸣一味附和,还是没让衙役动摇分毫。 苏嘉言被吵得头疼,随口帮腔了句,“他们当日坐在济王殿下身旁。” 此言一出,衙役先是相觑,知道这次报案的是济王,能在身边的,定不会狎妓。 衙役急急忙忙去禀报,不多时竟折返回来,告知画押离开便是,相送出门时,话里话外请他们在济王面前美言几句。 离了衙门,陈鸣对两人抱拳鞠躬,说了好些感激的话,“日后若有需陈某相助之处,还望二位莫要见外,尽管告之,陈某定当尽力而为。” 苏嘉言默不作声,苏子绒却是欢喜得很,邀他一同回府,“你是我好友,我岂能让你蒙冤!母亲在家中备了艾叶火盆,随我一同去去晦气。” 陈鸣并未婉拒,只道先回去报平安,再携礼上门感谢,然后再次抱拳谢恩才离去。 云卷云舒,万里晴空,昨夜风雪过后,汴京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侯府的马车停在乾芳斋前,苏子绒以为兄长要买点心,兴致冲冲进去挑了起来。 苏嘉言让他先挑着,随后寻到掌柜,打听起招工之事。 他整日身着玄袍,料子并不名贵,一般人断不会联想到是侯府中人。 不过掌柜见多识广,瞧他神采俊逸,气质非凡,猜想是贵公子家道中落,不得已出来谋生,心中唏嘘感叹。 掌柜领着人去后院,指着炊烟袅袅的屋舍道:“如今还缺一位帮厨,但我们这位主厨脾气古怪,每日只来两个时辰,不仅挑剔,做的点心也少,东家虽不插手他的事,但帮厨忍不了他的性子,都卷铺盖走了,你可要去瞧瞧再做决定?” 苏嘉言远远看去,没寻见想要的人,倒是注意到年迈瘦削的主厨,身体如同用几根骨头支起的架子,搓粉时瘦黄的脸庞紧绷肃然,像座陈年的雕塑在忙活。 看着像厨子,却又有几分文人风骨。 “不必了。”苏嘉言说,“不知何时能当值?” 掌柜担心这细皮嫩肉的孩子吃不了苦头,多问了一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活儿非常人能干得来。” 苏嘉言听出他的顾虑,坚定说:“无妨,只要准时发俸。” 掌柜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说:“放心吧孩子,乾芳斋的招牌都是官家提笔御赐,摄政王和太子殿下点名要吃的东西,你或许吃不上点心,但不会挣不到钱。”谈笑间,意外看向他清癯的身子,又夸了句,“该说不说,你这孩子骨骼惊奇,是练武的好苗子。” 苏嘉言浅浅一笑,想起父亲同僚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才会年幼跟随营中将军操练,后来将军被派去驻守边疆,临行前送了不少孤本,嘱咐他勤学苦修,不能荒废这一身本事。 前世他做到了,只可惜没能让将军看见。 回到乾芳斋中,掌柜告知上值时辰,两人告辞离去。 苏嘉言刚出大门,苏子绒就迎上前,叽里咕噜说点心的事,苏嘉言静静听着,思绪却在乾芳斋上。 再过一月,宫中就会迎来朝贺宴。 前世,顾驰枫曾提及要乾芳斋的厨子入宫,在宫宴当日为皇帝和皇后亲制点心。 那时苏嘉言已是游魂,隔墙听见看守冰室的护卫谈论宫宴,有位小厨子手艺出众,被顾衔止和顾驰枫相中,不惜掷千金博一笑。 最后顾驰枫不敌摄政王权力,眼看着美人花落他家。 皇帝厌恶断袖,和顾衔止当众翻脸,此后摄政王有龙阳之好一事传遍天下。 车轮滚滚,迎着突如其来的雪花回程,苏嘉言望着车外白茫茫的一片,按日子推算,这位小厨子很快会出现在乾芳斋了。 回到侯府,小厮慌忙来报,说祖父在祠堂里大发雷霆,斥责周海昙管教孩子不严,竟牵扯进狎妓案,让侯府清誉受损,命他们速速去祠堂领罚。 苏子绒得知母亲受罚,拔腿便冲去祠堂,苏嘉言不疾不徐随后,抵达时便看见这么一幕。 祖父拿着板子在手,苏子绒跪在列祖列宗前挨打,周海昙被婢女拉着,每打一下就哭得越伤心,嘶哑着哀求放过孩子。 好一副舐犊情深的画面。 众人见到姗姗来迟的身影,脸上的颜色犹如百花齐放,各有特色。 苏嘉言本想走进祠堂,但被祖父喝令不许入内,只能站在庭院中。 大雪纷飞,寒风料峭。 祖父手中的板子换成鞭子,领着一行人站在廊下,凝视孤身伫立于风雪的身影。 苏嘉言裹了裹大氅,冰凉的雪花化在脖颈,冷意席卷全身。 祖父怒不可遏,指着他骂,“逆孙!竟敢带弟弟狎妓,如今还有脸回来面对列祖列宗!” 苏嘉言负手而立,不卑不亢,目不转睛看着祖父。 众人不知他救驾有功吗? 恰恰相反,祖父不仅知晓他救了摄政王,还知晓东宫赏赐厚礼,以上无论哪一件事,都足以将功抵过吧。 那祖父此刻为何目眦欲裂,一副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模样? 还不是因为昨夜被禁锢在东宫,整整一夜未归,受了好大的委屈。 顾驰枫原本是要嘉赏他的,谁知从王府离开后仍旧不爽,回了东宫,把气撒在这位六旬老人身上。 天家之命,罚亦是赏,苏华庸空手而归,带回了一腔怒火。 此刻气得满脸通红,握住鞭子的手轻颤,大声质问:“逆孙!还不跪下认罪!” 苏嘉言觉得可笑,不想装孝子孝孙,无情揭穿道:“明明是祖父上赶着去东宫,结果受罪了,却要迁怒于众,这等责人以严,待己以宽之举,如何以身作则正家规?” 周海昙大惊,“嘉言!长辈之事,你怎可随意评头论足,今后还要不要袭爵了。” “想袭爵?”苏华庸冷嗤,“今日本侯实话实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苏嘉言就别想袭爵!” 众人面面相觑,站在后方的周海昙用锦帕掩嘴,意识到事态不妙,用眼神示意婢女将苏子绒带走。 苏子绒并不愿意离开,但中途有下人小声来报,说吏部陈大人之子陈鸣登门拜见,周海昙这才寻机把儿子打发走了。 之后开始顺着苏华庸的话说:“老侯爷消消气,嘉言还小,日后或有功成名就之时,您也别气坏了身子,就由着孩子们闹吧。” 结果这番话把苏华庸气得够呛,先是责怪她慈母多败儿,后又对苏嘉言道:“你别以为姓了苏就是苏氏的人,我苏氏满门清贵,没有你这样大逆不道之人!” 苏嘉言回想前世,死后被祖父从族谱剔名,慢慢问道:“活人不能袭爵,那祖父是要将我踢出族谱吗?” 苏华庸听见顶嘴,挥起鞭子抽过去,“你别以为我不敢!” 鞭长如游蛇,一鞭下去,皮开肉绽。 苏嘉言随手一抬,抓住空中飞来的鞭子,冷笑了声,反手勒紧,控制着力道一拉,毫不留情把人拽下阶梯。 苏华庸往前一扑,滚进雪地里,没摔伤,但模样狼狈极了。 “逆孙——” “老侯爷!” 下人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把人扶起来,周海昙没想到苏嘉言敢放肆至此,快步走下阶梯扶人,大喊着请大夫,只有苏嘉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拍掉肩头的雪,呵出一口冷气,迎着祖父恼怒的视线走去两步,眼看众人受惊后撤。 然后见他顿足,一字一句道:“孝孙不知何处得罪了祖父,让祖父厌恨多年。今夜祖父既说要恩断义绝,那烦请祖父将亡母遗产归还,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 周海昙打圆场道:“嘉言,你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啊!即便是不姓苏,你身上也留着苏家的血,你生母留下的遗产,那也是侯府的,如今闹得这般难看,总不能为了区区小事,请阖族长老前来看笑话吧。” “有何不可!”苏华庸这一跤摔去了理智,踉跄起身,甩去搀扶的下人,厉声断言,“我侯府没你这个不孝孙!不日本侯会命苏家长老上京,于祠堂前明断是非,将你这个不仁不义之孙自族谱中剔除,今后再无瓜葛!” 苏嘉言目光所及诸位,忽地发现堂堂武将世家,玩的竟都是心机,“那我静候佳音。” 言罢,将那骇人的长鞭抛至他们脚下,头也不回离开了。《 》 11、第 11 章 祖父病倒了。 意料之中。 侯府一片死气沉沉,除了苏子绒,人人都对嫡孙避之不及,阖族长老更是往京城而来。一夜之间,苏嘉言目无尊长,跋扈自恣,欺辱祖父之事传遍京都。 而苏嘉言对此作何表态? 视若无睹,去乾芳斋干活挣钱了。 顾驰枫因为秦风馆的事被软禁,这段时日无暇闹事。 乾芳斋的庖屋中,苏嘉言默不作声埋头搓粉,身边站着位面无表情的老者,隔三岔五纠正揉搓面粉的动作,如此已持续了半个时辰,他一声不吭,只勤勤恳恳听话照做。 “丁老,时辰到了!”有庖丁端来新鲜出炉的点心,递到丁松山面前检查,“成色味道可到位?” 丁松山手上还沾着面粉,捏起一块点心,完全不觉烫手,细细看了遍成色,旋即掰开查看松软,捏一捏,取下些许放置舌尖须臾浅尝,还未动口去嚼,眉头便皱起来了。 “拿走。”他扔回小簸箕,“丢去后门。” 庖丁立刻端走,省得碍眼被骂。 丁松山转身盯回苏嘉言,“今日先把和面学会。” 苏嘉言乖乖颔首,默不作声接着干。其他庖丁见状心叹可怜,数日前众人初见他时,私下用赌注押他坚持不过三日,谁知不仅坚持下来了,学东西的本事也快。 唯独和面这一块,迟迟未能让丁老满意,每日一来乾芳斋就开始和面,从早到晚,这孩子一言不发,埋头就是干,叫他们这群人都刮目相看了。 只是他们不知,这对苏嘉言而言并不枯燥,年幼日复一日的练武,在极端天气中蹲点做任务,不吃不喝在原地坚持至目标出现等等,都比和面辛苦,何况丁老是精益求精之人,愿费心带教已是难得。 忙碌间,忽见掌柜出现,似遇到难题,小心翼翼询问丁老,“......王府今日的点心没人送。” 丁松山绕开他,“和我无关,我只负责做,若耽误了口感,那是乾芳斋失责。” 掌柜大叫一声苦,追着庖丁们问谁愿意去送点心,无人搭理便罢了,还有人嘀咕说:“王公贵族最难伺候了,先前送点心去东宫那位,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吓死人了。” 此言一出,丁松山和苏嘉言都顿了下。 苏嘉言倒是听说过,是庖厨生得不错,入了顾驰枫的眼,奈何没吃到嘴,寻了个由头把人虐打至死。 无人愿前去,掌柜原地跺脚一圈,视线落在苏嘉言身上,心想新来的不懂,试图怂恿一番,“小言,你可会骑马?” 苏嘉言和面的动作未停,点了点头。 掌柜欣喜若狂,生怕耽误时辰,连忙取来一个精雕细琢的锦盒,“你送去摄政王府,若能在一个时辰回来,掌柜自掏腰包,重重有赏!” 有额外的俸银,听着都不亏,但其余庖丁不为所动,腹诽掌柜又用这招诓骗新人。 不过苏嘉言缺钱,当然愿意做,只是先一步朝他伸手,“先赏。” 掌柜愣住,其余人见状偷笑了声。 情势紧急,掌柜被迫从命,取出钱袋压在那白花花的手上,惊飞一缕面粉,“现在,马上,出发。” 话音未落,苏嘉言已经离开了庖屋,徒留掌柜在身后追着,“小言!切记放下东西就回来!莫要逗留啊!” 王公贵族是最会吃人了! 寒酥轻覆空枝,月白浸染寒烟,天地敛息无声,唯余细雪独行。 敲开王府的后门,苏嘉言刚踏进后院,余光扫过四周,无视埋藏的暗卫,随下人穿过长廊,将锦盒递给前来的谭胜春,“乾芳斋点心。” 谭胜春不免诧异,堂堂侯府嫡子不辞辛苦跑腿,竟出门找活儿干,想到来时受了王爷嘱咐,若来者是苏嘉言,茶钱和热茶缺一不可。 “这是公子的茶钱。”他侧身示意去前厅,“不如先坐下来喝杯热茶。” 苏嘉言接过沉甸甸的茶钱,回笑说:“劳烦谭管家替我谢过王爷好意,点心过了时辰口感有变,我不便留下耽误了。” 言罢转身离开,翻身上马往乾芳斋去,朔风卷地,碎玉乱琼迷望眼,踏雪声渐渐消失在顾衔止耳边。 谭胜春将点心轻置案面,传话后并未退下,斗胆问道:“王爷,日后可要由王府派人去取点心?” 他贵为管家,深知主子平日不喜点心,每回送来的点心都赏下去了。 桌上摆着一小碟盐梅,顾衔止垂眼看着旁边的枣泥糕,能想到乾芳斋无人敢送,才会派个新招的孩子前来,“今后不必每日送点心,若有需要,我自会前去乾芳斋。” 谭胜春行礼退下,心道要主子提出去乾芳斋,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想起近日京中流言,还以为王爷想相助苏嘉言,眼下看来难道是误解了?其实王爷对那孩子根本不上心? 一声鹤鸣悠悠,雪幕中的青山如被淡墨洇染,扳指停转,白玉盘上的枣泥糕渐消。 乾芳斋庖屋依旧在忙碌,苏嘉言回来时,庖丁们都有些意外,昔年的新人都想借机和王府沾上关系,这位反而提前回来了。 丁松山正在检查糕点,瞥了眼他,继续低头干活,“净手过来和面。” 众人相视一眼,无奈摇头,觉得丁老过于苛刻,都不让人歇脚。 苏嘉言听话净手,然后继续和面团斗争去了。 直至夜幕降临,乾芳斋里只有杂役打扫,几个算盘在账房先生手里劈里啪啦作响,像拨不完似的。 庖屋的烛火被吹熄,一抹清癯的身影走出来,欲锁门的动作顿住,复又推门而入,行至还燃着火星的灶台,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两笼枣泥糕。 苏嘉言放下笼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而不腻,有些许梅子汁提鲜,口感清爽开胃,让他忍不住又吃了口。 乾芳斋有这样手艺之人,非丁老莫属。枣泥糕又是招牌之一,本就供不应求,若无丁老授意留下,只怕这两笼都要拿去卖掉。 苏嘉言寻来两张油纸,小心装走剩下的枣泥糕,穿过连绵不断的珠算声离开。 不想刚走出大门,意外瞧见一辆马车徐徐停至前方,紧接着听见重阳说道:“好巧。” 其实一点都不巧,重阳心道,怀疑王爷是掐着时辰来的,但是没有证据。 此处是御街,有不少达官贵人的马车来往。 苏嘉言看了眼车厢,不确定里面是否有人,所以只回应重阳,“好久不见。” 重阳不语,只一味的礼貌回笑,因为今日在王府暗中见过他,此时寒暄两句后邀他上车。 苏嘉言明白车里有人,想到前世的传闻,迟疑须臾,最后还是撩袍上去,果不其然,看见端坐其中的顾衔止。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盖过了车夫扬鞭声,驶过御街,朝侯府的方向而去。 苏嘉言端详车厢的陈设,素净雅致,不似东宫的奢靡华丽。 将目光落回顾衔止身上,毫不避讳询问心中所想,“王爷是刻意路过的吗?” “是。”顾衔止相视一笑,“出城办事,回程时记起今日的点心,就想路过看看。” 苏嘉言并拢双腿,将枣泥糕放在膝头,“可我听闻,日后无需再送点心至贵府,也许是我送迟了,才让王爷吃得不愉快。” 车厢里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枣甜味。 顾衔止听出他在打趣,当是孩子心性,陪着附和道:“那我把命令收回。” 苏嘉言抬眼看去,见他笑意浅浅,眉间漾着温和,明明威仪自生,却有平易近人的错觉,实在难以捉摸,“我学做了款糕点,王爷若不嫌,改日我送上门给你尝尝。” 顾衔止想了想,“会不会麻烦你?” 苏嘉言摇头,“王爷不嫌弃才好。 顾衔止道:“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苏嘉言掀起车帘扫了眼,拎起枣泥糕说:“是我要多谢王爷相送归家。” 马车缓缓停下,他起身离开,听见顾衔止在身后说了句“早些休息”。 王府的马车并不显眼,小厮瞧见时,只当是哪家大人府上的。 进府后,齐宁从暗中出现,告知苏华庸近日的情况,目前还卧病在床,偶尔会下榻走动,瞧着与往日无异,就是神色低迷,脾性易怒。 苏嘉言往院子走去,“阖族长老可都入京了?” 齐宁说:“还有一户远亲未至,约莫七日后才到。” 苏嘉言取下一包枣泥糕给他,叮嘱说:“不必拦着长老们来见祖父,若他们想散播什么,还要助他们一臂之力,让流言传得更凶猛些。” 齐宁不懂,但还是听话照做。然后想起调查尸体之事,刚准备说,结果被一阵交谈声打断。 他们绕过院子,瞥见偏僻的梅园里有光亮,两人顿足廊下,远远看去,瞧见苏子绒和陈鸣设案于树下,顶着寒风饮酒作乐。 平日苏子绒皆在花厅玩乐,如今躲在此处,可见被祠堂之事吓得不轻,生怕招待好友被责怪。 齐宁咽下糕点说:“他们都喝了两个时辰了,感觉很快要结义拜天地。” 苏嘉言走下长廊,行至两人身侧,将枣泥糕放在案几,在他们扭头看来时说:“少喝点,会染风寒。” 苏子绒多日不见兄长,心里担心得很,这会儿见着,不管不顾就抱住大腿,期期艾艾半晌也听不完整一句话,像诉苦,又像委屈。 若有尾巴,指不定都塌下来了。 苏嘉言道:“喝这么多,明日还能随我操练吗?” 苏子绒抱紧他,摇头晃脑,“哥哥饶我一日吧......” 一副神智不清的状态了。 倒是陈鸣还清醒着,忙起身行礼,思索片刻不知如何称呼,干脆郑重喊了声:“言兄,未料数日不见,贵府竟发生这样大的事,子绒兄酒后吐真言,我陈某保证绝不会胡说半句。” 苏嘉言表示无妨,抬手揉了揉黏在腹部的脑袋,“难为你肯听子绒倾诉,夜色已深,不如留宿一夜?” 谁知陈鸣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其实京都流言蜚语众多,我知言兄绝非那等不仁不义之人,这几日心中不安,本就想冒昧上门打听原委,为言兄驳斥几句。” 他又看着狼藉的案几,“若是留下,我担心你们二位受责罚,言兄的好意只敢心领,待事毕,我再登门拜访也不迟。” 不管他这番话是否真心,对于苏嘉言来说都是难得,留宿不过是客套之言,断不至于把人往水里拉,还是让他们无忧无虑活着吧。 “既如此。”他道,“天色不早,让齐宁护送你回府吧。” 陈鸣受宠若惊,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但走出几步后突然折返,局促问道:“那日我曾说,若言兄有事相求,我定竭尽全力相助,此话绝无虚言。” 苏嘉言准备拎苏子绒回屋,闻言顿了顿,掀起眼帘微微一笑,“真的吗?” 夜风拂过,寒风虽冷,却吹得人心荡漾。 陈鸣觉得自己大抵是喝醉了,不然为何会闻到浓郁的梅花香,又为何会被眼前亲和的笑意吸引,而忽略那笑中藏着的狡黠。 他讷讷笑了两声,后知后觉失态,连忙端正态度,拍胸脯保证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说起来。”苏嘉言拂去苏子绒脑袋上的梅花,“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 12、第 12 章 把苏子绒送回厢房后,苏嘉言和齐宁连忙赶回自己的院子。 深冬寒风刮骨,一跳进屋里,苏嘉言直奔暖炉的方向。 此刻正蹲在暖炉前,双手搓来搓去,偶尔咳嗽两声,满脸幸福盯着火光,恨不得抱在怀里取暖。 齐宁给他端了杯热茶来,总算有机会谈起尸体一事,“老大,查了数日,总算找到道观的尸体了,原来被送去了义庄,因为腐败严重,靠着衣袍的料子才笃定死者。” 苏嘉言诧异,双手捧着茶,抬头看他,“怎么会送去义庄?” 顾衔止不是有恋尸癖吗? 为何不留着? 齐宁不解,“老大,你是觉得摄政王府里,有人是恋尸癖?” 苏嘉言心道不是别人,就是摄政王有,只是心中可疑,“怎么会呢......应该不会搞错的。” 齐宁说:“暗卫还查到,当时是摄政王让手下处置的。” 这就更古怪了,苏嘉言眉头紧锁,倘若没有恋尸癖,顾衔止为何要留着他的尸体? ...... 乾芳斋依旧如火如荼,庖屋中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冬至,点心只要出炉便被人一扫而空。 苏嘉言近日开始学捏糕点,做得有模有样,庖丁们路过也夸上一句,气氛融洽。但途中忽见杂役来传,告知有人来寻他。 世上重名之人众多,谁也不会想到他的身世。 大家只觉得是有大户人家瞧上他这张脸。 苏嘉言提着被遗弃的点心走出后门,将点心交给墙根的流浪汉,齐宁悄无声息出现身后,脸色有点凝重。 “老大。”他道,“长老都到了。” 比预期提早一日,偏偏还是在冬至这天。 苏嘉言慢慢抬手,接住天上飘落的雪花,呵出的气化作白雾消散在空中,语气平静说:“备车,我去向丁老告假半日。” 阖家团圆日,京都尽繁荣,侯府新挂灯笼,灯花碎落遍地,奈何冷冷清清。 踏进祠堂的那一刻,能感觉很多目光落在身上,阖族长老齐聚一堂,十余人分两排落座左右,为首的苏华庸面色极为难看,由他带领的众长老,无一有好脸色,个个视苏嘉言为灾星一般,怨气重得几乎掀翻祠堂。 反观苏嘉言神色平静,还朝他们行礼问安,谦逊有礼,令人不由生疑,总觉得和苏华庸所描述的狂妄悖逆毫无关系。 苏华庸冷笑道:“惺惺作态。” 众长老敛起疑心,将思绪放在族谱一事上。 祠堂烛火摇曳,百余牌位森森如鬼目,苏嘉言跪在蒲团上,三叩礼后起身,紧接着开始面对众人的责问。 有人率先问起数日前推到祖父之事,苏嘉言没多说,只道一句“是”开始,所有的追问逐渐变本加厉。 前世死后,祖父要将他的名字从族谱划掉,为他冠上无中生有的罪名,其中一条记得尤其清楚——玷辱门楣。 虽未见状书,但听闻此罪事关爱慕太子之言。 明知荒唐,奈何前世被困冰室失了理智,觉得祖父这么一位墨守成规,视道德伦理为信条之人,或许对断袖有着偏见,便信了那些莫须有的指控,信了断袖之癖会脏了门楣。 今生站在这里,面对眼前的满堂指控,忽地发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其实祖父不是家规严明,而是对他恨之入骨,要他滚出侯府。 屋外寒风卷着阖家团圆的喜气吹来,对苏嘉言来说,却像前世跳下繁楼时掠过耳畔的风,牌位前,众人眼底的寒霜比家规石碑更冷。 “说够了吗?”苏嘉言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打断堂前责骂,转身取来供状,将朱砂笔捏在手中,低头一览纸上罪名,“说这么多,怎么没有一项是指控祖父窃取我亡母遗产之事呢。” 众人骇然,皆看向苏华庸,听见他理所当然说:“休得胡言!你母亲既已嫁入侯府,遗产自然属侯府,本侯为家主,属合情合理分配。” 这等解释无人敢驳,无非是畏其爵位权势不敢质疑。 唯独强调报官时,苏华庸才会有所忌惮。因为在律例前,需有黄册佐证其遗产归属,若无变更,可为子女继承。而生母早亡,无名无姓,又不在京都,无兄弟姊妹认领,遗产自然落在苏嘉言头上,无允许挪用可视为盗窃。 眼下祖父想将此事揭过。 不可能。 他现在缺钱得很。 苏嘉言从袖中取出自官衙誊抄的文书,递给最为年长的长老,“诸位请看,此乃有关亡母遗产的详细记载,其中包括商铺、田地等数量,既无变更,便是我的。祖父不问自取,不是行窃又算什么?”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如送官查办,我们对簿公堂后再接着商榷族谱一事,不是更公平些吗?” 有人眯着眼细看文书,捋着胡须沉思,左右看看众人,最后望向苏华庸,不知如何决断。 来之前,他们打听过爷孙的争端,又不是一日两日的是非了,也清楚苏嘉言是冲着遗产而来。 若是钱财方面,他们私下商榷过,愿意出手相助,化解矛盾,奈何苏华庸表示,只要苏嘉言离开,钱财一分不给。 因为苏华庸把遗产拿去填补窟窿了,若宣之于口,岂非成了笑话? 苏嘉言正是知晓这一切,所以才咬着不放。 祠堂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长老们像泥鳅似的,滑不溜秋,文书都没看完就开始劝这劝那,这副不了了之的架势,恐怕不会为了遗产去下苏华庸的面子了。 苏嘉言趁祖父想转移话题前,取出另一份文书,慢慢摊开,搁置桌案,覆盖住下方的供状,含笑对众人说:“巧了,数日前去官衙时,意外得到一份契书,白纸黑字,诉祖父将族产抵押他人,其中还包括苏氏的宗祠庙宇,话说,你们的祖宗都被拿去抵押了,竟无人知晓吗?” 刹那间,一群老人目瞪口呆。 “什么——” “不可能!” “让我瞧瞧!” “怎、怎会如此?” “让开!让我也瞧瞧!” 苏嘉言被人挤退后方,险些撞倒了牌位,顺手扶正牌位,扭头一看,对视上祖父震怒的双眼。 紧接着,有两位长老被一股蛮狠的力气撞开,苏华庸年迈的身躯如闪电似的扑来,举起的手掌挥向苏嘉言的脸。 结果那只手悬停空中,被凭空出现的齐宁死死抓住。 “侯爷。”齐宁警告他,“君子动口不动手。” 祖父脸色如猪肝,怒斥道:“那你动什么手!” 齐宁把他甩开,耸了耸肩说:“我又不是君子。” 而是无情的杀手。 “你!”祖父气得无言以对,看向儿子的牌位,满嘴重复着,“造孽!造孽!造孽!儿啊!你看看你带回来的人!儿啊——” 他颤颤巍巍拍案,眼中闪烁着泪花,渐渐站不住脚跟,僵硬倒在圈椅中,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苏嘉言瞥了眼齐宁,立即有大夫被带进祠堂,手脚利索为祖父把脉施针。 动作之快,显然是安排好的。 阖族长老纷纷退至一旁,苏华庸倒下之际,他们开始注意那位临危不乱的少年。 此时此刻,老侯爷倒下,意味着侯府的权力将会移交,苏嘉言贵为侯府嫡孙,有足够的理由接管这座府邸。 有长老不满这样的结局,来一趟京都事没办成,还发现祖宗被偷了,对苏华庸和侯府心生怨怼,准备找苏嘉言要个说法。 谁知,周海昙的身影突然出现,一副女主人的气势。 与此同时,有一男子出现在她身后。 来人眉目疏朗如刻,神色淡漠,袍服整洁无褶,步履稳健生风,看得出是一丝不苟之人。 苏嘉言也发现了,敛了敛眸色,听见有人支支吾吾喊出此人姓名。 “这,这位不是远房那位。”长老指着人,想了好一会儿,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对了!是新科状元郎苏御啊!” 有人疑惑说:“他家不是明日才至京吗?” 四周议论纷纷,苏御上前给诸位长老行礼,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瞧不出多少尊重,但长老们还是笑脸盈盈寒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苏御身上,唯有苏嘉言注意到门边站着的周海昙。 她把苏御带来后,如同隐形似的,不声不响融入这场混战中。 当众人以为她是奔着管家权来时,苏御命人抬来一箱子,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整整齐齐的银票。 苏嘉言挑了挑眉,猜到了什么。 “诸位长老。”苏御声音低沉冷漠,态度不容抗拒,“今日前来,是为了替侯府善后。” 言外之意,就是替苏华庸主持公道。 这时,有人朝苏华庸看去,见他神情迷茫,满脸写了并不知情,浑身麻木无法动弹,只能由着大夫施针,即使想说些什么,也只是啊啊呜呜叫两句,不清不楚的,也无人在意了。 而众长老如今只关心族产,哪还管得了他的死活,拔高声说:“苏御,你既要主持公道,先把族产一事解决再说。” 苏御指着银票给出了解决办法,“一切损失由我填补。”然后看向苏嘉言,“当然,也包括你要的那笔遗产,都会如数奉还。”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欢喜。 但紧接着有人意识不妙,苏御此举,是要拥护他成为侯府当家。 变故来得太快,族产和侯府的权力二选一,他们只会选择对自己有益的一方。 有钱不拿是傻子,谁会指望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侯府? 祠堂又是一片和平。 周海昙擅自为老弱的长辈做了决定,同意苏御暂代管侯府,直至老侯爷康复为止。 事毕,她宴请长老至堂前,一群人闹闹哄哄散去,中风的苏华庸也被抬走了,偌大的祠堂徒剩无尽冷清。 角落里,苏嘉言被人遗忘了,管家权旁落他人,只有齐宁为他打抱不平。 寒风凛冽,昼短夜长,阖家祭祖宴饮,庆冬至之至。 苏嘉言并未赴宴,而是去了祖母所居的院子。 途中齐宁跟在身边,气得锤烂空气。 “老大!我真的替你不值!”一想到苏御被人拥簇离去的场面,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扳倒侯爷,半路居然杀出个程咬金,还是真金白银的金!” 寒风阵阵,苏嘉言掩嘴咳嗽几声,让他别气了。 但齐宁是越想越气,难听的话都骂了一路,甚至想要暗杀苏御。 可无论如何气急败坏,苏嘉言依旧不为所动,既未表现不甘心,又不见进一步计划,好像什么结果都能接受。 行至厢房前,齐宁识趣噤声,苏嘉言示意他去偏房取暖,随后抬手敲门。 一声猫叫打破宁静,紧接着房门被打开,嬷嬷笑着请他进来。 暖炉烧得噼啪作响,暖气夹着药味扑面而来,他望向床榻的方向,拾掇好自己,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准备探望祖母。 里面的人许是听见了动静,一道饱含心疼的慈声低低传来。 “辛夷,好孩子,到祖母身边来。”《 》 13、第 13 章 时隔两世,再见祖母,刹时间失神,心头涌上难受。 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带笑,好像从未病逝过,随时会坐在院子的摇椅里晒太阳,一起围炉烤橘子。 苏嘉言喉间一哽,轻声说:“祖母。” “好孩子。”见到孙儿的老人总是欣喜的,相迎的脚步都快了些,直到握住孙子的手,眼眶打转的泪水才滚落,“是祖母无用,是祖母不能护你一辈子,让你受委屈了。” 双手被紧紧握着,手背接住了热泪。 祖母出身高门,曾是名动京城的美人,随着年龄增长,身子也跟着发福,但岁月从不败美人,和蔼又不失威严,奈何身弱,如今常年卧病在床,满脸病态。 苏嘉言把人拉到贵妃榻上坐下,随后取来杌子,靠在祖母的脚边,仰头给老人家看清楚自己,“祖母别难过,我不委屈,过得很好。” 祖母抹了下眼角,轻轻拍他的手背,“胡闹,祖母虽不出门,但什么都知道。你先前不肯来见祖母,不就是心里有事?” 明明是责备,但语气没有丝毫怪罪。 苏嘉言看了眼老嬷嬷,“定是有人耳报神,拿些小事叨扰祖母歇息。” 祖母知他孝心,也不枉年幼护着长大,苏氏晚辈众多,但亲孙子就两个,小的有母亲和祖父偏爱,唯独这个大的打小被嫌,自然是心疼些的,“辛夷,我听闻你祖父被气倒了。” 她说得很轻,并非追问的语气,而是好奇。 苏嘉言点头承认。 祖母又问:“你还准备了大夫?” 苏嘉言再次点头,难得露出一丝惭愧的神情。 “你做得很好。”祖母安抚他,见孩子愣住,无奈说道,“我与你祖父虽分居多年,但他的脾性如何,我心里有数,他待你又如何,祖母都清楚,一报还一报罢了。” 说着,她给老嬷嬷递了个眼神。 门前忽地出现一抹小小的影子,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家养的黑猫,正竖着长长的尾巴,踩着猫步走到老人脚边来回绕。 祖母想伸手去抚摸,但够不着,然后黑猫落入苏嘉言手里。 他抱着猫,心不在焉顺毛,用指尖挠着黑猫的下颌,黑猫舒服地趴在他并拢的膝头,眯眼打呼噜。 祖母摸不到猫,只能揉了下孙子的脑袋,“辛夷,你长大了。” 苏嘉言顺毛的动作缓下,看到祖母的笑脸,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思忖后又觉得不可能,便收回目光,继续哄猫睡觉,“孙子能长大,全是祖母的功劳。” 若没有祖母护着,在侯府里只会更艰难。 祖母闻言笑了两声,“你这孩子,就会哄人开心。” 苏嘉言浅浅笑笑,沉默不语,回想扳倒祖父的证据,其实都是出自陈鸣之手,去祠堂前,甚至做好办白事的准备。 但回府途中,他想,若祖父走了,祖母恐会伤心,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所以才准备了大夫随时应对。 如今祖父中风,能否痊愈看命了。 少顷,老嬷嬷先是从小厨房端来汤圆,递给苏嘉言时,小猫好奇嗅了嗅,发现不是爱吃的,继续打呼噜去了。 吃完后,又见嬷嬷取来一锦盒,祖母接过便塞到他手中,低声说:“先前你祖父挪用我的嫁妆,此事被下人知晓,私下议论时被你祖父听见。大约他觉得没面子,又还给了我。当时觉察疑惑,命人细细检查嫁妆,才知晓他拿了你母亲的遗产填补,可惜只有一小部分,其余的,祖母也无能为力为你讨回了。” 苏嘉言打开一看,果真是几张铺子。 “啪”的一声,盒子盖上,他把锦盒归还祖母,“既是祖母嫁妆,孙儿不能要。” 祖母不解,听说孙子缺钱,还在里面偷偷放了两张地契,难道被发现了? “辛夷。”她发现孙子的手比以前粗糙,不由心疼,正色说,“你告诉祖母,可是在乾芳斋偷偷干活?” 苏嘉言抿唇不语。 祖母说:“那日我叫人去买果子,撞见你给后门的流浪汉投喂,你既是缺钱,为何不与祖母说?” 她上了年纪,要打赏的不过是贴身的下人,这些年留了些积蓄,加上嫁妆,养个孩子有何困难,但这孙子为何不肯坦言? 屋内沉默良久,迟迟不见回应,苏嘉言垂着眼眸,连猫都不摸了。 前世死后,听闻祖母伤心欲绝,一病不起,而后得知祖父执意将他从族谱划去姓名,两个老人为此争执一番,祖父恼怒下失手推了下祖母,体弱的祖母没站稳跌倒在地,此后多病齐发,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苏嘉言不想让祖母知晓太多,前世祖母护他,今生他要护着祖母。 老人一声长叹,锦盒交到他手中,“孩子,祖母看着你长大,深知你不会像子绒那般挥霍,你心里有主意,但不能告诉祖母是吗?” 苏嘉言终于敢抬眼对视,“求祖母原谅。” 祖母松开锦盒,“那你就收下,当是祖母支持你的,好不好?” 苏嘉言没回答,倒是小猫替他回应了。 “喵。” 屋内炉香细细飘着安神香,屋外的石阶积满了雪,庭院鸦雀无声,回廊积雪映着雕花窗,明艳的烛火闪烁,整个院子宛如仙境。 苏嘉言抱着锦盒往自己的院子回去,耳边传来一声烟花的爆炸声。 他顿足在游廊尽头,与齐宁一同看向绚烂的深空。 “冬至快乐,苏嘉言。”唇齿间仿佛还留着汤圆的余味,“好看吗?齐宁。” 齐宁当然是附和的,只是他仍旧心存不甘,对祠堂一事难以释怀,有种到嘴的鸭子飞走了,一去不回来。 欲言又止间,突然听见苏嘉言续道:“明日再替我去乾芳斋告假一日,就说长辈病重。” 说着继续前行,五彩斑斓的烟火映在脸侧。 齐宁跟上问:“老大,你明日去哪?” 苏嘉言头也不回说:“给人送点心。” 还欠顾衔止一份点心,是时候要还了。 见了祖母这一趟,前世种种在脑海挥之不去,比起给顾衔止做点心,想杀他的心更重。 可惜东宫未倒,现在还不能把人杀了,否则一定会在点心里下毒。 翌日,苏嘉言在小厨房忙活,小臂沾满了面粉,玄袍颇受连累,脏得很,好在有襜衣挡着,才显得不那么狼狈。灶台看着有些乱,但干活的动作有条不紊,等枣泥糕出炉时,齐宁出现在门前。 “老大老大。”他满脸写着八卦,“适才我回来时,听见苏御在前厅教导二少爷,那模样,真把自己当侯爷了。” 苏嘉言把东西装进食盒,语气淡淡,“他们是名义上的表兄弟,苏御比我们都年长几岁,长兄如父,并未逾矩,何况如今是他掌权侯府。” 齐宁上前搭把手,闻言很是不爽,嗤了声,“不就是新科状元郎,被官家赐名‘御’字,这有何了不起的,老大你若是去参加科举,定是三甲。” 苏嘉言将麻布抛掷给他,“寄人篱下,少说两句,把小厨房收拾干净。” 说罢,拎着食盒走进雪幕中,身影渐渐变得朦胧。 抵达王府后请人通传,片刻过去,见谭胜春走出来,看见他提着食盒时有些意外,“公子这是?” 苏嘉言说:“上回王爷送我回府,答应送王爷一份点心。” 谭胜春很是意外,王爷何时爱上点心了? 犹疑间,瞥见他脸侧有一抹白面,刚要提醒,又被询问打断。 “王爷不在吗?”苏嘉言扫了眼王府,“或者我改日再来。” “无妨无妨。”谭胜春道,“王爷出门办事,雪天路滑,可能回来得慢些。” 他看得出主子对这孩子不同,打算带去白鹤阁安置,转念想到顾驰枫也在府上,若是过去了,只怕这位阴晴不定的太子要发脾气。 见苏嘉言裹着厚衣,担心着凉,连忙侧身作请,“公子且入内烤烤火,我去问问王爷何时回到。” 苏嘉言想了想,颔首应下,“有劳了。” 靠近暖炉后,苏嘉言立刻把冻得发红的手放出来,掌心互搓几下,浑身上下多了些暖意,随后取下腰间的玉佩,叼在嘴里磨牙,样子舒服极了。 约莫一炷香过去,耳边听见踏雪声传来,以为是谭胜春来了,偏头望去,雪幕里见一抹顷长的身影。 朱门玉砌覆琼英,长亭清绝如墨画,顾衔止身披鹤氅,仿佛从雪中走出来的人。 两人隔雪相视,认出对方时,顾衔止脸上并无意外,倒是眼中多了打量。 他适才下马车,第一眼就看见了苏嘉言,正坐在暖炉边上,双手悬在炉前,翘起脚尖贴近炉身,偶尔动两下,嘴里还咬着玉佩,牙齿有一下没一下磨着,有时还会探着脑袋在烤火,像个毛绒绒的动物误闯宅子里取暖,满脸惬意,对劈里啪啦的火星感到好奇。 他想,果然还是个孩子。 苏嘉言上前行礼,“王爷,点心做好了。” 今日大雪,顾衔止未料他为此事而来,看了眼他做点心的手,轻声道:“冷不冷?” 说话间,眸色自上而下端详一番,发现他还是没长什么肉。 苏嘉言折身取来食盒,说自己喝了热茶,没那么冷了,“这是我第一次做,还望王爷笑纳。” 两人行至圈椅落座,中间隔着茶案,食盒的盖子打开,随着香气扑来,枣泥糕映入眼帘。 相比丁老的手艺,苏嘉言自认还是逊色,起先送来时,也从未想过会紧张。 此刻见顾衔止毫不嫌弃捏起点心时,心脏莫名漏了一拍,瞿然生出丝丝后悔,心想应该多练几遍才送来的。 顾衔止慢慢咬了口,吃相优雅,垂着眉眼细细品尝,与上回吃得不同,这一次的味道似乎偏酸了些。 苏嘉言莫名有点提心吊胆,在顾衔止吃完,没忍住问:“味道如何?” 顾衔止抬眸看去,刚想说什么,细看发现他脸颊有一抹白面,下意识屈起指尖,伸手替他擦拭干净。 苏嘉言没想到他会摸自己的脸,眼中的期待和紧张一扫而空,愣住了。《 》 14、第 14 章 顾衔止为他擦净脸颊,转眼见到愕然的神情,忽地意识到什么,缓缓将手收回。 苏嘉言见他取出锦帕抹了抹指节,顿时了然,平复心绪,小声道了句谢。 顾衔止看了眼他,扫见微红的耳廓,顿了顿才说:“枣泥糕很不错。” 话题落回点心上,被打乱节奏的苏嘉言连忙回应,“啊,我还以为会很酸。” 若说没用心做,却有模有样,说用心做了,又故意多放了梅子汁,不想让他吃太好。 闻言,顾衔止颔首表示同意,“是有点酸。” 苏嘉言一怔,有点做贼心虚,避开视线主动拿起一块,一口塞嘴巴了,刹时酸得打了个激灵。 救命,好酸! 顾衔止看着少年的反应,轻轻一笑,“无妨,我爱吃酸。” 苏嘉言以为他给台阶自己下,转念一想,白鹤阁的茶几上曾见盐梅,那东西酸咸,品茗时搭着吃别有风味,没想到竟是他的零嘴。 口味倒是独特。 计划失败。 顾衔止推去一杯热茶,“喝点茶过过嘴。” 苏嘉言也不客气,双手捧着呼呼,抿了口茶平衡掉唇齿的酸,“若被丁老知晓,定要说我不认真了。” 认真做坏事,不认真做点心。 顾衔止听见“丁老”二字,略作沉思,“既如此,可以把不认真做的给我。” “什么?”苏嘉言以为自己听错了,循声看去,见他笑意浅浅,静水流深之态,让人无法将他和前世形象联想一起,“......王爷若是嫌弃怎么办?” 语气带了点试探。 顾衔止并未回答,而是包容地笑了笑,像在鼓励他先做。 苏嘉言看不透此人,倘若顾衔止与世无争,绝不可能稳坐摄政王一位,可若是恣睢暴戾之人,岂能让人服众? 这一刻,心里怀疑更甚。 他不想错杀无辜之人。 庭院中飘雪渐小,松树上坠了块积雪,打破沉默。 重阳走过来,脸上写满欲言又止。 见状,苏嘉言识趣起身告辞。 顾衔止与他一同行至廊下,命人取伞前来,递过去说:“雪天路滑,回去小心。” 苏嘉言接走伞,耳朵敏锐察觉有脚步出现。 下一刻,他抬起头,清俊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多谢王爷。” 顾衔止眸色微动,望着少年清澈明媚的眉眼,忽略适才捕捉到的狡黠,牵了牵嘴角,轻声道:“去吧。” 言罢,两人转身,赫然看见远处游廊下站着的顾驰枫。 隔着偌大的庭院,距离说远不远,恰好能让顾驰枫看清他们脸上的笑。 是眼花了吗? 苏嘉言笑得这么好看,还是对着皇叔! 他怎么能对别的男人笑! 顾驰枫紧咬牙关,把来时的正事都抛掷脑后,被眼前这一幕气得无话可说,方才就觉得眼熟,快步过来看清楚,没想到还真是苏嘉言。 回想苏嘉言在身边效命数年,何曾露过这样的笑脸? 这段时日被禁足东宫,好不容易借冬至家宴出来透口气,结果撞见这一幕。 原来是攀上高枝了,难怪都不来东宫拜见。 苏嘉言走下阶梯,对迎面走来的顾驰枫行礼,“太子殿下。” 顾驰枫冷笑,“你还记得谁是你的主子吗?” 苏嘉言回答得滴水不漏,“臣之心志,唯天子也。” 谁坐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就奉谁为主子。 顾驰枫宿醉整晚,就算酒醒了也谈不上有多少理智。 曾几何时,他也听过苏嘉言称自己主人,现在却说只忠心天子! 被人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夺了所剩无几的清醒。 “天子?”顾驰枫手背青筋暴起,狰狞伸向他的脖颈,带着怨恨,一副想把人掐死的架势,“本宫就是未来的天子!” 忽地,一声不轻不重的提醒传来。 “太子。”顾衔止道,“谨言慎行。” 声若飘雪落阶,带着压迫穿透雪幕而来,鬼爪似的手蓦地顿住,在距离脖颈仅有半指的距离处悬停。 顾驰枫猛地转头,不甘看向阶上之人,想发脾气,又在对视的瞬间偃旗息鼓。 多年来,他发自内心尊重顾衔止是真的,但被压抑也是真的。堂堂东宫太子,屈于天子脚下尚且合理,可凭什么要受制于摄政王? 他可是太子!太子!哪里说错了! 如今东宫的威信远不如摄政王,处处受到束缚,还有什么天理? 蟒袍一甩,顾驰枫朝苏嘉言斥道:“滚!” 苏嘉言默不作声行礼告退,直到身影消失在王府,谭胜春才行至顾驰枫身边,以安抚砌台阶,缓解了四周紧张的氛围。 ...... 玉屑覆金殿,熏香绕高粱,红墙深处,雪饴暖阁,皇后胡氏于新剪的梅花前端坐,对面是进宫请安的太子。 顾驰枫身下垫着几个软榻,此刻瘫在地上,翘着腿,看着像闭目养神,实际上,脑海里全是苏嘉言的笑。 来时皇后听闻王府发生之事,权当太子无理取闹,在请安时责备了两句,让他不许再口出狂言。 顾驰枫嘴上应了,到底还是没听进心里,他是未来天子,这一点没有谁能撼动得了。 就算是顾衔止也不能。 一阵香火夹梅花飘来,他翻了个身,莫名反思自己对苏嘉言是否太凶,会不会把人吓着,想早些出宫了,“今日十五,怎的不见母后派人出宫祈福。” 皇后信佛,每月十五会在宫里宫外点灯,为病弱的皇帝祈福。 恰好老嬷嬷端来茶水果子,笑着说道:“今日一早,娘娘便命曹公公去大相国寺了。” “喀嚓”一声,多余的梅花枝桠被剪下,引得顾驰枫扭头瞥去,入眼见母后仪态雍容,雪肤花貌,连绽放的梅花都不及半分,满殿珠玉翡翠都被衬成了俗物。 也许是想着苏嘉言的缘故,再看母后,恍然竟觉得有半分相似,世间骨法多奇,美人之相总是赏心悦目,不怪他对苏嘉言念念不忘。 老嬷嬷退下后,胡氏捕见儿子的视线,缓缓道:“苏华庸中风一事,你可知晓?” 顾驰枫起身喝了杯茶,没什么心思应了声,“知道,不就是被孙子气的吗。” 听闻那老头对苏嘉言不好,不但偏心还夺人遗产,换作是他,早把人杀了,坟头草估计都三米高了,哪还能折腾到现在。 胡氏问:“那你可知,如今侯府由谁主事?” 顾驰枫说:“还能是谁,老夫人身子不好,只能由儿媳周氏掌权了。” 胡氏剪花的动作一滞,冷冷扫向他,“由新科状元苏御代管侯府。” “苏御?”顾驰枫心不在焉,“那不是支持温党的人吗?” 如今朝中分为太子党和温党,两者在朝堂上主张政策不一,整日斗得水深火热,已令皇帝头疼不已。 幸得顾衔止向来只看政策对百姓的优劣,方才平衡了局面。 公卿皆知这只是牵制的手段之一,将来太子登基,总是要打破当下局面的,干脆在朝堂外接着斗。 胡氏命人将梅花摆好,取出帕子擦手,“顾衔止奉血脉为上,这点也是你父皇的意思,非天子血脉不能为帝。本宫是皇后,凭这些,温党就算日益壮大,始终不能威胁你的地位。” 她见太子走神,料想是在惦记着他人,将帕子丢在案上示意警告,“可你若还这般一事无成,顾衔止有的是手段扶持其他皇子,到时候别怪母后不保你。” 顾驰枫被母后的眼神震慑,立即正襟危坐,“母后息怒,儿臣定会自省。” 胡氏深吸一口气说:“侯府虽没落,但在军中仍有威信。眼下苏御掌管侯府,也许想为温党拉拢军权,你控制的那孩子叫......什么言?” 顾驰枫脱口而出,“苏嘉言。” 胡氏瞧出端倪,记起秦风馆出事,正是派了苏嘉言去解决,结局虽然被禁足,但幸好埋了罪证,也算有功劳,“此子既为你所用,你就寻机扶持他掌握侯府大权,尽量给他在朝中安排官职,待苏华庸死后,此子袭爵,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顾驰枫又想到苏嘉言对别人笑,心里一阵烦躁,很不满说:“他都和皇叔好上了,凭什么要善待他?” 就算是摄政王,也不能抢东宫的人。 胡氏蹙眉,“好上是何意?” 顾驰枫说:“他们二人在城郊道观留宿一夜,今日苏嘉言还给皇叔送点心,还不能说明两人有一腿吗?” “荒谬!”胡氏斥责,“顾衔止怎敢有断袖?本宫看你是宿醉未醒,整日胡说八道得罪人,还是回东宫面壁思过去吧。” 说着,贴身太监曹旭走了出来,打算把太子请出去。 顾驰枫自觉站起来,不满辩驳,“母后!你就当儿臣故意得罪人吧!众人只知父皇厌恶断袖,但皇叔多年未娶,府上连个通房的人都没,坊间关于皇叔不娶一事众说纷纭,说是为了天下,又说害怕言官,还有人说不举,怎么就没人怀疑他是断袖?” 胡氏嫌他聒噪,“本宫看你是想男人想疯了。” “我?”顾驰枫觉得被羞辱了,但面对母后只能忍着,“父皇给皇叔送过女子被退,母后若是不信儿臣,怎么不试试给他送个男人?” 胡氏阖眼不语,抬手指向殿门,示意把人赶出去。 曹旭连忙挡在皇后面前,对太子并无好脸色,“殿下请回吧,官家还未解禁呢,若逗留太久,恐会惹得官家不悦。” 顾驰枫忍他很久了,一把推开说:“阉人也配在本宫面前说话,滚下去。” 但曹旭不为所动,加之皇后面露不悦,顾驰枫终究还是出去了,偌大的殿内这才安静下来。 等曹旭折返回来,胡氏已冷静思考完,问道:“顾衔止当真和苏嘉言走得近?” 曹旭把调查到的事情一一告知,其中也包括在道观中发生的事。 “顾衔止把他当贵客?倒是少见。”胡氏搭着手起身,走到修剪好的梅花前,想到多年来不争气的太子,不得不筹谋多些,“朝贺宴快到了,去民间物色个男子,无论太子说得是真是假,不妨一试再说。”《 》 15、第 15 章 苏嘉言照常回了乾芳斋干活,只是不见丁老出现,询问得知老人家生病了,是一些旧疾,需要修养一段时日,由另一人暂时接手主厨事宜。 意外的是,来者是苏嘉言要找之人,那位能搅动顾氏叔侄关系的男子。 “他叫薛敏易。”掌柜很热情地介绍,“小言,这段时日先由薛厨带着你,你俩长得好看,交流起来定然没问题。” 苏嘉言对他们笑了笑,薛敏易见状回笑,顺其自然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有我在,定能让你早日出师。” 此言并非夸大,薛敏易的手艺的确了得,否则也不能接上丁老的位置,相比丁老的古板,他的开朗大方更招人喜欢,每逢做出点心都会盛请大家品尝。 苏嘉言尝了他的枣泥糕,味道和丁老的相似,但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不过以他浅薄的道行自然品不出所以然,总之比自己做的好就是了。 乾芳斋的生意丝毫不受影响,庖屋的气氛融洽,许久不见丁老,有人偶尔问起情况,但都表示不知。 这日薛敏易中途去小憩,苏嘉言刚好闲着,索性按照自己的搭配做了份点心,还捏了份枣泥糕,计划告假半日去探望丁老。 谁知刚到前堂,告假的话还没说出,就瞥见门外御街上停着的马车,不多会儿便瞧见顾衔止下来。 掌柜不识摄政王,转而问起苏嘉言有何事。 苏嘉言把探望的事告知后,掌柜给了个地址,又塞了包新鲜红枣,说告假不扣银子,叮嘱他雪天出行多加小心。 苏嘉言刚接过红枣,打算提醒掌柜有贵客来时,注意到身上落了片阴影,抬眸一看,顾衔止已行至身旁了。 “王......” “初来乍到。”顾衔止难得打断他,随后看向掌柜,“听闻乾芳斋的点心冠绝天下,劳烦掌柜替在下安排几道招牌可好?” 说罢,重阳很懂事掏出银子。 掌柜阅人无数,一眼就发现来者绝非常人,连忙罗列了几样招牌。 顾衔止顺着话应道:“来两份枣泥糕吧,一份打包带走。” 掌柜脸上有些为难,平日枣泥糕都是限量的,上好的红枣适才给了苏嘉言拿去探病,估摸庖屋也没有多余红枣,此前摄政王免去每日送点心,相当于多了一份拿来售卖,也不知庖屋里还有没有。 顾衔止见掌柜欲言又止,准备换个口味,却见苏嘉言举起手中的红枣说:“这里可以做一份。” 这确实能为掌柜解燃眉之急,只是丁老那边又如何交代? 苏嘉言对掌柜眨了眨眼,示意不用担心,之后朝顾衔止说:“稍作片刻,很快便能为公子呈上。” 掌柜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等一下我让小言给您送去。” 顾衔止颔首,转头看向身边人,“有劳,小言。” 苏嘉言怔了下,这是第一次听他喊自己的名字。 回到庖屋,发现薛敏易正在找东西,得知苏嘉言回来时,头也不抬说:“快快,快帮我寻些红枣。” 苏嘉言沉思须臾,将手里的红枣递过去,“这是掌柜给的。” 薛敏易接过后一看,欣喜若狂夸了几句,忙不迭捯饬起枣泥糕。 苏嘉言提醒道:“有位贵客需枣泥糕。” 薛敏易剥枣衣的动作顿了顿,扯谎敷衍道:“小厮来说过了,我现在马上备一份,毕竟乾芳斋的招牌要紧。” 苏嘉言问:“掌柜适才让我送。” “什么?”薛敏易扭头,脸上写满着急,在见到他冷静的神色时,立即调整语气,“不必了,听说你要去探望丁老,快去吧,我替你送过去。” 说完继续埋头做点心了。 苏嘉言应了声,“好,多谢。” 虽不知薛敏易如何知晓顾衔止出现,但他既主动提出送点心,也不必费心思引导两人见面了。 达到想要的目的后,苏嘉言不再逗留,拎起给丁老的点心,转身离开了乾芳斋。 前去探望途中,齐宁告知东宫来话,看起来像要派任务。 回想前世,临近朝贺宴前东宫都安分守己,若当真有任务,应当是和朝贺宴有关。 苏嘉言回道:“去回话,就说我抽不开身,买点心去探病了。” “探病?”顾驰枫听见回话当即拍案,“他要去探谁的病?居然敢连本宫都不见!” 侍从禀道:“侯爷前些日病倒了。” 顾驰枫嗤笑,“苏华庸若死,他嘴巴都会笑烂。” 说话间,有小倌想爬上来安抚他,结果被一脚踹了下去。 没见到苏嘉言,他心生烦躁,朝小倌呵斥道:“滚开!本宫的龙床是你能睡的?” 小倌委屈巴巴,灰溜溜下榻,随意披了件衣袍便出去了。 侍从快速扫了眼床榻,其陈设是一比一照着皇帝的龙床来做,幸好在东宫藏得紧,若传出去,恐招来无妄之灾。 顾驰枫又问:“苏嘉言去哪了?” 侍从说:“回禀殿下,应该还在乾芳斋。” “乾芳斋?”顾驰枫疑惑,“他亲自去买的点心?” 侍从点头道:“是的,还和摄政王见面了。” 顾驰枫倏地拨开床幔,脸色大变,“皇叔也在?”直到侍从点头,他一脚踢了过去,将侍从踢倒在地上,“废物!本宫就知道,苏嘉言肯定背叛了我!” 侍从跪着大气都不敢喘,双手被踩着也只能忍气吞声。 “来人更衣!”顾驰枫大喊,脾气上头,也不管禁足一事,非要去抓个现行,“去乾芳斋!” 此时,乾芳斋二楼,有人踩着阶梯而上,摇曳生姿的身影出现,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首。 顾衔止放下茶盏,抬眼看去,发现不是苏嘉言,收回视线看向车水马龙的御街。 薛敏易端着漆盘徐徐走向他,换去庖屋里所着的衣袍,新衣衬得相貌更加出挑,看着颇为夺目。 “王爷。”他的声音又轻又软,“这是您点的枣泥糕。” 顾衔止将目光停留在枣泥糕上,对比之下,发现点心的造型略有变化,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他给重阳递了个眼神,紧接着,见重阳取来银针试毒,没问题后才退至一旁。 薛敏易看起来有点紧张,未料摄政王是这等神仙姿态,委实让人心动不已,鼓足勇气靠近些说:“这款枣泥糕出自本人之手,还请王爷品尝后指点一二。” 顾衔止拿起匙羹切下一小块,忽地嗅到些许香气,问道:“枣泥糕改了?” 薛敏易就等着他问这句话,俯下身道:“王爷好眼光,这其中磨了些核桃提香。” 眼看越靠越近,重阳紧皱眉头,盯着主子的举动。 下一刻,顾衔止搁下匙羹,脸上窥不出喜好。 重阳倏地闪身过来,不着痕迹挡在薛敏易面前,像堵墙似的,硬生生逼退薛敏易,“让开。” 薛敏易面露难堪,心生挫败,“不好意思。” 他瞥见顾衔止起身,视线立刻锁着不放,欲想办法上前,却被一股莫名的压迫钉在原地。 都说王公贵族之中,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唯有摄政王顾衔止,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薛敏易不知哪里让他不合胃口,想追问两句,突然听见他发话。 “乾芳斋素来以传承为名。”顾衔止不动声色看了眼枣泥糕,似惋惜,“这等别出心裁的糕点倒是罕见。” 重阳听明白了,这是嫌弃的意思,不由瞪了眼薛敏易,满脸写着‘都怪你’。 言罢,他们转身离去,不再逗留片刻。 薛敏易不懂哪里出错,心中万般问题闪过,却不知从何说起,看着远去的背影,挽留的手悬停半空,忽然发现,这样谪仙一般的人,实在高不可攀触不可及。 他心中苦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能接近,该如何是好? 那厢,原本要下马车的顾驰枫见状顿足,掀起车帘盯着门前满脸颓败之人,视线扫过那截束紧的腰身,转而对侍从问道:“那位是谁?” 侍从说:“伺候摄政王的主厨。” 顾驰枫盯着薛敏易的脸,舔了下唇,像找到乐子似的,放下车帘前吩咐道:“明日让此人送点心来东宫。”《 》 16、第 16 章 马车驶出官道,朝着一片铺满青石的小路而去,在蜿蜒曲折的道上行驶良久后,一座小院出现在前方,骏马长吁,随后停在门前,一抹清癯的身影落地。 铜环拍响几声,木门被拉开,一老妪开门,笑吟吟询问有何事。 苏嘉言说:“晚辈自乾芳斋来,是丁老的帮厨。” 老妪有些意外,竟是老伴常挂嘴边的孩子,观察他的双手,略带粗糙,不像是说谎,“小公子先进屋避寒,我去告知老头一声。” “多谢。”苏嘉言行礼,递上食盒说,“这是晚辈的一点手艺。” 老妪笑得慈祥,觉得这孩子颇合眼缘,不由多了几分亲近,“孩子你先进屋,我先看看老头在哪。” 苏嘉言示意不着急,之后站在烤炉边上取暖了。 此处群山环抱,菜畦覆霜,藤架垂冰,鲜少花草树木,多为蔬菜瓜果,虽为深冬,却犹见几株茄果落地,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鸡鸣传来。 片刻过去,老妪回来请他前去后院,两人穿过长廊,远远见丁松山站在结冰的湖面捣鼓,脚边还放了个木桶,看样子是想冰钓。 “丁老。”苏嘉言走近帮忙,“我来吧。” 说着接过铁锹,二话不说往冰面就是一锤,眨眼间出现裂缝。两人连忙后撤,随后又见铁锹凿下,不多会儿便出现了冰隙,湖冰下沉,澄澈的水面出现在眼前。 丁松山哈哈大笑,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没有平日的严肃,“你这孩子有点力气,往年都是我学生相助方可凿开垂钓,今日你既来了,正好一同用饭,尝尝师父的手艺。” 一句师父,让苏嘉言愣了下。 其实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被训斥多了,哪能瞧见丁老这般平易近人,“是我有口福了。” 桥上的师母不知何时离开,后院只剩一老一小。 丁松山养了不少鱼苗,说是为了吃,但更像为了消遣,这会儿抓累了,开始指挥苏嘉言上手,还特意备了手衣,生怕他受冻着凉,一口一个好徒弟满嘴夸。 苏嘉言不会抓鱼,好几次都放跑了,丁老也不怪他,还急急忙忙喊着抓下一条,一炷香过去,又多了个满头大汗的人儿。 寒风轻拂,把苏嘉言的青丝吹得竖起,脑袋变得毛绒绒的。 抓鱼好难,还是杀人简单。 等两人屏气凝神,一鼓作气甩下鱼叉,顿时眼前一亮又一亮。 “上钩了!”苏嘉言好开心,“是鱼!” 他猛地抬首庆祝,视线穿过风雪,意外撞进顾衔止的注视中。 那人伫立廊桥下,静谧如画。 原来,丁老口中的学生是顾衔止。 前世在东宫,曾听顾驰枫谈及过太师,每每都是气得牙痒痒的神情,说太师毫无文人墨客的气质,像赶集的农民百姓云云。 之所以这般诋毁,原因是太师总把皇叔挂在嘴边比较,也许本意是为了给众皇子树立榜样,偏偏顾驰枫生性忮忌,莫说是和长辈比较了,就算是同辈的顾愁也不行。 如今看来,顾驰枫厌恶的那位太师正是丁老了。 人不可貌相,难怪初见时觉得他有文人风骨。 丁松山接过鱼,丢进木桶,尽兴了,对上前的顾衔止说:“无相啊,这个是我新收的徒弟,跟我学做菜的,你们认识一下。” 顾衔止并未戳穿知晓老师在乾芳斋的事,顺着老人家的话看向苏嘉言,轻轻笑道:“顾无相,汴京中人。” 苏嘉言从三言两语里嗅到秘密,陪着演起来,“苏嘉言,小名辛夷。” 木桶里的鱼跳得欢,丁松山没留心思在他俩身上,眼下气氛融洽,天色不早,索性说道:“你们去书房坐会儿,我和师母去后厨做菜。”见苏嘉言想跟来,连忙拦住,“你也去喝茶歇会儿,抓鱼辛苦了,你等会吃多点。” 既如此,苏嘉言也不好推辞,目送老人家离去后,转身朝顾衔止道:“劳烦王爷带路。” 顾衔止微微颔首,领着他去往书房。 屋外天地一色,屋内煮雪烹茶。 苏嘉言烤火取暖,身体热烘烘,脸蛋红扑扑,满足地深吸了口气,余光瞥见茶杯推来,转而坐直了身,捧起茶慢慢抿了口,热茶下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在顾衔止的角度看去,像只翻墙进来避寒的黑猫,找到火堆后绕着四周打滚儿,玩累了找吃的喝的饱腹,满脸餍足,舒服极了。 “王爷。”苏嘉言放下茶杯,“你说,丁老为何要瞒着乾芳斋之事?” 前世没有这些经历,更多是道听途说,有些事东拼西凑能推测出大概,有些事则需要去探索。 他想过许多缘由,譬如做点心是丁老的爱好。 万万没想到,顾衔止会说:“老师在顾及我的颜面。” 恍然间,苏嘉言想到一些事,曾说顾衔止受教大儒,方得如今成就,不少公卿尝试过暗中打听,想将子孙塞入门下,终究找不到蛛丝马迹。 反观丁老,是位闲云野鹤之人,平日除了钻研农耕菜式,哪呢瞧得出有大儒风范。若是公卿们苦苦寻找后心有落差,指不定对顾衔止多了怀疑,少了信任。 尽管于顾衔止而言并无大碍,但老师之言,不得不从,悄无声息抹去老师在京中的踪迹,免去有人前来叨扰。 这是苏嘉言从未见过的一面,反而加深了先前对丁老的印象。 固执、苛刻,却心软。 杯中再续新茶,对话戛然而止。 苏嘉言肆无忌惮打量眼前人,眸光潋滟如流光,笑意浅浅映月华,然一瞥间威仪自生,令人不敢直视。 一个与暴戾恣睢无关的人。 可无风不起浪,前世的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想到这样的人有恋尸癖,他忍不住心生恶寒,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顾衔止无声捕捉一切。 苏嘉言取下腰间玉佩叼起来,注意力都集中在回忆,不曾注意出现的丁松山。 食盒放置桌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苏嘉言回神,循声看去的同时,竟发现自己的警惕心降低了,连丁老过来的脚步都没听见。 顾衔止给老师添茶,食盒被打开,几样点心映入眼中,一眼便瞧见了枣泥糕,捏得造型奇特,看起来颇为新奇,增添食欲。 但丁松山十分不满,冲着奇型古怪的枣泥糕指指点点,“你看你,一不盯着就乱来!”然后捏起一块塞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又吃一块,“真是古灵精怪的孩子。” 苏嘉言调皮吐了下舌头,虚心听教,毕竟这是胡乱捏着玩的,就是想丁老多惦记自己。 顾衔止静静看着两人,目光落在对面,像想到了什么事,沉思少顷,直到老师推来食盒,示意尝尝。 他垂眸看了眼,奇形怪状,像小孩子玩过家家。 拿起枣泥糕咬去一口,酸度适中,很显然这才是苏嘉言的水平,说明上回的酸度是有意为之。 丁松山见他吃完,笑称:“你平日不喜点心,这会儿倒是不挑了。” 苏嘉言心头一跳,想到先前送的点心,看向顾衔止。 四目相对,顾衔止见他脸上并无心虚,倒是坦然得很,轻声回道:“托老师的福,方能一尝珍馐。” 丁松山的心情不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你啊,自小修生养性,不骄不躁,你那侄儿,有哪怕丁点这样的品行,也不至于让你有操不完的心,早去隐世问道了。” 谈及隐世,苏嘉言记起道观相遇,原来顾衔止是去避世吗? 顾衔止说:“世间之事,顺应自然,再给点时间他们吧。” 丁松山对此却嗤之以鼻,当年奉命入宫,悉心教导顾氏几位,倾囊相授发现难改劣根,东宫那位只搞一言堂,也不知这天下今后可还有救。 老人家摇头长叹,偏头看着默不作声吃喝的苏嘉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顾衔止说:“老夫瞧着这孩子心性不错,学得快,今后必能料理一手好菜,你身边若有闲职,倒可以带回家。” 苏嘉言被吓一跳,茶水呛喉,咳嗽了几声,丁老安排什么不好,让他和恋尸癖一起,疯了吗? 顾衔止悄无声息给他推去一杯水,轻轻笑了声,“岂非大材小用了。” 苏嘉言以为他当真了,好奇盯着他。 丁松山自诩从不看走眼,一听学生这么说,总觉得有戏,恨不得帮一把自认的徒儿,早日脱离苦海找些轻松的活儿,存些银子多去学习,又有自己暗中相助,指不定将来中举后入朝为官,为百姓效命。 “小言是个好孩子。”他毫不吝啬夸赞,像捡到宝似的,满脸春风得意,“依老夫看,以小言的心性,将来必成大器!” 顾衔止清楚老师的脾性,就算是太子也未能得他青眼,可见是真的喜欢这孩子,顺着话说:“老师说得是。” 丁松山笑脸一收,不悦地啧了声,辨不清学生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律按照敷衍处置,板着脸点他,“老夫看你就是一滩水,丢俩石子就荡漾两下,不丢就毫无波澜。” 顾衔止想安抚两句,但被苏嘉言的失笑声打断。 说话间,师母的催促声从后方传来,“老头来看看你的鱼,到点了。” 丁松山连忙起身,顾不上打伞,冒雪去了后厨,那背影,和在乾芳斋忙活时一样。 屋内又剩两人,这一次,苏嘉言眼底多了动摇。 丁老评价顾衔止的话尤在耳畔,不由心生疑惑,难道前世的谣言是编造的? 而面前之人,才是真正的顾衔止吗? 冬日入夜早,用饭后,丁老也不多留他们,师母前后叮嘱回城当心,还放了许多暖石避寒,最后苏嘉言跟着王府的马车回城。 银装素裹天地寒,风雪交加映苍茫,骏马驰骋官道上。 苏嘉言畏寒,侯府如今施行由奢入俭,府内的银丝碳一少再少,导致夜里睡不好。 一接触到暖和,就忍不住打呵欠,不多会儿,硬撑的双眼通红,像覆了一汪春水。 顾衔止手边放着几个卷轴,似乎需要批阅,接连听见呵欠声时不禁抬首,见他昏昏欲睡,却仍紧绷着身子,仿佛在提防着什么似的,无法安心。 车外偶尔会传来一些动静,少年一惊一乍,应激似的。 “路上积雪,官衙派人铲雪。”顾衔止继续端看卷轴,语气轻柔,如同在顺毛,“返程虽慢些,但不必担心安危。” 苏嘉言挪动了下身子,知晓他在提醒自己歇息,但始终提心吊胆不敢松懈,尤其是疲倦的状态下,更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多谢王爷。” 夹杂困意的一句话,显然是想不到更好的说辞,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 如今是养精蓄锐之际,薛敏易找到了,此人也接触顾氏叔侄,只等朝贺宴一到便足矣。 若说太多,以顾衔止的城府,指不定要察觉异样。 马车里的气氛古怪,尤其是呵欠声不停,给本来就古怪的氛围更添了诡异。 苏嘉言见他在阅卷,实在不好打扰,干脆找玉佩磨牙提神,试图在记忆里找到更多关于顾衔止的事。 然后睡着了。 规律的翻阅声渐消,有注视落在沉睡的身上,但也只是片刻,很快那道视线又不见了,翻阅声再度响起。 苏嘉言再次梦到自己的牌位,还有那经久不散的诵经声,重生回来后,已经好久没做过此梦了。 很奇怪,这一次的诵经里,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可他也辨不清声音的方向,四周一片模糊,只有牌位是清晰的。 “嘉言。” 有人在喊自己。 “嘉言。” 在哪里喊的? 好熟悉的声音,感觉身后有人偷袭。 “辛夷。” “不要!”苏嘉言惊醒,下意识反手扣住触碰自己的手,迅速抽出袖箭直逼脖颈,欲动手之际忽然顿住,望着眼前沉静的双眸,杀意尽退,呢喃唤道,“顾衔止。” 危险悬在脖颈,顾衔止却心如止水,唯独眼中多了一分不解,与初见时那般,他又问出了那句话。 这一次多了前缀。 “辛夷,或许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解?”《 》 17、第 17 章 苏嘉言心头一跳,倏然松开他的手腕,莫名有些慌乱,想为自己的举止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直到发现把他的手腕抓青了,克制的情绪再次动荡,最终还是低声说道:“抱歉。” 顾衔止并未怪罪,而是半蹲在他面前,保持着喊醒时的姿势,仪态端方,平静注视着他,等着回话。 然而,苏嘉言久久不语,原本想鼓足勇气去对视,掩饰残存的偏见,但实在扛不住他的眼神,不得不别开视线。 躲避的刹那,眸色里的踌躇还是出卖了内心,哪怕只是瞬息,也被顾衔止捕捉得一干二净。 顾衔止静静注视他,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为难,也不想勉强,垂眼扫过他的玉佩,随后起身让路,示意侯府到了,“无妨,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苏嘉言眸光蹙闪,余光瞥见他回到那堆卷轴前,然后立刻起身,眨眼间消失在马车里,像落荒而逃似的。 车帘被寒风吹掀一角,很快又落了回来,马车渐行渐远。 房门被阖上的瞬间,急促的喘息声几乎成了唯一的动静,厢房没烧炭火,温度和屋外无异。 但苏嘉言不觉得冷,反而浑身发热,尤其是心脏的位置,跳得异常快速。 那句问话,那双眼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顾衔止必定是察觉到异样,只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说重生,简直荒谬,还不如撒谎。 可苏嘉言不会撒谎。 尤其在面对顾衔止时,更无法撒谎。 他咬着玉佩分散注意力,走向床榻,一头扎进被窝里,左右翻滚了圈,发现什么头绪都没有,最后把玉佩丢一边,在榻上张牙舞爪捶打空气发泄。 “啧!” 次日,齐宁几度拍窗把人喊醒,房门一开,被憔悴不堪的神情吓了一跳,“我那貌美如花的老大呢?” 苏嘉言拖着脚回床榻趴着,齐宁紧跟身后进屋,结果被屋内冷飕飕的温度惊了个寒颤,嘴里叭叭两句,“自从苏御管家后,老大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不如随弟兄们到小旗镇住,大伙住得都比你好。” 但床上的人不为所动,而是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还不忘问一句:“陪苏子绒晨练完了?” 声音软绵绵的,隔着被褥里传来的。 齐宁应是,夸苏子绒进步神速。 走进内室,瞧见榻上一团球,心想还是自掏腰包给老大买点炭回来,想归想,倒还惦记着正事,认真说:“老大,昨夜老夫人病情加重了。” 老夫人? “什么!”苏嘉言踢开被褥,瞬间坐起身来,“祖母病了?” 说着人已下床榻,快速洗漱更衣,不见丝毫困意,“你怎么不早说!” 齐宁劝道:“昨夜已请了大夫,我听闻是老夫人不许让你知晓,所以我也没敢说。” 苏嘉言乜斜他一眼,欲言又止,明白此事没什么好责备,只能说:“那现在如何了?” 齐宁如实说:“瞧着和平日无异,就是不出门晒太阳了。” 拾掇好后,苏嘉言急匆匆赶去祖母的院子,结果被嬷嬷拦下,告知祖母服药睡了。 虽然没见着祖母,但事出突然,他还是一一盘问了院里的人。 有位相貌精明,口齿了得的婢女说:“老夫人每月都会查账,昨日正好是对账日,娘子照例带账回禀,不知怎的惹了老夫人不快,责备娘子办事不力。” 祖母脾性好,非原则之事绝不动怒,这点人人皆知。 苏嘉言坐于堂前,怀里抱着黑猫顺毛,望向那婢女,紧接着问道:“夫人离开后,祖母可有说什么?” 婢女思忖道:“老夫人没说什么,但奴婢瞧着老夫人心情不佳,没怎么用饭。” 黑猫舔了舔粉色的爪子,苏嘉言捏着其他爪垫轻轻揉搓,偏头看向内室。 眼下祖母睡去,想要问清来龙去脉也难,若找周海昙对质此事,那张巧嘴又会为自己脱罪,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如今苏御当家,这两人可谓是狼狈为奸,岂能指望得上他公平做主。 嬷嬷见他愁眉,安慰道:“大少爷,老夫人今早想到你会来,让老奴转告你不必担心,她老人家身子无碍,不要惦记为她做主一事,让你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妥。” 苏嘉言心里五味杂陈,都这个时候了,祖母还在为他打算。 黑猫在他腿上伸了个懒腰,悄无声息跳走。 离开院子时,齐宁见老大心事重重,提议说:“不如我让人暗中揍一顿他们?” 苏嘉言偏头看去,沉吟须臾,像是对这个提议认真思考过,然后摇头,敛去眼中的愁绪,化作一片冷静,“若是婆媳之间的事,你我也不好插足,祖母也不想让我插手。” 盘问时无人提及苏御,说明只有周海昙来了,至于此事是否与苏御有关不得而知。 “只要祖母无碍。”苏嘉言说,“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说话间,他的视线突然落在廊桥对面,和苏御面面相觑。 齐宁想骂人的话被强行堵住,但脸上毫不掩饰对苏御的讨厌,迎上前也不曾收敛,冷酷极了。 苏御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看谁都是一个态度,表情多点都浪费,此刻面对作为晚辈的苏嘉言更严峻,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昨夜送你回来的,是东宫的马车?” 少顷,见苏嘉言不语,他干脆开门见山直言,“如今朝中形势严峻,侯府乃至族人先前都为东宫效命,尤其是你,更是肆无忌惮,今日我且劝你一句,君若不为民,无颜称明君。” 好一句君若不为民,无颜称明君。 苏嘉言像听见笑话似的,忍不住笑了声,“表兄,你可要坚定今日的立场才好,莫要在日后打脸现在的自己。” 苏御语气坚定,“你有这样的忠心确实难得,希望不会马失前蹄便好,到时候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苏嘉言的笑容放大,灿烂无比,“好呀。” 一副等着看戏的态度,让苏御心生不悦,想教育又寻不到错处,只能忍着。 苏嘉言绕过他,走向奔奔跳跳的苏子绒。 苏子绒听说祖母病了,想去看看,奈何没见着人,离开时得知陈鸣来了,便把人接进府里,没想到撞见这么热闹的一幕。 “言兄。”陈鸣有些腼腆,“许久不见。” 说着还不忘朝远处的苏御行礼,隔空见礼后,又连忙看向苏嘉言,有种生怕看不够的感觉。 苏嘉言颔首,“今日怎的有空来玩,不必温书吗?” 陈鸣正想回话,却被苏子绒抢先一步,“哥哥怎么比母亲还能催,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倒是让我们喘口气吧。” 这抱怨的语气,让人实在无言以对,苏嘉言只能听他胡扯。 倒是远处苏御一直凝视着他们,看得苏子绒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仗着有母亲撑腰,面对这位表兄总没好脸色,这会儿还狠狠瞪了眼以表抗议。 苏御对此视而不见,转身离开前,他深深看了眼苏嘉言。 苏子绒朝他背影啐了口,“假惺惺!” 齐宁附和,“就是就是。” 陈鸣在旁提醒他注意言辞,“子绒,那位毕竟是御前红人,你不怕被责备呀。” 苏子绒紧紧抱着苏嘉言的手臂,一脸骄傲,“我有哥哥,他就是一表亲戚,侯府有嫡孙,岂能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听这话,苏嘉言有点哭笑不得,可见不在侯府时,苏子绒和苏御相处不好,凭这点也够让周海昙操心了。 苏子绒拉着哥哥往外走,急急忙忙地,像是上赶着去哪。 苏嘉言止步在府门前,扫了眼马车问:“去哪?” 这次陈鸣终于能见缝插针接话了,就是语速有些慢,“济王慷慨解囊,在繁楼办了博/彩会,以陈年老酿为彩头,邀京贵前去繁楼尝鲜,还有开坛仪式,我们正打算前去一观。” 济王顾愁? 苏嘉言蹙了蹙眉,问他们:“你们何时与济王这般相熟?” 苏子绒抢话说:“上回秦风馆坍塌之交,济王隔三岔五便邀我二人去玩。”谈及此,他突然举手发誓,找补解释,“但我二人平日一心只读圣贤书,今日算是例外!” 陈鸣笑道:“此事我可证明。” 其实苏嘉言不是要劝告什么,而是想起前世所闻,朝贺宴前日,汴京出了一桩刺杀案,正是在繁楼上。 眼下朝贺宴将到,虽说离出事还有些时日,但倘若前世所闻不错,恐怕繁楼近日不会太平。 他神色有些凝重,对面前两人道:“今日非去不可吗?” 苏子绒和陈鸣相觑一眼,前者以为哥哥有要事缠身不便前去,后者则察觉他脸上的异样,询问道:“言兄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苏嘉言心里不放心,刚想说话,突然喉间一痒,忍不住掩嘴咳嗽,余光瞥见陈鸣挪脚步过来,挡在了风口。 是了,顾驰枫给了他一个月的解药,恰好可以过完朝贺宴,就算遇到问题,用几息内力护送这两人也是绰绰有余。 “无妨。”苏嘉言按住苏子绒给自己顺气的手,生怕他再这么拍下去,要给自己拍死,“正好无事,陪你们去一趟吧。” 说着朝齐宁看去,附耳交代了任务,之后相互告辞。 苏子绒很是雀跃,毕竟许久没和哥哥出门,喊小厮在车上添多点暖石,开开心心往繁楼去了。 入夜的繁楼灯火如昼,门庭若市,丝竹笑语声交织成一片繁华。 苏子绒搭着陈鸣的肩膀,兴致冲冲走了进去。 苏嘉言紧随其后,往门前走去几步,突然在某处位置顿足。 慢慢地,他用足尖抵着青砖缝,忽地用力钉住,心里的情绪无声翻涌。 砖纹在烛火下泛着寒芒,繁楼飞檐刺破暮色,飞桥栏槛完好无损,干干净净,没有被砸坏的痕迹,更没有一丝血迹。 恍然间,仿若看到坠楼而亡的自己,即使重生了,是活生生站在此处,仍旧恍如隔世,犹如前世的游魂,俯瞰一尘不染的御街青砖。 “哥哥!”苏子绒招手,“快进来啊。” 苏嘉言闻言抬眸,无人瞧见他袖下的五指攥紧,亦无人能感受到他渐渐紊乱的呼吸。 他已经在努力调整心绪了,尽可能不被前世的创伤影响,但再三犹豫还是难受。 催促声不断,眼看陈鸣想走出来,他连忙摆手示意无碍,深呼吸后,牵强扯了抹笑,忍着不适走进繁楼。《 》 18、第 18 章 繁楼张灯结彩,五座楼阁飞桥相连,珠帘绣幕在夜风中轻晃,如天上明珠落人间。 二楼的气氛热烈,骰子、牌/九等博/彩应有尽有,下注声此起彼伏,远远便能瞧见身着紫袍的顾愁被人拥簇,锦衣华服映着烛光,众人谈笑风生。 苏嘉言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四周,此处虽不是顶楼,但走进的刹那,难免身临前世,略有一丝不安,但很快就被笑声打破了。 原来是顾愁发现他们,负手上前,歪了下脑袋,目光落在后方不语的苏嘉言身上。 “有稀客。”他说话的语调懒懒的,姿态轻松,一副烟花客的潇洒样,“原来是辛夷。” 叫得那样亲切,倒是让围观的众人好奇,以为他们相熟,不免对苏嘉言多了几分打量。 苏嘉言未料他还记得自己,想装作若无其事怕是难了,索性走上前作揖,“承蒙济王殿下恩赐,方能一睹美酒真容。” 顾愁目不转睛欣赏着他的相貌,这次看得仔细,发现这皮肤当真细腻白皙,和上好的羊脂玉似的,让人好奇触碰的感觉。 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作请姿,颇有风度邀人入席,“千秋绝色,悦目佳人,你能来,乃本王之幸。” 苏嘉言回礼,两人随后走了进去。 被晾在一旁的苏子绒目光追随他们,见哥哥毫不怯场,松口气的同时,又多了几分仰慕,双眼亮晶晶看哥哥游走其中。 直到回过神来,欲跟上脚步,竟发觉身侧的陈鸣不见动静,全神贯注望着远处,像木头似的。 “陈兄。”他拍了拍陈鸣的肩膀,“你在发什么呆?” 陈鸣惊得转头,生怕被发现盯着苏嘉言看,无措笑笑说:“没、没,就是有些走神。” 苏子绒以为他对博/彩感兴趣,没想到书呆子也会喜欢玩乐,兴奋说道:“走啊,带你进去摸一手,看看今日运气如何。” 陈鸣叹口气,无奈笑着入席。 数个案几并列,中央有一坛封存多年的老酿,泥封未启,酒香悄然弥漫四周,引得酒鬼频频侧目,有人好奇谁会得到彩头,有人则在静候吉时开坛。 此地空间有限,只能玩些樗蒲牌/九,若是在马球会上,花样自然多些。 苏嘉言对博/彩不精通,前世除了杀人,其余都不曾钻研过。 今生跟着丁老,倒是学会了做点心,眼下被顾愁带进了博/彩会,鎏金博局上堆着成串铜钱,看得叫人眼花缭乱。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最后也只是看懂规则,要说玩,只怕更看运气了。 有好事者瞧他相貌不凡,又有济王相伴左右,故而起哄邀人下注。 苏嘉言推辞数次,奈何有人过于热情,话锋一转,追问他会玩什么,大伙儿愿意陪玩。 几番招架不下,最终才说:“会一点骰子。” 顾愁偏头看他,似觉得有意思,对身边的侍从抬了抬手,“本王叫人去取骰子,绝不让你败兴而归。” 安排的动作迅速,不到片刻,骰子局设于美酒前,不少看客已前来围观,猜测济王要把彩头送给这位侯府嫡孙了。 顾愁认为苏嘉言谦虚,必有深藏不露的绝招,谁知看了几局后,面露灰败。 原来苏嘉言说会一点,真的就只会一点。 慢慢的,筹码捉襟见肘,都快被输光了,还谈什么彩头! 对手偶尔客气安慰两句,其他人跟着捧哏,想拍马屁都拍得不堪,惹人大笑。 反观苏嘉言若无其事,完全不受影响,若非技术过烂,大家有目共睹,都怀疑是位高深莫测的老手了。 唉,都被美貌骗了。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苏嘉言还在琢磨如何赢,头顶突然落下一片阴影,抬头看去,见顾愁挑了挑眉。 顾愁站在身后,俯身撑着椅子扶手,以一个圈起的姿势将人笼罩身前,成为苏嘉言本场赌局里最大的靠山。 “看来,想把彩头给你这件事,颇有难度了。”他俯下身,颇有侵略性的姿势,低头在耳边说,“我略懂一些,不如给个机会,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两人的距离很近,似窃窃私语,令众人好奇在商讨什么战术。 苏嘉言微微侧目,捕捉到他眼中的调侃,明白这是胜券在握,便也不扫兴,轻声说:“是我的荣幸。” 顾愁明知他对彩头毫无欲望,却仍旧想博得美人一笑。 赌局再起,庄家高捧珐琅骰盆,转动盆底,清脆声响引来注目,“诸位且看这四枚象牙骰。” 苏嘉言刚执起骰子,手背被一只大掌覆上。 指尖交叠,体温冰凉。 顾愁触摸到些许粗粝,猜想是他常年练武所致。 摩擦骰子片刻,忽握紧他的手,倏地将骰子抛向空中。 但见四粒骰子在空中翻滚,落下时竟稳稳叠成“一”字,最顶端的红四点正对天花的灯笼,顿时夺人视线。 庄家先是愕然,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人群中听见高声惊呼一声:“是满园春!” 然后听见庄家重复,“是、是满园春——” 按“除红谱”规矩,四红四点为最高彩,需赏十帖。 苏嘉言看这架势,想起前世传闻顾愁深谙骰子之术,却从未在公开场合显露。眼下一见,倒是大开眼界,果然无风不起浪。 但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地想起顾衔止,前世传闻的阎王,今生却是君子做派,为何会有如此反差? 到底是谣言,还是伪善? 这场对局周围挤满了人,个个伸长脖子看去,毫无心思继续手里的赌局。 这样好的开头,顾愁却说:“且慢,这局要赌双倍。” 说话间,从腰间解下一把折扇押上。 烛光下的铁扇见冷光闪烁,其扇骨精雕细琢,扇面更是巧夺天工,有人看出这是传闻中御赐的乌金铁扇。 刹时间,这件御赐品吸引看客垂涎欲滴。 习武之人难改追求武器的喜好,苏嘉言也不例外。 一直耳闻此物,相传是皇帝为了让这群皇子对习武感兴趣,命工匠打造各种兵器当玩具。 他在东宫见过不少,唯独这把乌金铁扇从未遇见,原来是在顾愁身上。 赌局上,对手原是汴京赌坊的大东家,见状额头已沁出冷汗。碍于天家身份尊贵,只能咬牙掷出六枚骰子,五红一白在盆中乱跳,最终定格为“五红带幺”。 人群刚要喝彩,却见顾愁握着苏嘉言的手随意一挥,六枚骰子竟齐齐立起,六面皆红! “浑江龙!”庄家喊破嗓子了,“彩头!彩头是——” 他刚要高喊“济王殿下”,结果被顾愁扫了眼,识趣改口喊道:“苏公子夺得彩头!” 对手摇头叹气,那一腔的胜负欲全部化作灰烬。 苏子绒见哥哥胜利了,奔奔跳跳走向那坛老酿,得了准允后,立即拍开泥封,酒香混着檀香弥漫整楼。 顾愁却未看他们一眼,因为握住的手猝不及防抽离,抓都抓不住。 苏嘉言取出帕子,漫不经心擦手。 那疏冷的模样,真真是叫人可望不可及。 顾愁见状也不恼,反倒觉得更有趣了。 接过庄家双手奉还的乌金铁扇,垂头看向苏嘉言,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颌,调戏道:“算上上回秦风馆,已是两次相助,难道你我还只是泛泛之交吗?” 苏嘉言搭着眼帘,听他提及秦风馆之事,回想在官衙用他来作证,才保住苏子绒和陈鸣平安,的确是相助过。 他问心无愧说:“殿下消息灵通,应该清楚我是实话实说,若算给殿下做功劳,会不会轻贱了殿下尊贵?” 顾愁正想回话,哪知他不给机会,对调情的手段视若无睹,动作迅疾取走下颌的扇子把玩,话锋一转,续道:“不知这乌金铁扇算谁的?” 顾愁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想他果然对兵器感兴趣,但似乎也只对兵器感兴趣,随后支起身,满脸无奈说道:“当然归你了。” 语气里带着挫败,毕竟从来没被拒绝过,多了挑战的同时,更添几分无力。 有点难搞啊。 好像能理解顾衔止了。 苏嘉言展开扇子慢慢扇动,扇面单薄,手感轻盈,合拢时可抵挡刀剑,展开时可作护盾,攻防兼备,的确是上好的兵器。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铁扇上,顾愁的注意力则落在他的身上。 不得不说,刚才苏嘉言扇扇子那两下,慢悠悠的,清疏雅逸,明明是动人的,却像触不可及的利器,充斥危险。 求而不得,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很快酒香灌入鼻息,苏嘉言转眼看去,见众人对美酒连连称赞,收回目光时,对顾愁道:“难为殿下这般煞费苦心了。” 顾愁坦然说:“我爱美人,不爱江山,你明白我就好。” 沉默相视片刻,苏嘉言觉得他话中有话,但毕竟不相熟,所以懒得深究,遂转移话题道:“我想喝酒了。” 顾愁展颜再作请姿,“恭候已久。” 美酒斟满,玉杯相碰,仰头畅饮,搁置漆盘后,东宫的龙床上传来不堪的声响。 一炷香过去,顾驰枫和薛敏易再次结束这场鏖战,迟迟不舍分离,换了个姿势相拥,等再起之势。 热火朝天时,忽见侍卫自行至内室,于烈日当空图纹屏风前止步,充耳不闻内殿声响,一心禀报道:“殿下,前去乾芳斋的马车已备好。” 这是给薛敏易备的马车,每逢借送点心的由头来苟且完,都会命人备车回乾芳斋,偏不肯在东宫逗留,将顾驰枫的胃口吊足,欲罢不能。 床幔的身影顿了顿,薛敏易声音颤抖说:“退下吧。” 侍卫消失后,顾驰枫掐着他的腰,很是不悦,沙哑道:“做什么非要回那破地儿?” 薛敏易也不愿意,但想到和牙人签的生死买卖,不得不拒绝他,“殿下若想我,可来乾芳斋找我呀。” 顾驰枫岂非不想,可他现在还在禁足,一举一动都被盯得紧,这会儿有个销魂的货色在,整日吊着胃口,吃不饱留不住,想玩的东西也没使上,生怕给人玩死了,这才耐着性子周旋。 “这段时日抽不开身。”顾驰枫要面子,断不会坦言被禁足一事,“不如今夜你留下,本宫命人给你备料,你把点心做好,本宫命人将点心送过去,也省得你跑一趟。” 正打算叫苏嘉言来出谋划策,赶紧将这禁足解掉,好出宫去透透气。 薛敏易经不住他的折腾,磨蹭半晌只好答应过几日留下。 顾驰枫这才开心,心想是时候用些玩物试试了,说罢两人翻身再起风云。 不料,被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顾驰枫眼看发怒。 侍卫跪下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宫里来报,说济王在繁楼遇刺了!”《 》 19、第 19 章 意外在离席时出现。 彼时众人仍在酬酢,因美酒牵肠,不少人贪杯,皆有几分醉意,就连苏嘉言这等不沾酒水之人,浅尝后也发自内心觉得好喝。 奈何不胜酒力,两杯已是极限,无论他人如何阿谀奉承,也克制着不喝,趁着还清醒,打算带着醉醺醺的苏子绒离开。 谁知刺客突然从四周冲出,高朋满座的酒宴顿时化作屠宰场,醉酒的京贵受伤后马上清醒,意识到这不是梦,是真的见血了,不多会儿,尖叫声和哀嚎声充斥耳畔。 苏嘉言注意到刺客冲着顾愁去,有暗卫出现抵挡,为主子争取退路。 周遭一片混乱,陈鸣一介书生,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够打。苏子绒会些皮毛,但席间喝得多,动起手来就跟打醉拳似的,没两下就把自己撂倒在地,幸好陈鸣讲义气,把人护在身后。 苏嘉言微微闪身躲过刺客,直奔陈鸣的方向去,恰好陈鸣用椅子挡住适才的刀剑,两人对视,立即意会带走苏子绒。 谁知一抹寒芒自余光而来,陈鸣转身看去,刀锋已逼至跟前,束手无策之际,心脏加快,决定先护好友安危。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铮鸣震得头皮发麻,刹那间,苏嘉言的背影惊现眼前,乌金铁扇格挡了刺客劈下的刀锋, “言兄!”陈鸣惊诧他的出现,心生担忧,“你快走!子绒交给我便好!” 苏嘉言侧着脸下令,“躲开,我来开路。” 陈鸣愣住,平日见惯他云淡风轻,偶尔还会带点狡黠的模样。此时此刻,别来的侧脸冷冽,安全感扑面而来,一瞬间击中心脏。 乌金铁扇在苏嘉言的指间绽开,扇骨如刃,生生斩断刺客双手,游刃有余折扇,抹破刺客喉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陈鸣看傻了眼,一下子挪不开双腿,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从前听苏子绒谈及兄长,扬言本事可称天下第一人。但数次相见,苏嘉言皆是清癯俊逸,如何看都不像杀人不眨眼的高手。 然而,苏嘉言现在面对三名刺客同时扑来,竟能轻易旋身避开刀锋,用铁扇沿第一人咽喉轻抹,血珠甚至溅染了扇面,偏偏未沾他半片衣角。 苏子绒说得都是真的! 苏嘉言只想开路离开,并不打算施展内力,但逐渐发现刺客连绵不断,即使武功不高,也能将人缠得脱不开身。 最厌恶的持久战出现了。 回首瞥了眼身后,发现苏子绒已酒醒了许多,能和陈鸣共同抗敌,倒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许是察觉目光,苏子绒心有灵犀看去,双眼泪汪汪,像小狗似的,“哥哥!救救!” 刚说完,又有刺客冲来,好在他手里握着桌腿,蹲下身躲开横扫的刀剑,起身往刺客后脑勺一敲,再次喜提一记人头,然后继续朝哥哥呼救。 “......” 这不是能打能杀吗? 苏嘉言瞥了眼顾愁,那边正打得不可开交,这群刺客鏖战这么久了,连个人都杀不死。 不少人的体力禁不起消耗,渐渐倒在刺客剑下,就连陈鸣也快到极限了。 苏子绒扶着好友,强行朝哥哥而去,三人眼看汇合,有箭矢忽地破空而来。 苏嘉言回身躲开,那箭矢从他们之间穿过,刺中顾愁的暗卫。 “此地不宜久留。”苏嘉言冷声说,“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言罢,扇面开合间血线纷飞,他踏着刺客的残影游走,乌金铁扇流转其间,如毒蛇吐信,断去追杀的刺客之命。 下一刻,内息猛然翻涌,眉峰骤拧,暗暗攥紧折扇,脸色褪作苍白,额角渗出细汗,嘴唇紧抿,似在隐忍着什么。 不对,明明没有使用内力,为何内息紊乱,有毒发之势? 苏子绒见他面色不对,将陈鸣交给逃跑的京贵,捡起地上的长剑,不知哪来的力气,刺向偷袭哥哥的刺客,朝苏嘉言伸手,“哥哥,我们走!” 倏忽间,有人踢向他,本就重心不稳的身子被人踹飞,撞破栅栏坠下高楼。 “子绒!”苏嘉言催动内力,扑去抓他的手臂,“抓紧我!” “哥哥!” 楼沿碎屑簌簌坠落,苏嘉言的五指如铁钳,死死扣住苏子绒的手腕,额角青筋暴起,用力将人往回拽。 寒风在耳畔炸开,苏子绒衣袖猎猎翻飞,腰腹紧绷,瓦碎从衣摆擦过。 他瞳孔震颤,害怕喊道:“哥哥我怕死!哥哥!” 苏嘉言无法回应他,只能靠着残破的栅栏稳住身形,双眸闪过朦胧,喉间泛起的腥甜被生生咽回,不敢有丝毫松懈。 要毒发了。 念头方闪过,喉间一热,鲜血从紧抿的嘴角溢出,剧烈的刺痛使得手掌脱力,有瞬间的失控,导致苏子绒的手滑落一截。 他快速握紧,口中的鲜血藏不住,从口鼻流了出来。 苏子绒惊叫过后,发现哥哥吐血了,顿时崩溃,“哥!哥!你流血了!你怎么了!” 苏嘉言费力摇头,咬牙说:“我会救你的!你给我挺住,苏子绒!” 可是看到他这副样子,苏子绒哪还顾得上自己,他低头看了眼远不可及的地面,又慌张又愧疚,抬头喊道:“哥,别管我了呜呜,若我死了,下辈子还要你做我哥哥!你告诉母亲,就说孩儿不孝,下辈子还要孝顺她!” “闭嘴!”苏嘉言打断他的话,挣扎间发现楼下停了架马车,官兵紧随其后冲进繁楼,“别说胡话,别害怕。” 苏子绒闭着眼硬撑,眼泪没停过,小声呜咽,可怜兮兮。 苏嘉言不知如何安慰人,但这一刻,他既不想苏子绒有负担,也想说句真心话。 “有哥在,阎王都不能拿你怎么办。” 一道力气蓦地出现,先是圈禁苏嘉言的腰,后又握住手臂提起,苏子绒失重的身体摇晃两下,睁开眼一看,恐惧化作惊喜,大叫道:“王爷——救——” 苏嘉言嗅到那股清冽的气息,就在身后紧紧贴着,生怕他被拖下去。 直到苏子绒被救起,顿时踉跄跌落在地,仍不忘挪着发软的四肢扑向哥哥。 可爬到一半,发现顾衔止抬眸看来,动作一滞。 刚才刹那,他明明看到顾衔止眼中覆了寒霜,又在垂眸看向哥哥时消失殆尽。 苏嘉言瘫倒在地,明明浑身不适,却能硬撑着起身,猛地抓住栅栏扶手,巡睃一圈四周,发现危险接触后,才敢卸下防备看向顾衔止。 咽下喉间反涌的鲜血,眼中透着警惕,声音沙哑道:“多谢王爷。” 毒血浸喉,靠着意志撑起残躯,冷汗浸透玄色锦袍,羽睫下的眼神冷漠无情,不见半分感激。 顾衔止注视着他,扫过搀扶栅栏的那只手,垂落的袖口微微颤抖,白皙的手背见绷起的青筋,指节因死扣铁栏而泛白,逞强站着,像一颗摇摇欲坠的小白杨。 他轻轻应了声,然后问:“想和我一起走吗?” 没有循循善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温和地询问。 苏嘉言浑身紧绷,想走,可担心一旦放松,就会彻底倒下,哪怕意识渐渐模糊,也想再撑会儿。 他不想再一次被人从繁楼带走。 不想再被顾衔止关在冰室了。 “想。”他想取下腰牌咬着,但稍微一动,疼痛牵一发动全身,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想自己走。” 尽管如此,面前还是出现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掌,稳稳悬停空中,等着他的回应。 很显然,顾衔止还是想把他带走。 苏嘉言开始分不清前世今生,意识眼前人是顾衔止,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紧握栅栏的手渐渐松开,欲动手时骤然坠落,清癯的身子朝前倒去,瞬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使力抬首,朦胧的双眼中,只有顾衔止的轮廓。 恍惚间,好像在这双深邃温和的眼底看见复杂。 但他已无力看清了。 “顾衔止。”他无声唤道,咽下喉间欲涌上的血,“.......我想回家,别关我进冰室,那里好冷。” 顾衔止眸光闪动,一抹情绪淌过心头。 伸手轻掰怀里的脸颊,苍白无色,唇面发紫,鲜血掺杂一丝黑色,又是中毒之状,顿时想起道观那夜,也是这么遍体鳞伤。 这孩子太辛苦了。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看见苏嘉言动了动嘴唇,似梦呓。 “顾衔止,我在救自己。” 短促的瞬间,顾衔止眸光蹙闪,终究没说什么,无声擦去他嘴角的鲜血,拦腰抱起。 “辛夷。”他轻声道,“若是疼,别忍着。” 苏嘉言攥着他的衣袍,感觉身体被千万银针刺着,前胸后背连着一起疼,四肢百骸麻木无力,紧咬牙关,往他怀里用力钻。 “我冷。” 好冷,他好冷。 马车延长而去,鹤氅裹着怀里人,却仍止不住身子的哆嗦。 顾衔止挪暖炉至跟前,让他们离热源更近些,但仍然无法缓解怀里人的痛楚。 恍然间,叼玉佩的样子浮现脑海。 他屈起手指,挤开苏嘉言的嘴唇,低声道:“乖,张嘴。” 紧接着,他的手臂倏地绷紧。 车厢逐渐沉默,马车朝侯府疾驰。《 》 20、第 20 章 苏嘉言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只是奇怪,往日皆是诵经声,唯独这次是断断续续的哭喊,好像有人在坟头哭丧似的。 咳嗽几声,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内室,下意识摸向枕边的匕首,在床幔掀起的瞬间,齐宁倏地朝后躲开,大惊失色。 “老大!”他双手抱胸,“是我!” 匕首悬停空中半晌,苏嘉言默默收回,哑着嗓子说:“水。” 幸好齐宁早有准备,拎着水壶水杯,忙不迭倒上去,“老大,你真的把我吓死了,昨夜得知遇刺,赶回来时乱成一团,苏子绒在床头哭了两宿,最后被夫人带走了。” “咳!”苏嘉言呛了一口水,揉了揉额角,想到这两日梦里的哭声,不免头疼,“原来是他在哭” 前世死得那般惨烈,可能连坟冢都没有,怎么会有人为自己哭丧。 齐宁端来小厨房备好的清粥,见他自榻上起身,原本已是瘦削的身子,经过这一遭,简直如飘荡的纸鸢,风一吹就刮走了,“老大,吃多点吧。” 其实他想说,不如杀了顾驰枫吧,若非此人下毒,又怎会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屋内异常暖和,银丝碳烧得旺盛。 苏嘉言巡睃一圈,觉得意外,昔日那么冷,窗户都是紧闭的,眼下就算开着窗透风,也感觉不到寒冷。 真难得,这是苏御接手侯府以来,给炭火最大方的一次了。 苏嘉言起身,习惯性披了件衣袍,行至桌前落座,喝了点粥,虚弱的身体总算有了力气,但内息仍旧紊乱,想要调整,怕是要找顾驰枫拿解药了。 “齐宁。”他小声唤道,“和我说说这两日之事。” 齐宁搬来杌子,坐在暖炉前,将事情一一告知。 繁楼事发后,当即有官员上报朝廷,兹事体大,顾衔止把人送回侯府,又连夜入宫面圣,众人以为此事会交由他处置,谁知官家将查案任务交给东宫。 苏嘉言食欲不佳,对付两口起身,走到书案前落座,得知此事冷笑了声,“这样一来,太子岂非解了禁足。” 一旦解禁,就有随时召见的可能。 齐宁称是,在旁磨墨,“因为老大昏迷,我擅自派人查了下,原来出事那会儿,太子得了消息,赶在摄政王之前快马入宫,把这差事接了过来。” 苏嘉言仔细琢磨,以对顾驰枫的了解,就算得知瘟疫,百姓苦矣,也只会先顾着酒足饭饱,哪会想到利用此事谋划解禁,“顾驰枫入宫前见了谁?” 齐宁思忖道:“皇后的贴身太监曹旭。” 如此一来,顾驰枫能得到这个差事,全靠皇后鼎力相助。 皇后素有低调之名,背靠的娘家势力庞大,才能让顾驰枫把东宫坐稳,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齐宁提醒道:“老大,若太子解禁,你今后就不好去乾芳斋了。” 这点苏嘉言也考虑到了,原本计划朝贺宴过后递辞呈,看来要提前离开了,“如今丁老不在,薛敏易长袖善舞,性格好能留人,若我要走,掌柜也不会强留。” 齐宁有些担心说:“你现在不能出去,你身子还没好。” 苏嘉言笔锋一顿,这次毒发是太医来诊治的,说明道观那位大夫不在京。 道观是他离解药最近的一次了,虽能短时间压住毒性,却也是黔驴技穷,没有解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解药的事不用操心。”他把乌金铁扇取出,将画好的图纸交给齐宁,“你先把此物拿去改良,可以给暗卫们瞧瞧,若有更好的建议,也可修改一番。” 齐宁展开图纸一看,改良的乌金铁扇设了凹槽□□针,挥舞时能将毒针激射而出,扇面边缘嵌上密密麻麻的锯齿,格挡刀剑时能咬住敌刃,让扇子成为割喉断头的利器。 他眼前一亮,兴奋翻看,急不可耐要拿去改造,刚转身,忽地被喊住。 苏嘉言问:“玉石有下落了吗?” 齐宁想了想,摇头说:“暗卫查到此玉石盛产西域一带,快马加鞭也要年后方能抵达。” 得知没着落,苏嘉言也不想细问,现在手头不宽裕,就算找到了也未必买得起,便示意他离去。 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瞬间没有食欲,现在好想吃一口炙烤牛肉。 说走就走,命人把碍眼的清粥收拾,随后更衣出发。 谁知刚行至大门,前进的脚步往后退了下。 苏御似乎刚下朝,官袍未褪,瞧着正气凛然,平日见着他都是冷着脸,此时却见些许柔和。 察觉他的异样,苏嘉言有些奇怪,负手而立,笑了声,“表兄回来了。” “伤好了?”苏御见他面色苍白,难得关心两句,“听王爷说,你患有旧疾未愈,若有不适,可取侯爷名帖入宫请太医。” 最怕长辈突然的关心,尤其是苏御这种,从前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一得到权势,就试图控制你的亲戚。 苏嘉言心里惦记吃的,不欲周旋,“眼下无碍,至于旧疾,不劳表兄多虑了。” 原来顾衔止没将中毒的事说出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起码是会尊重隐私之人。 不像苏御,刨根问底。 “你与王爷相熟?” 世人皆知摄政王只忠于皇帝,如今因为送苏嘉言回府一事,质疑偏私的声音肆起。 侯府如今立场模糊,摄政王与之亲近,到底是何意? 以至于今早上朝,两党官员旁侧敲击顾衔止的立场,最后只得到无言的凝视。下朝后,那两名官员被皇帝传唤,听闻吃了板子。 苏嘉言不涉朝政,一开始只觉得苏御今日举止奇怪,眼下询问一出,心中了然。 若非顾衔止亲自登门,哪有适才那番虚伪的关心? “表兄觉得。”他笑着低咳两声,“我和王爷应该是什么关系呢?” 苏御见他嬉皮笑脸,皱了下眉,心里不满他的无礼,又念在此事未清,他身子不适,索性不计较,等过几日再打听顾衔止的事。 只见苏御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道:“朝中波谲云诡,不是你能明白的,从前你为东宫效命,如今懂得改邪归正,今后侯府若交给你,为兄也放心。” 苏嘉言笑意更甚,顾衔止不过登门一回,苏御就来为温党打听,“表兄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苏御怎会听不出话里的讽刺,“我如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侯府好。” 苏嘉言从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掩嘴咳嗽,慢吞吞说:“听闻王爷素来公平,是位能讲道理的人,若无滔天大罪,能将事情如实招来,便不会冤枉了谁去,这点表兄身在朝堂,不该比我这个局外人更清楚吗?” 但苏御却有股莫名的固执,非要彰显些什么,连语气都加重了,“不论如何,摄政王这棵树,侯府不靠也得靠。王爷对你有救命之恩,这两日我已备了厚礼,反正你今日要出门,干脆去王府送礼吧。” 这般周全,可见重视。 这一刻,苏嘉言才发现,苏御比起祖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欲说话,游廊吹来一阵寒风,他狠狠打了个冷颤,喉间一痒,又咳了出来。 见状,苏御想起他咯血高烧不起的模样,当时裹着被褥喊冷,辗转反侧都睡不好,使得太医无从下手,是顾衔止上前按住,又命人送了两车银丝碳御寒,后面才有所好转。 说起来,若非苏华庸偏心,也不至于把人养成这样,竟连沙场都上不了,不能为苏氏争光争功名,真是浪费一身本事。 难得能接近顾衔止,苏御也不想再计前嫌,待事成之后,这侯府也没什么用处了。 思及此,他紧绷的脸色缓和,“我不容许你再为东宫卖命,是不想败坏苏氏全族的名声,为了族人的前途,你也该好好想想,谁才是你要效命的人。” “现在想吗?”苏嘉言挑眉,“有点难。” 说话间,他歪了下脑袋,看向走进侯府的蟒袍身影。 苏御疑惑转身,脸色一变,倏地扭头回来,脸上不悦,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还和东宫勾结?” 苏嘉言耸了耸肩膀说:“一家之主,还不带路接驾吗?” 苏御咬了咬牙,冷哼了声,转身之际,怒色褪去,带笑上前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顾驰枫若是细看,其实能发现对方眼中并无笑意,偏偏被阿谀奉承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也失了观察的耐心。 “都起来。”他指着苏嘉言就说,“你和我单独聊。” 说着轻车熟路往正厅而走,语气像吩咐下人似的,对苏御说:“你,把四周的人屏退,无本宫命令不许靠近,若被发现偷听,杀无赦。” 话落,东宫的护卫一涌而上,将正厅四周包得严严实实的,连周海昙来了都没法入内打听。 苏嘉言见怪不怪,祖父掌家时,顾驰枫偶尔会来侯府,祖父是个刻板传统的人,觉得官家如今缠绵病榻,既有储君,等官家驾崩,只能是顾驰枫继位,所以比任何人都坚定太子党。 每回顾驰枫来时,侯府上下都要时刻待命,伺候得妥妥当当的。 顾驰枫给的任务不干净,断不会透露半分,只要苏华庸问了,就说:“让他来今夜东宫伺候本宫。” 然后,苏嘉言做男宠的丑闻就这么来了。 今日顾驰枫没瞧见备好的茶水果子,心有不满,好在惦记正事没责怪。 欲吩咐任务时,注意到苏嘉言满脸病态,偶尔掩嘴咳嗽两声,清冷的美眸含水,既有扶风弱柳之姿,又有高不可攀的美,看着比缠绵时的薛敏易还惹人心软。 顾驰枫觉得保护欲和征服欲被挑起了,喉头暗滑,到了嘴边的话竟改口道:“身子还好吗?” 此言一出,不由惊讶自己良心见长,侯府这群妖魔鬼怪,哪会像他这么关心人,苏嘉言肯定感恩戴德,指不定要心动了。《 》 21、第 21 章 前厅对面的抄手游廊下,苏御和周海昙伫立观望厅上二人。 周海昙装束端庄,略施粉黛,显然收到太子驾临的消息不敢怠慢。 往日顾驰枫来过数次,碍于规矩不得打扰,众人只能在屋外候着。 现在侯府换了当家人,窥探的心思蠢蠢欲动。 周海昙问道:“今日所谓何事而来?” 苏御负手而立,闻言瞥了眼,看出她想打听的心思,也好,正和他意,顺水推舟道:“夫人想办法去听听不就知道了?” 周海昙又不是蠢的,和此人相处久了,多少也摸清这位是老狐狸的性子,并不着急,换了只手抱暖炉,扬了扬下颌说:“我一介内宅妇人知道了有何用,不像你们这些迂腐的朝臣,对手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你们吓得犹如惊弓之鸟。” 苏御对她话里的嘲讽置之不理,“的确,我对爵位毫无兴趣,所以,苏嘉言活着与否一事也不甚在意。” 提到爵位,当即戳中周海昙的肺管子,登时见她瞪了一眼,冷哼道:“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了。” 说着朝身旁的侍女看去,续道:“把老夫人那只黑猫抓过来。” 言罢,转身离开了游廊。 看着周海昙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转角,苏嘉言才收回视线,对面前的顾驰枫道:“不敢劳烦殿下关心。” 话刚说完,就被咳嗽出卖了,不得不取来热水润喉,昏迷两日,不知是厢房的炭火烧得太旺,没用过水的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似的。 顾驰枫先是皱眉,见他身量单薄,衣着朴素,咳得辛苦又可怜,明显不是很好,恍然想起先前他做任务回来的模样,明明一身鲜血,却说自己无事,这不明摆着逞强,不想让自己担心吗? 现在嘴上说无碍,却又咳得那么用力给自己看,怎么看都像口是心非是吧。 思及此,顾驰枫单方面原谅他被皇叔抱过一事,清了清嗓子才说:“行了,本宫明白你是何意,这让人派人给你送些补品来,若是得闲,你也多来东宫给本宫瞧瞧,不必伤心,你每次受伤,本宫一直都知道的。” 苏嘉言险些被水呛到,若齐宁在这,听闻此言不得笑断气。 顾驰枫说什么受伤都知晓,让苏嘉言想起先前满身鲜血回去禀报时,这人也曾虚情假意关心过,其实身上都是敌人的鲜血,当时的他,唯一的不适就是手麻,振刀太久所致。 “殿下。”他缓声道,“不知出了何事,竟要殿下亲临侯府。” 顾驰枫还沉浸在自己良心见长,期待苏嘉言露出仰慕的神情,结果只等来冷冰冰的一句询问,跟赶客似的。 他大人有大量,不想为难病患,立刻吩咐说:“给你三日时间,去把繁楼刺杀案调查清楚。” 派起任务来倒是不手软,好在苏嘉言有过心理准备,接管此案,是皇后给东宫找的解禁理由,想让这个绣花枕头妥当办事,简直比登天还难,指不定出了侯府就往烟花柳巷钻。 苏嘉言决定提出要求,“殿下,我要解药。” 说到解药,顾驰枫的脸上出现警惕,生怕他得到解药就离开,凝视半晌才说:“先破案,再给解药。”但这次不想给太长时间,否则苏嘉言都不主动来东宫,非要亲自登门才愿意见面,“完成后给七日解药。” 苏嘉言直视他的双眼,盯着他浑身不自在,良久,见他欲发火之际,突然说:“是。” 顾驰枫正要破口大骂,一下子被打断,憋了口气不上不下,想找点事发泄出去时,忽地脚边跳出一只黑猫,惊得短促大叫了声,瞧见是畜生惊吓自己,下意识伸脚去踹,结果扑了个空。 苏嘉言手疾眼快把猫捞走,抱在怀里安抚起来,“别怕宝宝。” 那声安慰让顾驰枫一愣,这才仔细端详起那只猫,黑猫的皮毛油光水亮,被养得极好,身手敏捷,性情温顺,还十分黏人。 刹那间,他想起被父皇杀死的那只猫。 年幼有白猫跑进寝宫,整日黏在身边,完全不怕人,慢慢的成了东宫的一份子。 每逢父皇母后责备他后,就抱着白猫倾吐心声,直到被父母发现。 母后怕猫厌猫,见状勃然大怒,命人把猫赶出去,父皇则面色平静,要求他当着众人面前将猫杀死,不许沉迷这等畜生玩物上。 他不忍下手,是父皇抓着他的双手,掐死了白猫。 此时见苏嘉言温柔安抚着猫,仿佛看见幼时的自己,心口莫名轻轻一荡。 他们都爱猫,这就是缘分吗? 顾驰枫灭了脾气,竟衍生了些好意,“你喜欢猫的话,本宫给你送只更好看的。” 苏嘉言头也不抬回道:“多谢殿下好意,有这只就够了。” 顾驰枫在心里骂他不识好歹,打算将调查的事情再细说时,有护卫大喊道:“谁在那!” 话音刚落,就瞧见周海昙被人拽了出来,顾驰枫转头看去,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你在偷听?” 苏嘉言并未抬首,因为在小猫出现前,就察觉有人偷听了,至于周海昙听到多少,他并不在乎。 但顾驰枫并非好脾气,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动怒也是正常的,“本宫在问你话!说啊!” 周海昙被吓得直直跪地,磕头解释:“臣妇、臣妇是在给老夫人找猫!” 顾驰枫回头看了眼苏嘉言,还是不相信,上前一步,居高临下问:“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实话,就把你剁了喂猫!” 周海昙哆嗦身子,摇头喊着不要,“回禀殿下!臣妇不敢撒谎!”埋头指向远处的苏御,拉着人一起下水,“侯府的当家人可以做主!” 苏御远远瞧见,皱了皱眉,迎着顾驰枫的怒气而上,滴水不漏解释了一番。 顾驰枫知道他效命温党,不由嘲讽几句,奈何苏御无动于衷,倒是让人扫兴。 苏御走到苏嘉言面前,伸手接猫,故意说了句,“天色不早,别忘了,你还要去王府。” 顾驰枫猛地侧目,去王府? 肯定不是顾愁那个废物,这京都,还能被称作王爷的,便只有那位了。 “苏嘉言!”他咬牙切齿盯着,偏不信苏御的话,非要追问,“你要去哪?” 苏嘉言依依不舍交还小猫,面不改色说:“去见摄政王,谢救命之恩。” 顾驰枫闻言震怒,今日他倒要看看,苏嘉言和顾衔止都到了哪一步,“行,本宫亲自送你去!” 抵达王府时,谭胜春出门相迎,见到来人很是意外,连忙请去上座,奉上热茶。 谭胜春发现太子正东张西望,猜想是要找自家主子,便道:“回殿下,王爷入宫面圣,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顾驰枫耐不住性子,又心心念念烟花柳巷,眼下天色已晚,总不能在这漫无目的等着吧,但是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思来想去,竟也坐了一炷香。 “罢了。”他起身对苏嘉言说,“你明日来东宫。” 谭胜春得知他要离开,连忙上前恭送,直到目送东宫的马车离去,这才转身去看苏嘉言。 作为伺候多年的管家,谭胜春是清楚主子对这位颇为特别,“公子稍坐片刻,王爷入宫已有两个时辰,估摸着已在回府的路上了。” 苏嘉言未料他会这么说,不免有些意外,本想着将厚礼留下告辞离去,既如此也不好说走,回礼一笑说:“多谢谭管家。” 谭胜春颔首,让人备多些炭火,让屋内更暖和些,准备退下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嘶鸣声,循声看去,脸色微变,立刻带人出门查看。 门前乌泱泱一群人,苏嘉言瞧不清出了何事,但知道那是顾衔止的马车。 得知人回来了,他起身走向那堆厚礼,想在里面找苏御特意吩咐送的字画,结果刚取下乾芳斋的食盒,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王爷,是草民的错,不慎冲撞了王爷!只是小伤,王爷不必担心!” 苏嘉言循声看去,眉梢一挑,竟是薛敏易来了,这么主动,倒是省了不少事。 勾唇笑笑,一副看戏的态度。 顾衔止似乎有所察觉,转动扳指的手停下,缓缓偏头望向府内,对视上他的视线。 相视瞬间,苏嘉言嘴角的笑倏地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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