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策山河》 第209章 大事不妙 见她收了手镯,崔夫人才心安落定,喜上眉梢,对崔题道:“如此,大郎稍候便送送潘小娘子。今日元夕,京师花灯景盛,你已经同我和祖父请安,晚间可自去,不必强留府中用膳了!” 崔题拜别了母亲,当真亲自送潘令宁出府。 为了避开门口求见的车辇,崔题和潘令宁同上牛辎,便这么施施然,从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悄然驶离崔府。 车上,潘令宁看着两口黑漆檀木匣子乘着的玉如意,和手镯,故作忧愁道:“我收了你家的礼,是不是逃不掉了?” “逃?逃去哪儿?”崔题挑眉,探出手来,主动牵着她的手,揉捏着她秀巧而肌肤细腻的小手,揶揄道。 “诶呀,我来时,只是想着探望崔太师,怎么,好像中了你的圈套?如今当真是骑虎难下了!”潘令宁撅了噘嘴,带出几分撒娇。 崔题哑然失笑,忽然把她拉进怀里,双手圈住她,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扬起的脸庞,万分宠溺说道:“这些可都是定情信物,尤其娘亲的镯子,是崔家宗妇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你逃不掉了!” 潘令宁大惊,正欲说什么,崔题又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心下偷乐说道:“我可不会让能轻易逃走!娘亲说了,明日便寻冰人上门,给歙州潘家寄去草帖和礼单,问亲六礼总得按明路走过一遍。 “即便你高堂不在,即便你客居京师,但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一样也不能少。我崔家娶的是长孙的宗妇,可不能委屈了你!” 潘令宁抿了抿唇,掩下娇羞,两汪黑白分明的杏眸如清泉,藏着亮晶晶的墨玉,她痴痴地看着他,低声道:“会不会……太早了?” 崔题如小鸡啄米一般在她脸上轻啄,声音沙哑道:“不早,我思之若狂、迫不及待!只是两地相隔千里,这流程也十分繁琐,按明路走过场也需得半载以上了!” “簪缨世家,规矩就是多!”潘令宁轻掀眼皮嗔怪道,轻轻推开了他。 崔题笑了一声,再度把她拉到怀里,耳鬓厮磨道:“礼法是做给外人看的,是敬给长辈的。你我之间……私下相处,何须拘泥那些虚礼?宁儿,搬回汲云堂可好?” 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挠得她发痒。 潘令宁侧身躲开,又再一次推开他:“没个正经!你堂堂一国宰执,怎能这般……不知体统?” 崔题也不恼,承下她的娇嗔,忽而托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上芳唇,唇齿交缠间,气息交融地低语:“在你面前,我只是凡夫俗子崔题。甘做崔朗解情意,岂顾相国虚浮名?” 潘令宁又轻轻锤了他一下,躲不过,明知当下不可为,在牛车上不合时宜,她想保持最后的理智,可最终……还是迷失在他霸道绵长的气息和唇齿间。 关键时刻,反而是崔题先收了手。 他在她已经丢了神志之后,霍然逃离了她的唇。但还是紧紧抱着她,气喘吁吁,沙哑而克制地说了句:“点到为止!春宵一刻值千金,当在洞房花烛之下……” 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对自己的忠告,还是提醒着她。 不过,也让潘令宁一阵清醒,她在迷茫间回神,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即便冬日寒冷,她也浑身燥热难耐。 两人低额相依,温柔缱绻,许久,才把气息和躁意平复了过去。 崔题替她拉起衣襟的口子,遮住半露的春光,温柔低声一笑,却似故意调侃道:“大雪冰寒之际,娘子可别着凉了!” 潘令宁这才发觉,她在他面前,早已失了矜持,完全受他掌控,受他主导。 她又起了些许恼意,不满地推开他,嗔斥道:“别招惹我,下次再这般,我咬你!” 崔题又故意凑到她面前,指了指自己的唇:“咬吧,往这儿咬!” 潘令宁还是气不过,更多的是心下不甘,明明该是她掌控主导才是,故而抬起双手在耳边,似猫一般收了收五爪,冲他龇牙咧嘴。 见她做鬼脸,皓齿如玉,露出小虎牙,如此灵动俏皮,崔题反而被逗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小野猫!” 然而,车舆外马蹄声几步凑近,而后传来传来一阵轻咳。李青提醒道:“咳咳……郎君,方才东宫的小黄门瞧见了我,递上来一道急函,说万分紧急!” 李青方才,等油壁香车驶出崔府走远,才从后门骑马跟上来,也是为了避开门口排队求见的大小官员耳目。可东宫的小黄门,还是能轻易找到他。 马车内的两人一怔,那浓稠的旖旎氛围瞬间消散,崔题蹙了蹙,虽然不满被打断,可还是分得清要务,正色道:“传!” 李青这才屈身伸手,把信函递进帘子之内。 崔题略含歉意地看了潘令宁一眼,潘令宁却无辜地睁着双眼,万分明事理地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别过目光不再看他,似不打算干扰他的正事。 崔题这才打开信函快速浏览了一眼,目光扫到某一处之时,似被凝住了,以至于他蹙眉。 片刻之后,他才默然收回了信,又静静地看向潘令宁,眼中开始露出担忧。 潘令宁余光瞥见,也回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我先去一趟东宫,你……暂且独自回汲云堂可好?” “那你……今夜还回来么?今天是元夕……” 崔题点头:“回,不论多晚,我都回来!” “嗯,那我等你!” 两人相互道别之后,崔题下了车,取过李青的马儿,对李青吩咐:“你送小娘子回汲云堂,不必跟着我了!” 说罢,他匆忙骑马离去了,甚至来不及回望一眼已经悄悄探出头的潘令宁。 “何事这么着急?竟连元夕,也不得歇息?”潘令宁仍旧玉手挑开帘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呢喃道。 而李青已经跳上了车辕,与舆夫并排而坐,闻声回头道:“瞧着好像……大事不妙了!那小黄门手上还有三四道急函,我还瞥见他将给其他新党大臣递信!” “都是东宫的信函?即便太子也……不可如此明目张胆私下交通大臣啊,除非……”潘令宁若有所思。 李青忽然重重叹息,带着少年的无奈和忧愁道:“我倒是听说啊,那北契国使团又作乱了,他们正月初三朝贺结束便回程了,如今十几日也该走到边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0章 烽火隐烟 闻言,潘令宁思及小年夜,温巡的警告。 她陡然想起温巡也是正月初三离开京师,当时走得匆忙,他只来得及匆匆到老槐巷中告别。 他说受了敕令,随行北契国使团一同上路赴往北疆,也当鸿胪官照应使宾。 如若北契国使团在北疆出了事,那温巡…… 潘令宁心下一惊,当即询问:“李护卫,那北契国使团,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听说……听我那皇城司的友人提了一嘴,党项人又入侵黑风寨了!那地方曾经是北汉的属地,几十年前北汉都被咱们太宗陛下打下来了,本来该是我大梁的属地,可是那地方可凭借山峦高屋建瓴之势,掣肘党项人的国都,故而,党项人对那地方胆寒已久,多年来不顾与我国的君臣从属之礼,频繁进犯,企图夺走。 “本来也不关那北契国什么事,可党项人也投靠了北契国,自甘为契国的从属,契国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允许大梁叉手黑风寨管辖。岂有之理啊?所以那地方成了三国争夺之地! “后来先帝朝,先帝与北契国停战,修了兄弟国盟约,契国归还了燕云十八州的二州,咱们大梁也默认了其余十六州归契国管辖,而契国也终于默认了黑风寨为大梁的属地,修表交好,互不干涉! “可党项人如何能忍,又迫于契国蹄铁的淫威,不得不从,一直安分了许多年。谁知道,这两年,那党项人也不知起了什么豹子胆,又开始觊觎黑风寨了!如今北契国也毁了兄弟盟约,频繁打草谷,也不知党项人此番动静,是否也得了他们的默许!唉……” 李青说罢,直摇头。 “这件事,与北契国使团有何关系?” “那北契国使团今年正旦来京朝贺,再一次要求增加岁贡,陛下如何能应允,他们恼羞成怒,回国路上经过北疆,突然又闹出遭遇山匪劫掠的把戏!那黑风寨啊鱼龙混杂,山匪遍地,北契国非要说是大梁的山匪劫掠了他们的使者,要派兵潜入黑风寨拿人,这不是欺负人么?” 李青突然唾弃一声,“呸,我看呐,是与党项人串通好了,党项人先来劫掠黑风寨,他们北契国也寻个借口派兵入驻,恐怕铁了心要帮党项人夺去黑风寨!” 潘令宁寻思一番,忧愁凝眉道:“若我朝对黑风寨寸土不让,势将与党项人和北契国开战?” “那当然,契国不要脸,碍于兄弟盟约,千方百计,寻个由头,等我大梁先动刀戈呢,若是大梁与党项人在黑风寨打起来,他们便有理由,说我们先掳了他们使者在先,又阻碍他们拯救使者,这不,战争的由头不就有了!对外还能说是我们大梁的错!” “你家郎君此次入了东宫,是否先商量此事对策?可东宫冒着陛下的忌讳,如此结党私交,莫非新党在这件事当中,犯了什么错误,需提前筹谋?”潘令宁再一询问。 “这……我可不敢说……我只是听从我那皇城司友人提的一嘴,还未必准确,娘子当我胡听妄说便好!” 李青心下一惊,笑嘻嘻地应对过去,而后缓缓别过头之时,又悄悄扇了扇自己嘴巴。 潘令宁实在太敏锐,一下子就猜到症结所在,他可不敢让郎君的意中人胡思乱想。 潘令宁瞧见他如此懊恼的模样,又侧头说道:“你不必瞒着我,北疆的动静,我又不是一无所知,即便你不说,不消两天,兴许我也从各处打听了消息!” “娘子你知道?”李青又愕然回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潘令宁不解释,只说道:“你家郎君犯了什么事?为何对那契国使团被山匪掳掠一事十分警惕?他们扬言丢了人,显然故技重施,我们给他们找回来人,不正能摆平?正似去年,拆穿他们所谓‘婢女失踪案’的诡计,阴谋不攻自破!” 李青却摆摆手,叹息一声,一片颓然:“唉……这事哪能这么简单,便是郎君不关心那北契国使团遭山匪掳掠一事,难道不也得关心……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和战事么?郎君身居高位,该操心的事情还很多!” “那倒也是……”潘令宁认同,也不再为难他,卸下帘子坐回车厢之内。 她又摸出了温巡赠送的红木牒牌,看了看。牌面仍旧被抚摸得油亮,字迹清晰,那看不懂的北契文字,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扭曲,带出妖异的幻象,搅动得她心神不宁。 温巡说让她随身携带者红木牒牌,以备不时之需,便是无事发生,平时见了胡商拿出此牌,也可轻易和胡商打交道,便是往北疆给他传递信息,也十分方便。 “巡哥哥啊巡哥哥,难道你已经猜到将来发生的事情?”潘令宁呢喃一声,忽然间,有些相信温巡的推测了。 …… 元夕当夜,崔题很晚才回来,那时候,街上的花灯都要散去了。 他照常说一声抱歉,与她用了晚膳。即便赶了末尾,但不想她遗憾,他仍旧询问她是否上街看花灯。 潘令宁想起她客居京师两年,皆未看过京城的花灯,说心无动念定是假。 可是见他疲惫得双眼皮子打架,也不舍他太劳累。 她便说在家中与他饮一会儿小酒,也是极好,且在庭院中能看到四面八方而来的烟花,也不比街上的花灯逊色。 崔题应允了,然而才小酌几杯,他便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院墙外的烟花一簇簇,划开寂静的天幕,火树银花千万合,伴随着街上人们欢呼的喧闹声,巨大的祥和安宁气氛,轻易掩盖了她心中对北疆烽火的焦虑。 廊下的牡丹,虽然在白雪覆盖之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但在园艺博士的精心照料下,毕竟也养活了,待明年春来冬去,必然能重换生机,开出鲜艳的花朵。 潘令宁叹息一声,翘起伸手抚平他即便深睡,也蹙起的眉头。并且低声道:“无论发生何事,我都陪着你!定不让……五年前的劫难,重蹈覆辙!”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1章 北疆惨境 二月二,龙抬头。 徐焕想给桓儿理理发,换换神气,但甜水院中皆是女郎,外头的理头待招多是二郎,她万分忧愁。 韩香劝她:“掌柜娘子自己理一理,也足以,我们小时候,爹娘可从未给我们理头咧,与其让那待招理发,不如娘亲自己理,咱们桓姐儿好福气!” 徐焕答道:“桓姐儿头一年遇着龙抬头,我想给她理个好的,扫一扫将来的霉运!” 正当他们商量的时候,阿齐嫂子路过门前,听闻了庭院中几人的对话,便挎着篮子走进来,笑着说:“徐焕娘子,我家璘哥儿也要理头,原本我打算带他上街寻一寻瓦肆中的巧手待招,既如此,我便请上门来吧。届时你也带你家桓姐儿上门来,等他给麒哥儿理过,也给桓姐儿理一理,都是邻里,也方便!” 徐焕喜上眉梢,连连感激:“如此甚好,多谢阿齐嫂子!” 阿齐嫂子笑着挎篮上街去了。 等那待招上门,却是在阿齐嫂子门前的老槐树下摆了个胡凳,等着给小孩儿理头。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闲人家很少理头的,便是小儿头发长乱了,也是父母随意拿着剪子修一修了事,很少见识这等专业手艺的理头待招,故而,巷子中聚集了不少邻里,纷纷来观望。 也有其他邻居的小儿,见璘哥儿和桓姐儿剃头,理的形状甚好,也闹着父母,要给那待招理头,没一会儿,也排了一小队伍。 潘令宁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看着,一时没着急去书铺照看生意。 那待招见围观的人众多,还夸夸其谈,炫耀起自己给高门显第之家的工资衙内理头发,甚至一些别个儿士大夫,还专门找他修胡子,刮眉,理头发咧! 有婆子磕着瓜子打趣:“当官儿的这么多仆人伺候,还能找你理头修胡子?” “如何不能?他们入宫上朝,也重面貌形象,胡子修一修,头发理一理,干净整洁,皇帝老儿见了龙颜大悦,说不定赏个官升一品,岂不美哉?我理过大僚的手,也给你们小儿理过发了,将来小儿也必能入仕升官,亨运通达!” “难不成你这手,是神仙老儿的手,点石成金耶?” 众人哈哈大笑。 潘令宁也跟着忍俊不禁,心想着她将来也得寻崔题问问,可找过那理发待招,理过头了。 不过崔题,自七夕之后,又好长一段时间不曾与她见面了,李青说他终日早出晚归,又问她是否愿意搬来汲云堂燕居,每天早晚还能与崔题见上一面。 潘令宁自是不愿意,如果崔题要往潘家提亲了,半载之期,她也不是等不得,在崔家长辈面前,她还是要顾及一点矜持。 又有人问那待招:“以前在京里,也不曾见你这等巧手待招,莫非是新来的?” 待招一边理头一边连连叹息:“俺家保州的,去岁十月,隆冬之前,便赶来京里谋生,如今回不去了!” “为啥呀?你家人呢?” “俺家人……”那待招忽然敛住了笑容,退去欢快的心气,语气陡然消沉道,“都没了……去岁大旱之后又大雪,青州之乱流民众多,四处抢夺粮食,北契国铁蹄也南下打草谷,俺们家田地收成都没了…… “而朝廷为了应对北疆随时可能的战事,改了军制,四处征兵,老的少的男丁都得去,还相互结保,逃一人便杀一保,根本躲不过。不仅如此,为了筹备暴涨的军饷需求,又增加了和籴的重税,可边民家里都没男丁,地又被流民掠抢了,哪来的钱交税? “俺家人口多,俺爹俺哥都去了服役,俺侥幸逃过,俺娘病着,俺媳妇照顾着一家老小,俺只能南下讨活计,一路辗转来到京城。 “这里倒是繁华景象,与俺老家天堂与地狱之分,俺存了些银钱,还想过年开春送回老家,不曾想,半月前收到了噩耗,俺爹俺哥,俺娘俺媳妇儿,都在敌人打草谷中死去了……俺再也回不去了,呜呜呜……” 待招说着,忽然恸哭起来,一个而立之年的儿郎,停了剪子蹲在地上大哭。 众人一阵唏嘘,纷纷安抚:“你好歹活下来了,还有手艺,便在京里应声吧!” “俺不甘心,俺爹俺哥,俺娘俺媳妇儿,咋这么命苦呢……” “听说便民的税赋是比咱们多一些,那和籴制是怎么一回事儿?也听说苛暴猛于虎,好些人从北疆逃走了,要嘛南下讨生活,要嘛干脆北逃入了契国避险,那边境可还有边民戍卫?” “宫里执政的相公又换了一批人,听茶楼里的说书的说甚么新党旧党的,谁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邻里议论纷纷,也安抚着那失去家园恸哭的待招。 潘令宁却没了心情,默然退开了,乘车前去书铺。 只是理头待招的话,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便民的真实经历,和陈靖的亲眼目睹,何尝不能证明新政的真实面貌? 她再一次回想起温巡的警告,难道温巡……当真才是对的么?崔题的新政……错了么? 她心神不宁,来到了书铺,因着徐焕今日休息,铺中乃张叔值守,见她到来,张叔匆匆奔出来道:“娘子,小的正要派人通禀您,有个……温小官人的仆人……受了重伤,如今来到铺中,说要求见你!” “谁?”潘令宁霎时回神,侧首疑惑蹙眉。 “娘子随我来,如今我把他安顿在隔间。他说他好不容易从北地逃亡回来的,拿了主家的信物,一定要亲手交给娘子!” 张叔这么说着,潘令宁也分外紧张,蹙眉轻声问:“难道是……江鱼儿?” 张叔也不敢答应,待她去了后院隔间,果然见一人瘫坐在地上,衣衫褴褛,如乞儿般浑身狼狈,肿瞎了一只左眼,另一条左腿也包裹着,似乎伤残,只能拄着拐杖。 她万分惊讶,睁着双眸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才当真认出,立即惊呼:“江鱼儿?你不是随巡哥哥……你家郎君去了北境,怎么逃回来了,还这般惨状?” 江鱼儿见人来了,赶紧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潘娘子啊,我家郎君被山匪劫走了,生死未卜,求求你救救他吧!”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2章 狐狸尾巴 果真,让李青一语成谶! 潘令宁缓缓瘫坐在圈椅之上,呆如木鸡。 江鱼儿爬上去,几欲抓着她的裙摆,不断磕头哀求:“郎君随使者才入北境,那山匪汹涌而来,趁乱一同掳走了北契国使者,和郎君,小的也被他们打成了重伤!就在小的以为命丧黄泉之时,那山匪交给小的这个,说让小的送往京城潘娘子处,才饶小的一死!” 他脏污不堪的手颤抖着抬起了一把匕首。 潘令宁一瞧,虎头硬革套着的七寸长的匕首,便连匕首的手柄,也分外眼熟——镔铁匕首! 可这是一把全新的匕首,上头的虎头纹路仍保留着原色,未被磨得油光发亮! 潘令宁惊得缓缓前倾了身子,双腿虚软却站不起,只微张双目死死盯着匕首。 江鱼儿又哭求道:“那马匪还说,娘子若想救郎君,务必收下这把匕首!” 潘令宁缓缓一阵冷笑,眼锋却如沾毒的刀,闪着妖异的幽光,她刻意压制心中躁动的情绪,以至于咬牙切齿道: “他们难道以为,凭着温巡,便可要挟我加入延朔党,让文繁书铺和讲义堂,沦为他们的舆论喉舌?他们当真是太看得起温巡,还是太看得起我?” “娘子啊!” 江鱼儿又哀求一声,潘令宁却不为所动。 她呆呆望着窗外,双手痛苦地抠着圈椅,却克制着情绪,面呈冷漠之色。 她太过熟悉延朔党的花招,每每胁迫他人入会,必要给出这样一把匕首,是他们的宗教仪式,也是他们交头的暗号。 这把虎头匕首是簇新的,便说明,并非温巡身上夺来,而只可能是,要挟她入会。 早在鬼樊楼倒塌之后,他们一直物色新的舆论喉舌,也曾经觊觎上她重办的讲义堂,可或许深知她与崔题走得太近,便不为所动。 她原以为延朔党早已打消了如此念头,原来并未停止,只是筹谋等待恰当的时机,一招出手,便想逼着她臣服! 便在江鱼儿一声声的哀求中,隔间外忽然传来一道万分突兀的笑声,带着睥睨一切的风轻云淡,冷漠传来:“呵呵……果然是,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潘娘子即便不顾及旧人性命,难道也可以不顾北疆烽火连绵,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么?” 潘令宁回头,居然见街道司长官——吴瑛,一身青衣官服,头戴展脚幞头,负手走到她近前。 他身后跟着两名衙役,还有欲言又止,手足无措的张叔。 很显然,张叔根本拦不住这位长官,只能无可奈何地看向潘令宁,以示求助。 潘令宁看着眼前高高瘦瘦、颧骨突出、骨相崎岖,一双眼睛却透着精光的吴瑛,以前她对这位“子彦兄”的印象是激进的延朔党拥趸,如今重看他的面向,也不知是因为他摆出春风得意的姿态,还是那面相果真如此,她居然看出了几分“老谋深算”! 这份感悟让她心头一惊,当即推测出整个事情的经过,瞬间也料到他为何突兀地出现在此了! 潘令宁给你却不动声色,缓缓起身,秉持东家的待客之道,端庄得体扬起一抹笑容道:“哟,吴街使大驾光临,我等寒铺当真是蓬荜生辉!张叔,请茶博士点茶,要上好的龙园胜雪!” “是!”张叔应声退下去了。 吴瑛负手含笑进入隔间,居然也不用她招呼,便自个儿大大方方地坐到与她齐平的圈椅上,而后,也不等她开口,又挥了挥手。 两名衙役便上前,把江鱼儿拖下去了。 江鱼儿还在苦苦哀求:“娘子……娘子……您务必要救救我家郎君啊,娘子……” “这个仆人,对他家郎君倒是忠诚,说不定,比娘子对待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之谊,还更感情深重?”吴瑛挑眉睇了潘令宁一眼,丝毫不躲藏地讽刺道。 而后他低头抖了抖袖子,整理微微褶皱的官服,神情专注而严谨,一丝不苟,似乎对待那官服极为庄重重视。 这番举止,在潘令宁眼中无不讽刺。 潘令宁也兀自坐下,既知他坦白身份,她也不再掩饰,只微扬着下颌看着窗外,侧脸对着他说道:“街使似乎对北疆的动静十分了解,莫非连那北契国何时开战,你也心中有数?” 她说罢,淡淡转眸,眼锋犀利地看向他。 吴瑛“呵呵”笑了一声,对于她的冷漠姿态浑不在意,又说道,“潘娘子是人人皆知的……巾帼义士,你胸藏丘壑,心系苍生,难道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家国陷入烽火狼烟当中?况且,若想止戈,明明在你力所能及之内,只要你肯收下这把匕首……” 他把她随手搁置茶几上的镔铁匕首,推到她面前,睇眼看向她,“不仅能救出温巡,还能拯救家国于水深火热当中,何乐而不为?” 潘令宁倏忽挑眉反问:“吴大官人是以大梁国街使的名义,好意相劝,还是以延朔党拥趸的名义,还是那北契国线人的身份,向某施压?” “哈哈……娘子言重了!我为从八品小小街使,哪有这么大威势,你说的那些什么身份,又岂会看上我这芝麻小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吴大官人当年在城南齐物书舍的讲义堂,那一番大言不惭的言论,也是令某十分震撼,记忆犹新呐!听说还有乡党至柏台告发您,您却也是相安无事,可见吴大官人虽然官小,在大梁朝廷却来去自如,当真人不可貌相也!” 正说着,张叔忽然敲门,前来奉茶。 吴瑛便摇摇头低笑一声,不予回应。 潘令宁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却偶然留意到窗外,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似乎滞留已久,迟迟不肯离去。 这隔间在二楼,窗外并无廊道,平日里也没人涉险往那处走动,除非……是偷听壁角的! 潘令宁蹙眉,却还是不动声色。 待张叔奉茶退出去了,她也摆明了态度冷漠道:“倘若我不收下这匕首,又当如何?” “那娘子,你可要三思了!”吴瑛抬起昂贵的龙园胜雪,浅呷了一口。 见他一口呷掉点茶图文,举止粗鲁,丝毫不端详品味茶博士千辛万苦擂捣的成作,潘令宁心想着,一个北地来的穷苦书生,靠着乡绅、州郡官吏的托举,才有今日的入仕升官,便连言行举止还不脱离赤脚贫寒之气,怎么这么大的淫威? 难道借了延朔党的势,就让他这么得意? “怎么,在大梁的国都之境,我持着‘官督民办’的牌子,街使还能威胁我?” “呵呵,街使不能威胁你,可是娘子万分忌惮的那一层身份,可未必不给娘子和崔相公添麻烦!茶不错,娘子留着自个儿品味吧,只怕烽火硝烟四起,以后也未必轻易有这么好的点茶享受了!” 他说罢,起身负手离去。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3章 一腔恨意 “等等,把匕首带走,休得脏污了我的书铺!”潘令宁冷漠地提醒他。 吴瑛脚步一顿,一双小眼精光闪现,摇摇头,取走了匕首,但留下了一句话:“很快,潘娘子定会后悔!” 他终于走了。 潘令宁也不虚伪客套相送,她静坐了片刻,仍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 许久她才缓缓起身,走向了那窗边,拔开了窗扣,打开了轩窗。 窗下是一条死巷,堆积着居民的杂物,平日里很少有行人往来。 二楼处,窗台下方只有一条浅浅凸出的横木,仅容下脚尖接脚跟侧靠的脚步,因为平日里无人走动,挤压灰尘已久,留下了两只约莫八寸长的鞋印。 很显然,若没有一番身手,很难在此处停留许久。 潘令宁又不动声色关上了窗,而后默然走出隔间。 张叔见她唤云伯驱来马车,怕是要外出,赶紧迎来询问了一句:“东家,今日街使前来……可有紧要之事?” “无碍……咱们这是官府督办的招牌,他即便是街使,也要看顾敕令脸面三分!” “哎哎……”张叔还是忧心,但也不敢置喙,只又问了一句,“那小厮江鱼儿?” “张叔,你先带他去看看郎中,钱记我账上,我出门一趟!”潘令宁见云伯驱着马车过来了,也不再多言,便步出书肆。 张叔欲言又止,最终化为叹息:“娘子难道……连青梅竹马的温官人,也不再顾忌?” 潘令宁驱车回老槐巷街口,旋即转身进了乐然楼,而后请牙人去老槐巷陈靖家蹲点,吩咐陈靖一回来,务必直接请到乐然楼。 生怕陈靖不依她的意,潘令宁掏出王二蹬之前留下的虎头革套,递给牙人,吩咐了一句:“你把这个呈给她,她便来了!” 牙人将信将疑去了。 潘令宁守了半日,茶喝了两壶,果然听见了敲门声。 她并无多大的意外,起身前去开门,果然见得陈靖伫立在门外。 陈靖仍是那一身劲装便服,却面色冰冷无波,不展露任何情绪。 潘令宁扬了扬唇,侧身请道:“进来吧,我约你在此处,便是避开陈伯父。陈伯父身体不大好,不可再经受刺激。” 陈靖跟随她而入,又回身,看着她关上门,便冰冷询问:“你约我来,有何事?” 潘令宁抚在直棂门上的手稍显停顿,而后转身,眼眸亦透出一片冷漠微光,嘴角扬着疏离的笑意:“陈靖,今晨在文繁书铺二楼隔间窗外站着的人,是你吧?小年之夜,一直盯着我和温巡动向,乃至这些日子,一直偷偷监视我动向的人,都是你吧?” 陈靖眉头轻不可察地一蹙,眼锋瞬间犀利,可她语气还是平静死板,无多大变化:“你约我来,所谓何事?” 见她虽然不承认,但约莫等同于默然了。潘令宁点点头,哀莫大于心死,笑容转为悲凉:“吴瑛是你的上峰,还是你才是吴瑛的上峰?难道陈伯父的殷殷期盼,我多次写信的百般劝导,乃至太子言传身教几月的感化,都不足以让你回头是岸?你身为大梁的子民,却一心投靠延朔党,非得让这个国家显然烽火狼烟、水深火热当中才甘心么?” 她的语气逐渐扬高,转为悲愤激昂,咬牙切齿控诉道。 “可笑!难道是我让这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当中?”陈靖万古如沉渊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却是带出一抹犀利的笑回以讽刺。 潘令宁诧异她面色起了变化,而且是因为这一件事,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不由得怔怔看着她。 陈靖又冷笑说道:“青州流民为何造反?多年来黄河多次改道、决堤千里、泛滥成灾,青州多次受洪灾影响,却因为黄河是北方的天然屏障,朝廷屡屡不愿意疏浚故道引流洪水,却记着青州为北方粮仓,施以重税,青州之民早有反意! 而去岁碰上天灾大旱,颗粒无收,北疆的征兵与和籴却丝毫不见减少,让灾民如何生存?朝廷连年在新政与旧法之间左右摇摆,每每打着匡扶时弊的旗号,却总总陷入党政、党同伐异收场,何人真正为生民立命考虑? “旧党因循苟且维护士大夫利益,难道新党的新政就不存在偏激冒进,以至于底层管官吏阳奉阴违层层盘剥,以至于生民无路可走?北境的两属户为何敢于逃往北国,敢为北国打草谷的前锋,也不愿意为南廷戍边?这是延朔党的功劳?” 见陈靖生生控诉,潘令宁震惊地眨了眨眼,许久才道:“这才是你心中所想,如今,你总算肯说出来了!” 她面容因震惊呆滞,言语却无限惋惜,“可是陈靖,这是生养你的家国,人人都知道它生病了,新政亦在探索,在图新,在求变,即便一开始有诸多不完美,你为何不愿意陪着家国图强向好,而转身投向那延朔党?难道你认为此番抉择,便是忠义之行?” “呵呵忠义?我五岁之时,差点被父母溺死了,只因为沉重的人头税,只因为我是女子,毫无用处,我何以忠于家室?国朝的繁荣造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的长姐,便死在贵戚的羞辱玩弄魔爪之下,国朝的繁荣与我等蝼蚁小民有何关系,我何以忠于国朝?” 潘令宁再一次惊讶,原来陈靖心中的恨,在五岁之时已经根治已久,未必仅仅因为夙期公子的教化? “当今的南廷对我而言,家不家,国不国,何谈忠义?”陈靖再一次反问,而后冷笑一声,笑容却万分凄惨,近乎扭曲。 “那陈伯父呢,陈家不是你的家?太子……太子不正是你口中的贤君,是国朝的曙光?”潘令宁陡然质问。 陈靖略一怔愣,可是她荼毒已深,执迷不悟,只高声反问:“我父亲为朝廷效命,如今落得什么下场?太子有心向贤,面对一艘腐朽的老船,凭他微弱之力便足以掌舵驶向对岸?” “可是,若陈伯父心中有恨,为何替你重塑匕首革套?”潘令宁陡然亮出了陈伯父打造的素纹革套,递到她面前,“你少时追随的‘夙期公子’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可还是你如今盲目随从、不辨是非的延朔党党魁?”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4章 她是细作 陈靖死死盯着那把匕首,握了握拳。 回京之后,父亲不曾一次试探她,劝导她,可她都避而不谈,便连潘令宁递给她这把匕首革套,哪怕是父亲亲手雕刻,她也未曾收下,只冷漠地拒绝道:“不必,我自会安排妥当。” 如今再看着这把革套,她仍旧清冷一笑,讽刺地挑眉,看向潘令宁,怨毒道:“若没有夙期公子,5岁的我,早已经不知死在何处!曾经是山野四妮的我,不知信仰为何物,不知活着的意义,也许早已经成为数万饿殍当中的一具枯骨,你哪还能对我讲这样一番大道理? “是公子他递与我这把匕首,让我有复仇的动力,让我有生存的希望,公子便是我的神明,是我的信仰,不论他之前惩恶扬善,还是如今哪怕操控着延朔党,我都誓死追随他!至于你所谓的家与国,曾经置我于死地的地方,我又何必在乎?” 她双眼迸发出热烈的火光,似熊熊燃烧的火团,是要燎原焚烬周身万物!甚至因为这团火,她面目变得扭曲,让潘令宁觉得陌生。 潘令宁被骇得后退一步,亦扬高了音量,颤抖着质问她:“你一早便加入延朔党,可是一直潜伏在皇城司,甚至潜入鬼樊楼,你居然甘做三面细人!” 陈靖忽然一步步走到她近前,俯身质问:“你不是一早怀疑我的身份了么?还企图感化我?哈哈哈……”她爆发出尖锐而讽刺的笑意。 潘令宁已退至门边,双手抵着门扉颤抖道:“太子……太子等人只怕早已猜透你的身份,你居然有恃无恐?” 她细思极恐,声音颤抖而破碎,“难道你像那吴瑛,即便亮明了身份也无所畏惧?是谁袒护你们?夙期公子已死……你们何以在朝中恣意横行?” “你仍是那般天真,但是,你说对了,我的确有恃无恐!”陈靖忽然张开了双手,展露了张狂的面目,“腐朽的大梁国朝,吃人的新政制度,激进维新、刚愎自用的崔题等人,在狼烟体贴之下,还能做那匡正时弊、救国图存的美梦?” “陈靖,你疯了?你知道你如此执迷不悟,一路走到底,将是什么罪名?”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神明,惩恶扬善,斩杀这吃人的世道!” “救你的人不是夙期公子!他不是你的神明!而是一度带领你惩恶扬善的信念!更何况那夙期公子早已死!你不该盲目,奉一个凡人为神明,并为之痴狂!”潘令宁大声呼唤,期图唤醒她。 “他没有死!我心中的神明岂会死去!”陈靖又大声反驳她,面目狰狞。 潘令宁的心,似被一只手拽着沉沉往下坠,她心痛难当,看着眼前如恶魔般的陈靖,忍不住溢出了眼泪。 “至于你……”陈靖死死盯着她,忽然掏出了那把镔铁匕首,“噌”一声,拔出了革套。 镔铁的寒光刺痛潘令宁的眼,她陡然嗅到了杀机,颤抖着质问:“你做什么?” 而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陈靖抬起了匕首,她吓得立即转身开门。 可是她的手才接触到门闩的一刹那,匕首“嗖”地一声从她耳际划过,狠狠刺入门板之上,刚巧在她抓住门闩的手一寸距离之上! 潘令宁“啊”地一声,虚软地瘫倒在地,回头惶恐地看着陈靖。 陈靖身形高挑,亭亭如松,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的疯狂褪去,留下的只有一丝丝悲悯,她冷漠地说道:“既然这么怕死,便该好好思考着,如何收下这把匕首,别让公子等得太急了!” 陈靖说罢,大步朝门口走来。潘令宁蹬着双腿后退,视她如猛虎! 陈靖却只是打开了包厢的门,离去之前,又垂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却是幽深的、复杂的、难以名状的,似带着轻蔑嘲讽,又似藏着一丝深深的悲悯,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潘令宁仍在发抖,泪流不止。 她迅速上前关上了门,而后背抵着门瘫坐在地上,一边心痛惋惜流泪,一边回顾着之前的种种。 室内点着苏合香,袅袅馨香混合着早春的寒意,逐渐吹散她的惶恐和燥热,她逐渐气定神闲,也逐渐……开悟醒脑。 然而潘令宁却神情呆滞,一直反复品味陈靖方才的话语,直到地板的冷意侵袭而来,让她察觉双手已冻僵,她才缓缓地抬头,看了那把如悬梁利刃般刻在她头顶门扉的匕首。 她眼中的意志愈坚,目光愈加决绝,双手扶着直棂门缓缓起身,拔下了那把匕首,出门离去。 潘令宁直到上了马车,也一直捧着那把丢了革套的匕首。 她一言不发,目光决绝的模样,吓得云伯一番询问:“东家,您怎么了?” “即刻去汲云堂,马上!”她只抛下一句话,也不多解释,似得了魔怔一般。 云伯胆战心惊,也不敢多问,便赶忙驾车离去。 潘令宁入汲云堂,等到申时之后,崔题从宫中下值回来,宅老把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告诉了崔题,以至于崔题匆忙赶来。 一进漪月居,他上下打量了她片刻,见她端坐在香妃榻上,床几上搁着一把脱了壳的匕首,心中一惊,忧心上前温柔询问:“宁儿,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潘令宁霍然抬头,几乎不带犹豫便告发:“陈靖……陈靖却为延朔党细作!你和太子可知?” 听闻此话,崔题反而松了口气,缓缓坐下,亦把手搁在床几上,又盯了一眼那把匕首,他也认出来是何物了,蹙眉道:“你今日和陈靖对峙?她亮明了身份?” “你们已经知晓她的身份?”她再一次次迫切追问。 “知道,但不能杀了她!” “我并非要杀了她,只是延朔党党徒堂而皇之出入东宫,在京中四处探查消息……” 未及她说完,崔题深深望着她,无奈地回了一句:“因为太子不允!” 潘令宁又万分诧异,怔怔望着他,以至于到嘴边的话,都被莫大的疑惑堵截,发不出声。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5章 李代桃僵 崔题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他早前便提示太子小心陈靖,可显然太子动了春心,只让他不必插手这件事。太子打算亲自处理。 他问过太子将待如何处理,太子仁善,一心认为陈靖基于早年的经历,被妖党蛊惑,尚能救赎。 他劝太子当下节骨眼,不能妇人之仁。太子沉默良久,却仍旧坚持道:“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倘若她当真通敌叛国,便……不再手软!” 崔题思及至此,只安抚潘令宁:“总之,陈靖这边,我和太子已有防范,你不必忧心!殿下的意思,将放出两道消息去北疆,传递与杨家,便是杨珙的祖父与父亲,杨隆、杨恩两位将军。 “给陈靖的是假消息,让她传递杨家军驻守黑风寨,北契士兵一直畏惧杨家军威名,若北契人当真仅是剿匪救出使者,这烽火之虑便是我等杞人忧天,若北契人因此增以重并防范杨家军,那这战事恐怕也躲不掉了。殿下想通过陈靖放出的假消息试探敌军的反应。而倘若她真的把消息传予敌军……” 崔题沉默一番,仍旧残忍说道,“她到了边疆,杨家军也饶不了她,这也是她的命!而北契若屯兵于黑风寨,北方防范薄弱,朝中将派出真消息——让杨家将夺取燕云州郡!比起黑风寨,燕云州郡更为重要!” 潘令宁一听,立即反驳:“不,不可!首先,她已经知道你和太子疑心她的身份,她断然不会轻信你们的假消息,其次,若她真去了北疆,无异于放虎归山!” “便是她不信,也无妨,她自会探听另一条真消息的真相,故而蛰伏留在北疆,只要她还未到跨出通敌叛国那一步,殿下仍可留她一命,因为她曾救过殿下的命,对殿下有功……” 崔题深深看着她,又说道,“陈靖,或许也曾经悔悟纠结,她若当真一心一意投靠延朔党,应当在南巡之时,趁机杀了殿下,可她在青州治乱,反而救了殿下的性命!而反思她毫不手软同你一起摧毁鬼樊楼,那可是延朔党的喉舌,以及她在皇城司做的那些事,当真有几件事是为延朔党做的呢? “她早年奉信的是惩恶扬善的信念,而那夙期公子……凭借卫齐在保州调查的来信,我和殿下一直怀疑,夙期公子……有两个人!早年给陈靖镔铁匕首的是一个,如今操控延朔党的,是另一个!” 潘令宁听闻此话,也深感震惊。 而后,她却未有很大的反应,反而面沉如死水道:“这么说,一切都对上了,我也早怀疑了,夙期公子,其实是两个人!死的那一个,也并非太后杀掉才消失,而是至少五年前,便已经遭人篡权夺位而死!后面这一人,不过一直借着他夙期山庄的势,借着他的名头!” 崔题怔怔望着她,轻轻挑眉,也显露出一丝好奇和诧异。 潘令宁却低着头,双数拢握,手指交织着,略作迟疑,才决定吐露心声:“其实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件事,因为温巡一直不认同你的新政,而我也见识北地逃亡而来的流民,听他们提及北境新兵制与和籴制的压迫,而我差点……对温巡深信不疑……” 崔题蹙眉:“宁儿……你疑我?” 她抬眸,目光与他的相触,又释然一笑:“后来,我自个儿把新政了解了一番,我不怪你。五年前或许你有激进之处,但弊政不除,我家便一直受衙前役的压迫,其他百姓亦受弊政的盘剥,五年后,看到你和卢公,以及太子的努力,你们甚至连对曾经造成云集楼诗案的旧党,尚且无排除异己的报复行径,可见是一颗真心匡扶时弊,奔向明月,又怎么会做出压迫百姓的事? “后来我便想着,温巡为何看不到新政的利,而极尽诋毁?再回顾陈靖的话语,陡然发现她对新政的不屑与诋毁,与温巡的口径如出一辙!世人对新政观点褒贬不一,然而即便街头的理头待招,也未必清晰说出一二。可是陈靖与温巡两人并不相识,何以口径如出相似?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关联契机,是我不明白的? “小年夜当晚,我与温巡重聚之时,在街上看到了陈靖的身影,她一直暗中跟着我们。而后,今天我见了陈靖,亲儿听到她说到,她心中的神明夙期公子,没有死!再加上,陈伯父早些时候提点我,那夙期公子曾经惩恶扬善,几年后却行径大变,他一直担心陈靖盲目崇信,走了歧路。故而……我终于渐渐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潘令宁苦笑一声,笑容却异常苍白。 “你怀疑……?”崔题心中也有所推断。 潘令宁又幽幽说道:“温巡早些时候便期望着去北疆榷场,即便那地方频繁遭遇打草谷,他也不惧危险。今日温巡的小厮江鱼儿伤痕累累奔到京师,说温巡被山匪掳走,拿温巡的性命和国家陷入战争的危机,逼我投靠延朔党成为喉舌傀儡。北疆……北契……保州……夙期山庄……其实一早早已经知名夙期公子世何人!” “宁儿,你终于想明白了!”崔题深深叹息一声,瞧着她的手,给予安慰。 “亏我之前那般信任他!原来早在五六年前的歙州之时,他拿回了祖传的虎符金锁之后,便已经筹谋积蓄力量复仇,他不需要借助温父的帮助,因为他早已经结识了夙期公子,并且早已经李代桃僵!他心思藏得好深! “而后,本来崇信惩恶扬善的陈靖,在他的蛊惑之下改了心志,成为他的傀儡!可怜陈靖如今还未知,他追崇封信的夙期公子,在已经不是当初的的神明!” 见她流泪,崔题抬手温柔替她擦拭,亦轻轻说道:“延朔党的动向,的确在这五六年才初见踪影。卫齐在保州一直寻找夙期山庄和夙期公子的踪迹,能肯定,之前的夙期公子,反而并非北契人,而是同陈靖一般,因为弊政对国朝有恨的大梁乡绅,最终,被温巡李代桃僵给利用了,养蛊栽培出了延朔党如此妖党!” 潘令宁已无力辩驳,合上眼,哽咽流泪,许久,才睁眼看向他,追问道:“可是太子殿下仍旧在赌,在赌陈靖回头是岸!”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6章 拜访老臣 崔题心想,太子兴许打算放过陈靖一命,若她去了北疆,当真潜逃也就罢了。 太子与陈靖的情义纠葛,外人极难窥清真相。 只是他不好对潘令宁明说,只默然收回目光望向窗外,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唉……她能救太子一命,说明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兴许她去了北疆,见识了北契和延朔党的鬼蜮伎俩,见识了北疆烽火连天的真实惨境,才才认清延朔党和夙期公子的真面目,兴许足以幡然醒悟!” 潘令宁又何尝看不出他回避的目光,和解释中的牵强无奈,她也不再追问,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勾着手指,回肠百转。 片刻之后,她低声道:“我何尝不希望她幡然醒悟?初入京师,我与她经历生死,携手并进,这份情谊任何人都比不了,我当真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竟与她对岸而立!” 崔题知她心中是重情重义之人,最终只能牵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给予无声的安抚。 室内柔和的安息香,不足以驱散两人心中的千缕愁绪。 窗外,一轮被朔风吹得浅淡的圆月,徐徐躲入薄纱般的流云中,很快天幕又陷入一片暗淡。黑夜寂静,唯独滴漏发出轻微的声响,提示时光流逝,而远方的烽火,也迫在眉睫。 …… 晨曦微光,金鼓噌吰。 大相国寺浑厚的钟声穿透朦胧晨光,唤醒沉睡的京城。 早起活动的人们开门迎市,街上很快喧嚣起来。 然而平日里忙碌的小贩,推着摊车占好了摊点,却不着急摆摊营业,反而凑近一旁的面馆小店,或者茶楼酒肆的说书戏台,听闻识字的秀士,或者远来胡商讲述那北疆的危急时局。 每个人脸上虽然透着好奇,可探耳倾听、眼巴巴张望的神态,仍掩藏不住对未来营生的担忧。 “那北疆,当真打起来了?” “听说,北契五千铁骑驻扎黑风寨东北方,党项人威视打仗,连夜攻打营寨!” “那咱们呢?咱们大梁便没有派出铁骑?” “听闻说书的说,大梁本就缺马啊,国朝上下统共就有八千铁骑,还大半驻守北方,便是调兵回来,只怕也来不及,而西北方向的厢兵,便不知能否抵御那番邦两国的联手了!” “若真打起来了,流民逃散,这税收是否增多,咱们还能不能安分营生?” “你就光想着你那一亩三分地!若真打起来了,两国联手,京师向北历来无天险可据,能否守得住还未可知!” “此话莫非杞人忧天?听闻咱们还有杨家军呢,那北契国可是忌惮杨将军父子的威名!” “杨将军,那归正人的身份……哎哎,不提也罢!” 一群人笼着袖子,缩头缩脑,摇摇头叹息。 而在晨曦的光景,和众人的议论声中,一辆牛辎缓缓驶过长街,往城南尾巷中驶去。 李青坐在车辕上驾着马车,眯着眼望着远处泛白的东方,面目也十分忧愁,低声道:“阿郎,我前几日亲自踩点打听过了的,见范公昨日从洛阳回了京师,只是他身体不大好,也不轻易见客,曾经他和老太师立场不同,在朝中也曾有龃龉,您当真要拜访么?” 崔题在车厢内揉着眼睛,闭目养神。今日未上朝,他穿着常服,只是晨间起得匆忙,未及添衣,在这春日的晨曦当中,仍是感受到了丝丝冷意。 他声音也低沉,却语气莫名,让人难以猜透:“范公当年为御史,笔杆纯臣,嫉恶如仇,当年也曾是新政的支持者,翁翁为相之时,为了调和朝局,中庸治世,虽曾与范公政见冲突,可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后来范公因为孙子犯事,受了牵连险些被贬,也是翁翁保下了他,我并不认为,两人可成为政敌!” “那倒也是,只是外人都说,范公是臭脾气硬骨头!因为孙子那事,他受了冤枉,后来先帝悔过,想赠与他宅邸作为补偿,他硬是不受,如今一家子虽然客居京师,仍住在城南的委巷当中,与平民走卒杂居,他这般硬骨头,而且已经致仕,未必肯再插手朝中之事,也未必肯见您啊!” 崔题沉默片刻,才回应:“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范公高义,或许肯出来见一见。我主张新政治世,兴许与他,也能倾盖如故!” 牛辎驶入城南委巷当中,渐走渐狭窄,摊贩侵道,更显拥挤,直至不能入内,两人只能弃车步行。 李青跟随单负着手快步前行的崔题身后,小声感慨:“此地为贩夫走卒聚集之地,没想到范公堂堂前朝御史中丞,官至四品,致仕之后,居然燕居在此!” “更显得范公高义清廉!在位之时,也并未谋身后之事,便连先帝赐宅邸,也拒绝了!”崔题头也不回地点评。 “朝中能做到如此的,怕是没有几人,当然,若范公肯写保荐信,也更有分量!”李青点头,心中也得坚定起来,“难怪阿郎一大早,便先来拜见范公,再拜见其他老臣!” 崔题不再回应,临到委巷那一道乌头门之前,他驻足仰头看了看,推断此乃范公宅邸了。 朝中规定唯有五品及以上官宦人家,可在宅第门前建乌头门,范公家世虽然落寞,但也有子弟恩荫在朝,不过领的闲散职衔而已,在朝中也没什么威势了。 这乌头门年久失修,黑漆剥落,隐有虫蛀之兆。 不过仍旧是三开间硬山顶,远远一看,尚显得大气恢弘,也唯有此象尚彰显范家曾经的风光了。 李青激灵跑腿:“我前去敲门!” 崔题便单负着手目送他前去,确实敲了好一会儿门没反应,以至于李青狐疑地回头看了崔题两眼,都要泄气了,才等来阍者开门。 李青笑嘻嘻递上名帖,回头比了比自家郎君,那阍者好奇地打量两眼,才缩回脑袋去通报了。 如是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宅老领着阍者一同回来,打开了乌头门的正门,客客气气看地迎接崔题入内。 主仆两跟随宅老入内,目之所及,庭院居室,皆十分简朴,甚至清漆剥落,自不必说,来到了东后院的居室,才见到了范公。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7章 全力保举 范公坐在院中躺椅上,却是弯腰前倾,一手拄着灵寿杖,专注盯着半大小儿孙侍弄花草、浇水培土。 庭中有几株牡丹养得极好,含着花苞,不待几日,应是要开放了。 崔题捧袂,行天揖礼:“晚辈崔题,见过范公!” 范公摆手,让小儿孙和两名侍立的老奴下去了,只留下宅老。 他抬起皱纹深壑的眼睑,看向崔题,却漫不经心询问:“崔太师可安好?” 崔题又再一拱手:“回范公,家祖身体抱恙,近日卧床静养,然经药石医治,已趋平稳。家祖亦挂念范公,令晚辈携药石补方,慰问老先生!” 崔题说着回头一示意,李青便谄媚地奉上大包小包的药材补品。 宅老上前接下了。 范公喟然叹息一声,“老家伙自个儿身子骨不行了,还挂念着我!” 崔题笼袖侍立,不置可否。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来,所谓何事?”范公又抬头盯着他,双眼透着犀利的光芒。 “家祖听闻范公身体欠安,特遣晚辈慰问,而晚辈亦有一事请教老先生!” “说罢,别拐弯抹角的了!”范公生性秉直,以前便是直臣,不喜欢拖泥带水。 崔题见此,也不再弯弯绕绕,直言重点道:“北疆战事起,契国与党项人已进攻黑风寨,国朝军队深受祖法牵制,废弛已久,便是改良军政,大敌当前,也来不及了。而北契人唯一畏惧的,只有杨家军的威名,陛下因五年前之事,对‘归正人’身份耿耿于怀,不肯重用杨家军,晚辈……想请老先生,一同上书保荐杨家军!” 崔题说完,仔细观察范公神色。 范公盯着他那几丛牡丹,忽然露出已一声冷笑:“为人保荐,当事人若犯事,举主亦受牵连,乃至罪责等同,你可知?而你居然……叫我一个致仕的老家伙,为‘归正人’保荐?” 范公曾经是御史,朝中的条例记得清清楚楚。 崔题诚惶诚恐揖拜道:“晚辈愿做头一举主,只是以晚辈之力,怕是无法劝服陛下,故而只能请动老臣出山。家祖……亦在举主之列!” “连吊着一口气的老家伙,都被你请出来了,说罢,除了你祖父,还有我,你还打算找谁?” “除却家祖,与先生,晚辈还将不惜全力请动前宰执李公、凌公!只是因为老先生是先帝朝铁杆铮铮的诤臣,若您肯出山,显然更有分量!” 范公沉默一阵,忽然问:“五年前,你便是因为西伐失败,而横遭贬谪入狱,险些身死,如今,你还敢为杨家军做保荐?” “国朝手握坚盾利刃已不多,杨家军训练有素,除却五年前受新旧军政反复交替牵连而败,其余战争无败绩,敌方至今惧其威名,若此路是唯一生机,臣愿不懈努力,推其促成!” “你不怕重蹈覆辙?” 崔题沉默了片刻,仍是坚定说道:“横身为国、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也请老先生放心,我与杨家已通过信函,这是杨家表忠心之誓词!” 他双手平举,把信函递与范公。 范公接过,抽开信笺快速浏览,而后默然合上信函。 崔题依然谦恭,静静地望着他,耐心等着他的答复。 范公忽然“哼”地一声:“我早就说过,大梁若不改祖制,迟早亡于它的军政!这才多少年,举朝上下,竟唯有一支杨家军可用了,还是归正人的队伍!可悲可恨!” 崔题心下一惊,没想到老先生一把年纪,还是直言敢谏,不惧忤逆之责。 “你年少时便头角峥嵘,如今这么些年,仍保持这份心气,也是难能可贵,朝中这样逆流直上的人不多了!” 范公又叹息一声,使力拄着拐杖起身,在宅老搀扶下,一步步走回居室了,以至于崔题紧张地望着他,以为请求即将失败。 却忽然听闻他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为了这份难得的心气,我自会上书保荐一封,你且回吧,也替我向你祖父问好,他保守重誉一声,做了一世无风无浪的太平宰相,倒是培养出了一个好孙儿!” 崔题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躬身行礼:“多谢老先生!” 待主仆俩出了范家宅邸,李青驾驶着牛车,仍是一阵阵感慨,称赞道:“老先生脾气直,但明事理,分得清是非轻重!” “曾经的笔杆直臣,即便历经磋磨,又怎么能轻易折腰,否则怎么轻易称得上‘笔杆’之名。见过范公,我方知晓,人的心气之高贵,岂会随着年岁增长、经受的磋磨而消失殆尽?能消失的,不该称之为心气,只是一时的负气!” “阿郎说得对,我想来范老先生怕是从阿郎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才愿托举一把!” 崔题不置可否,只是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至少还有类似范公的老臣,还有类似他坚守的年轻人,这个国朝,便不会轻易覆灭。 …… 老槐巷的居民,每隔几日,总要空出一两户,不出十日,巷内便冷清了许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三月初三,上巳节,天气已回暖,徐焕带着桓儿,领着韩香等几个姐妹出门踏青,徐焕的处世观念:“便是明日战争来了,今日该吃吃、该喝喝,我也得带着女儿享受当下的安宁!” 潘令宁不置可否,她不反对,但确实忧心的。 黑风寨战事,全京城皆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契大军压境,京城的百姓对大梁的厢军却报以悲观态度,似乎人人都以为胜利无望。 因此,老槐巷中开始有人搬走,便连已经客居京师几十年的老住户,也灰溜溜逃回南方老家去了。 潘令宁乘着马车入巷子中,又听闻搬家的喧哗声,然而这一次,忽然有邻里劝告:“王更夫家的,别般了别般了,快叫孩儿们听一听,方才街上到处传,陛下已经钦点了杨家军迎战,这战火怕是不容易烧到京城了,先等等看,等等看!” “是啊,我也听说了,杨家军威名赫赫,未必不能镇住那起子宵小!咱们都邻里这么多年了,可别说散就散了,你全家家底在京城,搬走了岂不可惜?再等等罢!” 潘令宁一听,立即挑开帘子,果然见着几个妇人聚在一块议论纷纷。她急得追问了一句“牛嫂,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杨家军迎战?” “是呢,听说是那崔相公和几个老臣保举的,街上的小报,到处都在传呢!” 潘令宁一琢磨,忽然低声道:“坏了……坏了!云伯,快驱车去汲云堂!”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8章 噩耗惊魂 马车在街上疾驰,风扬起垂帘,闪现窗外跳跃而过的街景,恰似十几日前,潘令宁与徐焕带着桓儿在游棚内观看杂剧之时,戏台上走马灯一般转换跳跃的场景。 优伶彩衣娱人,唱念演绎着瓮城中长枪对决,矢镝飞鸣的场景,让潘令宁看得一阵窒息,转头询问抱着桓儿摆弄的徐焕:“他们唱的什么曲儿?” “说是新编的《瓮中捉鳖》,近一月才传唱起来,各大正店游棚争着抢着请来班主儿唱上一唱,抵得过几日的生意!” 潘令宁看得难受,正打算走开,忽然瞥见同在二楼,对岸的扶手游廊上,街使吴瑛做便衣打扮,扶手而立,嘴角噙笑,似乎朝她这边看来许久,嘴角那抹森冷的笑让她不寒而栗。 “怎么了?”徐焕未曾察觉,只轻轻询问。 潘令宁不想理会那阴魂不散的说客,只垂下眼帘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然而在她和徐焕出门之时,却收到店中跑腿递过来的纸条:“娘子,有一位官人托小的转交给您的!” 她打开,只见上头写着:“当下之局已如瓮中捉摸,潘娘子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切莫负隅顽抗!” 虽未留署名,潘令宁却一眼猜透是吴瑛写的,随即一阵心惊肉跳,脑海中闪现戏台上矢镝飞鸣、负隅顽抗的场景! 这是威胁! 徐焕仍旧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潘令宁呼吸急促,克制着情绪,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但我总察觉,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般忐忑了十几日,直到听闻崔题保举了杨家军的消息,他那乱糟糟的思绪似乎穿了线,陡然打通了! 马车内,潘令宁看着吴瑛留下的纸条,冷哼一声,揉进了手心,指节用力,几乎揉碎、捏烂,咬牙切齿道:“巡哥哥,这是不是你布下的局,连自己的家国都不要了么?你可对得起祖父李延,当年义无反顾归正南廷的心志?” 汲云堂周遭异常安静,便连平日里热闹的扑卖铺子也减少了许多,宅老守门,迎出来后只说:“阿郎今日恰逢宫中轮值,只怕要明日下朝之后才回归了。” 宫中政事堂宰执官员皆要轮流值宿,留守宫中,以防夜半帝王有急召。崔题自升任宰执便经常值宿,更何况如今还是战前紧要时期,只怕他政务愈加繁忙。 潘令宁只得对宅老留言:“若是崔相公回了宅邸,您且帮我传个话,便说我有要事相商!他若是不得闲,让李青来寻我也得宜!” 宅老拱手应下。 潘令宁便又乘着马车离开了。她如常回归书铺照看生意,徐焕却悄悄与她提起一件事。 “今日我出门之时,刚巧碰到陈伯父也出了门,身上还背着包袱。” “诶?”潘令宁刚从柜面移来算盘,停下拨弄的手势,回头瞥了一眼。眼中闪烁诧异的微光。 “如今陈靖离家,陈伯父此番举动,是否有些可疑?” 潘令宁微垂眼帘,想起前些日子崔题与她提及的,太子的打算,她只得掩饰心神道:“陈伯父不可疑,不过他能出门,说明身子骨已经大好,是好事,我晚些时候,去看看他罢!” 徐焕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潘令宁纤长细指在算珠之上碰了两碰,又停下,若有所思道:“近日,吴街使可有来过?” 徐焕摇头:“不曾。” 潘令宁心神不宁,最终叹了口气。 这些人,难道等着她和崔题自动跳入瓮中? 日子倒也平静了几日,她和徐焕照常守店,而店中也无任何异常,便连讲义堂也没有什么风浪。 不过崔题和李青也不见来寻潘令宁,许是过于忙碌。潘令宁也不催促,只是心神不宁地等了几日,终于,还是等来了噩耗—— 杨隆父子投敌了! 清晨,一则喧嚣的小报消息撕碎了朦胧初醒的宁静,城中刚刚早起的百姓,本打算推摊荷担出门营生,听闻也不知哪家毛头小子,穿街呼喊而过的声响,皆惊愕地跨出房门,呆滞地倾听和张望。 “杨隆父子投敌了,归正人背信弃义,北疆前线失守,京城危矣!” 那小子扬着刚从茶楼花十文钱买来的小报,立即被巷子中的大人揪住双臂,捂嘴拖入家里去了,不许他再声张。 然而这遏制不住的消息,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即便晌午官兵便迅速上来押人,把当街宣扬消息的,连同那偷偷在小报上刊印前线消息的坊主,都一同羁押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纸包不住火,前线消息的传递、推测、乃至各种五花八门的消息声响仍旧甚嚣尘上,每一道消息都让人垂头丧气。 很快,人们对摆摊营生,赶工做活也没了欲望,街头巷陌,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出现收拾行囊,驮着太平车举家逃离的景象。 老槐巷又空去一半。 潘令宁匆忙合衣,便连发髻也是简单绾起,钗簪未饰,便出门听闻巷子里的动静。 待看见左邻右舍或推着行囊搬离,或聚在一起商量去留,平日里热闹摆摊的商贩也没了踪影,她只觉举目萧条、心惊肉跳。 仰视天幕,明明是阳春时节,天幕却异常阴沉,乌云沉甸甸,似乎将有一场延绵不绝的春雨。 她的心情也万般沉重,脸上毫无血色,如同行尸走肉。 “潘娘子,您今日还出门营生?”邻里同她打招呼。 潘令宁呆滞地望着邻居,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 徐焕忽然走到她近前,挽着她的手臂,转头对邻居笑道:“我们东家晚些时候出门!” “唉,还是你们甜水院的稳重,这时局了,还能出门营生!”邻居摇摇头叹气,愁眉苦脸。 “不过是一则不知真假的消息,何至于这么惊慌,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盯着,莫要担心,该吃吃该喝喝,照常营生才是正事!”徐焕笑着劝道,笑脸却有些僵硬。 而后她拖着呆如木偶的潘令宁回了院子中。 潘令宁知道回了院子中,才锤头低眉,脸上一片死气。 徐焕劝道:“东家可是为前线担心?可是东家平日里也总劝我们,事情没有这么糟糕!” 潘令宁摇了摇头:“不,我担心崔题!” “崔相公坐朝,您又有何可担心?” “杨家军投敌,他作为保举人,整个家族皆要受到牵连!”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9章 双向庇护 徐焕愕然抚唇,朝中之事她不甚了解,却也曾听说,先帝朝曾有一位宰执,因保荐不当,牵连举族流放。 略微压下心神,她试着安抚:“崔相公簪缨世家,根基稳固,应不至于因此保举,便……” “崔家已不是当年的崔家了,太师致仕,门庭式微,一切皆得靠他自己。” 潘令宁却轻声打断了她的话,见她仍欲言又止,潘令宁又带着叹息补充,“更何况,如今的局势并非仅仅是朝中的局势,更是家国天下的局势!” 她说罢,折身回巷子中。 徐焕趋步跟上,却只听闻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去书铺!” 二人来到文繁书铺,徐焕跟从潘令宁身后打下手,仔细观察着潘令宁的神色,却见她面色如古潭深井,不显波澜。 徐焕摸不准她心中的盘算,按理说她应该十分忧心崔相公的处境,然而却仍有条不紊地打理书铺的事务。 一阵忙活之后,潘令宁又去了讲义堂,看着满座堂中的泱泱文士,与齐远交谈一番,也不多言,仅是时而点头,应了一声“嗯”。 末了,齐远道:“今日的小报……传闻杨家有异动,讲义堂宣讲新政,而崔相公他……” 潘令宁低头似溢出一声叹息,眼睫翕动,片刻之后,似下定了一番决心,抬头对齐远道:“积累了数月的成果,讲义堂是时候发挥用处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时不该思虑讲义堂如何自保,更改思虑如何于风云诡谲中,成为破局之刃!” 齐远眼神微颤,张了张唇,似已感受到她的决心,他也不再辩驳,只点头道:“还是潘娘子一语中的,讲义堂,他的使命正该如此!” 潘令宁亦轻轻点头,而后对齐远道:“我去见一见吴街使,今日的生意,麻烦少东家和徐掌柜!” “哎……”徐焕略担忧,伸手欲拦,齐远却连忙对她使了个眼色。 徐焕欲言又止,只能看着她步履翩然沉静,蹬车离去。 “东家近日一直不肯见那吴街使的,那吴街使身份不明,威逼利诱,想要文繁书铺和讲义堂成为他们的棋子。”徐焕呢喃,言语充满担忧。 齐远道:“那吴瑛,我知道是什么人。可潘娘子也不是束手就擒之人,事到如今,也无其他的计策,她只能与幕后之人谈一谈,虚与委蛇,徐以图之。” “可即便如此,她也未必能拯救崔相公啊!” 齐远落寞地垂下眼帘,露出一抹苦笑。她是为了救崔先生,还是为了救这危亡的时局?也许兼而有之,但不论如何,她已逐渐离他远去。 …… 日暮时分,潘令宁和驱车的云伯才回到老槐巷中,才栓停了马车,她正将走回甜水院,忽然见老槐树干之后转出了一个锦衣笼袖的小厮。 那人略微压低了嗓音道:“潘小娘子!” 潘令宁霎时停住了脚步,略微打量,带着疑惑回应:“李青?” 李青左顾右盼:“可否移步说话?” 潘令宁眼眸一转,心下愈沉,最终她打开了院门,请李青入内说话。 “崔相公现下如何?”潘令宁开门见山,把今日的担忧脱口而出。 李青摇了摇头,却岔开话题:“我是奉阿郎之命来报信的,太子殿下前几日已奉旨南巡,往江东而去,江东刚好是娘子故乡,郎君有一封密函,望娘子代为传递,交与太子殿下。事关郎君身家性命,望娘子莫辜负!” 他说罢俯身,双手举平,恭恭敬敬递上信函。 “太子殿下离京?”潘令宁怔愣。 “正是。” 潘令宁睇了信函一眼,却不着急接过,只眼波藏着洞悉的微光淡淡扫视李青,仍旧维持着平声静气说道:“如此要紧的信函,为何不是你,抑或者卫齐等贴身侍从代为传递?” 李青起身看了她一眼,面色略显怔愣,磕磕巴巴道:“卫……卫兄如今仍在保州,而我……我倘若我离开了京师,阿郎身边……便没有可以走动传唤的人了!” 潘令宁微微拢紧交握的双手,仍旧克制着,平声静气说道:“你阿郎如今处境如何?” “尚……尚可,娘子不必担心!” 潘令宁叹息:“你不如实话实说,他故意找了个借口,只为把我支开,如今北疆战事将起,他因为保举不当,处境堪忧,只怕无力庇护及我,只想把我调得远远的,是么?” 李青霎时不敢吱声。 “只是,他岂能把我当做累赘?我并非无力自保,只能依附于他,或者对他眼睁睁见死不救的女子!” “潘……潘小娘子?” “你替我传话吧,这封密函,倘若真的紧急,我另寻可靠之人为他传递。但我也与吴瑛谈判……” 她稍顿片刻,略微咬牙,把藏匿已久的心结和不甘,一字一句吐出来,“那夙期公子,其实正是温巡!我知道温巡想做什么,我比他崔题也更了解温巡的行事风格,我会留下来助他破局,他也无须逞能,以护卫名义把我送走!” 李青双手颤抖,开始着急起来:“娘子啊!诚然,我撒了谎,这……这个理由是我自个儿编的,郎君如今已经在柏台,外人已无法接近,只能匆忙带句话,让我想法子把你支走,故而……故而我只能使了这个招数。” 潘令宁听得心惊肉跳,但还是微哂道:“果然,难怪借口如此拙劣!” 李青面色赧然,又自顾自说道:“但密函信息却也是真的,阿郎希望太子尽快回京,因为……因为……” 他越说越焦急,开始手足无措。 “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朝中局势只怕控制不住了,杨将军音信全无,阿郎虽不信杨将军叛变。可噩耗抵京,人心已慌,南廷军将无可用之材,北国大军压境,便连二圣也无心坐镇京师,群臣附庸,已有南迁之意……这京师恐怕守不住啊!阿郎不忍心看到如此局面,盼太子回京稳住大局!” “南迁?”潘令宁听罢浑身一震。 荒唐! 她口中一词,险些爆呵而出,终究拢拳,生生忍住了,又耐心询问:“如此要紧的消息,当真?”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20章 绝地反击 “当下已是十万火急,再不走,唉……只怕没机会逃脱!” “我走了,那他呢?” 李青急得跺脚道:“郎君怜惜娘子,这家国天下的动荡时局,岂能让娘子柔肩负重,要担当,也该是举国男儿、士大夫的责任!” “那他崔题,太不了解我了!”潘令宁面色决然,听罢并无悲戚感动,反而话中透出一股坚韧的冷意。 李青嗫嚅双唇,霎时不知如何劝说。 “他可有自保之策?保举不当,先帝朝,曾有宰执连累满门,朝中不少势力皆想要他的命。”潘令宁拢握的手揉捏得指节泛白,回想六七年前他的处境,她依然心惊肉跳。 李青亦是焦急,连连叹息:“唉唉,朝中乱作一团,二圣执意南迁,卢宰执等人极力劝阻,也无人顾忌郎君的安危了……” “不战而退,哼!”她发出一声鄙薄的鼻腔。 “可是郎君说,如今他的处境,仅排在次要,朝中不杀士大夫,便是别个势力,也不敢轻举妄动。当下还需尽快引太子还朝稳住局势,太子若能还朝,郎君的危境也可迎刃而解! “可即便是卢宰执,递出的密函皆被暗中拦截,他们铁了心思要南迁,因此……唯有托付娘子!” 李青眼含希冀,殷殷期盼。 潘令宁终是接过了信函,垂下眼帘看清封首崔题的字迹,心中似藏着一块巨石沉甸甸。 “你说得轻了,便是太子还朝,他崔题仍旧背负保举失当的罪名,太子有何缘由赦免于他?要救出你家郎君,除了太子还朝,还需尽快证明杨将军并非叛逃!” 李青急得转了一圈:“娘子,现下,管不了这么多了!能让太子还朝,至少事成一半,至于杨家将是否叛逃,这断线的风筝,实难勘察!” “陈靖……他可有想到?” 潘令宁口中呢喃着两个字,以至于李青怔愣:“诶?” 院中却一片死机,唯有潘令宁揉紧了信函,似有指甲摩挲皮纸的轻微声响,如夜中幽吟勾人心弦。 潘令宁却不再多言,只转头对李青道:“这密函急件,我来替他送,正巧我与歙州纸竹商仍有经贸往来,入夏采伐前,我亲自往江东走一趟,也无人多疑。不过在走之前,我希望你协助我做一件事。” “何事?” 潘令宁走近一步,曲着手掌对他耳语。 院中唯有细细的风声,拂动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 北疆战事起,朝中急调各路大军应援,而二圣弃京都,议南迁的传闻也似盖不住的酒糟气,满街满巷地飘荡。 秦楼楚馆、酒楼脚店,漫是非议声,即便此时,朝中的鹰犬竟然也无力镇压。 虽非坐朝问政,可市井中还是敏锐察觉到南廷面临战事的慌乱气息。 讲义堂这几日也是人满为患,堂中多是年轻文士,正是意气风发只是,难免直抒胸臆、针砭时弊,若安往时,潘令宁必要叫齐远小心看护,谨慎行事,然而这一次,她却任其发酵。 潘令宁在书铺的雅室拨弄着算盘,屋中堆满了账籍,徐焕和文葵仍旧源源不断地把账目往里堆。 “东家,文繁书铺和讲义堂,经营以来的账目均在此,可要请歙州的老博士一同审计查看?” 潘令宁停下珠算的手势,转眸略一思索,又看着她:“徐焕,之前托你打听的,行会中求购造纸秘方的同行,可有消息?” 徐焕摇了摇头:“虽各家皆在精进造纸秘方,然而一口气能拿出如此大手笔,仍是少数,还需等些时日另看。” 略微迟疑,徐焕仍是问道,“东家,您近日又是盘算账目,又是寻求合作方,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出动这般多的财力,莫非仍要扩张书铺?” 潘令宁苦笑一声,心头泛起一丝乏力,忽然对眼前的账目产生了厌倦。她双手垂下,溢出一声叹息:“天下不太平,未雨绸缪,若真的大战来临,谁人能守得了这些财富?” “那东家为何……起意把纸方让出去?”徐焕稍稍侧头,小声试探。 恰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伴随着张叔的呼喊。 “潘娘子,潘娘子,讲义堂……讲义堂闹起了了!” 听闻此话,徐焕和文葵皆是骇然,文葵浑身一震,吓得摔下了手中的账籍。 徐焕慌张看向潘令宁。 潘令宁面色一凝,却只是默然起身,双手笼袖,疾步却不失稳健地走了出去。她一言不发,反而让徐焕等人更担心。 文葵低头匆忙拾起账目,扬头看着徐焕,担忧道:“徐掌柜,咱们书铺,可还会发生曾经的……云集楼诗案?” “嘘……”徐焕竖起食指禁声,而后对她吩咐,“你留在此处,稍作收拾,我陪东家去看看。” 门外车水马如龙,潘令宁停在书铺门前望了一会儿,仅脚步稍停,便又往对街的讲义堂去了。 徐焕才跟上脚步,也仅是瞥见一眼她的面色,亦跟随她看了一眼街道四周,便有所领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徐焕心下终于不似方才那般慌张,也端庄地笼袖,沉稳地跟随潘令宁身后。 果然,讲义堂内书生气势高昂,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北疆的将士,国朝的士人,还没有这诗篇中的夫人有气势,少了一个杨大将军,便只能弃京南迁?” “曾经说新政祸国殃民,我看这迂腐守成的旧党士大夫,才是国朝的蠹虫!” 堂中议论纷纷,齐远坐镇,也并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掌柜的见势不妙,想把门窗合上。 潘令宁却陡然出手阻止。 掌柜愕然。 然而潘令宁胸有成竹,淡若自然。 果然,又听了一小会儿,只闻书生道:“我等若还有一腔热血,如今之计,便应设法迎太子还朝,解救牢狱中的崔相公!若再让那旧党得势,只怕这国朝也将失守于北契的蹄铁之下!” “附议!” “附议!” 潘令宁听罢,一声不吭地离去了,自始至终她未曾置喙,也无需露脸。 徐焕也是看明白了,低声道:“东家,这讲义堂,已经向着您的风向推动,而如今的局势,朝中也无暇顾忌滋长的非议,正是您向延朔党出手的好时机了!” “先不急,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潘令宁抿唇一笑,总算恢复久违的松快。 便在徐焕不解之时,长街尽头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随潘令宁望去,看到李青驾马疾奔而来,跟随到近前急勒而停,翻身下马,立即报信:“潘娘子,好消息,抓到陈靖了!”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7章 你情我愿 “实话实说罢了。哪个心眼小的圣宠佞臣,排除异己之时,把墙头草留在如此紧要的位置?更何况当年杨珙将军战死,我爹爹没少与旧党眉来眼去。” “可是你爹爹,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枢密使本就有调兵权,指挥前阵杀敌的将领也无可厚非,此乃祖‘宗成法’,国朝制度向来如此!”崔题说到此,讽刺地勾起唇角,讽刺的却是这“祖宗成法”。 “难得你这位佞臣,如此深明大义!还分清事是事,人是人。看来我该多谢你这位‘佞臣相公’不罪之恩。” 崔题忍俊不禁,忽然觉得她有几分有趣,亦挑眉道:“女公子虽然诨名在外,然而凭崔某几番相处之间,外界的评价,多有失偏颇!” “我跟你有所不同,我这些诨名啊,哪怕三分失实,也七分是真的。不过呢,我也无所谓……” 她又狡黠一笑,“说来说去,只围绕着我嫁不出去的旧事。可那又如何,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我有家世,有品貌,有才华,衣食无忧,怡然自得,也无需靠着夫婿傍身,为何一定要嫁人?哪怕我一朝家境落魄,也有漏泽园可去,谁说便如他们所说,我老无所依、孤独终死?” 崔题崔某微思,想起什么事情,又盯着她道:“听闻女公子常年资助京师和洛阳两地的漏泽园,力求婴儿无所弃,老人有所依,且实地奔走,慰问老人,甚至亲力亲为洒扫奉汤。女公子千金之躯,尚能如此,实乃高义也!” “崔相公,怎么听闻我这些事迹,这些事,我可从未对外提起!” “既然与女公子相看,自然也要多加了解。女公子高义却不扬名,可见不是冲着积攒贤名而去,而是出于本心,更值得钦佩!” 张忆龄陡然被人夸赞,心下难免一喜,但也不会因此自矜自傲,只说道:“他们说我将来老无所依,我想着,不是还有漏泽园可去?便资助和了解漏泽园,可是这些年,形成了习惯,我反而忘记了初衷,更改变了初衷。 “相比漏泽园之众,我不过投胎得巧,出生在富贵人家,我稍一俯首,便可资助这么多人,为何不尽一份能力帮助他们,这于我而言,又不是难事?况且,当一个人倾注于事业,又怎么会感受到孤独?所谓老无所依、孤独总老,不过求而不得才如此失落,若忙于事业,岂会感到孤独?若做出一番成就,又怎么会老无所依?” “女公子所言极是,把大爱化为小爱,不为贤名戴高帽,才不会为这高帽而老沈有心,您才是通透之人!但……崔某也听出了,您此次相亲,对崔某大抵也不愿意将就了?”崔题赞赏为真,但也直截了当追问。 张忆龄忽然掩唇一阵轻笑,调侃道:“崔相公等着这句话,只怕等了许久了吧?您不愿意开口,非要等我主动挑明?” 崔题一怔,倒也不想她这么直白。 而后,他摇摇头笑了,激赏道:“也并非崔某觉得将就,而实乃崔某早已看出,女公子不愿意迁就于毫无感情的婚姻。” “那么,也并非我觉得将就,而实乃小女子早已看出,崔相公无心于我,既如此,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张忆龄忽然止住了笑,亦拿着他的话反过来打趣。 崔题目光微漾,而后,与她坦然地相视一笑。 张忆龄又说道:“我去文繁华书铺看过潘小娘子了,既与崔相公相看,自然要多加了解!” 崔题点点头,此时对她也唯有认同和赞赏,无可反驳。 她又说道:“若非崔相公心有所属,我又怎么……一定是将就呢?” 崔题又诧异地看着她,这的确是意外之外。 她道:“崔相公似这酒水,身上自带有香醇动人的故事,让人忍不住探究。而你明明有这么多故事,却又万分从容不迫、进退有度,更让愈加好奇! “而且,似乎正因为这些故事,你对我这浑浑噩噩的女子,也十分纵容,报以晓理,与你相处,我十分松快,与你相看,我欣悦然,怎么到最后,一定会是将就呢?只是啊,我去看过了潘小娘子……” 她亦学着他方才的姿势,侧过身,扬起下颌,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酒,才说道,“原先我仅是好奇,何人足以让崔相公动情呐,比我又好在哪里?见过之后,我倒也能理解,崔相公为何心有所属了! “只是我不明白,崔相公既然心有所属,为何前来相亲?” “抱歉,我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潘小娘子中意之人,并非崔某,而崔某与潘小娘子曾经,也并无旧情,若非要算起来,只算得上崔某单相思。 “而如今,崔某也并不希望自己的单相思,给她造成困扰,是以,斩断了无妄的情缘。且君子该有成人之美的气节,她心有所属,我亦该成全她。而崔某也肩负着家族和朝廷的责任,不该只沉溺于儿女情长,放手了,也该向前看。与女公子相看,亦抱着真心,但求得有缘人!” “你如此坦荡,深得我心!可是我啊,十分地任性,既然知道你心里有人,且不不确定你是否已经完全割舍了那段情感,我便也半点也不肯将就!更何况,你连与我共处船舱都不肯,我又何必强求呢?” 她笑了笑,也做了决断,“是以,崔相公,今日便当做我们最后一日相看吧?” “抱歉,是我,给女公子造成了困扰!” “你无需抱歉,本来就是我,先起了与你相看的念头。所谓相亲,不正是空中起楼阁,无端培养感情么,合则来,不合则分,讲究你情我愿,崔相公亦无需带上道义枷锁,自忧自责!” “您言之有理,不过崔某亦诚心称赞小娘子,您的确无需忧虑婚嫁与否,以您的通透和品性,以及暗中付出的事业,将来,必能成为人们津津乐道。” “多谢,承你吉言,好聚好散!”她豁达一笑,便催促道,“那么,我们上岸吧,崔相公?两府的家仆,可都久等了!”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5章 相互扶持 他再看着眼前的案牍,哪怕再烦忧的公务,也颇觉顺心顺眼了起来。 今日之前,他本已经决心不对她起念,可今日之后,因为她那一番呼之欲出的,即将坦白的话语,给他死气沉沉的心湖再注入一涓清流,他心念复苏…… 崔题的目光掠过轩窗,看向不远处的刚刚燃起一簇昏黄微光的禅房,偶尔看到她的娉婷倩影投映在直棂门上,纤细微弱,可望不可即,但却又清晰可见。 他想到她长居漪月居的那段时日,手中的笔杆子一动,因用力而笔尖微晃。心头下定了决心,他未尝,不可一试! 而这一次,他应当主动编织情网,徐徐引她入套,待她上套,他便不可能轻易放手了! 夜里惊雷滚滚,狂风大作,果然下起了一场大雨。 久违的夏日的大雨,如倾盆浇筑,雨点打得禅房瓦片如密鼓般“噼里啪啦”作响。即便门窗紧闭,混着雨水的湿风仍旧从缝隙中侵入,带着干涸凛冽的泥土芳香侵入脾肺。 这久违的气息,这期盼已久的雨声,让寺庙之外的流民,即便在夜间也高声呼喊,声音激荡不衰,传遍山野,亦传入禅房内。 潘令宁起身披衣,偷偷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外头,居然见着崔题的房间还亮着灯! 四下黑暗,雨幕浓稠,隔不断他房间透出的微黄的暖光。 什么公务这么繁忙,竟让他夜间也不曾睡下? 她伸手接了接檐下的雨帘,一手湿润,透着冰凉,吹散了暑气。 忽然一阵电闪,照得庭院亮如白昼。她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关门重新躲回屋中。 她忐忑地等了片刻,果然,一阵摧枯拉朽般的震天雷响,滚过天幕,敲醒了大地,便连暗处的夜叉精也一阵“吱吱”嘶鸣蹿向别处。 夜叉精? 她忽然吓得跳回了床上,毛骨悚然。她万分惧怕夜叉精,便是这雷声,也还不如夜叉精的“吱吱”鸣叫让她汗毛倒竖。 而后,对面禅房门扉“吱呀”响了一声。 潘令宁察觉是崔题离开了屋子,便也快速下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果然,隔着雨幕她看到崔题披着厚重的蓑衣,又戴着斗笠,似要出门去。 念及他的病情,她唤了一声:“崔相公?您要去往何处?” 崔题一怔,停下脚步转头看来,亦略微扬高了音量穿透雨幕回应:“潘小娘子,你还没睡下?” “你在病着,要冒雨去何处?” “雨下得急,我去看看工地,可别坍塌,压坏了什物,亦或者压中了值守的人!” 潘令宁欲言又止,又深知拦不住他,以他的官职和如今的处境,必要万分谨慎,出不得一点差错。 最终她只能喊道:“你等等!”而后回屋中寻来了那倚靠在墙角的,不知那位香客留下来的重瓣桐油伞,撑开厚重的伞面,冒着雨前去送给他。 她趿着水花小跑至他近前,没一会儿便跑湿了鞋面和半幅裙摆。那伞厚重得她双手擎着跑动也十分吃力。 可她还是高高举起,仰面望着他道:“雨势太大,你这蓑衣怕也扛不住,你可不能再淋湿了,或者受了寒气,加重病情!” 她歇息之时卸了钗饰和后脑的发髻。长发半披,随风扬起,很快也被打湿了,凌乱地散落在她肩头和身背。 一道惊雷而起,光影交错间,照亮她雪砌玉琢般的容颜,和那关切万分的神色。 他从未见过如此的景象,一时看得痴了。 而她仿佛被这一阵雷声惊吓到,忽然一哆嗦,而四周禅房似乎传来夜叉精慌乱逃窜的声音,她脸色一变,忍不住靠近他身旁,惊惧地张望。 崔题便忧心询问:“你怕雷声?” 潘令宁摇头:“不,我不怕!” “怕夜叉精?” 潘令宁终于正色望着他,磕磕巴巴回应:“这……这山中鼠精众多……” 崔题心中一软,滋生出了把她拥在怀里怜香惜玉的念头,可他终究不敢,最终手指微抬,只是接过她吃力地颤抖地举着的沉重伞柄。 潘令宁手中的沉重陡然消散,抬眸傻傻地望着他。 崔题言语间,流露出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委屈你了,崔某让小娘子在山上受苦了!” 潘令宁摇了摇头,低声叮嘱:“路上泥泞,您千万小心!” “我先送你回禅房!” 他撑着大伞,护送她单薄的身影回厢房,可即将入房中之时,仍旧听到夜叉精“吱吱”的声音。 她又慑住了,止住了脚步,不敢踏前一步。 崔题看到她瑟瑟发抖,应当是恐惧万分,便小声询问:“从小便害怕那些东西?” 潘令宁又摇了摇头:“也不尽然,在歙州牢狱中,曾被那东西爬过脚背,故而……十分害怕……” 崔题推算,在歙州牢狱之时,应当是她的家族初经变故之时,彼时的她头一次面对滔天祸劫,因而应当事事记得清楚,甚至微小刺激,也成为她今后的噩梦。 他叹息一声,不忍她独处,只柔声询问:“房中可还有蓑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潘令宁点了点头:“似是备着。” “披上蓑衣,陪我去看看工地如何?” “好!”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同意了,而后快速回了房中穿了蓑衣,便片刻都不留恋地逃了出来。 崔题扬了扬唇,又把头顶的伞盖匀向她大半,一大一小两只身影便冒着雨帘,趿水往前方去了。 寺中修葺殿宇,拆了虫蛀的旧梁,重装,幸好措施妥当,并未重新坍塌,值守的流民和沙弥也安然无恙。 崔题又冒着雨,和两个流民,一个沙弥,轮流抬起长木,把背风而松动的门窗一一支撑起来。 流民见他亲力亲为,大感意外,还劝着说:“崔相公不必劳神劳力,此等小事,小的来办即可!” “无妨,大雨当前人人有责,确保无灾无难、工地安危方为要事!” 他拖着病体,仍旧与流民忙活,直到排查且规避了风险之处,仔细看过殿宇无碍,才走来,接过潘令宁的伞柄,低声道:“让娘子久等了,抱歉,我们回禅房吧!” “眼下,都处理妥当了?” “处理好了!本想速战速决,尽早回归,以免娘子淋了雨,然而还是耽搁了一些时辰!” 潘令宁欣慰地摇了摇头,却轻声赞叹:“不曾想,崔相公即便身居高位,也事必躬亲?” 她对崔题,又有了改观,这位天之骄子,也并非高高在上、自命不凡、高不可攀!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1章 温巡身份 崔题端起茶盏,浅呷一口:“你这话倒像是,我把你气走了,我如何跟太子交代?” 他放下茶盏,看着她,“你额头上的伤,再不经医治,往后想治也难了。宫中御医掌院有圣手妙方,可标治,我明日同太子请示,你稍住几日,且把伤口痊愈再走罢?” “不必了,民女认为,容颜有损,更好行走江湖,我不倚仗容貌全活,又何必在乎这小小伤口?” 潘令宁回复得坦然,倒令崔题惊诧。 他怔怔地望着她,注视着她的容颜,和她的伤口。如此面貌,明明秀美得似一幅画,怎么可以如此淡然,满不在乎? 这世间女子倚仗甚少,无非家世、品性、容貌、才华,其中容貌又占大头,她怎么可以如此轻巧飘然,满不在乎? 倒是头一个,让他惊奇,可隐隐又有些心疼。 崔题叹息:“你还年轻,路途还长远,如此早早把容貌给丢了,只怕以后仍有后悔之处。” “怎么后悔?难道以后我还仰仗容貌改变命途?嫁一门高官显贵、富贵豪强,还是凭容貌给人做妾,亦或者遭人觊觎再卖入鬼樊楼?” 潘令宁说罢,自己都发笑,“我不是物品,不需凭精美的外观由人估价前途!” 崔题淡淡看着她,想起周先生所说,她似神女入梦,他忆起岭南做的画,的确与她的模样有几分重叠,难道这便是他浅浅心疼的由来? 可实在肤浅!他自认为都有几分羞愧好笑。 崔题摇摇头,又说:“那你去找你的未婚夫,又有何前途,难道死缠烂打,便让他回心转意?” “相公何以为我对着温巡死缠烂打?我与他年少相识,同斋同寝,一门所处,我的经历,皆有他的影子,他的成长亦有我相伴,岂是一句话能了断清楚。” 潘令宁虽然客观描述她与崔题的过往,可喉咙发紧,眼眶湿热,便是她极力克制情感也难掩心中的酸涩,“有些情感,纵使相公出身金尊玉贵,位列王侯也是无法感知的,更无法感同身受。我寻他,已不单情爱负气这一事,更多的,想要给我与他的过往一句交代!” 如若温巡只是攀龙附凤、忘恩负义弃她而去这么简单,她也就罢了,无非只是一个负心汉,她拿得起放得下,原先她便已经打算放下了的。 只是当黑衣蒙面杀手出现,她便知此事没这么简单,在她面前,不仅仅是一个负心汉而已! 因此,为了自保前程,她需得当面质问清楚! 崔题眸光脉脉流动,看着潘令宁眼中含泪,失落低头,轻抽鼻息强忍情绪,他忽然有些羡慕温巡。 有人何以让她如此动容,却半点不知珍惜? 潘令宁忽然行叉手礼,深深揖拜:“还请相公成全,我自行出府,自顾前程,便不再打扰相公了。日后如有报答之处,我定当鼎力报答相公恩情!” 崔题神情失落,艰难地从喉咙中拉回正常音色:“你知道温巡在何处?怎么寻他?你既要出府,我允了便是,至于温巡,我知道他在何处。” 潘令宁怔愣地望着他,她没想到崔题主动帮她? 崔题果然主动帮她,不仅送她出府,安排了客店,不出两日,还告知她温巡的动向。 温巡如今仍在京城供职,只是他搬进了林府的别宅。 她与崔题别宅风月为假,而他与林府女公子别宅招婿倒为真了! 大梁都城八方争凑,坊郭户在册四十九万户,一户人丁数人至几十人不等,加之不在籍流动客户,京都人口逾一百五十万。 如此稠密之地,京城多数人以租赁寓居民屋落脚安枕,便是官员,也并不专有宅邸,甚至官员之间还相互借住宅邸,或者合租院屋。 温巡如此寓居林氏门下,大抵也无赘婿羞愧之感吧?无非从她潘氏的屋下,换至林氏屋下而已。 知晓了温巡的住处,潘令宁便在他下值时段,守着他宅邸外附近的正店等他。 她坐在二楼闲饮茶水,瞧着繁华路面,彩楼欢门飘带猎猎迎风舞,纷扰了思绪,恰似心头凌乱,可平静茶面倒映出她的神情,却异常坚定决绝。 很快,温巡出现了。 如今他不再骑乘小青驴,而改坐牛辎,到底也有几分达官显贵的姿态了。 潘令宁雇佣的两个总角小童,还啃着她赠与的糖葫芦,莽莽撞撞上前拦住了车架,给温巡递信。 很快,牛辎转到偏角之处,温巡未敢明正从彩楼欢门而入,反而从庖厨的角门偷偷进入客店,悄悄来到二楼,她的房间之处。 潘令宁给他开门,他孤身一人上来,如她所料! 再相见,他虽还是绿衣公服、展脚幞头,容貌没大变,却不似几月前她刚入京城两人相见,神情这么殷切了。 “巡哥哥,你应该不曾料想,我们还会再相见吧?” 潘令宁道,虽笑意盈盈,可尾音轻颤,凭空多了几分讥诮。 温巡轻轻关上房门,却双手抵着门栓,以背相对,久久不敢回应。 他仍是姿态翩逸,清瘦却有神采,似画里紫竹隽挺的英俊书生,难怪惹林家小娘子这般喜欢了。 半晌,他回过身,神色虽然淡泊从容,眉宇见却有几分忧愁,轻轻叹息:“宁儿,我对不住你,但为了你的安全,你不该来寻我!” “正是为了我的安全,我恰该来寻你呀,巡哥哥……” 潘令宁呵呵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眸光似被冰冷的霜爬过,渐趋冰冷,她的声音也如匕首,轻而有力,“我不该叫你巡哥哥了,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一声,李、大、官、人?” 温巡本来还摇头叹息,稍显唉声叹气的容颜,因为这一句称呼,慢慢抬起眼眸,俊美如画的眸子,却因惊愕、动摇而有些凛冽扭曲。 很快,眼底不慎泄露的冷光又被惯常温柔、平稳的神情掩盖,他忽然笑了,仍旧春风和煦,温润似玉:“原来我的宁儿这般聪明,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潘令宁把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直直盯着他:“猜到了,还猜到了,你是归正人李延的后人!巡哥哥此时,莫非有几分怕我了?是不是,更想杀了我?” 她也正是,几月前在官船上,听闻崔题提及归正人李延的惨剧,又入了鬼樊楼暗庄,才把前因后果关联起来了!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