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袍长剑堪风流》
1. 江南夜雨
江南夜雨,月华如洗。
扬州城外的波光中悠悠行来了一艘小船。
雨打浮萍,也打碎泠泠月光,水波上涟漪阵阵,小舟中心潮起伏。
刚刚死去的人残留的心绪自然是痛苦与解脱,而对于舟中或盘膝或跪坐的两个人来说,便各有不同了。
荒木涯盘膝,他穿暗沉沉的衣服,戴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膝头横放着一把剑。
剑名荆棘,人唤青面,荆棘剑剑柄犹如枯枝,枯枝缠连,剑刃不曾出鞘,但剑身早已血气弥漫,青面的手低垂在剑柄附近,枯枝上的血就也滴在附近,地上浑浊的血泊要张开嘴喜迎甘霖,而人们顺着上下的血渍,某个瞬间看到剑主青紫色的指尖。
他中了毒。
毒素由指尖的伤口向上攀升,很快,他的胳膊开始痉挛颤抖,他的心急速地跳动着,可青面下的人脸勾着笑,在颤抖的、煎熬的喘息中勾着笑。
真难听。
萧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跪坐在船舱的另一侧,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腕间的月白护臂。她也穿黑色,可这黑比荒木涯的华贵很多,是一件玄金织锦的立领箭袖袍,云纹光泽流转,沉甸甸坠着一圈舱中的水汽。拂云剑就倚靠在她的身侧,剑尖压着一副殷红面具。
她的周围没有血,可是滚落了一颗头颅。头颅死不瞑目,眼睛惊恐而怨毒地注视着萧诀,脖颈中的血却流向荒木涯的方向。
萧诀有些洁癖,江面总是不平,何况船舱中自有高低,行刑后的血泊当然会流向既定的归处,拂云剑不喜欢这些丑态,至于荆棘剑?他乐在其中。
跪坐的人抚平腕间最后一丝褶皱,心神终于肯从那月白色纤尘不染的护臂中抬眼落到荒木涯身上。
青面很狼狈。
在过去,从他们分别戴上一青一红两副面具而选择结伴开始,他就时常有这样的时刻。因为青面是一个癫狂的疯子,他喜欢痛苦,带给别人的,带给自己的。
萧诀曾亲眼见他痴迷地注视着他自己小臂上的伤痕,剑客握剑的手很重要,可荒木涯受了伤,并不会先去处理伤口。他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伤口好久好久,直到这再也不能给予他痛苦,他称之为甜美的、奢靡的痛苦。
荒木涯的耐受性很高,其实大多时候这些伤痕所给予他的感受就像蚊虫叮咬一样无趣,所以人们在外面只能看到荆棘剑主冷淡的身影,闲庭信步的、不动声色的。
如果刀光剑影同时漫过荆棘剑与另一人的身躯,那最后站着微笑的人一定是他。因为他不会为着手或腿上的伤口而影响出剑或奔走的速度,人们称这是源自阿鼻地狱中的恶鬼,如何不畏死、如何迷恋血,可是萧诀见了之后只是觉得无趣。
野狗打架,她这样说,而荒木涯只是笑。
拂云剑的身姿便要优雅很多,剑对她来说是行云流水的伙伴,并不仅仅是进行撕咬的獠牙或者刺入胸膛的尖刃。
她有师承,蜀中名门,尽管戴上面具后并不能使用这些阳光下的招式,人们也并不能认出红面当下的剑法,可是其逶迤腾挪依旧远胜天边,于是有飞鸟或流风的称谓。后来她自己在某地承认,剑名松声。
这就是近来江南十三州最恶名昭著的两个人了。
青面獠牙者善使木剑,剑势蜿蜒蜷曲如荆棘,其人黑衣负剑、行疾如风。红面泣血者善使铁剑,剑势逶迤腾挪如松声,其人衣着繁复、奔逸绝尘。因外人不知姓名身份,多以荆棘剑和松声剑相称,江南恶人谷的悬赏令上,则将此二人唤作“青红双煞”。
双煞崭露头角以来,共计出手二十六次,其中斩杀朝廷官员三人、劣绅豪富六人、不义之士十七人,因其行踪诡谲不定,行事狠辣而无准则,以致于数月以来江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在江南,或者天下武林中,都时常有这样的情况。戴上面具后行侠仗义的、为非作歹的,人们在夜色和面具的双重阻隔下游走,成为掠过窗边的极速传说。
正道当然默不作声地支持前者,恶徒自然弹冠相庆地拥护后者。可青红双煞有时杀好人,有时却又杀坏人,搅得人群不得安宁。
江南恶人谷原本专司此类悬赏伏杀之事,也曾为青红双煞写过一封言辞恳切的邀请书,可荒木涯焚烧了那份烂浊的信,回信欲赠一份大礼。
他们计划再杀两个人,使过去二十六封悬赏令上再增添两笔浓墨重彩的颜色。荒木涯行事张扬至此,萧诀其实也不遑多让。
脚下这具无头尸,正是大礼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无名小卒,江南恶人谷中的无名小卒,不,他或许是有名字的,毕竟能独自镇守一州分舵的人当然有他的骄傲。可两把剑在夜雨中掀起檐下的风雨,于是血水便堆积在漆红的门槛边沿,面具人在溪边登上了船,狭窄的舱中只有两处寒光与一只羔羊。
人头落地。
荒木涯的毒正是源于此人,他当然没有能伤到荆棘剑的能力,可是在审问的时候,荆棘剑自己发现了这瓶毒药。
他把毒药细致地涂抹在匕首上,因为刑讯总是需要一个小巧而灵活的道具,这道具在反复刺入对方的身躯之后,最终也在青煞手上留下一道细微的口子。
萧诀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人。
青煞长久地戴着他狰狞的面具,就像主动拥抱一副牢不可破的枷锁,隔着这层障壁,人们并不能看清面具下的神情是痛苦还是欢愉。
他们之间的独处总是静默,萧诀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荒木涯,她看不透他,也从来没有提醒他上药的心思。
没死就行。
江南的夜雨如此繁多,以致于风雨如晦成为一种常态。这对于萧诀来说当然很憋闷,她喜欢宽广辽阔的天地,雨水遮挡了这一切,船舱内外凝聚攀爬的水汽越来越多,她阖着眼,却总疑心这地方将要孵出无数窒息的手。
因此只能睁开眼。
睁开眼后,这些幻想中的东西就会归于虚无,盛着解药的瓷瓶就搁在脚下,这瓷白与青紫色的毒素之间隔了一片血泊,也隔着几重心。刑讯是换着来的,一瓶毒药的生与死也恰好流向两方。
喘息的声音还在,甚至隐隐有要咳血的症状。
荒木涯是一个奇怪的人,也许这毒已经要蔓延到他的心脉了,可人们又看不到他的神情,并不清楚他是乐在其中还是垂死挣扎。
于是另一个人只好开始数数。
萧诀数了几十息,才看到荒木涯渐渐难以维持盘膝的体态,即使看不清面具下的神情,旁人也应当能猜到他此时躯体的孱弱。
“好难听。”
她这样想,也这样说,在荒木涯勉强开口之前,萧诀弯腰拿起拂云剑,在风的间隙中走出了这片狭小的空间。
“别把自己玩死了,”离开前,她回过头道,剑尖一挑,瓷瓶便很轻易地跃过血泊滚落到另一个人怀里。
一双无力的手接住了它,荒木涯抬头,只能看到那个人平静的侧脸。
萧诀回过身,神情平淡地放下了船帘。
她来到了船头。
船头当然也有雨,天地万象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妄自更改。可是人置身于船舱和置身于天地又是两种意味了,至少船头远眺,可以看到远方巍峨的城墙、看到月与星光,还可以看到一条茫然的路铺在她与扬州之间。
扬州,萧诀在心中轻声默念这个古老的地名,期待着一个它的明日。
扬州将要举办武道大会,这原先是游龙山庄为天下豪杰筹办的、雷打不动的盛会,但是十年前,这个隐世的铸剑名门忽然失去了音讯。过去,人们每年在固定的时间于洛阳青要山赴会,可是建康三十七年山陵崩,俗世纷纷扰扰,青要山上也再无踪迹。
这根脆弱的、单向的联系断掉后,曾令天下武林侧目的盛会也悄然沉寂下去。
今人早就忘记了这个在过去江湖中搅弄风云的庞然大物,因为游龙山庄的人是某一年忽然出现,又在某一年忽然消失。
江湖中这样昙花一现的事物太多了,何况隐世宗门忽然归隐也是应有之义。于是在风声过后,这事儿渐渐成了被模糊的过往。
游龙山庄极擅铸剑,过去历届魁首的奖励便也是此类神兵利器。如今武道大会再度开启,是仰仗九州名门相约的责任感,欲要为世间豪杰打造一个能一展毕生所学的高台。今年负责此事的江南水云宗素来以清微淡远闻名,又将最终奖品瞒得很紧,恐怕并拿不出何等打动人心的东西,可即便如此,近日奔赴扬州的人潮还是川流不息。
毕竟江湖中人闻风而动,越是漩涡,越是乐此不疲。
萧诀是忤逆师命偷跑出来的,荒木涯是半道来的,他们来得早,在江南各州辗转杀人时,曾不止一次见到江面上行经的船只。旌旗猎猎,萧诀计划在这里寻仇,然后出剑。
她最年少时,长在游龙山庄。
雨水落在拂云剑上,萧诀垂眸慢慢地擦拭银白雕花的剑鞘。其实这是无用之功,因为雨并没有停,可水与舟总让她想起那一夜藏身舱底动弹不得的潮湿与悲凉,于是必须做些什么来排解这些久远的情绪。
好在身边很快传来其它的动静。
……
荒木涯服下解药,调息之后也离开了船舱。
他的衣服草草地穿在身上,荆棘剑背在身后,在不杀人时,他总是这样寡淡而无趣。
萧诀没有理他。
过了一会儿,青煞忽然解下长剑,将剑鞘举起拦在萧诀头上。他看了她很久,如果一直有雨的话,拂云剑是擦拭不干净的。
萧诀抬眼,听到荒木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挡雨。”
她没有笑,也笑不出来,只能很平静地阐述道:“变成瀑布也算挡雨吗?”
荒木涯于是低头,看到原本细微的雨水从枯败嶙峋的剑鞘上滚落,汇成绵绵的雨幕。
下方的人与剑幽幽地看着他,神情似乎很是无奈。
他们都没有说话。
荒木涯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将剑鞘挪开,萧诀则甩了甩手腕,终于逃离了深入骨髓的阴冷。
也许来自雨,也许来自风,至少不会是身边的人。
两把剑重又回到船头甲板。
……
萧诀腾出手来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去抚摸她腰侧的一个锦囊,荒木涯知道里面有什么,三颗玉质的棋子,有黑有白。看起来质地温润,技巧精良,可是他没有摸过,因为萧诀说只有死人才能触碰。
荒木涯暂时不想死在她手里,所以他放弃了。
上次她拿出棋子来摩挲的时候,是在蜀地天一阁外。那时荒木涯已经杀了天一阁少主与他的五个兄弟,萧诀乘舟欲由剑阁去往江南,他们在岷江清凌凌的月色中相遇。荒木涯受了伤,以为自己命悬一线,可萧诀的剑压在他的颈侧,忽然认出了他是谁。
“是你杀了雷松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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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松珩便是天一阁少主,他做了很多坏事,他的兄弟也是,荒木涯于是杀了他们。他点了头,以为她是仁人义士。
可是萧诀又问,“为什么不杀雷松陈呢?他也在嘉州。”
天一阁的驻地是嘉州龙游县,雷氏家族的大本营就在这里。老阁主雷行川一共七个儿子,雷松陈是最小的一个,也是被青煞遗漏的一个。
青煞既然有杀其余人的实力,怎么偏偏放过最后那个该死的人了呢?
荒木涯于是答道:“他是个好人。”
“他?”她笑了笑,收回剑来,平静道:“你没查到而已。”
“有面具吗?”她又问。
荒木涯说有,他有好几副这样的面具,其实是最初便打定了换着身份搅弄风雨的主意。可萧诀要走了其中一副,她戴上面具,将剑换到并不常用的左手,独自出去了一个夜晚。
“没有证据不能乱杀,”荒木涯撑起身这样说,可萧诀垂眸看他,她说她不在乎。
小船仍然在向东流,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躺在船上养伤的荒木涯听到岸边的一些闲言碎语。
天一阁阁主的最后一个儿子雷松陈,在自家府上被人掳走,凌晨时才被发现他倒在龙游县外的万葬林中。
这曾是天一阁用来埋葬他们逞凶作恶的罪证的地方,现在那堆满森森白骨的林中也多出了加害者的血。
萧诀没有杀他。
她废掉了他的全身经脉,除去了他的一只眼睛,在那空荡荡的地方压上了一枚棋。黑洞洞的眼眶,白惨惨的棋子,不远处则是他几位兄长死去的地方。
青煞也在这里杀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里,选择了一个充斥着血与恨的地方。
当时有雪。
蜀地距离江南太遥远了,远到萧诀要从冬天走到春天。那时年关将近,下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只是万葬林的雪又让人感到茫然,茫然到只留下了些细碎的脚印。
后来青红双煞的名号就从蜀地慢慢传扬到江南。
萧诀是蜀中剑阁首席,她平时也不大爱戴那副流着血泪的殷红面具,她在阳光下照样行走,而且堂堂正正,潇洒、轻狂、仗义。
可荒木涯却离不开。
他们一起同行了很久,荒木涯从来没有摘下过这幅面具,萧诀也只知道他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而已。
因此尽管在杀人时他们一样地心有灵犀,但在平和的时光里,两个人的心又像隔着高山阔水一样遥远。
萧诀不在乎他是谁。
现在,两个人站在围绕扬州的江流之中,又像是回到了昔日岷江的月下。拂云剑锦囊中的棋子在雷松陈那儿用掉了一颗,现在就只剩两个了。
她将它们放在手心,相互碰撞、摩挲,然后某个瞬间,有一枚棋子出现在指尖,是黑色的。
她凝视了它很久,在连绵不绝的夜雨中将它丢到了瓜洲河里。
“我准备在这里杀一个很重要的人,”她这样说。
荒木涯轻轻地“嗯”了一声,荆棘剑本来就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其实真正不在乎杀谁的人是他。指望一个痴迷于战斗、痛苦与血迹的人去按捺住一切寻找证据,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萧诀看着滚滚东流的江河,雨幕在水波上点出阵阵涟漪,棋子落水的动静便显得不声不响。可是这动静又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把一个人的头颅扔下去,也会这样不声不响吗?
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拂云剑的剑尖在甲板刻出一道深深的刻痕,这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也是留给将来那个死人站着的位置。如果将他捆在这儿,站在这儿,再砍掉他的脑袋,那落水的一瞬间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她轻声呢喃,问出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好像刻舟求剑,”荒木涯说,其实他只是忽然想到这个词语,而萧诀侧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荆棘剑便忽然又生出改口的心思。
“我是说,你可以把里面那个家伙的脑袋丢下去试试。”
拂云剑并没有因此而折返回去,“那是留给恶人谷的。”
恶人谷那样藏污纳垢的地方,流淌着各类阴暗心思的泥沼,怎么有脸面在连发二十多道悬赏令后改发一封招降书呢?
这太好笑了。
“也是,”荒木涯说,“那我们找个别人试试看?”
萧诀摇了摇头,“没必要,又不是人人都值当大动干戈。”
她的眼睛远远望着扬州,像是月光穿过重重屋檐落在了身处其中的一切人与物之上,萧诀说,“我要下船一段时间了。”
“我虽然是偷跑出来的,可剑阁今年还是有弟子正常参加的。来到扬州,师傅管不了我,我要参赛,也只能走剑阁的路子。荒木涯,我们之间的事,有缘再见吧。”
荒木涯没有说话。
他的黑衣浸了水,剑柄上也流下连绵的雨,他和他的剑沉默地看着身边的人。
萧诀又道:“当时来到江南,我们约定杀够三十人停手。之前是二十六人,恶人谷两座分舵两具尸体,一共是二十八人了。”
“将来你若有选定的目标,可以来找我,我们还可以一起出手两次。”
荒木涯说“好”,其实他早就垂下眼,眼中飘浮不定的思绪就无法流露。江南有很多不平之事,可选择杀谁,是一个需要慎重的话题。
萧诀的手又按在拂云剑上。
2. 东流客
雨声越来越大,江河无言东流,萧诀与荒木涯站在漫无边际的、天上地下的水幕当中,与瓜洲河一道静默。
扬州首府江都城与瓜洲渡之间原先是没有这样浩浩的江河的,今上即位后立志沟通南北,连接京杭大运河,才命人开凿出这一段流水。
可奉旨凿河的人犯了错,这段江流就不能再以他命名,天子也没有新的指示,人群便以河流的起点瓜洲作为称谓,名之瓜洲河。
水波荡漾,风雨飘摇,这原先是最潮湿寒凉不过的天气,可萧诀却在漫天的水汽中嗅到了愈加清晰的血腥味。
荒木涯手上的伤早已包扎,如果是沉江的其余尸体,也无法隔着水幕散发出这样明确的气味,因而萧诀回头,看向幽深的船舱。
帘子随风而动。
这是一艘江南最常见的乌篷小船,舱外挂着的是民间最普通的一匹灰布。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它挂在那儿,就足够让舱外的人看清深色上洇出的浓烈痕迹。
萧诀忽然有拔剑的冲动。
青红双煞的全部家当其实就只有这一艘船,虽然要杀人、要审问,总免不了血腥,可她事先在船舱是铺了草席的。
她离开船舱前,这血也始终控制在草席之内。荒木涯说过他处理,可是在她出来不久,这血渍的范围却越来越大,隐隐有了挥之不去的架势。
青煞或许还在里面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
“你死定了,”萧诀扭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
扬州城此刻还是夜下。
小舟靠了岸,做坏事的人当然要留下来大扫除,可萧诀看着脚下越来越近的鲜血,已经无法忍受衣袍上挥之不去的锈味。
她铁青着脸上了岸,独自走进扬州城。
荒木涯的去处与她不同,他们背道而驰。
夜色实在安静。
四周的繁华已经随着日月的推移散却了,星光隐隐,扬州古城笼罩在一片夜的寂寥之中。
萧诀负剑,走在这样潮湿而寂寞的青石板上。
微风拂面、细雨吹尘,斗笠边滚着水珠,这样的形态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对于侠客来说,天地自然、风霜雨雪,已是常态。
人世间总有繁华,可它们往往跟随着既定的人流、古建、或是区域,安居之民可以其乐融融、阶陛之贵常常踌躇满志,太阳底下是亘古不变的昂扬。可是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种情绪。
孤独。
江湖就是这样的存在,刀光剑影、人心易变。何况周皇龙兴以来,平定天下、战乱初歇,朝中虎狼之将频出、鹰犬之流广布,普世唯有洛阳一种声音存在,如洪钟大吕、浩浩荡荡。于是九州武林,渐渐隐于月下,不复几十年前轻弓快马的潇洒。
如今虽亦有门派家传、武学心经,但毕竟游侠飞花摘叶来去无踪,平天下不平事的旧事,都成了话本中逐渐消弭的传说。
萧诀如今所去,便是扬州泽国坊内,一处只存在于江湖中人口耳相传的无名客栈。
她要去拜访一个旧人。
六十年前,狼烟四起,无名客栈起于废墟之上,庇佑了数以万计的旅人。后来天下初定,重建扬州,古城的中心向西迁移,清溪缓缓,穿城而过。于是小池乔木之间,泽国坊渐渐成了临近外城廓的平民居所。
小桥仍在,而时移世易,又起新楼。
从密集的、狭隘的高瓦灰墙中穿行而过,萧诀在一间堆积着落叶的屋舍前停下脚步。
夏末的天气虽然转凉,却远不到落叶纷纷的地步,只是附近小童顽劣,爬树、翻墙者不计其数,屋主又极懒惰,这才将整个盛夏的绿荫都砌在了门庭之前。
踩在这样浓烈的绿色上,即使与扬州素未谋面,也在恍惚中见到了风过淮左,一树摇晃的、温柔的夏荫。
江南的绿像柳枝抽条,由嫩到青,荒木涯从前每在郊野奔走,上船时都沾着各式各样的草屑。他又不爱说话,一昧地站在船头弹弹衣襟,摇头晃脑的时候就像些旁的动物。
萧诀为此时常带着笑,可是她又想到船上刚刚弥漫的血气,思绪里带来的清新宁和的气味便被打散了。
真是的,她叹了气,摘下斗笠,仰望门庭上“无名居”三个遒劲的大字。
尘世之中,一切不为人知的人或事,甚至是暗地里牵连勾扯的无数勾当,都可以称之为“无名”,都可以在这里寻找一个答案。
客栈的酒旗早已换下,这里的装饰与千百年来江南盛行的民居一般无二,昔年的传说早已在人潮中失去了本名和诵读真相的权利,唯有匾额中的三个字穿越浩浩时光,仍然注视着每一个过路的旅者。
“叩、叩、叩”,萧诀轻轻甩了甩斗笠上的雨珠,侧身叩响了这座古朴的门庭。
夜中有雨,雷声隐隐,因而这敲门声并不显眼,甚至有些悄然,可半响之后,门内还是传来了一道询问之音。
“谁?”
“蜀中,剑阁萧诀。”
景耀四年,天子平蜀,迄今三年有余。此时对于江南之地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两个字还仅仅是市井耳闻中的富丽之地而已,据说那里的人坐拥流淌不尽的丝绸长河,蜀锦价值千金、蜀山拔地参天、蜀郡天府之国,某朝太祖高皇帝由此兴兵,定鼎中原,于是前人多戏言,谓之有天子气。
当然,本朝平定蜀中、威震西南之后,这些话也渐渐成了笑谈。
只是那里距离江南毕竟太过遥远,剑阁的名号又古朴质拙,好似出于典籍,这样一个虚无的、不真切的人影,风尘仆仆远赴江南,究竟所为何事,难免惹人疑惑。
可门内的人却仿佛无比自信,自信天下武林无人不知其名、无人不仰其势,自信尘世之中,凡所来者必有所求,而无名居落拓半生,依旧可以办得到任何事。
于是他洒然一笑,开口再问的才是,“剑阁之名,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侠客所为何事?”
萧诀正色而应:“前朝建康三十七年,洛阳青要山大火,武道大会的高台付之一炬,游龙山庄也从此不知去处。时人或以为仇杀,或以为归隐,可背后之事究竟如何,先生想必心知肚明。”
人间的每一天都真切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对于建康三十七年来说,这类大事尤其多。在大周,太祖皇帝驾崩,太子幼年即位,朝堂动荡;在江湖,持续了近四十年的武道大会一夜消失,引来无数纷纷扰扰;视野向西,自成一国的蜀王开明旸也于同年离世,整个九州都躁动不安。
萧诀在查探的只是其中一件,可是她逐渐知道更多。
习武之人讲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因而无名居内,对方探身轻疑之举,彼此都心知肚明。
大概过了二十三个雨点的功夫,又或许一霎之间、飞金走玉,对方终于开口,却少有地含糊其辞,“你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到这时,天边雷雨未歇,萧诀又摘了斗笠,早已落得形容狼狈,可风驰雨骤之中,她微微一笑,在这寂寞飘摇的扬州古城中忽而展现出一缕完全背道而驰的笑意。
这笑容令人胆战心惊,仿佛来人胜券在握,而血雨腥风,只在刹那。
雨声渐大,洗不尽三尺寒光,东流客闭目心惊之时,却忽听此人温声应答:“古来万事东流水,先生既然自号东流客,更应知世事过往云烟。”
“我今日来,自然不是为这一桩陈年旧事。以先生的功力,恐怕早已了然我这满身污浊的血腥气。”
“不错,”东流客叹气,“你是来杀人的。”
“杀一个人容易,杀一个门派或许也容易,可是再往上就要困难很多。何况无名居久不做此事,扬州近来又算得上多事之秋,你来,终究需要一个答案。”
“当然,”萧诀平静道,“如果要杀人,还是自己的剑好用。我只是偶然在扬州城外看到几艘洛阳来的船,生出一些了解的心思。”
“无名居从前说,只有答不出、办不到的事情,才能换您开口。不知道游龙山庄这件事,足够请您为我,答疑解惑吗?”
江南的夜雨总是潮湿,老旧的院墙生出许多厉鬼般的水汽。东流客闭目颔首,在这样一个风雨夜中慢慢倒回了原先的靠椅。也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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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情无比疲惫,也许他心中确实有很多不可说的事情,总之,大雨遮掩了很多情绪,而萧诀在门外耐心等候了一会,只听到藤木躺椅吱呀呀的声音。
枯藤老树,英雄迟暮。
六十年前天下风云变幻,东流客也曾是驰骋庙堂、笑傲江湖的弄潮儿。当年烽火不休,他以一己之身庇佑数万百姓,是何等从容气魄。后来放话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善,又与八荒游侠争锋,从无败绩。文第一、武第一、义气第一,彼时又是何等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可如今,无名居的酒旗撤了,东流客也躺倒在了这间小小的院落。
萧诀其实都知道。
人要做事,就会留下痕迹。而复仇这种东西,又不需要多么明确的证词,地狱的亡灵索命时,难道还会辨别是非对错吗?她只是痛苦地追查了十年,然后将零碎的线索拼成一个麻木的真相。
真相背后涵盖的人可大可小,有一桩,指向蜀地天一阁,另一桩,则遥遥指向京都洛阳。
武道大会在即,天一阁的新任少阁主雷松陈一定会来,那么以他作饵,再增添一些别的分量,便也足够换得雷行川亲临扬州。她要在万众瞩目的时候杀他,要斩断他视若根本的宗门基业、斩断他虚伪做作的假仁假义,还要在滔滔的江流中斩断他恶心的头颅。
至于京都的事,萧诀原本要从扬州刺史下手,可近日里洛阳来的船触目皆是,这让她意识到扬州要发生些掌控之外的事情。
皇帝想做什么?皇帝要做什么?
细雨仍在,水随风动,院中人仰望苍穹,只能看到高墙外蜷曲的一抹独枝。新叶飘零,它灰蒙蒙的枝干也褪去了生命的所有活力。
东流客于是沉吟道:“洛阳来的船太多了,我只清楚其中两件事。其一是当朝右仆射薛令年将要致仕,扬州刺史与之同族,最迟今年秋必定设宴款待。其二便是天子欲改革旧政,新设巡察御史监督江南盐政。”
薛氏河东名门,江南富庶之地,老臣致仕,政局中挪出些许空缺,盐政新设,国库里增添数成税收。
今上一直是一个很有魄力的皇帝。
他并不是太祖皇帝选定的继承人,幼时出生在田野之间,少年时长在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军帐之中,成年后太祖登基,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封王,然后很快地在京中沉寂了下去。
先太子,或者说少帝,是太祖皇帝登基后与高门女子所生的孩子,太祖驾崩两年后便也染病离世了。后来京中政局动荡,皇长子兵谏得国,改元景耀,迄今七年有余。
即位以来,天子平定北境、收复蜀中,改革官制、兴修运河,称得上雄才大略。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帝王,他的目光倾洒到江南,江南必定成为全新的漩涡。
萧诀皱了眉,为即将上演的风波感到触目惊心。
雨声渐渐地变小了,因夏日的天晴总要更早,耽搁了一晚上的万象天阙都有些急迫。太阳下是少有这样的狂风骤雨的,因此在夜色的最后一端,风急躁,雨急躁,飞鸟与云都戾叫不休,剑客整理好她耳侧的束绳,决意离开这座飘摇的小屋。
无名居自退隐江湖以来,已经悠游自得很久很久,这里的白天并不适合一位捉刀佩剑的游侠登门。既然东流客在过去选择了天地自然,那萧诀便绝不愿意打破这份平静。
“先生门前的这些落叶,需要清扫吗?”
离开之前,萧诀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落叶,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门中人怔愣了一下,东流客原先欲要起身,听到这话却哑然失笑,重又缩回他安乐的躺椅之中。“不用不用,巷子里几个顽童喜欢爬树,我之前清理过,后来呢,打赌输了,答应他们要留三个月呢!”
落叶也并非只有单调的色彩,萧诀低头看到那一层层蜷曲的脉络、一蓬蓬枯萎的叶片,但也有新鲜的、浓烈的绿色,有持续迸发的勃勃生机。
生与死交杂着,浓与淡裹挟着,盛夏的天光游离飘散,秋季将要到来了,萧诀转身,走在一条不会回头的道路上。
这样也很好,并且叶子的声音很好听,她想。
3. 荒木涯
古巷狭而深,飘零的落叶至多绵延三十步。三十步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江都市井随日而出。
古城高而厚,凄凄的风雨不过纵横九十里。九十里处,登高望远、豁然开朗,淮左天地一览无余。
晨起的扬州首府江都城,就常常沐浴在这样沉静的光晕之中。
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踩过同一片水洼,选择一条完全背道而驰的道路,不多时便可独上高楼,看到一道躲在高台阴影中发呆的身影。
荒木涯喜欢这样的时刻。
他的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骤雨初歇、蓑衣未去,青绿色的箬笠与暗色衣袍反复纠葛,万象逶迤已过,可世上最浓墨重彩的云、最茫然不定的雨,还停留在这里,等候一位迟来的归客。
萧诀于是缓步向前。
青箬笠、绿蓑衣,这样的装束在江南水乡总是常见,可荒木涯某一日却在他们的斗笠边缘缀了一串玉珠,形如大日、色胜殷红,于是灰白黑的枯燥色调之外,流浪剑客的身上增添出一缕沉甸甸的血红。
玛瑙一泓浮翠玉,这样的光彩在武林中并不常见。因为富贵与权势相通,水流向东,游人的方向顺着水,而权柄在天子的皇城,金钱的方向就逆流到宫阙楼台。
游走四方的人大多寡淡无比,话本子形容侠客是风尘仆仆,穿深黑深蓝靛青色的衣服,披星赶月、栉风沐雨,手上握着沧桑古朴的兵刃。
荒木涯曾经就是这样的人。
他背上的荆棘剑总是蒙尘,剑刃藏锋,人们只能从漆黑剑鞘外延伸出的一段嶙峋枯枝窥探到剑客的心。这支枯燥的剑,这个无趣的人,是从今年开春时才逐渐为人所熟知的。
世人对他的印象当然来自一层层叠加的悬赏令,他们说他是一个残暴的人。
剑是一种兵器,兵器在对外的时候总是带有锋芒的,荆棘又是一种伤人伤己的植物,萧诀不大理解他以此为刃的想法,但是光凭此人嗜血、恋痛、渴战而言,确实有残暴的影子。
何况他在蜀中又搅得那样天翻地覆。
天一阁的人几乎要恨死这个家伙了,因为他轻功极好,可以神出鬼没地来到任何一个敌人的背后,因为他第一次出手就杀掉了他们的少主,令阁中弟子尽皆惶恐难安,还因为他对天一阁展现出的明晃晃的敌意,而他们拿他却没什么办法。
他与他的剑悬在天一阁的头上,令人如鲠在喉。
而在江南,荆棘剑又有新的传说。频繁受伤的人和时常滴血的剑总是叫人心生畏惧,这畏惧无关剑上的血是来自好人还是坏人,只是因为他拥有破坏规则、摧毁生命的力量。
这是平稳生活所不能避免的疏远,也似乎成为荆棘剑无法摆脱的标签。
可萧诀知道,荒木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人。
自蜀中相遇,青煞与红煞相约至江南以来,这是他们结伴同行的第五个月。
一起握剑、杀人,奔波取证,留下血红色的痕迹。因为一同拥有力量、使用力量,萧诀才敢说,这其实是一个底色温和的人。
荒木涯多数时候并不残暴,他只是戴着他青面獠牙的面具独自沉思。
乌篷船的船头船尾各坐着一个人,他们在月光温柔的注视中、在流水轻缓的歌谣中共同漂泊。
有时夜色太过枯燥,小船又遇到了蒿草,他们就顺势休憩。
萧诀很喜欢烹饪,她会在树下享受一碗唇齿生香的鲜鱼汤,也会故意在给荒木涯的鱼汤中不放任何一点调味。
篝火隔开两个披着水汽的身影,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对方执筷的手在短暂停顿后总是会选择继续。
萧诀因而疑心他其实没有正常的味觉,但他们毕竟在这种清风明月中共同生活了很久。
扬州的天象总归与蜀地不同,何况如今已是夏末,夜中清溪缓缓,他们各自施展轻功乘风踏水,像是海鸥掠过汪洋,飞鸟栖息水面,有说不清的畅快与自由。
这就是江南水乡和荆棘剑留给萧诀的印象了。
但这印象有时又是多变的,譬如打架时荒木涯总是第一个拔剑,因而显得格外鲁莽,又譬如昨夜他稀里糊涂地做了坏事,令两人唯一可休憩的小舟染上扫不净的血气。
又譬如,此时天际无雨,荒木涯却仍披蓑衣,沉默地注视着遥远的山川。
山含黛,水笼烟,人如云,心似雨,萧诀有时看着荒木涯,总疑心自己在看着一个反复撕扯的灵魂,一道诡谲莫测的漩涡。
为什么会在冲动、暴虐和无措、茫然中反复挣扎呢,为什么总是湿漉漉地看着她呢?
“我是没办法成为救世主的呀。”
萧诀心里很轻很轻地叹了气,她面对他总是在叹气,当然在真正走到这个人面前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讲出这些零碎的心绪。
荒木涯回过头来看她。
面具几乎要成为他躯体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萧诀始终在想,如果一个人的每次呼吸都要处于束缚之中,如果每一次动心起念都要隔着冰冷的阻碍,如果它比她、比任何人都先感知到荒木涯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流泪,那么这究竟是遮挡身份的道具,还是永恒禁锢的枷锁呢?
而荒木涯这个人,这个真假难辨的名字,这颗沉默复杂的心,又是源于一具墨家机关术所造就的冰冷傀儡,还是一个活生生有喜怒哀乐的人呢?
她总是在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荒木涯也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也许存在的煎熬。
“也许”是不会消散的,它横亘于两个人之间,成为无言的阻挠。可是荒木涯已经戴上面具,像刺猬凸出它的尖刺,乌龟躲进它的保护壳,所以他感受不到这些,在面对萧诀时,他只是尽可能地露出一个微笑。
萧诀也回他以一个轻轻的微笑。
面具覆盖的范围很大,它留给外界一双无法言说的眼睛。
荒木涯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闪着光,他从前不会用眼睛来表达情绪,后来因为要迫切展示给萧诀的心绪太多了,这是语言所无法承载的当下,于是便想到了眼睛。
萧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他此时的心。
荒木涯现在的心情很好,萧诀想,为什么呢?
他们从船上分别时,荒木涯还在心事重重地打扫着船舱,萧诀上岸时没有回头,可她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流水声没有停歇,荒木涯的心乱如麻也没有得到疏解。
只是分开了一小段时间,他因为做了什么而显露出这样少有的、开心的笑容呢?
萧诀很好奇,于是她选择了开口。
“怎么这么高兴?”她笑着和他说,“做坏事了?”
笑容是分为很多种的,荒木涯从前面对合心意的猎物时也会微笑,但那时源于嗜血的兴奋,萧诀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来。她只是故意这样说,而荒木涯摇了摇头,他说:“没有。”
“昨天船舱里的不算坏事吗?”萧诀问他。
荒木涯不知做了什么,将乌篷所笼罩的狭小空间染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灰蒙蒙的船舱因此有了难以消除的脏污,这还不算坏事吗?
荒木涯抿了抿唇,他的底气开始消减,虽然昨天确实搞砸了一些事情,但是事出有因,而且昨天的坏事和今天的笑明明就没有关系啊。
他又不是因为做了坏事而感到兴奋的。
于是过了一会儿后,萧诀听到他底气不足的声音,“可是我昨天又没有笑。”
萧诀忽然感到很愉悦。
她了解荒木涯的意思,也明白他潜藏的委屈,荆棘剑虽然看着嶙峋、尖锐、难以接近,可内里却再好玩不过了,真是不可思议。
萧诀摊了摊手,她说:“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吗?”
荒木涯点了点头,他接道:“我想好下一个目标了。”
“欸?”这确实是萧诀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荒木涯昨天那样的踌躇,她都看在眼里,可是短短几个时辰里,他又忽然敲定了青红双煞的最后目标。她还以为按他那样犹豫不定的性子,要拖延好久呢。
看来是蓄谋已久。
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我听听看。”
“射阳县令,陶重辉。”荒木涯如此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眼睛中却流露出势在必得,萧诀因此额外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并没有发表任何肯定或否定的言论,即使这个名字曾经是她从未说出口的目标。
她只是问他,“为什么呢?”
为什么选择陶重辉,选择一个在朝野之间都称得上名声俱佳的人物。为什么忽然没有缘由地提到这个人,又为什么胆敢在窥探到她的一些心思后选择表现出来呢?
她记得她是握着剑的。
萧诀眯起眼睛看他,眼神冰冷而无情,她似乎在丈量一个杀人而不溅血的距离。可荒木涯在说出口后就侧过了头,他似乎并不在乎近在咫尺的杀意,只是视线无措地越过城墙飘向远方,偏偏不肯再与人对视了。
心里有鬼的人是这样的。
荒木涯换了姿势,尝试趴在城门楼上来让自己躲开身侧冰凉的目光,但萧诀垂眼时更具威慑,她听到青面獠牙面具下紧张的言辞。
荒木涯说道:“扬州刺史薛东丞在江南大肆敛财,陶重辉是他的心腹,手上当然也不干净,他只是伪装地够好而已。”
“我们杀了陶重辉,薛东丞必然风声鹤唳,心神不定之下更容易被拿住破绽。届时无论是夜探刺史府,还是直接杀了此人,都是手到擒来。”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如果他们只是两个一心行侠仗义除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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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的侠客,这思路甚至称得上十分恰当。
可他们不是。
“我现在也手到擒来。”萧诀平静道。
她在阐述一个事实。
一州刺史的安防力量当然不可小觑,可萧诀要杀的人更在刺史之上,怎么会被区区一座宅邸拦住脚步。更何况荒木涯这样急不可耐的家伙居然还能学会迂回?
真是装都不装了。
青红双煞所杀的二十八人中,哪一个不是青煞率先拔剑,如果这些人堕入地府之前听到这样虚假的借口,恐怕会气醒过来。
萧诀扫他一眼,她说:“说实话。”
荒木涯便沉默了一会儿。
他并不是个多么擅长撒谎的人,如今尝试避重就轻也被发现,可是他又确实开不了口。所以百般犹豫之下,他问她,“可以不说吗?”
萧诀的掌风越过荆棘剑,停留在青煞的面具旁。
她出招很快,可荒木涯的功夫理应与她不相上下,这个距离是可以反应过来的。他只是按捺住了后退的冲动,按捺住了抬手格挡的本能,然后尽可能驯从地看着这个人。
因为这驯从,萧诀决定给他多说几句话的资格。
青煞的面具很牢固,萧诀的手在上面轻轻地触碰,她问他:“是不能说吗?”
荒木涯于是道:“不想说。”
他的眼睛垂下去,可这并不是“不想”的肢体动作,萧诀觉得他是不敢。
“和面具一样?”她又问。
萧诀是不大爱戴面具的,她的身份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享受阳光、微风和雨露,而荒木涯比较喜欢她身边的阳光。
所以有一天察觉到这一点后,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摘掉面具,荒木涯的答复也是“不想。”
现在,他再次点了点头。
萧诀于是便清楚,他不摘面具也是因为不敢。
迄今为止,萧诀在荒木涯面前明确流露过杀意的只有天一阁。江南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明确查证后死有余辜的,这是萧诀执剑的准则,她的剑下不斩冤魂。
她自问并未在荒木涯面前展现过任何对于扬州刺史或河东薛氏的敌意,可荒木涯还是想到了这里。
不敢摘面具,不敢说真话,但却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要么昨天夜里他跟踪她去了无名居,要么他也曾是游龙山庄死里逃生的一份子。
萧诀看着他,收回手来。
她在评估,评估是否要留下一个了解太多却又立场未知的人,评估其中的风险、危机与自己驾驭一切的能力。这些想法纷纷扰扰,可表现在外界,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
她开口道:“我以前说我不喜欢撒谎,隐瞒也是欺骗的一种,对吗?”
荒木涯说“对”,可他对她隐瞒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仓促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他紧接着又说道:“对不起。”
很诚恳,也低下了头,看起来很乖。可是为什么要在做了一箩筐坏事后才知道求饶呢?
“没事,”萧诀道,“那公平交换,我可以也撒一个谎吗?”
“当然!”荒木涯立刻道。其实他了解萧诀是怎样坚定的人,她对谎言一向嗤之以鼻,可现在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荒木涯一时间又是胆怯、又是好奇。
萧诀却因此而露出一个微笑。
“那么,你上面的问题我想我可以回答了。”她说道,“关于你提到的,可不可以不回答我。”
她轻快地道:“我的答案是可以。你可以不说,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
荒木涯愣住了一瞬间。
他的人生经验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要如何处理这一件事,因为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萧诀是一个不屑于撒谎的人,在她面前只需要实话,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有一天要学会辨别来自信任的人的谎言。
“刚刚那句,”荒木涯迷茫地问,“是谎言吗?”
萧诀哼笑了一声,她直起身,将斗笠与珠串留在城墙上,极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那就是你要分辨的事情了,频繁撒谎的坏孩子最有经验了,不是吗?”
萧诀的身影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剑阁首席的身份又是那样意气风发,相较之下,作为通缉犯的荒木涯只好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萧诀离去的背影。
像来时一样平静的、从容的背影。
她似乎并不为他下定决心的一次试探感到困扰,荒木涯有时很想伸出一些触角,可萧诀只是行经此地就足以令他方寸大乱。
荒木涯看她,就像在看一缕缥缈不定的风,一朵行踪不定的云。
拂云剑还像最初那样潇洒,荆棘剑却无法再保留往昔的嶙峋了。荒木涯不得不停留在原地,反复咀嚼、反复思考他们过去说的每一句话。
阳光渐渐地炽热起来。
4. 晨风
江都的清晨是十分宜居的,至少萧诀如此认为。
她打着哈欠,慢吞吞走在青石板上。坊市的大门已经打开,车如流、马如龙、行人如织,一段短短的步行距离,居然在嘈杂中看到些许温馨。
扬州刺史未必是个十全十美的大善人,但他在治理地方这方面,确实很有能力。
萧诀因此有些迟疑。
扬州刺史薛东丞,河东薛氏子。他出身名门世家,衣食无忧,少年时志在山水,久不出仕。
萧诀知道他,是因为当初周天子与蜀地交战时,她曾经见过这个人出入蜀王宫廷。
列国纷争百年有余,世家发迹却不止一朝一代,故而即使是过去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也活得十分潇洒,能够遍历山川,被诸王请为上宾。当然,他也确实有真才实学,彼时诗名极盛。
萧诀只是不清楚这十多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视名利如无物的人选择在江南出仕,并且大肆敛财,与贪赃枉法的射阳县令蛇鼠一窝。
如果没记错,三十七岁也不是目盲的年纪啊。
她歪了歪头,无精打采地来到了一家僻静的客栈。
这里毗邻本地水云宗的驻地,与接下来的武道大会自然也紧密相连,故而剑阁弟子多下榻于此。
同门并不清楚她是偷跑出来的,只当是师姐独自出行,因而前不久偶遇时,几位师妹很轻易就把位置告诉了她。
这里风景很好,只是可惜与东流客所在的泽国坊和荒木涯所处的城门楼相当遥远,一天辗转三处地方,多走了好一段路。
因是清晨,店中只稀稀疏疏地坐了几个人,见她进来,有相熟的便起身叫“师姐”。萧诀一一点了头,用了一会功夫走到楼上。
二楼原是休息的场所,走廊中多闭着门,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
可再往里走上十多步,向右便折出一条幽静的小路,一只毛色雪白、唇角生着点点梅花印记的小猫在长廊中翻滚。
它看上去很乖,皮毛也顺滑,是被人精心饲养的模样。只有脑子似乎不太聪明,见有人来,既不叫,也不跑,只是趴在原地呆呆地舔毛。
萧诀不由生出几分笑意。
蜀地当然有猫,只是生得如此乖巧漂亮的小猫,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一只而已。
她见了它,就立即俯下身去,轻轻地唤:“蝉奴、蝉奴”,蝉奴歪了歪头,也很顺从地跑了过来,软软的身子在萧诀怀中瘫成流水一般的模样。
萧诀是少年时在蜀地山野捡到它的。因为色白而唇花,形似衔蝉,肖似先代某公主的爱宠“衔蝉奴”,萧诀便直接取后两字作小猫的名字,唤作“蝉奴”。
蝉奴从前流浪时吃过很大的苦,思维较之寻常小猫更为迟钝,反应也慢上一拍。它很多时候都不喜欢出声,只是用它柔顺的尾巴勾着你的手腕,全心全意地信赖那个抱着它的主人。
萧诀很喜欢很喜欢蝉奴。
可是剑阁地势峥嵘,门中弟子行走尚有不便,何况狸奴。
萧诀又不想看它终日恹恹地停留在屋内,它喜欢高山和狂风,喜欢奔跑与自由,萧诀不愿意把它锁在人类的屋舍所铸就的牢笼当中,所以她思虑再三,只能将蝉奴寄养在了另一人身边。
那时剑阁与天一阁关系尚可,彼此之间常有交流,萧诀也因此在某次切磋中认识了老阁主的女儿雷独春。这是一个聪慧、狡黠的孩子,虽然不擅武学,但在文才、医术方面很有研究。
她同样喜欢蝉奴,在剑阁纷纷扬扬的落叶中,这孩子常常追着她跑。她们在蜀地的每个季节嬉戏,雷独春笑起来的时候会有很浅的酒窝,眼睛滴溜溜转的时候一定在想坏主意。
蝉奴需要一个能庇佑它捣蛋的主人,需要一片能允许它肆意奔跑的开阔原野,所以后来即使双方宗门之间生出了嫌隙,萧诀还是只能想起她。她们又开始通信,信的内容是一只小猫。
萧诀有时也偷着去见过几回蝉奴,知道它与她形影不离。
雷独春就在附近,或许还有天一阁的别的人。
她专心致志抚摸着怀中的小猫,在几个呼吸后,蝉奴轻轻地“喵喵”叫了一声。虽然它的尾巴还停留在她身上,可它的眼睛和心都留给了走廊末的房门。
萧诀因此抬眼,看到那扇雕花木门后走出来的人影。
眉心花钿、宝相腰纹,雪柳娥眉、暗香盈袖,许多年未见,雷独春还是钟爱浓烈的颜色,笑起来有狡黠的酒窝。
萧诀也回了个极清浅的笑容。
多数情况下,她对人群都抱有极慷慨的宽仁,剑阁最蠢笨的弟子也时常见到师姐温和的面色。可这些温和,这些放松的、惬意的浅笑,在看到雷独春身侧的人时,又转换成了某种冷冰冰的戏谑。
一个需要人低下头才能注意到的家伙,一条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还敢狺狺狂吠的丧家之犬。雷行川的最后一个儿子雷松陈,在他过去所轻视的姐姐的推行下,艰难地来到了走廊。
走廊中其实没什么人,但因为跨过门槛时正常的卡顿,雷松陈几乎是喘着气,屈辱而凶狠地注视着周围的所有人。
他曾经是一个有着花拳绣腿的,喜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坏种。因为武功足够平平、智力足够低下,在老阁主的眼中几乎排不上号。
现在,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父亲的关注,得到了比之前更广阔的权势,怎么看上去更加糟糕呢?
萧诀饶有兴味地俯视这个目眦欲裂的人。
在龙游县,他胡作非为的大本营旁边,雷松陈经脉寸断,失去了他的双腿和一只漂亮的眼睛。
他狼狈地坐在那里,必须依靠一个人的推行而前进,雷行川又派了那么多的护卫,他们每个人都人高马大,每个人都在俯视他,俯视他的残缺、嘲笑他的残缺!
他像一只喷火的木桶或者尖叫的山鸡一样吵闹,想要驱逐视野内的一切生物。
“你是谁?!谁允许你踏进天一阁驻地!滚出去,滚出去!”雷松陈拍打着身下的轮椅。他的手部经脉恢复了一些,有时也能做出挥舞的动作,但这动作相当微小,以至于愤怒也成为一种玩笑。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萧诀心中近乎戏谑地想。
雷松陈的伤原本就是她造成的,下手时她就预想过可能的恢复情况,当然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一阁不缺钱财,给新少主定制的轮椅自然精妙绝伦。可是这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它不能改变他永远低人一等的视野,不能驱使他残废无力的双腿,他像一个人彘一样被锁在这里!
老阁主雷行川大概是不在乎这些的,因为他从来没有指望一个健全之时尚且弱智低能的儿子能在残废后有多少出息。
他只在乎他的宗门基业和仅存的颜面,为此要把濒临崩溃的幼子重新拉回到世人面前。
护卫当然也不在乎这些,他们是天一阁的死士,有人聋、有人哑,是保守秘密威慑敌人的兵刃。
兵刃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唯命是从,可这种往昔能给雷松陈带来偌大自信的锋利感,现在却令他如鲠在喉。
他们有什么用!他在自己家都能被抓走折磨,这群冷冰冰的目中无人的家伙,只能衬托着自己更加无能!
而身后这个所谓血脉相连的姐姐,也只会在他愤懑到屈辱的时候,轻飘飘地给一句回复。
“你忘记了?弟弟。这是剑阁当代首席,以前和我们的长兄雷松珩打过交道。父亲还夸赞她呢。”雷独春笑眯眯地说,其实她是一个心肠很坏很顽劣的孩子,“啊,是我忘记了,你那时还没有参与切磋的资格。”
雷松陈握紧了轮椅。
可是那个名义上被派来照顾他起居的女人,与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将手搭在他的轮椅上,用一种亲切而温和的语调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而且,谁说这里是天一阁的驻地。水云宗把我们蜀中两派放到了一起诶,恐怕来日还得请萧少侠多多指教了。”
几乎是一瞬间,雷松陈的眼睛流淌出怨毒的焰火,这个在过去飞扬跋扈的恶霸,居然也会有拼命咬着喉头鲜血压抑自己的一天。
可是太好笑了,明明在此之前,他最擅长的,不就是这样残忍而恶毒地对待别人吗?
忤逆他的人,顺从他的人,路过他的人,仅仅因为画像甚至名字而被注意到的人,他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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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髌骨、砍去他们的四肢,在伤口倾洒蛊虫,用硬底的靴子在血泊中走来走去。他折磨这些无辜的人,仅仅只是因为有时生出些许兴致,或者单纯的有一丝一缕的无聊。
天一阁就是这样一个在枯骨和血流中建造起来的阴森高塔,雷家就是这样一个流淌着癫狂与罪恶的诡谲家族。这里的人是披着人皮的鬼,所有人都在作恶,为了不顾一切地向俯视他们、操控他们的“父亲”展现自己卑微的忠诚。他们的情绪比上苍更难揣测,而万葬林中有一层层尸骨要为此买单。
战乱年代,死一些人太容易了,过去是一些没有名姓的平民轻飘飘地消失了。现在,对于富有四海的周天子来说,遥远的蜀地、不相干的门派,即使发生灭门之祸,也实属稀松平常。
对吗?
雷独春温和地拍了拍他的头。
“姐姐只是出来看看蝉奴,谁知道会有别人在呢?”她的声音始终含着笑,这是过去研习医术、成为药人时养成的习惯。她在微笑,不论是痛苦还是悲伤,雷独春脸上都牢牢钉着那样含蓄的、优雅从容的笑意。
她很轻很轻地哄着自己饱受折磨的弟弟,“下次,下次姐姐带你去只属于我们的地方居住好不好?”
“穿过锦绣街,有一幢新盖的客栈,楼层很高。姐姐全天开着窗子,你就在那里俯瞰他们。你很喜欢这样,不是吗?父亲也说过,要你多露面,你这样听话,他也会很开心的。”
啊,柔情蜜意的谎言。雷独春有时很像腐朽了一半的水蜜桃,她完好的、温顺的表皮对着萧诀和她们的小猫,对着年少时天真活泼的自己,她的笑容流着蜜,而腐朽的果肉就掺杂在这些似真似假的语言中。
雷独春不是一个带刺的人,她的心可未必。锦绣街是扬州最繁华的大街,从水云宗驻地过去,雷松陈要以这副姿态走很长一段路。人前的扫视,武林中的风闻,都是不可承受的存在。何况对于一个迫切想要龟缩起来逃避见人的“病人”来说,打开窗就是砸烂他的龟壳,人在俯瞰众生的同时也要接受众生的审视。
雷松陈承受不住,可他无能为力。
他姐姐的手很自然地垂落在他耳边,这是一只被黑色皮质手套包裹的、纤细的手掌,人们看不见其下的光景,自然为手套外黑白交错延伸的那一抹雪白皓腕浮想联翩。可是雷松陈知道,在这个漆黑的、小小的乌龟壳下,是一双血肉模糊的双手。
父亲躺在床上,他的人送来一句话,雷独春就必须为着这句真假不知的言语做出表示。她的伤口也许好得很快,可是遗留在掌心的,那些沉闷的瘙痒、夜半的潮冷、无意识的痉挛,都像附骨之疽一样噬咬着她作为医者的过去十七年人生。
千辛万苦付诸东流,雷独春是一个多么惯于微笑的人,可这样的人也拥有一个小小的乌龟壳。雷松陈因此忽而意兴阑珊。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父亲的能力,或者说勇气,身边飘荡的披帛也早晚会随着身后人结束交流后起身的动作翩然而去。
他存在的意义,从始至终就是坐在这里,维持器官的生命力,表现出天一阁过去高不可攀的、活着的姿态。
雷独春没有再理会这个脆弱又癫狂的病态分子,她起身时总会露出很轻柔灵动的浅笑。蝉奴常常见到这样温情的姿态,它在萧诀手中挣扎,雷独春便顺势接过这肥胖的、憨态可掬的小猫。
她们要在房子里谈论一些事,雷松陈不必过去也知道自己是被关在门外的待遇。他居然罕见地没有声嘶力竭,这或许是近来他做过最有人样的一回事,可是人们是不需要为罪人的回头而感到吃惊或是心软的。
两个女人翩然离去,连同被高高抱起的小猫都没有分给这个低着头的恶人一丝眼神。
房门被关上了,他又被困在密不透风的墙壁所铸就的囚笼当中。雷松陈有一瞬间忽然感到无比胆战心惊,可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并没有显现出其余人的声影,哑奴和他们立誓要以命相护的少主,一起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江都的清晨还未走远,薄雾微风犹在,长廊中已是一片烂泥污垢。
这就是这个世界最微不足道的一缕晨风所窥见的,关于庙堂与江湖的全貌。
5. 雷独春
天一阁阁主雷行川,有很多很多个孩子。如果他认为,被带进阁中生死不论也算的话,这样的孩子确实是有很多的。
叫得上名号的七个儿子,是因为他们用各自的手段活了下来。走到待客厅那株遒劲的青松旁,走到铜胎如意香炉所吞吐的云烟旁,走到父亲所展示的淡泊、高雅的心境面前,就拥有了活下去和被承认的资格。
这条路雷松珩走得最轻松,不管是在谁的记忆里,他都是最受宠爱最得天独厚的那个人。
雷独春过去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吃苦了,可偏偏有个神秘人劫走了这个父亲的心肝,并且很轻易地就让他死掉了。
虽然他的头颅曾经悬挂在龙游县的城墙上广为人知,可是死后的事情怎么能算折磨呢?她的怨恨好不容易消减了一些,又常常在想到雷松珩顺遂的一生时感到不能自已。
这种感觉快要将她逼疯,也许世上确实存在幸运的人,并且老天是不会在乎人类的善恶的。
雷松陈的话,走得就稍微轻巧些。他的年纪太小了,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到如今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雷独春的母亲收养了他,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被父亲看中,离开了那个僻静的院落。
她其实从小就知道这是一个天生的坏种,但她和母亲也曾千辛万苦教养他许久,再见面时才会被那个年幼而天真的孩童眼中流露出的恶毒感到触目心惊。
龙游县地势开阔,太阳的光辉普照着一切,月亮的清芒抚慰着一切,可是这样柔和的天地,却让雷独春感到难言的压抑。
她是一个被扼着咽喉长大的孩子。
她无意诉说自己的过去,那当然不是一段像长兄或者幼弟一样清闲的人生,也没有像她另外五个有名字的兄弟一样被记忆的主人遗忘。相反,雷独春记得很清楚,并且无比清晰深刻地知道,这个名字,是她从父亲数不清的骨血中爬出来争抢到的。
或者说,被恩赏、被施舍。
雷行川其实是一个面色很沉静的中年人,他的太阳穴高高隆起、样貌俊秀,他喜欢喝茶、喜欢字画,他甚至和所有扭曲的雷家人不一样,他不但不畏惧外面的世界,还很享受阳光,他那样作恶多端的人,居然喜欢在阳光下行走!
雷独春跪在院子里疼得头昏脑涨,她踩着很多人的尸体爬了出来,阁中的哑女就把这样鲜血淋漓的她丢进浴桶随意搓洗。伤口当然好不了,也洗不干净,可是她的肤色在这种滚烫的水汽中显出病态的潮红,而白色的毛巾一擦、衣袍一束,她便显得乖巧而有气色了。
雷行川要见到的,就是这样温驯的女儿。
那天的太阳似乎很毒辣,又或许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漫长的下跪后,似乎有个披着日光的朦朦胧胧的影子过来,可是这一点也不暖和,他像个鬼一样站了几秒,审视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女孩。
雷独春几乎要瑟瑟发抖了,或许她已经这么做了,因为她永远都记得那个畏惧到牙齿发颤的自己和头顶轻飘飘的三个字。
“就她了。”
对方说完,又毫不在意地离开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因此终于获得了名字,阁主没有准备很多很多名字,即使他拥有大批才识广博的幕僚,即使一个名字只需要几个简短的发音,但他不允许,他们就从生到死都没有名姓。
这就是她对所谓父亲的全部记忆了,因为她很难见到这个高高在上的、忙碌的人。他赋予她的“雷独春”这三个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这一代子辈中,要从松竹梅里取名,男孩用了松,女孩后来就用了梅,“独春”是梅花的意思。
“一支独春嘛,”授课的先生哈哈大笑,雷独春至今都记得对方审视的微笑,“如果真说有什么巧思的话,大概是刚好只有你一个女孩咯。”
“阁主只需要一个女儿,活下来的叫独春就好了。”
这是很大的羞辱,很大的轻蔑,可是雷独春甚至连撕掉这个名字、撕掉这一切的资格都没有,她狼狈而怯懦地耸动着喉头,感觉反胃到想要呕吐,又在先生的目光下乖顺地翻开下一页书本。
父亲要她读书习字,她在心里逼迫了自己三次,才能赶在先生皱眉之前,微笑地、顺从地开口,用她流水一样潺潺的声音诵读《论语》、《诗经》。
这是很好的书,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样的书堂,不想看到那样的自己。
萧诀是不知道这些事的,雷独春也没有说过,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这个名字一丝一毫的不满,可萧诀在她们初见的时候就和她起了小名。
是一个像“蝉奴”一样俏皮的小名,她们互相给对方起的。
剑阁的当代首席英姿飒爽,她战胜任何人都只需要三剑,是当之无愧的绝世天骄。可这样闪闪发光的人站在树上捉猫,对着路过的她窘迫地笑。
萧诀叫她“绣虎”,因为雪地金缕,形如绣虎,她们起名的时候又恰好是这个一个缱绻的雪天。后来这个称谓慢慢演变成了“绣绣”,雷独春一直暗地里怀疑萧诀在笑她并不像老虎,因为只有小猫才会嗅嗅,一直围着人打转。
但她大度,不欲与人争辩。
她们用这样的称呼过了好多年,她手上的冠名权还没有用过,因为直到现在,雷独春也找不到用什么词来描述太阳、描述清风,描述人间万象。
萧诀本性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思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决定将这个权力任性地带到坟墓中。
萧诀准许了,那时她们都还年少,萧诀在树下抱着剑瞌睡,听到这个任性的提议时,脱口而出说:“那我就到了地下再改名嘛,总要让你叫的。这个名字过了地府阎罗的眼,说不定就是我下辈子的真名呢!”
雷独春在旁边捉猫捉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趁着她瞌睡才敢很小声地提出来,结果却收到了这样的回复。那一瞬间她特别想敲晕这个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家伙,但后来毕竟没有动手。她给她披了衣服,不得不恨恨地在名字考虑上更加慎重。
本来想起一个很羞耻的名字的,可是如果萧诀下辈子真的要用怎么办,雷独春只好憋着劲儿去看书。
她快被气死了,而始作俑者到现在也不会理解其中的曲折。
这就是她们过去的往事了,因为交流的时间、相会的时间一共只有那么多,去掉细水流长的平稳幸福,再去掉雷独春一点儿不愿提及的珍贵记忆,能提出来的趣闻轶事并不算多。
可是即使只有这么多,也足够让雷独春在某些夜不能寐的月下反复咀嚼、反复回想了。
她有时候不愿意将这称之为回忆,因为这代表过去的、回不来的日子,代表现在更加愁苦的、痛不欲生的日子,可有时候这些事只能称为回忆,因为萧诀是向前走的。
她不能停留。
她们在屋子里推开一扇窗,雷独春拿这个来吓唬雷松陈,可是其实她自己也很畏惧外人。这其实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但毕竟萧诀和蝉奴都在这里,窗外的一切就显得没有那么可憎。
虽然依旧惊惶,依旧有种被所有人审视、嘲笑的感觉,可她却总疑心这高楼其实是一株树,她们初见时那样的树。
这样想,心里就舒服很多,甚至显出几分俏皮。她的手一直稳稳地抱着蝉奴,但是在走到窗前,隔着木质屏风与花瓶,避开屋内哑奴视线的时候,萧诀忽然伸手接过了蝉奴。
小猫不在乎躺在她们两个之中谁的怀抱里,它惬意地翻了个身,而萧诀很轻很轻地提醒她,“看窗外。”
雷独春就沉默下来。
屋内是有哑奴的,因为这是父亲派来的人,父亲的眼线无所不在。可萧诀的武功那样好,她可以轻易躲开不怀好意之人的窥伺,也可以轻易向周围的人交付心胸与信任。
窗外车水马龙,雷独春站了一会,既没有感到骤闻微风的清爽,也没有看到人世繁华的轻快,她只是隐约听到树叶摇晃“窸窸窣窣”的声响。
可是这里没有那样盛大的梧桐,她愣了一会,忽然又要抱回来她的蝉奴。
萧诀没给。
这并不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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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但她确实放松地倚靠在了窗边,蝉奴熟悉这样游刃有余的怀抱,雷独春也习惯这样肆意轻狂的微笑。
并不温和,也并不讨厌。
萧诀是很高的,她看人时也会有从上到下的感觉,如果是敌人,会感到锋芒毕露的心惊,可因为不是敌人,雷独春只记得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并没有父亲那么冷。
春风拂面。
她第一次向萧诀描述这个声音的时候,萧诀很不满地哼哼唧唧,说怎么可以把她和一个年迈的、病态的老头子相比呢?那时剑阁已经在和天一阁的争斗中落了下风,隐约有了退隐的苗头,没有人敢轻视那个喜欢端坐着喝茶、看似无害的中年男人,可萧诀依旧带有一种高傲到令人心安的感觉。
雷独春因此也笑了出来,这是她们过往种种中的某一件事,那时她确信萧诀不会因为两派之间的缠斗与她断掉关联。而现在,她不安地捏了捏手,至少可以确信萧诀还是那样从容、那样聪明。
“当然咯,我又不是年纪轻轻就瞎了眼的人。”她很小声地嘟囔。
雷独春有时常常会好奇萧诀的构成,是什么样神奇的事物组成了她面前这个丰富多变的少年。
她见过她面对敌人时的冷淡,面对长者时的从容,她的身上背着剑,而这剑就是她面对世事万物的底气。但是在同门面前,她又很亲切,做错事也会有些窘迫,对身边人有时毒舌、有时关怀,她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可是直到现在,雷独春也没有想明白萧诀的心。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萧诀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
人是很难剖析清楚自己的每一缕思绪的,有时你的心跳动,是因为做了错事自己心虚,才会躲避目光言辞闪烁,可有时你的心跳动,只是单单因为愤怒,或者更深更浅的心疼。
萧诀看了她一会,在雷独春无措到恼羞成怒之前,她收起了她的视线,举起那只胖乎乎、晕乎乎的小猫到面前,掩耳盗铃似的闭住了眼。
“摘一下手套,绣绣。小猫想要抱你的手,是用它软乎乎的毛毛蹭你的那种抱。”
“我不看你,”她说。
雷独春迟疑了一会,她以一种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理彷徨着、隐秘期盼着,摘下了那双黑色的沉闷的手套。
掌心自然已经结痂了,雷独春很擅长料理伤口,自然不会让手心留着那样血肉模糊到令人畏惧的伤口,可疤痕毕竟泛着痒,也不够美观。所以她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闭着眼的萧诀,又用了好大一会时间才鼓起勇气伸出手,接过那只迷茫的、歪着头喵喵叫的小猫。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抚摸过蝉奴了。
伤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雷行川勒令由她照看雷松陈,长期和那样的疯子近距离生活在一起,再被比以往更严密的护卫监视着,她的心也会感到短暂的疲软。
有时她甚至不想让蝉奴出来,因为她总担心雷松陈那样的疯子有时候会喜欢对比自己更弱小的生物下手。她一直在很努力地保护这只小猫,但偶尔也会在夜半惊醒,懵懵懂懂地觉着自己或者小猫已经是地下亡魂了。
可是萧诀在旁边的话,这些事就都不需要再担心了。
她耐心地抚摸着蝉奴,小猫虽然笨,但养得很娇气,她的掌心太粗糙,所以要侧过手来用虎口或者指腹这样稍微白净些的地方轻轻地触碰。
这其实并没有抚摸到最柔软温暖的部分,但只是与小猫的皮毛有所接触,看到它惬意地翻滚肚皮,雷独春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萧诀好久都没有说话,她的呼吸又那么轻,雷独春原本想假装看不到她、就能看不到自己的困窘,可真正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时,她又忍不住心慌,忍不住抬头。
萧诀还靠在那扇灰扑扑的窗棂前。
房间其实打扫得很干净,雷独春这样说,只是因为那个年代久远、设计落后的罗红木窗上,靠着一个鲜活的、为她而流泪的灵魂。
萧诀在为她长久的沉默,而绣绣藏着她的手,总疑心眼前的人在为她流泪。
6. 鱼与钩
萧诀当然是没有流泪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教导她要学会控制,控制哭、控制笑、控制喜怒哀乐,也控制自我。那时她还不是剑阁首席这样潇洒的身份,但这个习惯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可是人的思绪不是一条冷冰冰的界限,自己身上的艰难困苦尚可一笑了之,亲近的朋友或家人遭受磨难时,心中总是会有不一样的起伏。
萧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此她扯了扯嘴角,眼睛很轻很轻地看向雷独春的手。
离开剑阁前,萧诀曾经给雷独春写过一封信。
她说她或许要做一件对天一阁不利的事,这会影响到雷独春的生活,她在信中请她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离开天一阁,离开这个恶毒的刀山火海。
事以密成,写信前她想过去多少人与事都败在亲近者或有意或无意的泄露之中,杀雷行川又是她多年夙愿,经不起半点波折。可是如果雷独春能从中全身而退,那么提笔写上这么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诀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执拗到心甘情愿一个人去承担所有恶果。
那时她提着剑去找雷松陈的时候,还很高兴没有听到雷独春的消息。
她想她或许已经去了安全的地方。
“或许。”
萧诀早该知道的,即使构想中可以拿采药、游历,甚至武道大会作为托词来远走高飞,可是对于雷独春来说,天一阁就像真正的苍天一样覆盖万物,无处可逃。
就像很多年前游龙山庄覆灭,萧诀躲在船舱层层的货物之下死里逃生。她的脊背紧紧贴着潮湿的甲板,鼻腔中是腥臭的血味与漫天水汽,所以从此每逢夜雨轻舟,都令人生出莫大的惶恐。扬州是她给自己选定的终点,一个无处可逃的终局。
对于雷独春来说,天一阁就像那一夜冷入骨髓的阴雨,同样无处可逃。
雷独春手上的伤,是萧诀连累了她。
无实质的触碰并不会因为谁心中的恨意或怜惜而施加出某种力道,可萧诀还是放缓了神情,雷独春则仿佛被刺到一样缩着她的手。
她在天一阁过得不好,这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这么多年来,雷独春一再回避这个凄厉的、令人深恶痛绝的话题,她是坚持了很久才能维系着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人前的,萧诀没办法打着关心一个人的名号去揭开这层小心翼翼的血淋淋的表象。
暗中的波澜不足以影响海面的平静,反复戳一个人的伤疤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雷独春将她视为港湾,那么这里就最好不要再有风雨。
可偏偏风雨来自内部,所以有一瞬间,萧诀感到难言的苦涩。
窗边陈放的博古架上落下簌簌的清辉,蝉奴早在她们交流的时候就跳到了架子顶,蓬松的尾巴垂在阳光下,清扫出看不见的灰尘。
年后她是从剑阁山下的镇子里走水路直接出发的,这条路清闲、自在,除了在水上漫长的发霉和不经过龙游县,没什么不好。
废掉雷松陈当然是一时兴起,她用了很多年来搜集天一阁的罪证,搜集灭门之祸的蛛丝马迹,原定是要在扬州解决这一切的。
长夜中每次提笔写下一条线索,都要迫使萧诀去回想一次当年的细节,回想那一夜的血与厉火、剑与凄凉。母亲和妹妹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针扎似的疼,萧诀那时躺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咬着衣角一言不发,却流下了很多很多眼泪。
现在,她在灯下提笔时已经不会哭泣了,只是执笔的手常常发抖。萧诀好想不问是非地一剑杀了所有人,可是母亲教她拿起拂云剑的时候,温柔地和她说剑是明义的。
萧诀于是不肯再轻易地拔剑。
武道大会重启,无数人的目光都投向那片渺渺的水乡,萧诀要在那里结束这一切,所以离开剑阁时她的心情甚至难得的松快。
江边生活的人也会划着小舟经过她这条漂流的鱼,她听到他们的交谈,说龙游县中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剑客,连杀天一阁的六位少东家。
萧诀因此有了些好奇。
后来荒木涯又恰好落在她的船上,腰腹流着血,仰面看她。萧诀当然怀疑过他,可是比起这些来说,顺道废掉雷松陈才是更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太过追究,只是接过面具,独自出去了一段时间。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去往万葬林,是否雷独春的手就不会受伤呢?
萧诀茫然地想。
……
雷独春的双手垂在身侧,眼神温和地看着萧诀。
她与她相遇的时间太早了,早到经历了萧诀的半数人生。尽管她现在也很年轻,可是从她独自站在剑阁角落成为记名弟子的时候,雷独春就记住了她。
她明白她的冷漠、茫然,也见过她成为首席时的意气风发,后来那是她们第一次正式见面,萧诀站在树上和她腼腆地笑,雷独春便抬起头看她。
后来她们彼此联系、共同成长,天一阁总归是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火坑,有一段时间,萧诀忽然不愿意再和她说话了,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小心翼翼找了好久,才发现可能是龙游县那座破房子的事情。
这确实是最没办法的了。
雷独春一个人消沉了好久,可是后来萧诀又与她通信,而且还要把蝉奴寄养给她。她那时很高兴,又幸好这阴森森的房子还留有一只小猫的生存余地,所以她们又开始有了联系。
断断续续,但也坚持到了现在。
雷独春很了解萧诀。
她一定是在筹备一件很严肃的大事,要掀起磅礴的风暴,才会特意写信告诉自己离远一点。如果萧诀自己就能驾驭这场风暴,那她只会在某个时机忽然出现,如神兵天降,又飘然离去。
可正因为是连她也踌躇的大事,雷独春才更不可以离开。
她与剑阁首席的关系虽然有过遮掩,但毕竟很多人都曾见过她们年少时亲近的时候,也习惯了两个人形影不离。
风波将至,如果雷独春忽然消失,旁人难保不会想到萧诀身上。
所以雷独春留了下来,心甘情愿。
可是萧诀现在已经很自责了。
她的眼睛低垂下来,拂云剑在颤抖,萧诀的心中有重重悲鸣。
如果雷独春说出“心甘情愿”这样的话,如果萧诀知道自己是取舍之后放弃了离开,放弃了这一切,只会让她感到更加难受。
雷独春不要再增加她的负担了,她情愿萧诀就像现在以为的这样,将愤恨积压在某一日的剑尖。
对于医者来说,一双健全的、平稳的双手当然很重要。而为了这个空落落的身份,雷独春过去承受了很多。
十七年来,反复试药、万毒穿心的折磨她一刻也没有忘怀。可是这些磨难所堆砌的成果又在一夜间化为虚无,好像她的过去都成为轻飘飘的笑话,好像她的人生又毁在了阁主的一句命令。
可是不是的。
很多人都在暗地里看她的笑话,雷松陈恐怕也抱着我们都别好过的恶毒念头,只有萧诀会心疼她受的苦。可是,对于雷独春而言,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
它们原本就是十七年的枷锁留给她的诅咒,废掉就废掉了,她有时候这样想,本来也不喜欢的东西,如果能帮到萧诀一丝一毫才算有用。
她一直让自己抱有这样的念头。
只是那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在虎视眈眈的众人面前拔出匕首按压在自己手上的时候,也会感到有一点点疼,一点点害怕和一点点颤栗。
雷独春于是又低下头,她其实不怪萧诀。
……
屋子里的空气陷入到一阵短暂的静默。
萧诀也低头,像是要很认真地隔着面前人躲闪的姿态去注视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某个瞬间,她忽然很想跳回到岷江的渔船,找到其余人的尸首送给雷行川,她想砍掉屋外那个坏种名义上健全的四肢,让他变成真正的瓮中鳖,变成盛纳着鲜活哀嚎的、能源源不断发出美妙声音的陶罐或乐器。
她的心在无限膨胀着黑色的欲望,但是她的手不能。
天一阁伪装得很好,蜀地又距离江南太过遥远,听不到那里的风闻,所以正道武林给这个门派递了邀请书,言辞恳切地请它共襄盛事。
雷行川不会拒绝这个要求,他似乎对宗门的声势有着执着的追求。萧诀原先准备在扬州设局,以参赛的天一阁少主为饵,迫使雷行川离开他舒适的小屋,来到众人面前。
这计划稳妥而可行,毕竟对于老练的敌人来说,过早暴露目的会让人陷入困境。
可是萧诀的眼睛总是落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她抚摸着她的剑,预想到往后的每一天都无比煎熬。
她想提前引出雷行川,结束这令人疲倦的一切。
“抱歉,”她轻声说。
雷独春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她们之中谁的错,因为强权就是这样的,弱小就是这样的。何况她是那么熟悉这个人,只一眼就知道萧诀心中的波折,那么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其实她一直在等待萧诀开口,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轻轻地笑,继而梨涡浅浅地同她说:“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她的仇她当然要报,并且要加倍奉还。只是雷行川从前要她学文学医,现在却又要毁掉这一切,真不知是他过去的计划受阻还是确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希望两者都是,并且最好气出些毛病,半死不活的那种。
萧诀侧过身,她对于过去几个月来的自己感到相当疲惫,一直在追查的生死血仇有了更新的进展和更难以捉摸的敌人,亲近的朋友长久地沉陷泥潭。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也确实是付出了很多才能带着她的剑走到今天。
走到今天这个可以俯瞰车水马龙的、空荡荡的位置,和最引人注目的舞台。
人们在传颂庙堂的时候常常设想它挥斥方遒的意气,可事实上一个人要爬到万人之上需要付出数不清的努力和运气,而一种势力与另一种势力的利益纠葛往往又像纸一样轻薄。蜀地被攻陷了,赖以生存的剑阁就只能带着它沉默而锋利的过往退隐山林。
巍峨的山和层层叠叠的叶子遮掩了这一切,江湖就是依附在高山或巨木中的碎石与枝叶。庙堂的身躯足够庞大,庞大到遮天蔽日,江湖就只是这幅身躯下最微不足道的一缕阴影。
人们为此奔波劳命。
游龙山庄没得那么悄无声息,当时的黑衣人又大多蒙面,对于萧诀而言无从查起。所以在接连几年碰壁之后,她的思路转为探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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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山庄流通出去的各类珍宝。人们并不觉得这个隐世宗门已经覆灭,所以聊起惨案时常常感到茫然,但如果是关于它富可敌国的财富,又大多津津乐道。
何况当时大火与干戈并起,人群自顾不暇,府库中的兵器可以因铜铁质地逃过一劫,那些脆弱的瓷瓶、字画、棋盘,又该如何自处周全呢?
只有拿剑逞凶的人可以得到完整的它们。
迄今为止,萧诀只打探到了两件物什的消息。其中一副白玉棋盘出现在天一阁的案前,另一副字画则悬挂在洛阳城中尚书右仆射薛令年的府上。
前者尚且有迹可循,后者却显得疑点重重,十年前的旧事,难道还留有庙堂之上的残痕吗?
萧诀不清楚,但她不得不来到扬州,这是两条线唯一可能的交集点,她渴望能在这里结束一切。
眼下,风吹过客栈的窗外,她纵容自己探出身去,大口地呼吸着真实的空气。江都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可吴侬软语也会有刺耳的一天。何况人们所寻求的真相、拼尽全力遮掩的事实,要比这些烦躁的、尖锐的声音更加刺耳。
萧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不到数九寒冬,人并不能看清唇齿间犹疑的云雾,可是刹那之后,她扭过头来看着窗边的另一个人,像是那些细细的磋磨都随着看不见的风永久地飘散了。
她问,“有一件事,关于我和你,你想知道吗?”
雷独春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灵魂早在过去难以言明的痛楚中分割成了两半,一半身躯在烈火加身的灼热伤痕中挣扎,一半灵魂在永恒静默的、试药后反反复复昏迷又苏醒的冰泉中浸泡,她有时疯疯癫癫地嬉笑,有时又像刚刚学会说话的稚子一样无措。
雷独春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的本心是何等软弱,所以在代表短暂安全的萧诀身边,她总是会容忍自己沉默下来。
雷独春其实是一个相当厌恶“展示”的人。
但她很乐意参与进朋友的人生,她困在不见天日的永恒囚笼当中,也会好奇高飞的鸟、好奇广阔天地。而那小鸟停留在她窗前的树枝,用一种她过去经常在自己身上见到的疲倦、痛苦的声音,提到了一件不该说的往事。
“几十年前,乱世还没有平定的时候,受战火牵连,许多门派的迁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
“龙游县扼守嘉州咽喉要地,每逢战事,必遭围困。如此数年下来,民生凋敝,官□□转都难以为继,于是大家相继出逃,有个铁匠铺的孩子,一路向北,逃到了洛阳。”
“洛阳很豪华,很安定,太祖皇帝刚刚建立了大周,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在那里遇到了贵人,得到一本不传之秘,慢慢有了铸剑名门游龙山庄。”
“这不是什么传承久远的显赫门派,可执掌这个小宗门的人太厉害了。他做剑,就一定锐不可当,可以破甲、可以断刀、可以让你在数百人中立于不败之地。他也做弓、做盾、做斧钺刀戈,虽然没有铸剑那样神勇,却也是一等一的精良。”
“人们开始追捧他,遵循他制定的规则,在游龙山庄留下自己的名号、家传,他们比武争斗、大肆宣扬,甚至有人愿意以门内不传之秘交换。这个人又深谙处世之道,他并不以真面目行走江湖,只是委托人在洛阳青要山筹办一切,于是人们更加信服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隐世宗门。”
“因为未知总是给人以威严,可这样瞬息辉煌的门派,短暂地璀璨了一些日夜后,也在某个深秋的夜晚悄然覆灭了。”
“江湖里的故事太多了,我提起它,是因为近来得到游龙山庄的一把刀,杀人于无形的刀,天一阁最喜欢这些了,不是吗?”
“人们总是说雷阁主的口音有洛阳的影子,可是京城的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蜀中呢?”
雷独春冷下脸。
她忽然有些后悔点头,后悔给萧诀太多说话的机会。这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而她们太久没有见面,以致于她淡忘了这个人肆意的、无所顾忌的顽劣本性。
如果现在杀掉那个碍事的哑奴,杀掉雷松陈与他的护卫,嫁祸或者逃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她思考着这间客栈的布局。
可是萧诀按住了她的手,她向她眨了眨眼,甚至有闲心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吐露这样久远而沉痛的记忆能让一只踽踽独行的小鸟减轻负担。
萧诀用一种更响亮的声音大声道:“怎么办啊,游龙山庄血海深仇未报,我查来查去,总感觉和天一阁有关呢。”
“绣绣,我不愿意牵连你,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必须等,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时机。”
雷独春无奈地笑了笑。
褪去那些浮夸的表情、破碎的灵魂、伤痕累累的躯壳,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而无害的人。
也许?
现在,绣绣用一种充满诱惑性的语调轻声问道:“我对过去的事情不太了解,在阁中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你可以再讲一点点吗?”
这是真话,因为雷独春不在萧诀面前撒谎。可是,就在屋内,有另一个人静默的身躯也为此产生了细微的变动。
萧诀把手滑向绣绣伶仃的手腕,她开始把脉,眼神冷淡,而语气似仓惶似解脱地提到那些在心中口中咀嚼过无数次的过往。
鱼上钩了。
7. 蛇与钩
人要钓鱼,有两种办法。
一千多年前,姜太公垂钓渭水,用的是直钩,直钩钓鱼,钓的是欲望。可多数时候,人们选择在鱼钩上增加饵料,只是为了筛选出人所期望的特定的种类。
加入鲜血、污渍和拙劣的阴谋、毒药,吸引来的自然是一只居高临下的、傲慢的毒蛇。
它浮出水面的身躯必然负有獠牙,竖瞳中闪烁着贪婪的、动人的辉光。西域的驯蛇人喜欢用药液驱使这些阴冷的生物,可萧诀过去跋山涉水,最喜欢直接用手去抚摸蛇类的七寸。
这很危险,却也足够美妙。
她在抚摸一只吃人的畜牲的七寸,并且期待对方回首咬在臂膀上时展露的獠牙和恶意。诱使它张嘴,才能在它活着的时候就给予它獠牙被一根一根打断的折磨。诱使它咬饵,才能在它活着的时候就赐予它金属穿肠破肚的痛苦。
对待恶人,生前事还是要生前了。萧诀就是这样一个兴味盎然的、恶趣味的女人,而雷行川又恰恰在某些方面称得上同道中人。
所以,在天一阁主听到这条消息时,脸上先露出的是一个轻慢的微笑。
雷行川的脸上是时常挂着笑的。
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鬓发生出些许整齐的白,但因为打理得足够干净,面上竟然隐隐露出几分儒雅。他是一个瘦长的、书生似的男人,蜀地的人群时常见到他带着他注脚繁复的书卷和一盏清茶出现在人前,他弈棋、品茗、好读书,同时惜字如金,人们在纷纷攘攘的街道中抬头,只能仰望到天一阁主轻慢、淡漠的眼睛。
他是一个对“人”非常痴迷的人。
在过去,嘉州的监牢中很少有活到问斩时候的死刑犯,多数人的身躯成为棋具、骨粉、入药或炼器的材料,成为天一阁闪闪发光的珍藏。雷行川有整整三面这样的珍藏,漂亮的眼睛、秀美的面容、点了一颗痣的皓白手腕,灰白色磨砂似的棋子、久久浸泡在血池中的长剑,或是一副流淌着金丝银缕与殷红边框的画作。
蜀地的律法算不得严苛,嘉州的监牢中却有源源不断的新人。
久坐高阁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现在,阳光又穿过松风堂外的松林竹海,照到了这个自称病重垂危的人面前。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几度吐血后带来的病气,相反,此人面色红润,称得上神采奕奕。
这是雷行川最喜欢的厅堂,他在下一盘最喜欢的棋。
那是天一阁唯一一副没有“人”参与的棋盘,通身玉质、神华内敛。在过去,它属于铸剑名门游龙山庄,再向前,它曾经是某代天子的珍藏。皇帝把它赐给了臣子,宅邸又流向江湖,江湖潮起潮落,最终停留在了这间高高的、盖在悬崖峭壁上的屋子。
雷行川摩挲着黑白二色的棋子,喟叹着将它们丢回了金丝缠枝的、不见天日的棋罐中。
他原先在执棋与自己对弈,现在,棋局结束了,消息也到了必须要处理的时候。
“游龙山庄,”他念着这几个字,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去,“为什么就是不消停呢?”
江湖中你灭我、我灭你的祸事那样多,侥幸死里逃生的老鼠为什么就是不能躲起来呢?待宰的牛羊长了角,就敢于顶撞驱使它们的主人吗?
雷行川向后靠了靠身躯,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
大概十多年前,他曾经在游龙山庄见过那个风头正盛的当家人。
和传闻中潇洒、从容的形象不大一样,江湖中习惯把一个搅弄风云的弄潮儿视为清高而神秘的,尤其游龙山庄又是隐世宗门,于是人们便幻想他高傲、自我、性情古怪,可那一夜雷行川踏着血色与火光走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平静的人。
神貌清癯、如刀似剑,双手被捆缚,屋外便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可他站在原地,平静地注视着所有不速之客。
眼神是温和的,可是雷行川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乍然面对这样一双黑色的、冷淡的双眼,没来由感到触目惊心。
他不舒服地按住了刀,看到对方露出一个更轻浅的微笑。
这就是挑衅了。
刀剑出鞘的声音其实非常狠厉,尤其火焰的浪涛不断向前,整个房屋都陷入了一种焦躁的灼热。
黑衣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的身上都萦绕着血腥气,有一把还滴着血的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到这时,雷行川终于肯再向前几步。
可范明楼依旧在笑,神色如佛陀慈悲。
……
游龙山庄的庄主范明楼,虽然是铁匠出身,但却极其擅长卖弄口舌、蛊惑人心,庄中七百余人有半数是受他洗脑追随而来。
因此雷行川没有敢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张口时的口型似乎是要说“久仰大名”,可雷行川不敢再看、不敢再听,他奉命杀人,此时便也直截了当地拔出了佩刀。
刀锋砍掉了那个人的头颅,再声名赫赫、再有权势的人也挡不住这抹寒光,可范明楼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以致于作为行刑人的雷行川反倒被那一夜的血与火困扰了很久。
他常常疑心那微笑会越来越大,大到几乎要裂开嘴角,将一个正常人的面貌分成鬼与神的两端。
现在,提起游龙山庄,就又会让他想到那一夜的狼狈,想到被一个微笑吓得胆战心惊的狼狈。
雷行川忽然问道:“萧诀是范明楼的孩子吗?”
双膝跪地、弯腰捧着一张轻薄纸条的男人深深地低伏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像炭火灼烧过一样难听,但毕竟足够用来回答主上偶尔的问题。
他用谦卑而粗粝的声音道:“是的。游龙山庄的庄主夫人姓萧,名作青裁,此人应当是随母姓。”
游龙山庄的构成很奇怪。
范明楼是铁匠,他铸剑,但也读书,闲暇时就待在沉闷的屋子里独自下棋,唯一的运动是外出捡孩子。当时天下战乱已久,洛阳虽然平定,却总免不了穷困流亡。
破庙里的孩子因此越来越多,范明楼下山时从不挑选,愿意走的就都养着了。人们原先以为他要寻找衣钵传人,后来发现天赋奇差、身体残缺的孩子也能上山,几乎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
有一段时间,洛阳的穷苦人家会刻意把小孩送往破庙,祈求一个活路,而江湖中其余宗门要派暗探,也只需要安排年幼的孩子耐心等待就好。
范明楼能看出这些,他的眼睛沉稳而宽和,轻轻一扫便知道谁心怀鬼胎,可是人们从不见他拒绝,只是日复一日地出门捡小孩。
江湖中的人说他傻。
萧青裁是剑客,她佩剑,尤其喜欢游历山川。这个人很年轻的时候就走在仗剑天涯的路上了,江湖中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美妙而有趣的征程,因为萧青裁约战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况东风时,亲口说他无趣。
酒馆里的人问什么是有趣,萧青裁打完架回来,平手,神情不骄不馁,她嘴里嚼着花生,说天南海北的旅途最有趣。
况东风的眼睛于是深深地望向这个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剑客。
后来她的名字依旧在各地出现,有时骑马,有时作画,有时清醒,有时独醉。世上的很多角落都留下过一个萧青裁的旧影,因为她出现得太频繁,以至于大家意识到她是游龙山庄的庄主夫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女子结婚后大多便留在了家里,即使是武林当中也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江湖中的酒馆又开始讨论这个人、这件事,而萧青裁挑帘而入,很坦然地道:“范明楼在家啊。”
江湖中的人说她怪。
范明楼在家,萧青裁在外,他们夫妻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度过了很多年。萧青裁是时常回家的,她会给家人带很多很多旅途中的礼物。
有时是鬓发擦过的一片树叶,指尖抚摸的最漂亮的花,有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观景图,萧青裁会刻意留下大片的空白带回家,让范明楼或者萧诀去提笔延伸。
因而即使她常常出门在外,生活中也处处是亲人的痕迹。
她的心毫无保留地向他们敞开,很小的时候萧诀就明白离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母亲总会回来,而且带着礼物。
萧诀对父母亲的记忆太轻柔美好了,她的童年是在家人亲昵的怀抱、举高中度过的。
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
因为时间逐渐模糊了过往,今人再提起从前,也只有痴傻、奇怪几个浅淡的印象了,何况雷行川所见的是作为敌人的萧青裁,剑客的剑锋芒毕露、寒光凛凛,所以提到这个名字,只能让他想到当时江湖中的声势浩荡。
可她毕竟还是死在了十年前。
“萧诀,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雷行川忽然道,诀者、别也,这是生离死别的意思。
可是这样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鲁莽而轻敌的年轻人,为什么也搅得他不得安宁呢?
他的眼睛望向桌边的浮着袅袅云雾的清茶,疲劳地捏了捏眉心。
……
雷行川并不畏惧萧诀,猛禽不会畏惧它的猎物,握着刀的人也不会畏惧脚下的骸骨,他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物,过去那么多敌人、仇家,难道每一个虫豕的挑衅都值当他回头吗?
不可能的,江湖本来就是一条不归路。
雷行川只是格外地不想要提起游龙山庄,不仅仅因为那两个人过去带给他的震撼,还因为这是一桩不可言说的秘事。
牧羊犬是无法对着它的主人狂吠的。
“哑奴的信上说,是萧诀与雷独春低声交流时主动提到的?”他忽然问道。
“是,”暗卫道,“属下以为疑点重重。此人既然已经蛰伏数年,为何忽然转变主意自爆身份?扬州又恰逢武道大会,如今恐怕成了龙潭虎穴。”
雷行川轻慢地笑了。
天一阁的暗卫都会吞炭服药以改变声音,扣上形制统一的漆黑无面面具以隐藏外貌。他驱使他们,只是像人类驱使野兽、猛虎驱使恶伥一样,并不需要多么聪明、果敢、富有建议,做暗卫的只要服从不就好了吗?难道非得毒坏脑子才能明白愚钝、忠诚和驯服吗?
他站起身缓慢地踱步,衣摆在地上掠过晃荡的浮尘。
这踱步并不是因为脚下的暗卫,即使他的编号很高、也许代表了某种卓绝的武功,可是雷行川并不在乎这个数字,也就不在乎这个人。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需要用数字的位序来竞争活下去的资格,摆弄他们的人只觉得吵闹。
这样的侍从,雷行川豢养了一百余人,他们相互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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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恐惧而恭谨地侍奉他,无面面具之下,谁是甲乙丙丁并不重要。
所以他打定主意要杀他,无需考虑更多。
但是在雷独春、雷松陈,在他仅剩的一儿一女身上,就需要多考虑一些价值了。
“我这个女儿还真是争气,”他呢喃道,“我记得她和萧诀的关系一直很好。”
萧诀在设局钓他,雷行川很清楚这件事。
她故意在哑奴面前开口,甚至一分伪装也不愿意遮掩,就像三四岁的小孩跑过来和人说井里有传国玉玺一样虚假,可你不得不打捞,不得不走进这个拙劣的圈套。
天一阁主导的灭门之祸很多,在明确表示出扬州不对劲之后,她偏偏还敢笃定他会进这个圈套,是因为查到当时还有另一方势力存在吗?暴露了更上层人的行踪,这才是雷行川所焦躁的地方。
扬州现在当然已经成为了龙潭虎穴,但这既不是因为所谓武道大会,也不是因为什么赵氏孤儿,只有太阳才可以轻易改变一个地方的气象。
日光倾注了一缕兴味在那里,那里就要上演全新的漩涡。
他沉着脸,眼睛阴冷而瘆人。
……
雷行川蹲下身,他不常做这样的动作。伸手捏碎一个人的咽喉,看他失去支撑的头颅软绵绵地歪折,这让他感到难言的肮脏,尤其是这种死法会令对方的眼睛充血膨胀,隔着一层沉默冰冷的黑铁面具,唯一鲜活的红色迸溅出来,难免让人联想到皮肤或者土壤下翻滚的虫豕。
真让人恶心。
他擦了擦手,素白的帕子轻飘飘落在尸首之上,松风堂的熏香轻柔弥漫着,雷行川望了会窗外的天光,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未尽之言。
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人生在世,自己的意愿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暗卫方才也许并不想死,可是他要他死,他的性命就必须为他的心意而让步。
对于天一阁来说,这不过是同一个道理。
杀人是不要紧的,有人希望他成为一把好用的刀,那么主导各种各样的灭门之祸就会变得非常容易。作恶也是不要紧的,可如果有人希望蜀地平稳安康,那这恶就需要被制裁,所以无论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可以上门打天一阁的脸,而他却必须装作无可奈何。
萧诀是不是游龙山庄的子嗣、是不是设局埋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需要他去遮掩关于游龙山庄的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明知是陷阱、是龙潭虎穴,他也不得不亲自前往。
这世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有人”的心意而已。
雷行川悠悠地叹了口气,他重又坐回去翻一卷书,茶香袅袅地浮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清理这些污渍,新的暗卫也会诞生,松风堂又恢复到了它应有的雅致清幽。
无趣的一天开始了。
……
萧诀压低斗笠,倚在射阳县令府外的院墙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荒木涯就在她的身侧,日子白天追着黑夜跑,一天天地无聊。萧诀借雷独春的手传出去一枚鱼钩后,没休息多久又马不停蹄来到了射阳。
维持两个身份的日子就是昼夜颠倒,来回奔波。
荒木涯的精神倒是很好,今夜并未下雨,傍晚的阳光磅礴壮丽。先前在城墙上他沾了一身的灰,萧诀要他清洗,他洗干净了,却不知道如何呈交这份结果,便直接在见面时又披上了这层藏绿色的外壳,毫不顾忌此时并无风雨。
好在萧诀对他不伦不类的神奇穿搭已称得上习惯,此时两个人躲在重重树影下,其实是在等待有人解决他的晚餐。
雷独春自然不会亏待萧诀,剑阁首席在江都的白天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通缉令上的青煞则落魄许多。
尤其是荒木涯从不肯放弃他的面具,食宿多在郊野完成,这两个裹着油纸包的包子还是萧诀方才在射阳县的街市中替他买的。
皮薄馅大,热气腾腾,可青煞的面具那样牢靠,所以在萧诀戏谑的笑容下,荒木涯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包子,却无从下嘴。
“你不是没吃饭吗,怎么不吃了?”萧诀刻意问。
荒木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一会儿吃之类的话,他只是又在不知不觉间下定了一个决心,很认真地道:“我下次准备换个能张嘴的面具。”
萧诀呵呵一笑,“什么时候你要摘面具了,再拿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和我说话。”
居然真的有人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是为了吃包子,她感到淡淡的荒谬。可荒木涯又确实没有吃饭,所以在两个人短暂的对视后,萧诀无奈转身。
“我不看你,赶紧吃吧。”
荒木涯没吭气,握着包子的手却开始犹豫,他想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和萧诀说清一切呢?
萧诀的回答是:“你最好一直保密下去,要是某天轻易告诉了别人,你就完蛋了。”
荒木涯说好,其实他压根没想过告诉任何一个别人。
一时风吹树动,簌簌叶海中只有两个人轻而缓的呼吸。
太阳下山了,黑夜将要到来。萧诀对着绵长的落日眯了眯眼,看到身侧县令府的灯火次第亮起。射阳县令陶重辉的车架会在一炷香后从县衙返回宅邸,神秘而美妙的夜晚到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
8. 射阳
今朝以前,并无射阳。
数百年前,中原大地列国纷争的时候,一条江河静静地流淌过这片土地。百川归海,地面东移,新生的海浪与泥沙之上,时人见金乌西坠、白鹤作舞,恍如仙境。于是文人墨客频频而至,扬州治下多了一个射阳,天子的爱宠中,多了一道鹤影。
鹤舞蹁跹,被称作鹤乡的射阳县自然也有其翩跹魅力。
当地人喜欢水天一线的壮阔,也偏爱白鹤的高洁,起居装饰中添置了很多相关的物件。萧诀一路走来,几乎要被这样缱绻的晚风和海浪吸引,鹤鸣悠悠,人也沉醉、景也沉醉。只可惜数十里坊市纵横,青石板路走到最后,有白鹤元素的装饰越来越少,到悬挂了匾额灯笼的射阳县令府,门前就只剩下了两座石像。
月凉如水,神兽低眉,萧诀站在院墙外遥遥望去,只看到灯辉影影绰绰地洒在它慈悲又空虚的双眼。
如今庭院前陈放石刻的习俗兴起不久,上下之间并无严格的等级规制,陶重辉府前这两座石像,虽然依稀辨得出是某类珍奇异兽的模样,可萧诀还是觉得,恍惚间如见佛陀。
苦海无边。
陶重辉曾经是北地一名贫寒的农家子,他很小就没有了父亲,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他读书,少年时就聪慧而富有贤名。当时国朝荐贤举能,须以品级相定、或是州牧逐级上呈,因他出身不好,当官这种事直到二十多岁才有些眉目。北地有位太守很欣赏他,他们成为忘年交,一起曲水流觞、踏青吟秋,那一年陶重辉写了大把大把的诗篇,歌颂圣贤的、感激师长的、满怀憧憬的,可乱世中风云变幻,某一天,太守忽然死了。
陶重辉就沉默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很多人都听说过北地有这样的神童,三岁作诗、五岁写赋,文采斐然、经国有道。他一生中有三次声名显赫的时候。
第一次,北地的神童大放异彩,人人都说他将来必有作为,十二岁的少年意气风发、翘首以待。第二次,青年学子终于等到了贵人的赏识,青云上递来一只枯枝,他抓住了,二十七岁的人终于能在多年后昂首挺胸走到人前,只可惜后来南柯旧枕、黄粱一梦,不过是枝毁人亡。
第三次,陶重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了。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个多年前满载期许的孩子,当然,他也已经年老,母亲病重将逝,他不惜取血救母。游医的匕首轻轻划开他胸口的皮肤,血和母亲的泪一起滚落下来,后来这偏方并没有奏效,母亲死了,人们也觉得他疯了。
二十四孝中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朝廷举孝廉也确实会参考士子的名声,只是当时大周已经建立,这些办法慢慢丢了作用。
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浑然生错了时代,他是夹在背道而驰的两匹烈马中的人。萧诀知道他,是因为市井中从不缺乏这样流光璀璨的故事,而他作为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青红双煞面前时,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苍老、贪婪、又自私的家伙了。
射阳县令的车驾慢慢停在他富丽堂皇的庭院门前。
灯光漫延过它高高的门庭,漫延过缄默凄凉的石刻,漫延过门前空落落的地砖。马蹄声先停留在了这里,骨碌碌的车轮就也停在这里。
陶重辉坐在车上,他穿簇新的官袍,鬓微霜、须发皆白,阖着眼不苟言笑。白底皂靴踩在侍从谦卑躬起的脊梁上,轻飘飘落了地。
射阳县令是一个贪赃枉法、高高在上的人。
萧诀收回视线。
天下的纷争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时间,大周立国四十余年,真正结束乱世、平定天下的时候也不过数十年光阴。过去的很多事都像流着脓的毒疮,紧紧扒在人的心上。
在江南,青红双煞过去所杀的二十八人中,单纯作恶的人很少很少,大把的人有难言的苦衷,流着泪恨到发狂。可是,萧诀每次行动都会一点点搜集证据,因为人心中各种欲望而无辜横死的受害者也在流泪,世上到处都是痛苦哀嚎的灵魂,萧诀的剑只能扫平她所能见到的、她所能平定的不义。
这是一个人的痛苦,也是一个时代的痛苦。
她有时也会无能为力。
夜色苍凉地延续着,风过庭院,如泣如诉。他们在树荫下站了很久,直到那个身穿官服的人挺直他微微蜷曲的脊骨,施施然走进自己的庭院,直到荒木涯整理好手中的油纸包,吃完了第二个包子。
青煞扣紧了属于他的、青面獠牙的面具。
游龙山庄过去是铸剑名门,庄主一脉对各类材料都称得上烂熟于心。可萧诀后来长在剑阁,如今疏于此道,单凭手一摸,竟然看不出这面具是什么材质。她只是咬着发带,将那红得滴血的面具整理成更服帖的样式。
金属冰凉的触感贴合在脸上,人们就看不到铜墙铁壁后的灵魂,后来月影西沉、剑随风动,旁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诡谲色彩下狭长的双眼。
泛着凶光的、冰冷淡漠的眼睛。
萧诀戴上面具后是不常说话的,她没有学过变声的技巧,便不怎么开口。人之将死时倒是能听到一声文质彬彬的“请”,但这声音更像是索命夺魂,坊间便有传言,说红煞实则是地狱阎罗转世,轻易不肯开口,凡俗中人谁听到阎罗的声音,谁就要以命相偿。
青煞的性格倒是更为活泼一些,因为荒木涯本就是无法无天的人,他不但要杀人,还要大张旗鼓地杀、光明正大地杀,留下姓名挨家挨户地杀。此人尤其擅长昭告天下,然后登门拜访,好似阎王点卯、小鬼催命。
萧诀一直觉得通缉令上的八成仇恨都是荒木涯拉来的,荆棘剑凶名在外,世人多将他二人视作恶鬼与阎罗。萧诀时常想要解释阎罗并不能统御恶鬼,可荒木涯偏偏乐在其中,久而久之,这狠厉凶残的名声就慢慢变作了两人份的东西。
萧诀无可奈何地照单全收。
现在,景耀七年夏末的某一夜,地狱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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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蔓延进射阳县令的私宅。
陶府人口简单,几十个提着灯笼的仆从来来往往,侍奉的也只有陶重辉一人。因为人少,宅院便常常显得安静,这安静在月下又尤为寂寥,萧诀与荒木涯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从外墙翻了进去。
官宦人家的府邸钟爱造景,小桥流水、假山孤楼,可县令府占地虽大,内里装饰却极为简单,无非是南北两条走不到尽头的路,和中轴线上紧紧相挨的三座小屋。
一座待客的厅堂,一间密密麻麻挤着书架、案几并各类起居用具的小屋,再然后就是一处搭着漂亮穹顶的灵堂。
陶重辉母亲的坟搭在那里。
北地的战乱持续了太久了,所谓的故乡早就化作了荒芜的田埂,人群流离失所、无以为家。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年迈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像落叶一样四处辗转,人们并不清楚他们的去向,只是后来射阳县令上任时,随身携带了三炷清香。
那是祭祀用的规格。
萧诀无意叨扰亡者的长眠,她与荒木涯在县令府中绕了很久,可是除去假山池塘与贴着院墙高低错落的仆人房、马厩,庭院中并无其他发现。
陶重辉上任以来,有明确记录的冤假错案三百余件,为给高门士子批地而强拆民居上百处,射阳大小商贩七十余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缴纳过数额庞大的贿赂。可是,萧诀过去逐户走访、收录的这些,在当朝的律法中是构不成罪证的。
因为他的上官、核查官员政绩的上官不认为这是冤假错案,所以三百个鸣冤的哭声就可以视而不见。因为平民给高门让步是天下共识,所以在宴会上觥筹交错的人们不认为那些在寒秋或隆冬中居无定所、瑟瑟发抖的人值得重视。因为拉着金银的马车流向不知名的地方,更上层的人见不到利益,或已经得到利益,就会说贿赂是空穴来风。
何况有人畏惧,就会噤若寒蝉,有人不在乎,就会视若无睹。
所有所有的事情,这些重若泰山的事情,在宴席上、官场上看来,总是轻飘飘的。
大周由偏安一隅走向强势的大一统帝国,也不过是寥寥数年。先帝在位之初,奉行的还是从前的旧法,可是死在旧法下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书册上模糊的律令,官员暧昧的态度,就像那个被沉重的金银珠宝压着的马车,轱辘辘走向黑色的夜晚,因为缺乏铁证,青石板上似有似无的车辙就变得毫不重要。
如果没人追查,它就只是一道灰扑扑的尘土印,如果有人追查,它才能被称之为是证据。
萧诀在找的,就是能把这样的证据放到人前的机会。
她来射阳县令府的原因很简单,东流客隐居太久,说话总是那样似是而非。隐居太久的人是不适合卷入漩涡的,可是身处其中的人仰望天空,要如何辨别飞鸟只是途径此地,还是带来新的希望。
思考引发痛苦,至少今夜,她只想干脆利落地出剑,剑锋上流下一个罪人的血。
9. 恭候多时
杀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因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上苍慷慨地给予所有人最公平的死亡,刀光一闪,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会松开他为祸的手,低垂他跋扈的头。可是,要使这死亡令人人信服,就显得尤为困难。
荒木涯来时风尘仆仆,背上是背了东西的。一个粗布制成的小包袱,三十张字字泣血的诉状,无数个混杂着血与泪的手印。它们都曾经出现在县衙拒绝处理的案桌前,出现在某位高门子弟轻浮的脚步下,现在,青红双煞要用一种以血还血的方式把它带到陶重辉面前。
他也曾经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现在却将那手从诉状的下方爬到了顶上,并且拼死按住了另一人的手脚。他穿藏绿色的官服,白底黑面的皂靴,可身上的所有颜色都透出一股殷红。
剑锋所渴望的,正是这样的颜色。
夜色无声,月影流淌,萧诀与荒木涯绕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任何能藏匿金银珠宝的地方,两个人只好先在庭院中的一隅碰面,遥遥望着那亮着灯的堂屋。
他们从前观察过这间院子,每个月的固定一天,都有几辆马车遮遮掩掩地驶进县令府的侧门。黄花梨木的、镶金锻银的、绸缎华盖的,各式各样的车马卷着富贵气儿在院子里来来往往。
马车的速度不快,只需要在青石板上扔一块小石头,车轮辗着石头,被重重帷幕包裹的车厢自然会颤上一颤。有时幅度大,有时幅度小,如此几次后,盯点的人很轻易就能知道里面的东西被留在了县令府内。
可是府中主屋只有三间结构,四面不可能建立暗室,要在地下动土,又难免惊扰亡魂。陶重辉出仕后虽然屡次贪赃枉法,但从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候,孝顺的名声一直很受大家认可,萧诀与荒木涯才决定先在院墙周围的建筑打转儿,只可惜百般搜罗,一无所获。
坊间的更夫刚刚经过,梆子声混着苍凉的呼喊,现下已是子时,陶府卧房的灯还长久地亮着,白蒙蒙的窗后跃着荧荧烛火,有道身影伏案沉思。
从一炷香前,他就没有再动过了。
红煞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表层的彩漆做得轻巧灵便、惟妙惟肖,人手摸上去,并不觉得黏腻,反而越过这层表皮直接摸到了金属的冰凉触感,就如同随身携带了一捧清溪一般,能纾解人心中的烦躁,时时保持着清醒。
萧诀叹了气,先转头问道:“荒木涯,你说的决定性的证据是什么?”
荒木涯从身后摸出一封信来,端正的小楷,字迹清晰,详细罗列了二十七个愿意提供证词的冤者与相应的卷宗名,另外还附了一张盖着私章的便笺,大意是射阳县令本月向上赠银一千两,祝君福如东海云云。
可单就萧诀从前的蹲点情况来看,陶重辉每月收受贿赂不下八千两,十几辆满载的马车来来往往,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滔天的富贵流向这个静悄悄的家。
萧诀抬头看向荒木涯。
青面獠牙的面具要更丑陋一些,荒木涯又低着头不作声,似乎还在辨别信中的字迹,可萧诀从他背上的剑一路看到他强装镇定的眼睛,几乎要被气笑出来。
“你的证据,是从这二十七个人身上讨要的吗?”
荒木涯迟疑着点头。
“你知道信的来路吗?”
荒木涯迟疑着摇头。
“那,你看懂这条便笺了吗?”
荒木涯迟疑着点头又摇头。
萧诀终于气笑了出来。
她把这信往荒木涯怀中一放,很平静地说:“这是别人钓鱼用的,陶重辉在射阳县令任上已久,对此地把控极深。先前三百多冤假错案,我们来回走访试探了几个月,才找出三份证词,又怎么可能从天而降二十七个敢于站出来的证人呢?”
“恐怕从你跟着信笺讯息去逐户拜访的时候,陶重辉就收到了风声。不,或许更早之前。”她轻声自语道。
县令府所在的这一座坊中宅院并不算多,但大都是显贵人家,门前的道路自然扫得干干净净。几粒不起眼的小石子,几次时常有的颠簸,或许在平日里显得寻常,可结合青红双煞在江南活跃的消息,心中有鬼的人自然无比紧张。
何况陶重辉过去又是那样一个缜密的人,试探仿佛成了一种必然的抉择。
青煞捏着信“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萧诀无奈道:“别装傻了,陶重辉为了追查你的踪迹,一定会派人在这二十七处地方外埋伏。意外拿到信的时候,你或许可能看不出来,又或许懒得理会其中曲折,但出门取证的时候,以你的武功还察觉不到对方的踪迹吗?”
“有些事,不是不说出来就能算作没撒谎的。而且我生气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对方附了那张纸条,并不是要向我们炫耀士族往来之间的出手阔绰,是因为他知道我们能算到陶重辉每个月大致的贪赃数额。”
这是两个人埋下的不同的鱼钩,能拿出二十七份证词的自然是陶重辉本人,而那张盖着私章的便笺,恐怕源自江南官场上更上一层的风云局势。
陶重辉埋饵,是为了引出青红双煞设局伏杀,可想必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封刻意送出去的信里夹杂了一张便笺。
巡盐御史新设,他的罪证就忽然被拱手呈上,对方熟知他全部账目,很明显是要借刀杀人,推出一个息事宁人的替罪羊。
他要借江湖的刀杀掉这个人,再将御史可能查到的一切亏空都推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荒木涯将它们胡乱地搅和在一起,是因为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筹谋。萧诀淡淡地扫视过这一切,是因为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些。
“贪污八千两,只给上官送一千两,他要我们杀死陶重辉之后放下这张纸条,江南官府便不会为此大动干戈,甚至有可能迁怒于陶府剩余的人。”
“可是,荒木涯,”萧诀轻声道,“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出剑理由。”
“我了解你的意思,所谓的证词或引蛇出洞的计谋在你我面前不足为虑,对方既抓不到我们,又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无可厚非的出手理由。杀了陶重辉,给射阳百姓一个交代,还可以不用承担官府的怒火,你觉得划算,所以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不行,剑锋是直的,剑客就不走曲折的路。”
“我今天来杀他,不是因为他违背了我眼中的对错。是因为因他而死的冤魂在向我求助,是因为五百余人等待一个能开口哭诉的机会,我是受他们的请求而来的,我行的是这百人的道义。”
剑客的剑不是为了审判而存在的。
萧诀少年时第一次握剑,不是因为它的剑锋比谁更锐利,它又能为自己带来多大的助益。锋利的剑也会划伤自己,她握住它,只是因为剑能让人的心富有力量。她的灵魂、她的心胸中所有正在燃烧的不屈的火焰,都可以顺着骨骼、顺着躯壳,顺着她牢牢捏成拳的双手延伸出来。
火焰蔓延过她的身体,成为掌心之外最动人的一抹寒光。人们看到剑,就如同看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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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绝的心。这就是兵器最初的意义,也是萧诀私以为的江湖。
“如果我用那样荒谬的理由而出剑,如果我因为他私吞的银两比奉承给上官的多而杀他,那我就是在为了消灭一种恶而偏袒另一种恶。拿这种缘由做暂时的庇护,让人感到无比恶心,它脏了我的剑,你明白吗?”
萧诀冷冷地说,她的眼睛琉璃似的闪着光辉,傲慢地扫视过他与他的剑,他与他的心。
可荒木涯的心是那样急速地跳动着,除了不安与茫然,他还感到某种情不自禁的目眩神迷,有什么东西搅得人天翻地覆。
所以,他又轻轻地退了一步。
萧诀收回视线,她不再打量这个冒昧而鲁莽的家伙,她一生是很少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的,但在这个青面獠牙的木头身上,她至少有两件事做错了。
第一,如果时间真能倒流,在剑阁到江南的游船上,在岷江无边的夜色下,在他们遇到的地方,萧诀不会收起手中的拂云剑。如果有的选,她想要尝试一脚把这个人踢到寒冷的江水中,并且将船折返到天一阁的方向。她得去看看雷独春。
第二,如果时间确实能倒流,在今早的城墙上,她不会因为想做些简单粗暴的事就把一切都托付给荒木涯,也不会什么都不问就凭借过去的固有印象来交付信任。他是全世界最不靠谱、最愚钝、最不可理喻的人,而自己又是那样地潦草、轻率。
他们在月下同行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萧诀模糊了昼与夜的分割,忘记了他从前的身份。从一开始,他就是以肆无忌惮的形象出现的、通缉令上的青煞。
萧诀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并无意于纠正或调和谁与谁的方向,人和人的思维就像天上的繁星闪烁,一千四百余种星光闪耀①,彼此都是平等而坚决的存在。
不可说服的、向着自己的道路前行的星星,是不会为旅途中的人而停留或改变的。她如此,荒木涯当然也是如此,反正三十颗红玛瑙用完后,他们注定分道扬镳,不是吗?
尽管今夜他们还是要同行。
红煞轻轻地抚了抚脸上的面具,她实则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因为人的五官样貌是与自我挂钩的重要存在。掩盖住脸,似乎就拥有膨胀欲望的契机,她时时抚摸着这张面具,不是因为它沉闷或笨拙,也不是因为心中烦躁,她只是担心这面具长久地烙在脸上,成为不可剥离的人皮,成为“她”本性的一部分。
可是幸好,她抚摸它时,常常能感到罅隙下的不舒服。她的身心都在抗议,她并非一个真切的、时刻都流淌着血与恶的煞鬼阎罗。
她还能摘下它,而陶重辉已经迷失其中。
神童、诗人、青年才子的陶重辉已经死去很久了,现在这个在射阳县令任上作威作福近十年的人,只不过是一只披着“陶重辉”人皮的银伥恶鬼而已。
志怪小说中将被贼人折磨至死还要替他守护珍宝的人称之为“银伥”②,六十八岁的陶重辉杀死十二岁、二十七岁、四十九岁的自己,贪婪而凶狠地盘踞在指缝流淌出的耀目金光之上。
他是那样倨傲,倨傲到习惯踩在人的脊骨上下马;他是那样谨慎,谨慎到做了坏事要提防一切细枝末节;他又是那样怕死,怕死到为一点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
可是作恶的人要被这恶刺穿胸膛,三五岁启蒙的孩童翻开书就会聆听这样的道理。
今夜,谁恭候谁多时尚且犹未可知。
萧诀冷冷出剑。
10. 刀与剑
剑光落在门扉上时,纸糊的、木做的屋子就全然洞开了。
屋中是有人的。
陶重辉穿着他青到泛着红的簇新官袍,踩着他干干净净的白底皂靴,在堆积着书卷、公文和数不尽的落了灰的灯罩的房子里站定。
他对着门外的剑光微微笑着。
萧诀也微微笑着,红煞的面具上流淌着亘古不变的血液,剑锋斩过十三枚叮当作响的金钱镖,刃面折光,瞬息便至,月与火的清辉几乎是贴着对方势在必得的眼睛晃悠悠地划定。
拂云剑畅快地大笑着,它当然是被另一柄刀拦下的,环首刀、日月纹,刀面开双槽、直嵴生弯刃,刀是好刀,向上一撩,刀声与剑鸣就同时铮铮作响,握刀的人当然也气力非凡,神情冷而傲地睨着人。
“刀光照塞月,阵色明如昼”,来人是江南恶人谷中二当家明如昼与他的日月刀。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恶人谷中多亡命之徒,户籍不在、姓名更迭,他们早已失去了尘世中的一切羁绊。
明如昼之所以叫明如昼,只是因为他的刀恰好用得第一漂亮,虽是恶人,刀势却大开大合,有恢弘之气,于是在万千刀客中得名明如昼。
这是一个狂妄而高傲的人。
他并不收刀,身躯笔挺,眼睛淡淡地扫过门外的夜色与夜色下的不速之客。
可萧诀还是笑了,因为他背后的陶重辉、处在层层保护中的陶重辉,在刀光剑影交错的时候,惶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剑尖离他的眼耳口鼻太近了,近到他能清晰地在上面看到自己的丑态。虽然这柄伤人的剑被别的刀架住了,可是,万一它再向前一寸呢?
陶重辉就仓惶而嗫嚅地退了一寸。
红煞的面具是看不出什么的,可明如昼几乎是立刻回头,眼中的倨傲变成了一种被挑衅的耻辱。他什么都没说,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胆小的废物。
十三枚金钱镖回旋到同一个人手中,一道瘦削而苍白的身影出现在陶重辉身后,他垂着眸,兜帽下的脸明暗交错,如同某种似真似假的鬼影存在。
“先生,请向前一步。”
人们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可那宽大袖袍下探出的手分明执着一枚造型古朴的钱币,棱角沉重而笨拙地压在那惶然的人的咽喉。
藏青色的官服颤了一下,陶重辉的眼睛怨毒地低了下去,他没有动,人群听到他压抑的呼吸。
陶重辉很愤怒。
明如昼的嘴角勾起了笑,他的刀震开了萧诀的剑,神情散漫地转过头来。
“一起上?”
日月刀刀花轮转,明如昼戏谑道。
明如昼此人,性骄横、喜奢靡,出行则必声势浩荡。他在恶人谷中单开了一脉明字旗,五十余人捉刀佩剑,为他鞍前马后。其中年少而善使镖者,行三十七,江湖名号就唤作明三十七。
今夜,他离开恶人谷,明三十七就是他的捉刀人。
因此,在明如昼回头后,那少年便也径直地离开了陶重辉,站在了他主人的身后。那当然是一个光明璀璨的地方,陶重辉家中也确实有很多这样亮堂堂的地方。
陶重辉少年时家贫,每到夜晚,不能点灯读书,黑夜常常令他想到饱受磋磨的前半生,于是为官后便格外地喜欢光明。他的房子一定是灯光大盛、永如白昼的,射阳的百姓说他有个怪癖,既钟爱光明,又不肯亲自更换灯芯,旁人若要代劳,他便一定要要求对方保留灯罩外的灰尘。
他渴望一种不必更换也能延续的、长久的光明。
这并不现实,或许源自年少时的某种创伤,可外面的人大多满不在乎地一笑而过了。
现在,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擅入的贼寇、不请自来的恶狼,粗鄙的人群相互对峙,眼睛轻轻地扫过落了灰的灯罩,便都聚集到那少年的脸上了。
明三十七有一张很清秀的容颜。他的眼睛大而黑,神情沉静,腰间随意地系了一条铜质的蹀躞带。这是时下很流行的装饰,可明三十七的腰带太长了,并且还沉沉地坠着短刀、火石与一串天圆地方的铜钱,因为极沉,形态便显得松散,尾端翘起长长的一翼,倒愈加衬得他身形消瘦。
这是一个惯常行于黑夜的、来自明如昼的黑色的影子。
捉刀人的职责,其实就是随行身侧、为人奉刀。明如昼随意扔下他镶金佩玉的刀鞘,明三十七就微微弯腰去接,兜帽下的碎发拂过侧颜,萧诀注意到他眼角到鼻翼的一条浅淡的血痕。
红煞抚了抚脸上的面具,她亦收剑而立,悠游自在地望着他们。
拂云剑是一柄安静的剑,萧诀也是一个安静的人,她提着剑的时候什么也不说,眼睛轻而缓地扫过执刀、握镖,亦或是眸中凶光大盛的人。
她是长在剑阁的人,那并不能算是一个太平安康的地方,从拜入山门的时候算起,她与她的剑就一直走在辗转奔波的旅途当中。尘世纷扰难消,与同门、与师长,与数不清的悍匪流寇,或许还有来到江南后的二十八颗恶徒头颅。
萧诀从不畏惧拔剑,拥有力量后她的心境反而更加平和,她渴望出剑的时机,明如昼又恰好是那样合适的磨刀石。
她几乎要轻轻笑了出来。
拂云剑剑鸣铮铮,萧诀抬手,用它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她始终是一言不发的,可那沉默面具后含着笑的双眼,是比任何声音都要轻蔑的挑衅。
明如昼的刀锋如冰似水般寒光闪烁,他的眼睛则流淌着不息的怒火。
月光漫延到他们脚下,荒木涯握着他的剑,站在萧诀身侧。荆棘剑枯燥、别扭、蜷曲的一面都握在人掌心的剑柄当中,属于木的质拙、属于剑的锋芒,则顺着剑刃延伸出去,成为青煞重要的一部分。
他用它对着地,而目光停留在拿着刀鞘的明三十七身上,他们并没有参与到这场斗争中去。
因为江湖上的人总是这样,年少而富有锐气的、年长而孤高自傲的,他们在同一个领域争斗,试图统治或正在统治一个世界。刀、枪、剑、戟,斧、钺、钩、镗,十八般武艺频出,生死都置之度外,到最后所在乎的也只剩下尊严了。
江湖上总是有很多这样倔强的家伙,而荒木涯与明三十七都自信各自一方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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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如昼的刀当然快,恶人谷二当家成名已久,刀法恢弘好似日月轮转,如陨星、如烈阳,煌煌大日摧枯拉朽,二十六处轰鸣顷刻奏响,刀光剑影交错,轰雷掣电齐出,日月纹奔腾急走,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一双不疾不徐的眼。
萧诀很有耐心。
红煞的面具那样丑陋,人们只能看到她恶鬼阎罗似的容貌,流淌着殷红鲜血的面具和她凶神恶煞的剑会在夜晚忽然出现,市井传说甚至恶人谷的通缉令都将她描述成一个急躁、轻狂、心狠手辣的人,可明如昼亲自来见时,只看到了那双面具后沉静从容的眼。
她这样的少年人,风头无两、志得意满的少年人,出剑时的心竟然是安定的,既不会被外界的挑衅轻易触动,又不会被自身的骄矜冲昏头脑,任凭世上无数种风云变幻,身处其中的人却能做到滴水不漏。
明如昼暗自心惊。
他皱了眉,眼中凶光更甚,几乎要恨到发狂。一个人统治一片领域太久,不但会滋生不可一世的傲慢,还会裹挟着草木皆兵的彷徨。视前人如视虫,畏后人如畏虎,自从被江南武林尊为第一刀起,自从成为“明如昼”起,他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傲慢而痛苦的。
萧诀用剑,可是她那样年轻、武功却那样好,江湖中天之骄子太多了,浪潮一波一波地翻涌。
一甲子前,东流客横空出世,文武全才、济世安邦,于九州之内独领风骚,后来小城旧剑况东风行经人前,崖山战后,桃花剑影风采卓绝,被时人誉为天下第一剑。他们的辉光交替照耀着同一片江湖,再后来的人们就只能仰望着这些高山汪洋而喟然长叹,明如昼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一个时代的老去。可是现在,新的人又出现了。
少年,少年,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这样年少而春风得意的人!
过去那些隐秘的畏惧、期待、幻想和仇视了半生的人真正出现在面前时,人心中所做的一切准备都轰然倒塌了。明如昼曾经以为自己能轻描淡写地抬起手,说你也不过如此,可他的刀确实有过一瞬恍惚。
萧诀的剑就缠绕上来。
兵器之中,刀势追求大开大合、剑势则更青睐轻便灵动。交战又是一种严肃的事情,每个幼时磨炼筋骨、志在四方的游侠儿都明白抓住破绽与时机的重要性。所以拂云剑起,剑光顺着刀光,流云缠着烈日,太阳与月亮的辉影错身而过,轰鸣声还在继续,占据上风的人却换了一面。
应当说“不过如此”的人便也换了一方。
明三十七握紧刀鞘。
荒木涯微微侧过身来,他的眼睛注视着敌人,也注视着身前的同伴。剑光如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海纳雷霆于己身,荒木涯亲眼看到她是怎样破开一道刀锋,出剑斩断雷霆万钧,又用同样冷而直的锋芒刺到对方身前的。
明如昼蹬地而起,身形暴退,锦衣上破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
位置在左胸。
他的眼睛沉沉地望向那轻飘飘挽了个剑花的红面具,她的眼睛平和地笑了,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也是明如昼说过的、第一句话。
“一起上?”
11. 赢家
江湖中总是有赢家。
因为武道争锋就是这样鲜明而残酷的存在,一个人的剑比另一个人更快,那她的锋芒就可以刺穿敌人的胸膛,锐不可当。
我杀了你,我就是赢家。
萧诀站在原地,拂云剑就在她的身侧。灯光并不偏爱于她,那些明与暗的分割、仇雠与同行者的对峙,人与人之间所有繁杂的因素,都成为此地不可言说的界限。可是站在敌人的房屋中、处在敌人的陷阱中,她的神情还是那样安之若素,而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必须聚集在她的身上。
人们必须意识到,这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一切。
她从来都是万众瞩目。
明如昼握刀的手用了力,萧诀平静地看向他狠厉的眉眼,那里流淌着癫狂、愤恨与不甘。可是在几个呼吸后,这些情绪又随着明如昼逐渐恢复正常的脸色而隐藏了。
他的眼睛依旧沉着毒疮与怒火,向前走的身躯却接住了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刀。
明三十七向他的主人奉上了他的武器,日月刀明如昼,当然有一柄流淌着烈阳与荣耀的大日刀,也有一柄沉浸着寂月与霜辉的霁月刀。
这些刀的名号原先属于一把枪、一柄剑、一副锤,属于各式各样的天骄与传说。后来,它们成为明如昼与恶人谷的战利品,最终在血与火中熔铸成了今天的模样。
萧诀握着她的剑,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剑客从来不应当轻视任何人和任何人的武器,何况明如昼又曾经是那样赫赫有名的人物。恶人谷横行江南武林日久,第一刀的名号或许有些华而不实,但他毕竟是个优秀的刀客。
萧诀看见他,就像在看一个时代。
江湖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云,长风与雷霆相撞,各自有各自的精彩。这是某种不可多得的场面,所以她并没有动,而是选择了耐心地等待。
双刀在手,明如昼的起势就换了一种方法。
他以快刀闻名,此刻心境虽乱,刀法却是稳的。两面寒光闪烁、刃脊威风凛凛,旁人视之,双刀如游龙戏海,奔腾挪转时刀鸣铮铮,大日刀在前、霁月刀在后,挡得其一,另一柄刀便后发先至。双刀刀势叠加,有如大浪滔滔,前浪翻滚着后浪,一层层席卷而来,声势不可谓不浩荡。
江南水乡之地,人多观水而悟道,水流涓涓、则有绵延不绝之势,波涛滚滚,便兴翻江倒海之态,其中佼佼者,当属恶人谷明二当家的拿手绝技《狂澜刀法》。
这是一篇完全由他开创出的、崭新的绝学。
恶人谷这样混乱、阴暗的地方,能在江南十三州盘踞半甲子之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它确实聚集了很多能人异士。面上刺字的、独目断耳的,在前后诸般律法和十几种地狱中翻滚过的,最终都流向了这座僻远、荒凉的苍山。
明如昼说话有北地的口音,今人并不能得知他潦草落魄的前半生,但是在陆地上长大的人最终居然领悟了怒海狂澜一样的意境,不得不让人为之惊叹。
他当然是一个恶人,为着各种各样顺心或不顺心的事胡乱地杀人,过去,由他主导的大大小小的灭门之战就有十多起。因为他的刀足够快,武功足够好,背后的势力足够大,所以就可以横行无忌地活着,甚至活得相当滋润。
恶人谷为他奉刀的五十余人中,有弃婴、下属、或者盲目而狂热的追随者,还有一部分是受他恶趣味折磨的可怜的孩子。
他会刻意地收留那些被灭门或斩草除根的敌人的后代,将他们拘在谷中,当这群人长大后,再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时间说出真相。他享受那些愕然、痛苦和仇恨的目光,犹如一个冰冷的刑架在俯视着蝼蚁、虫豕或野狗。当然,在这场漫长的游戏迎来终局的时候,他的刀会挑起一个赤忱之人的心脏。
日月刀中,照耀着无数亡魂。
明如昼享受那一瞬间反目成仇的快感,也视弱小敌人的抗争为美味佳肴。他与恶人谷,早早就是萧诀心中排得上号的当杀之人、当除之恶。
可是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亲自出手了,在江南吃得耀武扬威、满嘴流油的耗子,当然不敢随意踏入陌生的领地,而这片土地上又已经没有了别的什么威胁。他戏谑地按死很多人,关于他的刀、他的内力功法的信息却越来越模糊。
好在今夜,他们相遇。
狂澜刀法的核心就在于大浪滔滔,一望无际,刀势层层叠加,如龙骧虎视、气吞山河,尤其双刀之下锋芒更甚,应对者稍有疏忽就是剥皮剔肉、身首异处。人是无法撼动宏伟的天象的,江河也并不能使大海逆流,怒潮翻滚、惊涛骇浪,这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萧诀平静地估量着刀与剑之间的距离。
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明如昼的成名绝技狂澜刀法,可是世上的事物总有尽头,而万变又不离其宗。刀势叠加,一刀比一刀愈沉、一刀比一刀愈快,应对者固然吃力,持刀的人也未必轻松。以人体的威能和过去的风闻来说,明如昼的刀最多延续三十几次。
因为他的手开始发抖,环首刀轰鸣阵阵,雷霆中裹挟着细微的悲鸣,而萧诀的剑划过刀锋,剑光错开刀光,像一缕游离不定的风。
固有的人或者树、或者天地山川,都要畏惧一段波涛的怒吼,可是风过万物,云过万物,淡然浩渺的气象轻而柔地抚慰万物,万物的情与欲、哀思与愤恨,千万种思绪便都不能施诸于它们。
萧诀在退,可是她的剑那样稳,步履那样从容,三十三次浪的风波过后,有一把刀脱离了人的手,钉在了红漆木的柱子上。
柱子的血便流了下来。
木屑翻飞,灯火摇曳,站在最后的陶重辉又向后了一步,而站在最前的明如昼则更向前。他想要拔刀,霁月刀就得横刀在左,拼死去架。剑如落雨穿叶、刀似狂风搅雪,两柄武器且行且打,而明如昼的右手则适时地高高探出,想要在某个瞬间握住那钉死在柱子上的大日刀,握住它颤抖的尾翼。
可萧诀的眼神很好,拳掌功夫也很不错。
而且,戴上面具成为红煞的时候,为防止有心人追查身份,她一直在用左手握剑。
明如昼的惯用手是右手,他用他的右手握住他最满意的大日刀,可这刀被钉在了他最恨的耻辱柱上。萧诀的惯用手也是右手,她用左手压住霁月刀的狂风骤雨,右手变掌为拳,打在了明如昼愤恨的胸膛。
霁月刀顺着这一息的空挡换到了明如昼的右手上,刀光从剑尖划到剑柄,他用他的刀震开了她的剑,而萧诀身形偏移的一霎,二十几枚金钱镖后发先至,擦着她的鬓发落了满地。
萧诀微微笑着。
她依然单手持剑,姿态从容,眼睛慢悠悠地看了一圈明如昼和明三十七。这个世界总有人神色各异,可至少现在,不会是她。
今夜的第二句话,她问道:“一起上?”
寂然无声。
这是极大的羞辱。
明如昼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她的是新的、抡圆了的刀锋,明三十七倒是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荆棘剑古朴的剑刃上,挑着一长串叮当作响的旧铜钱。有一枚落在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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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的身侧,她的脚就随便地踩在了那铜钱上面,眼睛无言地带着笑。
荒木涯把玩着那串带着锋芒、带着寒意的金钱镖,像在把玩一种枯燥的玩具。他把它们扔回到大日刀的身上,刀身就拦腰垂下两缕败者的印记。
荆棘剑横锋在前,他轻声提醒。
“诸位,有来无回啊。”
于是剑光大盛,星驰电走。
剑与剑的锋芒交相辉映,风过雷霆、枯木缠枝,明如昼的刀越来越急,可萧诀的行踪却总是缥缈不定,烛光照出一道瘦长的、忽前忽后的身影,剑影蹁跹,她与她的剑最终停留在另一个人的身后。
拂云剑抵在了他的后心。
明如昼回身,霁月刀砍在了一片虚无当中,剑锋轻旋,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含着笑的眼睛。
一剑穿心。
萧诀的剑尖淌出鲜血,轻轻的、缓缓的,在人的身前聚集出一片血洼。她收回剑,弯下腰,用明如昼那漂亮而华丽的锦衣擦拭着剑身的污渍。
屋中的烛火畏畏缩缩似的晃动了起来,红的血与漆的木汇聚到一起,明如昼的尸身最后倒在了他的刀所困守的漆红木柱周围,霁月刀滚落了很远,也许这个喘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的人最后还能听到一点死死钉在柱子上的、属于大日刀的悲鸣。
日月刀死不瞑目。
江湖中的人在踏上一条纷争不断的道路时,在选择了剑与火、选择了荣光与鲜血的时候,就应该要想到自己的终局。用剑刺穿别人胸膛的人,也会死在某一柄剑下,屡屡以武犯禁的人,必然终于某一天的狭路相逢。
漩涡就是一条首尾相连的始与终。
萧诀抖了抖手中的剑,她并没有为杀死一个恶人而表现得多么高兴,也没有为战胜一个敌人而表现得多么如释重负。红煞的面具遮掩了太多情绪,人们只看得到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不肯踩在那横流的污血上,也不肯将畅快欢笑的拂云剑归入剑鞘。
荒木涯面具下的脸忽然莞尔一笑。
他的剑戏耍似的拨弄着明三十七的心绪,明三十七想要飞身向前,去到明如昼的尸体身侧,可青煞的剑那样快、那样狠,轻而易举就将他压回到战场的另一端。
他的暗镖已经悉数用尽,不得已拔出了腰侧的短刀,躞蹀带颤了一颤,消瘦的少年却扑了个空。
这刀并没有刺到谁的躯体,反而是耳边传来一道破空之声,明三十七回身要挡,一只手便打在了他的腕上,身形交错,短刀落入了来人的手中。
刀长七寸、形如柳叶,刀是好刀,刃面闪着寒光,刀身却呈黑色。
荒木涯将这刀在手中随意地转了一圈,刀尖向己,刀柄抵着明三十七的肩窝,他的语气轻而戏谑,内容又满是嘲讽,“让一让啦,阎王办事,小鬼回避。”
明三十七咬着牙,被这刀柄压得连退三步。他的眼睛泛起血红,手已经悄然摸上了腰,而荒木涯却恍然大悟似的旋回了刀身。
“哎呀,拿反了,刀尖应该对着你的。”
青煞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你匕首上的毒怎么样?”
“明三十七?”
雁过寒窗,月色中传来一声轻响。陶重辉屋中的灯烛,渐渐悉数凝成了恐惧的烛灰。
老更夫再次路过这座高门大院的时候,梆子声飘了很远很远。庭中的游鱼跃起一瞬,隐约窥探到两道瘦长的身影。
带着面具的、握着剑的,沉默与躁动不安的,这屋子残破的门扉中走出了两个人,也只走出了这两个人。
今夜,只有一处赢家。
12. 胡搅蛮缠
荒木涯的“脸颊”上受了一道伤。他戴着青煞的面具,面具上溅着一道细微的血印,血是淡的,面具的颜色又那样深,几乎看不出什么门道。
可是为着这事,他已经在萧诀面前倒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萧诀没吭气儿。
她慢悠悠地走着,因是夜半,陶府巡逻的人都已昏昏欲睡了,加上这宅子占地广而人口稀,很多地方都透着一股森森的寂寥。
可萧诀手中有剑,有剑的人是不怕这些的,所以她走得那样悠然,还偏偏要坏心眼儿地往那溪水池塘周围凑。
射阳临海,县令府又是极好的地界,府中养地自然是活水。因而月色之中,水声潺潺地流,清风、明月、你和我,就也一起轻轻地荡漾。
这是极美的景色。
所以荒木涯在走了很久之后,终于有尝试开口的勇气。
他是走在萧诀前头的,背着身倒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要走得快、走得稳,又要注意着背后的“小陷阱”。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一半知觉停留在明月清溪之上,停留在小池边氤氲的潮湿水汽和如梦似幻的晚风当中,另一半知觉紧紧环绕着视线里的萧诀。
他在观察她、靠近她,用他发着呆的眼睛,用他不自觉的耳朵,用他越走越乱的步伐和胸腔跳动不息的心。
萧诀微微笑着。
她早已经摘了面具,风吹过她的鬓发,水流经她的身侧,月亮照拂过她平和的眉眼,夜色中的一切景致都聚集在了这个悠游自在的人身上,大自然最钟爱祂完美的造物。
荒木涯鼓起勇气,声如蚊呐地说道,“对不起。”
萧诀歪了歪头。
他们行经陶府最僻壤的一处水源,因为远,所以少有人至,因为人影稀少,所以这里的月色又无边寂寥。荒木涯方才那些因美得醉人的风景而生出的些许勇气,又在这样寂寥的静谧中散去了。
萧诀看着他,她仍然在向前走,轻而稳,荒木涯就只好后退,他低下头去,青色面具后的双眼不敢抬起。
他们走了三步。
萧诀看了他一会,在荒木涯讷讷地想要再退一步时,她叫住了他,声音比凛凛清溪更加动人。
“再退一步,后面可就是水池了。”
荒木涯应了一声,站在原地。
“本来准备让你掉进去的,”她悠悠地说,“但是你道歉了,那我只好大发慈悲地问一问你,想要忏悔什么?”
荒木涯终于如蒙大赦。
他松了口气,立刻迫不及待地表忠心道:“刚刚在屋子里,我烧掉了那张写着贿赂数额的私章字条。我不会放下它的,我也不害怕所谓的通缉或追杀。”
颠三倒四,可萧诀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在进入主屋之前,他们曾经因为那所谓的铁证爆发过一点小小的争执,对于荒木涯来说,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中间的手段筹谋并不重要,他甚至乐于为减轻负担而背负或“投靠”一些别的什么。可是对于萧诀而言,剑客要做她当做的事,行她当行的道义,所以她不能接受因为分赃不均而杀人。
这会脏了她的剑,脏了她的心。
何况除去她个人的准则之外,单就理性意义而言,这也是完完全全的下下策。
“红煞”虽然只会是一个短暂存在的身份,可是他们在江南数月以来,做得都是行侠仗义的事情。尽管时人称他们行事混乱而无准则,有时杀好人、有时杀坏人,可执剑取证的人最清楚什么是死有余辜。
人们会称之为双煞,但也会期待有一天他们真的能抹去压在头上的罪者的头颅。
如果这张纸条暴露出去,过去的期待、信任恐怕立刻会变成滔天的谩骂,届时武林正道容不下他们,江南官府也容不下他们,恐怕当真只有恶人谷一条道路了。
“红煞”只是萧诀的化名,而“青煞”却是荒木涯本身,他虽然自负张扬,但还远不到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多方势力的程度,为什么要为一时的便利自毁声名呢?
除非这身份同样也是暂时的。
她担心了那么久的面具、枷锁和他的灵魂,原来他早就准备以死脱身了?
萧诀轻轻扬着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荒木涯,明明是相当丑陋相当无趣的青面面具,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丝无措。
“怎么了?”荒木涯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萧诀随口道,“只是感觉你非常笨。”
荒木涯心中一紧,因为世界上所有的话本子里都说这是一句很糟糕的话,而这句话又代表一个糟糕的开始。
可萧诀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提到方才的事情,“其实那纸条不烧也还有用的。不过,既然你烧了的话,只能说明天意希望我们就走到这一步。”
那时屋中灯火摇曳,萧诀站在门口端详着自己的拂云剑,她出门走得急,忘了带帕子,杀了人后只能用衣角反复擦拭。可是明如昼那样肮脏的人,流着浑浊的血,身上的衣服也叫人嫌弃得很,因而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拿自己的衣服擦一下。
拂云剑是她极其珍爱的宝物,可是今天的衣服又偏偏是雷独春送的。江湖游侠哪里需要那么珍贵的布料,平时行走又难免磕磕碰碰,磨损无法避免。可是如果要叫她主动割下一片衣角,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所以陶重辉按动书架上沉重的机关,试图在轰隆隆的巨响中逃离的时候,她只能将这一切交给在旁边划水摸鱼的荒木涯。
荆棘剑的速度也很快,荒木涯跟着陶重辉走进密道,不多时便带着他滴着血的剑走了出来。
荆棘剑是一柄渴望饮血的凶器。
他的木剑倒是很好伺弄,荒木涯也低下头,用倒在地上的明二当家的锦衣擦拭了几下,那枯败的黑色木剑就被收回到了剑鞘当中。它重新成为荒木涯背上的一种装饰,而萧诀在它主人的身上嗅到了蜡油与焚纸的味道。
荒木涯匆匆地逃离她的身边。
现在,他们的身影依旧存在一些距离,荒木涯站在水边,和她细细地解释到那时的情形,“陶重辉去的暗道尽头只有两座棺椁。”
“其中一副大些的,陈放在高台之上。棺椁并没有合紧,里面有具白骨尸骸和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棺面则压了一封调官的圣旨,用了水或者别的,紧紧黏在棺椁上。我想这应当已经压了好多年,或许是他那时出任射阳县令的圣旨。”
萧诀的心绪微动。
“那个小些的棺材,放在大的旁边,应该就是陶重辉给自己准备的了。这棺材大开着,里面只有三张卷了边的纸,纸上是三首诗。”
陶重辉过去的人生讲来讲去,也只是故地重游却心境不同的三首诗词。萧诀原本以为他会留着自己是神童或是士子意气风发时的作品,可荒木涯说那只是三首望乡词。而且,他的诗一点都不得意。
有一首是他成为神童后昼夜读书时写的,神童的压力很大,读书也很枯燥,他坐在县城先生家的窗边,忽然从蝉鸣里想到了久久未归的故乡。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茅草屋里有母亲,和一个很会玩泥巴的好朋友。
还有一首是成为太守府中士子的时候,那时他与太守频繁地踏青交际,写大量应酬的、道谢的诗词,每一句都言辞诚恳、极尽溢美之词。他的作品厚到可以写一本书,而人群争相传阅。这是唯一一首没有收录或传出去的小诗,非常简短,他写给了他的母亲,那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不用道谢,他低声而难过地说想要回家。
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后来太守死了,陶重辉陷入了茫然的分裂的痛苦。他落魄地躲在家中,有时在想不用对着所有恶心的人写快要吐出来的诗了,有时又在邻人的闲言碎语中癫狂地撞墙。
第三首诗,他最后一次写给他的母亲,在坟前轻轻念过一次,背着尸骸颠沛流离的时候也念过一次,成为射阳县令之后念过最后一次。
他的人生只剩下这三首诗了。
萧诀想他或许还有第四首随身携带的诗,写给最后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可是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了,她也并没有反复搜寻一个亡者的癖好。
三具尸体衣冠齐整地躺在地上,他们走的时候,萧诀最后一次回头。她想陶重辉把所有搜刮来的金子都留给了母亲的棺椁,可是一次次开棺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灵魂在长眠,还是只把母亲当作自己的精神驱动。
过客所能做的,只是途径亡者时一声悠悠的叹息。
萧诀收回心绪,她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荒木涯,“所以,你在为你烧掉那张纸条而道歉吗?”
“当然不是,”荒木涯摇头道,“我起初并不知道它还有用,我其实只是想说,我也不怕通缉和追杀的。”
“烧了那张纸条,我也只做正义的、正确的事情,我可以和你承担更多,我们继续一起浪迹天涯,可以吗?”
萧诀若有所思地点头。
在荒木涯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她轻轻地、坏坏地说:“当然——不可以。”
“啊,”荒木涯就只好呆呆看她。
“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了,数够三十颗玛瑙就分道扬镳。今天以前,我们一共杀了二十八个人,斗笠边坠着沉甸甸的珠串。今晚,陶重辉以一带二,一共是三颗玛瑙。”
“多的那颗就送你咯,”她说,“面具戴的太久,会影响我作为人的本身。何况扬州武道大会在即,萧诀的身份总要走在明面,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些别的了。”
“无论是从情感道义上,还是现实需求上,我们之间都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局面了。只能祝你好运了,青煞。”
荒木涯又呆呆地愣了一会,在濒死的人面前发笑时,他总是以为自己很擅长口舌之争,毕竟几句话就能说得人跳脚,可现在身份轮转,当他成为濒死的人时,却又发现自己是这样笨嘴拙舌。
不应该是他帮萧诀找到迷途中的线索,然后再迟迟拖延着最后一个人的名额,长久地围绕在她身边吗?
这和话本里看的根本就不一样!
可萧诀毕竟没有立即离开,因此荒木涯慌乱之下,陡然生出莫大的勇气说一些奇怪的话。
“青红双煞都一起行动那么久了,红煞如果忽然不见,别人都会觉得青煞单枪匹马很好欺负的。而且,我今天已经受了伤,”他指着他擦了一道血痕的面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受了伤,你不能不管我。”
“你好无耻。”
萧诀面无表情地说,她总是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对荒木涯产生一种“是真人吗”的疑惑,这疑惑深深地困扰了她很久,过了一会儿,萧诀还是忍不住道,“你是说把蜀地天一阁耍得团团转的人柔弱可欺,是吗?”
荒木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是,如果抛却青红双煞这个身份,他又该以何等面貌出现在她面前呢?
他们相处的时光已经所剩不多了,而久居暗色又承蒙过日光照耀的人,要如何放弃一个亮堂堂的、璀璨的真太阳?
他想了一会,迟疑着开口:“我知道你是要成为圣人的人,不,你已经在践行这条道路了。”
“江湖中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掀起纷争,名门正派藏污纳垢,慈眉善目的人有时无恶不作,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和他们的武器了。荒木涯从来不是一个崇拜刀或者剑的人,一把浸泡过鲜血、割取过头颅的刀或剑没什么了不起的,武功卓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在乎这些所谓卓绝的力量,可是我崇拜能掌控这股力量的你。”
“你的心是定的,而且富有道义。世界上或许有很多好人,可是所有这些人中,我只遇到了你,只崇拜你。”
荒木涯于是说,“如果要成为圣人的话,可以不要抛弃你的追随者吗?”
萧诀幽幽地看着他,她的拂云剑在沾了血之后就一直没有归鞘,那时是嫌脏,计划回到客栈后再做打算,可此时用来出剑却显得刚刚好。
“你真的好无耻,”萧诀说,拂云剑的剑尖擦过荒木涯的面具,她冷淡地说道,“不许动。”
“我现在很生气,”萧诀如此声称,“我的剑指在你的脸上,血留在了那儿,你不是说受伤了吗?考虑好怎么表演身残志坚的状态了吗?大艺术家①。”
荒木涯一动不动,久经江湖的人应当对剑光心存敏锐,可是萧诀抬剑的瞬间,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眼睛乖乖地看着她。
萧诀于是就说不出别的话了。
他们只是道路不同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同行的这段时间内,荒木涯没有滥杀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就已经足够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之道,萧诀从小到大的理念告诉她,不可以因为彼此思维的差异而过多地苛责对方,更不可以随意向一个人倾泻怒火,她做得不好,所以她收回了剑,神色软了下来。
可是等待的人最害怕这样寂静而温良的时刻,荒木涯总疑心萧诀已经在某个时刻下定了决心,所以他忽然又脱口而出道:“那三个人的人头我都没割,所以不算数。”
“玛瑙的珠子太长了,前面的结又打得很死,我编不完,也不会拆补,我的技术太差了,我们距离三十颗还有好一段时间呢。”
此乃诡辩。
萧诀看着他,轻轻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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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有礼貌地问他:“能再退后一步吗?胡搅蛮缠的青煞大人。”
和这个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下命令倒是简单很多。
头脑简单的人是这样的。
荒木涯抬头看她,他的眼睛其实未必没有疑惑,因为退后一步不就是水池吗?他总是有些困扰,可是某个想要询问的瞬间,他又忽然想到,如果萧诀的目的就是要他落水呢?
这是无法确定的问题,并且不适合再问,所以荒木涯就只是顺从地向后撤了一步,身躯浸入到了泠泠的水流当中。明月在怀,清溪环绕,他用他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萧诀,眼神无辜。
萧诀沉默了一会。
“你的气消了吗?”荒木涯问。
“没有,并且更大了,”萧诀平淡地答,“你对我言听计从,但这让我非常困惑,我并不希望成为一个操控别人的人。”
萧诀有些不解,她自认为自己的魅力还远远没有到几个月就折服一个自负高傲的人的地步。可是荒木涯偏偏一句话都没有问,直接退到了潺潺的流水中。
因而她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所谓信徒与圣人的盲从。
“荒木涯,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圣人,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创建古之圣贤那样的伟业。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做我觉得对、大家觉得对的事,事实上我也会疲惫、盲从、不知所措和无可是从。”
“红煞的身份非常好,与你同行的这一段时间,行侠仗义不再是一段受限于身份的表演或口号,我很喜欢也很满意。可是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有一个已经选定的宏大目标,需要我全力以赴,在此之前,我也已经完成了对你的承诺,并且无力继续下一段承诺。”
“所以到此为止的意思,虽然有种种的因素叠加,但最重要的还是,我确实无能为力了。”
萧诀握着她的剑向前走了几步,她的眼睛低下去,高高地俯视着水里的人。
“到现在为止,你真的知道我在为什么而生气吗?”
荒木涯思索了一瞬,他说:“因为我的隐瞒,我与你的道路不同,和我胡搅蛮缠的挽留。”
“你居然知道,”萧诀惊讶地说,她还以为这家伙是真正的头脑简单呢。但是既然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萧诀轻松地补充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确实会很忙,实在有心无力咯。”
“我确实不喜欢撒谎,可这是你的事情,你选择那样做,一定有你的想法,我不会把自己的准则放到你的头上。我确实与你道路不同,可每个人走到今天,都有他们独一无二的过往,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任何过去,当然不能对现在的你指手画脚。至于你所说的最后一点,人在完成目的的时候,不择手段才是常态,很多时候有用就行,所以上述种种,只能表明我与你不同,仅此而已。”
“你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同伴,虽然不清楚你要做什么,但我还是衷心地祝愿你将来能够得偿所愿。当然,如果是坏事,那就算了,我那么灵的许愿可不能给一个做坏事的人。”
萧诀潇洒地笑着看他,神情温和,“走了,有缘再见吧,青煞。”
“另外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还在为一些别的什么迁怒你,我并不是你所期望的完美圣人。相反,本人私心很重,七情六欲也并没有完全脱离,如果希望找一个圣人或神明的话,那你找错人了。”
“我是不可能成为你的救世主的。”
萧诀摊了摊手,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她的步伐永远那样轻快,似乎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或事停留。荒木涯又想起他站在城墙上望着萧诀远去背景的日子,现在,他泡在水中,还是无法脱离这样的困境。
晚间的湖水沁润着隐约的凉意,荒木涯的头颅向后仰去,试图在水中找到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
他其实还在思考刚刚的对话,总觉得萧诀在提到“隐瞒”二字时,语调有些更生气的样子。可是,如果真要谈到他隐瞒了多少和隐瞒了什么的话,萧诀只会更生气吧?
荒木涯像一只鸭子似的来回凫水,萧诀给他买的包子的油纸包就整整齐齐叠放在岸边,自己却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晃了好几下。
包子好像很好吃,可萧诀是在哪里买的呢?他的思绪四处飘荡,有时在这层薄薄的油纸包上,有时在萧诀冷傲的剑光与坚定的眉眼上。
他想了一会儿,因为没什么结果,又钻回到水里咕嘟嘟地吐气,萧诀会愿意在江都的客栈里,见到一个不知名的新剑客吗?
他又开始想新的东西。
大约过不了几次凫水的时间,岸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荒木涯浮出水面,仰着头看向那个神色冷峻的人,“欸?”
萧诀便也低下头去看他,她的眼睛算不上温柔,可也没有很冰冷,只是像平常一样看着他,神情清而淡,她说:“想到你是被我叫到水里的,担心淹死之后要承担因果,所以来看看。”
“不会死的,”荒木涯说,“我会水,游得很漂亮。而且,我是不会容忍自己搅乱你的心境的,任何因素都不行。”
萧诀呵呵地笑了,拂云剑的剑鞘包裹着剑刃,她把她的剑伸出去,递到荒木涯身侧,“伸手,我拉你上来。”
“下次会凫水也别待太长时间了,哪有人在水里面思考的。”
萧诀淡淡地说,不过,她的眼睛又很快泛起一丝狐疑之色,因为按照荒木涯只能前后接触思考的脑子,他一定是在想他们的对话。
“在想什么?”她忽然问道。
在想一次次来救我的你不正是垂怜苍生的救世主吗?
荒木涯仰头看她,但他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些,于是慌乱之下,做贼心虚的人只好胡乱回答,“在想我隐瞒欺骗你的事情里什么是可以说的。”
其实这个也不会喜欢听的吧?话说出口,荒木涯先呆了一下。
萧诀的面上浮出冷笑,隐瞒的事情还不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后知后觉的荒木涯,又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荒木涯便咽了口口水,迟疑道,“那,你在想什么?”
“在想刚才应该就让你在水里浮着,”萧诀冷声道,她的剑鞘轻旋,轻易就从荒木涯的手中挣脱,铁的寒凉与水的清幽重合在一起,萧诀将她的剑压在了他的肩头。
荒木涯便被重新按回到了水池之中。
“受人之托,您还是多泡一会吧,大名鼎鼎的、青煞阁下。”
新一月的第一天夜晚,荒木涯以一个潮湿的、稀奇古怪的状态开始了这一天。
可是,他还在笑,而且总在笑。
萧诀悠悠地叹了口气。
13. 武道大会
雾气又笼罩在江都的清晨。
萧诀悄悄溜进客栈,带着一身朦胧的水汽和困倦的睡意。她又在打哈欠了,而且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向楼上走去。
雷独春就在二楼的长廊边看她。
她抱着猫,手肘压在栏杆上,神情却并无晨起的倦怠,只是笑着,眉眼温和地问道:“又出去了?”
萧诀“唔”了一声。
她是连夜骑马从射阳县赶回来的,能在星星、月亮和轮转的昼夜风光中疾驰,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啦,可是她也确实有一点点困,因为人总是要休息的。
雷独春与她多年好友,此时便不用伪装什么,所以她直接点了头,走到对方身边狠狠摸了一把眯眼小憩的蝉奴。
它倒是睡得很香,尾巴轻轻地扫在人的臂膀上,可萧诀这样一摸,睡得再好的小猫也要喵喵叫了。
蝉奴就愤怒地喵喵叫了两下。
它的毛抖擞了一阵,又很快软趴趴地倒伏下去,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转而寻找了一个新的惬意的姿势趴伏着。萧诀又笑着打了个哈欠,她拍了拍这昏昏欲睡的小猫,衣袖便也拂过雷独春的身侧,外界的风霜雨雪和秀丽山河一同拂过人与猫的身侧。
萧诀向雷独春与蝉奴眨了眨眼,她轻声道:“我要回去睡一会儿啦,待会儿见。”
蝉奴喵了一声。
远行归来的剑客脸上挂着轻柔的笑意,她的剑柄上挂了一条新穗子,铃铛轻轻地响。这是她在射阳为蝉奴购置的一个小玩意儿,铃铛高高地拿起,小猫的眼睛便也高高地看,又笨又执着地喵喵叫。萧诀弯着腰逗弄了一会儿,眼中含着笑,她总是对自己捡回来的事物抱有独特的耐心。何况这是世上顶顶好的一个小猫了,萧诀这样想着,直起腰将铃铛塞进了它的怀里。
蝉奴紧紧抓着它的新玩具,而萧诀向着雷独春笑,她的身形逐渐消失在了幽深的走廊,最终没入到某一间枯燥的房间之内。
她现在的心情很好,于是连休息都带着些愉悦的期待,至于射阳水域里呆头呆脑的人,又有谁在乎呢?
雷独春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举起蝉奴,眼睛和它茫然的瞳孔对视着。
“你啊你,”女人苦恼地用鼻尖蹭了蹭小猫的鼻子,小猫什么也不懂,它的爪子拨弄着穗子与铃铛,嘴里是新的喵喵叫的回复。
雷独春便也摸了摸它的头。
太阳慢吞吞地移动着,窗外时而风时而雨,时而晴空万里,天气是茫然不定的,可雷独春望了一会儿,忽然决定也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她的睡眠时间总是很稀少的,因为夜晚是一个给人以噩梦、怨恨和不得安宁的时刻。其实今天她很早就出了房门,蝉奴想要玩,雷独春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抱着它漫无目的地走。
她们在门外刚好遇到了一个晚来的归人。
因为萧诀的神情是那样困倦,蝉奴也常常眯着眼,所以雷独春思索了一会儿,竟然也觉得睡觉是一件十分香甜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天色尚早,她还有选择的权利。
人与猫重新躺回到了帷幕之中。
扬州的今天与过往并无任何分别,人群来来往往,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等那卖糖水儿的叫卖声传到萧诀耳边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的光景了。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洗漱后推开窗,看到街道上亘古不变的繁忙人流。
今天的天气不大好,太阳暗沉沉的,可是大家都还在按部就班地生活,萧诀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天了。
武道大会要开始了。
这是几十年前才兴起的江湖盛事。大概六十年前,东流客立起无名居的酒旗,自号是天下第一人,那时武林豪杰多有不服者,又因觉得车轮战太过卑鄙,便约定彼此先做切磋,由最强的一人独自前往。当然,他败了,可这规模盛大的切磋比赛却留下许多令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后来的人虽然对成为天下第二不感兴趣,可却十分珍惜能与其余豪杰争锋的机会,于是那些年也陆续由各大门派牵头,小打小闹似的办过几回。
武道大会再次兴起,成为九州诸国武林的盛事,则是从前游龙山庄的功劳。那时游龙山庄地处洛阳,位居四海之中,每隔五年就拿出一柄神兵利器作为奖品,邀约诸侠共襄盛事,来往参加大会的人称得上成千上万。后来又因为五年太过漫长,应一些少年天骄的要求,有了所谓三年一次的小比和五年一次的大会,渐渐形成了当今的规模。
不过时下并没有武林盟主的说法,常人的话本总是将这类赛事描述得慷慨激昂,甚至有武道大会第一名可以统率武林,折服群英的说法。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能展示各派家学的普通台子,也许会比草莽贼寇更加精彩,也许会有世仇双方趁机争斗,但因为有各方监督,并不会出现多么可怕的场景。
这是留给少年人堂堂正正比拼的舞台。
历年以来,东南西北中五域名门都会亲赴此地,要说号召天下,一人之力并不能使天下臣服。可如果要扬名,武道大会欢迎每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萧诀应当是要熟悉这些的,可她只是站在临街的窗口,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剑阁的弟子已经陆陆续续出发了,人群对一些“大”门派或者“大”势力总是有优待,水云宗为剑阁和天一阁弟子提供了一块练剑的地方,有些勤奋的弟子早起要练剑,顺便就在那报了名。
水云宗在外面拉了长长一溜桌子,他们的服制是很宽松很风流的淡粉色襕衫,眉心的抹额顺着脑后的发带一同飘荡,弟子级别则依靠抹额中的图案判定。登记虽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出示宗门信物或相关凭证即可,有门派的就放上弟子令牌,填一张空着姓名、年龄和师承的纸张,没门派就稍繁琐一些,要在一条更长的队伍排很久,和登记的弟子证明你至少会一些武功。
因为从前有很多人看到长长的队伍就来排队了,闹了不少乌龙。大家总在凑热闹似的往前挤。
萧诀所在的客栈位置极好,能从窗边远远望到一些那边的情况。前几天的轮次基本就是随机抽签、叫号,各个名门大派中的首席有单独的排序,其余弟子与无门无派的散人则混作一团。这也是每次武道大会最混乱的时候,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起,既要维持治安,又要在这些人中决出真正参赛的一百人。
人一多,是非就多,稍有不顺就闹事的、仗势欺人的、为非作歹的,整个擂台周围吵吵嚷嚷,要持续好几个轮次的时间。
游龙山庄灭亡之后,武道大会就变成了东西南北中五域名门轮流承担的责任。水云宗弟子大多性情温和,最喜欢安安静静钻研诸子百家,他们的建筑风格也是静谧的、唯美的,此时仓促之间接待了一万多只鸭子,好像人脑袋和房脑袋都要一起炸了似的。
萧诀看那山水画一样的门派驻地近乎笼罩了遮天的乌云,上上下下都是绝望的心绪,一时竟生出些许的好笑。
天一阁早些时候就全都去了,原本水云宗是想着体谅他们残废的少阁主,直接把名单和号码送过来的。可雷行川来之前发了话,要雷松陈多露脸,一行人就只能沉着脸出去走一圈,雷独春倒是笑吟吟的,可外面的人都说这一家是全疯了。
坐在最前面登记的水云宗弟子也快要疯了,是忙疯了。萧诀来的时候,那人落笔的速度飞一样地快,有时忙到昏头转向,草草蘸两下墨水就继续提笔,袖子上都沾了墨,还有人在写字之余咬一下笔杆,不必抬头也看得出心里的焦虑。
排队的人也等得急躁,这地方虽然算得上僻远,可因着动静太大,街头巷口还是引来些探头探脑的孩子。
生活乱糟糟地继续着。
各个大门派的首席弟子是有专门的登记通道的,萧诀拨了下腰间的信物,找到那个拐角处的房屋独自走了进去。
剑阁首席的信物是一把小剑,剑的形制不一,铸剑师铸剑之前,会询问当代首席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有人志在天下,于是刻赤霄、泰阿之制,有人志在高洁,于是有湛卢、龙渊之说,可萧诀的信物就只是拂云剑自己。铸剑师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剑,她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人的志向不一定要依赖某物的传达,何况拂云将来未必不能成就这样的伟业。
萧诀就是这样一个自信、甚至自负到了一种傲慢的剑客。
总之现在,拂云小剑成为了她的印章,她与她的剑共同在武道大会的纸张上面留名,等待一个隆重登场的契机。
里面登记的弟子倒不是专司此事的,因为江湖上排得上号的宗门就那么多,过来的人一掀帘子,外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是在外面帮忙的,等来了人才随便捉一个上岗。水云宗的弟子几乎是倾巢而动了,全都忙得不可开交,见有人进去,在外头搬着卷宗疾走的人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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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东西一擦汗,又慌慌张张跑过来。
屋门是大敞的,珠帘微微晃着,画卷追求写意,水云宗的建筑也是如此,珠帘一沉,庭前的湖光山色就都框进了这一条条乳白色的微波之中,风吹水动,得见涟漪。
萧诀在门内站着,隔着珠帘见那门外的人紧急扯了两下衣袖,喘匀一口气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水云宗的人总是很注重仪态,而且讲礼貌,那弟子一进来,步子还没停,人先微微拱手致意,说道:“这位师姐,劳您久等了。”
萧诀摆了摆手,其实他们不过是前后脚进门的差别,可对方还是坚持道了歉,又是泡茶又是亲自找笔墨,称得上十分尽心尽力。
水云宗的建制与其余宗门不大相同,它门中弟子分文武两院,文院主书画,在宗门附近兴有义学、书院等等,武功虽低,却是宗门与外界交流的密切通道,武院则顾名思义,是宗门在江湖中立世的根基。两院互相敬重、彼此学习,做事时并不分你我,今天进来的这个弟子,抹额上绣着一枝一枝的寒梅,俨然便是出身文院了。
他待人接物也十分温和,手上约莫是久握画笔留下的茧印,萧诀填好东西时,便听他讲起今日上午已来报过名的各个宗门。
“洛阳那边还没有来人,天子定都之后,那边的武林势力是一日日地衰微了,如今似乎并没有什么叫得上号的人物。西域昆仑宗、北境寒山门、蜀中天一阁,还有师姐您所在的剑阁,都已经整理完毕了。东海、会稽两地也是递过消息的,听宗主说是要来,可今天还没看到人影,许是哪里耽搁了。”
“其余一些多是江湖中刚刚兴起的了,便不说来入师姐的耳了。”那个人温和地笑道,他整理好萧诀的单子,又忽然想到什么,从旁边书架上呈放的卷宗里找到剑阁那一册,单独递给萧诀,“今早有几位剑阁的师弟师妹来练剑,顺道记了信息,当时文院弟子还没有备好号码场次,就约了下午来取。弟子偷偷懒,不知能否请求师姐顺道将这卷宗捎回去?”
这当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剑阁上下都住在同一间客栈,回去敲敲门的事儿,师弟师妹也不必再跑一趟,举手之劳而已。
萧诀自然点了头,接过这卷宗,书册是不厚的,剑阁此次来报名的约有百人,都是往日熟知的名字,她既然拿到了手上,就也顺便翻开扫了眼,可这册子从右到左第一个名字,偏偏叫作荒木涯。
萧诀的视线便顿了顿。
她又翻后去,大致将师弟师妹们的号码、场次都看了一下,心里有个成算。除了多出来的这一个,人数也是对得上的。
萧诀又翻回第一页来,登记的人字体很不错,小楷端端正正:“剑阁第十九代弟子荒木涯,领一千六百九十三号,明日巳时登地字甲擂台。”
这册子上要写的其实有很多,如姓名、年龄之类的基础信息,还有善用兵刃、武学家传、历代师承、籍贯、驻地等等江湖凭证。后面几位弟子的名录都是一目了然的,唯独写在第一个的这个人只有名字、代系与号码、场次,简单到像是凭空捏造。
水云宗整理卷宗的弟子许是也有疑惑,姓名下点了三道小小的墨水,这是存疑和重点观察的意思。因为从前有人冒名顶替某宗弟子,与另一门派发生恶性冲突,双方护短心切、又有宿仇,直接就借机打了个天昏地暗,最后才发现是被人刻意引诱。
有世仇的人才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停战,可这消息传到外界毕竟不好听,说几方人马都被一个小贼耍得团团转?后来这事便严格了一些。
旁边登记的弟子在收拾其余卷宗,萧诀没改这名录,只是假装没看见,与他告了别,卷起书册径直地离去了。
萧诀为荒木涯做担保当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剑阁首席要为青煞做担保,就有些难度了。
她并没有在事态未明的时候就做决定的习惯,剑阁虽然崇尚好勇斗狠,是一个算不得安稳的地方,可毕竟有些人待她不错,成为首席后又只能见到笑脸,这些年过下来并没什么怨恨可言。既然说不上恨,那么作为首席,她就有必要重视宗门上下全体的荣誉。
这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掷出的筹码。
萧诀一甩一甩晃着她的拂云小剑,慢悠悠向客栈走去。日光又毒辣地出现了,晴空也有不一样的浓度。
荒木涯总要做一个解释,而客栈一定会有一副面具。
所以,萧诀一点也不着急。
14. 潦草的一天
青煞就躲藏在客栈内。
正午的阳光一寸寸铺满深色木桌的边角,店家肩上搭着毛巾,步履匆匆地在几桌吃饭的客人身边穿梭。客栈是分食住的,蜀中的江湖人士虽然将这客栈住了个七七八八,但来这儿吃饭的并不是只有两派的弟子。临近饭点,附近的住户也会有过来聚一次的时候。
萧诀进门时,正赶上有桌客人起身,小二一面擦拭着桌子,一面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在柜台后拨算盘的掌柜也笑,问说是否要吃些什么。
江南菜系与蜀地不同,萧诀从前便有认真品鉴一番的心思,何况此时屋内饭菜飘香,进来的人多多少少有几分馋意,她便也问了一些招牌菜,从中打包了三样荤素皆有的,又点了一些小菜,自己拎着食盒上楼了。
在楼下吃饭的人虽然多,但剑阁的弟子却很少,少年人心性活泼,许是练剑回来便相约出去游玩了,此时正在江都的街道上散落着呢。萧诀自己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况楼上还有人等她。
荒木涯没有摘掉面具,那他就只是通缉令上的青煞,青煞是不能见人的,但对同伴要很有礼貌,所以他既没有站在窗边望一望周遭的天光,又没有去乱动萧诀屋内的一切陈设,他只是站着,对着屏风发漫无目的的呆。
萧诀推门时,荒木涯刚刚好转过头来,内力到一定地步是可以辨得清人的脚步的,所以他没有躲,只是略有些无措地攥了一下手。
做贼心虚。
萧诀没有多做什么,只是神色如常地放好食盒,一层层打开取出菜来,三道主食、两碟小菜、一盅甜汤,剑阁弟子的名册就放在桌边,她做好这一切,才淡淡地招呼那个站在屏风旁的人。
“吃饭吗?”
荒木涯迟疑着走过来,坐下但是没说话,一只手按在了弟子名册上。
“我有一件事想要和你说。”
“唔,”萧诀不置可否地舀了一勺汤,轻轻地吹上面蒸腾的热气,“关于你成为剑阁弟子的事?”
“嗯,我……”面具下的声音闷闷的,荒木涯似乎在踌躇,萧诀并没有抬头去观察,但这声音转了几圈后最终还是没了后续。
荒木涯没有再说话了。
萧诀这时才终于看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算不得遥远,毕竟一张桌子只有那么大,餐盘碗筷在两个人当中划出一条界限来,瓷质的汤勺搁在茶盅边沿,磕出“铛”的一声脆响。
荒木涯的心似乎也跟着颤了一颤。
扬州是很繁华的地方,午间又是一个人来人往的时刻,其实外面的声音很吵闹,风也喧嚣、人也喧嚣,可身处屋内的人却感到静谧无比。
因为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萧诀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很平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找好理由了呢。”
荒木涯摇了摇头。
其实他本来是想说自己有必须要参加的武林大会的原因,所以不得已为之。可是在出口前,他忽然想到那天在射阳萧诀居高临下看他的目光。
夜色下的粼粼波光带给他一次次冷静的时机,她不喜欢撒谎,自己又何必增添这一桩没必要的谎言。
“所以,你在那册子上写自己的名字,是为了什么呢?”萧诀这样问他。
荒木涯也很茫然。
其实那天在射阳县令府杀够三十个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分道扬镳的街口。陶重辉当然要杀,而且该杀,可去之前他是没有想过那里会多出两个人影的。
按照计划,射阳应该是他们的第二十九颗玛瑙所在处,恶人谷的横插一脚让这数字急速地上升了。荒木涯本来准备把第三十颗玛瑙的计划拖延很久很久,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并不想要就这么结束。
如果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有人陪伴的夜晚,那白天就显得枯燥、漫长,而且心事重重。可是现在,他连这样等待的白天也不会再有了。
没有人会知道身为一县之长的陶重辉会与江南最臭名昭著的恶人谷合作,而明如昼又带着他的大日刀和捉刀人出现在那里。
剑锋向前,前面当然不应该再出现敌人的踪迹。何况江湖之中狭路相逢,从来都只有你死我亡的抉择,荒木涯不后悔在那天杀掉了这几个人,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自己在取证的时候没有那么傲慢,如果自己事先扼杀住这个拙劣的陷阱,是否那一天到达县令府时,青红双煞只需要面对一个陶重辉就可以了呢?
其余的人头,其余的生生死死,当然只算在荒木涯的身上。
那样他们的玛瑙串就会拥有更从容的时间,碰撞、明晰或者更加完美。可他总是搞不懂这些,而时间又不会倒流回去,给一个迷茫的人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所以那天夜晚,红煞放下了她的面具和珠串,轻衣快马回到了江都。
而青煞无所适从。
荒木涯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微微亮着了。他也有一匹马,枣红色的,载着他在郊野踢踢踏踏地走。一人一马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好久,某个瞬间,荒木涯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回到了江都。
因为他曾经在这条路上往返了无数次,昼夜兼程,在城楼上等一个人。所以在他最茫然的时候,马儿又将他带到了这里,带到这座巍峨、浩瀚、拥有无数人潮的城市。
他要在里面找一个人。
青煞的面具太招摇了,他只好把立了功的马儿留在城外,反正它会自己回来,荒木涯自己则躲躲藏藏地溜进了城内。
其实江都对他来说并不算一个新奇的地方,人走在哪里,都无非是横平竖直的街道和四四方方的建筑,可是越往里走,他的心却越紧张。
稀里糊涂做了一个决定,稀里糊涂来到了水云宗,东道主刚刚摆好登记的长桌,他有一个瞬间犹豫是否要摘下面具,可后来还是决定再偷摸一点,直接溜去摆卷宗的库房。
这里当然没有剑阁的名录,他只是想翻看一下报名会需要些什么。一时兴起要伪造身份,称得上困难重重,诸如信物、师承都尤为难办。可是随便以江湖散人的身份露了头,又与萧诀没什么牵扯,武道大会成千上万参赛者,她那样忙的人,未必会注意到除了师弟师妹之外的其他人。
所以他别无选择。
荒木涯皱了眉,暗自思索着。
他倒是知道剑阁弟子的信物样式,普通弟子以竹牌为令,依照剑痕多少作为区分,其中无痕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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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痕最高。长老们的令牌也与之类似,只是材质偏玉,阖宗上下只有掌教真人和首席弟子的信物是完整的小剑款式。
门外唱名的声音越来越近,做完登记的水云宗弟子会用清亮的嗓音叫每个人的号码,以防有不大识字的人耽搁了自己的场次。
“昆仑宗第二十一代弟子华颂,领二百三十二号,明日辰时登天字乙擂台。”……“游侠闻先,领二百三十三号,明日巳时登玄字甲擂台。”……
两个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地传来,还有些轻微的交谈声。一本册子的厚度是有限的,游侠又那样多,每几百人就要换一本新册子,抱了卷宗来收录的弟子步履匆匆,荒木涯在房中也不好多待,便翻了窗先行离去了。
竹牌是好搜寻的,可是无痕弟子多是刚入门的小弟子,十几岁打熬筋骨的时候,哪里会放出来参加武道大会。可是日光又渐渐地挪,青煞不好见人,他自己心急了一会儿,没办法只能拿这草率的信物去试上一试。
江南道的通缉令悬挂了六七十天,他行事的名声和这标志性的面具又实在是太显眼,现在恐怕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都认得出来,荒木涯没办法,只好又溜出去找了个卖别的装饰面具的摊子。
幸好近来将要有庙会举办,小贩早早来兜售一些可爱灵动的动物面具,到时月下波光,少年慕艾,隔着朦朦胧胧的外观,正是情投意合的好时候。这摊子恰好开在巷角,一半笼在墙壁下凉爽的阴影里,荒木涯轻轻一跃,一手捞了个摊子上挂得最高的面具,一手丢下一小块儿银子,借着这暗沉沉的光慌忙逃了。
小贩正往巷外招呼着呢,被风一吹,恍惚时回头,只见到桌上多了一小锭银两。他拿牙咬了咬,虽不知是哪路财神,却忽然开始盼望起下一阵风了。
扬州的微风是很多的,只可惜下一阵风起的时候,荒木涯已经离开了这里,不会再有新的银子出现了。
小贩只好收起这银两,重又开始了新的叫卖。
而荒木涯也溜回到了水云宗附近的巷口,迟疑着戴上了新的面具。
一只做得格外狡黠的、毛茸茸的狐狸。
“剑阁第十九代弟子荒木涯,这是我的信物。”站在水云宗的长桌前,荒木涯顶着面具和众人的视线,感觉脸上火烧似的疼,为什么侠客要戴这样幼稚的东西,他咬着牙,强装镇定地收起登记纸条,感到无比的尴尬和后悔。
当然不是后悔来报名,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筹备几份普通些的面具。
水云宗的弟子倒是很有涵养,礼貌地登记了他报出来的信息,并没有多说什么,可周围别的侠士早就开始了窃窃私语,荒木涯耳力很好,能听到两个人讨论了半天,认为他可能是年纪小喜欢这样儿的。
可是不是的!
他僵着脸,抿着嘴,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溜之大吉了。面具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心,这只是当下无奈的选择,可是人们只见到他戴狐狸面具的这一面,当然只能从中判断他的过往,于是荒木涯又忽然想到,萧诀长久相处的人是青煞,在她眼中,他是否是一个如面具般青面獠牙的、不值当同行的恶徒。
他有些惴惴不安,并且很为这慌乱潦草的早上感到郁闷。
15. 剑痕
萧诀坐在桌边,极有耐心地听完了荒木涯的叙述。
甜汤上的热气已经渐渐散去了,荒木涯平素那样寡言的人,在讲起昨天到今天的茫然时有那样多的话要讲,萧诀于是就清楚,其实这已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人最清晰的灵魂了。
为什么要在武道大会上冒名做剑阁的弟子,荒木涯给不出答复。从戴上面具的时候算起,青煞的剑一直是又快又狠,他仗剑游历山河,走过很多地方,月亮的寒光也曾见过这个人冷漠决绝的背影,那么多的尸山血海,他一个人蹚过的阿鼻地狱,通缉令上长长一串恶名,这样的人,现在为什么会为一次离别感到魂不守舍呢?
荒木涯没有说话。
江南的水乡并不会模糊一个人的根骨,除非他本人早已如水一样心生涟漪。
他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如果要问,那要推到更早的时候,世界上那么多大好河山,为什么偏偏要到蜀中去呢?为什么第一次出剑刺在了天一阁少主的胸膛,第一次等待一个人留给了岷江的月夜,第一次体会到内心的平静,是在晃晃悠悠的小舟之上?
所有这些问题,荒木涯都无法回答。
而萧诀并不知道他的过往。因为不了解,所以她不知道过去几个月来某个人的心潮起伏,因为不了解,所以她不明白现如今这个人的千万种踌躇和不可自拔的寸步不离。
她不了解一个人千丝万缕的心境,可是她长成了稳定而宽容的性格,这性格让她能够坐在快要放凉的餐食前,耐心地听完一个人凌乱的思绪,并且予以包容。
人对朋友,其实是拥有无限的耐心和宽容的。
萧诀没有再向他追寻一个答案,苛责一个迷茫的人给出明确的答复实则是一种很残酷的事情,荒木涯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要怎么向外说呢?而且他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对她撒谎,那么这就足够了,单就萧诀个人而言,她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他。
因为他有需求,而她又恰好能帮忙。在过去,她对每一个朋友都有过这样的时刻,因为他们需要,而她又恰好可以,那么就只是举手之劳。
仅此而已。
萧诀眯着眼,又喝了一口甜汤,唇齿间溢出糖水儿淡淡的甜味。她喜欢这样鲜活的滋味,并且常常为之感到快乐。汤勺搅弄着碗里的鹿梨浆,果肉随着人的动作上下起伏,瓷勺与碗底交杂出新的“叮叮当”的奏响。
到这时,荒木涯终于敢说这声音轻微,而且很美妙了。
因为看到了萧诀包容的眼睛,所以慌乱的人能求得心安,甚至开始想象你一盅甜汤的滋味。其实他很早以前就说过了,萧诀是圣人一样的人物。
她具有操纵人心的魅力。
萧诀自己当然不这么认为,成为神或者圣都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她有时候做一些事,只是因为想做,并且有能力做。她是一个很潇洒自由的人,首要的便是满足自己的心。
因此,在喝完这口甜汤后,荒木涯眼中的圣人才放下勺子,向他心满意足地伸出了手。
“拿来,我看看你的弟子信物。”
荒木涯递过去一块竹牌。
这也是扬州街上的货物,荒木涯身上最后的两锭银子,一块儿给了卖面具的小贩,一块儿给了卖竹制品的小贩。论起来,后者还要吃亏一些,因为卖面具的人只损失了一副面具,可卖竹制品的人摊子上太多灵巧的玩具了,活灵活现的小狗竹雕、颇具雅韵的竹制笔架,荒木涯伸手去拿他桌角切好的竹料时,一时没忍住还带走了两个玩具。
银钱应该是够的,但也确实赚得不多。
此时萧诀手中这一块竹牌,是经荒木涯再次加工过的。毕竟剑阁弟子的信物都有统一的规制,荒木涯凭借昔日在蜀地时的印象大致割出了这块令牌,周身的纹路多有谬误,加之当时时间紧迫,做工便略显粗糙,边角的毛刺还没有剔除干净,倒更像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失败品。
萧诀悠悠地叹了口气。
她低下头,从腰侧解下自己的拂云小剑,剑阁掌教与首席的信物并不单单是一桩死物,相反,它们同样具有锋锐的寒光。用剑的人身上怎么会有无用之物,萧诀攥着她的小剑,剑尖在荒木涯的令牌上划出流畅的线条。
雕砌纹路,打磨形状,剖光两翼,最后,拂云剑的剑尖点在竹牌正当中。
荒木涯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剑尖当然是锋利的,萧诀的眼睛又那样冷淡,可她的剑尖悬在弟子令牌上,像是悬在他的心上。握住这块令牌,就握住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她问,“你想要我刻几道剑痕?”
荒木涯犹豫着看向那俨然脱胎换骨的竹牌,因为令牌周围雕琢得特别漂亮,现在竟当真有了些非凡的气魄,他有些不想要破坏这份浑然一体的艺术,所以思考很久,也只能试探着说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数字。
“一?”
萧诀冷笑了一下,剑尖点在令牌上,很快便划出铁画银钩的三道剑痕。
行云流水,望之如风。说是划,其实更像是以剑作笔,在令牌上写出三道融合着剑意的印记。今人提笔写字,讲求力的分布与势的停顿,所谓点、横、撇、捺,都只是前者作用下墨的一种形态。写到尽兴时笔走龙蛇,墨与墨的衔接就不再那么死板地依靠所谓顺序,而是忽停忽走,有了各人自己的法。于是草书、楷书、行书百花齐放,每种又有独特的名家。
书法换到刀、剑或是任意一种武器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剑招剑意,都在诠释一种规则,用剑的规则。狂澜刀讲一个威字,大浪滔天,前浪卷着后浪,那么不看刀谱也知道它追求势大力沉,层层叠加。过去人说快剑,那么它的剑招,亦即“点、横、撇、捺”之间一定是模糊的,连作一团形如草书,疾风骤雨顿下,逼你不得不防。可草书的字有时断得猝不及防,快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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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的时机也不可预料,所以寒芒一点,人的反应没有跟上剑的走势,咽喉就要渗出血来。
江湖中有人只打磨拳脚,也有人会学琴、学棋、学画、学字,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触类旁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剑阁弟子从一痕起,就有各自的师长了。外人只说这信物形制简单统一,既不出彩,又无辨识度,看着十分无趣。这是因为他们不清楚其中剑痕的妙用,各家师承实则一望便知。修快剑的笔锋瘦长锐利,修慢剑的笔锋就粗犷沉重,似水剑碧波荡漾,离火剑则气冲斗牛,诸如此般,种种变化不一而足。
萧诀的剑是多变的,三道剑痕刻了三种剑意,如云、如风、如水。
剑痕一般是上刻下,掌教、首席、诸三剑长老是有资格刻三痕的,但每个人都有严格的名额,这便是门内最核心的精英。一痕、二痕则要宽松很多,或是其余长老、或是部分三剑长老的关门弟子,都有资格去做这些事,尤其是一痕,基本上是奖励给小孩玩的。
刚入门的新弟子打磨几年筋骨,练练体魄、背背剑经,虎头虎脑追着师长跑上几圈,到年末考核通过,就由授课的长老或师兄师姐刻上一道剑痕,像进士簪花似的,以资鼓励。
荒木涯今天拿着无痕的、粗制滥造的令牌能报上名,反倒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令她大吃一惊。水云宗的人不了解个中曲折,她理解,但他们对剑阁绝对有误解,怎么会有门派的信物真的如此破烂呢?
还好她拦住改造了一下,不然下次出门荒木涯再拿着他那个草率的令牌声称自己是剑阁弟子,恐怕会被愤怒的师弟师妹追上来打的。
“给你咯,”萧诀把这雕刻好的竹牌扔回荒木涯怀中,“这不是正式的弟子信物。剑阁首席有一桩特权,可以给非本门的侠士送一枚论剑令,右侧有我的标识。简单来说就是在本门和江湖中都有一定认可度,只是终究不算正式弟子。”
“你的荣誉和我的荣誉是一体的,你要是敢拿着它为非作歹就完蛋了,我千里迢迢也要追杀你。”
荒木涯接住令牌后笑了一下,青煞的面具还在脸上,萧诀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这个人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云淡风轻的模样。
“等我想到为什么了,一定会来告诉你的。”
“不大想知道,”萧诀耸了耸肩,“我们现在只是青煞和红煞的关系。两个在逃的通缉犯还需要了解那么多吗?”
“朝不保夕啦,我对一个面具、一个代号有什么好了解的。你别拿着它做坏事就可以了,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可以嚯嚯。”
荒木涯点了下头,这下萧诀总算能看清他的动作了。
“那等我摘下面具,以真容来找你的时候,可以再向你倾诉我之前的踌躇吗?”
“唔,”萧诀夹了一口菜慢腾腾地思考着,“到时候再说。”
如果是秋天之后的事,那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
16. 闲话
萧诀并不期待一个秋天。
很多年前,她在秋天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又在另一些秋天经历了颠沛流离,这个季节总是给人一种萧瑟凄凉的感觉,洛阳的秋天如是,蜀中的秋天如是,江南的秋天,也不会例外。
武道大会所拟定的日子是夏末,日光已经逐渐地走到了今天,在下一个秋天到来之前,萧诀也为自己和一些人选定了一个坟墓。
游龙山庄隐退,曾经是江湖中的大事,但这事在十年过后,就显得平淡而模糊了。洛阳青要山上,大火所遗留的灰烬中长出了新的绿苗,再经过的人就很难想起从前树木的模样,何况宫阙楼台已去,一切都显得空荡无余。
山庄府库中珍藏的刀剑,多数流向不知名的地方,江湖中有时也会有其中一个的新传闻,谁谁谁帮助了一个穷苦无依的老人,得到一个尘封的铁匣,打开后是曾经游龙山庄的名剑之一。那段时间好多人都跑去洛阳做好人好事,有人说当地县尉摸着胡须百思不得其解,武林中的人也只是笑。
刀与剑在创造它们的时候,就流淌着争锋的宿命,因此这武器再一次焕发光彩,还会是一个危险的、耀眼的场景,并且广为人知。但山庄内的其余书籍、古玩,按理说会随着主人的归处埋葬在一起。
闯进门来打打杀杀的人才不会管你的瓷器是否精致、棋子是否珍贵,他们恨不得敲碎这里的每一寸骨肉,用剑尖戳烂你的尸骨,直到再也翻不出什么秘密。兵器不怕火,所以有幸存下来、流传出去的可能,可这样易碎的、时时赏玩的东西,只有当时横行霸道的持刀人才能平稳地带出去。
萧诀找了很久,一个江湖门派,最有价值的珍玩无非那么几件,其中有一副棋落在天一阁,有一幅字,今年年初的时候出现在朝中薛少保的府上。
京城的人日日载歌载舞,天一阁也高耸着它威严的门庭,可是萧诀那天行舟而过,忽然想到了江南。江南是个极好的地方,扬州刺史薛东丞与尚书右仆射、太子少保薛令年同样出身河东薛氏,薛令年年将致仕,早有欲要旅居江南的风闻,武道大会又汇集了天下英豪,因而只需轻轻一勾,雷行川便也不得不来。
扬州的雨,可以朦胧地覆盖了所有人的踪迹。
荒木涯吃过饭后就又离开了,他总是畏惧白日的光晕,喜欢戴着面具独自游荡。萧诀一日之中也会有短暂的一炷香时间在想他,想一个人如同飞鸟一样来回梭寻是怎样的光景,想一个人长久地戴上面具,就像荆棘一样竖起尖刺是怎样的体验。
荒木涯不大爱颜色,也疏于书画之道,他的生命中只有那件凌乱的黑白交杂的衣服和那把枯寂的剑,在过去,到达扬州之前,他们曾经幕天席地,在小船上听过一曲苍凉的小调。
是荒木涯唱的,他的嗓音和乐理意外地好。
这曲没有歌词,萧诀躺在船尾,睁着眼看到月亮晃悠悠地走。荒木涯在船头,低低的调子随着泠泠的水音流淌到她身边,彼时已是深夜,萧诀的呼吸又那样轻,荒木涯也许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她只是习惯度过这样清幽的夜晚,而那一天,夜色中恰好多了另一缕愁绪。
据说在大周的北疆以北,站在高高的长城上眺望,能看到一片辽阔丰茂的草原。那里的人在夜色下唱歌,篝火里传来“天苍苍、野茫茫”的呼喊,荒木涯的调子很有几分相似的苍茫意味,可他又确实不是外邦人。所以萧诀想他一定来自北地,来自最寒冷坚硬的山川,来自茫茫的冰原雪海。
萧诀是从那一天起,才开始对荒木涯有了些微的好奇心的。
但这好奇随着流水来,也很快就随着流水去了。萧诀太忙了,她在江南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不是在沿途感到太多的愤懑和不公,登上扬州的那一天,他们就会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荒木涯还在找她,可属于青红双煞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至少对她来说,月下的事情要告一段落了。雷行川很快就会赶到江南,而扬州刺史薛东丞,或许很快也会有因陶重辉的死而有所警觉。
警觉是一种好事,高位者要抓捕低位者,当然是在某个平常的日子出手最好,对方毫无准备,自身的损失才能降到最低,可低位如果想要窥伺高位,那么只有把对方逼到风声鹤唳,才有出手的时机。
近来萧诀的脑海中总是想起无数的房舍,郊野的低矮的茅屋、居中的高大的房檐,射阳县令的私宅、扬州刺史的府邸,天一阁居高临下的身影,甚至更远更远,远到少年时惊鸿一瞥下的,属于洛阳的斗拱飞檐。
她一生中已经见过的、即将见到的光景,都浓缩在这些空荡荡的门前。推开其中一扇门,她能得到什么?萧诀自己也不知道。
她先推开的只是扬州客栈的门。
因为人要出去办事,总要跨过一道门槛,而客栈的午后又显得极为躁动,分明楼下的人已经陆续离开了,楼上的长廊却在极致的静谧中生出一些说不清的烦躁。
雷独春在门外等她。
她今天没有抱着蝉奴,衣裳也从明亮的暖色变得暗红,双手戴回了那双黑色的、囚笼似的手套。
天一阁是今天上午很早的时候去水云宗报的名,而更早之前,江都的晨雾还没有散尽的时候,萧诀回到这里,见到的还是一个笑容温和的、和小猫一起等待她的好朋友。
在上午,她不在雷独春身边的时间,发生了一些事。
走廊中有其余几道极为轻浅的呼吸,因而在雷独春开口之前,萧诀阖上门,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
她在摇头,而雷独春便也咽下了自己想说的话。
是萧诀先开的口。
她看着雷独春脸上勉强挂着的、焦急的笑,神情极温和地道:“怎么了,要搬出去了吗?”
雷独春点了点头。
她的心因这温柔的神情安定了些许,萧诀的观察依旧那样敏锐,所以她便顺理成章地开口道:“我父亲今天给雷松陈来了信,说他不日将抵达扬州。天一阁阁主亲至,水云宗为我们重新安排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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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
雷独春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流利,因雷行川将至而产生的莫大的惶恐在这种流畅的表述中渐渐隐没了下去。雷行川当然很可怕,可是她现在也可以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
于是雷独春抿了抿唇,她轻声道:“到时候只能在擂台见了。”
萧诀便弯着眼笑,她说:“怎么会,我可以去找你啊。敲锣打鼓发拜帖的那种,天一阁要拒绝剑阁的拜访吗?”
雷独春被萧诀所描述的场景逗出了笑,如果真的敲锣打鼓去送拜帖的话,全江湖的目光都会聚集在这里了,雷行川不会在人前拒绝这样的要求。
但她确实担心萧诀真做出这样的事,只好无奈道:“可以先试试直接说的。”
那就是默许直接递话不成就可以这样做了,萧诀手指微动,她有点想摸蝉奴了,她们之间的相处明明常常有那小猫的身影,现在蝉奴不在,萧诀的手都有点没处放。
雷独春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现下她脸上的笑容又柔和了很多,也许是因为萧诀,也许是因为蝉奴,她说:“我把它留在房里了。蝉奴今日上午很闹腾,刚才好不容易玩累睡着了,我刚刚走得急,就没叫醒它。”
“你要去看看吗?”
萧诀挑了挑眉,“那得看少阁主怎么说了。”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莫大的威慑,“听完了?可以安心了吗,阴沟里的——虫子?”
雷独春跟着萧诀的视线扭过头去,走廊拐角却并没有出来任何一个人,萧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耳中另一个人的呼吸分明地沉重了起来。
都气成这样了还不肯出来,真是无聊。有偷听的胆子,却没有露脸的决心,怎么,重重保护下的少阁主,是在害怕挨打吗?
比雷松珩都不成器的废物。
她收回视线,在雷独春面前便显得温和许多,“蝉奴睡着就不要打扰它了。水云宗附近可作安排的空余客栈并不多,天一阁上下门人众多,我看还是之前提到的、锦绣街街尾的客栈就不错。”
“你父亲不是很喜欢居高临下的地方吗?你弟弟也会喜欢的,对吗?”
雷独春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在不可抗争的巨浪面前,人也拥有细微挣扎的契机。所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想要提起这个精挑细选的全新牢笼。
可是萧诀第一次打断了她,她的眼睛那样温和,声音也像暖风围绕着她,“我刚好下午要去水云宗修改一下弟子名录,那里的人会很乐意听我的建议的。”
“蜀地之前独自称国,开明氏又拒绝与四海之民往来,非世家名门不可登堂。江南武林不了解那边是正常的,我出身剑阁,与你们算得上近邻,水云宗的人一定会仔细考虑的。”
“毕竟,要想拒绝的话,得雷少阁主亲自跑一趟吧?”
萧诀拉起雷独春的细瘦的手腕,“手套有点闷,你的伤口还要仔细养一养,进来抹药吗?”
雷独春顺从地点了点头。
17. 穷途末路
日光透过窗棂,在桌边吹起一缕浮尘。
萧诀蹲在镶了铜锁环的木柜子旁,翻箱倒柜地找一盒药膏,盒子边缀着水绿色柳叶样的纹路,旋开来则是乳白色的,沁着草木香的薄薄一层。
雷独春安静地望着她。
拂云剑压在桌面上,萧诀动作轻巧,扎得松散的头发从脖颈旁落下些许,痒痒的。她歪了歪头,试图用脸颊把这缕添乱的发丝蹭下去,只可惜尝试未果,反而有点愈发地痒了。
雷独春轻笑了一声,萧诀便无奈地看她。柜门是半阖上的,萧诀站起身,一手拿着药膏,一手顺道从柜子上取了一盘洗干净的樱桃。
这是近来江南最时兴的水果,原本是西域诸国进贡给天子的贡品,后来经皇家御苑培植而在京城广为流通。当年平蜀之后,天子曾在京中设樱桃宴为诸臣庆,扬州刺史薛东丞分得其中一株幼苗,数年之后,这甘甜玲珑的小果又由刺史府走到了民间。
“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①此物一经面世,便深得四方贵庶之民喜爱,有不少诗人特意为它写诗称赞,而江南樱桃之鲜美亦是可见一斑。
萧诀买它,一方面确实是存了尝鲜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抹药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从前她会给雷独春买很好吃很好吃的蜜饯,可扬州的雨朦朦胧胧地下,连累街上的蜜饯都有些难言的迷惘,萧诀尝过,总疑心苦,于是只好换了别的。
其实她想要买橘子的,她在剑阁喜欢吃这个,雷独春也喜欢,有些甜、有些滋味儿,还没有果核,可是现在不是吃橘子的季节,所以坐在这间客栈里,两个人面前摆了一碟樱桃。
雷独春将手轻轻摊开,她已经去掉了那副沉闷的黑色手套,由腕间被勒出的红痕向下,是瓷白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蚯蚓似的伤痕。
很丑。
雷独春蜷了蜷手指。
萧诀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低垂着,旁人便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知道那只握剑的手挑起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另一人的伤口上。
握着剑的人总是要稳稳当当,可萧诀的左手攥着雷独春的指尖,右手在伤口上涂抹,药膏却连不成一条笔直的线。
是伤口的起伏影响了她的心态吧?萧诀自嘲地笑着,可她的手确实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没有说话,雷独春也没有说话,萧诀始终低着头,看伤口上乳白的膏药慢慢化开,而雷独春的手瘙痒无比,细微地缩了下指尖。
可她还是没有抽出手,过了一会儿,另一只同样遍布伤痕的手拿住一小枚樱桃放入口中,眼睛却流出点泪来。
好苦,她说。
萧诀又拿起她的第二只手开始抹药,这是出门前剑阁内的医师所配备的良药。刀剑无眼,彼此争斗之中,时常有人不慎挂了彩,剑阁又有一批铸剑的师傅,日夜与火星为伍,手上脸上多的是燎泡,种种因素叠加下,这里的医师在外伤治疗上积累起很多心得。
止血的、祛疤的,他们研究丁零当啷一大堆药膏,萧诀用的已经是其中最好的了,可是坐在这间午后沉闷的客栈里,她与雷独春都心知肚明,这双手再也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雷独春自己也研习医道,她曾经精细地给每一处伤口都涂抹药剂,咀嚼的药草、淬炼的药液,常规的治疗思路、各式的偏门办法,她什么都试过了,可是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这双手还会散发它该死的痒意。这种痒像是恨一样从心底蔓延,从血肉四肢、从她的骨头里蔓延,她坐起身,提起匕首又无力松开的时候,也会迷茫地掉泪。
雷独春并不是一个多么喜欢流泪的孩子,因为泪水代表软弱,代表被重新评估、审视和抛弃,可是距离萧诀越近,她越想哭泣。
药膏终于抹完了。
萧诀没有抬头,柜子边搭一个盥洗架,上面放了铜盆,早早盛好了清水。她背着身在那边洗手,而雷独春眼睫微颤,拼命咽下那个难吃到要死的樱桃。
其实她没有哭,只是心里有一瞬间软弱,眼睛就有一瞬间干涩,嗓音便自然带了些颤意。人是无法控制住流泪之后的表现的,可是萧诀没有问她这样的问题,她只是也拿起一枚樱桃,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好难吃。”
“嗯,”雷独春轻声应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有点酸,呛到了,所以眼睛会……不舒服。”
“但是其实品味久了,也很好吃的。等一会儿手上的药干了,我再吃一些。”迫于双手上药而无法觅食的雷独春张了张手,轻声而无奈地道。
萧诀也应了一声,她把这一碟樱桃向更靠近雷独春的方向推去,在双方都将樱桃核吐进帕子之后的某个时间,她忽然开口提到了方才。
“其实我说樱桃难吃,是忽然想到一件事。”萧诀抬起眼,她说:“绣绣,你想要报仇吗?”
对雷行川,对青煞,也对我,对所有做错了事情牵连到你的人。
萧诀闷闷地看着她,眼睛显得脆弱而彷徨。
可是萧诀啊萧诀,雷独春叹了气,又极温和地笑着。因为她们之间只有那一个名字可以称呼,而多数对话又不是一个严肃或俏皮到需要名字的场合。人与人的交流也只是分享,现在,萧诀叫了她的名字,雷独春就知道她的心里藏着一件事。
她说:“如果你是指这个下达命令、并且从一开始就在掌控我、摧毁我的人,那我会很乐意。长辞,你能明白吗,我的所有痛苦都来源于他。如果你单单是指一个过路的侠客,那我没办法说恨,也没办法报仇。”
“你从前教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讲过可以迁怒他人。”
长辞是萧诀的字,并不是雷独春为她起的特别的称呼。诀者,别也,故字长辞,从拜入剑阁起,还活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而迷茫的灵魂。
雷独春不爱这么称呼她,因为这样的字眼总让人想到过往,人们在名与字中寄寓希望,而有人的名字却要与痛苦相连。
雷独春是这样,萧诀也是这样,两个流着泪的灵魂年少相依,都不愿意戳开彼此结痂的伤痕。
现在,雷独春念出这个名字,轻声的、缓慢的,怜惜而坚定的,只是因为在曾经的陪伴中,有人曾拜托她在她某个需要慎之又慎的时刻这样叫出来。
疼痛不会让一个人迷途知返,可是怜惜会。
萧诀沉默了半响。
其实她有一件很阴暗的事没有说,雷独春双手被废,过往十七年努力付诸东流,萧诀当然恨雷行川,可是也恨自己,恨自己在离开蜀中之前没有去看一看对方,恨她们像水和落叶一样飘零的命运。
因为这恨,她总疑心是自己的过错,以致于连现在的关怀都做得悄然隐秘,她在彷徨,彷徨迟来的关心是否显得虚假,可雷独春顺从地摊开手,她说我不怪你。萧诀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甚至要无理地埋怨起荒木涯了,即使他所做的是最正当的事,杀掉了天一阁中恶贯满盈的一批人,可是这使雷独春受到了牵连。
她开始没道理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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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诀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去,凡人的一生常常要被七情六欲所困扰,即使手中握剑、心中握剑,渴望长久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有一天也会因一些事而生出迷惘和偏移。
她抿了下唇,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雷独春摇了摇头,她站起来,走到萧诀面前。双手的药膏还没有完全散尽,所以她摊着手,张开怀抱俯下身去,轻柔地问道:“我可以拥抱你吗?”
萧诀抬头抱住了她,很多年前,她们在银杏、梧桐、各式各样的落叶中嬉戏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温情的时刻。活泼的那个低下身揽住或背起昏昏欲睡的那个,两个人一起穿过落叶,进入被清风和虫鸣所包裹的小屋当中。
后来这条路上多了一只小猫,再后来这条路只剩下了一个人。
可是这样漫长的时间过去了,拥抱还是能给人最温和的力量。
雷独春双手尚有不便,所以她只是很轻很轻地抱了一下萧诀,而后便退了一步,蹲下身来。
萧诀的眼睛低垂着看她,雷独春一字一句地同她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天一阁在嘉州乃至于蜀中跋扈,并非一日两日的功夫。可是从前那么多苦求无门的人、那么多被来回拖拽着的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关注。只有你,只有你成为剑阁首席后,大家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益州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敢深夜出门,你难道不清楚吗?嘉州龙游县在数年间向剑阁驻地迁徙了多少人口,你难道不了解吗?雷行川那样独断专横的性格,为什么只敢抓监牢里的人带走,你难道不明白吗?”
“百姓手无寸铁,江湖中的人却执刀佩剑,生死悬殊之下,为什么独独听到剑阁的名号就敢于露面?萧诀,世界上那么多拿着剑的人,只有你所在的宗门才能让人们信服。剑阁前后数百年间,当然不只有一个你,可凡人一生数十年,也就只遇到一个你。”
“你那么频繁地出任务,做外勤,一年有将近三百天在蜀中游历,难道是因为你喜欢这样灰败的、憎恨的世界吗?不是的,是因为只有你出现,为恶的才会收敛,你一个人,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我并不期待你成为圣人,割肉喂鹰,将世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世上同一刻有那么多事情发生,洛阳罗织罪名的酷吏、北地除之不尽的山匪、西域招摇撞骗的外邦人,难道他们做了错事,你没有及时出现,都要怪在自己身上吗?”
“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地有良心,至少有一瞬间,能做到心硬如铁。”
萧诀的唇动了动,而雷独春也不再看她的眼睛,她的声音隐约带了颤意,仓惶地错开了这个漫长的对视。
“不要因为我,打乱了你的道路。”
“我了解你,你从剑阁一路向东不曾停留,一定是因为这里有一件巨大的、令你也彷徨不定的大事将要发生。”
“你在筹谋一件事,必死的大事,人一心要死,才会忽略生时环绕的众生。”
萧诀急促地俯身,想要拉起雷独春来,她的眼睛里确实闪过一瞬的无措,可雷独春又退了一步,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不够扶持。
雷独春站起身来。
她围着桌子走了两步,背过身来不肯让萧诀见她的眼,而这场沉闷午后的闲话,也走到了不得不说的穷途末路。
“长辞,我不会阻拦你。只是希望倘若有一天你选择了死亡,能不能提前告诉我,哪怕只有一天。”
“长辞,我恳求你。”
18. 离开
扬州的风又来了。
卷起叶子、卷起树枝,卷起层层屋檐下细碎的铃铛响,最后吹到一个临窗的人流泪的眼中。
雷独春已经走了,药膏有散尽的时候,她洗干净手,带着樱桃和装药膏的小盒子不吭气走了。萧诀一个人坐在床边,拿起拂云剑,默不作声地发呆。
关门的声音很轻,走廊上有过一点急促的脚步,后来又有新的门扉开合的声音,“吱呀”声后,走出来的人步子就稳了很多。
小猫轻轻地叫了一声。
雷独春已收拾妥当,要带着蝉奴去新的地方了,哑奴的脚步是很轻的,但轮椅的声音就比较响,而雷松陈说话的声音又比走路快,所以在几个人的脚步声要经过她门口之前,先传过来的是那尖锐、兴奋、像针扎一样的嗓音。
“姐姐,怎么不戴着你的黑手套了,这么漂亮的手,趴伏着几十道蠕动的、小虫似的伤口,多吓人啊。”雷松陈笑着说。
萧诀站起身,这腔调太令人作呕,有个瞬间她想到了门外雷松陈的脸,坐在轮椅上的、抬着头看着人笑,独眼中是蛰伏的、蜂群一样伺机而动的恶。
轱辘声停了下来。
门外有道很明显的卡顿,似乎是轮椅机括的响动。雷独春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感觉,你的眼睛会更引人注目呢?”
当时神秘人横行嘉州,迫使天一阁上下颜面扫地,雷松陈与几位兄长恰巧在外游玩,听闻此讯便立即赶回。龙游县立地之险,扼八方通衢,为防止此人再次出手,他与几位兄长特意兵分四路前后回城,最终却还是一道通往了昏沉沉的万葬林。
他从前没有来过这里,因为这是埋死人的地方,可他现在不得不来这里,因为这极有可能也会是埋葬他的地方。
万葬林下了好大一场雪,白茫茫的大雪纷扬,一半盖在经年累月的枉死者身上,一半压在目眦尽裂的加害者身上。拿着屠刀的人断了手,雷松陈睁眼时,刚好看到他那最信西域佛陀的三哥被佛珠勒住脖颈,悬挂在万葬林青翠的古树上瞠目而死。
白的雪、红的血,三哥的嘴巴拼命张大,可是为什么空荡荡的,他想说什么?雷松陈不知道,他那几位已经死去的、被悬挂在古树枝头的兄长头颅也不知道,狂风从空洞的尸骸中吹来,雷松陈打了寒颤,而身着黑衣的人背对着他,不必回头便使他亡魂大冒。
雷松陈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可是后来他还是睁开了眼,经脉寸断、面容有缺,生不如死地睁开了眼。
他的脸上缠绕了一条漂亮的绷带,可是他的眼睛呢?雷松陈砸碎了所有铜镜,并且从此畏惧光、畏惧水,畏惧人。
但他又是在这样阴冷的环境中长成的性子,只要稍有喘息的时机,黑色的刺就从他的心脏中迸发出来,像鬣狗盯着腐肉、秃鹫盘旋在将死之人的头颅,雷松陈已经完全成为这样的人,只要你显露丝毫的失态,就会迎来腥臭的、源自野兽的窥伺。
可雷独春只是笑,她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心难道总是孱弱、惊惶和畏惧不前吗?
掌心的伤口有时还会疼,可是只要搭在雷松陈轮椅上的那只手轻轻用力,这忘乎所以的废物就不得不滑行出很长一段距离。
“咔哒、咔哒”,在跌下楼梯之前,轮椅惊惶的喘息得到了安抚,随行的哑奴出现在楼梯口,双手牢牢抓住了雷松陈。
他口不能言,可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雷独春,雷松陈愤怒的声音几乎要传遍整栋楼,他大叫:“雷独春!你疯了!”
“父亲要你照顾我,你怎么敢?”
“父亲?”雷独春悠悠地念这个称呼,多么伟大、高不可攀的两个字,从年少有记忆起就笼罩在她头上的黑色阴影,掌控她生死的处刑人,可是它们在她的唇齿间翻涌,却像是撕咬着一块遍布仇恨与痛苦的血肉。
是仇人的,也是她自己的。
“我当然会向他如实禀告,”雷独春轻轻地说,“禀告我对你心怀怨恨,我想要杀你之心万古难消,我恨不得食尔肉、啖尔血!只要你们胆敢让我和你单独待在一起,我一定一定让你变成一具尸体。”
“我就是恨你,而且没来由地恨你,我就是要杀你,而且挫骨扬灰地杀你。然后呢?在父亲到来之前,你能怎么做,在父亲到来之后,你又想怎么做?”
“少阁主,想听别人说真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雷松陈的眉头跳了一跳,无论是“弟弟”还是“少阁主”,这样的称呼都令他感到浑身难受,前者让他想到少年时寄人篱下的屈辱时光,自从他进入父亲的眼中,小时候的疯女人已经很久不配这样称呼他了,尽管这称呼现在又重新冒了头,并一度让他感到恶心。至于后者,则让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种种苦难。
他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失去一只眼睛,失去成为正常人站起来的机会,像块腐烂的尸骨一样瘫在这里,才换来的一个“少阁主”的虚名。谁会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雷独春是和他一样烂在泥里的人,她又凭什么高高在上指责他!凭什么他只能抬着头看所有人,而那些该死的哑奴毫无作为!
雷松珩做少阁主的时候,所有人都尊重他、畏惧他,所有人都低他一等,可是为什么轮到自己坐这个位子,这些昔日里最鄙夷最低贱的东西都能看不起自己?
雷松陈喘着粗气,恨恨地拍打在轮椅的扶手上。他是一个足够愚蠢、足够恶毒,但又握有可怖力量的孩子,所以在他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恨时,尚能活动的双手轻而易举就按在了轮椅的暗器机关之上。
可是一双手拦住了他。
不是多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侠客,就只是他身边的哑奴,他最卑贱的奴隶,他受辱时无动于衷的哑奴!现在却拦住了他最应该尊崇的主人。
雷松陈的双手没什么力气,他的牙齿恨恨作响,可哑奴神色未变,平淡地将他的手腕攥到一旁。
雷独春走过来,神情淡淡,“天一阁禁止兄弟相残的,少阁主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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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的手段,怎么能用在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人身上?”
她低下头,手又搭在轮椅之上。雷松陈几乎要忍不住反驳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刚才的险境是谁带来的,可是因为唯一能够依赖的轮椅掌控在她的手中,而楼梯又离得那么近,所以他没办法反驳,并不得不学会咬牙咽下去。
雷松陈小时候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忍气吞声,原来再混账的东西,在面对不利的局势时也能真心明白识时务。
他们将要走了,萧诀拉开门,眼睛先看向人群当中的雷独春。
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瘦小或需要帮助的人,在萧诀没有来到她身边之前,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豺狼虎豹当中生活了很久。她是一个很爱美的人,穿漂亮的衣服,眉心点着花钿,怀中抱有一只温暖的猫,她并不回头看萧诀,因而萧诀不能知道她的神色。
她站在神色沉沉的恶人当中,并不娇小可怜。
萧诀于是稍微地放心了些许。
她问:“要走了吗?”
明知故问,可雷独春还是回答了,“嗯,有人怕水云宗真给我们安排到锦绣街,急不可耐地自己找好了位置。”
萧诀点了点头,可雷独春又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她于是接着道:“回见。”
雷独春“嗯”了一声,可是他们还没有走几步,萧诀的声音又遥遥地传来,“我能和你手上那个说句话吗?”
“手上那个?”雷独春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轮椅椅背延伸出去的,是坐在那气得面色涨红的雷松陈。
萧诀有时候说话真的很不把人当人看,虽然对方确实是畜牲一样的作风,但雷独春还是为这话生出些笑意。
能让雷松陈愤恨的,就能让她快活,可是笑归笑,她还是说:“不可以。”
雷松陈冷哼一声,他感觉到了耳畔的一缕微风,背后那搭在轮椅上的手敲了敲椅背,旁边的哑奴便走过来代替她牢牢抓住这副木质的囚笼。
这样的奴才在天一阁中太多了,力气大、沉默不语,或是有别的什么缺陷,然后驯从地跟在主人旁边,听从他们的心意。
雷松陈周围的哑奴基本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存在,在一些困窘的地方尽可能维持他摇摇欲坠的体面。
尽管坐在轮椅上无法动弹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完全地失去了尊严。
哑奴的手稳稳当当地抓在轮椅上,使它能够悬空而平稳地、像是正常人似的逐步走下阶梯,大堂中并没有人,可雷松陈还是感到难言的屈辱。
他自身难保,当然顾不得回头再窥伺雷独春。而雷独春慢悠悠地向下走,从始至终都背对着萧诀,只有蝉奴曾悄悄从臂膀中露出过一个呆萌的脑袋,于是连萧诀也不知道她的神情。
其实她的脸上有很清浅的笑容,无奈的、悠悠的笑容。
怎么敢让萧诀再说一句话啊,上次她这样言辞诚恳地谈事,是在哑奴面前聊起了游龙山庄。
胆大包天、净会闯祸的坏孩子,雷独春慢吞吞地想。
19. 往事
风在人的世界中只停留很短的一瞬间。
扬州的风来了又走,随风而来的、关乎万象潮湿的气息便也跟着离开了,扬州将要下雨,而萧诀趴在窗边,做百无聊赖的小憩。
荒木涯是从另一扇更大的窗子里溜进来的,因为他不走门,所以萧诀习惯了开窗,而溜进来的人在轻轻阖上窗子后,也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的主人阖着眼,她没有来招待他,所以他有点不知道自己应当要做什么了。
荒木涯又走回之前的屏风处,其实他是在周围游荡的时候总想起这间耸立的客栈,于是不知觉又回到了这片天窗。
如果一个人的心居无定所,他应该怎么办呢?荒木涯在屏风前站定,计划开始在这里的第二个漫长的发呆。
萧诀从臂弯中偏过头来看他,她的声音淡而无奈,“别傻站着了。”
荒木涯扭过头来,看到萧诀向着桌子扬了扬下巴,“坐一会儿。”
荆棘剑就落在了那枯燥的木桌之上。
萧诀坐起身,她没有走动,只是偏过头看着荒木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荒木涯点了点头,他从一开始就是侧身而坐,眼睛认真地看着萧诀的方向。
“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荒木涯淡淡疑惑着,“你去扬州官府举报我了?”
萧诀被这话逗得笑了一下,“然后人家问我怎么知道这里有青煞的,我说我是红煞?”
“怎么会想到这里,”萧诀无奈道,她忽而想到什么,疑惑地眯起了眼,“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
荒木涯倒是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他坦然道,“当然。”
“是谁?”萧诀问他。
了解一个人的全部之后选择背叛,实则是一件很为人所不齿的事情。而一个人短暂的过去,又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才能如此坦然地提及往事呢?
不过万幸的是,荒木涯提到的并不是悲伤的事情。他说:“是我师傅。”
“他以前传授我武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检验为名让我下山做任务。山下有村、有镇、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他会给我一些目标,例如了解某家的详情,找到某家的私藏,但这只是目标而已,他从不过问手段和终局。”
“我可以选择拷问一户人家来了解这个家发生的全部事情,也可以选择正常的打探、问询,任务完成后,我可以因怜悯而选择帮助,也可以因憎恶而选择杀戮。他给了我一把剑,从此就不再问我用剑的心路。”
荒木涯年少时的成长,是坐在一匹奔腾的骏马上无所适从。他无法控制马的路径,而人生又四面八方都是选择,走到累时他站在原地,举目不见天。
“其实那个时候我好茫然,我拥有巨大的力量,但却没有人指引我的方向。拥有力量的人就拥有绝对的正义吗,我觉得不是的,那世上早就变成了人吃人的社会,江湖中的人今日杀明日仇,提着彼此的头远走高飞。”
“可是大家还平平稳稳地生活在那里,我尝试去县学读书,听不大懂夫子的之乎者也,可授课的先生并不会因为自己知识渊博就嘲讽学生的无知。县学有个好笨的人,一篇文章他背了十多遍也没学会,我在外面听得昏昏欲睡,偷听的人都能默写出来了,他还在从头开始。我在心里偷偷说他,可夫子来回踱步,也只是说有志者事竟成。”
一座城里有好多人,打架厉害的、读书厉害的、心性厉害的,他原先听说读书可以解决一切思绪上的迷茫难题,后来亲身在城里生活,也确实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每个人都有他卓绝的一面。
“那时我就想,原来人可以尊崇力量而不被束缚,不因高下强弱而轻视他人。”
“后来我又在城中游走,遇到过年少而心怀正义的人,也见过仗着年轻身强力壮而选择欺男霸女的恶霸,我查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曲折,偷窃的人也许是为了救治幼子、杀人的人也许是被逼反抗。世界真的太复杂了,我拿着一把剑,孤独地在这座城市里成长,师傅也许只是想看我能领悟什么,但如果不是从前我曾经见过真正的完人,我是不可能维持理智,勉强走在相对正确的道路上的。”
师傅这个词带给他的感情太复杂了,有一段时间荒木涯很埋怨他,埋怨他救了他却对他不管不问,可后来因为巨大的惶恐不安而辗转反侧的时候,他还是只能想起这个不知名姓的大人。
“江湖其实很可怕。我练剑的时候已经不算很年轻了,十几岁才开始学习内力和功法秘籍,可就算如此,我也在短短数年间就成为了俗世中可怖的存在。十七岁的时候我在路边遥遥见过县令的车驾,前呼后拥,可我判断出自己完全可以在数百人前取其头颅,并且全身而退。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畏惧之心。
我不敬畏一个生命的消亡,人与人都成为剑下肆意打量的亡魂。我今日不杀人,是因为没必要,可如果我明日心情不好,是否可以因这必要而选择动手。一个人轻易凌驾在其余理应平等的众生之上,就会无端放大内心的欲望。”
“这就是江湖中的现状。我翻了很多话本,称颂忠义的、叹息真情的,可那些有情有义的人逐渐成为纸上单薄的角色,而我身边存在的,就仅仅是仗势欺人的宵小而已。
缺了钱,可以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去抢,心情不好,可以借助路见不平的风闻去杀人,孤身仗剑的时候,我要以什么来约束我的心,我感到十分迷茫。可回到山上,我看到师傅穷困潦倒,靠在桃花树上喝一壶酒。”
说到这儿,荒木涯忽然露出一个极轻的微笑,尽管面具阻隔了这一切,但萧诀能察觉到他神态的放松和一丝惬意。
“我与他其实并不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他总是很忙,神出鬼没,偶尔出现丢一本秘籍,偶尔出现检验一次成果。大多数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山头思考,桃花落了满肩。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看日升月落,可是那天思考侠客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他落拓的身影。”
“一把剑、一壶酒,一树桃花,和明月清风我。他的功夫要比我高很多,可是他不也没有成为仗武欺人的人吗?我想我也成为这样的侠客就好了,拥有这样的江湖。”
那时是他第一次对这个人生出发自内心的尊崇,不再像从前那样别扭,他想他应当重新认认真真地对他,这毕竟是唯一的师傅了。
“但是这个人的心思太敏锐了。我愿意叫他师傅,不仅仅是因为他传授我杀人的功夫,更因为他传达给我做人的道理,哪怕是一个模仿的标准。我对他原本不咸不淡,那天之后良心发作,很认真地叫了一次师傅,然后就被发现了。”
荒木涯想到对方当时差点从桃花树上掉下来,酒也不喝了,连夜找了任务赶他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要我去出任务,我去了,一个有‘苦衷’的富人?我忘记了,总之因为富不仁而恸哭的人太多了,我查明了真相之后,就选择出手。剑客杀人,需要费多少劲儿呢,不过是夜中雀鸣,寒光乍起,于是人头落地。我很快离开了,可后来官兵一路追我到滚滚长河,我跳水之后死里逃生,回到山上和师傅说起这件事。”
师傅是没有名姓的,也是一个寡淡的人,可当时他露出笑来,神情得意。
“我很不服气,想要去看看是谁能查出是我做的,并且一路追查至此。可师傅说是他。”
“其实不是怪他,我就是有点傻眼,因为他那样冷淡的人,为什么会忽然生出这样的心思。我们在山上打了一架,花落纷纷,他说我的能力已经足够出师了,这是教给我的最后一次课。与你同行的人,可能随时因为理念不和或欲望难消而选择背叛。”
“好吧,”荒木涯说,“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在教徒弟上非常呆傻的一个人。这道理我早从书里看过了,反正他之前对我还行,这次又没要我的命,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而且根本来不及生气,因为他说是最后一次课,实际上这家伙足足尾随了我半年时间,期间又坑了我八次,我的气都消磨尽了。”
萧诀于是莞尔一笑。
荒木涯曾经是一个虚无的人,她认识他,是从青面獠牙的面具、从手段狠辣的传说开始,可是他们在漫长的水波中同行的那段时间,他也会轻轻哼唱寂寥的歌谣,会为没有滋味的鱼汤而犹豫。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在江南一起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两把剑一起对外,萧诀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半点龌龊。
他们中或许有过分歧,可荒木涯的剑光从来没有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萧诀于是私以为,这是一个尚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穿潦草的衣服,卷着蓑衣在江边歌唱,日光大盛的时候,荆棘剑就像飞鸟一样离去,尘世万物都是他栖息的枝丫。萧诀总能在晚上看到荒木涯辛勤一日的成果,有时是红红的野果,有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狗尾巴草蚂蚱,他还会编兔子、花环和流光溢彩的玛瑙串。
他唱冰原或塞外的歌曲,唱他苍茫辽阔的过往,他的剑尖插着红色的禁果,喜欢在无人处随心起舞,剑舞蹁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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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卓绝。他不会画画,但音律很好,不善言辞,但真心弥足可贵。
今天她又听到了一些关于面具之下的故事,关于把现在这个人带到她面前来的、属于过往的故事,只有有一些了解你的过去,人们才敢说,认识你的现在。
萧诀的过去虽然总是被沉重覆盖,但少年时总归有几件充满童趣的事情存在,这都是可以分享的,只是现在时机不对。
她在向他道歉,尽管话题偏到了荒木涯自己的过往。
人对面具是不会有感情的,怜惜、好奇、甚至莫名的熟悉,可人对一个赤忱的灵魂会。因为抛却这副皮囊,抛却血与肉,人们和动物是一样的,用灵魂的触角互相试探。
萧诀于是摇头,提到他们最开始的话题,“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什么?”荒木涯正襟危坐,可似乎因为缺乏感知,他的眼中好奇要远过于紧张。
萧诀说:“我在天一阁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叫雷独春。她的姓你也清楚,这是雷行川的女儿,你杀了他器重的儿子,最后这怒火便被迁怒到她身上。她从六七岁开始学医,背很大很厚的经书、磨药炼药扎针试药,好不容易长到现在,雷行川要她废掉自己的双手。”
“她照做了。”
“很爱美的人,手上留下几十道不可愈合的伤疤,坚持了十多年的道路、承受了十多年的苦难,也轻易地毁于一旦。这当然错不在你,你所作所为没有一丝不义,我只是看到亲近的人受到伤害,开始没理由地责怪所有人。”
“我怪我没去看她,也怪你没有杀掉作恶多端的祸首,我埋怨你、迁怒你,生出妄念,很对不起你。”
荒木涯茫然地看向她,“可是,你又没有做出真正对我不好的事情。你既没有去告发我,也没有来为你的朋友废掉我的双手,只是因为心中一时的念想的话,你又有哪里对不起我呢?”
他忽而想到什么,又问道:“当时陶府水光粼粼,我浸入池中,你说在为一些别的事情而迁怒于我,是指这件事吗?”
萧诀说是。
荒木涯又问:“那后来你把剑压在我身上,说受人之托,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这倒不是,”萧诀道,“我并没有把青煞的事情告诉她,说受人之托,其实是我自己在生气,但又觉得发火很无礼,所以只好委托自己欺负你一顿咯。”
“坏事都是当时的委托人想的,有什么不好,你得去找那个家伙了。”
荒木涯面具下的脸露出一个笑来。
所以他才会觉得萧诀是一个相当正派而不枯燥的人,她的生活有一套能拿到太阳底下公示的正当的逻辑框架,但这框架又不是她的全部,所以偶尔人们还会看到她年少而跳脱的思维。
“人本身就是各类思绪的结合,圣贤也不能保证一生之中从未生过恶念,要我因为这样的念想责怪你,才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亲近的人受到伤害,为此对每一个造成这伤害的因素感到愤怒,这是人之常情。”
荒木涯没有说,他少年时遭逢厄难,也几乎要恨上周遭的一切,恨恶人的嚣张、防守的无力,恨地道为什么不够精妙、山火为什么如此旺盛,恨到最后,他连风都要心生责怪。其实所有这些驳杂的因素叠加,都只是遥想一种遗憾的抉择而已。
恨来恨去,其实只是在遗憾如果当时这么做,是否伤害就不用存在,珍视的人可以永恒幸福。
“虽然我私心认为你是圣人、完人,但是也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啊。”他说,然而迟钝的人忽然意识到状况之外的事情,“不过我想就算是圣人,也不会为素未谋面的人感到愧疚。你对我感到愧疚,是因为心中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算是朋友吧,”萧诀这样说,“而且你对我足够赤忱,真心是相互的,我接受了你的真心却不能反馈给你同等的待遇,这才是愧疚的来源。”
荒木涯刚变得亮晶晶的眼又垂了下去,他说:“那你更不用对我愧疚了,你忘了吗,其实我对你隐瞒了好多。”
“我也要说对不起,我做了不止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萧诀悠悠地看着他:“我在道歉,道歉是因为我的妄念使我的心不静。你瞒着我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荒木涯老老实实道:“我在模仿。世界上属于思维或现实的风雷激荡太震撼了,我无法感知、不能思考,只能本能地模仿一些我认为正当、正义的人。”
萧诀于是又开始看向他的眼睛。
20. 狐狸面具
萧诀害怕荒木涯,或者说,一个有主见的人害怕盲从她的人。
她明明做错了事,做错了事要道歉,道歉是为了寻求原谅,可荒木涯连这份歉意都学走了,如果不论正误,她事事都能得到他的推崇,那又与造神何异呢?
她已经被架在独属于他的神坛之上了。
可是你没有办法去责备这样一个人,责备一个堂而皇之、理所当然地宣称,你就是对他的人生有重要影响、你就是可以随意改写他的全部的人。
萧诀只是感到这个穿着沉闷的黑色衣服的人,变得无比炽热滚烫起来。
扬州的太阳太奇怪了。
日光温吞地走,萧诀与荒木涯在屋中静坐,后来到下午的时候,他们一起出门。
萧诀去水云宗修改弟子名录,她已趁得闲时分发完其余弟子的名单了,其中一些有问题的要重新登记。荒木涯也跟在她身旁,他不肯摘面具,便在出门后悄然地隐藏在了人群当中。
他的轻功很好。
因为来参加武道大会的人数实在众多,水云宗弟子光登记在册就要用不少时间,下午自然也是不得闲的。萧诀去时,接待首席弟子的人已换了一个,这是武院的,且等级颇高,抹额上绣着虎啸山林,但他举止也很有礼,确认过萧诀的信物凭证,便一笔一划地补了新的信息上去。
“荒木涯,以首席论剑令记入剑阁名下,为第十九代记名弟子。其信息无误,领一千六百九十三号,当于明日巳时登天字丁擂台。”
武道大会所设擂台众多,于四象方位分别陈设天地玄黄四组,每组又有甲乙丙丁四号,共计是十六个擂台。名门弟子多集中在天字号,江湖游侠则聚集在玄黄两组,来历不明的、可能闹事的,一般都会安排在地字擂台统一戒严,其余名不见经传的诸派弟子,多是打散了安排,次序尤为不定。
萧诀拿了新的单子,见水云宗门人做事极为严谨,忽而有些好奇荒木涯到底是怎么报上名的。旁边的人是惯常做事的,听了这问题也不发愁,他扫过荒木涯登记在册的号码,只略微回想,便算出了大致的范围。
“门内工作繁杂,近几日安排都是由几位师弟师妹轮流接班的。其中百人为一册,一册一换,一千六百多号的话,”他思索了片刻,“如果没有记错,负责此事的应为文院弟子容洲。”
“容师弟今日下午理当轮休,他素来爱画,此时或在文院修习丹青之道。此课申时便会结束,还得劳烦萧师姐稍候片刻。”
水云宗文院弟子在城中广开义学,他们在那里上课,也在那里对年幼的穷苦孩子倾囊相授。义学占地要大,出于成本考虑,多设立在郊野之地,来回多有不便。萧诀总觉得为自己一时之念而大动干戈实在是不恰当,当下便要拒绝。
可是这个武院的弟子也只是笑,他新抱了一摞卷宗要往外走,闻言爽朗道:“师姐无需忧虑,容师弟原本就是要回来一趟的。”
“他呀,最近喜欢上了我武院一位师妹,少年人情窦初开,心思一点也藏不住。其实驻地这边原就是武院弟子要多些,他特意求了长老调换过来,却也不说话,只是一昧工作。”
“师姐稍候就是,这小子准时地很,已经连续三天散学后来这边晃悠了,今日也不会例外的。”这弟子走到门前,外面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什么急事,他低着头撞开珠帘,百忙中还不忘回头致歉,“萧师姐,弟子这边实在是脱不开身,就先行告退了。”
萧诀便也笑了笑,在一片交错的珠帘中看到些外面繁忙的光景。江南浩渺的波光孕育出水一样的人文,即使是惯常于刀光剑影的江湖客,也有平和惬意的生活。
荒木涯早已不知去处,在进入水云宗前,萧诀便感知不到他的气息了。明明和自己说起他来报名之前,是有偷偷溜到府库查看的,怎么此时却不敢入内呢?
萧诀坐在那儿喝茶,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着,这屋子地处外围,防守算不上多么严密,上午敢、现在却不敢,两相对比,也只是多出一个自己而已。怎么,是害怕问出些什么害羞的事情吗?
她愈发好奇起来。
等待答案的时间并不需要多久,萧诀来的时候就已是申时初了,消磨了些许光景后,门外便传来新的脚步。
急匆匆地跑来,而后紧急地整理一下衣袖,势必要揪平直一些,人还没到,萧诀从这珠帘后隐约的举止中已看出些许熟悉来。
“文院容洲,见过萧师姐。”挑帘而入的人果真是上午那位接待自己的文院弟子,相貌清俊,脸上时常带着笑,语意又温和,虽然因事务急迫而行走匆匆,但见人时一定是衣冠齐整。
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萧诀又想到方才那位武院弟子提到的,关于容洲在心上人面前的青涩表现,心中不由莞尔。但她毕竟没有闲话这些的喜好,只是也站起来走了几步,提到自己在这儿等待的目的。
“我有位拿着论剑令的好友,今日上午来水云宗做了登记。他久居山野,不知晓江湖之事,名单方面或许出了差错。我已着手请贵宗弟子做了修改,只是毕竟还是对当时的情形有所好奇,便想着请师弟一叙。”萧诀想了想,担心眼前人误解是自己苛责他的工作,于是又补充道,“师弟不必顾忌,直言便可。我问这些,其实只是好奇他彼时的模样。”
“此人言辞沉闷,我只好从旁的地方多了解一些了。”
容洲站定想了想,“剑阁今日上午存疑的弟子,一千六百多号似乎只有一位,是位戴狐狸面具的公子。”
“他当时所示信物为剑阁无痕令牌,我观其做工虽然略有不足,形制却大差不差,且对剑阁中一些问题对答如流。毕竟两派相距甚远,我不太了解剑阁建制,为免沧海遗珠,思量之后只能先行记录。”
“狐狸面具?”萧诀忽然笑了。
其实在客栈的时候,萧诀问过他这件事的细节,不过那时她是故意问他,如今不肯摘下面具与她出门,为什么上午便肯摘下面具去水云宗。
“你总不能顶着青煞的面具去水云宗吧,和你之前去县衙领赏钱一样?嗯?”萧诀笑眯眯道。
青红双煞从前游历江南最富裕最风光的一次,当属荒木涯某次行侠仗义后拎着逃犯的头颅试图去官衙登门拜访领取赏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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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依旧戴着他青面獠牙的面具,所以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青煞只得到了幕僚私人赞助的白银百两和险些冲杀进来的历阳县驻军。
当时他们的关系还不是很好,萧诀留在旁边茶楼望风,第一次见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后来他们一起辗转江南十三州,许多次幕天席地、餐风露宿,想到当时的鲁莽,还是会莞尔一笑。
她的声音拖得那么长,明显着写满了坏心思,可荒木涯支支吾吾半天,硬生生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诀其实本来不好奇这些的,可是荒木涯的反应又太好玩,她想着这个人把面具看得那样重要,自然不会轻易以真容示人,可如果只是请另一人代为报名,又有何不能言说的呢?
原来,是冷漠的青煞戴着狐狸面具,亲自上阵啊。
容洲是听不到萧诀的心绪的,他只是顺着她的疑问点了头,“是的,扬州近日将有庙会,此类面具尤为常见。”
啊,庙会,一个与人流、夜景和盈盈灯火绑定的美妙时机。江南的水会因此而更为心旌摇曳吗,萧诀不能确定,因为她要做的并不是水波之上的事情。
荒木涯也只是随手一拿而已,萧诀了解一部分的他,至少如果有的选,他会拿那个看起来更威风些的老虎?
她笑了笑。
可是世上又不是人人都处在惊弓之鸟的状态,人人都走在不归路上,譬如容洲,譬如扬州的其余百姓,就会很期待这样喧闹的、漂亮的庙会与灯火。容洲了解这些,或许也因为他正有在庙会上佩戴面具倾诉心意的打算。
少年慕艾,总是害羞得难以言语,就会选择躲在面具之下倾诉衷肠,所有的话本都这样描述。
萧诀虽然并不期待自己的明天,但是在既定的终局到来之前,她仍然对每个平和的日子充满柔情。庙会的话,看一看也无妨吧?
她弯了弯眼,等一小会儿时间,听到一个荒木涯手足无措的时刻,对她来说是非常值当的一件事。如今这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她也没有停留的心思,毕竟对面的容洲也早已心不在焉。
他总是偷偷看着窗外的天光,也许是在计算心上人轮值的时间。萧诀不好打扰一个心思萌动的少年人,便也起身告辞了。
捉刀佩剑的江湖人依旧在水云宗来来往往,这原是极危险的氛围,武林大会听起来风光无两,可身处其中的人却常常提心吊胆。毕竟你无法防备周围经过的人是否会忽然拿出一把匕首,人潮涌动时,彼此之间的目光都藏着警惕。
萧诀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多数时候一个人的内功深浅是可以从呼吸、脚步当中判断出来的,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在瞬息之间做出反应。
人潮一年一年地翻涌,游龙山庄已经消失不见,今年的奖品也并非绝世神兵,水云宗对之后的安排极为神秘,可大家还是趋之若鹜。萧诀有时并不清楚天南海北的人们汇聚到一起是为了什么,但是对于她来说,如果能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砍下仇雠的头颅,将会是无比畅快的时刻。
雷行川什么时候到来呢,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呢?
萧诀常常期盼着一个答案。
21. 生活
江河静流,水面上点过一支竹篙,金色的阳光挥洒万物的时候,三三两两的渔舟也逐渐靠向了岸边。
水是扬州城四通八达的命脉,这里可以看到各式船只。
北边来的船蔽日干云,如仙宫威风凛凛,西边来的船鬼斧神工,似利箭风驰电掣。岸边系栓绳的老翁虽然每日都要见来来往往的人流,但似如今这般声势浩荡的场面毕竟稀少,此时便不由抬起头来,斗笠下的眼睛流露出感慨而好奇的目光。
“最近来咱扬州的船真多啊。”
萧诀原就跟着人流买了好几天的鱼,一来爱吃,二来也确实存了观察的心思,此时听了这话便也一笑,转过身去遥遥望着那气势恢宏的船队。
“是啊,以前人只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今日一见,才知繁华远胜戏文。”
老翁呵呵笑着,他已认得眼前这个老主顾了,每天都来买两条鲜鱼,在烹饪之道上也很有讲究。他一边伸手进鱼篓搜寻着,一边搭话道:“这都是近几日才有的。我呀,从小就在这打鱼卖鱼,以前虽然有船,但没这么……”
他腾出手来比划道,“说不着,不是富贵,是那股肃杀劲儿。城里也有富贵人家的画舫,多是夜间出来,雕花亮灯的,不一样。”
萧诀点点头,她近日一直在岸边打转,知道有几艘船的主人曾短暂地露过面,意气昂扬,随船的仆从也是滴水不漏,说话时带着洛阳的口音,想必是御史已至。
荒木涯说刺史府曾经短暂地躁动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又忽然恢复了平静。那段时间城外并没有来过什么奢华的大船,但萧诀想薛令年或许已经来到了江南。
此人历经三朝,居于朝野四十余年,曾在御史台和吏部都任过官,后来升侍中,升尚书右仆射,加官太子少保,又享有河东县公的爵秩,薛氏门楣一力挑之,称得上手眼通天,是天下都响当当的大人物。
太祖皇帝曾经非常器重这个人,称他雄略远图、可堪社稷,于朝野有王佐之功,是建康末年最负盛名的谋臣。后来帝位更迭,薛令年便渐渐远离帝国中枢,成为政事堂中眯着眼打盹的普通老头。
可他既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了江南,以河东薛氏百年权势与他一人之威望,就算薛东丞真出了什么问题,力保一个扬州刺史也是易如反掌。
萧诀原先听说他要到今年秋才会致仕,如今火急火燎赶往江南,恰恰和巡盐御史撞了个满怀,后者的工作可就没那么好做了。
但好在她不需要为天子负责,薛家的人越多越方便去一探究竟。这样声名显赫的人物,为什么会有一幅来自江湖门派的字画呢?
她父母又不爱收藏什么名家古迹。
许是沉思的时间久了,老翁见她一直看着那船,便又多说了几句,“姑娘,这船再大也就是个工具,达官显贵的东西看多了是要命的。咱们呀,还是少接触人家得好。”
萧诀莞尔,其实人与人都生有一样的躯干,却偏偏要分出一个高低。江湖上的人依据利刃来判别高下,庙堂中的人则仰仗官品相互制衡,只是他们斗来斗去,最后都落在了寻常人的身上。
她接过老翁的鱼,对着他忧虑的眼睛安抚地笑了笑,轻声道:“您放心,我就是好奇看看,咱们与人家毕竟两路人,怎么敢妄自接触。”
如今鱼价极廉,两条三四斤的鱼不过三十文钱,萧诀直接拿了半贯钱放到老翁的摊子上。
“谢谢阿翁提点,明天我还来买您的鱼。”
“欸?姑娘!姑娘!”老翁刚要着急,他还没找钱呐,可一晃眼人流中就没了对方的身影,旁边支摊的还扭过头来问他,“老吴,叫唤什么呢?”
他叫这接连一些事拖住了手脚,也怕追出去摊子上的东西全被人拿了,只好缩回身子来收拾东西,嘴上敷衍道:“没啥,刚刚那娃娃多给了……十文钱,我刚想说弄错了,人已经不见了。”
那摊贩便笑了一笑,“你拿着呗,要是明天来买给折进去不就行了。不来的话就当捡的,捞个鱼也不容易,你家里又那样。”
老吴叹了气,没敢说是给了五百文,钱太多拿着烫手,他现在有点惶恐自己是否会牵连进什么大事里。
太阳渐渐地走,他摆好鱼篓,却失了叫卖的心思,频频地魂游天外。
……
已经进城的萧诀倒是没想那么多。
她身上没有碎银,别的分量都比这半贯重,加上老伯人不错,就想着直接放下了。
买鱼当然是为了吃,但她去的方向并不是水云宗安排的客栈,而是附近的一处小院。
白墙、黑瓦,近处有桥,踩着潺潺的流水声慢悠悠走,几步外荒木涯便已开了门,躲在门后遮遮掩掩地看她。
萧诀觉得特别好笑。
因为他脸上的面具还没摘,叫戴那个狐狸的又不肯,拿这个青面獠牙的又唯恐吓到人或者被发现告了官,所以开门后只能迅速闪身到一边,把自己家搞得像做贼一般。
她故意咳了两声,在街边其余人奇怪的眼神中走进了小院。
荒木涯关上了门。
他要参加武道大会,而且要长久地生活在城内,当然需要一个住处。毕竟青煞就算可以挑着房梁屋顶睡,他劳苦功高的马可不行。
马要吃草,还要空间,荒木涯总疑心枣红色的犟种多,那天他把它留在郊野,独自进城去办武道大会的事情,出来后得到一个蛮横冲撞,简直是一把辛酸泪。
人要住房,就得花钱,可荒木涯浑身上下身无分文,最后是萧诀支援了他一些银两,在扬州租了两个月的小院。
虽然去客栈也有吃有喝,可萧诀无事时还是比较喜欢来这里,享受荒木涯因为负债累累而不得不低头顺从的感觉。
比方说买两条鱼让他做,一条要色香味俱全,一条要乱放调味品,等他不情不愿做完之后再与他猜盘,说一个口味选一盘菜,如果所猜内容与蒸鱼口味一致,那就是嬴。赢的人可以获得一两银子和美味的餐食,输的人只好负债一两并且独自享用另一条了。
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萧诀还没有输过。
青面獠牙的面具分明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可她总感觉荒木涯是不情不愿地接过鱼向里走的,他的背影透出一股莫大的凄凉和视死如归,好像前方是什么刀山火海。
原先两个月的租金一共是四两银子,可萧诀连续晃荡了几天后这个数字变成了十两。
荒木涯私下和她说他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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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想把自己卖给官府拿悬赏。
顺道一提,陶重辉和明如昼死后,青红双煞在官府和恶人谷的悬赏都双双突破了白银五千两。
唔,恶人谷的多一些,据说他们的大当家暴跳如雷,宣称要两人血债血偿,为此开出了七千两白银和一本不传之秘的高价。
萧诀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所谓的不传之秘是明如昼的狂澜刀法。
……
小院不大,荒木涯原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屋顶、一张能睡觉的床,萧诀曾经好奇他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摘面具,但后来想他那样的警惕的人,连睡觉时都是抱着剑的,怎么会主动摘下这层伪装呢?
老实说如果不是这个人比较听话,给自己收拾得也还算整洁,她早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荒木涯可以孤独寂寞、等待拯救,但是不能一辈子不洗脸!
当事人自己口述说一天中是会有一段时间偷偷打理的,等萧诀问他什么时间、方不方便她过去偷看一眼真容的时候,他又不说话了。
萧诀撇撇嘴,其实她早就发现这个人书架上的话本了。
屋子就这么大,荒木涯自己生活只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后来萧诀来了,这里就多出餐桌和暖乎乎的灶台,再后来书架上多了几本来不及收拾的书。
萧诀大致扫了一眼,只能说青煞这个“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范围挺广的。
他是什么都学,怪不得有时候表现得不像一个真人。
萧诀跟着走进去,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等待。
萧诀爱吃鱼,荒木涯爱做鱼,是不是被迫不好说,反正在这几天的磨炼下,此人已经成为鱼类克星、烹饪大师了。
院子里的摆设不算陈旧,习惯风餐露宿的剑客也并没有挑拣的打算,可萧诀来这的第一天,就发现荒木涯在厨房门口挂上了几串长短不一的彩练。
不同于珠帘的沉静,细碎的彩练从一开始就给人以充沛的欢愉。荒木涯在上面剪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像小鸟的、像云朵的,他还挂了风铃,几乎要把所有的装饰都留给这扇枯燥的木门。
萧诀坐在堂中,恰恰好能看到这扇门。
江南是不吝啬于微风的,荒木涯仍旧穿着他黑色的、暗沉沉的衣服,处理食材时弯着腰,飞鸟与云、落日与星空就从他垂落的衣袍上滑过,风铃细碎地响,他不紧不慢切开鱼身,耳朵却向着厅堂的方向。
萧诀忽然生出些许笑意。
荆棘剑握剑之初,会想过有一天他拿起寒光闪烁的刀刃,是为了切开一条鱼的鱼身让它更小巧美味吗?恐怕匍匐在他背上的嶙峋枯枝,也从未想过有一天黑色的剑柄会成为星河的载影。
荒木涯很擅长做手工。
他们从前那串玛瑙珠,是他几次出入官府领取的悬赏银买的,当时只有一颗一颗凌乱的珠子,他亲自挑选、打磨,最终变成了通缉令上大放异彩的血红。
现在这帘子上的彩练自然也是出自荒木涯之手,他裁剪得很漂亮,栩栩如生,在宽大的黑袍上流转出丰富绚丽的光景。
可是唯有一点不好,萧诀看着那只红色的鸟,想起眼前人过去常常凌乱的穿着——荒木涯的眼睛,是不是不大能分得清色彩?
22. 眼睛
荒木涯垂着眼,隔着氤氲的热雾不肯说话。
今天仍旧是他输,萧诀猜了左一是正常的,开盖后青花瓷盘上也确实淋着鲜香汤汁,荷叶清香乍显,葱丝细嫩。
但她没动筷,反而去尝了一次荒木涯面前的那一碟,苍白、寡淡、味同嚼蜡。
萧诀叹了气,筷子架在碗边,她问他:“荒木涯,你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荒木涯原本想要抬手去揉一揉他苦涩的脸,好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可抬手时只能摸到沉重的面具,所以茫然之下,他将双手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萧诀问。
荒木涯点头,“我小时候伤到过眼睛,后来师傅救我离开的时候,双眼流泪不止、三月不能视物,再睁眼就只能看得到黑白两色。”
“但其实算不上太糟糕,”他说,“从一件坏事中死里逃生,还没有完全丧失练剑的资格,这对我来说其实非常幸运了。”
“世界的颜色以前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知道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对我来说有什么影响呢?穿什么样的衣服,画什么样的画,对剑来说有什么帮助呢?”
荒木涯说,“所以我以前不在乎这些。”
可是后来师傅坚持让他敷药,而在日复一日的练剑、出剑中,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黑白色外延伸出了新的浓墨重彩。
是红色。
鲜血从那个人的尸体里流淌出来,荒木涯收回剑,低头看着脚下黑色的泥沼慢慢翻滚出鲜红的血波。
很漂亮,血缠绕在他的脚边,像殷红斑斓的毒蛇要向上噬咬,可是荒木涯蹲下身想抚摸它的时候,浓烈的、鲜艳的红色又渐渐黯淡下去。
荒木涯只摸到了沉重的血渍。
那时它已经恢复了它黑沉沉的外壳,所以一切又显得沉闷而无趣,荒木涯意兴阑珊地起身,再后来师傅带他见了医师,才知道只有情绪非常激动的时候才能看到那瞬息即逝的例外。
红色是他黑白世界里短暂的光彩。
荒木涯于是补充道:“不过有时候我也可以看到红色,可能鲜血、杀戮对我的刺激比较大,当年的大夫也建议我可以多接触一些这样的颜色。”
萧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红色的小鸟对他来说也必然意义非凡了,那玛瑙珠呢?带在青红双煞身上,几乎成了标志性物件的玛瑙珠。
将这样的颜色赠予她,并期望留在她身边,是希望有一天看到她就想到情绪起伏时的喜悦,还是默认将她视为世界之外的色彩呢?
好狡猾啊,这个人。
萧诀在心里轻轻叹气,示人以弱,然后再祈求垂怜,即便是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她想将死之人应该是要拒绝这一切的,拒绝荒木涯越来越明目张胆的心思,可是他偏偏在这些拙劣的手段后潜藏了引人垂怜的脆弱,萧诀没办法指责一个眼睛受过伤的人关于色彩的心绪浮动。
她一直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过去,雷独春知道这一点,现在,荒木涯也掌握了这一点。
但好在今天他们做了菜,而她又恰恰去尝了对方面前的这一碟,知道其中些许古怪。
“那味觉呢?是一直以来,都品尝不到鲜香甘甜吗?”
萧诀扬首向他示意,可青煞的手动了动,却显出些许心虚。
“敢说是你就完蛋了,”她看着他,“我怎么记得当时在野外吃鱼的时候,你遇到没放盐的鱼汤时是会顿一顿呢?”
没味觉的人会对食物的细微差别做出反应吗,萧诀不确定,但至少前几天他吃饭时始终面色如常。
猜盘是一个很简单的游戏,两道菜、两种口味,事先盖住无法观察,先开口的人选择其中一道菜猜测口味,如果所猜与实际确实一致便为胜。
荒木涯说天大地大、债主最大,这些天一直让她先选,萧诀又不喜欢寡淡的,每次开口都是鲜香或正常,要维持这样的胜利,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两条鱼都做成正常口味。
萧诀早知自己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好,只是今天从他的眼睛想到了别的地方,于是一时兴起去尝试了一下另一条鱼。
唔,很难吃。
虽然不知为何他今天忽然改变了主意,但萧诀看着他,只是微微一笑,“这样算的话,六天以来都应该算你赢的。”
“作弊获得的胜利我不要,四两减六两,我倒欠你二两银子。”
可是萧诀接下来却再也不肯开口了,她只是慢悠悠吃着蒸鱼,等荒木涯的心七上八下了一个早晨后,这个人才坏心思地站起身来。
“不过呢,我不准备还你了。”
萧诀的眼睛弯着,“谁叫你老是诈我。而且,虽然情理上应当对你的眼睛抱有同情,但是从心而言,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遗憾的事情。”
“我这几天的衣服一直有换,而且都很漂亮。来扬州那天,我穿了玄金织锦的箭袖袍,金色是很漂亮的颜色,足够凛冽、锋锐,也闪闪发光。去射阳的时候,我穿了月白色的云锦,虽然沾一点白,但它的实际颜色更偏向于月光,色胜温玉、冷如秋霜。”
“武道大会那一天,你在客栈见我,那时是松江棉的常服,米白色,很温暖,浩渺如烟似雪。后来出门时是件杏色的束袖袍,像蜂蜜或者暖阳一样的感觉。我还有宝蓝的翻领胡服、深青的竹纹窄袖衫、灰羽般的绒毛披风,至于今天——”
“天蓝杭绸,是和昊天或大海相似的颜色,很柔软,也很舒适。真可惜,你什么也看不到。”
荒木涯愣愣地看着她,世界仍然是黑白的,他尝试瞪大眼,在枯燥的两色中看到这些鲜活的描述,看到天、看到海,看到坏心思的萧诀,看到这个生机勃勃的人。
他的心总是在她面前急速跳动,也第一次生出对诸多颜色的渴望。
萧诀不佩戴殷红的玛瑙珠很久了,可是在他们共同度过的很多天里,这个看上去黑白枯燥的人身上其实已经流转了无数绚丽的光彩。
他有些委屈,为自己的眼睛,也为自己的心。
但是萧诀的心情开始变好,她才不会管一个坏蛋湿漉漉的眼睛呢,何况这个人最擅长假装了。
她腰侧的拂云小剑与剑穗轻飘飘地跳着,萧诀阖上门,院子里只留下一个发呆的人。
那么多闪闪发光的萧诀,都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
武道大会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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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诀在台下,刚好看到剑阁弟子与一位不知名的游侠争斗。
“师弟要输了,”她说,“出剑太快了,下盘不稳、空门大开,对方佯攻之后只需旋身回刺,胜负立判。”
这里聚集的人实在太多了,场面喧嚣躁动,旁边的人并没有听清她的低语,只有身后搭来一只熟悉的、回应的手。
雷独春抱着蝉奴来到她旁边,与她一起远眺。
“你办完事情啦?”她问。
萧诀“嗯哼”了一声,她按在腰侧剑柄上的手拂过一只小猫的尾巴,软乎乎的、痒痒的。
“上面那个人你认得吗?”萧诀扭头来看雷独春。
她这几天频繁在城外、刺史府和那间租来的小院里跑,停留在水云宗的时间并不长,对一些可能大放异彩的人并不算了解。但雷独春是长久地待在这里的,她不愿意回去和雷松陈共处,索性带着猫在这儿坐下。
扬州的天气并不算冷,她可以很安静地坐在角落,抚摸怀里的小猫。太阳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又有微风细水,无论如何都是比天一阁内更好的去处了。
何况萧诀来这里见她也更加方便。
听了萧诀的话,她便抬起眼仔细看了两回,轻声道:“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闻先,北地来的,擅长用枪,我之前见过两次,有些回马枪的影子。”
“回马枪?”萧诀的眼睛兴味盎然地看向台上的人,那曾经是军中的绝技,江湖中很少见到,而雷独春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原以为对方是军伍出身,可后来又感觉不对。”
萧诀笑了一笑,“当然”,她的眼睛还遥遥注视着台上的纷争,声音却肯定道:“她的枪少了一种杀意。”
“出招的速度不错,招式也是准的,可有时候心太软,身形也软,”萧诀的声音忽而停了下来,而雷独春已经转头接道:“梨园?”
萧诀颔首。
闻先是个很厉害的小姑娘。
她年岁不大,性情活泼,穿干净整洁的粗布衣服,但不是枯燥的深褐色调,似乎用某种花果或树叶染过了,透着暖融融的亮色,腰上的靛蓝衣带跟着主人的步子胡乱地跳。
她用枪,枪的个头要远远超过人,可出招时却一点也不累赘,台下的人都在为她惊叹,小姑娘就抿着嘴抱拳,姿势板板正正的。
呆板,但是也威风凛凛,很可爱。
雷独春的眼睛顺着萧诀的视线望过去时,刚好看到对方跳下台的身影。没有背着枪,她弯下腰,背上多了一只半旧的竹篓,似乎有只动物在里面闹得不得了。
“还有只兔子呢,”旁的人便笑,“离不得人。”
“小姑娘嘛,我以前也喜欢养这些的。”一位年长些的同门师姐也笑,“何况少年天骄,心性柔软些是好事。”
落败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师弟高高举手,他年岁也小,累得满头大汗,偏偏眼睛亮晶晶的,“师姐师姐,我也要养兔子!”
萧诀弯了弯眼,她与雷独春一道向外走时也曾短暂地回过一次头,那道暖融融的身影已经带着她的竹篓和长枪汇聚在人流中了。
可萧诀的心中却多出些温和,真好,江湖里还有很多纯粹的人。
23. 江南盐政(一)
扬州的天日渐渐又走了许多光景,叶子将要有发黄的迹象之前,水云宗的武道大会终于来到了最精彩的终局。
天南海北的无数少年,将要在最后一百个位次中决出胜负。
有些往日落败的人已经离开了,江湖人总是奔波忙碌,可是日渐寂寥的擂台之外,扬州的酒馆依旧人声鼎沸。
萧诀在那里探听到一个消息。
“皇帝的巡盐御史,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关外的刀客喝起酒来就一醉方休,吐字清晰明朗,“何况上面的人闹来闹去,无非就是做做样子。前些天刺史府被围,水云宗吓得停了两天比赛,最后呢?”
他拍了拍桌子,“白耽误!人家当官的出来一吆喝,兵就走了,只有我在那地方憋屈地等了两天!”
“足足两个日夜啊,”他伸出两根手指,“还大宗门呢,给我们这些人说是安排了住宿,其实就是关起来关了两天,不准出门!我就不懂了,他扬州刺史出事和我们这群人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人扑过来要捂他的嘴,这人往后一倒,气急败坏道:“你别管我,哎呦也不知道当时咋想的,千里迢迢来这遭罪。这武林大会办得真糊涂,前几天催得那么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天打六七次也是有的,拿我当毛驴使呢,力大无穷啊?”
“你们说水云宗第一次主办,仓促也是正常的,那行呗,我忍了,结果就因为什么御史调兵在城里走了两圈,咱们这大宗门就鹌鹑一样缩起来了!我太爷爷的胆子……”
酒馆寂静了一霎。
这虽然是给天南海北的江湖客喝酒闲聊的地方,但毕竟要顾虑到本地宗门的声威,何况有些水云宗的弟子、长老也在这里饮酒。
那刀客虽然有同伴急匆匆过来捂住他的嘴了,可一些言论毕竟已经流传出去,周围人一时居然有些面面相觑。
好在水云宗的人没想动手,醉酒的人虽然还在嘟囔,旁边的同伴已经手上使着劲儿,一昧弯腰将他向外拖了:“喝醉了,喝醉了,我带他去醒醒酒,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家继续。”
酒馆中的人就给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烧刀子火焰蒸腾似的酒香也随着人的离去而渐渐飘散了,酒馆中的氛围有些冷,萧诀坐在角落,终于吃完了一碟从前她母亲最爱吃的花生。
酒馆的夜晚总是沉闷,但好在今天终于听到了一句有用的消息。
此前,萧诀与荒木涯连续数日夜探刺史府,均是一无所获。
薛令年不在刺史府上,旧时的书画自然也无从查起。陶重辉的死亡倒是给这座宽敞的宅子带来了些许波澜,只可惜在巡盐御史兵围刺史府后,这些波澜变成了隐没在漩涡下悄无声息的涟漪。
薛东丞神色如常,只在书房独自下了一整夜的棋,灯火摇曳,到第二天清晨,官兵退去,扬州刺史整理好官袍,施施然去了衙署。
等了一宿的荒木涯说他要恨死这群下棋的人了。
扬州城风雨欲来。
武道大会暂时停赛两天的事情,萧诀也是知道的,但是剑阁与天一阁等叫得上名号的宗门都是在水云宗外独自包揽一个客栈,那时水云宗掌教亲自出来与众人见礼,又表示居无定所者后续住宿由本宗一力承担,萧诀还真不知道那群乌泱泱跟过去的人是被关了整整两日。
水云宗掌教奚亭一直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待人温和,怎么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且武道大会的赛程也确实急迫,报名催得急、比赛也催得急,江湖人的每一次缠斗都是生死搏杀,一天之内连续数场是对武者的极大消耗。如果不是知道所有人都被排得像是陀螺转,萧诀第一次拿到场次序目时还以为自己被针对了。
即使是第一次筹办,按理说也有从前游龙山庄的旧例可循,阖宗上下不可能凑不出一个懂规划的人。
事出反常。
萧诀起身付了酒钱,她刚刚只点了杯恬淡的果酒并一碟花生,可这里惯常爱加分量,小饮一杯后喉咙里立时便腻得慌,出到店外被风吹了吹才好。
那个醉酒的刀客与同伴已经不在门口了,晚风经过这片混沌的地方,扬州是没有宵禁的,可此时街上并不见人,或者说,相较于前几日要少得多。
空旷的青石板路上,甲片碰撞的声音便格外响亮,一队披甲执戈的士兵经过此地,神情威严肃穆,他们并不说话,眼睛很轻地扫了下路边的萧诀,又继续向前行进。
可是树上的飞鸟已经惊起,沿街门窗紧闭,江都城的夏末因而添出些肃杀之气。
这场面她上次见到,还是周天子的大军即将攻入蜀国王城的那一夜。
三军在城外擂鼓,号角声、鸣镝声纷纷扰扰,城里的百姓流着泪,萧诀走到街上,看到远处的宫城燃起了熊熊大火。
蜀王开明氏一族与他们最后的宫墙共存亡了,火龙席卷,天目低垂,夜色中最后一缕清风沾染了数不尽的泪珠。
无尽凄凉。
如今的江都城当然不会重演当时的景象,只是那种层层威压下的肃杀逼迫着人的心绪,萧诀抬手压在心间,预感到某种风雨欲来的不适。
她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近来为避锋芒,许多人家都不大肯在夜间点灯了,客栈要做生意,自然还要有光,只是黑漆漆的门后三两烛光闪烁,比不点灯更加骇人。
萧诀推开半阖的门,果然见一楼大厅一片冷寂。
小二在柜台后打瞌睡,她自己回拢好门,抬脚去了二楼里间的小屋。窗户是开着的,她在等荒木涯探查回来。
算算日子,天一阁的船也快要到了,雷独春近来脱不开身,萧诀总是一个人晃荡。荒木涯白日里会戴着狐狸面具短暂地出现几个时辰,到夜间回归青煞的时候,他便来得越来越晚了。
萧诀站在窗边远眺,昔日繁华的灯景日渐黯淡,扬州城好似笼罩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雾当中。这雾气中有肃杀的甲士,有寂寥的更夫,也有万千风波诡谲的心思。
到丑时,荒木涯终于回到了客栈。
没受伤,但也很狼狈。
萧诀抬眼看他,对方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回身关了一扇窗,与她说起今日查到的些许情况。
“刺史府不大对劲儿,我连着去了至少七天,给人的感觉越来越空。守夜的人没少,薛东丞也还在书房,我亲眼见他走进去的,还出门来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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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人,可有一段时间烛光和人影都非常呆板。”
“我感觉那地方已经要变成一个空宅子了。”
萧诀点了点头,“书房下可能有地道,只是不知道通往哪里。上次我们在书房翻了那么多东西,都没有找到机关,下次可以再去试试。”
荒木涯说好,其实今夜他停留在刺史府的时间很短,反倒是后来出府后,误入某处聚集了许多江湖人的客栈,脱身时用了点功夫。
“恶人谷对我们的悬赏又追加了,我今天偶然遇到一些来参赛的人,见到面具穷追不舍,据说赏金已经到了近乎两万两白银。”
“财帛动人心,这张面具代表的身份,可能在江湖中也不再安全了。”青煞碰了碰面具上的獠牙,如此说道。
萧诀对此不置可否。
“恶人谷的大当家‘上天梯’刘铎,为人最是贪婪自利。明如昼死的当天,他就杀光了明氏的从属,恨不能仰天大笑。这样的人不可能为了明如昼发两万两的悬赏,他的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萧诀平静道,扬州本地的势力说来说去,也只有刺史府、水云宗、恶人谷三方,如今三方势力都躁动不安,深处一定另有缘由。
能搅动刺史府的,只有洛阳来的巡盐御史,那搅动水云宗和恶人谷的呢?萧诀眯起眼,遥遥望向城池中心的方向。
那是风暴的中央。
江南如今暗流涌动,想要参与其中还全身而退的人只能另辟蹊径。
因此,在短暂的交流后,萧诀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我们不能去刺史府了。地道中可能会有些信息,但跟在人身后就要慢人一步。”
“薛令年迟迟不肯现身,揪出薛东丞来也无济于事。我们得换个方向,查盐。”
“盐?”荒木涯想起小院里的调味品,神情有些困惑,萧诀于是解释道:“人要吃饭,就要用盐,此前中原疲于战乱,盐政归于私人,江南私盐之风尤甚。后来太祖登基,虽然有行官盐的举措,但收益甚微,有如鸡肋。”
“皇帝特设巡盐御史,是打定主意要整顿江南盐政,翻出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来。此事牵连甚广,作为一地牧守的薛东丞难辞其咎。薛令年致仕后急匆匆奔赴江南,未必没有为此事周旋的心思。”
“天子的巡盐御史直接从当地衙署入手,我们则从散落各地的私盐坊主入手,薛氏腹背受敌,必然狗急跳墙。到时候,想再装不动声色也由不得他了。”
陶重辉死后没有家属,尸首由官府代为收殓,青红双煞当时在尸体旁留下了部分誊抄过的罪证,可射阳官方毫无反应。
他本就是刺史的心腹,能拿到那张贿赂单的人也只有薛东丞。他把这个所谓的心腹推出来,是为了有朝一日盐政之事败露用以充罪,可是这要看洛阳城中的天子认不认、江南饱受私盐之害的人认不认。
“私盐要用人,直接打探市井之中盐的来源或许有些难,但如果是探听哪一地人口流失严重,或是近来大量人返乡,就很容易了。”
荒木涯轻微颔首,他很擅长服从指令,既然身边有可靠的聪明人在思考,那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听话呢?
萧诀用他,可如臂使指。
24. 江南盐政(二)
萧诀来之前喝了酒,荒木涯能闻出来。
他的世界缺乏颜色,因而其它感官就更能挑起一个灵魂枯寂的心。
荒木涯问她,“你喝酒啦?”
萧诀不置可否。
“在酒馆喝了一点梅子酒,”她的声音低低的,似乎闷闷不乐,“酸的,不喜欢。”
萧诀很少明确地表达某种喜好。
荒木涯陪伴在她身边这几个月,春光嗅过、夏景看过,冬雪也曾一起共白头。人间的四季在两个人身上走了半程,他却只知道她看到鱼的时候眼睛会微微亮起。
因而他很会做鱼,希望她多多开心。
萧诀有双很漂亮而且很会说话的眼睛,她不知道,可荒木涯偷偷看时却心跳如雷。
他希望它长久地明亮,而它的主人怀揣心事,又吝啬于喜好的表达,所以青煞笨拙地跟在她身边,在漫长的时间里搜寻细微的光。
能让她喜欢的、眼睛亮晶晶的光。
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可是至少现在,他可以在心里的书册上写一条不喜梅子酒。
将来如果有请她喝酒的机会,是否可以少出一些差错呢,他如此期许着。
……
萧诀的眼睛微微一扫,就知道荒木涯的心已在九霄云外,可她并不揭穿,因为人群此时需要一个寂寥的夜。
梅子酒酸,其实是因为想到了母亲。
萧青裁回家见她时总是穿柔软而舒适的衣服,身上有浩荡天地的气息,清新、畅快又自由。
小小的孩子把脑袋埋在母亲怀里,从肩头探出去时可以嗅到很美好的气味,母亲会温柔地用脸颊蹭她的眉眼,温和而纵容。
她听人说她在外面喝了酒,可酒难道就是母亲身上淡淡的浅香吗?像世界上最漂亮的花、或者草,或者凛凛竹叶与皎皎月光。
她还听说,她在外面风尘仆仆,衣裳粗糙,受了很多苦。可是脸颊贴在衣袍上的时候,分明只有细腻顺滑的触感与一声轻笑。
后来长大些她才知道,阿娘来见她之前会特地沐浴更衣,世界上所有风霜雨雪、所有关于坏事的幻想,都被隔绝在那温暖的怀抱之外了。
母亲的剑叫古剑,江湖中的名号就是古剑萧青裁。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①萧诀曾经触摸过那把剑,沉重的、冰凉的,色如黑水幽潭、势胜龙骧虎视,这曾经只是田间地下的一块废铁,历经无数春秋,黯淡蒙尘如枯石。
后来母亲发现了它,父亲铸造了它,萧青裁于是背着这把剑走到江湖,神采奕奕、剑斩春秋。
浩荡天地纳于一身,日月光辉照诸自我,作为女儿、作为江湖中的又一个剑客,她抬起头时总是深深地迷恋、瞻仰记忆里的太阳。
坐在扬州的酒馆,喝了一杯酸涩的果酒,吃了一碟苦涩的花生,萧诀只是频繁望着那不会有人挑帘而入的门口,有些想念江湖记忆里的娘亲了。
……
扬州的后半夜显得格外寂寥。
荒木涯离开了,他翻窗回了他的小院,临行前说许久不吃鱼,明天要不要他去买来做一餐,两个人安静地、宁和地休息一会。
萧诀答应了。
风从窗外拂过,人影就消失不见,萧诀没有等到飞鸟的信息,于是她阖上了窗,慢慢躺回到床帏之后。
拂云剑在她的身侧,但剑下已许久不见殷红面具的影。
恶人谷的通缉令她见过,写她残暴不驯,扬州城的通缉令她也见过,骂她犯上作乱,可是离开那道泣血的面具后,人们又夸赞剑阁首席风华绝代、光风霁月。
人对人的了解是单向的,评价也自然只有一个维度,只有萧诀自己才知道她是一个复杂的、不完美的人。
执着于面具的荒木涯也是。
萧诀曾经问他,“为什么不敢摘面具呢?”荒木涯只是踌躇。
因而她又道:“你的脸,我认得吗?”荒木涯说:“你未必还记得我了。”
萧诀于是默然。
她想她早就知道这个人或许来自早已覆灭的从前,来自时光长河中淹没的尘沙。因为一个孤高自负的剑客恰好落在她的船上,而且坦然地向她展示他受伤的腰腹。他了解很多,她所在乎的真相、她所追查的线索,甚至她无法开口的绵绵苦楚。
他几乎是胡搅蛮缠地跟在了这个人身后,从未逾越,又百般试探。
萧诀喟然长叹,对此无可奈何。
她试着勾起笑来,轻声问他,“因为我可能记得你,所以就要剥夺我再次了解你、看到你的机会吗?”
“……”荒木涯神情躲闪,似乎没有想到她忽如其来的示弱,他只好说:“不是的,是因为我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我来之前,做了一些错事。”他讪讪地说。
萧诀眯起眼,她从前想这个人是来自北地的,从北地到蜀中,如果又恰好知道从前的往事,那他一定绕不开洛阳。
“带来麻烦”的意思是,他面具下的这张脸也背负某种命案吗?
“你在洛阳杀人了?”她问他。
荒木涯闭口不言。
“哎”,萧诀也只好发愁地皱起眉来。
心中有恨的剑客要拔剑杀人,实在是一桩很容易的事情。萧诀是在师傅夜以继日的温柔安抚下才慢慢洗去从前血腥的旧影的,可荒木涯独自坐在树下,苍山古树只此一人,又该如何舔舐年少时的伤口呢?
他很恋痛,也痴迷于血液,不仅仅是因为眼睛所期待的红色,或许还因为,在更小的时候,只有痛苦是永恒陪伴着他的朋友。
青红双煞停止杀人很久了,荒木涯见不到血、也见不到伤,心如虫咬。有一天,萧诀敲响小院的门,嗅到了极浅淡的血腥味。
荒木涯割破了他的小臂,放下袖袍仓惶地看她。
萧诀无法开口。
他杀人时气息也没有像这样慌乱过,如今却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无措,萧诀只好垂下眼道:“你杀鱼了?”
她不大爱主动撒谎,借口都找得蹩脚。
荒木涯疑惑地“啊”了一声,他接过萧诀手里的河鱼,一边回身一边稀里糊涂地走,切菜时也总是心不在焉。
后来离开之前,他问她,“这不是你带来的吗,我还没开始杀啊。”
萧诀没好气地看他,“非要我说出来我在撒谎吗?”
荒木涯于是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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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嘴,眼睛乖乖地看她。
其实他心里高兴地不得了。
后来萧诀阖上门,纱布和药水从天而降,他看着胳膊上的伤口,却再也没有主动伤害过自己了。
萧诀想他们其实是很相像的人,她来扬州走完最后的终局,一心赴死之前反倒难得地心境松快,而荒木涯决意去洛阳时或许也抱有相似的心境,经年累月的痛苦已经压垮了一个人求生的意志,所以他绝望地在洛阳出剑,不屑于遮掩。
可是,如果他选定了洛阳、查到了洛阳,那又是为什么而来到蜀中呢?
是谁知道她还活着,并且在蜀地生活,又把这个消息隐晦地告知荒木涯的呢?萧诀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察觉到一丝既定轨迹外的踪影。
荒木涯自己肯定不清楚,因为提到这些他只会茫然地睁眼,萧诀想他真的好笨。
可是没办法。
……
月影婆娑,第二天的夜下,荒木涯带给她一条别的消息。
“城外卖鱼的阿翁很久没来了,”他说,“他儿子先前给人做工被打断了腿,瘫痪在床已经十分困苦,可前几日阿翁卖鱼回去,发现儿子被人带走了。”
“他夫人早逝,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阿翁哭喊着找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晕过去了。村里的郎中在照料,我偷偷留了些银钱,听到他梦中一声声唤儿子的小名。”
萧诀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是刺史府被围的那几天吗?”
“是的,”荒木涯点头,“我们的视线只在扬州城内,实际整个周边都风云变幻。一路探查下来,临近许多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被抓走了,而且城外竹林处的明心书院也被围了。”
“它盖得偏,是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小孩启蒙的地方,城里的人几乎没听过这个地方。从时间上算,几乎是与刺史府先后被围,里面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但是官兵还在,而且与前几天江都城里巡查的人衣着不一。”
萧诀于是道,“恐怕是扬州刺史的人。”
“巡盐御史敢直接调兵围困刺史府,一定是查到了什么,只是不清楚后来为什么松口了。薛东丞又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在江南官场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上下沆瀣一气者不知凡几。”
荒木涯“嗯”了一声,他沿路也听了些关于私盐的消息。从前战乱时,官盐质量难以保障,价高且时常掺沙,于是市面上便有了自发晒制或私自凿取的私盐,当时私盐物美价廉,很快便流通起来。
后来大周建立,整饬官盐,希望能有所改进,可此时私盐已蔚然成风,尤其是诸多富户、官员相互勾连,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官盐推行因而困难重重。
为牟取重利,官员阳奉阴违,私下抬高官盐价格或不予出售也是常有的事情,富户为开采盐矿大肆抓人,扬州城内虽仍是一片欣欣向荣,乡野之地早已民不聊生。
陶重辉官居射阳县令七品之职,一月贿赂便可得八千两白银,一两纹银得钱千文,乡野渔翁劳作一年而不得其零数。
江南繁荣之象,早如烈火烹油,一触即发。
武道大会下一场赛程在后天,萧诀沉眸,决心明日亲自去一趟扬州城外。
25. 江南盐政(三)
扬州城外无雨,但风不静。
萧诀换了件衣服,是件墨染的玄色劲装,雷独春前些时日问她,怎么近来穿得这样深沉,萧诀坦言说有人眼睛看不清。
雷独春没再问,因为在彼此擦身而过的时间里,她们都有太多秘密了。
荒木涯不知道这件事,他虽然最近意外有了换些鲜亮衣服的打算,但因为眼睛不方便,总是穿得稀里糊涂的。
因为是夜行查探,衣着便以精干、利索为主,萧诀照旧在腕间戴了月白的护臂,腰后暗袋藏了些几枚薄薄的短刃。
虽然她常常用剑,但有时候确实是暗器更加方便。
荒木涯的衣服就很随便,今夜要去查盐,或许会见血,青煞久不杀人,萧诀担心他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在他腕间绑了一条白布。
半匝宽的布条,缠在伶仃瘦弱的腕上,细细地延伸出两条来,倒显得青煞楚楚可怜了。
萧诀严肃地说如果它的颜色变了大半,就不许再出手了。
荒木涯说好,但实际上他眼睛一转别人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出手更仔细些,不让布条溅上血就好了。
红煞扣上久久不曾佩戴的面具,无奈地叹了口气。
……
吴家庄的人都知道村尾的吴阿大一家命苦,年少时父母双亡、中年丧妻、晚年独子断腿,到现在白发苍苍了,唯一的孩子还从自己家里消失不见了。
村中的青壮白日里要么下地要么捞鱼,大多聚在一块儿,还真没看到是谁闯入吴家做的这等事情。
吴阿大家里的地少,早早租给同族的人了,父子两一个捕鱼一个做工,大概两三年前,晨起种地的人发现村头倒着一个灰扑扑的人,离家数年的吴小虎被人打断了双腿扔在那里,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情况其实在周围几个村子都太常见了,走投无路出去做工的人、莫名其妙消失的人,要么再也回不来了,要么就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
大家都猜测他们是被山里的黑盐矿抓走了,可没人敢说,因为去县衙告状的人都被乱棍打回来了。
扬州刺史如此,射阳县令如此,江南官场可独善其身者,又有几人?
……
村子里的夜晚总是少些烛火的光芒,星光闪闪,两道身影避开村中隐隐的鸡鸣狗叫,从外侧绕到了吴阿大家。
这里还维持着事发时的乱象。
阿翁回家找不到儿子后就径直出门了,昏迷以来一直在郎中家照顾着,交好的邻里曾来这儿关了门,隔绝了许多看热闹的目光。但围观的人群会自己离开,屋子里的踪迹不会自己消失。
萧诀从屋侧的大树上跳进来,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拖行、踹门,从周围人之前一问三不知的描述来看,或许还有防止大喊大叫使用的迷药。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迷药的气味也已经消散不见了。
屋子里陈设简单,但可以看到阿翁对伤重的儿子一直很仔细照料着,身下的厚褥子、四处可见的包角、打磨干净的木扶手。只可惜随着两位屋主的离去,过去一切艰难中挣扎的温馨都蒙上了淡淡的灰尘。
说不清的死寂。
萧诀侧身,只在门口大致观察着。她的身后很快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荒木涯也没有进屋,他在院中转了一圈,又提到之前打探的其余被抓走的人的信息。
“沿着村外那条河走,上下至少六个村子十三个人被带走了,另外还有八个左右一直在外没有回来的。”他说道。
“当地县令,对此不闻不问。”
萧诀轻轻应了一声,狼狈为奸的人恨不得捂住所有人的嘴,又怎么会主动去揭开这层烫手山芋呢?只有流泪的人在承受痛苦。
“你能画出大致的村镇位置吗?”萧诀转过身来说,“如果有些模糊的话,可以用估算的夜行时辰代替,我需要一份地图。”
“市面上没有这种东西,如果去军帐又容易打草惊蛇。”她走到树下,原本想要折枝作画,但顾虑到可能被人察觉的隐患,又不得不罢手。
四下相看之间,居然只有荒木涯腕间的布条十分顺手。
萧诀说:“别动。”
荒木涯侧过头来看她,布条缠得那样紧,轻轻一拉,握剑的手腕便也不得不抬起。他下意识缩了一下,而红煞摘下面具,眼睛那样漂亮,轻而淡地睨着他。
“都说了别动啦,痒也不许动。”
她咬破手指,血珠点在白布上,勾勒出一副浅淡的路线图。
“这是江都城,这是吴家庄,如果你还记得其它村子的位置,那我们现在就可以换条路来扫清大致的盐坊范围了。”
“无论是开凿盐矿、还是私自晒盐,为避人耳目,大多隐匿山间。可这些都需要劳力,像吴小虎这样被带走的人很多,可是能做到伤残的时候连夜丢回来、风声紧的时候再连夜抓走,至少说明他们藏匿的地方不算太遥远。”
“如果跨地抓人,短时间走不了一个来回。”萧诀道。
“考虑到带了很多昏迷或者伤残的人,出行方式更可能是牛车、马车一类。划定拥有失踪人口的村镇范围,再圈定马车昼夜行进的速度,至少可以确定一个大致的盐坊范围。”
萧诀看了眼呆呆的荒木涯,神情无奈地将手指收回来,点在唇边轻轻止了血。
荒木涯“欸”了一声,萧诀无奈道,“欸什么呢,不止血还等你发呆吗?”
“对了,能做到轻易骗人出去做工的应该是他们同乡的人。既然知道出门做工有风险,常人更应慎之又慎,但这些人还是失踪了,要么贪婪,要么就是被信任的人欺骗。”
“而且他们在盐坊受了伤,管事的没选择直接杀了这群可能泄露信息的人,反而直接送回了原籍所在地。一来是官商勾结不畏惧状告,二来也或许有一点最后的同乡情谊。”
“我想我们可以关注这些村镇里所谓人缘好、家境好的人,他们身上应该也有些蛛丝马迹。”
萧诀说到这儿,自觉已经思考到了方方面面,又因为事关重大,想要再听听别人的意见,于是就从边思考边踱步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转而回眸看了看荒木涯。
可他还在发呆。
“唉,”萧诀叹了口气,她开始不指望对方能思考了,至少听懂了吧?
她拿手在荒木涯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想什么呢。”
荒木涯小声问她,“我可以说真话吗?”
月光跃过树梢,温柔地披拂下来,萧诀看着荒木涯的眼睛,难得有了一瞬的迟疑。
虽然萧诀一向不喜欢撒谎,但是荒木涯琥珀色的眼睛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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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平静的汪洋下潜藏了无数情思,她自问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也自问没有办法去承接一个赤忱之人的千丝万缕,所以萧诀在犹豫过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可以先说说你最开始在想什么吗?”
你的心最开始在想什么,现在又在想什么,生平第一次,她艰涩地评估着是否要做探头的人。
荒木涯老老实实道:“在想要流血的话,为什么不让我来呢?”
萧诀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挑眉道:“你又不肯摘面具,怎么咬啊?”
荒木涯“嗯”了一声,他的手还托着那道布条,轻声道:“所以我后来想到了别的。”
她那时在布条上作画,是很严肃的事情,所以荒木涯也低下头认认真真去看,可后来她抬起头来,黑白色的世界就如梭分离。
冷月、枯树、寂静的门庭,还有眼前人冷淡唇角的一点血红。
比玛瑙还漂亮,红得惊心动魄、目眩神迷。
萧诀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纯粹地,但又渴求而茫然地落在她的唇角。
她的心跳了一跳。
萧诀错开了那双对视的眼睛。
……
荒木涯腕间的白布已经多了很多线条,不全是萧诀的,后来他背过身半摘面具,也咬破了一只手指。
萧诀说什么,他做什么,血液滴在布条上,写出蜿蜒的、曲折的一笔。
他们的血融在一起。
现在,两个人走在与河流完全相反的道路上。
河边的轨迹已经明晰,他们要去看看别的地方是否有类似的情况,好让这副仓促模糊的定位图更加明确。
山绵延,树起伏,林中蝉鸣,月色悠悠。
荒木涯在某处忽而扭头来问她,“过两天扬州城的庙会说是会如期举行,你会去参加吗?”
萧诀的足下是“沙沙”的草声,她平静道:“不会。”
“欸?”荒木涯呆了一下,“为什么,有灯的,很漂亮啊?”
萧诀也偏过头来看他,她纵容似的笑了一笑,语言却极恶劣:“漂亮归漂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看,一定要喜欢呢?”
荒木涯被这个理由绊住了脚,他皱起眉冥思苦想,似乎急着去寻找一个可以劝动萧诀的、相当正派的理由。
“庙会正式开始之前会有一个预热的短集,你不喜欢庙会的话,我们只去体验体验短集嘛。”
“我准备了一些东西想给你看……”他嘀嘀咕咕说。
萧诀于是轻轻地笑,“什么东西啊?我听一听再决定要不要去。”
荒木涯没说话,晚风在两个人耳畔穿行,他听到他的心像擂鼓一样跳动。
面具下的脸紧张地抿了抿唇,荒木涯下意识道:“可以先不说吗?”
“所以我才说你这个人好狡猾啊。”萧诀喟叹道。
“遇到难回答的问题就要拖到以后,”她扭头来看他,“是笃定每次示弱我都会心软吗?”
荒木涯错开眼来一昧地向前走,他的脚下也踩出了一片“沙沙”的声响。
萧诀落后一些,无奈地快走了几步,“可以先不回答你吗?”
“不知道姓名、容貌、身份,真假难辨的青煞大人。”
荒木涯的心顿了一顿,茫然而无措地看她。
26. 武道夺魁(一)
翌日,天晴。
风云总是多变,而旭日照常腾空,因而负剑的少年走到擂台之下时,只能看到天边威严的太阳。
萧诀孤身站在擂台下,等待一个漫长的唱名。
虽然赛程已经到了最后的百人争斗,同来的剑阁弟子中有许多已经落败,可他们还是照常来到了水云宗,挤挤攘攘地凑过来和她说:“师姐加油!”
萧诀温和地笑了笑,与每位师弟师妹耐心地打着招呼。
人声鼎沸,属于剑阁的这一角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温情,从成为首席第一次执剑授课起,萧诀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
憧憬的、崇拜的,闪闪发光的。
历来武道大会的赛程都分为三轮进行,海选阶段抽签排号,双方单打独斗,胜者晋级,败者参加“复活赛”二次抽签。当参赛选手的数字缩短到五百人左右,则开启第二阶段的擂台赛,要求单人守擂两个时辰,每胜一人积一分,前百方可晋级。
到如今这般,便又是第三轮次的三局两胜了。虽说听起来简单,但因为本届大会催得急,连续打了许多天后,大家都有些精神不振,此时在各个擂台宣读规则的水云宗长老见了,也不免尴尬地顿了一顿。
好在掌教特意吩咐给所有选手都筹备了恢复内力、加速调息的归元丹,赛后另有金银相酬,他清了清嗓,天知道当时接到这任务时有多害怕被打,现在好不容易有底气站出来。
“武林大会原为我九州盛事,今赖群侠襄助而成。”长老在台上抱拳道,“水云宗初担重任,疏漏之处恳请诸君海涵。”
“如今赛程已定,只能在其余方面为诸位多做补偿。凡参赛之人,皆可去我宗库房凭号牌领取归元丹并金银若干。”
台下的声音稍稍躁动了些许,虽说大家都有自备的止血或调息的丹药,但归元丹是水云宗独门秘药,用料珍贵、效果显著,能拿一份补偿也总比没有的好。
江湖人嘛,来参加这个一多半是为了打架,有架可打,还有补偿可拿,之前那种隐晦的不满就渐渐沉了下去。反倒是前几轮比赛中落败的人多是扼腕叹息,纷纷叫嚷着若有此等秘药,未必不可再战一场。
山水画卷的庭院里居然有些压不住的躁意。
……
天字甲第七场比赛,是萧诀与一位不知名的游侠。
二十多岁的年纪,形销骨立,面容憔悴,穿一件宽大而不合身的深色衣服,行礼时袖袍滑动,手腕至臂膀缠着密密麻麻的纱布。包装的手法不算好,又或者伤口太多,动作受了牵连,总叫人疑心是否会渗出血来。
萧诀的眼睛轻微一动,那人早已惶然地垂手,声音也干涩,只有一双眼还跃动着渴望或执着的光,他轻声道:“无名崔氏,与首席见礼。”
武道争锋,不报师承,就是无门无派的意思。
连日高强度的战斗对名门弟子来说,也许不过是多耗费些内力或疗伤丹药的事情,或胜或败都有师长宽慰,但对于拼尽全力走到这里的诸多游侠而言,是反复崩裂的伤口、止不住的血迹和吊着的最后一口不甘的气。
气散了,人的心就死了。
萧诀看着他的眼睛,胆怯而孤注一掷的眼睛,只有很深很深的地方还潜藏着一丝艳羡。这是个执着于剑的人,出身不好、天赋平平,走到这儿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心性。
可是他把他的剑擦拭得光彩夺目,双手举剑起势时还是那样稳,衣袖又落了下去,可他没有再仓惶地遮掩,只是举着他的剑注视着敌人。
他很渴望嬴,也渴望每一场对决。
萧诀也与他见礼道:“剑阁萧诀,你称呼我的名字即可。”
“是,”对方抿了抿唇,但没有听从,只是艰涩地说:“崔某仰慕剑阁已久,今虽……败局已定,仍恳请阁下全力出手。”
“我一生都没有见过名门剑法,将死之求,万望首席成全。”
他说话的音色有些苦,提到“败局已定”四个字时更是惨然,萧诀看着那飘摇如落叶的生机,心下长叹。
拂云剑出了鞘,但她没有攻击。
水云宗坐镇擂台的长老是巡视各处的,他眼下不在这里,擂台下又与台上有些距离,崔无名的声音也低,旁人并未听清说了些什么。
也许看到了那苦痛的纱布,可扼腕之外,武林中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江湖本就是血雨腥风。
可萧诀的眼睛望向他的起手势,忽而说道:“双手握剑发力抢攻,是青山剑宗的不传之秘定阳针。”
“定阳针讲沉势,剑虽小,势却大,起手后力如开山,对人体的要求很大。你重伤未愈,又不知心法,虽有向学之心,仓促之间也极易伤己。”
崔无名的手顿了一顿,佩剑上的寒光似乎要变成火焰灼烧在心底,让他羞愧难当。仓促间,他竟以弟子自称,慌乱开口道:“六天前崔某与一位擂主相斗,她以此势起手连胜八人,我一时心动,就胡乱模仿了去……”
“弟子并非擅入宝库偷盗而来,请师姐明查。”
萧诀笑了笑,“青山剑宗隐世已久,门下传人稀少,每度游历都有传道之责。从前人尚且要在名山大川多日搜寻,如今你恰好遇到又自学成功,本就是你一人的机缘,她不会生气的。”
“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用这个,但如果一定要用,剑锋应当向右三寸,气沉丹田,聚力于腕,定阳针之后接劈山白云盖顶,然后侧身劈剑、旋身踢剑,兔起鹘落,锐不可当。”
崔无名的眼睛瞪大了些许,瞳孔里的光似乎迸发出别的火星,他下意识挪动手腕、调息发力,果然感觉双手之间的酸痛感消散不少,一时心下感激,呐呐无言。
萧诀的声音是没有压低的,台下围观的人听了这一段莫名的话,立时便有些躁动。
可周围聚拢过来的剑阁弟子个个神情骄傲,威风凛凛地扫视众人,大有一副敢说坏话就通通打死的蛮横态度,看客便又都缩头缩脑地不敢开口了。
“我师姐就这么好!”有个年纪小些的剑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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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说,“这么天才这么博学这么善良的师姐,你们有吗?”
“哼哼,师姐天下第一!”小家伙洋洋得意。
萧诀在台上听得一清二楚,只好无奈地笑,周围其余师弟师妹也都眼睛亮晶晶地维护着。
她平素在剑阁讲剑就时常在演武场上示范,此时倒也习惯,拔剑出鞘是为了尊重对手,可崔无名的身体也确实经不起一场战斗。所以在说完方才的话后,她仍旧没有出手。
“你的请求,我恐怕无法完成了。”萧诀温声道,“剑阁首席尚无传道权能……”
“我,我不会偷学剑阁的剑法的。”崔无名呐呐说。
萧诀微微一笑,“不,我既然要讲、要用,当然就是拿出来给人学的。剑阁的剑法没有了,我自己倒是有些独创的,还有关于基础剑势的理解,你要吗?”
崔无名木楞了一下,却见萧诀抬手,神情温和,“君以无名相称,萧某亦然,无名萧氏,请君赐教。”
崔无名的眼睛流了点很轻很轻的泪,他的声音沙哑,恭敬道:“传道之恩,以命相承。”
“请!”
……
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萧诀结束了今天的比斗。
三场全胜,但她打得很慢,赛制要求是一个人完全丧失战力或亲口认输才会判决,所以在她的剑架到对方颈侧的时候,萧诀会眨眨眼问:“还打吗?”
“啊?”崔无名会怔一下,羞愧道:“我……弟子技艺不精,已经……”
赶在“落败”两字出来前,萧诀会止住他的话,云淡风轻地说:“不认输的话,只好再来咯。”
于是拂云剑撤步,萧诀并指在侧,做了一个新的起手式。
对手是随机的,有人用剑、有人用刀、有人用棍,可只要问了,她都耐心地回,剑刃从未真正刺到谁的身上。
演武场上擂台众多,水云宗的人来回巡视,全力以赴备战的人更是不在少数,真正注意到这方角落的人或许并不多。
但它确实在一种平静的默许中走到了日暮。
太阳下山的时候,萧诀接过代表全胜的令牌,跳下了擂台。周围涌过来很多熟悉的师弟师妹,亲近地、兴奋地叫她“师姐”,萧诀也只是弯着眼睛笑,与同门一道走向更辽阔的天地。
魁首之争,便在明日。
……
“所以你今天悄悄看了我很久?”晚上,在客栈窗边,萧诀笑着逗那个时而莽撞时而胆怯的面具人。
荒木涯点了点头。
萧诀哼笑了一下,“戴面具的人就是爽快。”
她可是很记仇的,上次的问题、上上次的问题,每次的问题都败在荒木涯的面具之下。
萧诀看着他笑,“好啦,看我、关注我这种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本来就在世界的中心,不是吗?”
荒木涯听到她漫不经心的笑声,胸腔的跳动震得他心神发颤。
“嗯,”他低声说,“你合当万众瞩目。”
27. 武道夺魁(二)
卯时起,演武场上陆续来了人。
有在角落做早课的,有与朋友结伴三三两两交流的,也有孤身一人抱剑小憩的。
萧诀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站定,仰面就是冷淡的朝阳与婆娑绿荫,晨风吹过这里,叶脉摇晃、光影流连,她眯起眼,感到难言的舒畅。
一道很轻的步伐走过来,踩着顶上“沙沙”的叶响,似乎有意要做个俏皮的举动。
萧诀阖上眼,神情默许。
可是构想中带着浅淡清香的双手并没有抬起来遮住她的眼睛,衣袖与人都停留在一个遥远的距离,只有熟悉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你的警惕性好弱。”
萧诀睁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好在雷独春也只是打趣,她今天穿了橘色的衣服,阳光穿过树荫投射下来,衬得人身形暖而亮,明眸善睐,神色温和,“庆功宴要吃些什么?”
“我还没打呢,”那人转过头来看她,语气平淡。
雷独春于是笑,自她与她相识以来,还从未见过拂云剑吃瘪的时候。莫说是同辈相争,就是年龄翻上一番,再熬半辈子武功资历出来,也抵不过萧诀手上那把银白色的剑。
但她既然这样说,那就换个提法。
“好吧,那今晚吃什么?”
今晚?
萧诀顿了一下,今天并不是武道大会的最后一天。
虽然赛程临近终点,角逐魁首之人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百位,但是考虑到大多数人实力相近,基本每场都要维持在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间,百人三局两胜,细算下来这场满是漩涡的终局至少要延续三天以上。
萧诀神色不变,淡然应声:“甜的吧,最近太苦了。”
雷独春轻轻应了一下。
其实她了解她的全部喜好,她们曾经一起共度过很多次晚宴,即使某种程度上说只是两个小孩凑在角落一起挑食,但是对于双方来说,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苦与甜。
萧诀很少吃甜,因为人生的麻木总是盖过味蕾的刺激,而稍纵即逝的愉悦过后,习以为常的生活总是会显得格外煎熬。
她从前很爱吃,后来不喜欢了,如果不能一直吃甜的话,又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场荒谬的大梦呢?梦醒之后的生活太苦了,苦得她流干了眼泪,流不尽血泪。
雷独春也不吃甜,因为长时间的尝药试药已经使她的味觉无限趋于麻木。她知道甜是一种很美味的感觉,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无论增添多少调味品,唇舌所接触的那一瞬间,只有源于药草的无限清苦滋味在蔓延。
她的舌头为此发了麻,麻得心上戳出无数的疤,可这件事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只是一次次的宴会或聚餐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些美妙的选项。
她们习惯沉默着吃饭了,到很后来的时候,雷独春比较欣慰的一点是,萧诀渐渐学会了主动点一些甜汤。
真好,她想。
……
萧诀复又扭回头来,她的视线还是平静的,既没有落在遥远而虚无的天边,也没有落在心思浮动的演武场上。
因为阳光太美好了,风与叶与人都散发着沉静而舒缓的魅力,如果有一把躺椅,她想她或许很快就会昏昏欲睡。
萧诀打了一个哈欠。
侠客也是需要睡觉的,荒木涯总在很晚之后来客栈找她,他们会聊一会儿天,不多,可是在朝阳下、在微风中,属于夜晚的思绪总是让人心生困倦。
她该睡一会儿的,处理完今天的事情之后。
萧诀与雷独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阳光跳到她的眉眼之上,握剑的人垂下眸,眼前有片婆娑的暗影。
“你近来住得怎么样?”
雷独春平和地道:“我不好,雷松陈倒是睡得不错。”
“江南气候不同于蜀地,来到这边后,只有武道大会报名那一天,你陪着我时睡得安稳些。”
剑阁与天一阁住所分开的时候,雷松陈分明是惶恐而急躁的,雷独春玩弄他就像玩弄一只蚂蚁,可现在他们的心境却翻转过来了。
老鼠只有在感到有恃无恐的时候才敢在人前吱哇乱叫,雷松陈那样懦弱而蛮横的废物忽然直起了腰,无外乎是他所仰仗的人来到了近处。
雷行川在多数人不知情的时候到达了江南。
萧诀的手摩挲在剑柄上,雕花纹路硌在指尖,她垂眸看了一眼,想到了武道大会伊始的那一天。
她从门外走来,雷独春在二楼看她,抱着蝉奴笑,而前天晚上,她戴上面具昼夜兼程去了射阳。
那是陶重辉死的那一天。
天一阁有人知道她是红煞了?不,萧诀在心中否认道,或许是猜测,但这已经足以让他们咧口兴奋了。
“鬣狗盯着腐肉、秃鹫盘旋在将死之人的头颅”,她的心神忽然回到了雷独春离开那天时的情形,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用他的独眼阴沉沉地藏在各个角落窥伺着周围的一切,翁中的傀儡身上淌满了毒液,并妄图将这手伸到罐外。
萧诀皱起眉,过度的幻想让她鼻间始终萦绕的草木清香被一种腐臭的、垂涎的气味所取代。有一个瞬间,她想到第一次探查天一阁时追踪到的数不清的尸体。
万葬林中盘旋着不知名的鸟,当时也是一个枯寂的冬天,脚下有雪,可萧诀在一片松软中踩到了一只残缺的骨手。
尸体不会腐烂得这么快,上面的肉是被人操刀剔除的,萧诀蹲下身,想要给林中呼啸哭泣的冤魂一个埋葬的归宿,可举目尽是残肢断臂,而她蹲在那里,从苍松新雪的冷香之外嗅到了浓烈的尸臭味。
尸横遍野。
这地方烂透了,萧诀起身,眼睛沉沉地握着她的剑,她想她迟早要结束这一切。
……
“绣绣,你搬出来吧,搬到我那儿去。”
雷独春神色微动,她想她不能走啊,她留下的话,或许还可以给萧诀传递一些有用的消息。
可是那个人的声音那样轻,她说:“你回来吧,回来陪我最后一段时间。”
“我还给你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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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礼物呢。”萧诀眨眼看她,眼神温和而轻快。可是雷独春却想要流泪,她既说不出拒绝,也说不出挽留。
暖融融的人忽然黯淡了下去,阳光从这一角树荫挪走了,那个人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可是雷独春的声音更加艰涩。
想了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找到此刻最后能说的一句话:“什么礼物?”
“是秘密,”对方说,“但是是好事。”
“谢谢你,绣绣,但是一直待在那样阴冷的地方太痛苦了。你出来再和我晒一段太阳吧。”她温声请求道。
雷独春垂下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了一个好。
萧诀背负的事情即将走来终局,天一阁也终于要迎来万劫不复,可是失去捆缚她的牢笼、失去牢笼外的阳光,她还剩什么呢?
她的手指蜷缩了些许,过于浓重的疤痕并不会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反而匍匐着、蠕动着,更加可怖了。
她用这样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感到内心疲惫而茫然。
“今晚小心,”她说。
站在她身前的萧诀“嗯”了一声,真好,她在她身前,不要回头,也不要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让一叶孤舟回归她应处的肆虐汪洋,让一片落叶飘零到她应去的腐烂国度,让尘归尘、土归土,太阳重新成为太阳。
对了,太阳?
她放下手,忽然感到周身笼罩过一瞬间短暂的阴影,而头顶被人放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叶。
很漂亮,边缘微微蜷着,叶脉分明、大小适中。
萧诀已经带着她的剑往擂台下飘然行进了,可雷独春端详着掌心的叶片,想到她们从前在剑阁树下,少年剑客高兴或得意时就飞身摘叶,吹出很清爽的调子。
“比赛要迟到了,绣绣,你不要难过啦,给你吹这个玩。”有一个人这样说。
雷独春忘记是现在这方小天地被遗留的声音,还是当年那个潇洒的人无数次登台之前的嘱咐了。
她吐出一口气,忽然意识到别的什么。
她心里茫然得要死的时候,萧诀就强行挽留,那对方心存死志的时候,自己又干嘛要顺从呢?
雷独春忽而露出点笑来,其实她比雷松陈更早知道萧诀是青红双煞中的红煞,毕竟她又从来都不在自己面前隐藏。
“唔,找到青煞的话,破坏她的最终计划应该就会很容易吧?”她惴惴不安又有些兴奋地想着,做坏事的想法始终在脑海激荡。
雷独春一直不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光靠听话在吃人的地方是活不下来的。而萧诀在查到天一阁后,肯定还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查探她。
如果当年那个忐忑的时间里,另一个人的心情也并没有她决裂时表明的那样冷酷,那雷独春想她或许完全可以接受那个令人心生畏惧的时光了。
她也默许她别的行为了吧?
雷独春踮起脚,远远看着已经走上高台拔剑的身影,她计划成为一个坏孩子。
胆大包天、净会闯祸的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