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塞北种草原(穿越)》
1. 魂归故里?
“再往前,就是图兰沙圩了……”
天色灰白,风卷黄沙呼啸而过。犯民一行踉跄难成伍,在这远不见村火,近不闻犬吠之地,唯有沙丘起伏,如死兽枯骨,伏在这荒原之上。
四下风声哀鸣,押解的军士盔甲佩剑,却还是不自觉地紧了紧手里的缰绳。
此地之险恶何止在沙地荒凉,还有——
“咻——”
迷乱人眼的沙尘之中,不明来处的箭矢破空穿行,擦过双脚走到皲裂的连玉面颊,直奔她身旁的官兵而去。
不等众人反应,数支箭矢紧随其后接连而至,准头奇高、不光直中要害,且仅对身着绿色官服放弓,每一箭都放得极为慎重,透露着一股拮据的意思。
人群骚乱之际,便听不远处土坡后传来几声催马:
“楚——”
“呼!呼——”
一伙粗布蒙面的盗贼直奔连玉所在的犯民队伍而来。
连玉定睛一看,强盗所骑马匹身短脚矮,是典型的蒙古矮马,在穿越以前,她在故乡青城不少马场都见过这种蒙古特产马种,身型不高、体格结实,耐旱耐饿,跑起来却一点不输那些高头大马的力量。
可惜连玉只在跑马场里上过体验课,小跑几步也就结束了。
没见过这么马蹄翻沙、掀起风声中阵阵野劲的大场面。
第一次见竟然就是要死在疾驰的马蹄之下了吗?
望着那马群以倾覆之势即将碾压而来,盗贼手中转着的蒙古弯刀,连玉也在草原景区的马术表演里见过几次,此刻刀光银闪,扬尘飘荡之中打出风声阵阵,潇洒极了。
如果不是死到临头,连玉欣赏的兴致或许还会更佳,没准还会鼓掌称赞,对那为首的赤膊健儿夸上一番。
转念一想,连玉倒也坦然,前世她生于内蒙、长于内蒙,自大学开始游荡在外数十载,一朝穿越到这陌生的“晋风”,在宅院里时是个人人欺辱的偏房庶女,母亲去世前,连个正经的寝房都没有,和家里的下人挤在一起抱恨而终。
后又为不知哪位在朝为官的族中长辈所累,连家满门流放塞外。
若是最终死于蒙人的地界、那霍霍而来的蒙古刀下,也算是一种魂归故里?
正当连玉释然阖眼,只待脖子一凉,彻底结束这悲苦的又一生时。
却听“唵——”的一声,那蒙人马队急停在数十步之外,首领高坐马上,收刀腰侧,手势一摆,身后几名随从旋即下马,前来搜索。
那赤膊首领从腰际解下酒袋,一手扯下系在后颅的黑布,仰头快意饮酒。
拨云见日,一阵天光洒下。
落在他黝黑结实的胸膛,像煅炼中的熔铁。
连玉来不及细看,便跟着一众素衣粗麻的犯民被用刀逼退到几米之外,那伙强盗将押解官兵身上可取之物尽数掠走,返回马上,那首领酒干兴尽,对着众人呼道:“我乃图兰义贼!”
“此地荒寒,连年灾害,人无以生,朝廷不管,我遂举刀!”
“我只杀贪官狗吏,取我族人所需,你们既是犯民,现下重获自由不必谢我,都走吧!”
听他喊声豪放,穿沙而来,讲话半文半白,连玉还听得出一点蒙民讲汉语时的熟悉口音。
确如其所说,那些盗贼离开之前,熟练地从押解官兵身上摸出钥匙,远远抛向连玉这边的沙地,犯民众人慌乱为彼此解开手脚桎梏后,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他扬鞭打马撤离之际,惶惶众人之中,连玉喝止:“且慢!”
“图兰义贼?我看好笑!”
不顾旁人惊恐的目光,发乱如草窝,里面裹着不知多少风与沙的连玉挺胸抬头,即便每走一步双脚下陷进沙地时都会钻心的痛,却还是不卑不亢,边走边对那人大声喊道:“你自称义贼,只杀贪官狗吏,还我们自由,可你取走了全部食粮,方圆几里之内不见人烟,放我们自由也不过是看我们死在荒野之中,这和直接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冠冕堂皇之辈,你与那不作为的狗朝廷一般货色!”
立在那尸横连片的官兵尸首之前,连玉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方才边走边喊,嘴里吃了不少沙子,饥肠辘辘行走至今,几日没有喝过一口干净水,嗓子里被粗砺的沙粒磨得阵阵咸腥。
没等她缓过来再开口喊话,那赤膊首领松缰慢步纵马而来,一声利响,长刀便已架在了连玉脖子上,触感冰凉。
四月图兰才进初春,原一行四十五人的犯民,走到此处只剩不足二十人,连玉是屏着一口气、闷着一股劲儿走到这儿的,方才那么一闹,早尽数散去。
此刻手脚冰凉,只有一股温热的血在头顶,冲得她阵阵恶寒。
那刀落在肩颈处,反叫她清醒了些:“怎样?被人戳破,恼羞成怒,就要破了义贼的道义,杀人灭口?”
那首领方才便摘了面罩,此刻走近,逆着光,连玉才看见他黝黑精干的胸膛之上,那张粗犷却英俊的脸。
一双凤眼狭长,蒙人特有浓眉吊梢眼,对上他鹰一般锐利的眼神,连玉道:“动手,搞快点。”
痛快死在故土,即便是异世,也比苦痛煎熬,最终不明不白地晕死在沙地强。
“我叫达日罕。”
没听说过蒙古人还有什么刀下不斩无名之辈的规矩。
“连玉。”说完两眼一闭,她只想求个痛快。
“你说我冠冕堂皇?”刀架在人脖子上,立身马上的达日罕问。
“是。”真是没完没了。
“我父亲是哈勒沁一族台吉,为你们汉人的朝廷守边战死,四年大旱,天灾不断,现我百余族人不得安置,你说我冠冕堂皇,我倒想问问你,你有甚方法?”
直面死亡,连玉无动于衷。
可听到这个“有甚方法”,她眼眶却一热。
自十八岁离家,数十载不得归,穿越之后又在京城生活,加起来也有近二十年没听人说过这么“土”的土话了。
可当下不是煽情的时候,连玉抬眼望他:“我若有方法,你又能如何回报于我?”
达日罕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现在该是你求我给你个痛快了结!不然如你所说,你靠一双腿脚在图兰,走不过今夜,便要和你身后那些人一起被喂了豺狼野雕,”达日罕说着还举刀指了指远处那被吓得不敢动弹的众人,转又俯瞰连玉,“你竟问我要起回报来了?”
顺着他的刀刃回头望向那和自己一样、不明情况便被流放到边远之地的众人。
这古代到底是秩序井然,流放竟也讲三六九等,连玉本以为自己要和宅院里那永无宁日的这房太太、那房公子一行。
却不成想,和自己一齐的净是些同样出身苦寒、辛勤劳作的下人,其中许多连作奸犯科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踏上了流放之路。
遥遥一望,便见一个格外小的身影,怀抱襁褓,这小女孩的母亲昨夜知自己气数已尽,难见天明,便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棉衣交给连玉,托她照顾自己只有四岁的女儿和新生的婴儿。
风沙重重,连玉看不清她的脸,却不难想见此刻她该有多么无措恐慌。
旁边紧挨着的老妇,连玉一路搀扶着她,可现在却也力竭,倦怠到不敢坐下身,怕被黄沙就顷刻之间掩埋而过。
旁人穿越都带个系统,要么有所目的,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权斗宫斗,好歹有个拼搏进取的机会。
连玉这一生却和上辈子一样倒霉。
上辈子学个林学,跟着个无耻的导师,好不容易熬到达标硕士毕业标准,却被卡着不给毕业,苦熬两年,险些硕士读得比本科还长,终于获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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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答辩当天一出门便被车撞飞几十米远。
再一睁眼,就是根本用不着她植树造林的京城深宅。发挥做题优势读书考科举,一来晋风没有女子先例,二来,她一个全国二卷理综考生,就算去考,也定是两眼一抹黑。
如若只是自己,连玉早就过够了这操蛋的第二人生。
可远处那众目睽睽,自己手里掌握着他们全部的生机。
“图兰曾经以塞外绿洲闻名遐迩,今时今日,却彻底成了被风沙围困之地。”达日罕颇具草原王者之威,蔑视众生:“你说我冠冕堂皇,我倒要问问你,若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走到今天这——”
“我有方法。”
“但要时间。”
一圈目光扫过身后众人,连玉根本不在意他前面说什么,眼神熠熠,目标明确地道:“你可以杀我泄愤,或者,带我们一起回去,我有方法,能养活你族人。”
“口说无凭,你一个汉民女子,懂什么?”
连玉仰面望他,报上了自己上辈子的故乡:“呼和浩特。”
“什么?”马上的人一愣。
蒙语呼和浩特,意为“青色的城”,连玉感受着颈边的寒意:“你带我回去,我能把图兰沙圩,变回呼和浩特,青色的城。”
蒙古文化中,以青、蓝为最神圣的颜色。
初春的草原、洁净的苍天,一片青接蓝。
黄沙纷飞之中,达日罕拿蒙语问了一句:“你懂蒙文?”
连玉没听懂,多年研究生生活锻炼了她不需要听懂问题,结合情景就能作答的能力:“我会一点蒙语,但懂得不多。”
还有一句最关键的:“我可以学。”
午后时间,一片空旷的沙地,落日极快。
日暮西垂之前,马上的达日罕只迟疑了几秒,随后,笑声爽朗:“哈哈,有意思,好啊!今天我就教你‘khele ??r??d’,丰收,今天我们丰收,从那些狗官身上搜刮出来的,够养你们几天!”
随后,达日罕收了笑容,手攥缰绳,阴鸷地拿蒙文吩咐道:“带他们回去!”
“你会骑马不会?”
内蒙人不是每一个都会骑马。
连玉忍住了自己上辈子对这个问题最多的回答,而是道:“现在不会,但我学什么都快。”
话音未落,达日罕松了松缰绳,矮马虽名带个“矮”字,却也有个一米四五高,她这匹还要再高一些,二十岁的连玉就算营养不良,也还是有一米六几,可达日罕□□的马背却也高过她头顶。
正在连玉犹豫自己怎么上马之际,达日罕弯臂下搂,直接将她抄身上马,喊声起步:“楚——”
奔马沙野,横身趴在马上的连玉不得不庆幸自己这阵子食不果腹,这么颠簸,竟也什么都没吐出来。
蒙古矮马果然足力矫健,估摸着也就十几分钟后,散射状排开的蒙古包营地便远远出现在连玉昏花的眼前。
方才答得痛快,是为了保妇孺老少性命。
现在真看见这众多帷帐,连玉才知道心慌后悔。
眼前只有白、黄、黑三色。
白色的蒙古包,黄色的沙子,黑色的天。
恐怕连种子都找不出一颗来,上哪去给他建什么青城。
还要学蒙语……
带着一股由心底生的绝望,连玉喝到了一口让她眼泪决堤的东西。
——咸奶茶。
“砖茶熬的,你喝喝,还有炒米。”递碗时脸上带着柔情的草原君王达日罕帐中上座,不等捧着碗的连玉煽情,他便收了全部的表情,冷声道:“喝完,放下碗,讲讲方法。”
连玉闻言,端着碗的双手一顿。
垂下眼,极力隐藏不安。
因为现在看里,方法就是——
没有方法。
2. 没有汉语名字
“今天不行。”连玉努力把被风吹歪的头发挪回来一点,碗中倒影看到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谈美不美观,实在不像神志清醒之人,喝着无比怀念的咸奶茶,在京城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再喝到这东西的一天。
放下碗,她迎着那双比鹰喙还锋利的眼睛:“你盯我也没用,奶茶我喝了,你要的话我吐给你。现在昏天黑地的,我得明天看过你这儿的土、沙子,才能告诉你具体怎么办。”
帐中空间不大,中央是个火塘,橘黄色的光昏昏暗暗,却是帐子里仅有的一点明亮和温暖。
照得达日罕影子映在帷帐粗糙的墙壁上,像一头夜伏的狼。
连玉端详着手中从头发上拍下来的一捧沙土:“刚才咱们回来的这一段路,都是流沙,盐碱化——算了,你肯定也不知道是啥,你知道不储水就行了。”
那虎视眈眈的狼没有放下威严,面色冷峻地抬抬下巴,让她继续讲。
“不储水,一戳就塌,也没有肥力,种不出来东西。明天一早,你,再叫上几个人,跟我一起去找活土,找能种出来草的土。”连玉转而问:“能做奶茶,你们有牛?”
“有,艾策格(父亲)走的时候,我们还有四十头牛,现在只有十七头了。”
四月,该是草原上最青黄不接的时间,连玉直指最关键的问题:“牛的草从哪来?”
“柴达木欧斯。”
“什么东西?”
让我们说中文。
达日罕眼眶发力,斜睨了她一眼:“知道青色的城,不知道越冬的草?”
不用他说,连玉也知道他这话的潜台词是在暗讽教她蒙语的人。
蒙汉友善,当朝京中不乏有从塞外入朝为官的昔日草原将领身居要职,身份显赫。
可当图兰等部深陷天灾泥潭时,竟无一人伸出援手,帮他们求得朝廷赈济。
那些人只识享乐风雅,恐怕早就忘了自己出身游牧,自然不会教人“越冬的草”这种对于蒙古部落而言关乎命门的东西。
可连玉现在只能随他误解,总不能承认自己除了“呼和浩特”,就只会“塞拜那乌(你好)”、“巴雅尔泰(再见)”这两句。
还都是因为上辈子每次被人问到籍贯,都要再被追问一句“会不会讲蒙语”时,为了唬人学的。
“现在四月,够吃到五月吗?”
议事帐中,主位是一条木头矮塌,上覆白狼皮,看得出久经风霜。
一腿屈起,脚踏塌边的达日罕,从劫人开始就耀武扬威、洒脱快意,此刻却短暂地低了下头,眼神流转后,重新昂起头,答:“不够,到五月,最多能活十一头牛。”
数字如此精确,看来是已经在减粮保口。
粮草不够,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是直逼命门的危机。杀牛,便意味着数量只会一点一点减下去,即便能取肉填腹,无异于饮鸩止渴。
看着牛一日一日枯瘦下去,更是眼看着部落慢性死亡。
“草砖呢?”
连玉虽不是畜牧专业出身,小时候却也听农村的亲戚说过一些这方面的法子。
草砖,顾名思义,是枯草混合泥土压实后阴干而制,人在饥荒年代会食观音土,对牛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
入了夜,达日罕依旧只是身着一件羊皮坎肩,散漫地披着一条土黄色兽皮滚边披风,“不够,现在在喂的,就是混了泥的草。”
“草砖吃多了,牛不下崽。”
长期以草砖饲,母牛流产率高,即便生养也不产奶,公牛更是会彻底失去配种能力,久而久之,本就凋敝的群畜将彻底走向灭亡。
这是连玉未曾设想过的情况。
“但牛,没那么重要。”达日罕随手取来案上的一柄银色弯刀,把弄在手里,微低着眉,对连玉道:“草原上,马、羊、骆驼,再之后才是牛。”
这是游牧世界中的优先级排序。
哈勒沁一族鼎盛富裕时,也如其它部落一般,奶制品,如奶皮子、奶豆腐,是给养的核心。但一旦凋敝,那牛、山羊一类难养而不为人所用的动物,便是最先被抛弃的。
“你说看土,要种地?”
“是,起码也得种草,即便不要牛,你养马、羊这些,不也得有草地吗?”连玉说得保守,她是学林学的,对种草这事只是稍带着一学,硕士的课题做的是行道树栽培,跟种草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但眼下图兰的情况根本无从谈起种树,草籽从何而来还要打个问号。
这问题显然已有答案,达日罕不必答,两人都心知肚明。
一阵风过,摇晃火塘里跃动的火苗,打了连玉一个激灵。
帐中两人就这么突然静了下来,连玉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粗布破麻已烂得不成样子。
转眼看达日罕,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草原大王,仔细一瞧也没比自己强到哪去,马裤扎进皮靴,看不出一点曾经被清洗过的痕迹。
从出生以来就没洗过澡,是连玉读《蒙古之谜》之后,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今天被达日罕携在马上带回大营,却没闻到想象中的恶臭。
“我母亲是汉人。”像是知道连玉在窥探什么一样,达日罕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我汉语讲得怎么样?”
“你想听实话吗?”连玉在想要不要吹捧他几句,毕竟现在自己坐在帐中,看位次,该是军师谋士一类的位置,但对承诺的“青城”,实际上全无规划。
如果能昧著良心美言几句,保下与自己一同被带回此地的乡亲,前世连玉在实验室练就的苟活本领,也未尝不可发挥一下作用。
达日罕却嗤笑一声道:“Sürkhii okhin(厉害的女孩,野丫头)。”
让我们说中文!!
连玉瞪圆了眼睛看他,虽然不懂,但气势上不能输,跟着复读了一遍,问:“什么意思?”
“夸你聪明。”手中弯刀一丢,落回几上,达日罕起身:“走了,睡觉去。”
犯民众人早已被妥善安置进几户人家,只有被抓来问话的连玉一直拖到入夜,也未受安排。
“我去哪睡觉?”
“去我那。”达日罕说得理所应当,对她一招手,便快步跃下主位前的几级木阶,很是潇洒地走人。
“啊!?”连玉顾不得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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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碗落在桌上摇晃叮当响,连忙去追:“不是,你不能——”
伸手一抓那人的披风,却不料达日罕胸前的系带只是虚掩着,这么猛地一拽,白天在沙地里、在马上都没来得及细品的精壮身材,就这么一览无遗暴露在她眼前。
连玉是现代人,就算遭受了几年礼教束缚,却也还是没有完全转变过来思维,自己拽掉了别人的衣服,先看了个够,开口就要出言指责:“你怎么——”
“‘非礼勿视。’”达日罕可算有个卖弄自己汉语才学的机会:“你没读过《论语》?”
若是上辈子,连玉高低要跟他辩论几句,可现在却又更急切的事要问个清楚:“我怎么能睡你那?‘男女授受不亲’,你读孔子,难道没学过?”
达日罕能言善辩:“你不知道‘非礼勿视’,怎么我就得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
“没有多余的帐房给你,要么跟我睡,要么睡野地。”收起嬉笑的神色,时候不早,这话题得速战速决。
连玉岂能容许他这般随意地占自己便宜?当即就道:“我今晚睡野地冻死,你族人也活不过今年冬天!”
却未曾想,这话正刺中达日罕:“你再说一遍?”
若不是他日日为保全族人能顺利活过今冬发愁,今天也不会这么随便地就捡回那十几口人来,汉民不善游牧,即便能做什么活计,这荒野里也实在没什么可给他们做的。
如此一来,那十几口人便是只进不出的开销。
他信连玉一回,是放手一搏。
此刻骤然被说中最担忧的痛处,达日罕一把揪住连玉的衣领,将人直接按回方才的座椅上。
即便隔着兽皮,可猛地受此一击的连玉还是被那生硬的木头撞得头昏眼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咳——”
“夏天种不出来草,你们见不到秋天的胡杨林。”那双快要从人脸上扯下一块肉的眼睛在她面上狠狠剜了一眼后,撂下警告,达日罕起身要走。
连玉却急急忙忙拉住他:“胡杨林?你说有胡杨林?”
简直发疯一般,连玉追问:“这儿以前有河,西拉木伦河?伊克昭河?什么河?”
蹙眉回眼,达日罕不懂她突然的癫狂,拿蒙文自言自语:“撞坏头了?我没使劲儿啊。”
“什么东西,我听不懂,有什么河?”
“没有河了,什么河都没有。”
昔日还有些算得上夏季丰饶的饮马河,大旱的第一年就干透了。达日罕疑惑的脸上叠上一重阴郁。
“以前有,对不对,那河叫什么?”
达日罕开口说了个很长的名字,连玉听不懂,急得大吼:“说中文!我听不懂!说汉语!”
只要知道河的名字,连玉就知道这地方的准确地区,她虽没有详细在内蒙古地区做过户外考察,有关自己故乡的材料,她却读过很多,依照前世记忆,能快速找出一个有针对性的法子来,此地众人便都能有一条活路。
可她却等来一个绝望的回答。
“没有汉语名字。”
“奔腾的河,Usilson gol,奔腾的河。”
3. 欢迎来到哈勒沁
连玉从不敢上马到策马狂奔,只用了一鞭子的功夫。
是达日罕的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他喊了一声:“抓紧缰绳!”
随后连玉便大脑放空,只有“啊啊啊——”。
喊了几声她便不得不闭上嘴,因为再吃沙子,就不必想午饭的事儿了。
“哈哈哈……”又如那日一般蒙着面的达日罕紧随其后:“腿夹紧,腰发力,跟着马的节奏!”
从策马狂奔的“啊啊啊——”到能自己喊马行走,是一上午的功绩。
中午返回大帐,连玉仔细整了衣领,换了一身不知谁家多出来的粗麻长袍,和她前世所见的那些蒙古袍极不相同,不光色彩暗淡,制式粗糙,甚至连扣子都没有,全靠布条子勒在腰、肩处,跑马时却一点未松。
她道:“Sürkhii okhin。”
昨晚达日罕说的“野丫头”,她并不真的领会意思,但既记住了,就得时常拿出来温故知新:“我是Sürkhii okhin,你是什么?”
回帐路过听得懂些汉语的阿海(阿姨),捂着脸一直笑。
连玉反应过不对劲来,拽住达日罕问:“你骂我?”
“不是骂你。”昨天还动辄拿《论语》说事的达日罕这时突然降智:“我不知道,这汉语我不会说。”
看出他是装傻,连玉却在整个部落再找不出一个通晓蒙汉两语的人来,就算急也没用,只得心中暗暗记下一笔。
“下午去带你看奔腾的河。”
是昨晚提到的那条河,现已枯竭,汨汨细流都谈不上,何来奔腾?
“上午跑马的那一片,没有能种出草来的土。”连玉在马上颠得后尾巴骨直疼,下马时两腿发软,可见来能搀扶她的唯有达日罕,还是咬咬牙,自己翻身下了马。
现在走在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脚底未愈的伤口提醒着她,被押解前往苦寒之地的日子,尚在昨天,没有走远。
只要有合适的土壤,连玉就能想办法种出草来,可问题就是没有土。
这话却没法跟达日罕讲,只要土壤适宜,游牧民族自己千百年的智慧,多的是法子,用不着她一个二把刀的林学家指手画脚。
她的优势便是判断土。
用专业名称来说,就是土壤水文诊断。
想到这个词,真觉得自己在林学院苦读的日子恍若隔世。
不对,已经隔世了,都是上辈子的事。
一声嘹亮的口哨在她身边响起,达日罕领她钻进大帐:“想什么呢?”
昨日她坐的位置,今天已有正主落座。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年长的蒙民分坐两侧。
照惯例,部落午餐,也是议政议事的时间。
众人目光凛冽,昨日年轻的台吉带回一个汉民女子来,说是能种草畜牧,今天一早便带着出去跑马观光,潇洒自在。
一并带来的还有十几口老弱病残,吃住都在牧民家里,部落本就衣食紧缺,现下突然迎来着众多人口,惹得非议四起。
那些人边打量连玉边交头接耳,她听不懂,也满不在乎,只要她不破功,达日罕为了部族生死,就得替她平息众议。
只有一个年轻的面孔独自立在原地,向台吉问候过后,缓缓落座,相貌比达日罕柔和得多,两眼清澈如泉,一身衣饰不能说美观,却整洁利索。
反观日日兽皮貂裘,毫不讲究的达日罕,此时正回过几位族中长辈的问候,落座主位。
白日里,帐中火塘也燃着,温酒煮奶茶,随时供人取用。
没来得及仔细感受着身边的热度,炉边的连玉见达日罕抬抬手,招她向前去。
达日罕目光扫过众人,帐中立即静了下来,他却先对她道:“我说蒙语,给他们介绍你。”
立身堂前,连玉身姿挺拔,蒙古男儿身高体壮,连玉却不论如何也不肯气势上输人一头。
那边话语之间,她又听到那个词,“Sürkhii okhin”,达日罕说了两遍,席间列位哄笑起来,方才他面色凝重,众人听得仔细,当下笑闹起来,才见一点温情。
随后,达日罕为她逐个介绍了在座各位。
痛苦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高中时连玉读的是蒙汉混校,同学间虽不会以全名相称,可逃不过大家互相介绍时,那根本不进脑子的复杂音节。
连玉这个“嗯嗯”,那个“哦哦”,最终到方才那清爽利索的年轻小伙子,她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乌兰苏伦。”主座上的达日罕伸手比划着给她解释名字含义:“红的,头发。”
“这个我知道。”前面一长串一个都没进脑子的连玉不得不感叹颜值即正义,放在古代、放在蒙古,这都是通用的道理。
对那些五大三粗的胖头大胡子,她没半点兴趣,可对这个秀发在阳光普照下泛着点点红金的少年,连玉记得格外清楚。
“连玉。”她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乌兰苏伦却一点汉语都不会讲。
实在可惜。
连玉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倘若真在这里种出草来,能养活了人,便要开一所学校,教授蒙汉双语,定不叫这种遗憾事再度上演!
“请坐。”
出门前,达日罕便吩咐过为连玉在末席备好菜肴。
即便不懂蒙语,连玉凭目光也晓得,今天的议事核心,离不开自己。
午后跑马进山,席上肉食供应,到底是台吉的营帐,饭食充沛,连玉却没敢多吃,怕的就是长久不得满足的肠胃颠簸一阵后吐个天昏地暗,可却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扶着歪脖子胡杨树,她吐了个痛快。
红着眼望向马上的达日罕,那人垂眉低眼,凝视着他手中的马缰,挺直着背脊,遥看了一眼无边荒漠,问连玉:“你真能种出草来?”
胃里翻江倒海,连玉吐了口苦水在树根,嗓音沙哑,交了底:“种草不是问题,问题是土。”
“有胡杨林,说明有水。”
胡杨林能植根十几米,甚至几十米深的地下,正是因其强盛的向下生根探寻能力。
可牧场草料却只能扎根在不足米数的表层土,即便此地有地下水,却也于事无补。
达日罕生长在草原,自然不会不明白胡杨林与水的关系:“但种不了草。”
“是,种草要活土。”
找到浅层湿度达标、防风的活土,就是连玉的能力所在。
重新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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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纵马慢步小跳,绕过树林。
行至胡杨林的下风侧,连玉现在也学会了“唵——”声勒马,驻足背风面,再次溜身下马。
弯膝下蹲,左右观察土壤色泽,随后,审慎地,带着一点祈祷意味地,连玉就地捧起一掊土来。
屈指合掌,轻捏了一下。
连玉小声道:“这块能活。”
耳边突然一声“为甚”,险些把她吓倒在地,一回身,险些撞上弯腰曲背凑在她身后的达日罕,连玉拿内蒙土话叫骂:“透!——”
“什么?”
连玉突然意识到这人不懂现代内蒙土话,又想起方才午餐前这人装傻,便反将一军道:“我汉语不好,这是我老家方言,给你解释不了。”
达日罕知道不是好话,却也不恼,只是笑笑:“回去多得是你的同乡,我大可以找他们打听。”
这话听得连玉鼻子一酸。
恐怕这整个什么晋风,边寻四海,也找不出一个她真正的同乡。
来自京城的这副身体,原主十二岁高烧病逝,同名同姓的连玉接替她活到今天,也才八年。
八年,加上之前的八年。
十六年。
早就没有她真正的同乡了。
“这能种出草来。”连玉趁着自己落泪之前,赶忙说回正题:“这样的土,能结块,说明有水分,你知道?”
见达日罕点点头,她便继续讲:“现在,就是看有多少这样的土,能供我们种了。”
“我们在树林前,一样的土,也洒过草籽,没活。”达日罕却道出之前的困境,正因如此,之前部落的人即便知道这一代地下有水,也未曾考虑过再尝试撒草籽。
“草要能长,得有浅层含水分的土壤,还得防风,树林前是迎风区,风一来,草籽就跟着土飞走,当然活不了。”边说,连玉边从地上拾起一小簇灰绿色的植物:“蒿草,你认识吧?”
“蒿草虽然比牧草扎根更深,对表层水分的要求略低,但却是不抗风的植被,现在是下午,不是水汽最重的时间,土能结块,说明表层湿度也够。”
防风、表层水。
种草最重要的两个条件,便都可满足。
新问题:“草籽从哪来?”
连玉心里有个答案,但她百般祈愿,不要是那个可怕的回答。
却如昨晚一样,达日罕开口便几乎击碎了她的防线:“牛羊粪里,筛出来。”
嗯,在林学院读本科的时候,连玉有幸在实践课——算了,不说那么复杂的了,连玉想起自己以前在干羊粪里摘草籽,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措施戴着,依旧完全防不住那扑鼻而来的恶臭直冲天灵盖。
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那身袍服,这里是纺织技术感人的古代,还是古代蒙古。
“这活儿不用我干吧?”
带着最后一点点薄弱的祈愿,连玉现在连吐都吐不出来——刚才都倒干净了,有几分无奈地问。
达日罕看出她那点小心思,笑得不怀好意道:“你做台吉的女人——”
在连玉真的要出拳打他之前,达日罕接上了后半句:“也得干。”
这里是哈勒沁,台吉自己,也得去烤干了的马粪里挑草籽。
4. 西西弗斯
纵使前世有参与粪播实践课的经验,连玉第一天上午挑完草籽,依旧吐得天昏地暗。
不是心理上无法接受,是被纯粹的气味攻势击穿生理防线。
“明天不用吃饭。”达日罕叼着根草,扶着树干逗她:“吃了吐,反刍,你去棚子里充头牛哇。”
连玉没好气:“那你从牛棚里再找出个种草不吃草的,替我给你刨土来。”
仰头望天,风穿林而过,扬起两人的发丝。
扭曲的胡杨枝干上萧条着几片黄叶,连玉曾见过额济纳红金色胡杨林满天繁盛,与眼前半具枯白的树骨云泥之别。
这得从湿粪堆里挑多少草籽才能成树林子啊!
“呕——”
“你用不用歇两天?”
转过头来,见达日罕那张冷峻面孔上竟有难得的一点关怀,连玉知晓自己几近力竭。
进大营至今,满打满算,三天。
骑马颠吐了两回,腾出来的位置里塞满了草啊树,牛啊羊,一刻她都不敢停歇。
哈勒沁部落内的蒙民当下还未进入真正的危机,没到生死存亡之际,却眼看着部落连年衰败,一股无需用语言表达的绝望,萦绕在那片白色帐房之间。
还有,那些被她带回来的妇孺弱小。
那日被托孤与她的一大一小两苗豆芽,都被妥善安置在一位失子孤老的艾麦家。今早挑草籽时见那几人的面孔,连玉便会想起自己前世蒙民邻居家的一双女儿,她称那人为奶奶,来了哈勒沁,才知道在蒙语里叫“艾麦”。
想到这里,连玉答:“不用。”
但既已到极限,她也知凡事量力而行:“只是这两日挑草籽,我骑不了马。”
否则她这副积贫积弱的身体要先一步垮在枯瘦的病牛前面。
达日罕意味深长地斜睨了她一眼:“那我带你。”
“行,挖土吧,得快点把能种草的区域圈出来。”连玉其实早没了现代人的讲究,但现在还是被自己竟如此坦然地揪起衣服上的粗布擦嘴感到震撼。
达日罕单手勒缰,壮实的臂膀向下延展,一手将连玉拽上马背,紧贴着落座在他身前。
两人坐稳后,达日罕又“嘘——”的一声唤马随行,连缰绳都不必持,方才还乖顺听从连玉指令的红鬃矮马此刻乖乖尾行在达日罕□□之马几步之后。
颠簸虽稍有缓解,可两人得走走停停,土色遥看一片灰黄,却得几米一停,上马下马,仔细检查,里面色泽并不一致,连玉索性下马行走,隔一阵便要蹲身以手测土。
辛劳半晌,最终确定能利用的土地,约莫只有不足百平方米。
连玉不必想怎么转换单位告知达日罕,因为实在小得可怜,但看马蹄足迹所圈出的地界,便可知一二。
十七头牛要吃多少草,连玉其实没有个具体的概念。
但部落尚有旁的牲口待填待补,这么一点恐怕都不够吃两天。
“这个地方是小了一点……”连玉遥望着不远处的胡杨林,自觉实在渺小,思索如何解释。
达日罕却道:“找活土,是个牧民就能。”
蹙眉回眼上眺,感觉被耍了的连玉有几分气愤:“那你——”
“养你那么多口子,得先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能耐。”
合着这两天,达日罕旁观着她跑上跑下,不过是测验她到底有没有能力罢了。
一想也是,如若连基本的识土播种能力都没有,全凭自然作物野蛮生长,那每逢天灾便要部落凋敝一次,何谈兴盛发展。
草原牧民的生活有小四季,夏秋收要为冬春藏。
也有大的轮回。
春死,夏生,秋收,冬枯。
对应到十年里,便是牲畜生命周期循环,从新生乳羊到能剪下大块绒毛的肥满,生命尽头又是新一声羔羊啼叫。
周而复始,轮回不止。
是谓长生天。
四年天灾,哈勒沁还未弹尽粮绝陷入饥荒绝境,值此青黄不接之际尚有饭食,便是部落在丰收之年做足准备的善果。
连玉心里不忿他这样高高在上的测试,沉下心来,却也能理解几分他的试探,此事暂且搁置。
当务之急是种草。
直接撒草籽定然不行,达日罕也说过,风一卷扬得满天都是。
唯一的方式,便是搭方格。
“草格子?”不怪达日罕第一次听说,这毕竟是现当代农业科技发展的产物。
用枯草扎入沙层作边界,在地上切出一块一块的小方格,降低风过土层时的侵蚀力,固沙防风,保土培绿。
这边连玉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实际上并不掌握这项技术的具体操作方法发愁,那边达日罕人高马大,听完她的解释,冷声拒绝:“不行。”
理由有三:
“实在没有粮食的时候才能动枯草。”
枯草便于保存,能比鲜牧草存放更久,不光作为牧民应急的饲料,且用途诸多,不光能引火焚烧、垫窝保温,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急救、修补围栏。
达日罕下了马,睥睨远视:“这儿是背风,但起疾风照样啥都能卷起跑。”
枯草就算扎进地里半米,照样扛不住一次沙尘暴。
最后一条原因,达日罕蹲身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稍定片刻后,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目光稳稳落在连玉面上,先是道:“中午吃饭,黑头发,没胡子的,是扎萨克。”
“扎萨克?”
“牧场、牲口、粮食、人,都归扎萨克管。”
“他叫扎萨克?”中午连玉的注意力都在乌兰苏伦身上,根本不记得有过什么没胡子的扎萨克。
“扎萨克有很多个,策仁多尔济是最大的,还有别的扎萨克。”
作为一种职位,策仁有自己下属的一个团队,分别负责统筹、执行等事。
在复杂的人名触发连玉脑内信息屏蔽机制前,她问:“扎萨克怎么了?”
“我是台吉,但擅自带这么多人回哈勒沁,没跟他商量,扎萨克今天有意见。”达日罕是年轻的新首领,策仁却是从上一代台吉便开始效忠部落的老行政长官,即便名义上前者有最终裁定权,可策仁却也是为部落利益考虑,达日罕终究不可一意孤行。
本就窘迫的经济条件现在迎来一众不进不出的外民,于稳定人心而言也实无益处。
达日罕要重建牧场,却也得考量作为族群的哈勒沁之稳定性。
想从策仁手里要出保底的枯草,几乎没有可能性。
连玉上辈子虽生在和平年代,却也经历了实验室内部绝对算是凶险的几年办公室政治,她本就不是迟钝的人,达日罕说到这个份上,其余的,她一点就通:“我明白,我再想办法。”
枯草不行,连玉倒也不算大失所望,毕竟即便枯草在手,以她的技术水平,也并不保准可行。
若是资源充沛,以树柳藤枝为用亦非不可,眼前这老树歪骨,阻挡凛凛料峭尚且困难,若是折枝裁柳,那便更不必想防风的事。
值此为难之时,努力琢磨的达日罕问:“石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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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头,硬,但脆,很多,能不能用?”
连玉几乎要跳起来:“可以!在哪有?”
以石为界作方格,相较于草方格沙障,由于不能深入地下,搬运成本高,搬运成本高,在现当代开荒的过程中,大多数时候并不被当作适宜的可选项。
但此时的哈勒沁,要的是先讲生存,再讲效率。
这原本奔腾的河虽已经全然不复昔日生机,除了这一片全凭自身坚韧留下的胡杨林,再向远处走些,便是昔日河谷冲沟。
沙尘迷人眼,直到走近冲沟,连玉才遥见一处起伏,即便说不上巍峨,却与近处的小沙丘不是同等量级的高度:“那边的山坡,带我去看看。”
冲沟里有昔日雨季重刷山体留下的碎石,干涸后裸露在外,沙土被吹来形成覆盖层,却并不深,有些清晰可见,亦有大量掩埋在浅层沙土之下。
远处的丘陵迎风坡,按连玉的判断,也一定有大量白天经太阳暴晒,夜晚骤冷而剥落的岩石碎片,运气好的话,还有火石、刀石等可供部落使用的多种石材。
在昔日奔腾的河所留遗址上,从指甲盖那么小,到拳头那么大的石头,连玉刨刨捡捡,拾起来的各个都可为其所用。
迎风坡上更是收获斐然,不光有搭建风障可用的石头,连玉抓起一块极不起眼的深墨色石头,定睛一看,上面有蜡状光泽,忍不住献宝似地回身对达日罕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达日罕从身上取下一块铁片,接来石头随手一擦,细小的火星在风中一闪而过:“Tsakhiur chuluu,打火的石头。”
“隔一阵子,就会有人来捡。”
连玉先是跟读了一遍那个词,想想应该不算常用词,便也没往心里记:“哦对,你们也不是野人。”
掌握使用和保存火种,是人类历史开创时代性的一步,对于需要在草原荒野驱赶野兽的游牧民族而言,更是至关重要。
于是她不再废话,转而说到重点:“石头可以,而且今天那一小块地,三天就能完工。”
石方格一事只要顺利,两周可见绿芽,一月可见浅绿,三个月便能见分晓。
若是能成,半年的时间,今天圈出来的那一块荒地,便可成绿岛,作为源头向外蔓延,改善土质、湿土存水。
方格不光在夏秋季能为草苗生长提供保护,越冬时,哈勒沁冬雪连绵,石方格可保积雪不散,滋养土地,为来年扩大草场规模夯实基础。
“你一个人搬石头,三天?”达日罕冷不丁地问。
连玉不可置信地望他:“我?一个人?”
野人也说不出这么没有同理心的话。
那到底也是近百个平方,按照以前看的文献,方格大小最合适是一米乘一米,但哈勒沁实属蛮荒,保险起见,连玉打算弄成零点二五平方米的,先试试水。
“不然?你那些人还没石头大。”说的是老弱病残的犯民们。
连玉没空跟他白扯这过于夸张的说法:“给你们哈勒沁种地,你不出力?”
“能不能种出来还两说,我找人帮你搬石头,你怎么报答我?”
“行,你不帮我找人是吧,我自己找。”
达日罕邪魅一笑,轻蔑之意毫不遮掩:“你一句蒙语不会说,找谁?”
“谁说我不会蒙语!”连玉自以为装得万无一失,可转念一想,也对,她那个就知道“呼和浩特”的水平,不可能真糊弄到达日罕,但现在绝不是长他人威风的时候:“我找乌兰苏伦!他肯定帮我。”
5. 神神秘秘的信
乌兰苏伦真是个木头。
蒙汉语言有边界不要紧,连玉掌握另外一门语言,人类互通的语言——绘画。
马:椭圆下面四条腿,上面一个脖子一个头,头上几根毛。
树:长锥型,上面长几根杈。
有山的石头:圆角梯形,这边画点石头,那边点些土。
石头更是简单,捡回来现成的,摆在那红毛少年清澈如许的眼前看就是了。
可乌兰苏伦是个木头,听话的木头。
但这木头只听台吉的话,台吉不让他干的事儿,他不干。
“你到底想不想种出草来?”连玉对倚在乌兰苏伦家帷帐门边捣乱的达日罕忍无可忍:“把我累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把你累死对我没好处,但你为了不累死,得给我点好处。”位高权重的草原台吉毫不遮掩地展现着他无耻一面。
“亏你有脸说自己是什么义贼,果然是冠冕堂皇、趁火打劫之辈。”连玉见自己画技尽显却还是游说不动乌兰苏伦。
能画的都画了,再想讲什么部落未来、前途发展,连玉这门本就不算发达的语言此刻已黔驴技穷,到了词汇量的顶端。
那便只能与达日罕谈判,起身环抱双臂:“说吧,你要什么?”
“帮我读一封信。”
“什么信?”连玉不解,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他这么为难自己。
达日罕却卖关子:“不着急。”
权力就算在草原上也绝对是好东西,台吉一招手,不光乌兰苏伦,次日跟着连玉去搬运石块的壮年力士足有二十人。
原计划三天的活儿,一天便用骆驼车运够石块,只要合理分配,半晌就能完成剩下的工作。
再有一两日播草籽,便算初步完成。
语言虽依旧是问题,可蒙古健儿干活儿痛快利索,采石、搬运、分堆储存,三队人日落前便顺利收工。
采石装车的身手利索,跑马赶骆驼的英姿飒爽。
跟着连玉一块在胡杨林后面分堆储放石头的达日罕赤膊上阵,另吩咐了两人把所采到的火石、刀石筛选出来,晚上带回大营。
“这样也好,今天叫人,策仁多尔济两个儿子也来了。”达日罕对连玉道:“带回去能用的石头,不算耽误他们。”
撸起袖子,两手拎起一大布兜碎石,连玉牟足力气以腰带背,传力到臂上,“哗啦啦——”地倒在地上,堆起一个小石头包。
蒙民有堆石成小山的做法,称之为敖包。
在山顶、路边,草原的高地上,即便是现代的内蒙古,进了草原牧区,也随处可见。
哈勒沁的大营外也有不少,石头小山中立着一枝木杆,或是树枝,挂上象征长生天的蓝色哈达布条。
像粗犷的石头祭坛。
是草原人与长生天之间的连接点。
有首知名的曲子,歌名就叫《敖包相会》,唱的就是草原上的青年男女你情我爱,相约敖包。可惜此歌并非传统蒙古调子,不用问也知道,达日罕听都没听过。
想到这儿,连玉回过头,此处无风,不必喊便能听清彼此的话,摘了黏在脸边的发丝,她问:“你会唱歌不会?”
“台吉给你唱歌,你好大的脸面。”拍拍手,达日罕眉眼间尽是嘲弄。
“不会唱就说不会唱,老拿台吉不台吉的说事干什么?”
对他那日拿台吉身份胁迫乌兰苏伦,进而逼迫自己就范的行为,连玉满心鄙视,转而问:“你那天说的信,什么信?”
听到信的事,即便周围都是一点汉语都不会说的蒙民,达日罕还是左右一扫眼,无意义地掰弄着手里的硬石,对连玉道:“不着急,今天晚上回了咱们的帐房给你看。”
这话说出几分暧昧的意思,连玉却也无从反驳,毕竟这几日他们确实是共居一处。
是夜,完工返回,劳力过后众人早早休息,走回帐房的路上,连玉一直在想信的事。
无意中抬头,便见银河倾泻而下,与远天边际相接,仿佛身处球幕圆顶的造景。
可即便是久居城市中的现代人拼尽全部想象,人工所造,终究无法与此刻的浩瀚无垠相比拟。
“真好啊……”
连玉不自觉地感叹出了声。
“奥德。”走在前面的达日罕指指头顶的苍穹。
连玉这些日子杂七杂八的学了不少蒙语,连不成句子,也没有刻意复习过。
但此刻不需达日罕解释,她也明白:“星星,奥德。”
“星星。”
风过旷野,入了夜便极冷。
在外面用皮囊倒了些水草草净过手,推开红漆云纹木门,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大帐,走进包围的暖意。
与议事大帐相同,达日罕这间台吉帐子,中心依旧是火灶,烧得正旺,上面接着天窗陶脑,烟气从那向外溜走。
左右对称分设地毡、家具。
地毡供人日常起居时或坐或立,靠着毛毡墙壁,两侧分别对向摆着一条可坐可卧的长榻。
台吉身份尊贵,尽管独自居住,达日罕的房间却格外宽敞整洁。
除了兽皮弓箭,弯刀酒壶,墙壁上还挂着几幅挂画,木板皮革之上,色彩艳丽,画风粗犷,多是套马放牧。
许是因为年轻力胜,又或许是追求自由不喜约束,除去几位轮流搭照做做清洁的阿海,连玉几乎没见过他身边有其他随从。
草原上水资源本就稀少紧缺,洁面只有每早清晨一次,睡前咀嚼一块柳枝洁净牙齿,又取炉上温水擦过脚,便算细致清洁过。
连玉倒是已经适应了这种困苦拮据的生活,从前在府中虽与下人一齐生活,可毕竟不像这里这么事事紧缺。
刚到晋风时种种不适应,后来也都习以为常。
被押解出京,一路向边地而去,底线再次被击穿,相比起来,在哈勒沁这几日,生活品质甚至算得上大幅回升。
开荒种草若是顺利,再过上几年,只要有一年雨水丰沛,此地生态便可得到改善,用水也就不必如此可怜。
松懈下来的片刻间,信的事儿又挤进脑海,达日罕却叫她背过身去不许看,自己不知从哪摸出个皮袋子来。
连玉今早洁面时,手指抚在脸上涩剌剌的,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手粗糙还是脸被这一路硬风刮坏了。
向她走来的达日罕倒是脸上干净,定不能说是细嫩,却很是细致。
连玉实在站不住了,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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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回大帐,也无外人,她便随性一坐,问:“神神秘秘的,什么信啊?”
“你识汉字?”
怎么也够到大半个硕士学位毕业证的连玉,此时只能答:“嗯,略懂一点。”
与连玉比肩而作在左半边的粗毛地毡上,两手拇指摩挲在羊皮小袋表面半天,达日罕眼露犹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之后再说。”
连玉本非诚心帮他的忙,这下看他欲言又止,倒是来了点兴趣,讲话带着讽刺:“咋,情书?弄得这么紧张干啥,你不识字我又不会笑话你。”
不料被达日罕一言噎住:“妈妈写的。”
“……”
他的汉人母亲。
这么久了,在一个原属部落的汉民都没见过,连玉一直觉得奇怪。
她对历史并不了解,可却也知道就算是汉民派来和亲的公主,再怎么落魄,也定不会是孤身前来。
看达日罕的年纪也不算大,即便其母去世,也不该周围一个汉人都没有。
“你母亲是汉人,为什么哈勒沁只有你一个会汉语的?”
达日罕却依旧讳莫如深,扬扬脸:“问奥德去,睡了。”
“嗨,我发现你这人一阵儿一阵儿的。”连玉倒也没那个功夫跟他纠缠,现在石头也搬得差不多,达日罕不用她帮忙更好,省了一桩事件。
哈勒沁的夜不算静。
风声铺底,上点缀着黑曜石般的凄异狼嚎,时而还有如梭穿耳的鹰隼禽叫滑翔而过。
入住哈勒沁的第三个清早,出行搭石方格之前,趁着烧牛粪艾草熏香的时间,连玉专程去望了一眼那一大一小两苗豆芽。
四岁的豆子还不会说话,襁褓里的小芽连名字都没有。
要是早点遇到达日罕,没准她们的母亲也能活下来。
连玉一心扑在地里的这几日,湿润的土占满了她的世界,一丁点空间都没留下。
今日来看,照料幼儿的蒙汉两位婆婆相处十分融洽,连玉原本悬着的一点心,此刻得以放下。
种草的优先级重回首位!
连玉小跑回议事大营,正赶上达日罕要出门找她。
见了她也不讲话,黑着个脸又半个身子探进大营,招了待命的小伙子们出来,翻身上马,随即出发。
不知自己是哪里见罪于这位阴晴不定的台吉,连玉不敢问,也不在乎。
难得风静半日,画土为界,虽最终效果看起来歪歪扭扭、并不规整。
可从挖壕、搬石压边,再到固定四角,石方格不比草方格可持续、保水效果理想,但却胜在不用扎草结绳,年轻伙子们干活儿粗糙却胜在快。
正午前,二十几人便已大功告成,播撒草籽只消一两人半天即可完成。
连玉原以为达日罕会留下来亲自上阵,顺便督工。
可午餐后,他便不见了踪影。
依照习惯小睡一阵,连玉便被台吉派来的四五个英气姑娘兜着草籽、收马帐外,请了她出去。
语言也不通,一下午劳作,也没个话可说。
想问这个达日罕早上为啥沉着脸,也想问问那些小伙子都哪去了,终也败于画技不足,蒙民又看不懂问号,怎么也交流不了。
6. 你的孩子?
四五个姑娘干活又细致又快,撒草籽之余,把不够牢固的小石头墙边缘还顺手加固修葺一番,由于挖壕时已定下线条走向无法修改,这已是精益求精。
连玉极为满意。
语言的障碍只是不足那小石头墙高的壁垒,荒漠无地寻花,连玉便从胡杨林那侧的地上捡来长得像死去皮屑般的灰绿色地衣,送了她们一人一棵。
收礼的俊女们笑笑闹闹,日坠黄海之前,几人策马扬鞭,返回大营。
那大字排开的营房却被一股莫名的肃杀萦绕,还未走近,远远看见篝火堆旁坐满了人,动作激烈,像是打架。
连玉跃身下马,别过携她回来的姑娘,疾跑过去,才看清情况,策仁等位高权重的坐在最近火源的地方,外一圈是艾麦与爷爷们。
远些地方是聚成一堆不知所措的汉民们,四下寻找,不光达日罕不在,这两天干活儿部落年轻男人也都不见身影。
“婆婆,他们这是怎么了?”连玉找到怀搂着小芽的老妇,问道:“达日罕也不在。”
老妇原本佝偻的身型这几日下来也稍有了几分支撑,答道:“哎……不清楚,但似乎确是为了那些小伙子。”
还不等连玉问清情况,那边身披裘皮,浓眉狭目,黑发无胡一张长脸的策仁如猎鹰巡视般,一眼盯上了正在打听情况的她。
既已锁定猎物,策仁快步走来。
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是同为扎萨克的成员。
就算不懂蒙语,单凭他冲自己走来的气势,连玉也知道事情不妙。
可达日罕不在,又再无第二个会汉语的人,她只能硬着头皮冷眼回视,直到两人距离极近,策仁马靴定步几乎直扎地下,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只见策仁对着身后的人吩咐一声,随后连玉便被两名随从一左一右钳住双臂,押着便向牛棚而去。
语言不通,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连玉深知反抗只会加剧矛盾,就在她思索对策之际,一声喝止从篝火传来——
回望,连玉见正是今日下午一同去播草籽,又骑马载她回来的那位姑娘。
她的名字很长,连玉依照前世经验,只记了前两个字:“娜仁”。
娜仁看着比连玉要小不少,约莫着只有十五六岁,从人群中跑出来时身姿轻快,对着策仁讲了好一大通话,连玉依旧是一点没明白。
被当众驳斥的策仁出乎意料地并未恼羞成怒,可年长者的不怒自威还是教连玉不能不为娜仁担心。
平底起风,沙尘飞扬。
连玉身上的袍服到了晚上保暖效果并不甚可观,彻骨寒意从脚底缓慢爬到头顶。
从最终效果来看,娜仁的争取有用,因为连玉没被押进牛棚子。
但效果有限,两三个扎萨克守在门外,连玉和娜仁一块,被关进了后者家的帐房。
娜仁和自己的父母吵嘴,最终还是被母亲急短的嘘声警告,娜仁住了口,帐房内才静下来。
不同于之前的几间帐房,娜仁家的这间要更紧凑些,室内简洁,但也有些挂饰。
蒙古文化崇尚白、蓝等洁净沉稳的色彩,自然圆融,不是刻意观察,那些装饰便不会入眼。
连玉坐在左侧长塌上,心绪纷乱。
消失到现在的达日罕,到底去了哪里?
风声再起,连玉忧心他是一方面,为自己和其它汉民担心则是另一方面。
倘若达日罕彻底没了音讯,哈勒沁定不会留他们这些毫无价值、只消耗不供给的老弱妇孺在这儿。
押解的官兵已死,他们作为被流放者,此时都已被登记在册。
出了哈勒沁,恐再无迹可寻一个能收留他们的地方。
想到被抱在怀里的小芽,再想到那么一丁点大的小豆子——
一碗腾着热气的奶茶被递在眼前。
持碗的手苍老粗糙,抬眼看,是娜仁的母亲。
连玉双手接碗,她不会说谢谢,便点头笑笑示好。
老额吉朴实地抿抿嘴,没搭话,又坐里侧的位置。
不等夜深,便听帐外传来哄吵,有马嘶鸣,听着是有人回大营。
连玉起身推门,“吱呀”一声便出了门,果然看守的两三人都已离去,前往部落外围迎人。
隔着老远,便见赤膊单披兽皮斗篷的达日罕屹在马上,挺胸抬头,俯视着策仁,一言不发。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连玉虽觉得他有些阴晴不定,人前稍有一些年轻君王的威严,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就算是那日初见,长刀架在连玉脖子上,却也未曾带给她此时的压迫感。
遥看马上,即便面目模糊,也依旧分毫不损达日罕的严冷。
策仁双手交握,向上望着、祈求着。
如最虔诚的信徒般,
仿佛一阵料峭寒风行过,定身暗处的连玉突然浑身一僵,她清楚觉察到自己正被一道比那风还生硬的目光锁定,片刻之后,远处那人移开眼神,她身上的紧张之感也未立即散去。
这日夜,达日罕一言不发,在自己帐中榻上,斜靠着默默许久。
手里把弄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弯刀,马头刀柄,通体银色,雕花镂空很是精致,不像是草原上日常使用的物件。
还是连玉先开了口:“今天下午你们去哪了?”
未得回应。
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事,达日罕去了哪,策仁那时又在与他交涉什么……
连玉一概不知。
“胡杨林后面那一片草既已种起来了,明天我能不能找娜仁一起,去再找找别的地方,循着水源,没准——”
“那两个孩子是你的?”
“啊?”
被他这莫名问题问得一愣,连玉回上他极具侵略性的眼神。
“那两个小孩,是你生的?”
上辈子就是寡王,这辈子晋风虽无早婚的风俗,二十岁却也绝对算是大龄待嫁,如若不是自己出身卑微,身份又略有些尴尬,连玉恐怕早就被许配给不知某家的男丁。
哪弄孩子去?
“不是,但是现在也是了。”
“什么意思?”
“她们的妈妈在路上……没了,把孩子托付给我照顾,我也算半个娘吧。”
达日罕闻言,脸色稍稍缓解些。
手肘后撤着挺起点上身,达日罕又道:“说说打算,种草的事。”
和几天前一样的话,语气却严酷不再。
“地下水脉是有迹可循的,不会只有胡杨林边地可供播种,只要有一个熟悉土壤情况的人带着我,石方格的经验可以复制,一次可以多种几片。”
如此一来,也能大大提高她种草计划的成功率。
答话的连玉也全然没了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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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晚的焦灼,甚至反有一点松快。
为今天播草籽一切顺利,也为自己现在获得了达日罕的信任。
虽掌握行政大权的策仁今天对她还是颇具一点敌视的意味,行动粗鲁,今天竟还要把她丢进牛棚里,不知是要如何处置。
只要拍板定案的达日罕对她的计划表示认可,这便足够。
可达日罕却说:“不行。”
哈勒沁现在情况不佳,部落壮年原本放牧、寻草就已经负担颇重,借拾捡火石的名头,为连玉不知前景的石方格大业停业一天,搅乱部落的常态化安排,已引得策仁不满。
这也是今晚达日罕回来时,策仁向他祈求的。
部落要维持运转,便得按自己的节律来稳步生活。
焦灼重上心头,连玉倒也理解。
“我明白了,那我再想想。”
达日罕并不催她。
草原上的人性子急不起来,风、雨,日出、日落,都有自己的时间,不为人的急切担忧所转移。
“你今天去干什么了?他们好像很担心你。”
再问一遍,连玉的本意是拖延时间,给自己一点思考喘息的机会。
达日罕却另有解读:“你很担心我回不来?”
“当然,你要是回不来,我们不都得被撵出去,或者被杀了充口粮吗?”
“哈哈——”达日罕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弯刀上的花纹:“哈勒沁还没到那程度。”
“所以你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连玉全然没看出达日罕对这个问题的逃避。
半晌沉默,两人一齐开了口:
“我——”
“今天——”
达日罕抬抬手,示意连玉先说。
“和我一块来的,有一些跟我年龄相仿,或者还能干活儿的,明天开始我们挑草籽,那一块如果能种出来,有十来天也长芽了。到时候你帮我跟策仁要点枯草来,行吗?”
既已有第一块试验田,且现在四月,即将进五月,那发芽漏绿近在眼前,只要能培出成规模的绿芽,连玉就有了请达日罕去和策仁谈的底气。
到时带着汉民一块编草结绳,为第二块绿源萌生做准备,这事便能成体系地运作起来。
若是种不出来……
连玉沉沉叹出一口气。
不过,按原本的情况,她现在恐怕已经被野狼吃肉饮血,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能苟活这几日,还住上蒙古包,喝过咸奶茶,也算知足。
届时就算被丢回荒野,也死而无憾。
只是可怜那些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
“可以。”达日罕仿佛郁结打开,还慷慨地附带:“长出芽来,我让巴丹娜仁图雅骑马带你去找土。”
也就是娜仁。
此时说定,连玉本也没打算再追问今天达日罕他们的去向。
达日罕却道:“今天的事,之后再跟你说吧。”
连玉习惯他总有事不能跟自己讲的样子:“行,但你也得跟策仁说,你不见了也不是我杀了丢到野地里的,押我去牛棚也换不回来你。”
本以为达日罕又要说什么让她去“充头牛”的话,可对面榻上的人却只是低头笑笑,到入夜睡觉,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秘密又秘密。
叫人难读又难懂。
7. 艾叻——塔维兰
远处黄土生出红日,几天下来,连玉挑草籽的时候已经不怎么难受了,面如死灰地挑完,出来吐个痛快,还能再吃上一顿午饭。
挑草籽本就是哈勒沁的日常事务,连玉带着汉民主动承担起来,对策仁来说便有了更多人手可供分配去旁的工作。
所以午餐前在大帐里碰面时,策仁虽依旧冷着脸,但一进门,还先对她点点头,算是问过好,脸色中看不出半分歉意。
连玉也只是同样的态度回敬,既知行政大权掌握在其手中,事事调度起来,连达日罕都得和他角力,现下自己那十几口民众也全靠他们给养,那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的状态。
午餐要比晚餐丰盛,干饼奶渣之外,还能有些野葱,偶尔还有肉食。
配着鲜香浓郁的咸奶茶,即便食之无味,也不算难以下咽。
那日达日罕去做了什么,为何迟迟不回,策仁又为何要将她看守起来,至今仍是谜团。
但连玉的安全得了保障。
是日中午,与策仁对话过,达日罕便立即转述给她:“你的那些人,只要能干活儿的,或者小孩,就算我不在,哈勒沁也会留他们一口饭食。”
其中不包含老人,不过真到那个时候,连玉再想办法就是。
谢过达日罕,连玉还很大度地又对着策仁颔首拿蒙语道了声谢。
后者仅以眼神回过,午餐便又在连玉埋头苦吃,耳边叽里咕噜中开始了。
这日之后,意料之外,连玉也在部落里当上一个小“官员”,汉话叫“通事”。
她努力记了几遍蒙语叫法,最后也就是达到一个囫囵说出来能让人听懂的程度。
如此,汉民便也正式成了哈勒沁建制中的一部分。
十轮太阳转眼过,连玉中间也去胡杨林后看过几次那片石格子,她骑马的技术好了些,但还是总会叫上娜仁,毕竟风沙迷眼,万一迷路,独自一人恐难寻回。
“要长起来了。”
点点绿意冒头,顺利得远超连玉想象。
即便只有八十来个平方,且草稀又矮,营养价值断不会高,尚不够一头牛吃一天的,但对连玉而言,这也实在是重大胜利。
念叨完,连玉回头望相跟在身后的娜仁,指了指石格,又两手掌心相对上下拉开,比划了一下草长得很高的样子。
娜仁先是笑笑,随后蹲在地上,手掌贴地,稍稍拔起来一点高度,便停住。
那是这草的高度,这里的气候只能长出草甸,没法长出“风吹草低现牛羊”的那种高草,连玉知道。
物资紧缺,连可供人挑草籽的牛羊粪也没那么多,处理完之前的存货,汉民们便又有了闲暇时间,休养两日,就有人主动找上连玉来问,是否有旁的活计可做,请她这个通事帮忙打听沟通。
一方面,连玉感到欣慰,她原本对自己能否服众感到担忧,毕竟她也只是被流放的犯民,无甚威望,一路上,还因为自己是昔日府中老爷之女的身份颇为尴尬。
挑拣草籽这事说苦也苦,连玉上辈子同门里最野性粗犷的师兄都吐了几次才适应,身后这些人虽从前也服侍人,可毕竟京城的生活要好过些。
但现在众人一致认为,如若不是连玉那日挺身而出与达日罕对峙,他们恐怕早已抛尸荒野,何得保全一条性命?
相较于放牧寻草这种他们确实不会的辛苦活计,挑草籽竟也算是一件不那么艰难的工作。
另一方面,既已见那珍贵的点点绿意,连玉要为长期在哈勒沁扎根做好打算,那和策仁要枯草的事,最好就是她亲自出面来谈。
这日晚,达日罕一个台吉,坐在主位上,却只扮演个翻译的角色。
“今天下午娜仁跟着我去看过了,明天策仁多尔济可以自己去检查,胡杨林后面的地已经见芽有绿了,哪怕没雨,一个月也能长出草来。”
达日罕如实翻译过,与连玉对坐两侧的策仁不发一语。
“我请娜仁带我顺着那片地往下走了一段,还有能种的地。石头可以用,但效果不如草格子。”
策仁依旧只是静静听着,只等她提条件。
“第一次不用给我太多,能把今天找到的那一块地种起来就行,大约有现在那片地的两个大,你帮我算算是多少,告诉他。”
蒙汉单位不同,连玉提前换算过一个数字,但保险起见还是请达日罕来讲。
“你要多少?”策仁第一次开口。
连玉报了个只多不少的数字,为自己留出些余值,以备不虞。
“不行,我只能给你一半。”达日罕翻译完,问连玉:“要不先少种一点,哪怕只有一半,也翻了一番?”
知道此事没那么容易的连玉昂昂脖子,眼神坚毅:“哈勒沁五月才正式进春天,那最晚十月,就要下雪。”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真能种出来之后说,只要你不愁越冬,我也没意见。”
做通事的这几日,她跟着看了一些账目。
部族虽不像京城府中有专门的账房先生管理进出,却也有盘点清查财产的习惯。
连玉不懂蒙文,但跟着娜仁学了数字的说法写法,依符号前后对应,硬是在不大理解到底什么是什么的情况下,勉强能读懂连年衰减的进出。
策仁多尔济的工作做得不错,连玉看得出来,连续四年入不敷出,哈勒沁还能维持牧草储备。
甚至越冬其实不成问题,真正难熬的是明年这个时候,再度面临青黄不接。
青无处可寻,根本谈不上接。
“石格的固水能力远不如草格,现在四月,今年春夏能有进账,来年这些草格子还能重复利用,这些小块的草地也能慢慢扩大。”
“以胡杨林为起点,在哈勒沁,能逐步重新建起一条绿草带。”
达日罕闻言,没急着替她转译,而是问:“如果种不出来呢?”
毕竟要赌上越冬的储蓄,连玉明白他的担忧,总要想好如何与哈勒沁部族内众人交代。
“信与不信,决定权在你们。”
越是如此,连玉越是不能随便夸下海口:“就像我原本也要死在路上,哈勒沁原本也情况不容乐观,能活,就大家一起活。”
不能活,就大家一起死。
荒原里的风越是夜深,越凛冽。
“倏倏——”从帐外掠过,不仔细分辨,听不出究竟是风还是隼鸣。
就算知道来日天明,太阳照常升起。
可这阵连火炉里木材嘣破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喧闹的死寂,还是让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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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感到阵阵煎熬。
面对死亡的煎熬,面对饥寒的煎熬。
“艾叻——塔维兰。”
策仁不是对着达日罕,而是对着连玉道。
“什么意思?”
命中有时终须有。
每有新生儿诞生,蒙民间便会以此祝福,祈愿其能够有一个因祝福而走向顺遂的人生。
他们朴素的观念中,祝福会被写进人生轨迹,所以讲了好话,便是一切顺遂的象征。
于人、于事,皆是如此。
新年伊始的祝福、迁至新草场时的祈愿,告别时说的“再见”……
都会影响事件发生的轨迹。
连玉说“能活,那就一起活”。
被视作一个好的开始。
策仁多尔济既如此说,便是答允,愿意与她一起尝试一搏。
哈勒沁有应对多变自然的智慧,也有释然接受命运安排的坦荡。
即便命运的决策是失败。
连玉虽高看策仁多尔济一眼,但那日被粗鲁对待的事,她并未忘却。
此时逮到机会,自然要要点实惠:“你跟他说,给我配两个小伙子,精壮有力的,我看乌兰苏伦不错,那天搬石头很细致,你再让他给我安排一个就行。”
一道惊异的目光投来,是主座上的达日罕看疯子一样看她。
“虽然是扎草方格,但也得有石头配着一块。”
单独结草肯定不行,达日罕也说过,沙尘暴一来,草扎得再深也没用。
汉民普遍不会骑马,她团队又以老弱为主,自然得有能一直做重活儿的劳力。
达日罕略带警告意味地扫眼而过,对另一边说了几句什么。
不等策仁回话,达日罕便对她道:“可以,就这么说定。”
“他还没说话呢,你刚说那一大串也没提到乌兰苏伦。”连玉不容他糊弄。
达日罕嘴角扬起轻蔑的弧度,语气不善:“明天开始,我亲自看着你干活,行了吧?”
“我是要帮忙干活儿的,不是要盯着我干活儿的。”
虽然达日罕也算手脚麻利,搬石头那天也没拿过什么台吉的架子,与自己语言也通,还算方便。
可毕竟从策仁那要出来的草超过所需不少,达日罕盯着跟着,于她擅自囤私库的计划也无益处。
“我帮你干。”
“台吉亲自帮我干活儿,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这话是那日问他会不会唱歌时,达日罕自己的话。
达日罕听了真是好笑:“我还干得少了?”
左右犟不过他,自己又吃了语言的亏。
连玉只能摆摆手:“那你把乌兰苏伦叫上,你俩搭配,干活儿不累。”
她倒没生多少旁的心思,毕竟眼前生命温饱问题尚未解决,今日之后,哈勒沁与她的命运紧紧绑定,或者说,早在步进大营,喝了那碗泡了炒米的咸奶茶之后,她便知道自己与这部族要共存亡了。
但达日罕却很是不满:“用不着,他有别的事干。”
“你这个人我感觉真是奇怪……”连玉只能小声嘀咕。
不论如何,这事算落定,只待明日天亮,扎草结绳,她与哈勒沁能否听到明天夏天的牧笛,就在此一举。
8. 山人的妙计呢
有第一块地的经验,本以为后面的推进该要容易得多。
胡杨林后那一段背风,石头勉强顶得住风力。
然顺谷而下的这一片区域,情况却不容乐观。
“昨天扎进去的草,今天全飞了。”
连玉没有被这残酷现实击溃防线,让她彻底破防的是达日罕在坡上看过下面的惨况,连夸赞带安慰:“那个叫什么,先见……之明,你还挺有先见之明,跟策仁多尔济要了这么多草,还知道留一手。”
是留一手没错,可不是留的这一手啊!
此时天上飞的,不是她连玉打算开发下一片地的时候用的存粮,是她的血泪!是她的悲鸣!
今早出营地前艾草熏香,祛味之外,还有一层祈福的意味。
此刻嗅到自己领口的淡淡草苦,连玉深吸一口气,汲满苦涩,全力呼出——
“呼——”
“让我想想。”
一般来说,石草结合,或许是可行的法子。
但那天她提出要两名壮力的要求被达日罕无情驳回,只靠达日罕和她,两个人在原定的十天里,能不能搬够石头都两说。
“能不能再捡一次石头?”连玉鼓起勇气问:“你跟策仁说,要捡火石,三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捡石头了,行吗?”
“恐怕不行。”
火石不是什么难得的消耗品,现在库存积压的管够用到来年开春,再捡三天,仓库里火石堆积如山,又不能以之果腹,策仁多尔济定然不会答应。
连玉积压着一口火,陷入沉默。
“你要多少石头?”
“上次的一半就够了,我们的草量充足,石头只是为了压重。”连玉答,今天难得谷中阳光明媚,风沙也静,耀眼的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在半山坡晒晒太阳,心里的郁闷稍稍疏解。
“中午回去,叫娜仁图雅她们过来。”
“啊?”连玉出乎意料。
“咋?”达日罕很是轻蔑地看她:“你不要小看巴丹娜仁图雅,她能把你扛起来、骑着马绕这个山坡子跑一天。”
对达日罕时不时出现的夸张说法,连玉习以为常,诸如此类的描述还有很多:
比如从鸡窝里掏出来从天上掉下来砸个大坑的鸡蛋、以前这儿有过她一个人扛不回来的沙西瓜……
达日罕好歹也是个台吉,不敢想以策仁为首的老头子们听着年轻新君说这些引人发笑的东西时,是怎样的心情。
“行,你能不能把乌兰苏伦也叫过来,我怕她们——”
“咋就天天想着这个乌兰苏伦,你喜欢他?”
被打断的连玉瞪大了眼睛:“我喜欢谁?”
达日罕从嘴里翻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充满不快:“乌兰苏伦。”
眼神落在远方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连玉忍俊不禁:“扑哧——”
随后带着点故意的成分:“他长得是还挺帅的,”
稍远一点有几棵歪脖子树,可惜实在太疏,不然也能为连玉这片新地提供庇护。
此地竟也有几只体型较小的飞鸟扑腾着低空行过。
过了好一阵,达日罕才说:“我劝你不要想了,人家马上结婚。”
“啊?”今日真是处处有意外,事事有震惊。
“每天你就会个啊,啊啊啊,啊啥啊?长得帅的就许你喜欢,不许别人喜欢?”
达日罕这话说得酸味浓郁,一下子就盖过了今早漫天飞烟熏出来的艾草味。
连玉原本满心都是草啊石头的事儿,现在看他这幅落魄样子,忍不住八卦:“你这话说的,咋,该不会——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人家乌兰苏伦,马上俩人要结婚吧!”
“那她也得有那个能耐!”达日罕不服不忿,说完,拿着督工的强调:“得了,你赶紧干活儿,不该你问的少问!”
种草大业遭遇挫折,可却看一向端腔拿调的台吉大人吃足了一口瘪、面露土色,连玉心情莫名转好,一路小跑,步伐轻快,去与她一同前来的汉民把能拾捡起来的草都收回,勉强挽回一些损失。
下午娜仁呼朋唤友,喊来六七位姑娘,有那日播撒草籽时就见过的,还有一些新面孔。
哈勒沁虽连年境况走低,大营里却始终没被全然绝望的死寂笼罩,多少也有这些年轻人生机活泼的缘故。
连玉多多少少也能问个好,道声谢,但再想说点别的,就还是得靠达日罕。
这蒙语她是非学不可了。
只是现在实在抽不出手来。
“这几天她们都在这儿吗,到石头够用为止?”
“你想的话,以后可以让娜仁、额日敦,还有其其格都跟着一块。”达日罕点了三个人出来。
连玉很敏锐地问:“为啥是她们仨?”
“年龄小,家里还有哥哥姐姐。”
达日罕对自己部落里各家的情况竟如此了如指掌,倒是很叫上午还觉得他满嘴跑火车的连玉意外。
“娜仁有几个哥哥,几个姐姐?”那天只看到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儿,没见旁人。
“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个刚生的弟弟。”
“其其格呢,她几岁?”
达日罕先是斜眼睨了她一眼,随后才道:“按汉民的算法,十四。”
晋风有讲虚岁的习俗。
“按你们的算法呢?”
“十三。”
连玉好奇追问:“周岁?”
“不是。”达日罕说了个什么词,连玉跟着讲了一遍,完全没理解。
“出生之后,过一次春天,算一岁。”
是为“年进”,只是达日罕不知道这个汉语怎么讲。
那其其格大约是春后出生的。
连玉有很久没计算过自己的年龄了,自来了晋风之后,一是不知该算谁的,二是算了也无意义。她好像永远停止生长,停留在了自己上辈子结束的那天。
一边搬石头一边胡思乱想到这儿,手里不算大块的石头变得沉重起来。
达日罕倒确是一位心系部落的明君。
这么想来,自己也算幸运,连玉有的是韧劲,有的是耐心,只要给她充分的空间和机会,便没有她做不成的事。
石头挑挑拣拣,跟着搬了半日的石头,是夜回营,连玉还带了一捆草,几块石头,研究琢磨,如何能最大化利用珍贵的枯草、费劲吧啦弄来的石头。
这比读研好玩多了。
连玉今天总是出神,想起一些有的没的。比如现在,她想起从前在实验室日日看文献,跑实验,复现不出来……
现在反有种回归基本功的快乐。
当初读林学,多少还是带着一些亲近自然、热爱自然的冲动,可在漫长的求学生涯里被日益消磨殆尽,最终专业知识反而成了诅咒。
今天在新发现的地里捡草,一根一根地,找回的仿佛就是她遗失已久的初衷,简单而满足。
“个石头叫你看出花来了,”达日罕在对面,照例到了睡前这个时间,两人平时是要聊上几句的。
草原寂寞如许,达日罕到了这个年龄还未成亲,也无亲人相伴,能在睡前这样交谈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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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为难得。
今日连玉为个石头冷落了他,他便幽幽问:“笑什么?”
今夜帐子内的火燃得不算旺,又只点了一盏油灯。
连玉借火光看东西并不真切,略微惊讶于他目力过人,隔着那么远,都能看见自己脸上的一点笑意:“你眼睛倒是好使,我想起来以前开心的事情。”
来晋风这么久,除了思念身在故乡的亲人外,连玉意外地并不大思恋现代生活。
从前在府上日子过得清简,毕竟也是一家之主的血肉,只要不撞上那些真公子小姐,下人间,与她还是好相处的。
需要她做的活计难却不多,她处理事务游刃有余,还闲下来不少时间去帮佃户打理田间农务。
现在在哈勒沁,彻底投入在农牧事业上,全凭她聪明的脑瓜和勤劳的双手,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让这地变成她真正的“呼和浩特”,真正的青城。
那时,她也算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罢。
什么时候能种出第一棵树呢?
达日罕轻笑一声:“每天干饼野菜,亏你还能笑出来。”
哈勒沁贫苦,达日罕或多或少,也听过几句其他汉民抱怨。
“你懂什么是返璞归真吗?”
这显然超过了台吉的词汇量,达日罕嘴硬着转移话题:“你最好是想得出法子,能尽快把这块地种上,否则策仁多尔济知道了你拿他的草放了飞,一定饶不了你。”
“你不用拿他吓唬我,”连玉根本不怕他,“山人有的是妙计。”
“哈哈——”
达日罕被她的话逗得放声大笑。
原野四下寂静,连玉带着她的妙计,达日罕带着这一点满足的乐趣,不久便各自进入梦乡。
日出东方,再去草地之前,连玉先召集了自己小队伍里的众人,分配起了工作。
此前的枯草是扎捆固定,为的也是加重量,降低被风吹飞的风险。
好在被吹飞的并不多,也就三十来个草格,本就是作试验用,现在连玉提出改良版,即在扎成捆的草中间部位加系一根草,用来与石头绑定,届时一同埋进地下。
之前年轻伙子们搬的石块多为块大而重的,远超连玉预期,当时觉得浪费,现在看来反倒意外地很是保险。
这次所采的石头块虽小些,却也利于如此操作,只是自然石块形状多不规整,枯草绳粗糙刺手,即便是在京城做惯了粗活的众人,没一会儿手上也都被磨出红痕点点。
操作起来并不容易,是个极细致的工程。
而非要凑过来给连玉当帮手的达日罕呢,他那双手比草还糙,倒是没落下什么印记。
只不过他那十指,耍刀套马可以,弄这个就显得粗笨极了,接连拽断好几条草,便从议事的大营里悄声快步离开,坐回自己大营地毡上独自郁闷,一言不发。
“没想到,台吉也有做不好的事情啊。”连玉主动寻过来,掀帐推门,人还没进来,带点冷嘲热讽意味的话先飘进帐房里。
还是第一次见这个达日罕这般表现,有意思得很。
达日罕懒得理她,起身上塌,把弄着那柄短刀。
“不过这确实是个问题,草籽发芽出来还得时间,这么下去,我怕是来不及了。”连玉坐在自己榻上,蒙古包顶的托诺白日收集天光,室内比夜间点灯明亮得多。
听她自顾自地说完,达日罕闻言冷哼一声:“山人的妙计呢,这时候咋没妙计了?”
连玉现在一点不会平白受他讽刺,当即反击:“山人也不是一直有妙计啊,那台吉不也有做不明白的事儿吗?”
9. 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编草绑石的事最后还是罢了,效率太低,且若埋石地下,最终保水效果也并不乐观,还不如直接用石头。
但这事也未耽搁太久,因为连玉另有方法。
既是草石结合,又何必是小单元的结合,连玉此前太钻牛角尖,一门心思只琢磨怎么把一两块石头和一捆草结合起来上。
“外围搭石堆的矮墙,把这一片地圈起来。”
要想扎进地里的草不被吹走,所要对抗的主要敌人是风。
除了加大自身重量外,降低风能也是一种方法。
“每五成组,再加一道石墙。”
且若是如此,连玉便可以将原本半米的草格边长放大到一米,石头虽需要费些力气搬,但毕竟那边河谷遗迹里多的是,姑且可以当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原本稀少的草料,这样一来,也能节省许多。
“而且有透风矮石障保护,草可以扎得在深些,也就更稳定。”
安排完这边的工作,连玉便跟着娜仁她们一块去,现在要搬的石头又偏好更大块、更有重量的,对于众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日落一天比一天晚,整个午后风硬而冷,此时却正是动工的好时机。
真入了夏,哈勒沁遍地黄沙升温快,也会有短暂炎热的时段,那时再辛苦劳作,水资源又匮乏,对习惯时常清洁的汉民来说自然会是不小的挑战。
做工更精细,速度比上次两天建成的试验田要慢不少,连玉面朝黄土背朝天,到日落收工返程前已彻底力竭。
骆驼驼峰间搭着驮架,以皮绳固定,比起上次用骆驼拉车,驮架其实才是更常见的用法。
装好今天的最后一包石头,连玉看着达日罕在那滚着皮毡,用牛皮带捆了不知多少圈,与另外一包一同放上木制驮架后,一并收紧。
行进中驼铃悠悠,两匹骆驼步伐缓慢稳重。
从采石地,到今天新试验田卸完货,娜仁便先一步带着来劳作的汉民返回大营,因为连玉提出想去胡杨林走一圈,达日罕与她一起。
“我去看看长势,要是有问题,也能及时补救。”
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上是连玉今天委实累急,精神与□□的双重劳累,让她不得不去胡杨林后一览旧日辉煌,明早才有力气起来继续面对充满意外、状况频出的现实。
见山开山,遇水架桥。
连玉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哈勒沁把这两句话体会得够够的。
石墙搭建的速度,和汉民扎草的速度不成正比,时而草扎进去,石头还没摞起堆,人就得蹲在扎好的草格旁边候着,防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将格子摧毁殆尽。
新月初升,凭那一点影影绰绰的银光,根本看不清地里那可怜的绿意。
就算一两个月后草甸生成,当下这样实属微弱的能见度下,也是看不出什么盎然之意的。
是夜,晚餐席间,又有让有些消沉下去的连玉心头一紧、重新聚气凝神的消息传来。
达日罕现场便翻译转达给她,说:“要下雨了。”
作出判断的是策仁多尔济,看得出来,年长的策仁确有更丰富的游牧经验,抛开牛棚子的事至今都未有个道歉的事不谈,连玉对他现在倒是有几分敬重,
草原部落往往不会有专门的职务负责观测天象或气候变化,但事关生息,自然是需要一个说了能算的人物。
当晚回了营帐,达日罕给连玉解释:“从我艾策格年轻的时候,人们就听策仁多尔济说话。”
“他说要下雨,肯定是要下雨。”
全凭经验和目测的判断,牧民大多都具备这样的能力,这是生存的基本。
但策仁多尔济却能准确预测更久一些的天气,常人只能判断今天明天,可策仁却能对两三天内的气象走势作出研判,这是他的过人之处,也使其在哈勒沁广受拥戴。
达日罕今天既在席间向连玉讲,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让她尽早知道,而是希望连玉及时把握机会。
连玉则赶忙向策仁要了些人手,赶在这难得的一场雨水前完工。
草原上的雨即便下,也只是急急短短的一阵。
依惯例,哪怕只是这么一场短暂的雨,要做的准备也不少,收好牲畜、准备水槽或皮囊接雨,还要扎紧围毡,避免漏雨和被随之而来的疾风损坏。
久旱后的第一场雨又有额外的意义,策仁那边需要的安排下去的差事纷杂繁复。
连玉做好了跟他辩论的准备,席间桌案之下的拳头紧握着,望着地毡最靠近主位的策仁多尔济道:“我想要十五个年轻人,力气大的,明天帮我去搭石头墙,我这儿汉民不算小孩有十三人,可以留一半在营地帮忙,请台吉留下来帮忙协调。”
年轻台吉话音一落,整个帐房里的族中长者瞬间静了下来。
坐席靠近帷帐大门的连玉能听到外面牛羊踩断地上断枝的细微响动,满心担忧。
不同上次有胡杨林地的成功为底气,新地不光进度原地踏步,甚还平白损失了不少稀缺的草料,当然躲不过策仁多尔济的耳目。
若是策仁多尔济趁机将娜仁她们召回,又或者把自己手中的枯草要回去修补围栏木栅,达日罕就算站在自己这边,也不可能为一个眼下连草籽都没播下去的飘渺计划和策仁对立而为。
风声又过,连玉饱尝了一次心血变飞灰的失落后,听到风声就不安得紧。
手中冰凉,却分不清是从手指还是掌心传来的触感,总之冰透了,自己也捂不暖自己。
要是风能为她所用该多好?
那边策仁多尔济开了口,嗓音低沉,带着点哑,很像呼麦时的胸颅共鸣。
“什么意思?”连玉实在太过着急,等不起达日罕缓慢品味后再转述,主动问道。
越过帐中火塘,她一秒都不想再等。
君王坐席上的达日罕面色威严,此刻却多少露出些笑意:“他说可以,而且年轻人,男的女的,都跟着你去,你的汉人也都跟你一块去。”
“策仁多尔济很有先见之明。”自从确认过这个词的说法后,达日罕就时不时从箱子里翻出来复习一番。
这晚两人又各坐一端聊天,连玉思考着明天的安排,胡乱地“嗯嗯”答他。
“牲口少了,他也不让人闲下来。”
“人闲着心里就发慌,平时就算每天检查帐子,补围栏,也觉得踏实一些。”
平日里勤于检修,重大事件前也就不至于太过匆忙,策仁多尔济确实炉火纯青、老成持重,不光在管理上驾轻就熟,也知道如何安抚人心。
连玉对策仁多尔济的忠诚感到意外,毕竟以他的能力,完全没必要保有一个新君,自己完全有一统部落的能力。
可这问题属实不合适问出口,她也只能自己胡乱想想,便道:“的确,还好他早有准备,明天我们早些出去,上午搬石头垒墙,午餐后直接出去,扎草、撒草籽,肯定赶得及。”
达日罕突然叫她:“连玉。”
“咋?”
平时喜欢斜靠在榻侧的达日罕,今天背靠着帷帐墙壁而坐,手里依旧是那把被他珍视到每晚都要仔细抚过雕花上每一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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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然,透过陶脑望天,或许是星星,又或许是因为火塘倒影,天上竟有些许明亮的意味。
达日罕过了好久,才又开口:“要下雨了。”
听不出语气,但多少有几分庆幸。
就算明日扎草成格依旧不够牢固,只要能挺到后天降雨,土壤湿润、草籽萌芽抓住些地,凭石墙挡风减速,哪怕漫天飞草的悲剧重演,连玉也有时间补救。
“嗯,老天保佑。”
如此一来,或许距离青城又近一步。
想到这里,一阵急促而猛烈的鼻酸突然涌上心头。
连玉想到她真正熟悉的呼和浩特,每年四月也是沙尘暴席卷,刮风带土的季节。
北风从大青山一路南向而下,将整片天染成粗粝的黄。
就像现在的哈勒沁一样。
达日罕突然问:“你想家吗,回京城?”
“想家,但不想回京城。”连玉答得坦诚,京城不是她的家。
良久默然,直到入梦。
这夜,连玉真的回到了呼和浩特。
入眼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高楼林立,绿树如茵,漫天轻盈跃动的杨树毛毛,如夏季飞雪。
那是她曾经最讨厌和反感的东西,包裹着树种的毛絮所到之处,喷嚏连天。
此刻梦中见到,连玉却真心实意地一阵向往。
杨树毛毛将树种播撒到各地,种下生命的希望。
要是哈勒沁也能有这么一场夏季飞雪,那便真是建成青城了!
梦究竟是梦。
梦醒,拉开帷帐的大门。
不见点青。
黄土,白帐,棕马。
红日升起。
早餐后熏过艾草,达日罕潇洒跃身上马,向下伸出一只手臂,供连玉攀着借力。
为保存体力,连玉学骑马的事还是先放放,打算之后再说。
但这几日她也渐渐正式适应了这种颠簸,随马动身,确实不那么辛苦。
达日罕以哨为号,一招手,马队成行,直向新地而去。
晴空万里,不见半片云。
不知策仁多尔济的消息究竟凭何而来,但既他肯借人,连玉也只能心中默默祈祷策仁的判断准确无误,哪怕不下雨,凭这片地本身的水分给养,再有半个月,也足够长出草芽。
如果说胡杨林地的试验田是验证了以石为方的可行性,那新地便叫连玉真正掌握一种适合哈勒沁的方法,草石结合。
之后再有其它地块被发掘,只要根据土壤水分含量、风力,调整方格大小,连玉有十足的自信能把从前奔腾的河、现在干涸的地,转变为生机盎然的绿洲。
“达日罕。”私下无人的时候,连玉以名称他。
“要是这块地也种出来,我是不是就能有更多草,更多石头,更多人跟我一块干了?”
方格大业在于连续性与持久战,牧草生长周期短,只要今夏努力拼搏,即便不能一举彻底改变气候,但为今冬做些储蓄,保住个十五六头牛还是有希望的。
和其它摞进石墙的石头比,现在达日罕一左一右,两手持着的,绝对算是两块巨石。
其作用自然也不是搭进石堆,而是在石墙首尾定位奠基用。
就这么一手一个,达日罕迎着午后的阳光,眯起一点眼来,望着蹲在地上检查牢固性的连玉。
难得又难得,从他口中,连玉听到一句让她满意不得了的话。
他说:“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一切,都只待明天的那场雨。
10. 以前没有过这种问题吗?
掀开帷帐探出头,连玉直觉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和平时不一样。
黄沙照样被卷着从这儿到那儿,换个方向调转回头,又被重新刮回来。
平日这时该有鸟鸣,此时遥远地,也能听到几声,若不是仔细倾听观察,也断不会注意到。
天色还是阴阴沉沉,日出前后,天光不足以点亮哈勒沁,唯一不同的是低云轻薄地飘荡在灰黄色的天上,行进速度极快,还带来一点土腥味。
这十来日,连玉都没见过云。
或者说,在进图兰沙圩之前,到了干旱的沙漠草原带,便每日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策仁多尔济的判断很准确。
云将抵达头顶上空时,风骤然静了下来,飞扬的沙落回地面,只极偶尔会像翻书时掀起小角一样有一丁点躁动,可很快便又被镇展抚平。
随后,便是急急切切的雨滴打在顶毡。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过雨声的缘故,那响动简直震耳欲聋,如击打鼓面般轰动,匆忙的雨水顺坡一路从尖顶落下。
达日罕紧挨着她,也从门里冒出个头来。
两人相视无言,连玉忍不住眼眉弯弯地一笑。
心中之喜跃动如雨击鼓,坐回地毡上仰头望着陶脑外灰蒙蒙的天,气压低沉,却压不住她的兴奋。
“下雨了,达日罕。”
“真的下雨了。”
从天而降的雨声嘈嘈,营地里一片静谧。
无需哄闹喧吵,可一贯肃静的白色今日却都多少挂上些喜乐的氛围。
木门被从外面敲响,有人说了句什么,是娜仁的声音,达日罕起身走向室内上位、正对着帐门的高起铺座,连玉从不曾见他坐过那条覆着象征部落王权兽皮的雕花木榻。
作为台吉的达日罕,不光事事亲力亲为,除了有两位阿海轮流帮忙打理帐房外,身边并无固定的随从,也无守卫驻扎帐外。
坐定身后,一腿曲起,一腿垂下的达日罕收起面色中柔软的部分,对着外面沉声唤道,随后,拎着一盏铜壶的娜仁轻推帐门而入。
对达日罕低头行过静礼,身上还挂着些雨露水迹的娜仁先是对着盘膝地毡上的连玉清澈而质朴一笑,随后才对帐中上位讲了几句。
“来送奶茶的。”
“给你。”
连玉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理解这份与自己处在同样欣喜之下的善意,抬眼道谢。
邀了娜仁共坐案后,热腾腾的奶香从铜碗中升起,萦绕鼻间,连玉瞟了一眼达日罕:“你喝不喝?”
正等着这句邀请的达日罕却先拿起一点架子:“你在外人面前也这么不知礼数?”
当下难得心情大好,放在平时,连玉大抵只有一句“爱喝不喝”给他,今天却主动斟满一碗,给装腔作势的台吉端着送上去。
“是不是还得我说:台吉请用?”
“哼,倒是不必。”
今日的雨来得仓促,结束得也匆匆,连雷声都不曾听闻,不到正午,便已只剩零星的“啪嗒——”打在地面轻响。
“娜仁说下午想跟着去看看胡杨林地的草长出来没有。”
“那太好了,请她再带我再往远处走走,趁着雨过天晴,这几日加急,要是能再种出几块草来最好不过。”
午餐时,天已大晴。
黄沙沾了水,不再被风轻易掀起狂潮,天就比平时还不要命地蓝。
不着半点污染,纯粹的蓝。
胡杨林地的草正式从地皮土衣里伸出一截来,再顺谷而下,策马越过采石地,果然还有良土佳地。
坐身马后,怀抱着娜仁的腰肢,部落存亡虽依旧严峻,连玉却忙中偷闲,下午走走停停,捡了不少渺小但坚韧的蕨类植物,揣在娜仁送她的布包兜子里,当晚带回了部落。
此举意图有二。
一是此行所寻得的蕨类植物各个细小,仔细端详却各不相同,有些是一场雨后钩出地面,虽不果腹,但汉民中有略通药理的,可以看看能否入药使用。
二来,连玉凭其性状,可判断出其生长的地区是否有暗水线藏于地下。
要继续种草,也得找点别的事儿干。
连玉怀揣着一种幸福入睡,这种幸福来自于,看过自己亲手种出怎么也算可观的暗藏生机之地,也来自于手里小小的青绿色弯钩小草,还来自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次日上午,一进新地,这份才初见眉目的满足感便被无情利喙啄了个稀碎。
地里有鸟!
一场急切的雨,把急于施工的新地里埋得不算深的草籽向上翻出几分,于沙雀而言,这正是最好的人工喂食场。
此地面临生存之困的何止人类?于野生鸟禽而言,这也是难逢的机会填补肚子。
今日一同前来的蒙民小伙子里,略懂鸟类习性的,凭方格里被翻食的痕迹,敏锐地看出有鸦类曾出席过这场盛大的享宴。
“它们很聪明,能记住哪里有吃的。”
也就是说,只要被发现此地有食可觅,那之后还会再来。
连玉却没法把种子埋得更深,否则以此地土壤自身的水分肥力,根本不够供养草籽探头出地表。
昨天去看胡杨林地时,那边已生出草芽新绿,此地的雀形目小型鸟类大多吃籽不食草,所以胡杨林地的草场幸免遇难。
连玉第一反应当然是扎稻草人,可却遭到了达日罕的否定:“没用,乌鸦不怕这个,沙雀饿极了会趁人不注意,从人身边偷东西吃。”
更别说不会动的稻草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样一来,采石地外的那片新土,也不急着播种了,连玉心如死灰。
转念一想,她却还是请达日罕安排人先在那边开始搭建石墙草格,等到自己想出对抗鸟的对策,再去播种也来得及。
“以前没有过这种问题吗?”连玉为了能种出地来,只能托达日罕带她去请教策仁。
策仁多尔济的帐房比娜仁家的要整齐、置物完备,甚至还可以称得上美观,和达日罕那顶比起来是规制小一些,拉开木门进来,却让人感觉别有洞天。
“只要还有旁的吃的,沙雀不会轻易靠近有人气味的地方。”
会冒险来田地里吃草籽,说明外面是真没有野食可吃了,哈勒沁的生态坏到何种地步,可想而知。
“但沙雀是凭味道来找草籽吃的。”
昨天一场急雨下来,土与籽被一同打湿、翻腾,这才给了之前只是低空飞过的沙雀寻得食物之指引。
除此之外,经验丰富的策仁多尔济也再提供不了其它帮助。
这下真是彻底到了连玉知识的盲区,前世的经验里,她见过结网覆盖,防止鸟类直接接触地面,也能保水保暖,不妨碍草苗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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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法。
但哈勒沁天荒地野,上哪去找那么多、那么合适的网呢?
行走在从策仁家回议事帐房的路上,她心思烦乱,不想回去面对案上捡回来的、被啄碎外壳的草籽,便绕行一段,思索着,就走到牛棚。
不等她抬眼,一股浓烈的牲畜粪便臭气先直冲而来,连玉已经完全适应这种生猛的味道,一起风,哈勒沁的天空里就是土气混着粪臭。
那气味不光是从畜棚禽舍里来的,缺木缺炭的草原上,风干后的牛羊粪便含有大量未完全消化的纤维,是一种关键燃料。
焚烧起来烟少,气味不算重。
——气味。
牲畜粪便的气味。
连玉回过头来问一路紧随其后的达日罕:“能不能在土里掺一点牛粪,羊粪也行,沙雀靠味道寻找食物,牛羊粪能干扰它们找食,也能做肥料。”
巧了,这真是台吉知识的盲区。
于是台吉只能跟在疾跑回去找策仁多尔济的连玉身后,两人重新回去咨询专家。
“新鲜的牛羊粪会烧坏草苗。”
策仁多尔济的说法很直接,连玉明白背后的原因,新粪中的氨和可溶性盐含量过高,新生的草芽接触到高浓度氨盐便会脱水,这是农林通识。
“旧的呢?能不能给我分一些已经风干好的?”
草料紧俏,存粮也已分了不少给连玉,更何况现在牛羊放牧和饲喂一半一半,甚至多数时候还是依赖外出放牧,那就更没有多少能够收集起来的可供使用了。
那便要从牧民日常取暖、做饭的燃料中再分资源给她。
情况如此,策仁多尔济的纠结和犹豫两人都看在眼里,达日罕作为部落首领,更明白其犹豫的原因。
涉及到策仁主管的事务,达日罕这是第一次站在连玉的立场争取,尽管她因听不懂而并不知晓:“不用很多,胡杨林那边的不用,之后的,慢慢来。”
连玉恳切地盯着策仁多尔济。
良久,得到的回答却是对方无奈地摇摇头。
枯草的事,算是预支未来,牧民即便有疑议,也终究是将来才考虑的事。
但现在从牧民手里要干粪出来,是一个不算大,却格外危险的信号。
——牛羊粪不能维持基本所需,也就是牛羊将要再度减员。
于人心安定有害,策仁多尔济又重新拿起了防备的冷峻态度。
“只要长出草来,之后就不用再给我们,用不了一个月,收的草就能带回来喂牛喂羊,也就一个多月的功夫。”
不必翻译,这话达日罕就能答:“那个草收不了。”
“为啥?”连玉不解,现在胡杨林地后那片长势不错,趁着土壤水分尚在,能保住草籽、赶上五月回暖,没准还会有雨……
“今年能吃就不错了。”
面对对牧草生长情况稍有些理想化的连玉,达日罕讲得直白:“至少要到膝盖的草,收了,明年才能长出来。”
所谓割草,是保留牧草深扎地下的根系,越冬植稳根部,来年才或许能试着割下一些来。
真到能定期割草、储草越冬的程度,起码也要三年。
策仁多尔济愿意让出过冬的枯草,也是考虑到夏天或有鲜草可放牧饲畜,不过是枯草换鲜草。
他并未脱离实际地,打过靠连玉实现今冬无忧的算盘。
11. 大腿咋使劲儿?
连玉最终还是要来了干粪,但只有不到一车,勉强够她把新地的种子重新混着种下去。
即便如此,也还算可以接受,原因有二。
一是还好石头充裕,新地既已有乌鸦来过,那这干粪便是必要的,可采石地外的那一片,只要播种时再撒些碎石,混淆沙雀即可。
二来,这次或多或少也有那场雨的缘故,可以哈勒沁现在的气候,降水绝对算是极稀有的情况,连玉带着点赌的成分。
但转念一想,若是下雨,能滋养土地,对种草事业来说绝对不是坏事。
若是无雨,那便和胡杨林地别无二致,碎石还能提供额外的防护。
既然如此,连玉便不再浪费心思在无力改变的现实上,谢过策仁,当日下午带着成建制的种草队伍,一边挽救新地,一边去采石地外开启更大的新工程。
顺着大营东行到胡杨林地,检视过情况后,向北行进,新地、采石地,过坡东去,就是采石地外的新土壤,为便于管理,连玉给它起了名字,既之前捡了不少蕨类根苗回去,那边叫蕨草场。
“我得学骑马。”连玉坐在马背,对前面的达日罕道:“不然白白浪费一个人力。”
两处草地目前蒙汉分别劳作,汉民负责在新地翻土补籽,五六位精壮蒙民年轻劳力在蕨草场搭建新的石堆墙体。
蕨草场自不必说,要有达日罕跟着帮忙翻译,连玉才能与人沟通、安排工作展开。
但新地全是汉民,根本用不着达日罕,可连玉自己马术不精,方向也找得不甚清楚,两地之间隔着采石地,稍远一点便被风沙遮眼、容易失了去路。
于是不得不叫着达日罕一块,实际上他就算来了也是干候着,确如连玉所说,白白浪费时间。
“之后还会有更多地,我早晚得学。”
种草的优先级始终大于一切,当下依旧不改,连玉便是为了更好地种草,才下了这个决心。
这事却并不容易。
难点不在骑马本身,而在于,这儿没人知道怎么“学”骑马,蒙民出生就在马鞍上,耳濡目染,无需专门学习。
两三岁的小孩能坐住坐稳,便会有大人代牵马缰开始习惯走马,再大一些自然而然便能独立驭马,这事如喝水吃饭,用不着人教。
汉民里,一众在京城深宅侍奉的妇孺,也没有能传授经验的。
连玉自己也有所受限,一是身体原因,前世的她运动细胞极度匮乏,长久实验室工作,更是加剧了她四肢的不协调。
服侍人的劳累与农牧辛劳截然不同,这辈子,四肢更是在深宅大院中一日日僵硬下去。
好在,连玉这几日奔波在田地里,胼手胝足,反倒活动开一些手脚。
加上学骑马是为代步,并无需学太复杂花哨的技巧。
这日日出前,天色一片低迷,只见一点微弱的黄,切割开黑色的天际,低低地划在东方。
趁着今日农务开始之前,两人去了马圈。
达日罕为她挑了一匹前腿间距较宽、平衡性好的黑鬃老马,看着有些佝偻迟钝,远不如他那匹高头大马俊俏潇洒。
新手、小孩最好是从沉稳安静的上手,连玉对此略知一二,便也并无异议。
哈勒沁勉强维持着马群总数不衰减,二十匹马看起来还算齐整可观,但实际上可供骑、乘的也就只有九匹,其余便都是半大马、驮马,要么就是母马、老马。
达日罕为连玉挑的这匹其实已不作日常主力。
“乌鬃二十岁。”达日罕亲历亲为地备好马,主动为她介绍道:“我六岁的时候,跟母亲一起接生的。”
手掌抚在粗糙的马背,就在连玉左脚踩镫准备上马时,乌鬃却稍稍后退了两步,表现出抗拒的姿态。
无需专门的马场,在营地外的开阔处,达日罕单手牵缰,站在马首旁,耐心引导:“不急,你再上一次。”
乌鬃喷出无色的鼻息,风中的鬃毛如粗糙的墨浪,连玉深呼吸,两手拽着鞍部,重新尝试,不料乌鬃依旧抗拒,连连后退,险些晃得半空中的连玉脱手。
还好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托在腰后,她才不至于真的后仰落地。
道过一声谢,连玉再屏息凝神,大腿与双臂齐发力,轻“嗬”一声,终是爬身坐上马背。
功成!
起码,成了一半……吧?
可事实并非如此。
很快,连玉就被自己身为内蒙人,却十分感人的骑马天赋弄得狼狈至极。
刚到哈勒沁时,仅学半日骑马,连玉便被颠得从腰椎为源头,上下骨头都被颤松几天,酸痛不已。
“腰腹放松,大腿使劲儿。”
“放松了坐不稳。”连玉接过缰绳,对他的说法并不完全理解:“大腿咋使劲儿,夹?”
“你夹一下试试。”
见达日罕说得认真,连玉当即照做,乌鬃抬蹄起步,就开始向前走。
“哎——不是!”坐在马上的人还在研究放松腰肢时,怎么可能稳得住身姿,乌鬃突然行进,吓得她手忙脚乱去拽马缰。
嘴部受到限制,乌鬃骤停在原地,心惊胆战如连玉,回头怒目圆睁,盯着幸灾乐祸的达日罕。
那人还飘飘然说道:“知道夹马会咋样了吧?”
“还会拉疆子,不错。”还追上一句,明褒暗贬。
“你——”
连玉现在人在马上不敢妄为,狠狠咽下一句脏话。
不同于上一次急于求成,这次两人做足准备,循序渐进。
从缓踱漫步开始,连玉逐渐掌握如何持缰掉转方向。
马身行进时,即便是现在这样缓慢走动,也有一个节奏规律,结合上次的经验,连玉大约知道关键点在于自己和马的律动要从相斥转为相合。
否则,不是人砸马背,就是马鞍无情地击打在她的——皮鼓,总之,两败俱伤。
顺着这样的思路,连玉按达日罕所说坐深沉心,展肩挺胸,稍稍后靠,放松上身后,试着以腿部感受乌鬃行走时四腿如何运动。
很快,连玉便找到诀窍,能够在前后摇晃中找到规律。
“你脱了马镫试试。”达日罕也觉察到她体态的变化,指引道:“抓稳鞍角,下身用力,往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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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靠。”
马镫既脱,脚下彻底失了力,全身的支点便都落在腰腹到大腿,但确有效果,连玉坐在马上,与马的节奏更进一步契合起来。
牵着马的达日罕彻底放了手,全凭连玉自己发挥,此时她已能稳走向前,且身体并不僵硬,能随马而动。
“我跑两步?怎么喊?”
蒙民喊马与京城汉人的并不相同,达日罕上次也教过她一些基本的,后来这段时间或随娜仁同行,或有达日罕载她,跟着也学了不少。
草原上四野辽阔,喊马声出腹腔,气足力劲,连玉起初还有些放不开,可后来乌鬃小跨轻跳地跑起来,平时连玉有多厌恶那耳边呼啸的风,此刻就有多爽快,
“呼—呼——”
待到马身长跃,奔行起来,模仿着平时达日罕向前微微俯身的姿势,左手轻轻勒缰,跑了一整圈。
风卷黄沙,逼人眯眼,连玉见将到达日罕所立身之处,就边收力扯住缰绳,边“唵——”声停马。
马各有习性,乌鬃虽年长持重,不像小马那般活泼轻佻,可却十分敏感,视野不清的连玉到底是新手,力度把持不好,骤然收缰,惊了乌鬃。
但听一声嘶鸣,乌鬃前蹄离地,挺身向后仰去,马背上的连玉被掀了个措手不及,脚下又无马镫支撑,全凭两手拼命扯住马鞍柱头,双腿紧夹马背。
“嘿!——”几十步外的达日罕见状,急忙惊呼跑来,赶在连玉从马身上跌落之时,展臂将人接了个满怀。
惊魂未定的连玉用在扯动自救中摩擦得满掌红痕的手压在胸口,忍不住低骂一声,抬眼,便对上了那关切的眼神。
达日罕睫毛浓密而长,眉黑眼明,此刻近距离看,哪有半点平时强装的严肃冷冽,来不及加以掩饰的担忧倾泻而出,看得人心震颤。
“我……我没事。”被横打抱在怀里的连玉磕磕巴巴地开口:“谢,谢谢你啊。”
随后,连玉几乎是被抛回地面,两脚落地时还趔趄几步,险些摔个脸朝地。
好一阵子,达日罕轻咳一声,才道:“收缰的时候不能急,乌鬃这种老马都很敏感,你收急了会惊了它。”
“……了解。”
天明东方,新日红光落在两人面上,照出一阵不自在的粉晕。
“回去吧,吃点东西,去种你的地。”
连玉借上马的功夫别开脸,应了一声:“好。”
重新回到石头枯草堆的黄沙野地,达日罕一整天心不在焉,不知道多少次把石头从那边搬过来,蹲下,又搬着石头走回去,不知所措。
今早学骑马的小插曲对连玉来说倒无伤大雅,甚至算是个好开头,虽后腰还是有些酸痛,但连玉基本已掌握乌鬃的节奏,只是这毕竟不是现代,有成熟的护具减震耐磨,有些疲劳感也是难免。
“达日罕!”蹲在外围的连玉刨弄了半天,突然对着那边的人大喊,吓了地里众人一跳。
被叫到的人一个猛抬头,手里的石头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快步走来,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要人前还要端着身为台吉的威严,轻咳一声,正色问:“怎么了?”
12. 过肩背着一条长痕
“你看这个!”
连玉指尖所向,是一串蚂蚁。
沿着之前堆好的石堆外侧阴影,缓缓向着墙内侧内行进。
她在这儿蹲了许久,就是在观察蚂蚁的行动。
“它们就沿着这个小线路往返,而且昨天就有!”连玉指给达日罕:“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抱着石头单膝跪在一旁的人摇摇头,实在憨态可掬,连玉看得忍不住笑出声。
边笑,她边说回正题:“第一,石堆内的表层土相对稳定,蚂蚁判断能筑巢稳定。”
侧面说明现在结构可靠,尽管附近荒地之中,蚂蚁恐怕再难寻得更好的避风港湾,但这依旧说明连玉等人这几日的工程颇具效果。
“第二,湿度也能够维持,这两天蚂蚁路线是也是固定的。”
蚂蚁实在是渺小到极致的生物,在寻常的世界里,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
在这浩瀚无边的沙漠荒野,更是显得无足轻重。
但却爬出希望的痕迹,振奋着连玉。
“干了!”这么多日,即便是胡杨林地生出绿芽,她也不曾如此兴奋过。
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双臂自由地向上,连玉伸满一个懒腰,就算依旧黄沙漫天,那小小的蚂蚁也能找到它们的容身之所,缓慢发展出一片生机的世界。
就像连玉的种草大业。
五月既至,干沙土的比热容低于水,哈勒沁的夏季虽短,却升温极快。
之前虽也衣食不缺,可日日劳作过后钻进冰冷的席褥,对人来说绝对是一种酷刑,京城的宅院就算是下人房,越冬晚上也是要烧起火炕来的。
连玉这夜依旧裹着袍服,进凉被窝的关键诀窍在于身法灵敏、速度要快,一刻都不可犹豫,往往是彻骨寒意带来的一个激灵之后,体温慢慢得以保存,很快便可入睡。
今日被窝倒确实不再似从前一般让人感到如坠冰窖,连玉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阵,扰得达日罕也不得安睡。
黑暗中,借着火塘的光,彼此都不清对方的面部。
达日罕声线慵懒:“咋不睡,想家?”
类似的问题,连玉被问过不少次,每次答案都一样:“想家,但不想回京城。”
今天也不例外。
达日罕却是第一次问:“那你想的是哪?”
若是从前,在来到哈勒沁之前,这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没人知道呼和浩特,也没人能理解连玉的处境,她无数次想过还不如死了痛快。
让她回到过去,又不给她施展本领的机会,自己在现代的所学所知,毫无用武之地,每日苟且于后厨,服侍于权贵之间,苦,但又不像其他下人动辄要遭打骂惩罚。
日日煎熬的不止生活,还有内心。
她见那些人受苦,却又并无立场安慰。
连玉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视作深宅大院中上层世界的一员,家宴的坐席从无她的位置。
她也知道,自己从未被真正视作过一个侍俑。
今世的母亲去世之前,病榻上那双粗糙如胡杨树皮的手,曾紧握着连玉的手。
大约母亲也看出,自己那从无由来的连日高烧中,奇迹生还的女儿,已并非自己亲生。
垂垂枯朽的母亲问:“你以后去哪?”
她问连玉,却并不真的等待一个答案。
连府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出现在京城名流的世界里,败坏连家的名声;更不会随便找个小厮马夫草草对付,那更是叫连家颜面尽失。
她还能去哪呢?
连玉抚过母亲的发鬓,手指巡过那过早衰老的眼睛。
那时她情不自禁,说出:“呼和浩特。”
亦如此刻,达日罕问她想的是哪,她终于能坦然地以此作答。
“谁教你的?”这问题,达日罕也是初次问。
以那“谢谢”、“你好”都是到了哈勒沁现学的蒙语水平,连玉根本不可能骗得过他。
此刻连玉坦白:“不知道,从小就会。”
说话时嗓音发沉,染着莫名的水汽。
“他们说你以前,发烧,差点过去,真的假的?”
“嗯,真的。”连玉不知道素来这个不看那个不管的达日罕,怎么突然八卦起来,竟还向其她汉民打听自己。
“那个时候,看见的?”
是说在弥留之际,原本叠合存在的世界开始融合,灵界与人界的边界淡薄,平时被风、节律和身体阻隔的事物,会出现在人界。
有的人会见到祖先或亲人,有的人则会见到不属于人界的存在。
水汽凝结成珠,从脸边滑过,连玉勉强“嗯”了一声,随手一抹,便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作出要睡的样子。
火塘里柴火噼啪作响,一时间就这么彻底静下去。
就在连玉即将入睡时,背后又传来达日罕的声音:“会有的,呼和浩特。”
“你的愿望,肯定能实现。”
连“嗯”都没敢再接,只怕自己会失声哭出来。泪水又从紧闭的双眼中溜出几滴,连玉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难敌乡愁。
她要在这里建设她的青城,她的呼和浩特。
早上的风依旧又冷又硬,简直快要连地皮一块掀起来卷走。但连玉现已可以单手持缰策马,兜上三圈五圈也轻轻松松。
一路向外去,达日罕从前就总是赤着上身,天气稍暖些,他便更是乐于展示自己坚实雄壮的肌肉块头,汉民妇孺起初很不适应,见到总要别过脸。
就连娜仁也偷偷比划给连玉:别的年轻小伙子不这样。
比如乌兰苏伦。
比起达日罕的狂放不羁,乌兰苏伦做事虽手脚利落,有力气也肯出力气,从不吝啬于帮忙,但却收敛腼腆得多。
之前说结婚,也没见有个多么正式的婚礼,条件不允许铺张是一方面,倒也的确没那么讲求多盛大的仪式,一双新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连玉送去一篮盐地碱蓬,虽是从野地里捡的,但却是全体汉民共同的心意与祝福,除此之外,事事拮据的她们,也实在没什么可送的。
搬石、扎草成格、混肥播种,如此重复。
连玉后来还是向策仁多尔济争取到固定份额的粪肥,是以这些能食用或入药的野菜为交易,不光于策仁而言,这是一门不错的交易,于部落居民而言,同样如此。
尤其是连玉发挥身为现代人的烹饪技术,稍加调味,原本只作填补餐桌空缺的野菜立即美味可口起来。
牧民连加称赞,干粪配额减少的压力得到进一步缓解。
满怀着希望,连玉日日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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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总要把现在自己手头的四五块地都逛过走过,才返回大营。
今日下午又不知是何原因,也不知达日罕带着部落里的年轻小伙子们去向何处,娜仁留在家里照顾亲眷。
如此一来,连玉索性给大家一齐放半天假,调整休息。
待到晚餐前,还不见达日罕回来,议事大营中,策仁多尔济面上虽一派平静,可却忍不住时而向外望去,眼神中多少有些藏不住的焦灼。
营中旁人也如此一般,众人默默不语,只听火塘燃烧,几声干柴脆响。
直到日落,依旧不知达日罕人影去向何处,用餐时,台吉不在,众人便也没了平时的交谈。
连玉受不住那叫人身心发闷的寂静,餐后便独自走去马棚,跨上乌鬃,夹马起行,向胡杨林去。
照上次的情况来看,达日罕不知多久才能回来,那连玉便是不急着回去的。
夜风呼啸,仅凭星光,竟也能看清地上的条条嫩绿,虽还是稀疏微小,却足够振奋人心。过新地、采石地,顺着月色落在沙地上的痕迹,一路远去。
这是一条她亲自开拓出来的线路,未来,也会被她亲手种成一条绿带,贯穿整片荒野,延申向外,直接天河。
连玉连玉停马草边,近处是石堆墙,放眼望去,草格规整有序,悉心保护着他们的劳动成果,守护着哈勒沁的全部希望。
心中的牵挂短暂放下,小步走马,绕着这几处远地看了又看,连玉满意得不行,草原上别说现代的时钟,就连京城打更报时的人也不存在,总叫人忘却时间,仿佛置身世外。
就在她惬意地将全心抛向空中自由飘荡,遨游天地之时,听闻一声呼喊:“连玉!”
紧接着又是几声,带着寻找的急切:“连玉!连玉!”
遥遥而来,声音里掺着费力憔悴的病气,只一声,她便已经听出,是达日罕。
直到那狂奔疾驰而来的人抵达极近处,连玉惊觉他上身满是血迹,过肩背着一条长痕,鲜血凝固后,结成深红色的痂,十分怖人。
“你怎么了!?”
连玉急忙问:“这怎么弄的?”
那精壮的肩背上仿佛披着红绸,血溅上发梢,达日罕开口却是先问连玉:“你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我……出来看看地,那边闷得不行,”连玉被他着急的语气镇得一阵磕巴,“你这是怎么了?快,回去我们找策仁看看。”
哈勒沁没有专门的医生,看病也全依赖口口相传的经验,策仁多尔济年长持重,之前小芽呕吐,也是他给治好的。
达日罕嘴唇发白,脸色更是不曾有的憔悴,满心以为连玉迷路的他来时顾不得自己伤口破裂,返程时已经失血过多,两眼昏花,几次险些跌于马下。
最后还是连玉主动要求他与自己同乘乌鬃,载他回去。
才一靠近营地,策仁为首的众人便急急匆匆围了上来,扶着达日罕回自己营帐,被半扛半举的人脆弱极了,根本无力开口答他们的问话,更别说向连玉解释到底发生些什么事。
只听照顾小豆、小芽的婆婆说,达日罕一回来便带着那骇人的伤口,其余几个小伙子里也不同程度受了伤,达日罕的最重。
台吉的营帐里挤满了人,连玉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守在帐外,静候着不知结果怎样的消息。
13. 可恨连玉听不懂
待到人群稀稀拉拉散去,连玉在门口还与策仁多尔济打了个照面才进帐。
事已至此,不用达日罕说,她也知道那伤是怎么来的。
哈勒沁现在还是需要靠劫掠填补库存,冲突中难免有所意外,只是从未像今天这么严重。
这时说什么规劝或指责也都无用,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填补库存,连玉进营地后这段时间为哈勒沁带来希望不错,可她终究没能给出什么供人果腹的成果。
道德驱使下的措辞此刻只会显得苍白无力,伤口显而易见的严重,连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默默坐回自己这侧的长榻,却听那边的人开口先问她:“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
方才已经答过一遍,连玉这时也不知他意欲何为,便又把方才的答案说了一遍:“去看看草场,一天不看,心里不踏实。”
默默许久,伤了右肩,便与平时方向反着,左肘撑床的达日罕挑眉问:“你担心吗?”
“什么?”
“我,”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火塘里橘黄色的跃动,嗓音还是不太清楚,他便咳了一声,“你担心我吗?”
连玉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答:“下午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去干什么了,有点担心你要是回不来,策仁又要把我关进牛棚里充头牛去。”
这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轻笑了一声。
然后她继续道:“但是现在知道你这样……”
话到末尾,声调缓缓沉了下去。
担心,当然担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朝夕相处的人,还要支持她种草大业落地、“呼和浩特”建成的人,就算现在擦掉身上的血迹,连玉还是时常晃眼想起方才在外面见他时的那副样子。
达日罕那时连笑的力气都失了,马都骑不稳当。
若非万不得已,以他那个好面子的性格,方才又怎会接受自己被人扛着回来?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连玉许诺:“我会努力的。”
“等这一带生态转好,入冬前,我们也能想办法试着种点别的东西,明年,会好起来的。”
话说到这儿,连玉其实心里并不算有底。
此前斗志满满,一苗苗草芽冒出头来,真叫她暂时忘却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可实际上,时至今日,就算把那些无足轻重的野蕨算进去,她这些只进不出的人口,也委实没给哈勒沁带来什么实在的好处。
眼见夏日来临,可连玉却反倒更觉紧迫。
最晚到不了十月,天寒地冻的死寂就又要找上门来,凭他们现在的进展,若是顺利,勉强能实现连玉承诺给策仁的:越冬,直抵明年夏日。
但今冬之后,她的草地会走向何处,形势并不明朗。
达日罕缓缓躺下身去,牵扯到伤口还是呲牙咧嘴地“嘶嘶——”用嘴吸气。
静默如许,连玉也不知还能怎么安慰他。
只能用实际行动了!
连玉暗下决心,明日起不能就这么钻进种草的世界里闭门造车,也得研究些别的法子才是。
躺在回暖后的床榻上,连玉现在甚至可以伸出胳膊来压着被子,呼吸也比之前顺畅得多,无需再将半个头埋在被子里取暖。
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那边达日罕过了好一阵,突然又开口:“如果我回不来,策仁也会留着你的。”
辗转反侧,想破头也没想出现在除了种草还能做点什么的连玉,听他这么说,也并未觉得轻松:“我知道,你之前说过的。”
但真到那时,她连语言都不通,留下来恐怕也难有一番作为。
想到这儿,她问:“你教我蒙语吧。”
莫名的又一阵沉默,外有鸟鸣沙哑,连玉仰面看着陶脑缝隙里的一圈天空,心情沉重。
“Bi chamd durtai.”
许久过去,达日罕才开口。
连玉立即跟读,随后问:“什么意思?”
在那乱教人的老师但笑不语,语气里带着得逞的笑意,达日罕又说:“以后再告诉你。”
“你又偷偷骂我?”连玉想起上次也是这样被捉弄的,立即警觉起来:“我明天去说给乌兰苏伦,问他什么意思。”
“别!”达日罕突然急了,一翻身牵扯了伤口,又疼得他好一阵咧咧:“你别跟他说,我之后会告诉你。”
“为啥之后告诉我?”连玉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摸不透、想不明白这个达日罕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你现在告诉我,我也可以等你养好了再打你。”
“你还要打我?”达日罕气愤得很,根本顾不上身上的伤口扯痛,撑着身子对着连玉嚷嚷:“我今天险些人都过去了,你还要打我?”
那越过火塘来的炽热怒意叫连玉感到格外好笑,她呲着大牙,笑得很是开心:“不是说等你养好了再打你吗,咋,你果然又骂我了是不是?”
达日罕一个眼白翻过去:“跟你没话说,睡觉了!”
这一阵莫名滑稽的折腾,叫连玉心里挤压的那股焦灼散去不少,许是有重新看到达日罕又能闹能叫的缘故,很快,她便陷入梦乡。
留得达日罕一个人恨恨地望着天。
那句他不想让连玉说给别人听的蒙语,“Bi chamd durtai”,是“我喜欢你”。
还好连玉听不懂。
可恨连玉听不懂。
以前河道未干时,汨汨细流旁,有不少狗尾巴草。
达日罕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时,父亲便经常骑着马,带着他们去河边摘一株两株,挠在达日罕脸上,痒得他止不住笑。
母亲便也跟着笑。
在哈勒沁,乃至更广阔的区域内,达日罕的父亲都是有名的仁君,于内慈爱,于外坚韧,部落上下井井有条,小小的游牧聚落亦能安居祥和。
那种狗尾巴草随着河水逐渐干涸,也在不被关注的某一日,彻底消失在了哈勒沁。
与连玉一同劳作在荒地田间的日子里,那种痒痒麻麻的感觉却又时不时出现,在达日罕心里,让他克制不住地,笑意总从心底溜出来,爬上面庞。
今日伏击商队阻碍重重。
不同于押解犯民的官兵,虽受过训练,却毕竟不是运镖那般专业的防护,人命轻贱,官兵便远不如商队所配备的护卫那么谨慎小心。
达日罕险些无法生还,刀从他颈边划过的瞬间,对连玉的担忧竟胜过疼痛与对死亡的恐惧。
他便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
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成婚,倒不是没有适合婚配的女子,部落内外,尽管哈勒沁现在情况不佳,但也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为他说上一门亲事的。
可达日罕却无意于此。
草原部落里,婚配的意义,首要是繁衍,对于部落之首而言,繁盛人丁,壮大氏族,更是理所应当。
可达日罕却固执地不肯随便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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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也继承了他的母亲父亲,那一双佳偶,便是为“爱情”所结合……
胡思乱想到不知什么时辰才入睡,清早,连玉先起床,紧紧衣襟,裹紧袍服,轻手轻脚出了帐房。
依旧是红日新出东方,天上即便有几缕云,很快也就散去,结不成滴,落不成雨,平白飘过给人瞅瞅,增点盼头罢了。
今日是轮到娜仁一家清早去打扫整理马厩,连玉展臂,任由一阵旷野的风行过臂弯,绕步到马厩墙外,对着里面唤了一声:“娜仁!”
正撸起袖子来搬挪枯草堆的娜仁闻声向外看,连玉招招手,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到小跑的娜仁站定在她面前,连玉本来是打算问问她,昨天达日罕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左右想想,又有上一次达日罕说她是“野丫头”的经验,万一这次又真是什么不好的话,那便太过唐突。
最终还是算了,只是张开双臂抱抱娜仁,两人相视一笑,连玉比划着说待会儿见,就此别过,又绕着去看小豆小芽。
婆婆起得早,带着小豆小芽和艾麦一块煮奶茶、烙干饼。
大的小的,逐个抱过,连玉又用面颊挨了挨两张软嫩嫩的小脸蛋。
接过艾麦熬好、婆婆递来的奶茶,连玉缓缓在熏腾的热气中将其饮尽,奶香醇正,茶味清淡,还有一点恰到好处的咸味。
待到她腹中温热,身体舒展地回到营帐,达日罕已独立起身下了床榻。
“策仁说你最好是休息,骑马颠簸,于伤口也无益处。”见他随手一披羊皮背心,踏上靴子就要出门,连玉赶忙劝道。
达日罕饶有兴趣:“你还能跟他搭上话,现在本是也是大了。”
“连猜带比划,我还能跟他对着吵两句嘴呢。”
“哈哈——”达日罕笑容开朗洋溢,丝毫看不出病号的样子:“我不骑马,你带我。”
“你好好歇着吧,台吉不用处理政务吗?”
“没什么好处理的,哈勒沁就这么大点地方,策仁多尔济就管过来了,小事用不着我,大事我也管不了。”
连玉一直有这个问题,今天终于有机会,旁敲侧击道:“你很信任他嘛,什么都放手给他去做。”
达日罕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直答道:“策仁多尔济比我父亲只小几岁,从我父亲做台吉时,他就是扎萨克,人们信任他。”
不比京城官宦朝臣人人勾心斗角,哈勒沁的牧民只求安稳度日,达日罕如此,策仁多尔济也不例外。
天灾无情,唯有团结一心,才能抵御自然的千变万化。
称病把事务全部甩给策仁,达日罕便更是理所应当地缠在连玉身后当跟屁虫。
之前起码还得出出力气,现在彻底摆起架子当督工。
“这个石头好看,你捡起来给我。”坐在马上啃野红果,达日罕还使唤连玉给他寻了个宝:“我回去找阿海打成戒指去。”
连玉原本还有点心疼负伤的达日罕,一日下来,就只剩瘪嘴厌烦无言以对了。
这日晚餐,策仁多尔济又带来一个消息。
“又要下雨了,一天之后。”
连玉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上一次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
她那广袤的土地们是能将这一场雨露全盘接收,转为养料,盎然生长?还是悲剧重演,她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
思绪纷乱,一时也不得解法。
14. 哦对,你不识字
“你把那个给我,红色的。”
地上有一块赤色石头,表面满是气孔,是某种火山岩。
负伤的台吉日日仗病欺人,连玉原本是看在他是伤号的份上不计较,他反倒变本加厉起来,现在简直不堪其扰。
“给给给,拿着去那边玩去。”说完连玉对着他屁股下坐着的乌鬃喊了两声,叫它驮着达日罕往远处走。
现在连玉可以说自己精于马术,起码和乌鬃交流起来不成问题,那匹忠诚的老马迈着闲步便向远处去,达日罕没一会儿,又夹着乌鬃溜溜达达回来了。
还从布兜口袋里掏出另一块石头来,比对给连玉,问:“这俩是不是一样?”
劳动力大幅减员,却又不得不与短暂的青夏争分夺秒的连玉真是到了忍耐的极限,倒出怀里一兜的石块,蹲在地上喘了两口粗气,道,回过头来没好气地威胁道:“我去问过娜仁了,你不想挨打的话就上一边玩去。”
“问什么?”达日罕一脸诧异,愣在马上。
“那天你说的,Bi chamd durtai.”本意是想唬着达日罕离她远点,别耽误自己干活儿的连玉,并不真的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招得近处两个蒙民小伙子一阵看热闹的侧目。
“颉颉”几声驱了那两人的围观,达日罕黄棕色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起来便是一阵黑一阵紫,他瞪着眼,好半天才憋出一个:“你……别当真。”
那日冲动表白,本以为隔着一层语言的保护,口无遮拦,也无所畏惧。
可达日罕一来没想到连玉不光已经自创了一套手语和哈勒沁牧民交流,二来忘了她在部落里广结善缘,与娜仁更是到了频繁互通有无的程度。
连玉叉着腰站在原地,逆着光蹙眉抬眼看他,见此人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心中彻底确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否则也不会让自己“别当真”,于是道:“我现在每天忙着种地,没空搭理你。”
完全不明状况的她完全和达日罕错频交流,以为他是在那给自己添麻烦没够,脸上写满烦躁,又威胁道:“赶紧上一边玩你的石头去,等我忙完了再找你,咱俩好好说说这个事儿!”
眼神飘忽如达日罕,一言不发地,攥紧手中的两块石头,呼着乌鬃走到别处,边走边偷偷回头看连玉,只是忙着种草的后者根本没注意到。
心思扑在地里,连玉也完全没把这几句拌嘴当回事。
她当然不会去真的问娜仁,达日罕那个嘴上不把门的家伙,真让部落里的人知道他对自己口出什么狂言、诬蔑之词,于他们俩来说都不是好事。
一天的时间,勉强够她带着全部人马运些石头,又额外播了一层浮粪在草地,雨水能稀释其向下深入,也可防护土地万一再次被急雨搅动,翻出的草籽不被鸟食。
现在连玉浑身力气都泄在地里,一边加固防护,一边只等策仁说的又一场雨来见分晓。
晚上回了帐房,连玉看他欲言又止,见桌上摆着今天上午他拿给自己看的那两块石头,问:“你白天问我这两块像不像,挺像的,咋了?”
正晃神的达日罕仰面望天,睁着个眼睛,没及时答话。
“嘿!”连玉这么一叫,险些给某位高贵冷峻的台吉吓得从床上滚下来。
“作甚?”
“白天在地里说的,”连玉对着榻边案几扬扬下巴,“咋了?”
达日罕瞪圆了眼,前面那句他走神没听见,以为这么快,连玉就要跟自己正式讨论那句“Bi chamd durtai”的问题,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听他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连玉又道:“不就是两块石头吗,挺像的,问我这个干啥?”
“石头?”达日罕一懵,随后才道;“哦,你说石头啊。”
“不然呢?”
“没啥,没啥。”费力起身,达日罕伸手取来桌上那两块赤色石头,又不知从哪取出一些别的来:“上次劫商队,得着些石头。”
“看他们护送的阵仗,似乎价格不菲。”
自开始从采石地搬石头搭石墙,达日罕其实就发觉了不少看起来质地温润、纹路奇异的石头,原本牧民也有收集一些作装饰用的习惯。
但当下的哈勒沁,顾不得那么多美观和享受的事,便一并都装车运往地里,达日罕也并未在意。
可上次劫商队,看功夫便知那些镖师来头不小,且人数众多,除了衣食应用外,所押送的几大箱物品,竟都是采石地随处可见的石头。
连玉毕竟不是地质专业出身,对石头的敏锐度也没那么高,就算见了,也只以是否适合用来堆建沙障的评判标准作出决断,达日罕今日提到,她才意识到这一层:
在现代,早些年各地市场监管不那么严格的时候,也多的是前往西北地区采石倒卖的人。
在开采能力有限,市场尚未成规模的晋风,这些石头只会更稀缺、珍贵才是!
“拿来我看看。”
连玉凭前世的记忆,依稀能从那一大堆石头里辨别出一些来:草原玛瑙、石榴石……甚至还有一块表面有烧灼痕迹,分量极重的,像是石铁陨。
放在现代,有较为完备的天文观测技术,陨石碎片虽依旧珍惜,可却并非多么难得的事物,上网便可购得。
但在这儿,连玉琢磨着,只要能讲出一个玄乎其玄的故事,定能卖个好价格。
仔细思考后,连玉道:“我有两个问题。”
“一是,他们卖到哪去?”
哈勒沁南下,连玉只知道一处城镇,便是之前犯民被押解流放路上途径补给的地方。
那里已地处边野,别说贩石市场,就连正经的人家也没有几户。
被流放此行大约也走了有四五个月,隆冬寒天从京城出发,一路上也几乎都是这般景色。
“二是,他们是从谁手里收的?”
既已有镖师押送,那必然是源头有人采集,或起码有人收石,汇集在一起才是。
只要能摸清这一套链路模式,连玉想,或许也不用只盯着地里的那些草苗,采石地里多的是各色石头,她虽不懂多少鉴别,但判断气候、地质总是她的强项,该是比那些全凭口耳相传经验的人强得多。
达日罕还找出了从那些人身上搜出的镖号腰牌,还有一张竹刻字片。
关键信息大约都在其中有迹可循。
可很快连玉意识到问题所在:“字我认识,但这些地方我不知道在哪,你知道吗?”
盘腿对坐在地毡上,达日罕听她报了几个地名后,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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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如拨浪鼓。
这有点完蛋。
“或许其她人知道,明天我问问吧。”
那么多汉民,总该有知道的。
次日一早,召来众人的连玉,当众读过竹刻,又传阅了腰牌,竟无一人知晓。
贩石的事本就在计划之外,连玉默默记在心里,今日无所收获也不忧心,当务之急还是固本培元,不可好高骛远。
雨在午后,前几日赶得急,今日便彻底休息,连玉本打算陪婆婆和小豆小芽一块,但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回来找达日罕。
“越冬应该不成问题。”看他闷闷不乐在地毡上,连玉主动说,试图缓解一些。
连玉现在手头有七十来亩地,原本打算趁着今天雨后,继续顺谷而下,还有不少可供她开拓的地块,策仁那的枯草却已告急,说什么都暂且不肯给她。
今天雨后,或许还有再争取的机会。
此地最理想的作物该是苜蓿,但当下土壤条件,连玉还是保守地选择以披碱草为主先改善土地质量,披碱草生长速度虽较缓,却能逐渐降低白碱地的土地含盐量,且更抗风沙干旱。
另外混着些出苗率高的冰草播种下去,只要今天雨后别再有什么意外,连玉粗略算过,她有把握能平上策仁多尔济那她的“欠账”。
这场将来未来的雨逼着人停下来喘气,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以掌托着下巴,连玉坐在达日罕旁边,向外望。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帐房门便常敞着,毛毡卷起挂在门檐上方,室内两人静坐着,外面时有闲云飘过,比平时更频繁些。
“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个信,还用不用我帮你看了?”
连玉见他今天郁郁寡欢,说什么都不搭茬。既然不用想地里的事儿,便琢磨着哄哄这个性格多变胜于天气的台吉。
十分接地气地台吉在双手向后撑着地,就那么盘腿坐着,低头抬眼斜瞅她,上下打量,最后气声笑笑:“用不着。”
“你咋回事,”看他这样子,连玉一股无名火,“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没得罪我。”达日罕别别扭扭。
之前是自己一时嘴快,脑子还没跟上,嘴就先秃噜了。
连玉却去问了娜仁,也就算了,这两天竟然像没事人一样。
若是打着装傻的主意,又何必把话挑明?一开始就装作没去找过娜仁不就得了。
现在搞得达日罕独自尴尬,她还在这儿说这说那的,惹人心烦。
“没得罪你,你天天摆个脸子给我干什么?”
连玉哪知道他心里那些小九九,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台吉很是不满:“不论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哈勒沁的功臣吧,就算现在还不是,也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呢。”
“你也是读过《论语》的,总该明白个‘君君臣臣’,我为人臣的本分做到了,你总是这样的话,我很难继续为你做事啊。”
土生土长在草原的达日罕哪见过这样的“现代为臣法”,被明明三天两头就出言顶撞自己的连玉这番大言不惭的自白镇住几秒,他道:“我没读过,是我母亲讲给我的。”
“哦对,你不识字。”雄霸一方的草原台吉努力瞪大了眼睛盯她,仿佛要在她脸上掘出个洞来,连玉不慌不忙道:“真不用我帮你看信了啊?”
15. 我觉得他很可爱,很聪明,很帅。
最终磨磨蹭蹭的达日罕还是把信的事放在一边,急雨依旧仓促来去。
跑马过荒野,趁着空气中的水汽还未彻底散去,天色未沉,连玉抢先去了一趟上次遭灾的新地。
果不其然,不光土壤混入干肥后遇水变沉,即便被强劲的降水冲刷后表层土壤有所翻动,却并未如她所担忧的那般,再度一片狼藉。
虽如此,但连玉并未过早地松下一口气来,回头遥望红日西沉,雨后的阳光比平时要更娇艳些,甚至若有似无地,染上些炙烤的意味,昭示着短暂的夏季正式降临在哈勒沁。
独行东去,她与乌鬃现在配合愈发默契,轻勒缰绳,一人一马缓定于蕨草场外,侧身顺马背而下,连玉独自走进草方沙石地。
蕨草场对于牛羊来说不算广袤,但对于连玉独自一人前来检查来说,却是个要耗费些精力的庞大工程。
随机抽样视察一周,望着西天余晖散尽,上弦月皎洁明亮,月光落在尚湿润的土地上,竟绽出点点银闪。
像从地里冒出头的银花。
气温日渐回升,连玉在地里跑来跑去,出了一身汗,日落后寒气随月光向西席卷而来
怕受风着凉,她上马后也只是悠哉游哉,慢慢逐着太阳离去的方向归去。
只是这样一来,回大营便比她许诺给达日罕的时间要略晚些。
议事帐房里空无一人,火塘早已熄灭,也未给她留有餐食,连玉返回台吉的营帐,一进去,目光越过火塘,就见达日罕少见地,坐在帐中上位。
阴着张脸,像初见那日一般,低着头,抬眼盯着步入帐房的人。
连玉不知这个大爷又发什么瘟,总归和自己应该没关系,她一没有玩忽职守,这几天该种地就种地,该费心思调解蒙汉两族之间的一点小摩擦时也尽心尽力,做到一个通事应尽的职责。
二来,今天出去是看地,给达日罕报备过,过了饭点倒也无所谓,中午吃得多,哈勒沁的饭食又不好消化,下午没去劳作,现在一点都不饿。
她没反过来问达日罕怎么不给自己留口吃食,已经算是很恪守为臣之礼了。
边想,连玉边往自己的床榻走去。
自认毫无纰漏的她,却还是被刻意找茬的台吉挑出了毛病:“你在京城,也这么不知礼节吗?”
“进到主人的房间,起码该问声好。”
走到半截的连玉站在地毡,回身耐着性子道:“晚上好,尊敬的哈勒沁台吉。”
“你来哈勒沁一个月,却连最基本的问好都不会讲。”达日罕依旧黑着张脸,手里和平时一样,转动把玩着那把弯刀。
原以为达日罕是没事找事,可连玉听他话说到这儿,大约直到今晚突然发难所为何事,先是道了歉:“这是我不对,这阵子一心扑在地上,学蒙语的事之前答应了你,明日开始我一定郑重对待。”
若是为她自己是否学习语言,恐怕不值得达日罕如此。
自到了哈勒沁,连玉确实很少想起自己并非身处平等观念深入人心的现代,也很自然而然地把达日罕当个朋友看待。
从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来看,达日罕也确实并非只把她当一个臣民、工具人。
两人之间说有友谊,是不为过的。
达日罕严肃至此,甚至在私下里都要对连玉如此刻薄,大约另有原因。
猜测着,连玉道:“蒙民、汉民之间有些生活习惯的不同,文化上的差异,互相有些摩擦也是难免。”
“珠子婆婆之前摸策仁家小孩的头顶,这事我带她去当面解释过缘由,也道过歉。她带豆子、小芽习惯了,一时没注意。”之前几日,连玉便已为此事调解过一次关系。
今日,又是为旁的什么原因,另有两人争执起来,作为通事的连玉,虽语言还是一道坎,但拉着娜仁,也顺利调解、安顿过双方,彼此间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计较。
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达日罕,连玉趁此机会讲过,态度很诚恳地道:“虽然现在有娜仁帮我,但我之后还是会努力学蒙语。”
“等地里的事儿告一段落,我也可以——”
“Bi chamd durtai(我喜欢你).”达日罕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连玉听出来是那晚达日罕不肯告诉她究竟是何含义的那句话,迄今为止,她依旧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Bi chamd durtai(我喜欢你).”坐在主位上的人又讲了一遍,让人听不出究竟是何情绪地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
之前是为让达日罕别烦自己才谎称自己去问过娜仁,到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她更没有装的必要了:“是,我不知道。”
“你既然批评了我,我也接受你的批评,诚心悔过。”
“那我能不能提个我的意见?”
达日罕扬扬下巴,满脸阴鸷,示意她讲。
“你要骂我就大大方方拿汉语骂,总是这样拿我听不懂的话骂我,只会让我对学习蒙语有抵触情绪。”
闻言,达日罕轻蔑一笑,勾起一边的嘴角,斜抬着眼睨她。
四目相对,连玉看着那不明意味的笑容,对这位性格多变的台吉循循善诱道:“就算用汉语骂我,你是尊贵的台吉,我总不能骂回去,对吧?”
一连低沉两日的达日罕听她这话,脸色才稍有缓和。
“那咱俩一言为定?你以后不能拿我听不懂的话骂我。”
“嗯,以后不会了。”达日罕前脚才应过声,随后便接着一句“Bi chamd durtai(我喜欢你)”。
不明其意的连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自己耐心教学的成果光速崩塌,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上:这人怎么这样!
连玉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不是,你——”
本想用汉语骂回去,要论脏话的花样,她为毕业苦战多年,绝对拥有比达日罕高得多的词汇量,可思来想去,最终大吼出口的,却是:“Bi chamd durtai(我喜欢你)!Bi chamd durtai(我喜欢你)!!Bi chamd durtai(我喜欢你)!!!”
“你还妄称什么台吉,什么义贼,连骂人都只敢畏畏缩缩!有种你像我一样,拿我听得懂的话讲啊。”
把表白当骂人的连玉根本不理解挨了骂的达日罕何以笑得人仰马翻,坐在主位的人越是喜笑颜开,连玉越是满腔怒火:“你笑什么?”
紧张纠结了两日的达日罕下午在马厩旁溜溜达达,遇上娜仁,本打算问问如果连玉打算跟自己正式讨论一番有关他冲动表白的事,他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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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台吉留了个心眼,先是旁敲侧击问了那早她俩的对话,才不至于贸然暴露自己的这点小心思给外人。
在得到真相后,达日罕便决心要小小地报复一番。
不成想有如此奇效,连听三句“表白”的达日罕当然喜出望外。
眼见连玉真生气了,达日罕赶忙道:“对不起,但这个不是骂你。”
“那是什么意思?”连玉瞪着眼睛看他,来哈勒沁的这些日子在地里日日辛劳,脸上反而生出血色。
不似初见时,毫无生机的死气沉沉。
那时从人群中挺身而出的连玉,说一句求死心切也不为过。
现在不光是她为哈勒沁带来一线生机,于她自己而言,所学所能也终于有用武之地。
这辈子在京城自不必说,没有她施展拳脚的空间。
上辈子即便在林学院读自己喜欢的专业,到最后几年,所带来的痛苦也远超获得感和满足感。
在哈勒沁,她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兴趣。
那种从零开始探索一种与自然相处之道的快乐。
并非征服、战胜这片土地的恶劣环境,而是寻找到一种共处之法。
今日去看绿苗新生,她发自内心享受这种体验。
而她为达日罕带来的,何止是荒地里萌生的新绿希望?
帐房里烧着火塘,春末时火总让人觉得不够,此刻却烤得两个人热气腾腾。
连玉是气的,达日罕却另有原因。
“真不是骂你,你不信的话,可以每天对我说,我绝对不会生气。”
两人视线交错,正在气头上的连玉试图从他脸上辨出个真假来。
达日罕虽在外人面前时常端起架子来,但连玉这些日子近距离观察下来,却发现这位台吉并非是将心事讳莫如深、喜怒不形于色的狠厉人物。
相反,达日罕的神色好读得很。
简单来说,一看眼睛二看嘴。
达日罕心情不好时很少正眼看人,双唇习惯性紧闭,抿出一点褶皱来。
心情好时则相反,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那双薄唇便自然而然延展开来。
此刻看他正眼直视自己,十分诚恳地嘴角挽起弧度,是想说服自己的样子,可岂是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的?
“到底什么意思?你不说的话,我明天真去问娜仁。”
早就叮嘱过娜仁的达日罕倒不是担心她真去问出个结果来,犹豫再三,他含糊地答:“是夸你的。”
“只有觉得一个人可爱,机灵,聪明,才会这样说。”
连玉将信将疑,眯眼盯他:“真的?”
“当然。”
“但你最好不要跟其他人说。”达日罕见她有上钩的意思,目光炯炯,满面真诚,进一步解释道:“得是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这样讲。”
“比如娜仁?”
稍加思索,达日罕首肯:“可以。”
“那乌兰苏伦呢?”
一听这个敏感的名字,达日罕立即微侧过一点脸去,侧上目看她,沉声道:“不行。”
“为什么?”连玉看他如此,本就疑心未消,这下更是可疑,立即追问:“跟你说可以,为什么不能跟他说?”
“我觉得他很可爱,很聪明,很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