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兄长拿到宿敌剧本后》
1. 杀人
祝香携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刀。
她握着刀柄,斟酌了半节课,直到讲台上的老师注意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难得在课上神游,咳嗽两声,把她叫起来回答问题。
“祝香携,你来说说,人与社会是什么关系?”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了,在座鲜有人不会背的课本概念,可等了半天,祝香携别说回答了,她甚至没有站起来。
老师脸色严肃起来,敲了敲黑板:“很难回答吗?”
祝香携终于站起身,抬起头。
“人是社会的主体。”
她从座位里走出来,边走边说。
“社会是人的存在形式。”
她一路来到讲台上,和老师面对面,
“两者相互依存,相互作用。”
话毕,祝香携心头的犹豫终于耗尽,眉宇间只剩决绝。她深吸一口气,臂膀骤然绷紧,高高扬起的手臂仿佛断头台上被录取拉起的巨大刀片,目光锁定眼前的中年男人,再无半分摇摆。
刀尖向下,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紧闭双目,将刀剑狠狠朝下刺去!
咔嚓。
刀尖像扎在了木头上,在男人的肩膀上打了个滑,没有刺破皮肉,没有鲜血。
假人……
祝香携终于瞪大了眼,目眦欲裂。
回过神,她马上要去刺第二刀,不过这次抬起的手臂却被讲台上的人捉住了。老师强有力的胳膊死死抓着她的手臂,扯着惊魂未定的祝香携,迫使她面对讲台下半百学生。
“不要杀人。”
他说,祝香携后知后觉的陷入极端的恐惧,握着刀柄的手指尖捏的毫无血色,红白分明,青筋暴起。
刀尖从对着老师一个人,到对向台下整个班的同学。
台下的学生们鸦雀无声,一个个像被钉在原地般纹丝不动,唯有眼眶里的眼珠子活泛着,随着那阵清脆得诡异的木头转动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黏在祝香携身上。
他们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的微笑,嘴唇开合间,整齐划一的喊声如同冰冷的潮水涌来。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
祝香携猛的从臂弯里抬起脸,整个人像一团快要融化的橡皮泥,脸上印着深深浅浅的印子,分明是睡眼惺忪,眼底却一片猩红色。
冷汗从鬓角落下,她使劲眨了眨眼。
“怎么?做噩梦了?”同桌一边抄笔记,一边小声问她。
噩梦,是噩梦。
祝香携摇摇头,心不在焉的翻了两页课本。难怪都说人在梦境里是不会像正常人一样思考的,那么明显的不合理她都没能意识到不对劲,毕竟谁会在书包里放一把刀呢?
她正打算把那个诡异又真实的梦境忘掉,鬼使神差的,祝香携忽然又把手伸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然后她摸到了那把刀。
“……”
祝香携把刀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她心脏跳的厉害,思绪却一节节断开。
对,这把刀是她亲手放进书包的,但她为什么要带着一把刀来上学呢?想不起来了,她为什么要来上学呢?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为了杀一个人?
祝香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脑海里的梦境挥之不去,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同桌转过头,对方黑色的辫子上捆着红色的皮筋,那么鲜艳,那么显眼,就像飞镖靶中心的那个红点。
为了杀你!
祝香携突然扬起崭新的刀,对准同桌毫无防备的脑门就刺了下去。
然后,祝香携再次醒来。
“怎么?做噩梦了?”同桌问她。
祝香携呆滞的看着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飞快从书包里拿出那把刀,双手握住刀把儿,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咬紧后槽牙,毫不犹豫的就要刺进自己的脖子。
在距离脖子还剩一点点距离时,她停下了。
不是因为怕了,而是因为新的阻力出现了。她无法对抗那股强大的力量,甚至能清晰的感知到有一只手覆盖在她的双手上,向反方向拉扯。
别伤害自己。
无形的力量向她传达着这句话,
她却固执的将刀往自己咽喉上捅,那个看不到的力量也不肯相让,两股力量前后矛盾,不可调和,不断僵持,直到祝香携彻底失去耐心和理智,不甘心的松了手。
“哐当!”
祝香携猛的睁开眼,眼珠转动,借月光看向声源。
是昨晚随手放在桌边的佩剑掉了下来。
十二岁面貌的女孩深深吐出一口气,心中那股压抑的感觉反而更加清晰真实,忍不住怒火中烧,一时间睡意全无。
她又梦到那一天了。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那天,那天她接连三次在学校杀人,没有一次成功,却亲眼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开始撕裂,天空布满龟裂,落下玻璃一样透明的陨石把周围的一切砸的稀巴烂,包括祝香携本就摇摇欲坠的人生观。
再睁眼时,她就已经穿越到这个所谓的“修仙”时代了。
莫名其妙,毫无征兆。
她就这么硬生生的穿进了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倒霉蛋的身体里。
没有任何解释,只有手里握着一张纸条,毛笔字书法工整优美,她勉强辨认,才将将弄清自己的处境。
她穿越到了一个修仙体系尚不完整的世界,原主和她同名,不过比她小一些,十二岁的女孩,是所谓“青山派”里最小的弟子。
值得一提的,在这个仙妖人打的热火朝天的的年代,原主身为一朵莲花精,却隐藏身份,一意孤行拜入仙门。
就这么想修仙吗?
如果被发现,别说修仙了,直接就成教材了。
看到最后,纸末尾还贴心的写了一句:保护好自己。
所以呢?
祝香携不明白,穿越时空总得有个目的吧,否则让她穿越过来干什么呢?
女孩左思右想,从袖子里抽出那一张纸,反反复复的看,凑到鼻下嗅嗅,默默辨认着那上面的味道。纸面梨花梅花混合的香味中有一味明显的苦药味,熟悉,却不清晰。
可惜她出身中药世家,三代从事中药,她却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药。
闭目养神片刻,祝香携坐起身,点燃烛火,对着镜子端详眼前这幅自己还不熟悉的模样。
这张脸颇有美色,干净利落的五官,恰到好处的留白,漂亮的极其标准。不过眉宇间英气锋利,一看就不是个好脾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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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点倒是和她很像。祝香携挽起头发,高高盘起,心却在看到客栈提前准备好的红色发带时猛的颤了一下,她黑眉一横,强迫自己忽视异样,和什么较劲似的,偏偏就用红色。
然后她戴上佩剑,出门。
此时正值深夜,祝香携没想到那群所谓的“师兄弟们”还没睡,他们围坐在客栈一楼的大桌边,吵得火热。女孩向下望去,豆皮瓜子堆砌堆砌成山,棕褐色汤汁染脏了那些和她身上一样的外门弟子服。
她站在楼梯边,盯着那些人看,混着酒肉的污言秽语当然也被她顺耳听进了去。
“话说,也不知道姓祝那死丫头使了什么阴招,原先几个月都学不出一章剑法,忽然变了人似的,居然几天就把那套青山剑练会了?简直匪夷所思。”
“像变了一个人,你们敢相信,她前些天居然还敢给我甩脸子……”
“看她现在,整天那副下巴抬到天上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蓬莱的弟子呢,其实说白了现在不也和我们一样在小门派蹉跎嘛?得意什么啊。”
“都是仙根都没有的凡人,蔡兄也没那臭丫头那么多事儿……”
“天天臭着那张脸给谁看,看她年纪小给了她几分颜色,倒端起来了。”
祝香携拧起了眉头,握着剑翘的手不自觉捏的死劲。
下面那些人明显是喝懵了,祝香携毫不掩饰的探出脑袋盯着他们竟也无一人发觉,还在喋喋不休的骂着。
骂着骂着,一群人中忽然有人哎哎两声,“其实我倒有个猜测,你们见过祝香携的灵气没?”
勾勾手指,七八个脑袋便凑到一起去:“她那灵气冷冰冰的,至阴根骨,你们说说,她精进这么快,会不会是蔡安宁帮她……阴阳调和了?”
其余人叽叽咕咕嬉笑了一番,忽然又说了句什么,然后人群中轰的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着笑着,迷蒙泛红的眼朝上一翻,瞥见转圈向上的楼梯上突兀出现的影子,顿时清醒不少。
“祝……香携?”
“还祝香携呢,喝傻了吧你!”
同伴看他那呆愣的样子,上手拍打他青红交加的肥脸,啪啪的声音带着晃动的肉浪,粘着酒水,亮晶晶的,和盘子里被筷子尖戳烂的肥肉一样油腻。
这间客栈的墙上,有半面菩提木雕刻的佛塑,掌心虚合,眉眼低垂,螺髻间嵌着几粒细润的菩提子。睫毛刻得纤薄,嘴角弧度柔和,不似庙堂里那般遥不可及,倒像邻院温酒的老者,藏着一半悲悯,一半宽宥。
肥头大耳的男人瞪着眼睛,脑袋正在佛像正下方,一瞬间,仿佛佛附在了人身上,借身向上望。
盯着鸠占鹊巢的女孩,祝香携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一时间想将那双眼睛撕烂。
下一秒,剑从高空被人狠狠刺下。
暴力的穿透了酒肉盘盏,深深扎穿了酒店一楼陈年的木地板,本就颤颤巍巍支撑着七八个人半身重量的实木桌子终于不堪重负,带着酒肉四分五裂。
“谁!”
一伙喝的东倒西歪的人霎时清明,以为遇到了敌袭,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惊恐的朝上看去。
就见十二三岁的女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眉目端庄秀丽,背光的死角中,漆黑的眼瞳里是掩藏不住的戾气和厌恶。
2. 乌鸦
回过神,七八个年纪不一的人飞快抄起刀剑,指向祝香携:“大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
祝香携冷笑着,正想硬刚上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肩膀却忽然被人按住了,她不耐烦的打掉身后男人的手:“少管我!”
“你要把整个客栈的人都吵醒吗?”
男人嗓音清晰,面色萎灰,一看就也是一夜未眠。
祝香携见状,就此作罢:“师兄。”
下面的人看到蔡安宁被引来,更没好气的瞪了祝香携一眼,他们自是不想被竞争对手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的,尽管祝香携也不觉得他们对蔡安宁有什么竞争力。
三十多岁的男人抬手一发力,那把被祝香携刺下去的铁剑就被吸了回来,一点灰尘都没沾染,还给了祝香携。
“都别闹了。”蔡安宁温和的眼神扫过他们:“我刚收到传信,附近又有一山村被灭,既然都睡不着,我们现在就出发。”
这下其余人也顾不上祝香携了,一个个唉声载道,不愿在这寒冬腊月的夜晚到那血流成河的野山沟里去给死人收尸。
“不能摒弃市侩,只一味的贪图享乐,你们这辈子都别想修出个结果了。”蔡安宁见状不满的教训他们。
许是喝酒壮胆,平日里总是恭维她这位大师兄的几人也来了脾气,不满的顶嘴:“修仙修仙,咱们连正经仙门都还没摸到,都是凡人之躯,冷暖自知,师兄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灵气护体不畏风雪侵体吗?未免太傲慢吧!”
蔡安宁一愣,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修仙修的是心,不是这些!”
“是是是,不是这些……”
一人喝的双目赤红:“你那么会修仙,怎么修了三十多年,连蓬莱的门槛都碰不着?”
“够了!”蔡安宁闻言气势都弱了几分,显然被戳了痛点,再也端不起大度的架子:“再怎么说,我也比你们强!”
“和我们比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和宫彦比?”
“你……”蔡安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因为你比不过!”
见蔡安宁说不出话,他们不仅不收敛,酒虫爬脑更加不清醒,指向他身旁的祝香携:“你不仅比不过入门比你晚的宫彦,你现在连这个丫头片子都快比不过……啊!”
回答他的是祝香携猛的敲到嘴上的剑柄,疼的他捂着嘴蹲在地上起不来,血从嘴唇里溢出,鲜红一片。
“管他们干什么。”祝香携别开眼不去看血红,示意蔡安宁,“我们走!”
蔡安宁便不再啰嗦,两人一齐御剑上天。
夜色如铁,罡风猎猎。
祝香携踏剑凌空,感知着十几里外那股子来自妖族的奇异香味,蔡安宁则缓缓释放灵息和血腥在空气中纠缠不清,冲着凡人不敢涉足的邪佞领域展露獠牙。
但在以兽身化形的妖物面前做出进攻姿态,无异于班门弄斧。
蔡安宁渐渐有些吃力,心思却还停留在刚才客栈里那些刺人的话上。
灵气维持御剑已是全力以赴,这次出行的一众师兄弟里,除了蔡安宁还有多余灵气护体保暖,剩下的人还都需要像凡人一样裹的严严实实,只是这样一来就导致冒着风雪的夜间出行更为不便,他们当然不愿意费这个力气。
想着想着,他不免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身边的少女身上。
祝香携似乎就喜欢标新立异,她没有灵气护体,却也穿的极利落。
“师兄。”
“嗯?”
祝香携头也不回:“你不专心。”
蔡安宁木然转过脸,祝香携小小年纪,总摆着一副淡淡的表情,一记手刀,隔空劈开了蔡安宁将要被侵染的灵气。
蔡安宁但笑不语:“师妹,你这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祝香携压根没听清,看了他一眼。
女孩灰白无袖短打露出两只完整胳膊,布条死死缠着肌肉,腰带勒的死紧,漆黑长裤束在靴子里,祝香携本人又身材奇高,骨骼清瘦,两腿膝盖略弯,稳稳当当站在宝剑上,修长笔直,触目惊心。
“师妹。”蔡安宁忽然问她:“你怎么想?”
“什么?”
祝香携稍稍反应,知道他还在纠结客栈里那些人嘲讽的话,顿时觉得麻烦。
因为那些人说的都是事实。
青山派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门派,小到修行弟子统一的弟子服还需要自费,甚至还需要交学费才能学青山派的剑法,而那所谓的《青山剑》,祝香携早听其他人说,就是蓬莱低阶弟子的基本剑法而已。
而蔡安宁,是个仙憨。
何为仙憨?他根本没有一点修仙的天分,可就这么一意孤行的非修仙不可。蔡安宁八岁入山门,硬生生把所有师兄师姐都熬走了,同时期的人都娶妻生子了,他还在修仙。
修了整整三十年,熬成了宗门资历最老的大师兄,可就他那点修为,和大门派的同龄人一比,简直一事无成。
还要她怎样安慰?祝香携本身就不擅长安慰人,也不喜欢安慰人。
蔡安宁等了好一会儿。
祝香携才说了一句:“你开心就好。”
蔡安宁苦笑了一下,倒没有在意祝香携的敷衍,泄气道:“师出同门,宫师弟是龙,我是虫,怪不得他们看不起我。”
宫彦,在青山派子弟们口中,是蔡安宁的反义词。入门三年,就有了大师兄三十年的水平,甚至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资高到师父把压箱底的符咒全部交给了他,可他始终不愿意称师父为“师父”,也不肯称同门为师兄弟,只是在外闯祸总以“青山派弟子”自居,无人敢管束。
祝香携入门几个月,从没见过这个所谓的“沧海遗珠”。
想来,蔡安宁这几年为了唯一一点能超过宫彦的地方,德行上,没少忍气吞声。可惜,修仙不是做生意,没人会因为你脾气好就更敬重你,只会让人觉得你中庸可欺,无聊至极罢了。
仙,不成仙,人,成人下人。
何必呢?这仙就非修不可吗?祝香携很想问问蔡安宁。
思及此处,祝香携不自觉皱起眉,从腰边口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扔给他。
“里面是麻痹粉,下次再有人敢说你,往他们脸上撒。”
男人哭笑不得:“只怕你这药粉剂量不够,堵不住满门悠悠众口。”
麻烦死了。
“那你往自己脸上撒算了。”
蔡安宁勾起嘴角,掂量着药包,没有道谢,而是忽然和她讲一个消息:“师妹你知道吗,蓬莱和梅花教大战之后死伤惨重,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们敞门开窗,很多小门派都接到消息,可以送一两个弟子到蓬莱去拜师学艺。”
祝香携低低应了一声,心思完全不在这上。
就在蔡安宁喋喋不休的时候,祝香携手腕忽然贴上一股灼烧感。她默默把手臂放下,取出夹在护腕里那张忽然变热的信纸,上面果然有了变化。
——毒山见
什么?
“师父早把人选定好了,两个人的名字被工工整整的写好,放在落锁的匣子里,不许旁人看。”蔡安宁还在自顾自说着:“我伺候那老东西二十多年,他会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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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不知道吗?”
祝香携久久不能回神,对蔡安宁诡异的语气变化毫无察觉。
“他果然选了宫彦,但好在他还有点良心,第二个人是我。”
蔡安宁望着祝香携心不在焉的脸。
真年轻,他想。
他当年进入青山派的时候,也是这么年轻,但他在这个年纪连字都不认识,祝香携却已经学会了他耗费三十年才练成的心法和剑术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学会了。
凭什么呢,难道三十年的努力,比不过一个黄毛小儿的天资吗?
蔡安宁心中悲凉,觉得上苍实在欠他太多,欠他一点天资,欠他半生青春年华,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了。
“那恭喜你,得偿所愿了。”祝香携淡淡的恭贺他。
“……你不羡慕我吗?”蔡安宁问:“进了蓬莱,半只脚踏入仙门,绝非青山派这种小宗门可以比拟。”
祝香携摇摇头:“不羡慕。”
“真的?”
“你修了三十年。”女孩说着她没意识到的残忍的话,露出残忍的表情,“这三十年,足够你孩儿承欢膝下,足够你白手起家,足够你游南闯北,而你选择花三十年来背一把剑,我做不到,所以我不羡慕。”
半晌无人言语。
“可我羡慕你。”蔡安宁小声说:“我躲在柱子后面,亲眼看到他打开锁,然后……”
男人故意的停顿成功让一个十二岁,涉世未深的女孩回过头,疑惑的看向他。
“他用你把我换掉了。”
话音刚落,祝香携警铃大作,猛的后退,但蔡安宁反应更快,那包女孩送出去的麻痹粉还未散去她身上的味道,就悉数返还回她面前。
白色粉末在她面前炸开,迅速扩散。
头晕目眩感猛烈抨击着意识,祝香携咬紧牙关,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恼怒的警告他:“师兄……你可要想好了。”
蔡安宁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我今日不死,来日必将百倍奉还。
“别怨我,我发誓,待我成仙,拜佛清运,用后半生求你来世荣华富贵。”
祝香携感到脚下一空,那把铁剑被男人收回,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蔡安宁那双向来谦和的眼中布满比她更盛的恐惧。
“你就安心葬在这毒山中吧。”
女孩的身体直直向下坠去,风声在耳边割裂,她的身影迅速缩成一枚极速缩小的白点,最终悄无声息地隐没进脚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山林里。
蔡安宁望着空荡荡的崖边,心头掠过一丝冰凉。
大概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女孩那张青涩美丽的脸、高挑优越的身材,还有故作成熟,却从骨头里透出的单纯耿直,火急火燎的个性,此刻都清晰得刺眼,让他莫名生出几分悔意。
他杀人了。
尚未成仙,便就先杀了一人吗?
蔡安宁后知后觉感到恐惧,握着祝香携佩剑的手止不住发抖,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只能咬咬牙,默念一句“我佛慈悲,原谅弟子一回”,转身就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可就在这时,脚下的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乌鸦嘶鸣,此起彼伏,像是无数冤魂在泣血控诉。
下一秒,成群的乌鸦振翅而起,黑压压的一片宛如索命的厉鬼,又似那年轻冤魂分裂出的无数分身,化作一场裹挟着戾气的黑色风暴,在他头顶盘旋嘶吼。
蔡安宁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做停留,拼了命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3. 青山
深夜的街道被墨色裹得密不透风,连星子都躲进了云层,空无一人的石板路泛着冷白的光,只有蔡安宁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地敲打着寂静。
他魂不守舍地往客栈赶,心还悬在方才山林里的黑色风暴上,浑身的汗毛都没平复。
刚到客栈门口,一道蹲坐在石台阶上的黑影突然撞入眼帘,吓得他猛地顿住脚步,心脏骤然缩紧。
“谁!”
那人似是少年,身材高挑,他裹着一身漆黑的衣袍,头顶压着顶宽大的斗笠,阴影完全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机械地扒拉着膝上一碗颜色发灰、黏腻不堪的剩饭,气味在夜风中隐约飘散。
蔡安宁的目光在黑影身上胶着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轻声唤道:“宫彦?”
斗笠下的人影动作顿了顿,随即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咀嚼声,伴着满嘴饭粒的闷哼,一个“嗯”字从唇齿间溢出,沙哑得像是蒙了层沙。
宫彦的目光从斗笠下探出来,落在蔡安宁惨白如纸的脸上,扫过他沾满草屑、衣摆撕裂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放下筷子,声音清晰却带着点玩味:“我和师父第一次下山游历,斩杀一只修成人形的蛇妖时,也和大师兄现在一样,魂不守舍,浑身是狼狈相呢。”
说者语气闲散,仿佛只是随口提及往事,听者却如遭雷击。
他立刻板起脸,冷硬的线条试图遮盖眼底的慌乱,沉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宫彦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筷子,用尖端轻轻咬着,斗笠的阴影依旧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下巴。
少年虽然在笑,又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奉师父之命,来寻另一个倒霉蛋,一起结伴上蓬莱。”
“是谁?”蔡安宁忐忑地问,似乎还隐隐有着某种期待。
宫彦嚼完嘴里米饭,艰难的咽下去,笑着反问他:“师兄觉得会是谁?”
“师父选谁,自有他的……”
“反正不是你。”
“……”
一阵剑拔弩张的沉默后,宫彦看着他一瞬几变的神色笑出了声,同情的看着他:“是咱们青山派的新星,祝香携哦。”
蔡安宁恢复了往日的体面,居然悲伤起来:“怎么偏偏是小师妹……”
宫彦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我正要和师父回禀噩耗,我今夜接到消息,附近一处山庄被妖精屠杀殆尽,我连夜和师妹赶去察看,却在途中遭到了梅花教门徒的埋伏,师妹被打入毒山,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
宫彦点点头,放下碗,随意拿袖子擦擦嘴角:“这么巧啊。”
“实在是天妒英才……”
“我去找。”
蔡安宁一愣:“什么?”
“我说,我要进毒山。去找她。”宫彦站起身:“还是师兄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蓬莱拜师,师妹自然有其他师兄弟们去找……”
“师父的命令是,和祝香携一起上蓬莱,少一个,都不成。”宫彦手指撩起斗笠,露出乌黑眉宇。
说罢,少年对他亮出手中佩剑,剑翘上青山纹路陈旧,他认得出,这是师父的佩剑。
师门外,见此剑,如见师父。
“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宫彦道:“师兄就在这里等着吧。”
说罢,少年重新扣上斗笠,直接越过蔡安宁,朝他逃窜来的路回返。
“等等!”蔡安宁暗道不妙,且不说他不能贪官宫彦一个人去闯毒山,师父怎么可能轻易让佩剑离身?
忙拦住他:“这么大的事,你不先禀告师父?”
宫彦静静看着蔡安宁,忽然没头没尾的说:“没有师父了。”
“什么?”
“也没有青山了。”
蔡安宁被他弄的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宫彦的脚狠狠踹在木碗上,青瓷碎裂的脆响混着米汤溅开的腥气,在寂静的深夜里炸开。蔡安宁还没回过神,就见他眼神淬着冰似的盯着自己,指尖却猛地推开了半掩的客栈大门。
“你……”
鲜红。
满屋鲜红。
空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烟火的焦糊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随着两扇门被慢慢推开,门后景象瞬间撞进眼底。残破的木片上挂着暗红的血珠,大门一开一合,粘稠的血液便顺着门槛缓缓往外淌,漫过青砖缝时发出黏腻的声响。
不久前还在和他争吵挖苦的师兄弟们倒在血泊里,佩剑断成几截,脸上还凝着死前的惊恐。
蔡安宁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双脚像钉在原地,眼睛死死黏在那些熟悉的身影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理智全被眼前的惨状碾碎,只剩一片死寂的血腥。
宫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朝着少年过渡的喉咙愈发疼痛:“算上这些……”
“青山派,已经死绝了。”
蔡安宁和他的名字一样,安静的看着满地鲜红,看了半天,看到天蒙蒙亮起来,才大梦初醒般想起来问:“谁干的?”
青山,流泪不止。
青山的隔壁,是溪流。
溪流的附近,驻着姓氏不一的村落,村落的西边,隔着五座高山,它们拔地而起,仿佛天生屏障,又像大地之花的花瓣,紧紧纠缠在一起,杜绝了每一条进入的通道。
传闻,连山绝壑的中央,毒素聚集在此,养育了一窝妖物。
它们不出来,人们进不去。
内外不通,却不约而同的为它命名——毒。
毒山。
“喂,还不醒?”
祝香携一睁眼,耳边传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头昏的要命,像宿醉,又像被人当头一棒砸晕过去,浑身软绵无力。
等到她慢慢转醒,眼前看到的却只是深浅交叠德红色,才有点后知后觉的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张红色的纱盖在自己头上,看不清周围的处境。
不知为何,她从小对红色总有种畏惧感,虽然平时几乎自虐般克制自己接受,但眼前骤然鲜红一片还是让她瞬间冷汗直流。
记忆渐渐回笼,她记得自己是被蔡安宁突起的邪念弄下了毒山才对。
果然没死。
穿越者果真命硬。
大难不死,祝香携忍不住浑身躁动,脑海里只有一个明确的念头,那就是把蔡安宁撕烂。
但等她稍微活动,才反应过来自己可不仅仅是四肢无力,而是全身被绑起来了。
五花大绑,根本动弹不得。
……什么情况?
“……”
正当她迷茫之际,脑海内一道分不清男女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恭喜您,宇宙世界观服务局已将您列入穿越体验项目被选人之一,我是您的服务系统,您可以直接称呼我为乌鸦。”
祝香携瞪大了眼,混沌的思绪里忽有轮廓清晰。
那是只乌鸦,羽毛黑得极致,像是把世间所有的夜色都揉碎了,细细密密织成了它的羽衣,连一点杂色都不肯容纳。
祝香携眉间皱起,很快抓住了关键词。乌黑的眼珠子左转右转,在眼眶里僵硬的打转,最后慢慢合眼。
系统?
原来是有系统的。她穿越过来这么多天了,系统居然才出现吗?
乌鸦静立在房梁上,祝香携仰躺着,一语不发地望着它。
祝香携猛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仿佛新生,她第一反应是怀疑,没想到系统直接接住了她的脑回路:“前几天是试用期啦,为了让您更好的适应这个世界,所以系统不能提前出现干扰您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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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它戳破心中所想,祝香携索性直白地问:“你盯着我多久了。”
“从你穿越过来到现在,三个月了。”
它的声音是标准的机械音,但又不像是普通人机,似乎对祝香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女孩脸色不自觉变得难看。
这种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默默关注的感觉,她觉得很不自在,尤其,对象还是某种程度上限制她,控制她的系统来说。
乌鸦看出她心有芥蒂,反应了半天没说话,可能已经提前加载出了安慰和威胁的话术,但没想到祝香携只是晾了它一会儿,没有立刻和它计较。
乌鸦暗暗松了口气,微扬的翅膀也放松下来。
只是它太轻视眼前的女孩,不知道在它猜测祝香携心意的同时,对方也在默默观察着自己的系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话语间的变化,都让祝香携深感焦躁。
因为,她的系统在撒谎。
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就觉得世界十分古怪蹊跷,祝香携说话直来直去,最烦谎言,也最怕谎言。
另一边,乌鸦对祝香携的想法无知无觉,还在感叹女孩接受度良好到令人发指,居然这么轻松的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它用着逗孩子的口吻:“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随便。”女孩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暗暗腹诽。
这个世界就像故意和她作对,祝香携从小就讨厌鸟类,接待她的系统却又偏偏是是一只巨大的黑乌鸦。
还足足迟到三个月,美其名曰给她时间适应。
乌鸦足足有一个成年人小腿那么大,落在她胳膊上沉甸甸的,张口吐出人言,娓娓道来:“如您所见,您穿越到了一个以修仙为背景的世界,现在正处于正派成功击杀邪教妖神后,此时妖派门徒四处逃窜,入山遁地逃生,天下第一修仙门派蓬莱遭受重创,剩余各地区本地修仙宗门随即派出大量弟子出山历练,捕杀妖兽,四处动荡不安。”
祝香携点头认可:“很经典。”
“您的身份是一名心向仙途的小花妖,为了去往蓬莱拜师学艺,隐藏身份进入青山教成为了外门散修。”
“您本次的穿越任务为,改变炮灰命运,将自己改造成文武双全大女主,击败反派boss,即算通关。”
祝香携听到这里没忍住打断它。
“我这个角色原本是炮灰?”
“是的。”
“从零开始修仙?”
“是的。”
“要当大女主?”
“是的。”
祝香携冷笑出声:“你杀了我吧。”
“不可以!”乌鸦发出警报:“如不按照要求完成,将被遣送回原世界。”
“哦。”
乌鸦沉默了半晌:“你的本体已经死亡了,现在穿越回原世界你也会死的!”
祝香携一脸无所谓的闭上了眼:“来吧,杀了我。”
“……”
乌鸦感觉自己千里之外的CPU有了想要着火的趋势。怎么不按正常套路走啊?不应该被威胁后就老老实实留下完成任务了吗?一个两个都这么刚,它还怎么拔业绩?
乌鸦妥协了:“给你主角光环。”
祝香携:“嗯嗯。”
“……”乌鸦再退一步:“给你金手指,你是医学世家的后辈,原主真身又是莲花,就给你个能和神草仙药说话的金手指吧。”
“哼哼。”
“但大女主这一条不能改,你一定得成为兼备力量和权利的大女主才行。”乌鸦一改唯唯诺诺,郑重的说:“唯有这一点,分毫不让。”
“呵呵。”
“所以这活你到底接不接嘛?”乌鸦快要哭了。
祝香携逗够了它,也讨到了便宜,满意的捡起自己一夜变长的头发,轻轻嗅着,还是她熟悉的中药味,才潇洒的把头发扔到耳边去。
“接。”
4. 耳光
几乎是她说出这个字的一瞬间,乌鸦像是怕她反悔,立刻把她推进了剧情里。
她似乎是在一台轿子上,摇摇晃晃,面前红盖头在脸颊上擦来擦去,粗糙的质感刺的她汗毛竖起。轿外锣鼓喧天,祝香携双手被捆绑在身后,腿脚不听动作似乎失去知觉,只能被迫保持着一个端庄的姿势坐在硬邦邦的木板上。
要是还不清楚现在的处境,她就真的是把脑子摔坏了。
看来是系统招来的乌鸦救下了她,虽然不至于摔死,但在祝香携昏迷的时候,被毒山里的歹人捡走,然后……
祝香携使劲甩了甩头,终于把红盖头弄掉。
红艳艳的粗布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囍”
祝香携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尝试调动法力却失败了。空气中似乎流通着某种物质,只要她稍微将灵气从丹田运出,就恶鬼似的,飞快给吞噬干净。
难怪就连修仙之人都不进毒山,这座山,恐怕是真的会吃人。
凡人,仙人,妖人,来者不拒。
状况比她预料的糟糕多了,祝香携心里着急,一边不信邪的挣扎手腕上的麻绳,一边喊叫:“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她一出声,轿帘还真被掀起来了,强光猛然刺入眼睛,祝香携眯起眼睛。
只见一个满面胡渣的男人,骑着马,似乎是送亲的,不明所以的瞪了她一眼:“安生点嫁过去,梁家不会亏待你的。”
祝香携懒得和他废话:“再不松开我,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轻嗤一下:“幺幺,你数数你这些年吃了张爷家多少粮食,他把你这妖孽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你也可怜可怜他,别再拖着他老人家了……”
“你叫谁?”祝香携打断他。
“好好好,不叫幺幺,那叫你梁家小媳妇行不?”男人失去耐心,放下帘子前还不忘警告她:“再敢跑,就真把你腿打断,抬也要把你抬进梁家。”
帘子落下的一瞬间,祝香携就狠狠撞向轿子内壁,整个轿子猛晃了一下,差点儿侧翻。
“小婊子你找打是吧!”
祝香携继续撞击,没两下,随着一阵惊呼,轿子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被人扔下。祝香携措不及防磕在本就狭小的花轿楞上,额头一凉,鲜血立刻喷涌而出,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
女孩睁不开左眼,半边脸染的鲜红,没等她挣扎着坐起来,男人粗壮的手就破开了原本被封死德轿子门,将她拽出来,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落在了女孩脸上。
“啪!”
祝香携长这么大别说被打,磕磕碰碰都几乎没有,实打实挨了一耳刮子,整个人懵了一下。
愣神中,一股气血上涌,她只觉得脸皮滚烫,呼吸困难,原本麻木无力的腿脚也被后知后觉的怒火彻底激活。
深山里待了半辈子的男人过于高大,压根看不见祝香携的表情,只知道自己一巴掌把这披着人皮的妖怪打服了,更加不管不顾,一把抓住女孩仅簪了一朵红花的发髻,狠狠扯着,大步向前走:“既然你不想坐着进梁家,那我们就走着去!”
没扯动。
“……”男人僵住了,似乎迟疑了一下眼前女孩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劲。
鲜血从女孩下巴滴落,男人恼怒间反手将头发向下扯去,迫使祝香携抬头看着他。
双手被反缚,祝香携整合上半身犹如一根被绷紧的弦,肌肉爆起,血汗交错从脸上留下,眼眶一圈诡红内外布满血丝,怒目圆睁,状如厉鬼,吓的男人赶忙松手。
祝香携极快一脚踩了下去。
下一秒,随着一声闷响,男人右腿反向扭曲,反弓成极其诡异的形状,尖锐的疼痛让男人尖叫着后退,但祝香携却又紧接着踩上了第二脚。
“啊啊啊啊——!”
男人的一条腿骨就这么被她活生生踩断了。
还没等他倒下,祝香携脚背一勾,卡住他脖子把人带起来,滞空的一瞬膝盖用力砸在他脸颊上,五大三粗的男人被怼飞出去,滚了几圈,痛苦的嘶吼着吐出一口血,混着一颗牙,滴溜溜打转。
祝香携暴怒之下出手没有分寸,战况惨烈,震的在场另外两人不停发抖。
“滚过来!”祝香携喊他们。
两人四目相对,慌忙跑过来,手足无措的原地打圈。
祝香携被他们转的眼疼,冷下脸:“把绳子给我解开。”
绳子被四只手胡乱扒下,祝香携活动活动手腕,看着蜷缩在地不断抽搐的男人。
她还处在大怒和报复的快感中回不过神,放松下来后脸上居然出现一丝茫然,看向旁边一动不敢动的两个轿夫身上。
说是轿夫,这毒山里本就没几个人,不过是顺手把山北面的姑娘抬到南面,混口饭吃而已。
这毒山里,谁不知道村长张大爷家养了个妖怪。
如果不是粮食给的多,他们也万万不敢抬只妖怪走这悬崖鹤壁,现在好了,他们可算是亲眼见了,哪个新娘子能有这么大力气,直接卸了山里最壮的哥的腿。
妖孽果然是妖孽,恐怖如斯!
眼见妖孽一双桃花眼又看过来,两人怕的不停后退。
祝香携问他们:“我叫什么名字?”
一人:“不知道不知道!”
另一人:“不认识不认识!”
祝香携猜他们俩也不知道,在场唯一知道点有用东西的人……她瞥了一眼疼到昏厥的男人,无意发出一声冷哼。
已经被她打的半死不活了。
她换了个问题:“我问你们,你们说我是被村长养大的妖怪?”
一人连忙:“不是不是,您是七彩仙子,您长得这么美怎么可能是妖怪!”
另一人跟上:“不是不是,您是武林高手,恁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是妖怪!”
祝香携没耐心了:“你们到底说不说。”
“说说说!”两人头低的快要掉在地上,声若蚊蝇:“南北两个村的人都知道,张村长家养了个女妖怪,今天……”
今天出嫁。
他悄悄看了眼一身红衣,头顶鲜血,看似年纪轻轻的妖精新娘子。
祝香携个性高傲却天生怒象,不说话眉间也凝聚着股冰冷,眼下一身红衣,半张脸也凝固着红色,偏偏又有着张美艳至极的脸,嗔怒起来,叫人又惧又忍不住去偷看。
祝香携却在疑惑,怎么她就成了村长家养大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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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了?
和妖精结婚,梁家的人也不怕变异。
“然后呢?”
“然后又说,您不想嫁人,新婚前夜出逃了,幸好在野水涧被人捡到送回来了,丹您中了麻痹散一时清醒不过来,张村长说,就算是捆起来,晕着也得嫁过去,所以……”
“不用说了。”祝香携算大概明白了。
应该是那个叫幺幺的姑娘逃婚了,而张村长家收了彩礼不好毁约,就把恰好掉进毒山的“不速之客”伪装成幺幺,换个衣服,戴上花,打算就这么不明不白把她嫁过去充数了。
幺幺,是个妖怪。
祝香携:“梁家会愿意娶一个妖怪?”
“原本吧,是不怎么愿意的,”两人哆哆嗦嗦地说:“但梁家的独生子,先天不足,这辈子应该是娶不上媳妇的,香火也大概断了。梁家两口子也是没办法,都说妖精的寿命是人的百倍不止,就想娶了您,看能不能给……梁家少爷延寿。”
荒唐。
她们修仙,都讲究一个命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倘若那梁家公子当真活不过娶妻生子的年纪,别说娶妖精,娶神仙都没用。
祝香携又观摩着这两人的神情,确认他们知道没有说谎,不再多费口舌。
他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但眼下她法力使不出来,青山剑也丢了,不能御剑,这山中又遍地毒草,她该怎么办做?
“毒山的出口在哪?”
两人异口同声:“梁家后院!”
祝香携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个,后者连连摆手,发誓自己没有下套。
“真的真的,梁家后院有一处地窖,地窖里有一条专门通向外界的小道,这是毒山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祝香携反问:“即然有通道,为什么你们不出去呢?”
两人面面相觑,仿佛祝香携问了个傻问题,“因为那条通道被仙人设了法术,根本出不去啊。”
法术?
祝香携仰起头,放出灵气去感知,果不其然,被吞噬的灵气似乎并没有离她太远。
她现在站在半山腰,眼前的毒山看起来山清水秀,没有半分她和蔡安宁御剑上空时的阴雨绵绵,失去了压抑黑云的遮盖,任修仙之人也看不出这毒山之中,其实所以一处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林。
毒山,毒山。
祝香携再次仰起头,似乎努力的想要看破那似乎不存在的界限。看来,这毒山的上空,有一道十分厉害的结界。
即如此,她还真有必要去那梁家走一遭。
“你们两个快带他去医治吧,再晚,他就真的别想要这条腿了。”祝香携从泥土地上捡起沾了灰尘的红盖头,示意他们赶紧走。
两人如获大赦,架起男人就要往来路跑,却又被祝香携忽然叫住。
女孩走到他们身前,男人骤然腾空,腿和牙根的疼痛让他无法安心睡去,失学过多也让他头脑发晕不太清醒,恍恍惚惚间,他知道那个美丽的妖怪在用漆黑的眼睛盯着他。
男人刚想摆出凶狠的表情,响亮的一耳光扇在脸上,扇的他分不清东西南北,眼睛都睁不开。
“这是还你刚才那一巴掌的。”
5. 成亲
日头渐渐西斜,把村口红梅影子拉的纤长,几日来气温骤降,门口手握散钱的小儿也跟爹娘一起站着,不肯离去,频频朝手心回哈气。
梁家,毒山南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此刻宅院内外张灯结彩,红绸缠绕着梁柱,锣鼓班子歇了又敲,敲了又歇,满院的喜庆却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焦灼。
梁老爷子背着手在院门口踱来踱去,眉头拧成了疙瘩,满是不耐:“这都过了吉时多久了?轿子怎么还没来?”
冯娘子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台阶上,眼神不住往大路尽头瞟,手心早攥出了汗,“别是张老爷子心软,又不嫁了吧?”
“笑话,一个吃白饭的妖精,难道还能有比嫁进咱家更好的去处?”梁老爷子不屑道:“一想到咱家真要请进来个妖精,我这些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罢了,管它是鸡是狗,和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总归也算半个人。”
冯娘子搅弄着手绢,看马夫跑前跑后,遣了三拨人去打探,回来的都是“没见着轿子影子”的回话,惹得满院宾客窃窃私语,揣测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就在众人都等的不耐烦了,连锣鼓声都弱了几分时,有人忽然指着远方高喊:“快看快看,来了来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通往村口的黄土路上,一个孤零零的红色身影,正一步步慢慢走来。
没有震天的唢呐,没有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更没有那顶本该早早抵达的红漆花轿,只有祝香携一人,披着一身大红嫁衣,头顶的红盖头严严实实,遮住了脑袋,却遮不住那高挑的身姿。
她走得极稳,脚下的绣花鞋踩在黄土路上,没有半分踉跄,仿佛不是孤身赴一场未知的婚事,而是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她的衣角,红盖头轻轻晃动,却始终未曾滑落,那抹耀眼的红,在空旷的天地间格外醒目,也格外寂寥,让满院焦灼的梁家上下,瞬间都静了下来,只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那越来越近的、沉稳的脚步声。
“这……轿子呢?”
眼看天黑下来,冯娘子也不管路上有什么插曲了,拉过新娘子的手就牵着她进门,跨进门看时还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怕啊,咱们赶紧拜堂。”
祝香携感受得到,女人的手在发抖,她在害怕。
“……”
冯大娘子把她牵引到了拜堂的地方,祝香携向下看,只能看到一双黑靴站定在自己面前。虽然不能当真,丹一想到真的要和人拜天地,她还是忍不住心生厌恶。
一拜天地,祝香携老老实实拜了。
二拜高堂,她也拜了。
夫妻对拜,祝香携低不下去那个头,她琢磨着如果自己现在直接掀开盖头,能不能挟持新郎官,叫梁家打开那离开的通道。
夫妻对拜。
祝香携站着不动,但对面的人好像也没动。
满屋子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祝香携听的心烦不已,视野中却突然闯入一只手,一只手指上长着薄茧的少年人的手。看清对方一闪而过的手心,祝香携止住了直接掀盖头砸场子的冲动。
他手心有青山剑剑翘雕刻纹路的印记,每个青山派的人都认识那花纹,是掌门师尊的佩剑。
是青山的人。
青山派上千弟子,能闯毒山,还能把掌门的佩剑带在身边的人,祝香携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个总出现在茶余饭后的,师父一手栽培的天才。
“宫彦?”祝香携小声问。
环境嘈杂,她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但少年确实拉过她手腕,带着她慢慢伸初手,率先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话音刚落,祝香携就飞速挺直了脊梁,想要甩开对方的手,却被更用力的握住了,哪怕她感觉不到疼,也隐隐有种手腕将要被捏碎的错觉。
“送入洞房!”
少年扯着她进了房门,不顾外面宾客异样的目光,把自己和刚过门的媳妇锁在了房间里。
祝香携立刻去挣开牵制:“放开我!”
少年似乎笑了一下,果然松开了她,不过是一把将她甩了出去,祝香携一时跌坐在地,后背撞上床棱,红盖头也随之掉落,露出她堪称狼狈的脑袋。
女孩恼火的抬起头,少年也顺手撕开了脸上的假面皮,露出一张十六七岁模样的清俊面容。
祝香携还没说话,少年倒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祝香携?”
祝香携咬牙切齿:“你是宫彦?”
宫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盯的祝香携浑身上下不自在,他却又自言自语嘀咕起来:“你就是祝香携。”
“你想说什么?”祝香携站起身,警惕的看着他。
宫彦嘴角上扬,似乎见到她很高兴:“没有,就是我原先以为,你会是只兔子,没想到居然会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祝香携抬手把红盖头砸了过去。
宫彦后仰躲过:“还有老虎一样的爆脾气。”
祝香携懒得和他呈口舌之快,看到屋子里有一盆清水就拿布条沾了擦脸上的血,“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已经感知过,宫彦和她一样周身没有法力,看来是也没逃得过那层结界的制裁,两人谁也没比谁的状况好多少。
但宫彦一点也不着急,还有心和她玩笑:“我是新郎官,当然在洞房里。”
“你为什么要冒充梁家少爷?”祝香携可不觉得宫彦是知道自己会“嫁”到梁家而特意来和自己会和的。
“机缘巧合。”
“我们怎么出毒山?”
“不知道,或许我们可以破开外面那层结界,或者我们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祝香携把浸满血污的布条丢回水盆里,水花四溅,她胡乱绑好头发,回头瞪着宫彦:“师父的剑为什么在你手里?”
女孩面容已经能看出未来的影子,新婚的烛火中,原本线条凌厉的轮廓柔和下来,冷冰冰的语调也被暖的温热,宫彦倚在门边,这时候反倒不太敢看祝香携的脸,不轻不重道:“师父死了。”
“……”祝香携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
“辛儿,你们睡了吗?”
冯大娘子的声音猫一样突然近在咫尺,而且很快传来开锁的声音,宫彦立刻想要去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人皮面具,但下一刻门却已经被推开了。
话说,洞房花烛夜去强开自己儿子的房门,确实不合适,但冯大娘子在应付走外头一众宾客后还是不放心自己胆小体弱的儿子和一个真正的妖精共处一室。
房门紧锁,兴许第二天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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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到的就是梁辛的尸首了。
罪过,罪过。
冯大娘子默念着阿弥陀佛,推开了自己儿子婚房的大门。
另一边,宫彦只在门被推开的瞬间感到脸上一软,刚才那张不敢仔细看的脸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五官放大,他一时间不敢呼吸。
是祝香携,踮起脚尖,在冯大娘子即将看到他的最后一刻,用自己漆黑的脑袋遮住了宫彦的脸。
“张村长来了,说……”
冯大娘子一进门就看到自己家那平时看到女子就害怕的儿子,此刻背对着自己,被儿媳妇紧紧贴着,一时间一句话也不敢说。
宫彦更是无措,祝香携脸颊上的软肉和他贴在一起,两人鼻梁几乎相撞,他似乎可以感受到祝香携眨眼时,他们眼睫交错,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我……唔!”
宫彦显然没过脑子,下意识想要回话,被祝香携一怒之下堵住了嘴。
“哎呦哎呦,这……”
一见俩人亲上了,冯娘子猛的一个大步撤出门去,尴尬的赶紧关上房门。
门合上的瞬间祝香携就立刻退开了,两人都开始发愣,没有人说话。
纷乱的脚步声离去许久,宫彦后知后觉刚才发生了什么,脸颊顷刻泛起红晕,双手捂住嘴巴防贼一样防着祝香携,好险学不会说话:“你亲我?”
“……情急所迫。”
祝香携没比他平静到哪里去,僵着连,捡起那张安安静静躺在床边嘲笑他们的脸皮,扔到宫彦脸上:“你最好从现在起一辈子都穿着这张皮!”
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脸,祝香携这才想起一个问题:“真正的梁家少爷呢?”
宫彦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意外里缓过神。
半晌,他走到床边,捞过被卷成一卷的厚棉被,从里面抖落出一个被五花大绑,哭的稀里哗啦的少年。
那少年吓得浑身哆嗦,想要叫,可惜被宫彦一张符咒贴住了嘴,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这小子是真的胆小,听说老娘给他找了个妖怪媳妇,吓得连夜赶抄带着包袱要跑,想逃婚,不过半路被我撞见了,我就正好成全他,替他成亲了。”
“逃婚?”祝香携无语。
所以,这一场婚事,男女双方都逃婚了。
新郎官被绑起来扔在这里,新娘子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呢。
“真是闹剧。”她说。
说罢,祝香携戳了她身上几个穴位,梁辛很快陷入昏睡。宫彦重新把少年裹进被子里,随口道:“你还会行医?”
“我会制药。”
宫彦问:“延年益寿,百病全消的药?”
祝香携懒得理他,口气又变的冷冰冰:“药到命除的毒药。”
宫彦笑着讽她:“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也不至于着了蔡安宁的道,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了。”
“……”
一阵沉默后,祝香携最终还是决定现在就问清楚:“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为了守护一个秘密。”分明是整个宗门受师父恩惠最多的人,宫彦提起此事却不怒不悲,仿佛是再说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
祝香携不再细究,只问:“是谁干的?”
“梅花教,梅云惊。”
6. 中毒
等两人对完信息,脱下婚服,梳洗整齐的出现在梁家正厅,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娘!”
宫彦脸皮一戴自动融入角色,祝香携感觉自从和她这个师兄打上照面,眉头就没松快过。
但也没办法,只能揉着眉心跟着走上前配合:“娘。”
“唉。”冯大娘子诧异的看着自己一向软骨头站不直的心肝儿子居然意气风发的冲自己挑眉,心里止不住的高兴,还以为真是妖精渡了寿命,笑的眉眼的皱纹都多了几条。
先前那一点对妖怪的害怕全被儿子的容光焕发冲淡了,上前拉住祝香携的手,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好媳妇,饿不饿,娘给你下面吃。”
祝香携不动声色抽出了手:“多谢。”
冯娘子也不计较,连忙引她进里屋。刚迈进门,祝香携就瞧见了里面坐着的老人。
看来这就是他们口中把幺幺养大的张村长了,祝香携想,他居然还敢上门,难道不怕自己当着梁家人的面拆穿他的谎言?还是说,新婚之夜专门赶来,就是为了威胁自己。
祝香携颇有些敌意的看着他。
不料老人一见她就急忙迎上来,拉着她上看下看,“没受伤吧?”
“没……”
老人仰头看到了她额头角,磕的长长的一条缝,被拿大汉子扯住头发的时候又拽到了那里的伤,现在虽然已经止血,可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
“哎呦我的孩子啊,他怎么敢打你!”
老人痛心不已,握住她在寒夜里吹的冷冰冰的双手,使劲搓起来,“我都听说了,我叫他看着你嫁人,谁知道那杀千刀的居然敢这么糟践你,叫你受委屈了……”
祝香携一时心乱如麻。
这人是要硬演下去吗?
对着自己这张陌生的脸,这老东西居然一点都不心虚,祝香携不想管他怎么打算,她反正不打算再继续骗人了。
可就在祝香携打算发作时,宫彦忽然出手揽过她的肩膀,几不可察的戳了戳她的脊梁。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是要她配合下去。
疑惑间,宫彦又扫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冲动。
“我没事。”祝香携敷衍道。和被她打断腿的那位相比,她确实没什么大事。
老人却还在不停絮叨,眼中满是怜惜,这倒让祝香携惊讶不已。一个硬逼着女孩嫁给短命鬼的老人,一个捡到陌生人就敢“狸猫换太子”的老人,一个撒起谎来绘声绘色的老人,眼里居然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就好像他是真的心疼自己一样。
祝香携心里叹了口气。这毒山真是太毒了,连人都成了精了。
“这么晚了,您来不会就是为了看我有没有受伤吧。”她问。
老人带着她来到隔壁的小房间,关上房门,只剩她们两个,祝香携以为他这时候总该卸下伪装和自己坦诚相待了,但老人接着拿出一个盒子。
祝香携没接:“这是什么?”
“是你姐姐留给你的。”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慢慢掀开壳子,露出里面一张泛黄信纸,“我忘记交给你了,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从前我一直帮你放着,现在该给你亲自保管了。”
“……”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那个叫幺幺的姑娘了,祝香携意识到这一点,后知后觉的猜到了什么。
老人就算再糊涂,也不会认错一张她从小看到大的脸。
除非……
“除非你和那个幺幺长得一模一样。”
宫彦说出了和她一样的猜测,低头玩弄着那个陈旧的小木盒子,抚摸着上面几乎被磨平的花纹,“这盒子至少得有五六十年了。”
祝香携没理会他,沉默的看着那张信纸上的内容。
【吾妹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姐姐已经故去多年。我曾嘱托过,不到你孤身一人,不能将这封离别信交给你,可现在既然你能看到这里,想必是张拭那小子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了。
他乃凡人之身,不能护你一生一世,我不知道她对你有什么打算,但相信他一定不会害你。
多想和你见一面,姐姐还没现在的你说过话。
你如今多大了?是小女孩,还是老婆婆?不过,无论你长到多大,都是姐姐的妹妹,没什么区别。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张拭有教你医术吧,那是他从我这里学走的,我想他一定会再教给你,你那么聪明,想必现在也是用毒解毒的好手了。
这些年,恨姐姐吗?怨姐姐吗?
是我把你送进毒山,设下结界不许你离开。我想你是爱自由的,因为我们流有相同的血脉,如同一枝上长出的树叶,若有人将我禁锢在一方天地永世不得出,我一定会怨恨她一生一世。
可姐姐没有办法,姐姐失去过你,不能忍受你先一步离开,所以即使会被你记恨,也要确保你不会颠沛流离。
姐姐想见见你,你一定很漂亮,就是不知道,还能和姐姐有几分相似呢?
好乖乖,如果想要离开,请先想象你能想象到的最残酷的事情,你最讨厌的人,和你最害怕的东西。
离开姐姐为你留下的毒山,你将每日身处比那更糟糕一百倍的水深火热中,无数你从没想过的刀枪剑戟接踵而至,你可能会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胆战中度过,当然,经历过这些后你会成长,变得更坚强。
姐姐不想你吃那种苦,没有必要。
但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请带着锁心佩,带上姐姐坟墓里的剑,带上新的名字,这是姐姐留给你的三样法宝,带上它们一起出发吧。
锁心佩是心门的钥匙,需要张拭来为你开启。
琪旋,姐姐会看着你,不会离开。】
“姐姐……”
祝香携无意间念出声。她不该看这封信的,这不是给她的,回过神,祝香携把信重新整齐的叠起来,抢过宫彦手里的盒子小心的放回去。
宫彦:“有线索吗?”
祝香携点点头:“这结界是幺幺的姐姐设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得先找到幺幺,她身上有解开结界的法器。”
“她姐姐?”宫彦笑了一下:“看这结界的威力……她姐姐可不是等闲之辈啊。”
至少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水平最高的结界,没有之一。
甚至就算将来进了蓬莱,祝香携也不确定,是否还能见识到如此强悍犹如野兽般凶猛的结界了。
幺幺的姐姐,应该也是妖?
世间居然还有法力如此强悍的妖怪。
“总之先找到她。”祝香携立刻就要出发,被宫彦反手抓住:“饿死了,吃点东西再说呗。”
“不饿。”
“困死了,那睡一觉再说。”
“不困。”
“你是铁人吗?”
祝香携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出不去,你能在这儿吃喝睡一辈子。”
宫彦:“我心动了。”
祝香携懒得搭他:“快吃。”
少年匆匆扒拉两口饭,扔下筷子,忽然脸色骤变,剧烈的咳嗽起来。
祝香携:“别装。”
但宫彦还在不停咳嗽,不多时,竟然浑身脱力直接从凳子上滚了下来,祝香携这才相信他,连忙上来切脉。
中毒了。
祝香携连忙点穴,截至住蔓延迅速的毒性,回头把视线放在了刚才宫彦吃过的那碗饭上。
祝香携轻嗅了碗沿,果然有毒。
不用说,那个张村长给他们下的药,如果不是她碰巧没吃,没准儿这会儿就是两人一起倒下,冯大娘子明早一开门,就能看到一对死在婚房的“新婚夫妻”了。
祝香携又把上宫彦脉搏。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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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阴狠,但并不是不能解,她心中默默念过几味草药,拉起宫彦就往床上扔。
忘了被子里还卷着一个呢。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抖开被子,把一个昏迷的不省人事的和另一个睡的天昏地暗的推到一起,盖上被子像包包子一样捏紧边缘,确保两人连一根头发丝都露不出来,才安心离去。
她就不信,明早冯娘子还敢撬房门。
就算撬了,也保准她不敢掀那张“包子皮”。
宫彦中的毒异常凶猛,祝香携难得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系统,召出乌鸦,一人一鸟兵分两路去采集草药,争取能在天亮前配齐药材。
但她显然低估了这座山的面积和毒草繁多的品种。
祝香携满身大汗的行走在林间。
清晨的的雾气还没散,像一层半透明的纱裹着整片林子,沾在她的发梢、眉尖,慢慢凝成细碎的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滑。
这就是真正的毒山。
祝香携抬头看着天,深吸了几口空气。
不负其名,毒山内灵气交错乱流,连空气里都飘着奇花异草的清苦香。
她踩着没踝的野草漫无目的地走,脚下时不时踢到不知名的浆果,惊起藏在叶下的虫豸,日光在经过层层浓密的树叶筛选后,最柔和的部分漏下来,金光洒在身上,祝香携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猛兽,成功融入这片森林,浑身舒畅。
这种环境,对人来说不适合生存,可对于妖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栖息地。
再加上外面的结界,不但安稳祥和,更重要的是幺幺作为妖怪,避免了受宗门争斗追杀之苦。祝香携想,如果不算那些村民的排斥,这还真是个安顿妹妹长大的绝佳环境。
祝香携继而又想到那个对自己动粗的男人,和冯大娘子对自己的惧怕。
人对妖,总是又厌又怕的。
如果让那个人知道在自己死后百年,自己的妹妹在自己一手为她打造的堡垒里仍然饱受欺凌,恐怕会气的踹棺材板吧。
想着想着,她有些出神,手指掠过一朵荆棘丛,措不及防被刺伤出血,血珠聚合立刻滴落在地。祝香携连忙把手指含进嘴里,她依旧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笨蛋。”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边炸起,祝香携警惕的转过头四下张望。
没有人。
“她在看什么?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怎么可能,她是人,我是草,你是石头,语言是不可能相通的!”
祝香携愣了愣,灵机一动,装作无事发生。
“哎哎哎,这人怎么和幺幺长得一模一样啊?人类本来就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难以区分,这人怎么和幺幺一点区别都没有?”
“不知道,她好像也是来找草药的。”
“她身上有梨花的尸香味,她好像是从外面来的吧?”
祝香携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但她继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在林间来回打转,仔细辨别着那个声音的来源。
直到她踩中一个硬硬的东西。
“哎呦这死丫头,踩死我了!”
祝香携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又使劲跺了一下脚。
“哎呦,这死丫头要干嘛!”
“哈哈哈可能你踩着比较舒服吧石头哥。”
祝香携抬起脚,脚下果然躺着一块露着个尖尖的石头块,石头和周围的野草上都多多少少粘着她刚刚低落的那一滴鲜红的血。声音就是这块石头和那几根草发出来的。
“她要干嘛?”
“不知道,不会丧心病狂要拿你入药吧?”
“我是个石头,怎么入药?”
祝香携听着它们吵闹,除了一点点新奇,剩下就是心烦。
不过……
这些花花草草,说不定知道真正的幺幺跑哪里去了。
7. 鸡汤
恰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
乌鸦追着她的气息回来了,爪子抓着几株她点名要的草药,嘴里还叼着一颗大苹果。
祝香携刻意没看它。
它盘旋两圈,落在一根矮枝上,黑珠子似的眼睛往下看,正瞧见十二三岁的女孩蹲在草堆里,指尖深深没入泥土,吭哧吭哧地挖着一株开着淡蓝小花的草药根,衣袖早灌满了湿润的泥土。
鸟儿叼着葡萄,说不出话,飞到她头顶的树枝上,不停扇动翅膀,终于吸引了祝香携的注意力。
女孩脸上都是土,仰起头,向上一跳,张口咬住颜色艳丽的苹果,她一看到红色就难受,并没有吃。
“从哪里弄的?”
乌鸦松松鸟爪,祝香携抬手接住漫天撒落的药材,听它说:“你从掉进这个山里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祝香携点点头,避而不谈:“我记得你说要给我能和植物交谈的金手指对吧?”
乌鸦没想到她突然提到这个,问:“你要干嘛?”
“我要找几味药材,一个个挖太麻烦了,我问问有没有不想活了的,让它们自己爬出来,岂不方便?”
“怎么可能会有!”乌鸦实在搞不懂她的脑回路。
“这个世界的运行归不归你管?”
“当然啊,我是系统啊。”乌鸦急了,像是生怕她质疑自己:“你没看过系统穿越的小说吗,我就是世界管理员。”
“那我要用金手指。”
乌鸦瞬间泄气,开始支支吾吾:“你一定得要这个金手指吗?”
“有金手指为什么不让用?”
“金手指的使用是有代价的,如果你一直依赖外挂,是不可能真正成长的。”乌鸦劝她:“凡事第一还是先靠自己啊。”
“什么代价?”祝香携问。
乌鸦却不那么好说话了:“等你有必要开启金手指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可她已经知道了。
不就是用她的血吗,祝香携捏紧了那块石头,凸起的尖戳破了她的掌心,那块石头沾到她的血,立刻又有了声音。
“不要把我拿起来,我恐高啊,救命啊!”
祝香携把石头高高抛起,接住,又高高抛起,石头只哇乱叫一阵,被祝香携扔回地上。
乌鸦没有一点反应。
看来乌鸦听不到这些草木石头在说话。她把石头捡起来擦了擦,没了那血迹,石头的声音也消失了。
祝香携明了。
看来和花草石头对话这个功能,是用她的血启用的。
乌鸦作为她的系统,不仅听不到她们的对话,甚至干涉不了这个金手指的开启和关闭。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就是,这个所谓的“金手指”他本身就有,而非系统给予的,甚至在一开始,它还有过隐瞒自己的念头。
她摊开手心,端着令饥渴交迫的人垂涎欲滴的红果,不动声色的看向它,羽毛乌黑的乌鸦微微歪头,像是在询问她怎么了。
“我不喜欢有人骗我。”祝香携说:“猜来猜去,没意思。”
乌鸦在她脚边蹦哒:“怎么了?”
“欺骗我的人,不管是谁,是什么人,就算是我的父母,我都不会再信任。”祝香携认真的看着它:“我说到做到。”
“……”乌鸦安静了有一会儿,才说:“别想这些严肃的事情了,先把苹果吃了吧,我挑的一棵树上最红的呢!”
祝香携扫了它一眼,抬手直接把那颗苹果扔了出去。
苹果咕噜噜滚了好远,乌鸦不再作声。
“坏了。”
祝香携头也不回,拿着草药打道回府,一路上再也没和乌鸦说过一个字,走到梁府门前,看门狗冲着陌生女人狂叫不止,被祝香携一记眼刀剐的跑回窝里,窝着不再动弹。
她本想趁着人都在房里,赶紧跑去灶台把药煮了,不想一进门,就和起了个大早的冯娘子装了个正着。
“您……”
说实话,她没想好怎么跟这个慈祥心善的女人坦白。
“起了呀。”寒冬腊月的早晨,女人忙活的满头大汗,看到祝香携眼睛都笑弯了:“等着啊,娘给你们煲鸡汤喝!”
祝香携抓着草根药叶的手不自觉往后稍了稍,可还是被冯大娘子瞧见了,她走上来,一把将祝香携意图藏在身后的手扯出来,女孩手上的泥土就这么跑到了女人干干净净的手上,冯娘子哎呀叫了一声,祝香携以为她嫌脏,立刻要抽手,不料女人皱起眉头:“都割破了。”
她指的是祝香携挤血的伤口,连忙拿湿步巾给她擦干净,“怎么弄的呀?”
祝香携话到嘴边又吞下:“……我想去挖点草药给您顿药汤喝,不小心割到的。”
“我知道,你和张老爷子学了一手好医术。”女人笑着把女孩的手包起来:“不用做这些,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梁辛的娘,就是你的娘,好孩子。”
说罢,又看着祝香携鬼斧神工的漂亮脸蛋:“真好。”
祝香携彻底说不出口真相了,心虚的点点头。
或许,离开之前她能把梁辛的病治好呢?
祝香携举着被包成粽子的手,看冯娘子另开了个锅,把她采来的药草洗干净,放进去煮。一边传来诱人的鸡汤味,一边是苦涩的药汤味,祝香携夹在中间,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阵子自己也是这么趴在灶台边,看着妈妈给自己做饭吃的,心里一阵柔软。
心一软,胃才有机会表达不满。
也许是自从穿越过来,就一直在宗门没日没夜的修炼,还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祝香携看着锅里翻滚的鸡汤,久违的感觉好饿好饿。
第一次觉得,能有个安心吃饭睡觉的地方,是这么艰难。
冯娘子抽空又瞧了瞧自家新过门的漂亮媳妇,女孩一直蹙着的眉终于舒展开,隐隐展露着笑颜,女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在祝香携注意不到的角落,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满是细汗。
祝香携提着两碗汤进门,抓紧把药喂给了宫彦,药效很猛,少年烧的满脸通红,没过一会儿就开始说胡话。
祝香携坐在一边,细细品味着那一碗咸淡相宜的鸡汤。
或许是错觉,这碗汤,居然和她妈妈的汤一个滋味。
自己这是想家了吗?
祝香携无奈的笑了笑,一口一口把汤喝下去,胃被填了八分满,浑身都暖和起来。她又给宫彦把了一次脉,确认毒性有被化解的趋势,才放下心来。
“师父……都怪我……”
宫彦嘟嘟囔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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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清晰,祝香携能隐约听到“错了”“杀人”这样的字眼,联想到宫彦对于青山派被灭门这件事的逃避,祝香携凑近了些,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会……杀…梅云惊……”
“还有……杀了……她……”
越来越没边际了,祝香携走到床另一端,掀开被子,解开梁辛身上的穴位,少年被强制性昏睡了一整夜,睁开眼时整个人都在发癔症,迷迷糊糊的清醒不过来。
祝香携手背拍在他脸上,才终于把他魂叫回来。
祝香携拽出堵在他嘴里的布条,在他大叫出声之前捏住了他的脸,卡住他想要出声的嘴:“闭嘴。”
少年吓的呼吸都停了。
“我在你和你父母身上都下了毒,没有我的解药,你们全家都活不了。”
祝香携松开手,说起谎脸不红心不跳,面无表情的威胁少年:“我不想杀你们,但你得听话,我一会儿会拆开捆你的绳子,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明白吗?”
梁辛连忙点头。
“我现在是你新过门的妻子,你一会儿出去,告诉他们我有点事先回娘家一趟,不要让他们进这个房间。”祝香携指着还没醒的宫彦,“灶房锅里还有药,过会儿再喂一碗给他喝,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梁辛疯狂点头。
“走出门,别害怕,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不会为难你们一家的。”祝香携最后一次警告他:“懂吗?”
梁辛发着抖点头。
祝香携慢慢松开手,给他松绑,转身要走,却被这病秧子少年一把抓住了:“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祝香携心底啧了一声,甩开他,转身后墙窗户翻出去了。
少年魂不守舍的从床上摔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大梦初醒般回过神,飞扑到昏睡着的宫彦身边,小心翼翼的探他的鼻息,确认这人还活着。
距离拉近,对方梦中的吟语一字不落的飘进他耳朵里。
“祝香携,”少年似乎陷入更深的噩梦:“你怎么……不去死……”
少年忙不迭后退,赶忙推开门出去了,没跑出去两步,倒是记得拐回来把门锁上。
然后飞快跑去了爹娘房间,敲开了房门,一见睡眼惺忪的冯娘子就紧紧抱住痛哭起来,宛如劫后余生般撕心裂肺。
冯夫人被儿子这一出弄的手足无措,睡意全无:“怎么了?”
“……”梁辛哭的肝肠寸断,“我害怕……”
“怕什么怕,昨晚不是还乐呵呵的吗?”冯娘子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都是娶过媳妇的人了,别每天哭哭啼啼的。”
梁辛自幼胆小,冯娘子就当他这儿子是不适应娶了新媳妇,没放在心上。
“娘给你弄点吃的昂。”
冯大娘子笑着推开自家灶房门,看了一眼,退出来,合上门。
“娘?”
冯娘子难以置信的再次推开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自家小小的灶房一夜之间变得干干净净,桌面上堆满了各种蔬菜和鸡鸭鱼肉,连锅碗瓢盆都变成了新的。
她一脸震惊的走进去,掀开锅盖,看见里面还温着的热鸡汤。
匪夷所思。
冯大娘子困惑不已的回过头,看向自己细胳膊细腿的儿子:“你早起煲汤了?”
8. 幺幺
村西头的破烂院子里,翻过泥墙,就能闻到满院子的菜香味。
女孩小心的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格外清晰。
三间房门户大张,仿佛料到今天有人会回来,老人正坐在炕沿搓草绳,见她进来,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幺幺没说话,径直走到屋子中央。
二话不说,“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
“爷爷。”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幅沉默的画。
“你还知道回来?”老人问:“怎么不直接逃到山外头去,这辈子不回来了啊?”
幺幺抿着嘴唇:“我放心不下您。”
老者又气又笑:“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没叫你给气死呢!”
一切尽在不言中。
“行了,快起来吧。”终究是老者心软,伸手把骨瘦伶仃的女孩捞起来,幺幺笑的纯粹,连忙爬起来跳进他怀里。
老者摸摸她的脑袋,不住叹气:“你这傻孩子,你到底怎么想的……”
幺幺不做声,惹得一手把她养大的老人生气,她虽愤怒却也内疚,忽然想到了个合适的话头,连忙问:“我逃跑了,梁家没有为难您吧?”
“没有。”老者说。
“怎么可能?”女孩担忧的看着他:“梁家的老爷最不能容忍吃亏了,他真的没做什么吗?”
“我让他们家娶了个短命的媳妇。”
“……什么?”幺幺不明所以。
“她终究还是出现了。”老者搂紧女孩,为她取暖:“你还记得我和你说,你是并蒂莲花其中一朵化身成人,所以,这世间应该会有另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诞生。”
“她出现了!”幺幺瞪大了眼:“她来找我了?”
“她可不是来找你的。”老人说:“可周身灵气缭绕,又与魔气纠缠不清,同时沾染着蓬莱仙山和乌蒙殿正邪两方的气息,绝非凡人。”
幺幺更精神了:“她是修仙者?”
张拭轻叹了口气:“没错,而且还带进来另一个修仙的小子,不过都不成气候。”
怎么可能?
他们都知道,外围结界是不可能放生人进来的。
幺幺忽然反应过来:“您让她替我嫁过去了?”
“嗯。”老人说:“我下山找你的时候,她当时正晕倒在野水涧,当时急的晕头转向,居然没来得及细看,将她当做你,胡乱塞进了轿子。”
“那看来我们真的长得很像了。”
幺幺笑起来。老人粗糙的拇指擦了擦她沾了灰的小脸,心里百感交集。
那个女孩真的和幺幺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看起来冷冰冰的,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而他的幺幺呢,看着温温柔柔,被他养的骨瘦如柴。一时间满心愧疚,老人把她揽的更紧了点。
幺幺感受到了老人的悲伤,抱住他,调皮的问:“她和我很不一样吗?”
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那孩子看着像块冰一样,棱角分明,眼睛里却流露着单纯和纯真,而他看着长大的幺幺,看起来如月光一般烂漫,轮廓要更加柔软温和,眼里却反而充满了精明算计。
早知道她是那莲花的另一半,我当时就杀了她。
老人默默想。现在也不晚。
“我会杀了她。”
幺幺闻言静默片刻,“为什么?”
“并蒂双生,一仙一妖,合可为菩提佛法相,分可引天雷地火,一方死亡,另一方就可以继承全部的力量。”张拭说:“如今你是仙身,她是妖身,却是她强你弱,难保她不会为了力量杀你,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幺幺安静的点了点头:“您打算怎么做?”
张拭按住她的肩膀,把披风给她系上:“你回房间老老实实待着,哪里也不许去,听明白了吗?”
“可……”
“没有可是。”老人看着她的眼睛,讲话宛如立下誓言:“我答应过你姐姐,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就会为你铲除一切障碍。”
幺幺回望着他的眼睛,片刻后,笑的灿烂:“谢谢您。”
“去给你姐姐上柱香吧。”
“你好久没去了。”老人宽大的手按在她的脑袋上,幺幺抬眼,只能瞧见他灰白的头发和干瘪斑斓的皮肤,悄悄挪开眼。
乌黑眼珠挨着下眼眶滑过一个半圆,女孩选中了一株铁皮石斛,滴了滴鲜血上去。
和石头不同,植物表面立刻开始出现细微沸腾状,好像祝香携的血把它烫到了,但没一会而功夫,这株铁皮石斛适应了血的味道,几秒便吞噬干净。
“好辣。”
它说。
祝香携沉默了一下,自己舔了一下伤口,摇摇头:“不辣。”
这下可把铁皮石斛吓得发抖:“你能听到我说话?”
祝香携不多解释,直白的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我能动了!”铁皮石斛左右摇摆,开心的活动着自己的半身,叶子居然也能像手掌一样翻而不折,充满韧性。
祝香携轻点了点它的叶子:“告诉我那个女孩的下落,血要多少有多少。”
“你是妖莲!”铁皮石斛道:“我就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和幺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妖莲?
“什么妖莲?”祝香携问。
铁皮石斛奇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真身是并蒂莲花吗?你和幺幺是一根茎上长出来的呀,所以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这她倒是不知道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祝香携继续追问:“幺幺现在在哪?”
“从我左叶子方向前走五里,再左拐,再直走三里,那里有一个山洞,幺幺在里面睡觉呢。”
祝香携点点头,把手指递到它面前,铁皮石斛却使劲甩甩顶端的花苞,表示不要了,“我的躯体只能承受这么多灵气,再多吃会撑死的。”
她奇了:“吸收灵气居然还有饥饱的区别?”
“当然,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各自有上限,因人而异,可能一颗小小的苹果中蕴含的法力,都足以让一个凡人爆体而亡哦。”
祝香携还从没听过这种观念,青山派,包括附近的山门,教育弟子的都是灵气来自天地间,没人提起过原来修行也有“上限”。
她做了半个师礼:“多谢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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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去哦,否则幺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然后不等祝香携疑惑,它顷刻间又变回了原先“正常”的样子。
林间的风裹着草木潮气,祝香携踩着落叶往前走。
后颈总莫名发紧,像有道视线黏在背上,挥之不去。
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偶尔有细碎的光影晃动,恍惚间似有个纤细身影在叶隙里穿梭,时而隐入深绿,时而露半片衣角,像在跟她玩一场无声的捉迷藏。
她按着铁皮石斛说的方向找去,果然在山坳处撞见那处隐蔽的山洞。
洞口爬满青苔,黑黢黢的往里陷,祝香携停在洞口张望片刻,隐约见洞底坐着个人影。那是个十几岁的女孩,梳着简单的发髻,后背单薄,正一动不动地对着石壁,不知在摆弄什么。
“幺幺?”祝香携扬声喊了一句,洞内只传来轻微的回声,女孩毫无反应。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放轻:“我是来找人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依旧是死寂。
祝香携越走越觉得古怪,洞内的空气凉得刺骨,那女孩的姿态僵硬得不像话,连发丝都没随着她的脚步声晃动。
她心头一沉,快步上前,伸手就拍向女孩的肩膀。
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布料,而是硬邦邦、凉丝丝的触感,那“女孩”竟直直地往前倒去,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木刻脸庞。
是个假人。
祝香携立刻想到那天她在学校用刀砍的“假老师”,不同时空下诡异的事情在脑海重叠,一时间头脑发晕,脚下一软,祝香携慢慢蹲下,试图缓解这股子眩晕感。
巨石坠落的轰鸣震得天地都在颤抖,粉身碎骨的恐惧顺着脊椎爬遍全身,即便知道系统不会让她轻易丧命,祝香携的心脏仍像被攥紧般狂跳,慌得几乎窒息。
“躲开!”
急促的喊声裹挟着风砸来,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扣住她的后颈,紧接着腰腹一紧,整个人被稳稳抄进温热的怀里。
谁?
天旋地转间,两人顺着山洞内壁飞速翻滚,碎石和尘土劈头盖脸砸下,祝香携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巨石轰然落地的巨响,那庞然大物几乎是擦着两人的衣角砸进地面,震得脚下的岩石都在龟裂。
意识彻底模糊前,她费力地抬眼,透过漫天烟尘,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宫彦。
他眉头紧蹙,下颌线绷得笔直,整个人也还陷在劫后余生的紧绷状态中,手臂垫在她脑袋底下,双手正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她的耳朵,隔绝着那足以震破耳膜的轰鸣。
祝香携却越过他,看向宫彦身后孤零零支撑万钧之重的宝剑。
那是师父的青叶刃。
师父最后留在剑上的灵气情急之下尽数爆出,为他们争取了躲闪的瞬息,随着灵气溃散,那把剑也被重重镇压在巨石下。
“没事了……”宫彦紧紧揽着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温热的气流落在颈窝,祝香携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成膏,即将化作雕像,尚不清明的漆黑眼睛红丝满布,状似泣血。
你是真实的吗?还是假人?
祝香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脑袋慢慢后仰,彻底失去了意识。
9. 秘密
祝香携在浑浑噩噩中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异端。
她有一个秘密,她感觉不到疼。
她从来没意外受过伤,没磕过碰过,就算是摔倒,也总有人接住自己。一直到上学,她看到同学身上大大小小受过伤的痕迹,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对比其他人却少了什么。
越长大,这种感觉越强烈。
父母的存在感很低,他们每天出现在家里,有时候会询问她的情况,有时候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除非她开口,否则家里就安静的不像话。
亲缘淡薄,这是她给自己的家庭下的定义。
她没有叛逆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波,不知道什么叫疼,没有遇到过任何意料之外的奇闻逸事,不知道什么叫开心和激动,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七岁的祝香携用钢笔扎破了胳膊,鲜血横流。
她却感受不掉疼痛,她没有痛觉。
祝香携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世界的漏洞,担心被发现,被除名,但父母都很平静的告诉她:“这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吗?
她貌似是残缺的,真的没关系吗?
“感受不到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母亲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受伤,永远都感受不到疼。”
“没有风浪多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父亲说:“如果可以,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想平静的过完这一生呢。”
这一天,八岁的祝香携确认了,她的父母对她没有一丁点爱。
他们和身边所有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在演戏,他们没有思想,他们像是假人一般,支撑着一个平凡而又安稳的世界。
宛如一枚蛹,提供着舒适的环境和保护,但终究有一天,她破茧而出,将承受从未体验过的骨痛和新生的喜悦。
哪怕她,以食物链最底层的身份存活在这世间。
祝香携也要真实,而不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她在平凡的一天,带着一把刀去到学校。
一刀割开了虚假的世界。
老师是假人,学生是假人,甚至连父母也是假人。
只有当刀尖对准自己的时候,出现的那股阻止自己的力量,是真实的。
过往多少年里,无论她怎么使劲的撞击桌角,甚至用尖锐的物体试图刮破自己的身体,想要感受疼痛,来证明自己真的存在,都以失败告终。
但当她想要放弃这个世界时,祝香携朦胧中感受到一种难受的滋味,从伤口处传来,那么真实,那么不好受,但她却笑了。因为她知道,这是“局外人”的妥协,它恢复了自己感受疼痛的自由,企图用这种方式逼迫祝香携放弃自杀。
祝香携不会听话的,她坚持到底了,她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不会轻易回蛹里去。
“哒。”
一滴水珠从头顶悬着的石尖缓缓凝聚,坠落后精准落在祝香携的脸颊上,带着点微末的凉意。
她的眼皮猛地颤动了几下,长睫如蝶翼般轻扇,混沌的意识在凉意的刺激下逐渐回笼。
黑暗是四面密封的山洞里唯一的底色,湿冷的岩壁透着沁骨的凉意,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动的橙红火光。
一堆篝火正燃在山洞中央,木柴噼啪作响,映得周遭岩壁忽明忽暗。
火堆旁,宫彦盘腿而坐,侧脸隐在光影里,指尖偶尔拨弄一下柴火,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香携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出声,他便似有所觉地抬眼,目光淡淡扫过她,没有惊讶,没有询问,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仅仅一瞥,便又收回视线,重新落回火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仿佛她的醒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怎么找到我的?”
“当时为什么不躲?”
异口同声,男声女声在空荡荡的山洞内交错穿行,余音冲刷后,满地狼藉便干干净净的暴露出来,叫人无从下脚。
空气凝滞了许久,祝香携看向宫彦,对方却下意识背过脸。
“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来毒山救我。”
“…..”
“明明可以直接和蔡安宁一起去蓬莱吧,他没有修仙的天分,毫无威胁,只能是你的陪衬。”她说:“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为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闯毒山?”
“……”
“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吗?”
宫彦的影子在石壁上拉的纤长,一动不动,但祝香携觉得他此刻在笑。
明晃晃的嘲笑。
“每个人都有秘密。”宫彦幽幽道:“一旦秘密被别人知晓,就会沦为奴隶。”
祝香携仰躺在冰冷的山洞里,火焰暖不热她四肢的冰冷。
“我们从前确实没见过,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宫彦伸出手烤火,语气不再轻浮,隐隐诘问:“祝香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说,从小痴痴傻傻的小师妹为何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为什么进步神速短短三个月就跻身前列,为什么突然变得冷若冰山叫人难以接近……”
祝香携“哼”了一声,打断了他。
宫彦拨动着越来越小的火焰,看着她:“所以,我也没有问过,现在的祝香携,究竟是谁。”
他们都不想做奴隶。
宫彦不想,祝香携更不想。
终于,祝香携在宫彦若有若无的威胁和提醒下放弃了追问,她声音里裹着一丝说不清的怅然,缓缓开口:“这个世界,连花草都会撒谎。”
那株铁皮石斛,是故意把她引到山洞里来的,祝香携回忆起来,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谁会想到要去堤防一棵草药?
“真假很重要吗?”宫彦却问。
祝香携闭上了眼:“我讨厌虚无缥缈的事,更讨厌和真真假假虚以委蛇。”
“漫漫修仙路,本就虚无缥缈。”宫彦说:“你不适合修仙。”
“本就不是我自己选的。”
“还有人逼着你修仙不成?”
祝香携烦躁的转过身,“我懒得和你废话。”
宫彦不敢让她真睡过去,扑到她身边把女孩摇醒:“我才救了你的命唉,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吗?”
“我会报答你的。”
“我们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你能不能现在就报恩呐。”
祝香携不理他,宫彦就一直不停的摇。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人呢?祝香携差点被摇吐,不得已把脸转回来:“那你想怎么样?”
宫彦笑的狡黠:“叫声哥听听。”
这算什么?宫彦虽然年纪不大,但看着也有十五六岁了,放古代都该娶妻了,怎么还这么喜欢占口舌上的便宜?祝香携不理解。
但宫彦救了她这事不假。
虽然疑点重重,但如果宫彦没能及时出现,自己此刻恐怕就和那把青叶刃一样,粉身碎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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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害羞啊?”宫彦又开始摇她了。
祝香携只想赶紧让他安生下来,正要叫一声哥,嗓子却怎么都不肯轻易发声,好像她天生就不会喊这个字一样。
“喊啊。”
祝香携瞪他一眼。
宫彦笑眯眯的看着她,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或许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没有水和食物而反目成仇,但这人就跟缺心眼儿一样,还在不停和她开玩笑。
洞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火堆噼啪燃着橘红焰苗,将宫彦的脸映得明暗交错。
祝香携还是第一次这么平静的,全神贯注的,仔细看宫彦。
少年眉骨锋利如裁,眼睫垂落时投下细碎阴影,鼻梁高挺带着少年独有的清俊,唇线分明,唇角还凝着点未脱的青涩。火光舔过他光洁的额头,线条流畅的下颌,暖光漫进眼底,漾着少年人特有的澄澈与桀骜,连鬓角细软的绒毛都染上金红,鲜活又滚烫。
他是真实的,不是假人。
明明相互隐瞒着秘密,但宫彦的轮廓反而清晰起来,祝香携深吸了口气:“师兄。”
宫彦显然不满意:“师兄和哥是不一样的吧?”
祝香携皱眉:“你有完没完?”
“还是说,在你看来,哥这个字很重要,不能随便对别人叫?”
这都什么鬼道理?
祝香携刚想反驳,却忽然愣住了。
好像在她潜意识里,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她刚才没能喊出那一个“哥”字。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生气。她居然下意识觉得,“哥哥”这个位置上,不该被宫彦染指。
真奇怪,哪里来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们还是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祝香携略过这个话题,打量着这个眼下四面阻隔的山洞,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没准儿用不了多久,他们就都因为窒息而死。
宫彦看出她的敷衍,嘴角却微微上扬:“我们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赶在我们窒息之前,或者饿到相互残杀吃人之前,自尽。”
祝香携直接否决:“二呢?”
“二,坚持下去,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奇迹?”
“或许会有善良的蜗居姑娘,心软的山神仙子,又或者……”宫彦看着祝香携不肯认命的倨傲表情,嗤笑着,“你哥哥来救你啊。”
祝香携没心情听他玩笑:“我没有……”
“没有什么?”宫彦逼问她。
对啊,什么没有了呢?祝香携迷茫不已,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只知道,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见了。那样东西像耳朵和眼睛一样重要,离开了,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
是什么?
她一定要想起来。
可越是接近,身体遭受的重量就越发大,祝香携脑中骤然闪过先前假人幺幺回头的画面,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畏寒的轻颤,是从骨髓里窜出的痉挛,四肢百骸都像被猛地扔进滚沸的开水里,灼痛感顺着血管疯跑。
祝香携不仅蜷缩起来,这次宫彦没有管她,任由她自己挣扎。
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光影碎成乱码,那些不愿回想的恐惧、窒息的绝望一股脑涌上来,烧得她神智混沌,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疼,又是那种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软得几乎站不住的感觉。
宛如抽掉虾线,扔进锅里的虾,熟透了,变成她最讨厌的红色。
10. 姐姐
不舒服。
睡梦中的女孩翻来覆去,有时候身下是软床,有时候身下是湿冷的地面,但不管怎么调整,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睡觉。
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
枕着枕头不舒服,没有被子不舒服,怎么都睡不安稳。
“好冷……”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连绵的青山上。山脚下的石头村早已熄了灯火,只有零星几户窗棂漏出微光,又很快被晚风掐灭。
幺幺家的土坯房里,药味混着草药的涩气弥漫在空气中。
祝香携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脸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幺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轻轻抱起她的头,让祝香携靠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把药喂给她。
祝香携潜意识还在挣扎,但被人卡着下颚,不明药物就丝滑的灌进了她的喉咙,没过多久,呼吸匀净,沉入梦乡。
幺幺凑到她身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快要贴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点在女孩高挺的鼻梁上,眼睛亮晶晶的。
指尖划过嘴唇、下巴、脸颊,刮过微微蹙着的眉头时,祝香携眼睫颤动了几下。
像是梦里也在受着什么苦。
幺幺笑出了声,身形隐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她静静望着炕上的人。半晌,她从床下摸出一把短刀,拔出一截,刃面在月光下闪着寒芒,映照出女孩美丽的双眼。
“哼。”
剑锋极快地在祝香携小臂内侧划了道浅痕,血珠立刻冒了出来,红得像山涧里的朱砂。
幺幺早备好一个巴掌大的陶瓶,拔开塞子的瞬间,隐约能看见瓶底蜷着条拇指粗的紫蛇,浑身布满交错的旧疤,鳞片黯淡无光,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她倾斜瓶子接住那几滴血,红珠刚坠入瓶中,紫蛇猛地昂起头,蛇口一张,竟精准地将每一滴血都卷入口中。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点血便被它吞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紫蛇身上狰狞的伤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原本翻卷的皮肉慢慢平复,黯淡的鳞片也泛起了温润的光泽,连那身深紫都鲜活了几分。
“用几滴血换一条命,遇到我你真是赚了。”幺幺看着瓶中毒蛇,唇角微扬:“祝香携。”
蛇在瓶底轻轻扭动了一下,像是舒展开了蜷缩已久的筋骨。
幺幺眸色微动,迅速塞紧瓶塞,用干净的布条按住女孩胳膊上的伤口,又抹了点药膏,才将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伸进陶罐里,吃饱的小蛇乖顺的缠绕着她的手臂,躲进她袖子里。
临走,幺幺吹熄了屋里唯一的油灯。
她冒着风雪赶回张拭家中。
左脚刚迈进门,老人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分不清喜怒:“你救了她?”
“对。”
“不杀她,等她回过神来杀你吗?”
幺幺走进门,双手背后站在老人面前:“但她是个无辜的人,没必要卷进我的风波里。”
“当我看到她的脸,我就很难受。您说我姐姐是修仙之人,所以我总觉得自己也应有些仙缘才对……或许,我也本该是她那样的……”
“本该如何!”
老者忽然气的打了打她脆弱的脊梁,不轻不重:“你逃婚的事还没给个交代,青春年少的,不嫁人,你想怎样?”
谁知幺幺一提逃婚就暴躁起来,高声道:“我想修仙!”
“你看我像不像仙!”
“我想出村子,我要修仙,去蓬莱仙山修正途也好,乌蒙山修邪路也好,我就是要去修仙!”幺幺从他怀里钻出来,坚定的说。
“你忘了你姐姐是怎么……”
“她怎么样与我何干!她把我扔在这鬼比人多的犄角旮旯,说是为了保护我,可我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整个村子的书我都读遍了,医术也已经超过你了,难道我要一直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辈子吗?”幺幺瞪大眼睛,消瘦到营养不良的脸上只剩下一副五官,可怜得很,偏偏吵闹起来又张牙舞爪,让人生气。
“我没有姐姐,我不需要保护,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一定要去修仙!”
老人气的手直哆嗦,“不知天高地厚,等你在外面受了伤,就会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这么一片净土,有多难得!”
“受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我情愿去山外面撞的头破血流!”
“如果单单因为我那个从来没出现过的姐姐你就想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我倒情愿她当时直接摔死我!”
啪!
女孩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脸上挨了响亮的一耳光,眼眶瞬间涌出一层晶莹。
“孩子啊……”张拭一掌下去,眼见女孩脸上绯红一片,又急又悔,但幺幺哪里还可能老实站着,使劲抹了把脸,一声不吭的抱着蛇罐子就要跑。
跑到门口,幺幺红着眼,恨恨的叫道:“我今晚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慢着!”
老人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她,气极了连手都在发抖:“你是个妖怪,你就不怕被人生吞活剥……”
“对。”幺幺头也不回,言语狠戾:“但你别忘了,被你奉为神明的姐姐,也是妖怪!”
老人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枯瘦的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眼白里爬满交错的红血丝,浑浊的黄翳蒙在瞳仁上,两种颜色搅在一起,像淬了毒的锈铁,透着股近乎噬人的恐怖,死死盯着幺幺。
“你根本就不知道……”
幺幺跟着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被吓的愣在原地:“爷爷?”
“根本就不知道,你姐姐有多爱你。”
幺幺不停摩挲的手停住了,茫然的抬起头,瘦的只剩个下巴的脸上挂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下山。”老人居高临下看着她:“除非我死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没有再问为什么,而是质问自己凭什么。张拭看着女孩,骤然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事事都要她来操心,乖巧懂事的孩子了。
她四肢越来越长,头发越来越浓密,所有属于人的器官都即将成熟,正如她所说,她不再局限于姐姐为她留下的温床,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母兽的滋养,去占领自己的领地了。
幺幺红了眼眶:“可你之前明明说过,只要我解开你给的那张毒药药方就同意我出师下山的。”
对,幺幺第一次请求想要离开毒山时,自己确实说过。
但……
张拭忽然有些心虚,眼中弱势了一瞬间,立刻被女孩敏锐的捕捉到。
“你在骗我。”
张拭走上前想拉她的胳膊:“幺幺……”
“别这么叫我!”幺幺懵愣着,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脑袋却清明异常:“那张药方是假的?”
“……对。”
她甩开张拭的手,慢慢挺直了脊梁:“说解开毒药,就答应放我走的话,也是假的?”
“对。”
幺幺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谩骂,或愤怒,她都做不到,她无法对着这个为了把自己养大而几乎废掉整个人生的老人家宣泄,她只能委屈,委屈的想要流泪。
“那这个呢?”
幺幺扯出藏在自己衣领里的玉佩,用力到快要将那脆弱的白玉掰断,浑身颤抖着质问他:“这也是假的吗?”
老人见她拿出那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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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兜头浇了凉水,寒冬腊月里清醒过来,连忙放缓了脸色去安抚她:“幺幺……”
“滚开,骗子!”
幺幺踉跄离去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院门外,方才还透着狠戾的老人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土炕。
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胸口,喉间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方才眼中的厉色尽数褪去,只剩翻涌的悔意与涩然。
“师父啊……”
老人握着那一枚幺幺扔回来的玉佩,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光滑的玉上面裂开的缝隙。
想抚平,也不过无用功,今后再有磕磕碰碰,也还是会从这里越裂越深,直到玉碎。
“外面到底有这么好,一个个,都想往外跑……”
窗外山风卷着落叶沙沙响,昏黄的天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映得他满脸沟壑愈发深重。
他颤巍巍起身,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个用油纸层层裹着的小包袱,指尖哆哆嗦嗦拆开,一张泛黄发脆的信纸露了出来。
他将信纸凑到眼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却半天没挪动半分。
【我已经给他下了战书,一番血战在所难免,师父从不怕死,我担忧的,自始至终唯有她而已。她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请善待于她,不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请求有个天冷能为她加衣的人关心她,夏能乘凉消暑的地给她安身,每年二月十日多多下雨的天,尚且不会说话,暂不知她喜恶,但每逢下雨天她总格外精神些,想来是喜阴雨的。千言万语虽不嫌多,只怕如今也来不及了,若我能活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返乡来寻你们。
拭儿,保重,保重。
———心在锁心佩,此心安处,是吾乡。】
信上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八百遍,他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少年,只知道村东头的田里玉米熟了几十次多次,幺幺和自己一起过了几次年,如今,她也到了站在坟前能看到坟后面黄土地的个子了。
风从门缝钻进来,掀动信纸边角轻轻作响,老人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响里裹着半生的遗憾与此刻的焦灼,在空荡荡的屋里盘旋不散。
人妖有别,她尚未长大,自己却已大限将至。
或许幺幺除了向往外面的世界,也在恐惧,留在村子里,终有一天自己会先一步离她而去。
他抬手抹了把眼角,不知是汗还是泪,只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唉声叹气的声音,渐渐被窗外渐沉的暮色压得愈发低沉。
修仙,修仙,仙家。
老人再次看向信纸和玉佩,别说是幺幺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曾经拜你为师,真的御剑飞行过吗?
这一切,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吗?
他曾哄骗幺幺,她姐姐已死,甚至在村后的土地上堆起一座空坟,幺幺有一段时间常去祭拜,后也不了了之。
那座坟里,真的是空的吗?
“你究竟回不回来了。”老人把信从中间撕开,一连几下撕的粉碎,胡乱揉落在地,撒了一地白纸。
“这个妹妹,你还要不要了?”
老人手上动作一顿,慢慢转过头,床头站着的那只乌鸦正拿鸟喙对准他的脸,很有灵气的看着他手心里握着的玉佩。
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还是你说的?
老人苦笑着躺上床。
山野藏了十二年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着自己的修仙梦,小小少年,漫天做梦,什么危险险阻都不放在眼里。
未入仙门,执念先起,却连什么叫仙都不懂。
门外飘起雪花,寒风掩盖了老人的叹息,呼出的白汽飘散卷入天空,化雪为水。
“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11. 开门
“你走吧。”
女孩闻言心里咯噔一跳,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小脸不由自主的耷拉下来,扔掉手里的死兔子,双手慢慢扒开了门缝,朝里面望。
门里面有好多人,她只认得两个。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哥哥的娘。
哥哥跪在地上,仰着头挨骂,那个强壮的女人不停对他咆哮着,似乎少年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女孩知道这事大抵不是哥哥的错,因为少年虽然跪的笔直,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到底,时不时为自己辩驳两句,这说明哥哥并不服气。
“突袭失败是常事,仅仅因为一次失败就怀疑我和蓬莱串通,母亲是否太独断了。”
“你从没失败过。”女人并不买账,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怒火:“我们死了多少人,你叫我怎么不怀疑你。”
“您不信任我。”少年似乎刚经历过变声期,虽然沉闷,但依旧年轻,盛气凌人:“既然不信我,何苦又让我带队?”
“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女人冷声说:“哪怕你是我的儿子。”
“……”
里面吵起来了,听不清在说什么。
女孩悄悄看着哥哥的背影。少年头发又黑又亮,在脑后用粗红绳死死勒成一捆,她举起自己坚硬且稚嫩的胳膊,两相对比,总感觉那头发比她手臂都要粗。
红绳子随着哥哥讲话时微微转动,烛火点缀神似缎面上的流光,引她目不转睛的看。
好想咬。
女孩想,想咬断哥哥的头发,作为收藏放在床下的匣子里,和自己捕到的兽皮放在一起。
不知道到时候会是皮毛上的血腥味染到哥哥的头发上,还是哥哥身上梨花的味道把兽皮熏香。
女孩扫了一眼脚边被自己咬死的兔子,
它的脖颈处有一圈狰狞的齿痕,皮肉外翻,黑红色的血痂凝结在伤口边缘,四肢蜷缩成不自然的角度,前爪还微微攥着。
死得好惨,自己张口咬下去的时候它还剧烈挣扎过来着。
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只剩右边,左边被她手指戳瞎了。剩下的眼珠瞳孔涣散,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死寂,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兔子死了就会这样。
人死了也会这样吗?哥哥也会这样吗?自己也会这样吗?
就在女孩思索的时候,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她连忙回过头去看,门缝内却忽然空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唉?
哥哥呢?
门措不及防被推开了,女孩惊讶的抬起脑袋,刚才还疑惑跑哪里去了的少年就站在他面前。原来刚才挡住视线的是哥哥的衣服,她赶忙伸手抓住。
“哥哥?”
“你该回去睡觉了。”少年弯腰指着她血糊糊的小手,和自己被抓脏的衣裳,“还有洗手。”
门大开着,哥哥和她站在门前中央,女孩觉得自己和哥哥就像给洪水分流的大坝,身后数不清的人被他们打散了,分成了左右两端。
哥哥的母亲从左边,哥哥的下属从右边,哥哥的同僚从左边走开了,左左右右,左右左右……只有他们站在这里不动,没有人和他们说话,没有人让他们离开,因为他们早已习惯自己和哥哥一起,站在人群正中央了。
她抓紧了哥哥的白衣裳,知道他爱干净,但却把兔子血全抹在上面,仿佛打上自己某种印记。
再像刚才那样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她就可以闻着味道找到哥哥,然后……
把他咬的鲜血横流,让他长长记性。
可她想象不到哥哥浑身是血的样子,她的哥哥似乎比兔子厉害的多,她从没见哥哥受过伤。
女孩抓着衣服的双手又使劲扯了扯,指向地上的野兔子,沉默不语。
“嗯,很厉害。”
少年一巴掌拍在她的手上,不轻不重,女孩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也知道哥哥的耐心是有限的,于是立刻松开了衣裳。
真不公平,凭什么她可以把兔子拎来拎去,但必须听哥哥的话。
少年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生气,什么也没说,似乎心情很差,一手拎起兔子,一手拎起女孩,长而有力的手臂圈住小孩子的腰,把她整个人拎在半空中。
然后不管女孩只哇乱叫,像只被活捉的兔子一样疯狂蹬腿,手不停敲他打他。
少年看着她,绷紧的表情似乎平静了点,竟不由自主笑了。
女孩没想到自己的愤怒居然招来哥哥的嘲笑,想到自己现在脚不沾地被他挂在胳膊上的狼狈样子,又羞又恼,恶狠狠的说:“再笑我就打断你的牙!”
少年不笑了,但接下来一路上都没有理她。
这下女孩又不乐意了。
小孩子有时候很奇怪,她们有撒泼打滚的权利和不顾一切诉说需求的天性,却同时拥有超强的同理心,而大人们总忽视她们珍贵的天赋,管孩子的克制叫懂事。
然而,女孩虽然有同理心,能感觉到哥哥在难过,可她却毫不克制。
“哥哥?”
“……”
“哥哥!”
“……”
“我要咬死你!”
“……”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小刀子,从她稚嫩的嘴里砸出来,别说少年听没听腻,女孩自己都说腻了。
“再不说话,我就戳瞎你的眼睛!”
哥哥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他低下头,背光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沉得像潭深水。祝香携被他看得一怔,骂声卡在喉咙里,一时忘了继续。
下一秒,少年抬起左手把手里拎着的死兔子怼到她面前。
“啊!”
一瞬间,所有的怒火和凶狠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又尖利的尖叫,女孩的目光直直撞进兔子那只眼珠碎成肉泥的空洞眼窝里。
那是她亲手造成的伤口,是她刚才扬言要对哥哥做的事。
“安静一点。”
女孩不服的闭上了嘴,没过一会儿,手又悄悄摸到了哥哥背后,抓了一把她觊觎已久的乌黑头发。
一直默默任由她动作的少年感受到自己的头发被她死死攥住,皱起眉头,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已经晚了。
“等等……”
女孩把他头发绕掌心挽了几圈,然后狠狠朝下拽去。
咚!
祝香携脑袋从枕头上落下去,清脆的磕在了石头床上,黑发铺满半张床褥,额头泛起细密的雾汗。体温骤降,仿佛从火堆落进冰水,迫使她从巨大的冲击中惊醒。
“祝香携。”
她无意识转过头。
那个喊她名字的人,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让祝香携萌生出自己还在梦中的感觉。
烛火摇曳,她撑起上半身:“你是幺幺?”
“……别这么叫我。”女孩气质温柔如水,听她这么叫自己,不太高兴。但看在祝香携刚刚醒来脑子不清醒的份上,她没计较,而是期待的问:“你是修仙的人吗?”
“……是。”
“修仙难吗?”
不等祝香携反应,又问:“你看我适合修仙吗?”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怎么人人都想修仙?修仙是什么时尚单品吗人人都想要。
可惜她修为尚浅,看不出眼前人根骨如何,祝香携转念一想,说:“我们都被困在这山里了,修不修仙的,还有什么意义。”
幺幺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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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了一声,变得有点着急,她实在太瘦,小碎步走过来轻的像是被微风吹过来的,扑落到祝香携塌边,“谁说出不去,我可以带你出去的呀。”
祝香携转过头,却不想幺幺离她这么近,两人一模一样的鼻子撞在一起,一个微微发愣,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
“我们真的不是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妹吗?”幺幺情不自禁地问。
她越凑越近,两人气息在鼻下碰撞,祝香携想要后退却被她一把攥住衣领。
“……”
“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幺幺眼睛灵气逼人,眨眼间眼珠里似乎有波纹荡漾,“好香,我在山里面没闻到过,这是是什么花的味道?”
祝香携从没觉得自己身上能有什么味道,但幺幺像只小猫一样在她脸上脖子旁轻轻嗅,她也不禁怀疑,难道自己身上真有她闻不出的味道?
正想着,幺幺突然抬起头,被吓到的小兽一般小跳上床,藏到了祝香携后面。
“有人。”
哪里有人?
祝香携等了很久,全神贯注,才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比起来人是谁,她更惊讶的是幺幺惊人的听力。修仙者五感本就异于常人,幺幺居然能比她更快察觉到人声将近。
“是梨花。”
门还未开,宫彦的声音就先一步走进屋子,回答了幺幺的问题。
是宫彦。
祝香携松了一口气,想去开门,幺幺却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小声说:“他是坏人。”
祝香携指尖抵着门板,能清晰感受到门外那道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檐下,木质门栓被轻轻晃动了一下,没推动。
“师妹,快开门,是我。”
宫彦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穿透门板传来,语调有些急促。
可身旁的幺幺使劲攥住她的手腕,指尖冰凉,眼神笃定得吓人,压低了声音:“我救你出来的时候,亲眼看到他在山洞里伸手扼住你的脖颈,那样子是想把你掐死!别开门,他不对劲!”
祝香携迟疑了一下。
“里面是不是有人?”宫彦大力拍门,着急起来:“是不是幺幺,你快开门,她和那个老头是一伙的,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别被骗了!”
祝香携手摸上脖颈,确实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幺幺恳切的点点头:“不要开门。”
宫彦似乎已经确定她就在门口了,冷静下来,道:“她是不是骗你我要杀了你?是不是拿你脖子上的伤做文章?我告诉你那是你昏迷的时候,那死丫头想要掐死你留下的,要不是我还清醒着,你就死了知道吗?”
幺幺使劲摇头:“他说谎,我既然要杀你,还救你干什么呢?”
“祝香携你没脑子吗,我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我有什么理由杀你,我们才是一伙的。”宫彦快没耐心:“我既然要杀你,为什么还要跑到毒山里来找你,为什么还会为了救你被困在那个山洞里?”
祝香携上半身一动不动。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在耳边交织,让她一时不知该信谁。
幺幺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写满委屈。
“我救你是为了能离开毒山,爷爷要把我一辈子留在这里,你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怎么可能害你?”
宫彦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怒火。
“张拭说了,只要我们永远不回来,也不和外面的人说毒山里的事,就放我们走!张拭手里有解开结界的符咒,得用幺幺那个玉佩开启,你赶紧把门打开,把幺幺身上那个什么狗屁玉佩拿到手,咱们赶紧跑,你听见没?”
“别开门…..”
“快开门!”
祝香携皱了皱眉头,下定决心,手伸向了门栓。
12. 抛下
祝香携死死系上了门栓。
她选了幺幺。
毕竟女孩瞧着柔弱无骨,半点攻击力都没有。宫彦却不一样,如果他真的要杀自己,真的有可能得手。
“明天,我们梁家后院见……”祝香携抵住门说。
话音未落,女孩眼角余光偏偏扫到了门边那只不起眼的小竹篮,她下意识探头一瞧,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那篮子里密密麻麻堆着大半筐活虫。
不对,是半死不活的虫子。
蜜蜂揪断翅膀,蚱蜢断了大腿,还有些不知名的虫子在残肢堆里扭曲挣扎,苟延残喘的模样触目惊心。
幺幺注意到她的视线,一时慌乱,连忙上前用身子挡住篮子。
“……”
祝香携心底一凉,一股莫名的不安驱使着她转身,极快的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土屋。然后,祝香携径直走向墙角那只半人高的陶缸。
那个缸,出现的太突兀了。
缸口盖着破旧的木板,她一把掀开,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缸底铺着干草,十几只猫猫狗狗蜷缩在里面,有的断了前肢,有的没了尾巴,呜咽声微弱,鸟儿被剪去翅膀,扑腾着光秃秃的身子,往深处望去,竟还有一只尚未长大的小鹿,鹿角断了一截,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绝望。
“你……”祝香携的声音都在发颤。
她猛地回头,看向幺幺。
方才还满眼笃定、攥着她手腕警告的小姑娘,此刻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双手背在身后,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般蹭了蹭脚:“对不起?”
灵气非凡的大眼睛里汪着水光,可祝香携只觉得浑身发冷。
方才那“亲眼所见”的笃定,此刻竟像淬了毒的糖,甜得诡异。
门板外,宫彦的声音又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师妹,你怎么了?里面是不是有动静?”
祝香携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此刻缸里的生灵、篮中的残虫,远比门外的呼喊更让她胆寒。
她挪动脚步,幺幺却马上跑回她面前。
“相信我。”她拿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对着祝香携,“相信我。”
祝香携深深呼出一口气,拔高声音:“你先走吧。”
末了,又叫他:“师兄”
宫彦安静了很久,像是接受不了自己几次三番舍命相救的女孩却不信任自己,想再说点什么,还是放弃了,最后提醒她:“祝香携,你不如问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双生莲花的事。”
双生莲花。
宫彦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祝香携疲惫的靠在门上,后背撞击的轻响投进寂静里,片刻后,她抬头看着女孩。
幺幺后背倏地窜起一阵凉意。
她没敢挪窝,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祝香携,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祝香携冷着脸,眉峰微蹙,可没有立刻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只是拉过幺幺的手,拉着她在床沿坐下。
两人膝盖对着膝盖,距离近得让幺幺更显局促。
她沉默片刻,声音清冷如浸了冰的玉:“你想修仙?”
幺幺下意识点头,脑袋点得又快又轻,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
祝香携垂眸看着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修仙之人,要比凡人更有宽容心。”
“那个。”继而指着那个大缸:“绝对不可以。”
幺幺点点头。
祝香携对此不想再多说什么,她向下看去,果然看到幺幺脖子上的绳索,应该就是那块关键的玉佩。
“明天我带你出去。”祝香携说。
幺幺却没有像她所想那一样高兴,反而是有点纠结的模样,于是祝香携问:“怎么了?”
“张爷爷不同意。”
这倒是她从没想过的理由,祝香携困惑不已。
“为什么要他允许?”
“什么?”幺幺没听清她问什么。
“下山,为什么还要通过他同意。”祝香携说:“嫁不嫁人,下不下山,都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把选择权交给别人?”
“因为他是养我长大的人啊。”
祝香携质问:“养你长大,就忍心看你嫁给那样一个人?养你长大,就阻止你离开这个山沟,养你长大,就让你住在这么个四处漏风的房子里,盖发霉的被子?”
幺幺给她说的身影一僵:“你知道什么?我是个孤儿,又是……”
她话音戛然而止,好像触碰到什么禁忌,飞快转过脸:“我跟你说不着。”
“我是妖怪。”
“……”
“你是妖怪,我也是妖怪。”祝香携说:“这是天生的,很丢人吗?”
“妖怪……对,我是妖怪。”幺幺嗤笑一声,转过身正对祝香携,席地而坐:“所以我没有名字,生而为妖,也被人叫幺。我被我姐姐扔在这里,村长对她发誓这辈子不让我离开这座山,他一个人把我养大,给我饭吃,教我医术傍身,就因为家里养了我,村里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他,是我让他成了绝户。”
祝香携安静的听着,幺幺不停地说着,药锅里的浓水咕嘟咕嘟滚着,各忙各的,完全不搭边。
“我一直想报答他,但来不及了!”她说:“妖怪和人的寿命是不一样的,我能活上千年,可他只能活一百年。”
“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二十多岁熬到现在六十多岁,四十年过去了,我才刚到能嫁人的年纪,他却快要死了。”
祝香携看着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火光里染上橘色,活像一幅古画像,一笔一画,都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个梁辛虽然身体弱,可他生性懦弱,不敢欺负我。”
“这山上的人再讨厌我,这么多年过去也已经习惯了村子里有我这样一只妖怪,在这座山里,我可以暴露妖怪的身份,不用担心被山外修仙的人捕杀。”
“这座小房子,是我和村长一起盖的。小时候,只要我在家,村民们就不敢踏门,他就盖了这个房子,晚上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白天回到村里耕地。这个房子再小,被子再破,也是我们真正的家。”
幺幺说完,又咬牙切齿的回怼她前面的诘问:“你懂什么!”
祝香携顿了顿,“我确实不懂。”
“……”
她转过头,闭上眼:“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要!”
一夜,大雪纷飞。
三人站在院中开阔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白雪映出刺眼的光芒,宫彦眯起眼睛,一言不发的看着祝香携手里拎着的菜刀。
“你什么意思?”
幺幺在祝香携身后朝他呲牙咧嘴。
“至于吗?”宫彦双手摊开,“我可是什么武器都没带。”
祝香携没理会他,转头对幺幺道:“玉佩呢?”
幺幺左右看了看两人,一扯红绳,一枚玉佩便从衣襟里滑落,悬在胸前轻轻晃动。
日光落在玉佩上的刹那,瞬间折射出清润的光晕。它通体通透如凝脂,灵气在肌理间隐隐流转,半扇八卦的形状,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棱。
这赫然是一件法器。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要离开这里,玉佩和符咒缺一不可,幺幺和宫彦身上又都存有疑点,相互敌视,恐怕不肯合作。
两人也明白这点,不约而同看着祝香携,示意她做个决断。
祝香携心一横,朝幺幺伸出手:“给我吧。”
“为什么选他不选我?”幺幺问。
“一,他是符修出身,你应该不会画符。”祝香携耐心和她解释:“二,我灵力亏空严重,他修为比我高,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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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能性更高。至于第三条……”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选择相信他。”她沉声说。
幺幺咬住下嘴唇,没反驳她一句,只是偏头看了宫彦一眼,对方得意的朝她挑挑眉,也对她伸出手:“谢谢信任。”
“……”幺幺摘下项链,放在祝香携手心里:“只有救命之恩才能换到你的信任吗,可我明明也救了你一次。”
“先来后到。”祝香携聚拢五指,捏住那枚玉佩:“仇分轻重,恩分缓急,我没有忘记你的恩情,但请先相信我,宫彦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可并不是坏人。”
说着,祝香携把玉佩转移给了宫彦。
“希望你不会后悔。”幺幺转过身,不想看他们。
祝香携怕她伤心,还想继续解释,宫彦却拦住她,轻轻摇头,随即指尖凝起淡红色灵力,在空中飞速画符。
祝香携目不转睛的看着,默默把符咒的模样背了下来。
与先前触碰结界时被疯狂吞噬不同,当宫彦把字符拍附在玉的表面,这次灵力竟顺着玉佩的阴阳纹路流转开来,化作层层清辉向外扩散。
刹那间,无数光影涌入他脑海,整个结界的内部结构如脉络般清晰浮现——山川走势、能量节点,还有一处位于西南角的光斑,正是结界最薄弱之地。
祝香携和他对视一眼,被困几日,终于窥见生机,两人精神大振。
宫彦眼神一凛,将周身法力尽数汇聚于指尖,对准那处薄弱点沉声喝出:“破!”
轰隆一声巨响,天际仿佛被撕裂一道裂口,金光迸射间,眼前巍峨的高山竟凭空消散。
强大的冲击波掀得人站立不稳,幺幺瞬间失声尖叫起来,祝香携连忙把她揽进怀里护住:“速战速决!”
宫彦一语不发,咬紧牙关,顶着气流纵身向外冲去,身影瞬间跃出结界范围。
祝香携也想跟上,可她刚与幺幺迈出半步,便被一道无形屏障弹了回来。
她望着宫彦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道逐渐收缩的裂口,心头骤然清明。
这结界,一次竟只能容一人进出。
祝香携心头猛地一沉,一个后知后觉的的念头窜入脑海。
不对!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然回头,只见张拭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的月洞门边,满头白发在逆光中泛着冷光,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洞悉一切的阴鸷,显然已在那里看了许久。
“宫彦!把玉佩扔进来!”
祝香携顶着气流大喊,声音被冲击波搅得发颤。
可宫彦的脸色骤然剧变,先前的嬉皮笑脸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决绝。高高举起那枚羊脂般的白玉佩,在祝香携震惊的目光中,狠狠砸向地面!
“咔嚓”
一声脆响,清透的白玉瞬间碎成数块,灵光随着裂痕消散,四分五裂遁入空气中。
“宫彦!”祝香携爆出一声厉喝。
幺幺浑身一挣,猛地从她怀中挣脱开来,力道竟比祝香携预想的更烈几分,小小的身子像只急切的雀儿,踉跄着飞扑到地上,指尖慌乱地去拢那散落一地的玉佩碎片。
可指尖触到的,却是些许黑灰色的碎石块。
方才还莹白剔透、流转着淡淡暖光的玉佩,此刻碎成的残片竟尽数褪去了光泽,变得灰扑扑、糙拉拉的,连玉的肌理都消失无踪,完完全全成了一堆毫不起眼的碎石子。
祝香俯身时,正撞见幺幺指尖僵在碎石上,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连带着小小的肩膀都微微发颤。
“还缺一块。”幺幺面目狰狞的看着结界外的宫彦:“还给我!”
宫彦顿了顿,俯身捡起崩落在脚边的最后一块石头,抬手便朝院内掷来,碎玉块落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看祝香携,向两人身后的张拭望去。
“你好自为之。”
13. 信任 对不起 =
“很难相信吧?”
幺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祝香携正侧着身体背对着她,两个女孩躺在一张床上,能把对方任何细微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连呼吸声都可以一起分享。
被宫彦抛下后,张拭也走了,幺幺表现的比祝香携平静的多,把她带回了自己的林中小屋。
可直到刚才之前,两人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个能舍命救你的人,过了一晚上,就变了一副嘴脸,把你卖掉了。”幺幺声音很平静,“你是不是很懊恼啊。”
祝香携睁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是我的错。”
“愿赌服输,我把玉佩交给你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接受最坏的结果了。”幺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只能接受赢,不能接受输的人,就会一直输。”
“你很爱讲道理。”
“是你太单纯,叫我忍不住想当个老师。”幺幺笑了,问:“你为什么会到毒山来?”
祝香携没有隐瞒:“我是青山派的弟子,师父要选两个人去蓬莱,这是个一飞冲天的机会。我有一个师兄,他修炼了半辈子,但到头来师父没有选他,他的忍耐应该是到了极限,头脑犯浑,把我打落到这里了。”
幺幺:“那你应该很厉害喽。”
祝香携不知道怎么回答,讲实话,她作为一个穿越者,可以这么快的适应修仙体系,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很大关系。
当同龄人学习舞蹈乐器,奥数英语的时候,家人目标明确的的把她送去学武术,当大多数家长都在追求考试分数的时候,她父母更看中的却是家族传承的中医药学。
于是当穿越而来的祝香携第一次提起剑,第一次翻看那一本《青山剑》,第一次尝试调动所谓“灵气”时,宛如开卷考试一般顺利异常。
从小练到大的东西,变成了修仙的基本功,父母亲力亲为传授的医术,变成了吃饭保命的本事,就连骑马射箭,也是童子功。
简直说,她穿越前的十年,都是为了穿越做准备的。
想到这儿,祝香携又感到迷茫。
真真假假,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一切的一切,是她在对巧合钻牛角尖,还是分明已经触及真相却不敢相信。
“祝香携,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父母取的。”
“我很羡慕你。”幺幺说:“你知道自己姓什么,知道父母叫什么,知道自己的归属在哪里,但我活的就像个孤魂野鬼。”
“幺幺不是你的名字吗?”
“一开始他们都叫我妖怪,后来才叫幺幺的。”幺幺说:“我不喜欢。”
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祝香携想起张拭那晚交给自己的信纸。老人给的确实是上百年的纸张,也正因此,祝香携没有怀疑过老人已经设下圈套,才险些死在山洞中。
想来,那封信,应该就是幺幺姐姐留给她的没错。
那里面提到了她的名字,没有姓,只有名,琪旋。
不过也对,张拭那么反对幺幺离开毒山,肯定不会把那封支持她可以离开毒山的信给她看,所以幺幺还没看过那封信。祝香携忽又想起,那封信现在应该还在梁家。
“我们明天回梁家吧。”她轻声说。
“……为什么?”幺幺凑过来问:“你真的打算去做梁家媳妇了。”
“不是,我有惊喜给你。”
“好呀,我最喜欢惊喜了。”幺幺抖开被子,给两人盖上,在被窝里搓搓冰冷的双手,“我们快点睡觉,让明天快点到来吧。”
祝香携却睡不着,低声说:“谢谢你。”
“嗯。”
“还有……”
“嗯?”
“我爱你。”
幺幺原本快要闭上的眼睛兀的张开了,转过头惊异的看着祝香携:“你在说什么?”
“和你道歉。”祝香携垂下眼睫:“如果我当时……”
“不对不对不对,”幺幺打断她:“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话来道歉?”
这下轮到祝香携疑惑了:“请求原谅,不就应该用‘我爱你’吗?”
“你错了。”幺幺哭笑不得:“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不是我爱你。”
“可……”
可她过往十几年,她的认知就是这样的。犯了错,要对别人说我爱你,因为这是最诚恳的道歉呀,一般来说,听到的人也会因为感受到她的郑重而看到她的歉意和改正的决心而选择原谅的。
怎么到了幺幺这里,就不对了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祝香携疑惑的张着眼睛,她这辈子,就没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
为什么呢?
她忽然侧过身:“并蒂莲花的事,你知道多少?”
“能有什么,无非我们是一根茎上长出来的妖怪呗。”幺幺噗嗤笑了。
“那你姐姐也是我姐姐吗?”祝香携问。
“不是哦,否则,你也会像我一样被关起来,不允许和外界接触,不允许提起外面的一切,过着这种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控制的人生。”幺幺淡淡的说:“你从外面来,难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人吗?”
“……”祝香携不知道从何说起,提起家人,她想起那个在脑海里冒出的念头,顺口道:“我总感觉自己有个哥哥。”
“你哥哥和你关系好吗?”
“好。”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仿佛为了证明什么,语气都变得郑重其事。
祝香携被自己过度的的反应弄的一头雾水,头昏凶猛,感觉自己像一颗种子,幺幺的问题像是一瓢水,浇透了她浑身,马上就要有崭新的萌芽开膛破肚。
“那就没问题了。”幺幺笑了笑,说:“我们可以等你哥哥来救我们。”
“都说了是错觉……”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判断了,你看人一点也不准……”幺幺闭上眼睛,似乎可能在任何一个字上睡着,呼吸渐渐平稳:“你是个笨蛋。”
祝香携给她捏捏被子。
等幺幺睡了有一会儿,祝香携静悄悄翻身坐起来,冒着夜晚寒风走出小木屋。
她再次用血唤醒了门口一株野草。
不过这次,祝香携把头发弄成幺幺的样子,挤出温温柔柔的表情,模仿着此刻屋内熟睡女孩的腔调:“关于并蒂莲花,你们知道多少。”
野草抖了个机灵:“你怎么不去问你爷爷?”
果然如此,这整座山的植物可能都认识幺幺和张拭。既然她们是一根茎上的姐妹花,她的血可以被植物吸收,幺幺的应该也可以。
这样一来,那株铁皮石斛的欺骗也就有了源头。
是张拭不错,但幺幺也不一定不知情。
但为什么困住他们后又救了他们?为什么宫彦离开后张拭反而不想杀她,还放任自己和幺幺厮混在一起?
“他还不肯理我,我只能先问问你们了。”祝香携又说:“肯说的话,血可以多给你们吃。”
“不用啦。”小草疯狂摇摆:“你平时总帮我们对付虫子,还帮我们赶走那些动物,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这下轮到祝香携说不出话了。
眼前闪过的是幺幺屋子里那几个装满虫子的竹篮和堆放着动物残骸的大缸。
但现在不是讨论生物平衡的时候。祝香携追问:“那并蒂莲花究竟是什么?”
“并蒂双生,九成相似,合可为菩提佛法相,分可引天雷地火……”
小草突然顿住了。
“然后呢?”祝香携急问。
小草却不说了,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肯再开口。
“血不够吗?”祝香携割开手指,刚要把血再次喂过去,就听到身后传来石头落在掌心的响声。
她回过头,寒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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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一个消瘦的人影正从大树的阴影里走来。
月光染灰了幺幺白净的脸。
她像祝香携的魂魄一样小跑过来,一来就拉住她的胳膊,害怕的说:“院子里那只乌鸦是你的吗?”
系统?
祝香携已经很久没有理过它了,现在倒是自己冒出来了。
幺幺揉揉鼻子:“它好像能说人话,怪吓人的。”
“去睡吧。”祝香携碰到她,像在碰一块冰,“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而已。”
“在想你哥哥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想你哥哥吗?”幺幺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有时候夜半也会想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姐,想她是什么样子,可惜人是不能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不过,现在我见到你,就知道了。”
“……她什么样?”
“她应该和你们一样。”幺幺小步走着,把她往屋子里带:“修仙者,满口的仁义道德,实际说翻脸就翻脸,宫彦是这样,我姐姐也是这样,说要回来找我,一百年过去了也没个动静。”
“不说她了,你和我讲讲你哥哥吧。”
幺幺沮丧的脸很快又充满笑容:“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叫哥哥,你们兄妹关系很好吧,他也是修仙者吗?”
她温温柔柔的絮絮叨叨,和刺骨的寒风比起来简直是旱地甘霖降下一般暖和,但祝香携却提起了一颗心。
她睡觉从不说梦话。
幺幺故意骗她,想诈她的话。
“没有,他早死了。”祝香携敷衍道。
幺幺也没再追问:“嗯。”
两人再次躺回床上,幺幺很快睡着了,祝香携才在潜意识里呼唤乌鸦。
“幺幺说刚才听见你在说话。”她质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花花草草,你都不找我说话,我很无聊呢。”乌鸦绕着她飞了几圈,祝香携也没有抬手给它落脚意思,它只好挫败的降落在地上:“你打算怎么办?”
反正瞒不过它,祝香携直说了:“我背下了那个符咒,现在只要想办法修好那枚玉佩,在想办法聚集一些灵气,就能出去了。”
“你这些天为什么不找我?”
“你能帮我出去?“
“……不能,我不能干预环境。”乌鸦没什么底气的说。
“那不就得了?”祝香携道:“虽然我不喜欢欠别人的,真有用的到你的地方,我也不会客气的。”
乌鸦看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语气也不好:“我是为了提醒你,你要小心幺幺。”
还用你说。
祝香携简直要在心里翻白眼,她不仅得小心幺幺,还得提防着系统。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所有人不停说谎,怪可笑的。
祝香携胸闷的难受,问乌鸦:“并蒂莲花的事你知道多少?”
“并蒂莲花,就是你和幺幺啊。”乌鸦不明白她想要问什么,“就像普通花草成精一样,不过你们是并蒂的,比较特殊而已。”
又是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这只死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她说实话。
祝香携问:“宫彦为什么拼死救我,又出尔反尔把我留在这里?”
“肯定是他意识到你比他潜力大,怕你将来有一天超过他,才把你留在这里的啊,这还用问吗?”乌鸦愤愤道:“就和蔡安宁一样,邪念不一定是早早计划好的,往往一念之差,就会做坏事。”
祝香携点点头:“我知道了。”
女孩不是很愿意搭理她,乌鸦依然热情洋溢,它化出实体,蹲在祝香携床头,用鸟嘴去蹭她的脸,被躲开了。
祝香携转过身,背对着它。
“你可以信任我的,我是你的系统。”
那可未必。
祝香携闭上了眼。
14. 蝼蚁
“——唰!”
晨雾未散的林间骤然响起两道锐啸,青树枝破空的速度快得几乎撕裂空气。
幺幺早起发现身边没有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木屋,鼻尖刚沾上草木的清润,就被远处一阵凌厉的破空声拽走了注意力。
幺幺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草丛,看到了祝香携的身影。
不远处的空地上,她正握着一根削得笔直的青树枝,身影如惊鸿穿梭在晨雾里。树枝虽无剑锋,却被她舞得势如破竹,劈砍时带着呼啸的劲风,仿佛要将晨雾生生劈裂。
她在练剑。
幺幺到没想到前一天刚遭遇同门师兄背叛,可能这辈子都将被迫留在深山野沟的人还能早起练剑。
吃惊的想着,注视着她能将一根树枝挥舞的像一把真正的剑,幺幺更惊讶了。
祝香携握枝的手腕稳如磐石,劈砍时带着雷霆之势,收招时树枝猛地刺向地面,“笃”的一声扎入泥土半寸,震起的尘土混着晨雾,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
她的眼神冷得像万年寒冰,眉峰紧蹙,周身气息凝如实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狠厉,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仿佛眼前不是空无一人的树林,而是生死相搏的敌阵。
一剑一剑,一转一跳,漂亮的像一出随时准备寻机刺杀的断头舞。
幺幺看得眼睛都亮了,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小手悄悄攥成了拳头,跟着祝香携的动作小幅度比划起来。
她学着那劈砍的弧度,胳膊轻轻扬起又落下,祝香携凝神聚力时绷紧的肩背,她都下意识地挺了挺小身板,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同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那股冷冽的杀气所波及。
偏偏,一只靛蓝蝴蝶猝不及防被卷入剑风,翅膀被气流裹挟着,直直朝着她刺来的枝尖撞去!
幺幺站在旁边看得心头一紧,冷汗瞬间漫上后背,刚要失声喊出“小心”。
祝香携的动作却骤然定格。
那是极致的静止。
祝香携身形绷如拉满的弓弦,握枝的手指青筋凸起,枝尖距离蝴蝶不过寸许,凌厉的气劲已将蝶翼吹得微微蜷缩,却偏偏没有再进半分。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林间只剩风穿过枝叶的轻响,幺幺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慢了半拍,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掌心凉得惊人。
蝴蝶却不怕,自顾自在气流中挣扎了片刻,终于扑扇着翅膀稳住身形,它绕着祝香携艳丽的脸颊飞了一圈,翅膀上的鳞粉在晨雾中闪着细碎的光,竟轻轻落在了她那根凝聚着杀气的青树枝尖上。
祝香携的眼神依旧冷冽,却没有丝毫被打断的动怒,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松了松,那股迫人的气场稍稍敛去,只剩晨雾裹着这奇异的画面,静得能听见蝴蝶翅膀扇动的轻响。
“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呢?”
祝香携用树枝挽了个剑花,赶走了蝴蝶,把树枝抛给幺幺。
“冬天没有蝴蝶吗,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有蝴蝶啊。”幺幺新奇的拿着那根树枝反复看,和祝香携一起往回走。
“不仅有蝴蝶,花草也不枯萎。”祝香携擦擦脸上的汗,“就像会下雪的春天。”
幺幺笑笑不说话,一路把树枝握在手里不肯扔,等祝香携清洗干净,两人在中午前走去了梁家。
“你从正门走。”
祝香携说完,翻身跃上了房顶。
幺幺看她走远,扫扫鼻尖,学着她的样子竟然挽出了个一模一样的剑花,满意的敲开了梁家的大门。
梁辛一开门,见到她的一瞬间,脸上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幺幺没忍住噗嗤笑了:“夫君?”
梁辛被她这一笑吓得魂都飞了,双腿软的扒拉着大门也没撑住,没骨头似的滑了下去,眼睛还盯着她的脸,一动不敢动。
然后被幺幺拽住后领拖进了屋子里。
木屋的门被晨雾推得半掩,梁辛缩在靠窗的矮凳上。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个媳妇变成两个,一个冷一个暖,面对面说话。每每其中一个眼神瞟过来,身子便猛地一僵,指尖攥得发白,不停念叨阿弥陀佛。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看。”祝香携站起身,在桌子上翻找,眉头紧锁看向梁辛:“那个盒子呢?”
“……什么?”
他哪里敢说那天祝香携走后,宫彦原本睡的好好的,某个瞬间猛的睁开眼,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抄起剑就破窗而出。
自己被吓得不轻,连夜把屋子里能换的都换了,旧的床铺被褥包括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祝香携一眼就知道那盒子八成是找不回来了。
不过幸好,她过目不忘,可以大概默写下来。
“没有就算了吧。”幺幺仰面躺在大棉被上,左右打滚儿,“好舒服。”
“我……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梁辛终于找到个理由跑了,祝香携还想再去后山看看那个结界,也走了。幺幺就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她穿着衣服把自己卷进被窝,没一会儿,突然有个滑溜溜的东西缠着她的胳膊缠上了脖子,痒的她一直笑,好不容易把它从自己衣服里拽出来:“你干什么?”
紫色小蛇长长的尾巴在女孩消瘦的手臂上缠绕几圈,立起脑袋,不停吐猩红信子。
“那只乌鸦果然有问题对不对?”
“……”
“你和觉得祝香携不会骗我对不对,她那样的人是不会撒谎的。”
“……”
“我不管,谁叫她相信宫彦不相信我呢?我可不会以德报怨的。”幺幺眼珠一转,比蛇还要灵气:“她一定会出去的,她又不是野孩子,我感觉的出来。”
野孩子是不会讲话不留情面的,是不会脸上那么冷心里却那么单纯的,更不会在面对打击后一蹶不振。
“祝香携的家在山外面,她是不会把心放在这里的。”
“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祝香携画出了那个符,图文附着在看不见的结界上,奇异光彩顿时显现,祝香携立刻调动全身为数不多的灵力进去,却被结界拒绝介入,全部反弹回来。
看来还是得用那枚玉佩来作媒介。
祝香携掌心开合,不只是缺少玉佩,自己的灵力恐怕也不够覆盖整个结界。
而在这个毒山里,别说是修行得到灵力,不被结界反噬吞噬掉就够困难的了。
一路憋屈吃下来,现在独身一人站在距离外界一步之遥的地方却出不去,祝香携只觉胸口积郁的烦闷陡然炸开,如岩浆冲破地壳般汹涌难遏。
她牙关紧咬,戾气横生,狠狠砸向面前的结界。
“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祝香携怀着满腔怒火踏入梁家院门,便被庭院里的景象定在原地。
墙角的日光斜斜铺着,幺幺小小的身子站在光影里,手里攥着的,正是她今早练剑后随手扔在阶前的那根槐树枝不过半人高。只见她踮着脚尖,小胳膊细得像刚抽芽的柳条,握着树枝却格外郑重,正一板一眼地比划着什么。
祝香携一眼便认出那不是别的,正是她今早即兴练的那套《青山剑》的起手式。
幺幺力气不足,挥出的树枝软塌塌的,连风都带不起来,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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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叫她意外。转腕时指尖的弧度,拧腰时脊背的弯折,甚至收势时手腕微微下沉的力道把控,竟与她练剑时的模样分毫不差,没有一丝偏差。
她今早练剑不过一个时辰,且动作舒展流畅,带着多次重复沉淀的韵律,从没想过会被人记住——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连剑都没摸过的人。
天才。
早在幺幺问她自己有没有修仙的天赋时,她就应该说有的。
幺幺和她有着一样的脸,一样的年龄和血脉,怎么都不可能比她差。现在看,恐怕比她还要强上三分。
并蒂双生,九成相似,合可为菩提佛法相,分可引天雷地火。
合,分,分分合合。
祝香携心念一动,眸中惊色翻涌,望着幺幺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以及那双紧紧盯着树枝梢头、专注到发亮的眼睛,心头猛地一震,竟忘了上前。
除了最后一式,祝香携剑横于眼下,幺幺却是树枝点地外,没有半点儿差错。
女孩深深吐出一口气,终于扔掉树枝,意外的发现祝香携在旁边看着,大惊失色,赶紧让她躲起来。
她们是不能同时出现在梁家的。
祝香携藏回了房间里。
没过一会儿,幺幺端着两份饭回来了,塞给祝香携一碗:“你会生气吗?”
“生气什么?”
“我学走了你的本事。”
“你能全学走才算本事。”祝香携压根不在意这个,给她夹了一口菜,自己也开始吃饭,不过一口菜进口,祝香携忽然面露难色。
这是什么东西?
酸甜苦辣咸里居然没有一个字能形容这个味道。祝香携很想吐出来,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了。
梁辛娘的手艺怎么忽上忽下,发挥这么不稳定……
跟变了个人似的。
“很难吃吧?”幺幺看她那样就知道,咯咯直笑。
祝香携看着她吃饭,默默开口:“我想试试我们能不能结合。”
“……”幺幺头也不抬:“什么?”
“要离开,需要力量。”祝香携说:“我们是同一朵花化身,合可为菩提佛法相,分可引天雷地火,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只要我们结合,再分开,会有力量产生?”
祝香携点头:“对。”
“我以为什么大事,你刚才脸色好可怕。”幺幺笑容灿烂,嘴上说着不要紧,却迟迟不肯松口答应。她伸手把祝香携只动了一口的米饭盖在自己碗里,“你出去待一会吧,我想一想。“
祝香携明白,结合是有风险的,对于没接触过仙法的幺幺来说,更是恐怖。
她没有立刻拒绝,已经出乎祝香携的预料了。
祝香携轻轻关上门,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盯着看着刚才幺幺练剑的地方看。
树枝还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她细细回想刚才幺幺的动作,忽然觉得最后那一下很奇怪,为什么要把树枝点在地上?
恰巧飞来的蓝色蝴蝶加深了最后收尾的动作,她不信幺幺记不清结束时剑应该放在什么位置,除非,她是故意做错的。
祝香携站起身,重新捡起树枝。
摆出了刚才幺幺的动作,向下看去,什么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祝香携随意挪开树枝,打算扔掉。
这次,她看到了一只被碾死的蚂蚁。
一只被树枝碾死的蚂蚁。
门突然打开,祝香携猛回过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从门框正中央走出来,她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又神秘,面如佛,心凌虐。
“可以。”
15. 奴隶
“我会死吗?”
两个女孩面对面盘腿而坐,幺幺看着祝香携伸出的双手,迟迟不敢伸手给她。
“我会保护你的。”祝香携平静的说。
幺幺试探着,屏住呼吸,牵住了对方双手。一瞬间被祝香携紧紧攥住,生怕她逃走的力道让幺幺颤抖,却被她抓的更紧了。
“别松手。”
幺幺强逼着自己不撒手,慢慢的,感觉灵台处涌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流,像是春涧淌过冰封的溪谷,祝香携的魂魄化作潺潺溪流,与她的魂体丝丝缕缕缠绕,交织,融合。
没有撕裂的痛感,反倒有种久别重逢的熨帖,逐渐安心下来。
意识像是浸在温水里,朦胧间分不清哪是幺幺的心,哪是祝香携的肺,只觉得两副内脏被搅和在一起,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流动的光影,唯独彼此相融的细微疼痛是真实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交融的晕眩渐渐褪去。
幺幺缓缓睁开眼,瞳孔先被一片澄澈的柔光漫过,待视线聚焦,才惊觉自己身处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她参观着这个仿佛镶嵌在大山里的巨大宫殿,简直像是游览蚂蚁的地下宫殿。
所有人在里面井井有条的做事,蚂蚁一样匆匆忙忙。
这座宫殿既庄严又神秘,她和祝香携魂魄相融后抵达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隐秘的所在?
幺幺忍不住凑近了些,指尖想要触碰那些匆匆而过的人影,却依旧只穿过一片虚无。她看着他们脸上专注的神情,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钟鸣,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悸动。
凭着感觉在复杂的通道穿梭,走到一个岔道,幺幺迷失了方向。
她缓缓回过头,和坐在那里看自己的小女孩对上了眼。
是祝香携,不过看着小了点。
有五六岁?
小小一个,正瞪着她那双眼睛朝这边看。
她应该是看不到自己吧?幺幺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正前方看去。
一男一女,在吵架。
祝香携看着那个经常跟在哥哥身边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争吵。
他们吵的真凶,怒目横飞,声音震天,都把坐在台阶上的她当空气。祝香携确实听不懂他们在吵些什么,但那两副因愤怒而扭曲的嘴脸却很吸引人。
五官各管各的,把端正的脸弄的一团糟,颜色也变了,变得好难看。
她就不会做这样的表情。
哥哥说他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因为哥哥也不会做这样的表情啊。
不过,他们吵架的时候,一边谩骂对方,又一边袒露心扉的模样,比平时在哥哥面前不苟言笑的样子有趣多了。两个人完全陷入一个独立的空间,除他们两人以外的人都无法介入,即使愤怒,但此时是真正的全身心都只有彼此。
吵架是增进感情的手段吗?
祝香携看他们争执半天,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尾。
男人忽然搂住女人的腰,一手勾住她的后脑勺把对方的脸压过来,急不可耐的吻了上去。
“我爱你。”
身处其中的祝香携懵了,幺幺则貌似明白了点什么,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你别在这时候说这些!”
“难道你不爱我?”
“……爱的。”
祝香携眨了眨干涩的眼,见那女人微微挣扎,而后却又服从的闭上了眼睛,两人相贴的部分不停涌动,吵架声被滋滋啃吻舔舐声替代。
她忽然骨头好痒,女孩隔着衣服抓挠自己的胳膊。
好难受,她要回去找哥哥。
哥哥在哪?
祝香携在这里从来都是畅通无阻,没有人能拦,也没人敢拦她。女孩横冲直撞惯了根本不管屋子里有什么人,开了门就探头寻找那个黑色的身影,找不到就发脾气,引那个人自己出来。
他们兄妹两个,不管是谁找谁,都片刻耽误不得。
但今天是个例外,她找遍哥哥常去的地方,一无所获,甚至于空气中流通的香味都变得寡淡,若有似无,和她捉迷藏。
哥哥是躲着她吗?
小女孩心里不舒服,情绪上来即刻就要发泄。
祝香携额角沁着薄汗,胸口因急促呼吸剧烈起伏,找不到哥哥的焦虑像野草般疯长,搅得她浑身发躁。
骨头缝里钻心的痒,她攥紧拳头狠狠敲着胳膊腿,指节撞得咚咚响,却压不住那股难耐的躁动。又抬手用指甲狠狠抓挠头发,早晨整理利落的发丝被扯得凌乱纷飞,头皮火辣辣地疼,却缓释不了几分那股憋在心里的怒火。
“该死……”
她咬着牙低骂,视线落在自己的胳膊上。
那股想要咬破皮肤的冲动突然涌上来,牙齿已经碰到了柔软的的衣袖,却猛地想起什么,眉头狠狠拧起。
纠结了两秒,终究是不甘心地松了口,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头。
气鼓鼓地蹲下身,她张嘴咬向自己的膝盖,牙齿用力咬合,皮肉被挤压的痛感传来,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却越咬越用力,直到双膝布满深浅不一的齿痕,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透着狰狞,心里的郁气才稍稍消散。
愤怒消散,女孩脸上闪过一丝后悔。
她慌忙拉下裙摆遮住伤口,又猛地站起身,攥紧拳头,不顾膝盖的刺痛,继续跌跌撞撞地在周遭奔跑。
功夫不顾有心人,她终于闻到了哥哥身上的味道。
那个总穿着朴素,金银不挂却常年绑着红色发带的人。他烧成灰祝香携都认识。
女孩直接打开门走了进去。
她靠着墙边绕了一大圈走到哥哥身边,那一众下属早就对她见怪不怪,全当没看见。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讲着那些祝香携听不懂的东西,直到她拽了拽哥哥的手,男人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把她的手按在自己黑色的辫子上。
祝香携蹲在地上,玩弄着他的头发,嗅着头发上馥郁的香味,总能平静。
这是男人拖延她的常用手段了。
可惜祝香携今天并不买账,她在他身后小声说话试图吸引男人注意力,但可惜,哥哥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她身上,他连回头的动作都没有。
满心的不安和委屈瞬间被点燃,像泼了油的火焰般疯窜。
若有若无似乎被抛弃的恐慌裹挟着暴怒冲昏了她的头脑,祝香携瞥见桌案上一方沉甸甸的墨砚,想也没想便一把抄起,嘶吼着将墨砚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
额角出血,黑墨和鲜血齐流。
红与黑刮花了他的脸。
所有人退潮般飞速离开,哥哥一语不发,表情有些恐怖的看着她。
祝香携知道,哥哥这是在生气,可他的愤怒不会用眉毛或者嘴巴来表达,他只用眼睛,但也足够自己心慌又高兴了。
再厉害的人都伤不了的哥哥,她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哥哥的注意力全回来了。
果然足够强,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祝香携得到了想要的,洋洋得意的表情就挂在脸上,拽住哥哥的领子把他脑袋拉的离自己很近,轻轻吹自己的砸出来的口子。
这么深吗,祝香携看着那些冒出的鲜血,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哥哥推开他,别过脸,把脸上的东西一点点擦干净,一边做一边沉默不语。
她想要表达歉意,但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祝香携顺理成章的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我爱你。”
哥哥愣住了,肉眼可见的消气了。
什么啊,原来哥哥也这么好打发呀,随口一句道歉他就不生气了。祝香携又想,那以后在外面,万一有别人也拿东西砸他呢?也会对哥哥说一句我爱你,然后他就没出息的放过那些人了吗?开玩笑吧。
哥哥只有她可以打,也只有她的道歉,哥哥才能接受,也必须立刻接受。
“哥哥快说下一句!”
“……”
“你要原谅我呀,你要说,我也爱你。”
哥哥还是不说话。
难道他不想原谅自己吗?可他刚才明明已经不生气了,祝香携害怕了,又想学着看到的那样想亲哥哥的嘴,但被他用手挡住了。
“谁教你的。”
他问,男人微微侧过脸,冷峻的轮廓流转过一丝不满,听起来一点也不想接受她的道歉。
“我爱……”
“你骨头又疼了?”他打断女孩问。
“……对。”祝香携撇撇嘴。为什么每次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哥哥就什么都知道呢,因为他比自己聪明吗。
但把弱点直勾勾的说出来还是让自尊心越来越强的孩子很不好意思,尤其是胳膊还被哥哥举起来捏住骨头检查。
“为什么我的骨头一直痛,我生病了吗?”她看着哥哥问,生怕他说谎。
哥哥摇摇头:“因为你在长大。”
“哥哥小时候也会痛吗?”带着种莫名其妙的较劲,女孩质问他。
男人没回答这个问题:“你该睡觉了。”
又是敷衍!
虽然是敷衍,但在少年展开双手,女孩还是习惯性的扑进了他怀里。
他弯腰将气鼓鼓的妹妹打横抱起,祝香携挣扎了两下,少年的臂弯结实得像座小山,带着她熟悉的草木皂角味,焦躁瞬间泄了大半。
被带回房间放在床榻上时,她下意识缩成一团,钻进少年身侧最熟悉的位置,枕着他结实的胳膊,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沉稳的心跳,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没过多久便呼呼睡了过去。
睡梦中,哥哥额角上那道渗血的伤口总在眼前晃,血红色的针,刺得她心头发紧。
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裤子被轻轻向上撩起,膝盖处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带着淡淡的药味。
她悄悄睁开眼,视线模糊中,正看见少年垂着眼,指尖轻柔地为她青紫斑驳的膝盖涂抹药膏,他额角的伤口还未完全止血,顺着鬓角滑下一滴暗红的血珠。
哥哥好像根本不怕疼。
他感觉不到疼吗?祝香携有点羡慕,又有点怨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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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输了。
哥哥给她抹完药,安静了退出了房间。女孩却又翻身跃起,蹲下趴在门缝的下面,听声音哥哥并没有走,悬着的心安顿下来。
“除了真身残缺导致的暴怒症状,没有什么问题,我还是建议您给她服用一些安神的汤药。”
“会对身体有损害吧。”哥哥的声音。
“是会有,但别无他法。她如今年纪尚小,暴力的欲望就如此明显,等她再长大些,犯的错可就不仅仅是用砚台砸人这么简单的事了。”
“……”
“您得为她将来考虑考虑,或许有一天,她会闯下连你都解决不了的大祸患。”
“我知道了。”
哥哥脚步一动,女孩原本屏息凝神的听着,立刻跑回床上,闭眼装睡。
祝香携睫毛颤了颤,赶紧屏住呼吸,假装睡得沉。床沿微微下陷,哥哥坐下的重量透过被褥传来,带着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不算灼热,却带着说不清的重量,像初春的细雨,轻轻落在心尖上。
她暗自揣测,是嫌弃?嫌弃她刚才的疯癫,嫌弃她砸伤了他,又或是懊悔,懊悔不该让她找不到,懊悔没看好她?
……还是他根本没什么表情,只是单纯地坐着?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打转,膝盖上药膏的温热还在蔓延,和额角那道渗血的伤口在记忆里交织。
就在她心跳越来越快,快坚持不住时,少年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想聊聊吗?”
女孩见被识破,睁开了眼:“嗯。”
“哥哥小时候也会疼,没有人可以不痛不痒的过一辈子。”少年望着她的眼睛,不再那么冷漠难以琢磨,变得有些柔软。
“哥哥觉得我是个错误吗?”
男人沉默了。
祝香携瞪着他。不说话,又不说话,不说话不就是默认吗?她再次暴躁起来,但出乎意料的,哥哥的脸越过她的眼睛,软软的嘴唇贴在她额头,浅浅亲了她一下。
好奇怪的感觉。
很温暖,感觉浑身都松快了,所有疼痛和疲惫都被哥哥赶走了,叫她感觉充满了力量。
这是什么,这是幸福吗?
是幸福吧。
祝香携顿时消气了,眼睛亮晶晶的,呼唤他:“哥哥?”
“哥哥向你道歉。”少年说:“把你带到这世间来,却没能照顾好你,让你觉得自己是个错误。”
“……哥哥。”
她第一次觉得,说出这种话来的哥哥,有点太单薄了,也有点太脆弱了。
“你做的不对的地方,哥哥会帮你改掉,你的疼痛和愤怒,哥哥也会帮你分担,还有你的未来,哥哥希望你能走到最高的地方。”少年说话时,眼中暗流涌动,仿佛在诉说一件决心完成的丰功伟绩。
哥哥平日里就很喜欢讲道理,但他很少这么郑重的和祝香携说话,也很少做出承诺。
一诺千金,哥哥的诺言更是万金不换。
祝香携没想到他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轻描淡写的给出这么困难的承诺。
因为他在悲伤,在心虚,在愧疚。
所以用诺言来在未来安插旗帜,舒缓缥缈不安的空虚感。
我让你感到不安了吗。
祝香携平静下来思考。
如果发泄脾气只是让自己感到痛快,却要给哥哥带来痛苦和愧疚,那她再也不会再哥哥身边闹脾气了,再也不伤害哥哥了。
她知道错了。
女孩捧住哥哥的脸,在他额头伤口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哥哥,我真的很爱你很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哥哥掌心贴着她肉肉的脸,大拇指刮过她小小的耳廓,暖热她被吹凉的耳垂,告诫她:“但以后不要这样道歉。”
“凭什么?”祝香携不爽,“你刚刚还说我没有错呢。”
“……好吧。”
哥哥妥协了,伸出小拇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女孩这下高兴了:“可我记得你说过,分享秘密的人会变成奴隶。”
“哥哥就是你的奴隶。”
祝香携这才笑着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哥哥比她略长些,更有力量,漂亮的小拇指。兄妹俩似乎都从这细小的结合里感受到了生命与生命间联系的奇妙,不约而同把自己死死和对方绞在一起。
“那我也是哥哥的奴隶。”
幺幺望着眼前的景象。
女孩在哥哥的臂弯里沉睡得安稳,呼吸轻浅,看不清脸的少年正垂眸,指尖轻柔地揉捏着小女孩的关节,动作缓而细,满是精心备至的呵护。
这般温馨和睦,像一层暖光裹住了那两人,刺得她眼眶发酸。
幺幺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滞,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不知不觉间,她默默放松了那只潜意识里一直与祝香携紧紧相握的手。
宛如腹中即将分裂的胎儿,皮肤正悄然断裂,彼此间关联却慢慢加深。
16. 报仇
祝香携看着眼前的女孩。
幺幺正透过门缝偷看里面的两个人。
张拭和宫彦?
她这是进入幺幺的记忆了吗?
祝香携黑眉扬起,如风一般毫无障碍的穿过门,看着宫彦,心里怒火熊熊燃烧。
对于这个“师兄”出尔反尔把自己扔在这里的行径,说不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祝香携更多的则是疑惑。
先舍命相救,再一声招呼不打将她抛下,简直跟个精神分裂一样。或许早在他拿那些“兔子”“老虎”形容自己的时候,祝香携就该顺手给他看看脑子,是不是失心疯了。
但现在这是……
祝香携退出一步,微微偏过头,幺幺蜷缩在门边,捂住口鼻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发出,一看就是在偷听。
幺幺偷听过宫彦离开前和张拭的谈话。
祝香携心里咯噔一下,破了个洞。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宫彦在一片混沌中猛然睁眼,鼻腔里满是潮湿的霉味。昏暗的地窖里只有一盏油灯摇曳,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
“醒了。”
张拭?
少年甩甩脑袋,只记得他和祝香携被困在了山洞里,女孩似乎被什么东西激到了神经,昏迷不醒,后来……他也在闻到一阵古怪的香味后昏了过去。
是这老头救了他们吗?
宫彦困惑的看着他。
张拭看透他心中所想,眼神浑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绑在木椅上的少年。
宫彦挣扎了一下,绳索纹丝不动,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对方,“你想干什么?祝香携呢?”
“她没死。”张拭不和他废话:“我能放你出去,让你离开毒山。”
“……什么?”
“这毒山,没有我的允许,你们是出不去的。”张拭语气平淡,却藏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完之后,我可以还你自由。”
宫彦警惕道:“你要我做什么?”
“断了幺幺离开毒山的念头。”老人说:“我只这一个要求,事成之后,你和祝香携自行离开。”
“什么意思?”宫彦握紧拳头,剧烈挣扎着,手指顺势慢慢缩进袖子里,去摸自己用来防身的爆破符。
袖子空了。
“找这个?”
张拭指尖夹着明黄色的符纸,正反面看过,揉成一团随手丢掉。
怎么会?爆破符是和隐身符一起粘在袖内侧的,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碰不到才对。宫彦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冷汗下淌,心里顿时没了底气:“你也是修仙者?”
“修仙者,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人,自然逃不了生老病死。”
张拭说着,摊开手心。
苍老的手中握着残破的铁片,上面还能隐约看到相连山川的花纹。宫彦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青叶刃的残片。
“还给我!”少年瞳孔微缩,沙哑着开口:“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张拭一把将碎片在一边的桌子上:“已经碎了。”
碎片发出破烂最后的哀嚎。
“回不来了。”
宫彦瞪着他:“如果不是你,青叶刃也不会被毁。”
“是吗?”张拭好笑的看着他,年迈的脸上竟显出一丝无奈:“这把剑上虽然有些灵气,但都是些死的,溃散的溃散,消亡的消亡,恐怕这把剑真正的主人,也就是你师父,已经死去多日。失去主人的佩剑,本就只有被摧毁这么一个结果。”
“……但那是师父的遗物。”
“蠢货。”老人摇摇头:“人剑二者同心同德。这把剑,在你师父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废铁一堆。”
剑。
祝香携似乎幻听到了青叶刃在巨石压力下狰狞断裂的响声。当时宫彦扔出那把剑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那居然是师父的遗物。
宫彦低下头:“你懂什么。”
“……”
宫彦:“你是哪个门派的,为什么会待在毒山里。”
“我不属于任何门派,我学剑修仙的时候,这世间还没有门派一说。”张拭说:“那时候的人,管我们叫妖捕手。”
“你师承何人?”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转手腕间召出一柄银色宝剑,扔在了少年身上,“这是我的剑。”
宫彦皱眉去看,一眼注意到剑身上的梅花,惊愕一瞬,随机骤然暴怒:“你是梅花教的人!”
“不,我说了,我不属于任何一派。”老人见他如此激动,心里有了猜测。
“你师父,就是被梅花教的人杀了?”
“对……”少年咬牙切齿:“梅花教,梅云惊,我早晚杀了他报仇。”
“梅云惊?”
老人骤然听到新的名字,有瞬间的恍惚,小声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原本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分清明。
“你知道他?”宫彦见状忙问。
“知道。”老人笑起来:“我不仅知道他,我还知道,就凭你现在的修为,再给你一百年,你也报不了仇。”
“一百年不够,就一千年,一万年,我这辈子一定要杀了他!”
老人看着少年充满恨意的双眼,忍不住叹气:“空有愤怒,脚下无路可走,就是莽夫。”
“废话少说。”宫彦:“要怎样你才肯放我出去!”
“我只有一个要求。”
老人说:“帮我把幺幺留下来。”
宫彦倒是意外,他本就不解自己有什么能帮到他的,可也没有立刻答应:“她是你什么人,你就这么怕她离开毒山?”
“我看你年纪小,跟着你师父不到十年,尚且知道在你师父死后把他的剑带在身边,爱护不已。”张拭说:“我问你,如果你师父留给你的不是这把轻飘飘的剑,而是一个是会哭会闹,会饿会受伤的孩子呢?”
宫彦无言以对。
张拭指着那铁剑碎片:“你说那把剑是你师父的遗物,我当然明白它意义非凡,所以把你救出来的时候,我带上了它。”
“可幺幺也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你应该也能明白她对我的意义,所以为了她好,我要留下她。”
宫彦质问问他:“我想幺幺不愿意吧?”
张拭不以为意:“这世间的一切,只有合适不合适,哪有愿意不愿意。”
“……”
“孩子们都是天真的,关键时刻,还是得有大人来给她们把关,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师父的托付。”
“……”
“你觉得怎样?”
地窖里的油灯噼啪作响,宫彦沉默片刻,权衡着利弊。四周没有能推断时间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被绑了多久,被困毒山几日过去,绝不能困死在这里。
“好。”宫彦终于抬起头:“但我还有个请求。”
“说说看。”
“让祝香携也一起留下吧。”
张拭有些吃惊,示意他继续说。
“我离开之后,”宫彦一字一顿,语气带着决绝,“不准动祝香携分毫,不能伤她性命,就让她和幺幺做伴,在毒山待上一辈子吧。”
“原因呢?”老人问:“关键时刻舍命相救,又反悔想要掐死她,现在又改主意,要把她留……不,困在这里。”
张拭不明所以:“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想杀她?”
“这是我的私事。”宫彦眼睛瞥向别处:“你只说要不要和我做这个交易。”
张拭定定看了他半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缓缓点头:“可以。我答应你,只要你把事办好,祝香携会安然无恙的留在这里。”
宫彦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只等着张拭解开绳索,等自己去完成那未知的交易,然后离开。
张拭却忽然很认真的问他:“你确定要报仇吗?”
宫彦皱眉看向他,像是不明白他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人一生有无数选择,复仇是最痛苦,最漫长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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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煎熬不是亲身体会者是无法想象的,所以我见过无数人在亲人朋友去世后都扬言报仇雪恨,但也都在半路不了了之。”张拭认真的看着少年:“他们都有不错的结局,反而那些坚持到底的人,往往不能得偿所愿,反而赔上一生的光阴。”
“你想说什么?”
“我是在劝你,考虑清楚。”张拭说:“你师父的恩情,值得你穷尽一生去报答吗?”
宫彦嗤笑道:“那你呢,你为了保护你师父留给你的孩子,一辈子待在这座山里面,放弃腾云驾雾的日子,修仙路中途夭折,你后悔吗?”
张拭微微发愣,一时间想起了太多,想和眼前这个天真的少年多说两句,却在瞥见对方有些鄙视的目光后选择缄默。
“我明白了。”
祝香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被算计,被转移,被规定的感觉,像烧红的烙铁,一寸寸熨过皮肉,直抵骨血,灼烧着她的每一寸骨头。
她下意识抱紧双臂,指尖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臂膀,却压不住那股从骨髓里钻出来的躁郁。无数细小的虫豸,正循着怒意爬遍四肢百骸,啃噬着她的筋骨,搅的她无法安宁。
张拭的算计,宫彦的欺骗,幺幺的隐瞒,像三块无形的石头压在心头。
一时竟分不出谁重谁轻。
冥冥之中,祝香携松开了那只潜意识里与对方紧握的手,指尖相离的刹那,维系着的融合瞬间断裂。
一股汹涌如潮的强力灵气骤然冲破桎梏,顺着经脉奔腾涌入四肢百骸,带着震撼人心的暖意与磅礴的力量。
她垂眸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掌心,眼底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清明。
赌对了。
力量,力量是不会骗人的。
祝香携握紧五指,把崭新的灵力掌控在掌心,缓缓张开眼睛。
幺幺也逐渐清醒过来,不过她却不如祝香携好过。
灵气冲开了她十几年来从未打开过的地方,巨浪下,措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鲜红一道,摔在两人中间,四分五裂。
魂魄短暂的融合,除了催生灵力,同样催生的,还有更深重的隔阂。
“你一早就知道宫彦会抛下我。”祝香携按住她肩膀,强迫他她看着自己:“你从一开始就是在耍我。”
幺幺脸色苍白,疯狂摇着头,某一刻浑身一抖,忙捂住嘴巴。
鲜血瞬间从指缝中溢出,她咳嗽个不停却强撑着,瞪着祝香携,瞪的眼泪簌簌流下。
那股灼热疼痛的感觉就像沸水在体内流淌,整个人像雪一样融化掉了。
灵力在重构她的躯体,祝香携观察着女孩的反应,她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变化,痛苦远远大过十三岁女孩的极限。
会爆体而亡的。
祝香携二话不说,猛的攥住她的手腕,幺幺被吓得发抖,任由祝香携把灵力引出去,过了好久,才勉强恢复了畅快的呼吸。
“你……”她满嘴血腥,呼吸都是血味。
祝香携脸色红的不正常,额头满出细密的汗珠,硬生生替她承受了那份反噬。
幺幺惊讶的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最直观的感受是体温骤然上升,一点冷意都感受不到了。
女孩看向自己掌心,手心纹路微微麻痒,似乎有细小的针顺着血流强硬扎穿每一根经脉,幺幺暗暗明白的这变化意味着什么,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痴迷:“这是……”
是灵气在下意识维护本体。
祝香携想告诉她,但幺幺似乎已经领会到了这其中的神奇。
她眼神越发古怪了,一瞬间神情几变,骤然流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风情万种。身上的粗布麻衣当作锦绣,头发比大山更厚重,嘴唇比河流更干净,连眼睛都开始湿润了。
看来这就是幺幺真身和人皮彻底融合的状态。
天人合一的美丽在骨头里迸发,祝香携被这神圣不可侵的模样惊住了。
祝香携怕她一个不稳走火入魔,猛抓住她掌心:“幺幺?”
17. 弱点
“我不叫幺幺。”她呆呆的说。
开口说话的顷刻间,那股仿佛被另一个人寄生的神韵也消失了。
两人四目相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幺幺大梦初醒般,狠狠抹了自己的脸:“我提醒过你的,是你自己没相信!”
是吗?
祝香携感觉自己热的快要爆炸,手脚充满力气却隐隐有种脱力的感觉。
“提醒,你用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话来提醒我,根本就是故意的。”祝香携眼睛里藏着一团火:“且不说昏迷之前宫彦刚刚舍命救我,就说你说的那些,我脖子上根本没有被掐过的迹象,用这么拙劣的谎言来骗我,你敢说你真的是出于良心提醒我,不是故意诱导我相信宫彦?”
幺幺咬住下嘴唇,转过头:“那又怎样……呃!”
话音未落,祝香携已经掐住脖子将她押在床板上,她手劲真大,任凭幺幺怎么用力掰扯都纹丝不动,留长的指甲在皮肉上抠挖她也面无表情。
对,她根本就不怕疼。
“怪…物……”呼吸越来越困难,脸上充血涨的难受,幺幺抓住她垂在身侧的头发用力撕扯。
无济于事。
她会被掐死的,幺幺眼尾涌出泪珠,和祝香携一模一样的脸极度扭曲着。
逼不得已,幺幺费力挤出几个字:“……玉佩……另…一半……救命!”
祝香携跟疯了一样,如果幺幺还能冷静下俩看清她的脸,就会发现,对方看起来比她还要痛苦,漆黑的眼珠不停颤动,已然快要神智不清。
祝香携一直折磨她直到濒临极限,某个瞬间突然松手,空气涌入喉管,幺幺疯狂的咳嗽起来,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但祝香携也只是放松了力气,那只手还和枷锁一样牢牢铐在她脖子上。
幺幺眼眶通红,气的。
“…….我知道我不该助纣为虐,可我又能做什么!即使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我也不能拆穿,我到底还是不敢反抗爷爷,还不如装作不知道,也让你看清宫彦的真面目……”
“虽然我不想待在这里,但没有爷爷的允许,我不会离开的。”
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还时不时偷偷看祝香携的脸色。
“他要困住你,你还不走。”祝香携满头冷汗,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到底为什么?”
你不懂吗?
泪眼婆娑中,祝香携的脸时而大时而小,幺幺脑海中浮现那个依偎在哥哥手臂垒砌的窝里的女孩,心里就像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想起小时候,躲进张拭温暖的大衣里,抱着他取暖。
难道你可以干净利落的抛下你哥哥自己离开吗?能吗。
我们连伤口都一样,你怎么会不懂呢?
“玉佩,另一半呢?”祝香携凝视着她。
既然幺幺提前知道宫彦会一个人离开,就一定会提前留有后手。
或许那玉佩本来就是阴阳合体的,当时她拿出其中一半,祝香携和宫彦都下意识以为另一半在她那“姐姐”身上,根本没有想过,另一半被幺幺提前藏起来了。
现在有符咒,也有了灵力,再加上另一半……
“你做梦!”
幺幺躺在她身下,满头虚汗,口气却得意洋洋:“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你的!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咱们就一起死吧!”
“……”
糟糕的感觉。
祝香携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状态是怎样的,像是被愤怒攥住了喉咙,理智彻底崩断。
病态的反应,控制不住想要去哀嚎、撕咬、甚至是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胸腔里的戾气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疼,看着幺幺缩成一团的样子,眼底的猩红几乎要凝成血珠。
她的手死死攥着,指节绷得发白,骨节处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灰,手指被她捏得咯吱作响,那股毁天灭地的破坏欲,只差一瞬就要倾泻而出。
自己可能会杀人。
祝香携冷静的意识到自己即将做出某种不可控的暴行,但那又怎样?她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
“到此为止?”
哪里传来的声音?
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她的耳膜。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嘲弄,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她周身翻腾的烈焰。
祝香携的动作猛地僵住,扬起的手腕停在半空,连带着浑身的戾气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然后猛地转头,左顾右盼,目光凶狠地扫过四周,像是要把那个出声的人挫骨扬灰。
她咬着牙,循着那道声音的方向,缓缓抬起头。
似梦非梦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连身躯都渐渐弱小到无法想象的底层。
一个高挑的人影,就立在不远处的廊下。
“单靠一腔怒火,是无法练好剑的,等到心里的干柴燃尽了,你就会和它一样……”
它?
祝香携低头,旁边的小桌上是一只被烤熟了的兔子,剥皮抽筋,色香味俱全。她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想把这只兔子扔到那人脸上。
泄愤。
“再来!”
祝香携感觉自己正拿着剑一招一式的挥舞,带着怒火的剑意确实让她有那么几个瞬间发挥出超脱这个年纪的力气和锐利。
但随着几剑轮空,剑锋总是和对手擦边而过,愤怒降级为焦虑,力气也越来越小。
好累……
祝香携听到自己在心里咆哮。
终于在她疲惫不堪,沉重宝剑随时可能脱手的时候,对手突然一巴掌打在她手腕上,清脆的一声响。
“啪!”
宝剑脱手,祝香携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自己就被对方一脚踹飞出去,天旋地转,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胳膊和腿酸的抬都抬不起来,软啪啪的像只八爪鱼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好丢人好丢人……
祝香携眼前一黑,是自己闭上眼睛,不敢面对失败。
脸上骤然凉丝丝的。
估计是对方把剑面贴在她脸上了,还故意轻轻拍了拍,祝香携感觉自己脸颊上若有若无的脸颊肉在摇晃。不用说,他肯定在笑话自己。
“知道为什么会输吗?”
祝香携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些黑色瀑布一样落下来的乌发。
发梢随着那个人弯下腰落在她脖子边上,又香又痒,发绳是红色的一横,眼前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想笑。
“为什么?”她问。但心思早就飘走了。
“因为我比你更冷静,更懂你的弱点就是控制不住情绪,总喜欢意气用事。”
祝香携看到自己伸出手,抓住了眼前左右摇晃的头发,光滑柔软,爱不释手。
“你以为我不能冷静吗?”
他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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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头发跟着摇曳。
又黑又直,简直像淌下的浓墨,在视野中强硬的开辟出一条漆黑康庄大道,它们老实的抱紧,却深谙人性对美的追求,引诱人向上看,可惜逆光,看不到头发的主人。
太漂亮了……
下一刻,祝香携毫不意外的看到自己出手,却不是轻轻触碰,而是猛的扯住头发,迫使看不真切的人不得不双手撑地蹲下。
也是这一瞬间,手腕里小刀夹入指尖,冲着他眼睛而去。
祝香携听到自己张狂的笑声:“我比你更懂你自己的弱点啊,哥哥看招!”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刀就捅进他眼窝里了,差一点就能看清他的脸了,差一点,祝香携就彻底迷失在幻觉里了。
可她突然醒了。
思绪回到了毒山的小屋,回到风寒交迫的深夜,再次面对眼前的女孩,祝香携除了皱眉,什么也再说不出口。
幺幺紧张的看着她。
本以为会招来祝香携滔天怒火,不料祝香携却在短暂愣神后松开了手,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她居然从祝香携脸上看出一丝遗憾和失望。
祝香携终于回魂,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幺幺,眼中充满了别样的审视。
收手,退开半步。
力道骤然抽离,幺幺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几乎是踉跄着连忙坐起来,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床柱,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你想干什么!”
祝香携站在床前,垂眸看她的眼神阴鸷得像淬了冰,那目光沉沉的,像是要将她的魂魄都看穿。
幺幺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指尖蜷缩着攥紧了身下的锦被,一时间竟连动都不敢动。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
可祝香携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方才那点近乎失控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语气平静又淡漠,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你害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密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尽了所有光亮。
唯有那座孤零零的木屋,纸糊的窗棂被烛火染成昏黄的一块,将两道纤细人影清晰地投在上面。
祝香携和幺幺。
窗户里,她们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肩膀绷成冷硬的线条,影子在摇曳的烛光里微微颤栗,像两柄蓄势待发的剑,隔着无形的界限,死死盯住对方。
没有言语,甚至听不见呼吸声,只有空气里弥漫的,针尖对麦芒的紧绷。
屋外,与屋内的对峙遥遥相对。
乌鸦茄蛇,两两对峙,一触即发。
暗紫的蛇身与墨黑的鸦羽交织在一起,在老槐树的枝桠间凝成一幅诡谲而瑰丽的画。
月光恰好穿透云层,洒下一缕清辉,落在它们身上,明暗忽闪,柔软的紫鳞艳丽非凡,庞大的鸦羽幽深暗沉。
同样的静默相持,同样的暗流涌动。
“谁让你解开祝香携封印的?”
乌鸦开口说。
紫蛇围绕它开始缠绕,尾巴越来越长,一圈圈将它包围起来,立起脑袋朝乌鸦大张蛇口,表示愤怒。
似乎在说,如果不这样做,幺幺会被祝香携暴怒之下失手杀死。
乌鸦却不愿买账,墨色的翅羽猛地绷紧,翅尖的硬翎根根倒竖,像是淬了黑火的利刃,自顾自对女孩和哑巴蛇下了审判。
“幺幺死不足惜,你更是该死。”
18. 哥哥
“我会杀了张拭的。”
祝香携说完,幺幺立刻跳起来:“你敢!”
“如果我出不去,我会拉着张拭一起陪葬。”祝香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你尽管试试,正好我也想知道,是他这个几十年都没提过剑的人强,还是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强。”
“……我没说不给。”
祝香携伸出手,她立刻就要。
幺幺吞了吞口水:“你能不能等等我。”
祝香携面无表情:“我离开时会把玉佩还给你,符咒留给你,你想离开随时可以走,为什么要我等你?”
不如说,幺幺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修仙。”幺幺干巴巴地说。
修仙修仙又是修仙,如果不是系统有要求,祝香携才不想这辈子干这么麻烦的营生。无数次发问,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修仙。
“你跟着我没用,自己出去找个门派……”祝香携话到一半,停下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女孩不是普通女孩。
而是一个近百年没离开过这座山的人。
或许她想离开又不敢离开的背后,不仅仅是张拭的逼迫,更有她自己的畏惧退缩。
一个人背上行李,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还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时刻保持着警惕。光是想想,就已经艰难的不能再艰难了。
“你害怕离开这里,是不是?”祝香携问。
幺幺一时不吭声了。
过了半晌,祝香携等到的答复是幺幺的眼泪。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我可以等你到春天。”
她抬手,大力抹掉幺幺脸颊的泪珠,触感微凉,“春天到来之前,你要用尽全力说服张拭,然后……”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我们一起走。”
“……他不会同意的。”
“没准会有奇迹呢。”祝香携看着她说,一本正经的说。
幺幺一僵,破涕为笑:“世上哪来那么多奇迹。”
“我们两个生在同一枝头,一别百年,现在还能面对面的坐在一起,就已经说明,生命本身就是个奇迹了。”
幺幺似懂非懂的仰起脸,扫过祝香携脸的那一刻,突然就意识到了,她们真的不是一个人。
她们也不是一类人。
能轻易被她眼泪打动到心软的人,和她这种以欺负人为乐的人,怎么可能是一类人呢。
“你放心,我不会一直拖累着你的,等我们一起出去,到了蓬莱脚下,就分道扬镳吧。”幺幺说,“就当你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可以。”
“然后这辈子不要再见了。”幺幺补充。
祝香携不说话,当默认了。
女孩又低下头,把头挤到祝香携怀里,后者按住她额头,古怪问:“你干什么?”
幺幺耳朵贴着她扑通扑通一直跳的心口,耳朵被暖热几分,那股所谓梨花的香味也暖暖的,存在感异常强烈。幺幺搂住她的腰,整个人缠上来:“祝香携,你的脾气是硬的,为什么心是软的。”
“胡说什么?”祝香携想推开她。
手刚碰到她的肩膀,会被膈手的骨感惊的放缓了力道,幺幺这时说:“你说我姐姐搂着我睡过觉吗?”
“……”
“我犯错了,她会不计前嫌的原谅我吗?”
“……我帮你想好了一个新名字。”祝香携沉默良久,反用整条手臂环住她肩膀,说:“等我们出去,告诉你。”
幺幺吸了吸鼻子,手背狠狠蹭掉脸颊残留的泪痕,眼眶还泛着红,却硬是挤出一丝倔强的笑意。她伸出小手,纤细的小拇指微微翘着,指尖带着亮晶晶的水渍:“好。”
祝香携低头,修长的手指蜷起,用小拇指轻轻勾住她的,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节,力道轻缓却坚定。
“对了。”幺幺忽然说:“下次道歉,不要再说那句话了。”
祝香携一愣,不知道幺幺为什么又提到这个,她皱起眉,不想再谈这个。
幺幺却不放过她,执拗的重新教她:“我爱你,要对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说。”
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
那岂不是这辈子不用说了,毕竟,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更别说这世界上会有人爱她爱到她愿意说出“我爱你”来。
“这是什么?”
祝香携回神,“什么?”
幺幺手指在她脸前悬了半天,飞快从柜子里拿出黄铜镜,示意她快看自己的脸。
祝香携一扫,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额头上那个突然出现的图案。
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月牙。
静静卧在额头上,恬静又深刻。
这是什么?
祝香携立马想把它弄掉,可无论她怎么用手指抹、搓、扣,都无济于事。
那个深蓝色的图案依然牢固的印在她脸上,最显眼的位置,像象征某种身份的烙印,无法被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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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从穿越过来第一天就存在的,用来封锁自己身上妖气的那层禁锢,也被并蒂莲合体产生的灵力冲破了。
妖的特性显现出来,嗅觉和听力都猛的提升上来,连视线都一下子明亮,黑夜中视如白昼,镜子里的脸异常清晰。
而且,她似乎,能从自己的躯体里感受到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这图案也是什么厉害的符咒吗?”
幺幺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那个漂亮的蓝色月牙,却被祝香携难看的脸色唬住了,维持着手在半空,仰望的姿势:“怎么了?”
味道。
祝香携闻到了特殊的味道。
离她特别近,近的仿佛散发香味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体里面。
好香好香,到底是什么东西……祝香携呆滞的眼珠子突然降下,视线便被幺幺那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的血珠攫住。
那点猩红像淬了毒的星子,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灼得他瞳孔骤缩。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尖锐的渴望顺着脊椎爬上来,舌尖下意识地抵住齿尖,连呼吸都带上了灼热的贪婪。
好想咬。
祝香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祝香携?”
幺幺像感知到了危险的小动物,慌不择路的退开了她身边。
祝香携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下一刻,牙齿狠狠咬上自己的小臂。
布料被牙齿碾磨的粗糙触感混着皮肉的钝痛,却压不住那股近乎疯狂的欲念,牙关越收越紧,直到布料下的皮肤传来即将破裂的刺痛。
就在这时,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般,下颌肌肉骤然松弛,牙齿猝然松开。
她怔怔地看着小臂上留下的深浅齿痕,舌尖不自觉地舔过牙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既让她喉间发紧,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怅然。
“哥哥……”
祝香携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幺幺的耳廓。
“什么?”
同一时刻,黑暗笼罩的房间里,熟睡的男人忽然捂住了自己的手臂。
那双紧闭的眼缓缓睁开,瞬间清明。
紫眸在暗夜中泛起幽邃的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窗外时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唤,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不停。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目光穿透浓重的黑暗,不知落在何处,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半晌,他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又缓缓合上了眼。
19. 春天
檐角的冰棱又长了一寸。
晶莹剔透,像一柄倒悬的玉剑,在檐下投出细碎的冷光。
祝香携推开窗棂时,寒气裹挟着雪沫子扑进来,落在她的睫羽上,转瞬便融成了一滴冰凉的水。
她目光越过院中覆满白雪的梅枝,落在正屋的方向。
梁辛的弱症缠了数年,汤药喝了无数,身子却依旧孱弱得像一株经不得风霜的嫩柳。
自那一日约定过后,她就回到了梁家。
顺便接过了调理梁辛身体的担子。
每日辰时起身,去药庐里炮制药材,午后守着砂罐看药汁慢慢熬煮成琥珀色,傍晚则坐在梁辛的窗边,为他诊脉,指尖探着他腕间细弱的脉搏,感受着那股在脏腑间游走的滞涩之气。
梁辛的病,并非单纯的体弱,而是胎里带来的亏虚,又兼着幼时受了寒,寒气积在骨血里,寻常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祝香携在毒山草药堆里穿梭,又结合中医的药理和灵力经脉,琢磨出一套内外兼治的法子。
每日除了汤药,还要用灵力为这小子温养经脉,一月下来,梁辛不仅身体好了许多,和她朝夕相处时间长了,也不怕她了。
平淡的日子总让人麻木。
祝香携盘膝坐在床沿,指尖凝着淡淡的白光,收回手时,指尖会有些发凉。
她的灵力并非无穷无尽,这般消耗下来,每日都要花上两个时辰打坐调息,才能补足损耗。
除了为梁辛调理身体,余下的时间,她偶尔会去厨房,找冯娘子学做饭。
说是学做饭,其实是两个厨房盲人一通捣乱,然后一起收拾干净。
到后面,还是梁辛良心过意不去,出手教给她们俩做了一顿。
出乎意料。
冯娘子一手厨艺极其差劲,儿子却有一手好手艺。
尤其是一碗鸡汤,炖得酥烂入味,汤头清亮,鲜而不腻。
祝香携第一次喝到梁辛炖的鸡汤时,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初到梁家时喝过的那一碗汤。
暖融融的,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底。
那汤和妈妈的汤有一样的味道,可那记忆模糊得很,像是隔着一层薄雾,只余下一点温暖的影子。
又一次喝那汤时,祝香携说:“这汤怎么煲的?”
梁辛于是开始教她煲汤。
手把手地教她处理鸡肉,如何焯水去血沫,如何搭配姜片葱段,如何控制火候。
祝香携学得很认真,每一个步骤都记得清清楚楚,可炖出来的鸡汤,却总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味道。
她试过调整火候,试过换一种砂锅,甚至试过用山泉水代替井水,可无论怎么折腾,汤里的味道总是差了一点。差的那一点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像是少了一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料,又像是少了一份藏在时光里的心境。
梁辛看着她对着一碗鸡汤蹙眉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做饭这事儿,急不得,我娘说了,有时候啊,成不成事得看心情。”
祝香携怔了怔,低头看着碗里清亮的汤。心情么?
她这些日子,心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波澜。
她遵守着回来时的约定,在冬天过去之前,绝口不提离开的事情。她没有主动关心过幺幺和张拭的近况,也不再去想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
梁家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晨起看雪,暮时煮药,偶尔练剑修行,倒也安稳。
只是偶尔,那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会冒出来。
比如看到院中的孩童追逐打闹时,会想起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笑着揉她的头发,声音温和:“慢点跑。”
比如吃到一块甜糕时,会想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和一只稚嫩的孩童的手在一起抢一块糕点。结果总是她抢到大块的。
这些记忆来得毫无征兆,却又清晰得让人心头发紧。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记忆,是原主的。可那些画面太过鲜活,鲜活到让她有时候会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那日雪后初霁,她坐在梅树下练剑,剑光簌簌,卷起枝头的落雪。
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她的肩头,黑亮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祝香携收了剑,抬手抚过乌鸦光滑的羽毛,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原主小时候和她哥哥相处的记忆?”
乌鸦偏了偏头,声音嘶哑得像磨着石头:“那是原主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残念吧?”
祝香携的指尖顿了顿,又问:“她的哥哥,现在在哪里?”
乌鸦沉默了片刻,吐出几个字:“早就死了。”
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落在祝香携的脸上,冰凉刺骨。
她没有再问下去。
反正不是她哥哥,死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垂下手,看着地上的残雪,眼底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心里那一点莫名的怅惘,像被雪水浸过的棉絮,沉沉的,挥之不去。
日子便在这样平淡而安静的时光里一天天滑过,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院中的梅花开了又谢,枝头的冰棱结了又融。
祝香携每日依旧练剑,她的剑法本就凌厉,如今在这漫天风雪里练起来,更添了几分寒气。
剑光起落间,雪花纷扬,她的身影在雪地里辗转腾挪,衣袂翻飞,像一只孤傲的白鹤。灵力在体内流转得越来越顺畅,经脉也比往日宽阔了许多,只是她知道,这样的修行,不过是在夯实基础,若想更进一步,还需破而后立。
冬深时分,毒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连院外的小路都被积雪掩埋,踩下去,能没到脚踝。
雪停的那天,天空放晴,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
祝香携不由得生出一种大祸临头的第六感。
果不其然,夜里,不速之客就找上了门。
夜里,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咽咽,像有人在低声哭泣。
祝香携睡得很浅,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让她养成了警醒的习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
约莫是三更天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积雪走来。
紧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瘦小的身影钻了进来,动作轻得像一只偷腥的猫。
祝香携闭着眼,耳朵却竖起来。
这熟悉的气息,除了幺幺,还能有谁?
那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掀起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
被窝里的暖意瞬间被驱散了几分,带着一股寒气。
祝香携没有睁眼,只是伸出手,替她掖好了被角,指尖触到她的脊背,一片冰凉。
“怎么夜里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平静。
幺幺笑嘻嘻的,随即往她怀里缩了缩,闷闷地说:“穿的多,走路不方便,本来下午就该到了。”
祝香携这才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看清了幺幺的模样。
她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一双大眼睛里带着几分疲惫,少了往日的灵动跳脱。
祝香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原本萦绕着的淡淡的灵力光晕,此刻几乎看不见了。
她心里微微一沉。
幺幺的灵力,短短两个月竟损耗到了这种地步。
“我爷爷……”
幺幺在她怀里蹭了蹭,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刻意的卖乖,“我觉得他没那么反对我和离开的事了,可他就是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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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快话,总是支支吾吾的。”
祝香携沉默着,没有接话。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幺幺的发顶,那里的温度比平时低了不少。
若是真的为了爷爷的态度而来,幺幺语气里定然会带着更多的焦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唐。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吧?”
幺幺的身子又是一僵,埋在她怀里的脑袋埋得更深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怎么知道?”
“你的灵力。”
祝香携直言不讳,指尖再次探到她的经脉处,只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灵力在经脉里艰难地游走,像是快要熄灭的火苗,“比上次见面时,少了大半。这些日子,你用灵力做了什么?”
被窝里的人沉默了许久,久到祝香携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传来:“反正就是……用掉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在雪光下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恳求,几分急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恐。
“祝香携,”幺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能不能再结合一次?我的灵力不够用了,真的不够了……”
再结合。
三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夜的宁静。
祝香携的身子瞬间冷了下来,她抽回手,往后退了一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呜咽着,像是在叹息。
她看着幺幺那双带着恳求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她们上一次的结合,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
可幺幺似乎将这种方式当成了获取灵力的捷径,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幺幺,”祝香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可知,修行一道,最忌走捷径?”
幺幺咬着唇,低下了头,声音低哑:“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祝香携追问,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你只知道结合能让你快速获得灵力,却不知道,这种光靠结合分离来掠夺灵力的方式,是违背天道的。”
天道,得失守恒。
她顿了顿,缓了缓语气,一字一句道:“这世间的道理,从来都是有所得必有所失。你靠着这种方式得到的灵力,并非真正属于你自己,它就像一剂猛药,能解一时之急,却会在你的经脉里埋下隐患。今日你损耗一分,他日便要偿还十分,长此以往,必遭反噬。届时,别说修行,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如今幺幺主动提起,她便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夜很静,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幺幺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却倔强地没有掉眼泪。
“我知道的,”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爷爷也劝过我,说这样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了,祝香携,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最后一次!”
幺幺伸出手,紧紧抓住祝香携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会好好修行,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再也不走这种歪门邪道了。”
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蓄满期待,摇摇欲坠,看着让人不忍拒绝。
祝香携看着她,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棂,照在幺幺的脸上,映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祝香携沉默着,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上的纹路,心里天人交战。
算了。
“这是最后一次。”
20. 天塌
掌心相贴的瞬间,暖意顺着指缝流淌开来,与第一次的生疏忐忑不同,幺幺甚至主动将指尖往祝香携的掌心又扣紧了几分,眼底带着几分急切的笃定。
“这次别太快放手。”
她仰头看着祝香携,声音压得极低,声音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多存一点……”
祝香携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尖凝起的灵力缓缓探入幺幺的经脉。
空气里静得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窗外的风雪声似乎都远了些。
半晌过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幺幺先是愣了愣,随即低头盯着两人相贴的掌心,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怎么回事?没反应?”
她试着催动自己体内残存的那点微薄灵力,想要主动牵引,可经脉里空荡荡的,那点灵力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
祝香携见状收回手,指尖微凉。
她看着幺幺眼底的失落:“算了吧。”
可幺幺哪里肯甘心。
她咬着唇,眼底的倔强又涌了上来,一把攥住祝香携的手腕,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不可能,上次明明可以的!再来一次,肯定是刚才没对准脉门!”
她说着,便要再次将掌心贴上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祝香携正要开口再劝,突然停住了。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门外传来。
那声音又尖又颤,带着一股极致的恐惧。
是梁辛的声音。
祝香携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房门。
幺幺的动作也僵住了,脸上的执拗瞬间被惊愕取代。
梁辛素来体弱,性子更是温和怯懦,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平日里别说尖叫,就连大声说话都很少。
能让他发出这样惊恐的声音,定然是出了天大的事。
窗外的风声骤然变大,像是野兽在低吼,吹得窗棂咯吱作响。
祝香携一把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可她顾不上这些,快步冲向门口。
“怎么回事?”幺幺也跟着跳下床,声音里带着慌乱,紧随其后。
祝香携一把拉开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被彻底拉开,寒风裹着雪粒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祝香携的睫毛上瞬间凝了一层白霜。可她顾不上这些,目光落在院中的刹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梁辛死了。
躺在雪地里的是一具被撕扯得皮开肉绽的尸首。
胸口插着一支箭,身上那件素色棉袍早已被鲜血浸透,碎成了一片片褴褛的布条,原本瘦弱的身躯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
“怎么……啊!”
话音未落,一道利箭从天而降,擦着幺幺的脸窜过来,深深扎进了身后的木门。
祝香携忙捂住她嘴,揽着幺幺后退到房檐下:“别出声。”
天上在下雨……
箭雨?
幺幺呆了,摸了摸自己脸颊,新鲜的血液染红半边脸,疼痛提醒着她眼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假。
祝香携仰头朝天边看去,有一线闪闪发亮的东西,无数箭雨就是从那里倾泻而下的。
“有人在朝毒山里射箭。”祝香携在幺幺耳边说:“不要暴露在月色下。”
幺幺瞟了一眼不远处地面,梁辛的尸体,四肢发凉:“他们怎么进来的?”
祝香携心乱如麻:“我也想知道。”
不过比起头顶那些贸然闯入的射箭者,祝香携更在意的,是那是些平日里看似柔弱无害的野草。
此刻正从雪地里疯长出来,翠绿的叶片边缘泛着寒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正争先恐后地往梁辛的尸身上钻,切割着他的皮肉,发出细碎的“嗤嗤”声。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周遭的白雪,汇成一条条蜿蜒的血线,又被那些野草贪婪地吮吸殆尽。
不只是野草。
放眼可及之处,大树,花草,甚至连墙角得蜘蛛都兴奋的从网上抖落下来,此刻也在剧烈震颤,无数只黑黢黢的蜘蛛,正抖落着身上的雪沫,张牙舞爪地从网上爬下来。
密密麻麻地朝着那具尸体涌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整个院子,仿佛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饥饿的怪物,正用无数细小的触手,分食着梁辛的血肉。
“成精了吗……”
幺幺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脸色惨白如纸,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死死地抓着祝香携的衣袖,指尖冰凉,眼神里满是惊恐,连脚步都挪不动了。
祝香携的心脏狂跳不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见过无数诡谲的景象,草木噬人,虫蚁躁动,这根本不是寻常的精怪作祟。
她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这一望,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头顶的夜空,本该是被厚重的云雾覆盖,云雾之上,是那层坚固又该死的保护膜才对。
可此刻,那层膜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撕裂开来,露出一道苍白的、深不见底的缝隙。
那缝隙越来越大,像是一张巨兽的嘴巴,正缓缓张开,一股强劲的灵流,正从那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朝着大地席卷而来。
疯长的野草、舞动的藤蔓、躁动的虫蚁……
祝香携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快跑!”
她猛地抓住幺幺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恐慌。
幺幺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回过神来,满脸茫然地看着她:“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话音未落,天空中那道裂缝又扩大了几分,一股更浓烈的灵力倾泻而下,落在院中的雪地上,瞬间将白雪融化成一滩滩沸水。那些野草被黑气一沾,生长得越发迅猛,叶片上的寒光也越发凛冽,甚至有几株已经朝着她们的方向蔓延过来。
祝香携死死地盯着那道裂缝,眼底满是惊骇。
她总算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了。
“结界破了!”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猛地从那道裂缝里炸响,震得整个院落都在摇晃。
祝香携拽着幺幺,躲着院子里尚未发疯的草爪,从灶房里拎出菜刀,边跑边看,两人好不容易踉跄着冲出梁家大门,一道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拦在面前。
是张拭。
“你们做了什么!?”
身后的院落里,草木噬骨的声响越来越清晰,伴随着黑气翻涌的呼啸,连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幺幺被他这副模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祝香携身后缩了缩,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祝香携的心脏沉到了谷底。
她松开幺幺的手,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结合。”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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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
张拭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那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源于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他指着祝香携,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声音都破了音:“你们知道把这层结界破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现在责怪有什么用,不如想想该怎么办。祝香携感觉自己的衣角被幺幺轻轻拽了拽,她有些气恼。
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正在经历一场疯狂的蜕变。
低矮的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根系破土而出,化作密密麻麻的触手,在地面上蜿蜒爬行,林间的鸟兽嘶吼着撞向树干,皮毛脱落,皮肉外翻,硬生生挤出人类的手脚,却还留着尖利的喙和布满鳞片的躯干。
畸形的躯体、扭曲的嘶吼,交织成一幅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幺幺也意识到了这巨大的变化就和刚才两人结合失败有关,惊得说不出话:“这是……”
张拭抬头看着天边,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的疲惫。
“来的还真快。”
祝香携和幺幺同时一怔,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那道裂开的天幕深处,隐隐有无数灵光在攒动,它们裹挟着更浓重的灵气,正朝着地面俯冲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不过真正的麻烦不是他们。
看到四面八方赶来的修仙队伍,祝香携的心猛地一沉。
灵气的爆发必然招来附近门派的垂涎、争夺、掠杀。
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可如果他们只是想要瓜分结界的灵力,斩杀这些一夜成型的妖物,张拭何必紧张至此?
祝香携看着他手中的佩剑。
灵力翻涌的天幕下,张拭忽然朝她伸出手:“丫头,借你灵力一用。”
祝香携立刻把全身灵力渡过去,但只给了一半。顶着张拭不解的目光,她掂了掂手里的菜刀:“我和你一起。”
“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张拭急了:“带着幺幺快躲起来!”
“能躲到哪?”
祝香携浑身燥热,一刀砍断了超他们扑过来的巨藤,“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桃花源,根本无处可躲。”
张拭定了定神,算不再拦她:“死了可别怪我。”
“管好你自己吧。”祝香携回。
眨眼间,张拭拔剑、挥剑。
幺幺立刻被一股强劲的剑气裹挟着,踉跄着撞进了旁边的柴房。
“砰”的一声闷响,木门被重重关上。
门闩落下的刹那,一道淡金色的符文骤然亮起,将整间屋子罩得严严实实。
幺幺正要开口呼喊,却见木门缝隙里,张拭的身影缓缓转过身。破衣烂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手里握着那柄他守了一辈子的长剑,剑峰直指天际,眼底是燃尽一切的决绝。
他看了柴房一眼,目光落在幺幺身上时,骤然柔和了几分。
那是一种混杂着愧疚、不舍与决绝的眼神。
幺幺的眼眶瞬间红了,哽咽着喊道:“爷爷!你放我出去!”
张拭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声音透过符文的缝隙传来,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清晰地落在两人心上。
“你下山吧,”他说,“我同意了。”
幺幺愣住了,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21. 山火
幺幺在烤人的干燥和灼烧感中泪流满面,终于在某一刻,终于撞开了那扇纹丝不动的门。
喉咙里像含着块烧红的烙铁,灼热感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
她怔愣着,还没彻底清醒。
爷爷呢?
眼下黑瞳大张,首先撞进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土木四壁,而是漫天翻滚的橙红火舌,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草木味,烫得人鼻腔发疼。
“呀——呀——”
门外传来密集的鸦鸣,黑压压的鸟群像片会移动的乌云,翅膀拍打的声音混着噼啪的燃烧声,震得她耳膜发颤。
她这才发现,本该覆着薄雪的山林竟燃着熊熊大火,枯树枝在火里蜷成焦黑的鬼爪,热浪卷着火星扑面而来,几乎要燎掉她额前的碎发。
“爷爷!”
祝香携咬咬牙,跨过野火,朝外跑去。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外面那些肆意生长的怪物已经被野火烧的干干净净,残枝断叶铺了满地,踩在上面摇摇晃晃。
幺幺恍惚的仰望着一番天地,走过无数遍的山路此刻变得无比陌生,竟不知道是脚软还是地软,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知道横冲直撞了多久,幺幺七拐八拐,跟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她瞧见了倒在枯枝败叶里一只手。
幺幺连滚带爬扑过去,把她挖出来。
“祝香携?”
幺幺探她鼻息,仍有呼吸,慌乱害怕中俯身去听她的心跳,直到彻底确认她还活着,才冷静下来。
怎么办?
张拭呢?
祝香携心脏猛地一缩,顾不上浑身的灼痛,咬着牙将比自己结实些的祝香携背起来。
女孩消瘦的肩膀瞬间被压得咯吱作响,祝香携的重量像块烧烫的石头,几乎要把她压垮。但幺幺不敢停,前脚冲出来的瞬间,后脚土木堆砌的小房子三两下坍塌,火舌已经舔到了身后的灌木丛,她踉跄着往前冲,每一步都陷在滚烫的焦土上。
“来人呐,救命!”
肉眼所到之处,村子已经被烈火包围。
就在这时,头顶的乌鸦群突然俯冲下来。它们扑棱着翅膀,竟径直冲向那些舔向人的火焰,用黑亮的肉身去撞、去挡。
漫天火光,乌鸦汇成黑色的海浪,水火不容。
幺幺看呆了,掂了掂后背的祝香携。
“连这些乌鸦也在保护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呐……”
祝香携当然没法回答她,她脑袋垂在幺幺硌人的肩膀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身体上长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脑袋。
火舌燎着了乌鸦们的羽毛,发出刺鼻的焦味,一只只乌鸦坠落在地,却还有更多的鸦群前仆后继,为两个长着同一张脸的孩子周围撑起一片临时的“黑羽屏障”。
这诡异的景象让幺幺愣了一瞬,可身后的灼痛立刻将她拽回现实。
她背着祝香携在山路上狂奔。
但她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从小身体不好的孩子,没几步双腿就像灌了铅,肺部像被火烤着一样疼,每跑一步都觉得骨头要散架。
“不行……”
她声音发颤,再也跑不动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墙,幺幺猛地跪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祝香携搂在怀里,自己则像张开的伞一样伏在上面。
她死死闭着眼,浑身抖得像筛糠,皮肤已经感觉到了火焰的灼痛,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心脏。
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皮肉被烧焦的样子。
山火正烈,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最后一片未被吞噬的林地,浓烟滚滚直冲天穹,连日光都被染成了浑浊的橙红色。
鸦鸣还在耳边,火声越来越近,世界仿佛只剩下灼热和恐惧。幺幺抓紧了祝香携,使劲闭上双眼。
比绝望先到来的,是一声闷雷。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冰冷的雨珠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腾成白雾。
清凉的雨点掉落在手背和额头,幺幺惊讶的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便密集地砸落下来。
“噼里啪啦”打在焦黑的树枝上、冒烟的草垛上,打在她渗着血的额头上。
及时雨!
“下雨了……下雨了就好……”
后背上的祝香携却突然像感受到什么似的,断断续续的说着话。
“……恶心,让他们滚……为什么……”
幺幺以为她醒了,偏过头:“你说什么?”
祝香携却没有醒来,梦吟了两个听不清的字。
雨势越来越猛,转眼就成了瓢泼之势。倾盆大雨从云端倾泻而下,像无数条银色的鞭子,狠狠抽在肆虐的火焰上。原本狂舞的火舌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萎靡,发出“滋滋”的哀鸣,浓烟被雨水打散,露出被洗得发蓝的天空。
幺幺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掌心的烫伤被雨水一激,疼得她倒吸冷气,可心里却涌起一股狂喜。
她低头看着背上依旧昏迷的祝香携,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污,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她把放下,转身朝着村长家跑去。
幺幺没来得及看到,在她走后,乌鸦们仍然心有余悸似的将女孩围在一个黑漆漆的圈里,守着她。
也没来得及听到,昏睡中的祝香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拼命的想从梦中醒来,口中的呼唤越发清晰。
那两个字,是“哥哥”。
还有一句着急的呼唤,是“我不想死。”
火灭后的山林只剩下焦糊的死寂,浓烟裹着水汽在废墟上空盘旋。
幺幺疯了一样扒开滚烫的断木,手指被尖锐的木茬划破也浑然不觉。
她只知道她必须找到张拭。
“爷爷,爷爷!”
呼喊声在空旷的焦土上撞出回音,却只换来更沉的死寂。终于,在一棵半焦的老槐树下,她看见了那个习惯穿粗布衣服的老人蜷缩在地上,可胸口早已没了起伏,双眼紧闭,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呼唤了。
“爷……”幺幺的声音像被掐断的琴弦,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哀嚎猛地撕裂了空气。
“啊……啊———!”
那不是哭,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嘶吼,像受伤的幼兽在濒死时的悲鸣。悲怆像无形的巨浪,拍打着每一寸焦黑的土地,连残存的火星都仿佛被这哭声震得瑟缩了几分。
就在这时,四周的空气骤然变冷。
焦土的缝隙里、断树的阴影中,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那些黑气像有生命般扭动、汇聚,渐渐凝成一张张模糊狰狞的鬼脸。
是方圆百里被火光和怨气吸引来的鬼怪,幺幺那撕心裂肺的哀嚎,成了最烈的诱饵,引它们循着悲恸的气息蜂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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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气越来越浓,带着蚀骨的阴冷缠上女孩的脚踝。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抱着张拭的尸体,一遍遍地用额头抵着老人的脸,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哑的呜咽。
眼看一只青面獠牙的鬼影就要扑到她背上,幺幺连一点恐惧都没有,眼中渗着血,盛满无处发泄的愤恨和怒火。
刹那间。
一道清冽的白光突然自天而降,如利剑般劈开黑气!
一道白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前,广袖一挥,周身便涌起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晕。那些凶戾的黑气一触到白光,便像冰雪遇火般消融,鬼哭狼嚎的尖啸此起彼伏,却连靠近幺幺三尺都做不到。
猩红的眼睛艰难的睁开。
神仙?
难怪刚才的雨下的这么及时,幺幺头脑浑浑噩噩,空洞的瞳孔尝试了几次才看清眼前这个在烧的黑乎乎大地里白的晃眼的人。
他穿着白纱斗篷,薄纱遮面,幺幺看不清他的长相。
这个白色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
就像黑夜里的白月牙,
晚湖里的白莲花,
或者焦土地上躺着的白骨。
没等她回过神,那柄斩杀恶鬼的剑立刻转头对准了她的脑袋。
“妖。”
幺幺一愣,那把剑却在男人话音落地的同时,二话不说就砍了下来。
生死一线的刹那,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拽过张拭的尸体。
长剑落下,血花四溅,温热的血和爆发出的肉浆糊住了她的睫毛,呛得她喉咙发腥。
幺幺缓缓抬头,视线穿透血色的朦胧,落在执剑人身上。
先前还带着惊惶水汽的双眼,此刻却淬满了寒意与戾气,死寂得如同厉鬼索命,看得人心脏骤停。
血沫溅在剑身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男人僵了半秒,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像是在嘲讽这徒劳的抵挡。
他手臂青筋暴起,丝毫没有犹豫,将长剑高高扬起。
这一次的劈砍,比之前更重、更快,带着要将两人一同劈碎的狠劲。
我要死了吗?
频临死亡,脑海一片空白。
“铮!”
幺幺眨了眨眼。
没有血,没有疼,也没有被劈成两半。
凛冽的剑风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幺幺甚至已经嗅到了剑锋上的血腥气,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另一把剑骤然出现,强硬地挡在了她身前。
刺耳的碰撞声中,幺幺的视线被那把剑牢牢吸住。剑身长而窄,通体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剑身上浅浅的白梨纹路清晰可见,锋利中透着一股子雅致秀气。
剑身莹白,剑脊上赫然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梨,锋刃锐利却透着几分秀气,与方才那柄杀气腾腾的剑截然不同。
执剑人明显也愣了,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中。
隔着面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十分惊愕的。
半晌的死寂里,只有血珠顺着两剑相抵的缝隙缓缓滑落。突然,他像是厌倦这种僵持,手腕一翻,毫不拖泥带水地收起了自己的剑。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柄刻着白梨的秀气长剑也化作一道银光,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看了一眼浑身鲜血的女孩:“你走吧,我不杀你。”
22. 不救
直到这时,他才正经瞧了一眼这个浑身妖气的小孩。女孩遭遇巨大打击后有些恍惚,他却分不出一丝多余的同情。
“节哀。”
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此地怨气过重,不可久留。”
幺幺浑身一颤,终于从极致的悲恸中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的白衣身影。
那双刚被泪水泡过的眼睛里还凝着红血丝,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你……您,您能救救活他吗?”
白衣男子垂眸看着地上的脑袋都已经被自己劈碎的尸首,白衣在残烟中微微拂动,语气平静无波:“生死有命,人死不能复生。”
“那我不问能不能复生!”
女孩突然拔高声音,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只问你,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救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男人没有丝毫波动,清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寒冰,连声音都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漠然:“可以救。”
幺幺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
可下一秒,男人的话语便如利刃般将那点希望彻底碾碎:“但我不会救,也不能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焦土与亡魂,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此乃世间因果,不可违背。”
幺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什么意思?
不是不能,是不愿。
因果?两个掉地上都听不见响的字,轻飘飘的,就足以让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冰冷的废墟里吗?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砸在焦黑的土地上,无声无息。
“生死就在你眼前,你却要跟我论因果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幺幺流不出眼泪,盯死了他:“你算个屁的仙人,你是披着人皮的妖怪吧?”
男人不愿意回答她这个问题。
幺幺的手掌早被火星燎出一片红肿的燎泡,此刻在焦土上蹭得血肉模糊,可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连滚带爬地扑到男人脚边。
灼热的痛感混着绝望一起烧着她的理智,她伸出满是烫伤的手,死死攥住那片洁白的衣袂。
“修仙……你们修仙不就是为了拯救苍生吗?”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被狂风撕扯的破布,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求你……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求求你!”
她仰着头,满脸烟灰混着泪水,那双曾映着山林晨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哀求。
攥着衣袂的手因为用力而发颤,那不是一片布料,而是能拉住张拭的最后一根线。周围的空气依旧带着烟火的余温,可女孩的身体却在不住地发抖,既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那点不肯熄灭的、卑微的希望。
“只要你救活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衣袖被男人猛地抽回,动作算不上用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疏离。
那片原本一尘不染的雪白上,赫然印着几道黑灰的指痕,混着幺幺掌心蹭上的血渍,像雪地里溅了泥,刺得人眼睛生疼。
“求你了!”
猝不及防失去重心,女孩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摔在焦硬的地上。
掌心的烫伤本就破了皮,此刻狠狠擦过粗糙的焦土,钻心的疼瞬间炸开,她疼得浑身痉挛,蜷缩着在地上抖个不停,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却连抬手抚摸伤口的力气都没有。
白衣仙者垂眸看着她,那双清冷如冰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救人没有意义,命不该绝者血尽不亡,命里有劫者千难营救,等你长大了或许就能明白,这就是命运。”
他悬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指尖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半寸,像是想扶起地上的孩子,又或是想抚平那片被弄脏的衣袂。
但终究,那只手还是收了回去。
“……你是蓬莱山的仙,还是乌蒙山的妖。”
男人没想到她问了这么个问题,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想记住我,日后报复我?”
“……”
“我是蓬莱……”
“闭嘴!”幺幺咬紧牙关,像下定了决心,眼中的哀求变成了愤恨和不甘,竟震的那修仙者不敢再开口。
“我才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只问你,是不是只要我能进入蓬莱山,我也能学会让人起死回生的仙法?”
男人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冰冷:“蓬莱是不会收一个妖怪的。”
白衣在残余的水汽中轻扬,目光掠过幺幺痛苦颤抖的背影,掠过地上老村长的遗体,最终落向远方重归沉寂的山林。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摇,不过是烟尘在眸中投下的幻影。
只有风穿过焦黑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替地上的孩子,回应这份无声的决绝。
在她离开前,那孩子站了起来。
“我会上蓬莱山,我会修仙道。”
“我倒要看看,什么是你所谓的因果,我倒要看看,救一个手无寸铁隐居山林的老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孩子浑身黑灰,脸上黑白交加,眼睛比烧焦的房梁更黑,简直是个被火烧的焦黑的小人。
白衣男子忽然上前走了一步,幺幺潜意识里的畏惧让她忙退几步,尽管浑身发抖,但黑漆漆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白衣男子似笑似嘲,刚才端着一副修仙者需摒弃杂念,仿佛杜绝七情六欲姿态的男人,此刻语气里有着种隐隐的期待。
“好啊。”
“我在蓬莱等着你。”他说。
幺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许他从未来过,一切只是她迫切想要救人却有心无力,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仙法的幻觉。
寄托希望。
这就是她印象里的仙。
女孩跪在老村长身边,额头抵着被自己踩踏过无数次而变得坚实的土地。
她没有再哭,只是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咚”地磕下第一个头,声音闷重得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地上的碎石硌得额头生疼,她却像毫无所觉,又“咚”地磕下第二个。血珠顺着眉心渗出来,混着脸上的黑灰,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第三个头磕下去时,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额角撞在一块没烧尽的木头上,发出清晰的钝响。
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老村长冰冷的手背上,像极了小时候她哭闹时,老人替她擦泪的模样。
“爷爷,我下山了。”
“下辈子,换我养你。”
她哑着嗓子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抬手胡乱抹掉脸上的血和泪,转身踉跄着跑向祝香携。那个昏迷的孩子还躺在原地,脸色依旧苍白,乌鸦还在她身边不停磨蹭。
它们对幺幺的不信任终于点燃了她最后的理智,女孩朝它们怒吼:“不用你们!给我滚!”
“我会救她的,用不着你们!”
“我就那么没用!我连个人都救不了?!”她疯狂踢开地上羽毛玄黑发亮的乌鸟:“连你们都看不起我!我会见死不救吗?我会见死不救吗?我可是……我……”
怒火突然消散了,疲惫扑面而来,幺幺高高扬起的手停在半空,没了下文。
乌鸦崴了一下脑袋,似在关心,或者宽慰。
我不要这些……
幺幺想,我要的是……
那个白色的身影,那场说来就来的雨,那挥手就能逼退万鬼亡魂的……力量。
她要力量。
女孩蹲下身,不顾掌心烫伤的剧痛,咬紧牙关将祝香携重新背到背上。
少女的肩膀上满是伤痕,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低头看了眼趴在背上的祝香携,又抬头望向远方被浓烟熏过的天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救定你了!”
风卷着焦味掠过她的脸颊,额角的血还在往下滴,可那双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绝望,只剩下一点燃得极旺的、带着血腥味的火苗。
雨还在下,山路泥泞难行。
幺幺背着祝香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挪,掌心的伤泡被泥水浸得发白,每一次发力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可她不敢停,肌肉的记忆牵引着她,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一步步踏出焦黑的山林。
她踏向姐姐长眠的地方。
坟前的青草被山火燎去了大半,只剩几簇焦黑的残根黏在泥里。
幺幺刚想放下祝香携,双腿却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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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向前扑倒。祝香携被她护在怀里,没磕到石头,她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摔在泥地里,额头的伤口又被撞得裂开,血混着雨水往眼里淌。
好疼好疼。
积压了一夜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她趴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大哭。
哭声混着雨声砸在地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疼。
“姐姐,”她哽咽着,手指深深抠进坟前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湿冷的泥块,感到一阵不甘和委屈:“我没有家了……”
“姐姐,你到底在哪?”
“我这次真的要走了,你再不出现,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了……”
怀里的祝香携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咳嗽,似乎感受到她的痛苦,可幺幺此刻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一声声撞向冰冷的墓碑,撞向沉沉的雨幕。
浑身都好疼,要怎么样才能不疼?
疼得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割得喉咙发紧,割得心脏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还是说,你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根本没有什么苦衷,张拭骗我,他们都在骗我,真相其实只是……你不要我了。”
泪水顺着没有一丁点肉的脸颊滑到下巴,又顺着下巴滑落进粗糙的衣襟,最终流进她胸前只剩一半的玉佩上,流进玉心。
在女孩看不到的地方,这块暗淡了十二年,难看如石头的锁心佩出现了张牙舞爪的裂痕。
裂痕如泪痕,不停发抖,状若恼怒震的血池撼动大地开始发抖。
大地震动。
巨大的灵场波动引的看守血莲池的弟子惊慌不已,他们俯身趴在池子边上,亲眼看着池中浓稠如鲜血般地琼浆玉液瞬间被吸收,眨眼变得洁净清澈。
池底缓缓延伸出花根,支撑着一朵血红色的莲花茎生长上来,在即将突破突破水面的边界线上,被封印在水层地结界拦住了。
“……活了……活了!”
几个弟子又惊又喜,一屁股跌落在地,连滚带爬的冲出血池,“快去找掌门!血池里的莲花有动静了!!”
周边一众人闻言皆惊,面面相觑。
他们只知道血池是蓬莱山禁地之一,池中封存着一个人被撕碎的四分五裂的生魂,养在莲花种子中,但魂魄不全,这么多年来几乎是一滩死水。
怎么今日偏巧三尊都不在蓬莱坐镇,就忽然有了动静?
血池里的生魂法力过于强大,不等她们向上通禀,一粉衣女子就已御剑而来,落在池边的一瞬间,众弟子纷纷行礼:“姜华师姐!”
姜华脸色焦灼,抬手画出一个“禁”字,荧白法阵牢牢加固水面那因莲花茎猛然生长而有些抵挡不住的封印。
花茎终于安静下来,姜华被一帮小弟子团团围住,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震撼于莲池。
仅仅是附着了一半魂魄的莲花身灵气都如此张狂。
想她师从世尊,掌握着蓬莱数一数二的封印术,竟然也会对一株小小莲花心存侥幸。
这池子里,到底封着什么人的魂魄?
她抹去鬓角冷汗,拂袖转身:“掌门什么时候回……啊!”
“砰——!”
茎突然发难,异常凶猛,狠狠一鞭抽碎了她的封印,破水而出!
巨大的冲击几乎把在场弟子全部轰飞出去,姜华也措不及防,所幸落地前被迟迟赶来的师弟接住,可她被自己的法阵反噬,落地不等赫天询问,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你怎么样!”
姜华抓紧心口布料,摇了摇头,痛苦闭上了眼。
赫天连忙为师妹注入灵气疗伤,却听江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冰冷异常:“师兄,掌门师伯究竟在这池子里封印了谁?”
赫天不解他的语气,抬起头,瞬间屏住了呼吸。
碧波漾漾,没有任何一茎绿荷敢擎着,唯有那一朵未开的鲜红花苞,妖艳独立。
花瓣凝露,映日生光,根扎泥中。
花尖如蘸了红墨的毛笔,花底如净盘皎洁无尘,灵波过处,袅袅摇出几分清傲和孤独。
“是她……”
23. 蓬莱
祝香携在一阵钝痛中睁开眼,刺眼的日光让她头痛欲裂,像有根细针在太阳穴里扎着,下意识叫:“来人。”
没人理她。
她慢慢回神,似乎不清楚自己朦胧间喊了什么,默默撑着冰凉的床沿坐起身,四下打量,还没理清自己怎么一夜之间就又从山村土房出现在这露天街头。
难不成她死了?
刚这样想,肩膀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你总算醒了。”
幺幺满脸黑灰,还笑着和她招呼,牙齿白森森的。
“爷爷同意我下山了哦,不用等到春天了。”她眼睛亮得很,却满是红血丝,祝香携敢断定她很久没睡觉了。“我可是连夜背着你下山的,你可不能利用完我,就翻脸不认人啊。”
祝香携忙问:“张拭呢?”
“死了。”
幺幺说的挺轻松,不等祝香携继续问,就又说:“头都碎了,我混着他的血,就把他埋那了。”
“……”
祝香携猛地去抓幺幺的手掌,那双手摊开时暴露在眼前时,她被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吓了一跳。
掌心的烧伤泡破了又浸了水,边缘泛着白,指缝里还沾着泥土和草屑,好几处伤口结着血痂,稍微动一下都像是要裂开。
祝香携抓住她血肉模糊到连一滴血也流不出来地双手,皱眉看着她。
幺幺贴心的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断了。”
祝香携深吸一口气:“山上为什么会起火……”
“不知道。”幺幺摇摇头。
她把祝香携的肩膀转过去,让她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地行人:“比起这些,我们还是先担心担心,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吧……”
“我们没有钱,你我身上的伤,都需要药。”幺幺和祝香携开口,想让她正视目前的困境,“而且……”
祝香携简直不知从何问起,只得接上她的话:“而且什么?”
说完,两个人肚子忽然同时叫了起来,幺幺扑哧一声笑:“而且我好饿哦。”
接下来的处境,确实比两个孩子想象的要更加艰难。
山外的情况,并不乐观。
乌蒙山妖神被十大门派合力围剿封印,梅世镜,如今这个终于能正大光明唾弃的名字出现在大街小巷,人们畏惧她妖怪的身世,控诉着她曾经对蓬莱的背叛,遗憾于她少年天才的风光。
同时猜测着梅花教的未来。
乌蒙乱成一团,邪教门徒分散四地,被各个门派的弟子分别追捕,搅的民间苦不堪言,夹在仙、魔之间的普通人,生存越发艰难。
冬天还没过去。
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
幺幺把冻得发僵的手往袖管里缩了缩,目光死死盯着街角那家冒着热气的包子铺。
祝香携攥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这些天她们偷到的钱都用来购买伤药,剩下的钱连馒头都买不起,只能渴了喝河水,饿了继续喝河水。
虽然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说什么,可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两个小孩胃里早已空得发慌。
“你说我们要是饿的不长个儿了怎么办?”
“实在不行,等我死了你可以吃我的肉。”祝香携说。
幺幺连笑都没力气笑:“我还是望包子止饿吧……”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包子铺老板掀开棉帘走出来,目光扫到两个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眉头皱了皱,转身回去拿了两个还冒热气的肉包。
“来,拿着吧,天这么冷,垫垫肚子。”老板把包子递向离得近的幺幺,语气里满是恻隐。
幺幺一愣,大喜过望,下意识伸手去接,可刚抬起手,老板的动作突然顿住,脸上的温和瞬间变成了惊愕。
祝香携的心猛地一沉。
幺幺那双手,掌心的旧伤早因没钱医治溃烂开来,深褐色的脓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有的地方连腐肉都露了出来,冻得发紫的皮肤裹着脓痂,看着触目惊心。
“别是有什么不干净的病啊……”老板皱眉后退了一步,怜悯的眼神变成了深深的打量。
包子就这么离开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变得好远好远,幺幺愣住了。
“哒。”
包子被老板像喂狗一样扔在了地上,泥灰立刻沾上了雪白的包子皮儿,肉香味烟消云散。
“吃吧。”老板关上了门。
空气一下子静了,只有风卷着雪粒打在门板上的声响。
幺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把溃烂的掌心死死按在身后,脸颊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一语不发。
祝香携见状,想要伸手去捡包子。
“别捡!”
幺幺开口,祝香携犹豫了一下,收回了手,平静的和她说:“不吃,可能会饿死的。”
“死有什么可怕的。”她看着地上那个包子,手指上长长了的指甲深深戳进掌心,麻木中又有新鲜的刺痛传来。
这次,是她给自己的。
“你别忘了,肉包子打的,是狗。”
女孩一脚踩烂了新鲜的肉包,还不够,又狠狠碾碎成了肉和白面做地泥巴,“为了一口包子做狗,就只能吃屎了!”
祝香携反应了好久,忽然笑了一下,拉起幺幺的胳膊,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有黏糊糊的感觉,是烂肉。
“你还要去蓬莱吗?”幺幺问。
她明知道祝香携会去的,她只是想问。
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真能走得到蓬莱吗?
祝香携在掌心呼出一口热气,朝着天南侧白茫茫天地一色的边界看去。
她也不知道。
但,聊胜于无吧。
蓬莱仙山,是天下正派修仙者汇聚的第一仙峰。
当年仙道混乱不成体系,一代修仙者群龙无首,各方因为私自划定区域打的不可开交,为花草天地间灵气纷争不休,搅的人间不得安宁。
乱世之中,当属赤尊梅世镜和厉尊江厉两人一骑绝尘,他们本是青梅竹马,闭关修炼多年,一朝出世,合力统一仙界,建立了当今世上最大的修仙门派——蓬莱。
寒夜,祝香携抱着幺幺缩在胡同死角,解开自己最外层的衣服罩在她们身上,试图搓热幺幺冰冷的双手。等怀中的女孩沉沉睡去,她才咬紧牙关,给自己暖手。
她们不能同时睡觉,否则不定何时就会冻死在这儿都不知道。
乌鸦窝在她双腿下避风,祝香携见状,分给它一片衣角。
难熬的冬夜,祝香携也只能老老实实听乌鸦讲这个世界的故事。
“那后来,这二人必是反目成仇了。”
乌鸦一顿,说:“他们是夫妻。”
“那又怎样。”祝香携扫了它一眼,“别说是夫妻,就算是兄弟姐妹,父女母子,一旦实力和地位相等,也会拼个你死我活。”
乌鸦没有急于反驳,而是接着她的话继续:“赤尊梅世镜,是梨花修成人形的妖物,她离开蓬莱后,占据乌蒙山,一手建立了梅花教,收纳天下妖物,与蓬莱势同水火。”
“她是恨江厉,还是恨蓬莱?”
“你太小看梅世镜了。”乌鸦说:“她是个心胸宽广的女人,从没真正恨过什么……也有,不过她恨的人都被她杀光了。”
祝香携皱起眉头:“她死了吗?”
“死了,一百多年前,死在了江厉的手里。”
“死了?”
祝香携有些意外。这听上去不像是故事的开始,倒像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轻飘飘落下的尾诗。
不过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输赢。
凭什么梅世镜输,凭什么江厉赢?
梅世镜能一手建立和蓬莱对立的梅花教,想必也不是空有武力没有手段的人。她和江厉又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两人在战术和力量上也应该是知己知彼,怎么看都是平手,为什么会输?
乌鸦不说话,它相信祝香携能想到。
果不其然,女孩忽然问:“梅花教有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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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鸦歪歪脑袋,祝香携觉得它在欲盖弥彰故意吊人胃口,但对她没什么作用。现在雪冻眉毛的时候,能勾起她兴趣的,只有热汤和肉菜。
不过还是多问一嘴的好。
“现在梅花教是谁在统领?”
乌鸦飞落在她的肩膀上,贴近她的耳朵,小心翼翼的,十分肯定的说:“是梅世镜和江厉的儿子,为权利出卖生母的畜生,也就是你注定要面对的最终boss。”
好多前缀……
祝香携原本还百无聊赖的眼神眨眼一变,瞬间提起兴趣:“梅云惊?”
“你怎么知道?”乌鸦吃惊。
“因为从我见到你开始,一直到现在,”祝香携皮笑肉不笑:“你一直在和我讲他的坏话。”
“……”
“你和他有仇?”
乌鸦急了:“你才和他有仇!”
祝香携缓慢的眨了下眼,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这冬天未免也太长了,即使从毒山出来了,她仍旧在,或者说更加期盼春天的到来了。
到时间了。
祝香携困的眼皮发颤,浑身冻的僵硬,似乎有一些皮肤被冻裂开了,像被风干的干枯树叶,她感知不到疼痛,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
“醒醒……”
祝香携轻轻敲女孩的额头,但手下一暖,暖的她有点错愕,连忙拿脸颊贴贴,烫的不正常。
她怀疑幺幺很早就开始发烧了,但病人滚烫的温度硬是被夜里的寒风压回了躯干里。
是不是自己再晚发现一会儿,她就无声无息的变成一具尸体了?就像梁辛一样,突然就死了。
生命怎么会这么脆弱?
祝香携把幺幺楼的更紧了。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个,她们没有药,没有热水,没有被褥,但祝香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病死。
过了很久,她才放低声音问乌鸦:“你真的不能帮帮我们吗?”
“我只保证你不会轻易死亡。”乌鸦说:“我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你得靠自己。”
祝香携紧紧闭上双眼:“如果我说,我抛下我的尊严,求你呢?”
乌鸦纠结了一下,但也只是仅仅一下,就从她双腿下的屏障里退出来。
“你的尊严,值钱吗?”
“你觉得求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吗?比在寒冬腊月救一个刚经历过生离死别,发着高烧,骨瘦如柴的孩子还要困难是吗?”
祝香携宁静的听着,她感觉自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老老实实的,不反驳、不怀疑、不浮躁的听它说话。
“我知道你并不是自愿修仙的,你不但不情不愿,而且还看不起那些挤破脑袋想要入仙门的人,觉得他们是人云亦云,很蠢,没错吧?”
“……对。”祝香携咬紧牙关。
张嘴说了几句话,她的门牙已经冷了下来,嘴唇也冷的受不了了,紧紧闭上。
“那你现在呢?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也在想,如果有神仙从天而降,把冬天换成春天,把饥饿换成满足,把疾病换成力量,就好了?
寄托希望于成仙吗?
想一步登天吗?
痴人说梦吗?
祝香携知道,乌鸦想听她这么说。
可她偏偏不想如它愿。
“我在想,要怎么样,我才能不被饿死。”她一边说,一边把幺幺背在肩上,走出了三面格挡的死巷。
走,走啊走,不能停。
她需要吃东西,她还不能死。
乌鸦跟在她身后,被风吹的左摇右摆,看到祝香携又走回了先前那个包子铺,熬着眼睛,在黑白混合的地上寻找着什么。
终于,祝香携找到了那个东西,背着幺幺慢慢蹲下来,一只手在雪地里扒拉。
手指僵硬的不能动,碰到雪,不冷不痛,钻心的麻,咬牙切齿的痒。
翻出的是那个冻的硬邦邦的包子。
一丝犹豫都没有,放进了嘴里,大口咀嚼。
24. 世镜
黄昏前后,两道白光一前一后掠过天际,橘红色的云朵被惊的破碎,刮开了火烧一样的天空。
云雾像揉碎的棉絮裹着蓬莱仙山,漫过青灰色的山岩时,染出淡粉的光晕,四面环水,仙雾缭绕。
蓬莱山像美人露出水面的头颅,无数亭台楼阁像簪子,插在她发髻中。
山间没有寻常草木,生着半透明的“月枝”,枝桠间悬着莹白的光点,风一吹,就像星星落下来,在雾里飘出细碎的银痕。
山脚下的溪流是碧绿色的,水面浮着层层叠叠的“云荷”,花瓣薄得能看见底下流动的水光,凑近时还会有淡紫色的雾霭从花心里飘出来。
檐角挂着的铃铛不响,却会随云雾流动洒下金红色的光屑。
月枝殿,江易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兄长盯着他殿里那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深黑莲缸,血红色莲花苞矗立在水中央,灵气逼人,栩栩如生。
连空气里都飘着莲花清甜的气息,吸进肺里竟让喉咙发轻,把旁边江厉都衬得像浸在融化的糖水里。
“怎么回来了?”江厉盯着花骨朵出神。
江易像是根本没看到突兀出现的莲花,冷着一张脸:“听说她把姜华和看守弟子都打成了重伤?”
江厉应了一声,才腾出功夫看他一眼。
瞥见他衣角上黑乎乎的一块,奇问:“还有人能近的了你的身?”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后退一步,衣裳顿时干净如初:“遇到了个麻烦家伙。”
“麻烦?”
“你还记得张拭吗?”江厉冷不丁和他提起这个陈旧的名字。
“小时候跟在梅世镜后面,你怎么赶都赶不走,非要拜梅世镜为师,你还说他狗皮膏药那个。”
“不认识。”江厉笑了笑。
江易不知该说什么好,反正如他所料,对方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
“那时候想拜世镜为师的人多的能从北排到南,谁能记得清?”
“重点不在这儿,”江易指尖轻敲莲花缸,用的力度听上去想敲裂他的脑袋:“他手里有梅世镜的’梅无双‘。”
江厉这才正色:“你没看错?”
“没错,她的佩剑是你当年亲手打的,我不会认错。”江易平静的点点头,明显能感觉到兄长熊熊燃起的希望,他却毫不留情的将其浇灭:“张拭生前应该用过那把剑,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梅无双‘也不知所踪。”
见江厉肉眼可见的失望起来,江易忍不住教训他:“哪有你这样都娶妻生子了,还每天把喜怒哀乐都挂脸上的?”
江厉回给他一个苦脸:“所以这就是说的麻烦家伙?”
“……那倒不是。”
江易斟酌了一下,道:“见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天资聪颖,是个可塑之才。”
顿了顿,又说:“就是那双眼睛,不像平常孩子能有的,邪气太重。”
“平常孩子难有天资卓越能被你看中的,天才都有独特的地方,一个孩子而已……”江厉看也不看她一眼,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真的觉得好,何不直接收了当徒弟?”
“我说了,这辈子除了江墨,我不会再收第二个徒弟。”
“可以破例。”
“那你也可以破例。”江易眉眼一横:“你是蓬莱掌门,又是三尊之首,总不能没有关门弟子来继承衣钵,你又为什么不收徒?”
他终于转过头,眼下一片猩红,倒是叫江易有些心惊,但很快他他又垂眸笑起来:“我连丈夫和父亲都做不好,更遑论做师父。”
“这不一样……”
“你说对吧?”江厉打断弟弟的话,连忙又看向红莲,好像生怕她一个没看住,花苞就枯萎了,贴心的询问,“世镜。”
这个名字一出,江易整个人紧绷起来,却感到自家兄长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感。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多亏是江墨传讯中提到了这一株血莲花,他才及时赶回来,所幸江厉没有像几个月前梅世镜刚死那样……
“你说世镜的魂魄怎么忽然之间回来了一部分?”
江厉又转过脸问他:“她的佩剑也突然现世,会不会……”
“她已经死了。”
“我……”
“你杀了她,你忘了吗?”江易说。
兄弟两人这些时日苦心经营起来的平和终于被打破,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江易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主动和兄长聊起关于梅世镜的死。
但江厉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说话真难听。”
“……”
江易不再和他纠缠:“比起那个,你还是先想想梅云惊,我看他拿下梅花教指日可待,我们最好早做准备。”
“云惊承袭了她的衣钵,世镜会很欣慰吧。”
“是吗,可我听说他们私下并不以母子相称。”江易看着兄长那副无所谓的模样,连争辩的心思都弱了。
多少年了?
他们兄弟相互扶持多少年了。他们兄弟修仙修了一辈子,他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兄长其实某一刻已经飞升了,现在眼前站着的,只是个披着江厉皮囊的大妖怪。
现在这个大妖怪和他装疯卖傻,弄的他没办法。
“你们父子上千年没见了,我劝你别太乐观,他可不是枫儿,虽然也是你的骨血,可你别忘了他是妖,他姓梅,不姓江,也不是你养大的……”
“但他是世镜养大的!”江厉突然吼了一声,江易便不再多说。
说罢,又偏过头看着红莲,底气不足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在霜山出生,六月,漫天梨花一夜盛开,他那么像世镜,他始终是我们的儿子。”
云惊,白梨花聚散如云,落下时如同云惊雾散,跟本就不是祥瑞的征兆。
何况,他却是像极了梅世镜。
不单单是那双紫色眼睛,一头乌黑头发,更是他的身份。他和她母亲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妖。
“不是霜山。”江易摇摇头,也走到花缸旁边,对他强调:“是蓬莱。”
“……”
为了缓和尴尬,江易还是又将矛头转向了水缸里那个东西,灵力朝里面探了探。
“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魂魄都碎成那样,怎样都收不回来。”江厉点点头,伸手用手背轻轻擦掉花苞上的水珠,“她是彻底厌烦了……蓬莱山,厌烦了我,这世间已经没有她在意的东西了,她的魂魄怎会愿意回来。”
“她生前那脾气,就算回来了估计也是为了她儿子抽你。”
“云惊也是我的骨肉。”
你看他还认你这个爹吗?
当然,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江易不知道他大哥是真傻还是装傻麻痹自己。
他只好换了个方向:“你们父子几百年没见了,你有没有主意,今后蓬莱和乌蒙之间到底该怎么办?”
你和你儿子之间,又该怎么办?
江厉只回了他四个字:“休养生息。”
“恐怕梅云惊不这么想。”
“云惊和他母亲一样,脾气很好的。”
“……不敢苟同。”
“真的很好!云惊是世镜身边长大的孩子,一定不会差。”
又来了。
江易不想和他争论这些没用的话题。
“也许吧,梅世镜那脾气倒是和我今日见到那个孩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尤其是……”江易不愿再聊一个死人,冷着脸转移话题:“都喜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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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瞪人。”
“第二次提了,看来是真的很合你眼缘。”
江易还想再多说一句,但江厉又开始和这株红莲旁若无人的聊起来天了,他也只能暗暗叹气,退出月枝殿。
只要蓬莱安好,江厉不做出格的事,剩下的小事都有他来顶着。
江易脸色冷峻,修仙者可以去感受爱恨嗔痴,却绝不能自寻死路,时间会抚平一切创伤,不过他兄长作为这世间最强之人,需要的时间可能更多而已。
一切都会过去的。
除非……
红莲绽放的样子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脑海里却能想象出一朵承载着赤尊魂魄的盛放之花,狂放、沉重、嚣张,正如她生前那样美艳又粗鄙。
生前名,死后事,劫后生,状下死。
江易默默摇头,御剑赶回了云荷殿。
殿内,蹲坐着看书的少年见他回来,规规矩矩的站起来行礼:“尊上。”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
“你要说就说,不说就走。”
“……梨奴剑被我弄丢了。”
江易捡起他刚才看的书,随手翻了翻,耳边传来江墨毫无起伏的声音,紧接着少年利索的跪下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平日都随身带着它,可今天突然就消失了……”
“在我这里。”江易说。
少年一顿,下一刻,梨花剑就重新出现在眼前,他急忙抓住,上下安抚着,失而复得不禁长舒一口气。
站起身,这才想起来问:“剑怎么会在您那里?”
“它自己跑来的。”
“……不可能。”江墨握剑的手更用力的,捏得指尖泛白,“主人死后,剑灵也会跟着消失,是没有自由意志的。”
“嗯。”江易不置可否。
“那这是……”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梨奴’感应到了‘无双’的复苏,回光返照有了反应。”江易瞧着那把梨奴剑。
它现在又变成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江墨把剑背在身后,又不放心的扯了扯,确定它不会轻易掉下来:“赤尊的无双剑?”
江易说:“在一个小门派云集的地方现世,梅世镜死前在那里设有结界,不仅仅是无双剑,还有并蒂莲花的灵气流通。”
“并蒂莲花?”江墨正色,“不是说那株神花早就被梅世镜吞吃了吗?”
“传闻而已,谁知道那女人怎么想的。”
江墨顿了顿:“您的意思是,梅世镜死前把并蒂莲花藏在结界里,可她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不吃了那朵蕴含滔天灵力的神花?
若真如此,怎么可能会输给江厉?
梅世镜总不会自大到这么夸张的地步,觉得萧尊一定会输,所以不屑于吃那朵花吧?
显然这也是江易想不明白的问题。
江墨猜测:“赤尊从出生起就一直守着并蒂莲花,对那朵花的了解不亚于自己的骨肉,或许她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也说不准。”
“我进书格一趟。”江易说:“并蒂莲花是神脉上开出的预言花,非同小可,不能放任不管。”
江墨会意:“我这就赶回去,去找无双剑和莲花的踪迹。”
“和你师兄师姐一起,无双剑的威力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回忆,江易皱起眉头:“它毕竟是梅世镜的佩剑。”
“您多虑了。”
江墨定定看着他,指了指自己背上两把剑。
梨奴剑相较于江墨自己的佩剑黯淡无光,但仍然不妨碍它外观清雅,像个恬静的小姑娘,趴在少年的脊梁上,沉静安睡。
“有它在,无双剑会让步的。”
25. 客栈
“南边的青苍山、西边的落霞谷,还有旁边这毒山。”
酒馆的炭盆烧得正旺,七八名着装统一艳红色的弟子围坐一桌,酒壶倒得满桌都是,可没人有心思细品。
男人举着一只手,每说一座山就掰一根手指,直到两只手都掰光了,也没数完数。
“烧了多少地方了,那群妖怪真是,怎么说……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嘿,你没见兔子老鼠都是一窝一窝生的吗,都跟人似的十月一个?”
众人喝的开心,一时间忘乎所以,什么话都开始往外蹦。
对面的人立刻接话,筷子上还挂着块没咬的红烧肉:“何止地上爬的!天上飞的也跟蝗虫似的,你们见过蝗虫过境没?我昨天从乌蒙山脚下过,黑压压的黑乌鸦遮天蔽日地往南飞,就跟蝗虫一样,听得我头皮发麻。”
“以前乌蒙山哪有这么多乌鸦?”
“梅云惊养的呗,不只是乌鸦,我还听说这厮以前还在自己住的地方养过娈童!简直变态!”
“我听说梅世镜和萧尊大战的时候他也出了一把力,为了霸占梅花教连自己亲娘都算计,这可不就是怪物吗?”
“话说,梅云惊也是萧尊的儿子啊。”
这话让满桌都静了静,坐在主位的弟子放下酒碗,眉头拧得很紧:“别提这些,敢传到蓬莱那些人耳朵里,咱们都玩完了!”
“听到怎么了,梅花教不就是萧尊带头围剿的吗?”
“就是,师兄你也太小心了。”
“总之,别说他们。”领头的弟子喝了口面汤:“最近动静太大,我听说蓬莱的江墨很快就要到了,你们给我说话小心点。”
“那更不用担心了,江墨不是最痛恨妖族的了!”
“……”
话题没有停止,不过换了个人。众人一窝蜂把自己知道的三瓜两枣倒出来,你啃啃我的,我舔舔你的,胡编乱造,嬉笑起来口水沫子在饭桌横飞。
也不嫌恶心。
祝香携蒙着脸,过于宽大的衣服在她身上松垮臃肿,难以辨认年龄。
她飞速放下小菜和酒壶,低着头正要走,突然被人抓住手。
祝香携心下一惊。
被发现了?
结果对方只是摸了摸她手背。
她手上伤口结着乱七八糟的痂,那人嫌的丢开了,连带着一盘花生被掀翻,滑溜溜跑了一地。
祝香携眉头抽了一下,差点儿应激掰断她手腕,无语的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蹲地上去捡花生,顺便继续听他们的话。
“我听说江墨师兄双亲都被妖族吃了,是被封尊捡回来的?”
封尊?
作为天下第一大宗门,蓬莱共有三尊。
封尊江易,萧尊江厉,世尊方天画。
江墨,是江易养大的孤儿。祝香携手上动作越来越慢。
如果能找机会见到江墨,或许就可以带她们去蓬莱,摆脱眼前的困境了。
“对啊,你没见他都跟着封尊姓江了,这是当亲生儿子看了,听说封尊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他了,独门弟子,江墨得多天才啊?”
零星几个人唏嘘。
“哪有?你什么时候听江墨管封尊叫过师父?”
“他背上背两把剑你看见没有,其中有一把是他真正师父的,江墨师兄这辈子只认那一个师父。”
“啊?这不是白眼狼吗?”
“这叫重情重义,你小心被他听到了!”
“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蓬莱山上个月遭了劫,山火加妖兽突袭,长老们死伤过半,弟子折损了近三成。”他声音沉下去,“掌门已经传下消息,三日后在蓬莱主峰举行大规模选拔,凡有仙缘的人都能参加,要尽快补上空缺的弟子位。”
难怪,每个小山门都要选内里最优秀的弟子去蓬莱,原来是真的缺人。
祝香携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红花生。
“选拔?可现在外面不太平……”有人小声嘀咕。
“太平?”主位弟子冷笑一声,夹起一块排骨狠狠咬了口,“再不平,也得先守住蓬莱,不然哪天火和乌鸦烧到山门,咱们连喝酒的地方都没了!”
“要是能有个诱饵把那些东西引出来就好了……哎呦!”他捂住脑袋:“你别打我呀师兄我说说而已!”
“这是能拿出来玩笑的话吗!那些东西除了生魂和尸体也就喜欢吃孩子了!怎么着?把谁杀了用尸体去引啊,你?还是我?”
“错了错了……”
满桌人一时没了声,只有酒液在杯盏里晃荡的轻响,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倒像是在应和这压抑的话头。
“你怎么还不走?”
祝香携立刻起身,祝香携放下手里的花生,脚步匆匆地往客栈楼上赶,慌慌张张间没看清前路,冷不丁就撞上一个人。
“你没事吧?”
一道带着几分担忧的声音自身前响起。
祝香携抬头,看清来人的脸时,眼底掠过一丝错愕。
居然是蔡安宁。
他身上穿着的衣衫,颜色和楼下那些江湖人的衣料别无二致。
祝香携心头微动,青山派覆灭不过月余,他竟这么快就投身了别的门派。
原本该好好算账的,可惜她现在浑身灵力都用来遮掩妖气,幺幺又仍处于昏迷中,没有闲工夫和他掰扯。
她没打算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错开身便快步往楼上走去。
“砰!”
关上了门。
她径直越过瘫在墙角、尚在昏迷中的小厮。昨晚趁对方出来透气时,一记手刀劈晕的,她这才得以混进这客栈。
祝香携快步走到床边,俯身伸手,轻轻贴上幺幺的额头。
指尖传来的温度已不再滚烫灼人,热度分明是渐渐退下去了。她悬了大半夜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实处,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她年纪太小,从头到脚都和客栈小厮相去甚远,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的可能。
她和幺幺,现在就是两只毫无灵力傍身的妖怪。
一旦被发现,就只有被楼下那群人生吞活剥这一个结局。
眼下只需守着,等幺幺醒转过来,她们再细细商量,往后的路到底要往哪里去。
祝香携反手扣上门栓,又仔细落了锁,这才卸下一身厚重的外衫。她浑身上下布满了烧伤和冻伤的伤口,青紫与焦红交错,疼得钻心,可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幺幺身侧卧下。
连日来的饥寒交迫,早已将她磋磨得只剩一副不停思考明天的躯壳,支撑着她的,只有活下去,这个简单的念头。
此刻紧绷的神经一松,铺天盖地的疲惫便层层叠叠地盖了上来,将她整个人吞没在软绵绵的毯子里,祝香携几乎一闭眼就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间,一阵嘶哑的鸦啼猛地刺破了帐外的沉寂。
祝香携浑身一颤,陡然从混沌里惊醒,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去摸身侧,触手处却只有一片冰凉的被褥。
空荡荡的。
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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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呢?
心脏骤然一沉,左右找不到人影,祝香携鞋都顾不得穿,跌跌撞撞地扑到窗边,一把推开了木窗。
寒风裹着细碎的雪沫子,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脸上,刺骨的冷意瞬间钻透了单薄的中衣。抬眼望去,夜色如墨,鹅毛般的白雪正簌簌落下,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裹进了一片茫白里。
怎么又下雪了?
这该死的雪什么时候滚出这个世界?祝香携迷茫中忍不住咒骂冰天雪地。
祝香携胸腔里的火气陡然蹿起,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窗沿上,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指骨传来一阵钝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慌乱与焦灼。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窗棂缝隙里夹着的一角素白。
是一张纸条。
她猛地伸手扯下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借着窗外雪光,那一行清浅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我走了,不要找我,各自珍重。”
祝香携捏着纸条的手骤然收紧,纸张被揉出了深深的褶皱。雪粒子簌簌落在她的发顶肩头,寒意顺着衣领钻进去,冻得她浑身发冷,可心底的那股茫然更甚。
幺幺怎么会突然走了?
鸦声还在远处盘旋,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催命。
祝香携回过头,目光撞进身后沉沉的夜色里。
乌鸦扑棱着沾雪的翅膀,从房檐的阴影里飞出来,稳稳落向她的手臂。许是体型太大,它站得有些踉跄,歪了歪:“大概她觉得和你不是一路人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祝香携瞪了它一眼,难以苟同。
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活下去都困难的时候,还讲这些有的没的。
没等她说点什么,就被乌鸦急促的叫声打断,它用爪子轻轻刨了刨她的衣袖,语气里添了几分焦灼:“马上天亮了,客店小厮们马上就要起床干活,你没有时间了,趁着现在楼下那些弟子走了,咱们快走吧!”
她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别关心幺幺跑哪里去了。
乌鸦这是在暗示她不要再管。
祝香携却怔怔地看着臂弯里翅膀乌黑的鸟儿,心头的茫然裹着寒意翻涌。她甚至忘了追问那些弟子的去向,只觉得这漫天风雪,都像是要把她困死在这方寸的窗边。
迷茫,迷茫,还是迷茫。
她是个穿越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真的要上蓬莱山吗?真的要修仙吗?
还是先找到幺幺呢?冰天雪地,就算遇不到能区分妖怪和人的修仙者被杀掉,也极有可能冻死饿死在路边。
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祝香携弯腰将被打晕的小厮轻轻挪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他的大半身子,动作干脆利落,眼底却没半分波澜。
她来去一身轻,轻手轻脚开门得瞬间,脚步却陡然顿住。
“怎么了?”
乌鸦在她身后,尖喙啄了啄她的脚腕,嘶哑的催促声里满是焦急。
祝香携没有应声,眉头死死拧成一团,目光直直盯着屋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柜。
方才匆忙间竟没留意,此刻借着门外微微透进来的烛光,能清晰看到柜门下渗出的一线暗红血迹,蜿蜒着爬过青砖地面,在雪光映照下泛着瘆人的光泽。
她的呼吸蓦地一滞,脚步不受控制地挪过去,指尖悬在冰凉的柜门把手上,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住,久久没能落下。
那缕血腥味混着雪的冷意钻进鼻腔,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幺幺……
祝香携咬牙拉开了柜门。
26. 决断
柜子里蜷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蛇。
祝香携认识,那是幺幺贴身带着的蛇。
紫蛇半截身子已经断了,软塌塌地垂在柜底,蛇鳞上密密麻麻全是被啄出来的血洞。见祝香携看着它,立刻挣扎吐出信子,“嘶嘶”的向她求救。
祝香携的目光扫过那条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乌鸦望着祝香携沉寂的背影,顿觉不妙,脚尖刚向后挪了半步,就被她猛地扣住脖子,喉咙里瞬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没和它废话,一字一顿砸下来:“幺幺呢?”
翅膀疯狂扑扇企图逃脱,可祝香携手上越收越紧,它发出一声哀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死了!”
“撒谎!”
祝香携字字冰寒,手臂猛一发力,将它狠狠掼在地上。
积压的怒火轰然炸开,她揪着乌鸦的翅膀将它拎起来,猩红着眼细数:“并蒂莲花一次!”
“和植物说话一次!”
“现在又是一次!”
每吼出一句,就把它擒起,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向地面,沉闷的撞击声里,乌鸦的翅膀咔嚓折断,扑腾的力道越来越弱。
它翅膀近乎折断,再也不能挣扎,祝香携猛地蹲下身,指尖死死掐住它的脖颈,声音淬了毒般逼问:“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把幺幺弄去哪儿了!”
“……我没有撒谎,她确实死了。”乌鸦气息奄奄,眼珠却死死盯着祝香携,缓慢地吐出,“早晚的事罢了。”
“你还想要你的眼睛吗?”
祝香携咬劲后槽牙:“你杀了她吗?”
“不是我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乌鸦说:“是你太轻信,是你太软弱!如果你没有信任宫彦,如果你没有说要等幺幺一起出毒山,她现在还可以好好活在那层保护罩里,但她既然出来了,她一定得去死!”
“什么?”
“并蒂莲花,你不是想知道吗,我现在告诉你。”乌鸦脖颈歪在一边,像是连呼吸都艰难,却偏要扯着嗓子,把每个字都灌进祝香携的耳朵里:“并蒂莲花是天地神花,本身有无上法力,但开出两朵花来,法力溃散聚不成团,只有你们其中一个人死去,剩下的那个才能继承莲花全部的力量!你明白了吗?”
难怪。
难怪从一开始张拭就想杀了自己,原来他一开始以为自己进毒山就是来杀幺幺的。
祝香携落下冷汗:“这事幺幺知道吗?”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乌鸦朝她不停吼叫,想要把她叫醒:“你不杀她,难道等她来杀你!她故意成全宫彦,就是打的这个算盘……”
“她要杀我,机会多得是。”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你莲花的真相?”乌鸦质问她。
“你不也没告诉我。”祝香携反问它说:“你又为什么瞒我?”
“……”
祝香携笑起来,笑的瘆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来找机会杀了她,岂不是更方便?也省得你这个置身事外的系统替我谋划了。”
“我……”
“既然我还没收到那所谓的无上法力,就说明她还没死。”祝香携站起身,一脚把它踹出几步:“你把幺幺弄哪里去了?”
“……”
寒风飘零,吹的窗户几次掀翻。
无数人的脸在脑海闪过,幺幺,宫彦,祝香携,张拭,无数的修士和贩夫走卒,祝香携从没有感到这么无力过。
幺幺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许下一秒,或许上一秒,她就死掉了。
连有灵力的修士都不能轻易抵抗的寒风,她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
混乱中,想到某一点,祝香携忽然抬起头。
“幺幺走的时候,下面那些喝酒的修士走了没有?”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乌鸦却诡异的安静下来,更招至祝香携的肯定,她蹙眉:“那些人把幺幺抓去当诱饵了是不是?”
“她……”
“你他妈的!”祝香携简直要抓狂了,浑身怒火被着绝望的情况浇灭了。
诱饵。
亏它做得出来,祝香携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克制着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一定要想出办法……
寂静中,紫蛇得嘶气声震如惊雷,祝香携灵光一闪,慌忙咬上自己胳膊,生生咬开了本就疤痕累累的胳膊,扑过去将血淋在蛇身上。
奄奄一息的紫皮蛇在雪坡中费力挣扎,短短片刻伤口几乎愈合。
果然,她的血既然对花草修炼有益,用在动物身上也是有功效的。
“你找得到幺幺,是不是?”
紫蛇慌忙点头,缠上祝香携满是伤痕的胳膊。
祝香携立刻就要冲出门,却被乌鸦叫住:“你要去送死吗?”
“你根本看不清人,她根本就是个坏胚,你没看到她多喜欢折磨比她弱小的东西吗?那些虫子,动物!你以为她现在孤苦无依的和你相依为命就不会背叛你了吗?”
“你们现在流落街头得局面是谁造成的?因为她的贪婪!她远比你更渴望力量,如果她没有再来找你试图结合,结界不会被冲破,也不会导致毒山狂躁引来修士,一整座山的生灵,还有张拭,都要为她的贪婪陪葬!”
它朝祝香携大叫,紫蛇恨的冲压它亮出獠牙,被祝香携一个侧头压回去,蛰伏在她肩膀上。
是吗?是这样吗。
电光火石间,祝香携想起幺幺来找她渴望结合时那张期待的脸。
她们有一样的样貌,但幺幺和她一点都不像,她是个有灵气的女孩,会痴会笑,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命不该由此结束,更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以这么残忍的方式死去。
祝香携捏紧拳头,按下不发,问它:“你也是这样对她说的吗?”
“……”
“用这样的话来刺激她,在我睡着的时候赶她走?”祝香携指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发出怒急了可怖的怒吼:“用她刚覆灭的家乡,用她刚死去的亲人,用她不知情时犯的错误,用这些来逼她走?逼一个手无寸铁,瘦弱又发着烧的孩子去雪地里送死?”
“……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乌鸦再次强调:“多少人修行一生都达不到,没有力量的下场是什么样,你看不到吗?你这些天吃的苦都白吃了吗!还学不会吗?”
“学会什么?”祝香携憎恶的看着它:“靠牺牲生命换来的力量,我不需要。”
用鲜血铺就的修仙路,尽头也会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杀人。”祝香携厉声道:“我就杀了你。”
乌鸦被她吓得抖了抖:“你被她迷惑了……她和你不一样,她只是个山沟里长大的妖……”
“你也是。”
祝香携冷冷的语气让乌鸦轻微幅度的颤动,说话时的调子打滑:“你说什么?”
“我也是。”
祝香携懒得和它废话,扫了一眼白茫茫的天,又看向地上被自己打的爬都爬不起来黑鸟,一点留恋都没有:“滚吧。”
“……你什么意思?”
祝香携摔门而去。
漫天大雪,枯叶卷着寒意扑落,林子里的枯枝被压得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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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修士隐在树后,目光死死钉在雪地里奔跑的身影上。
那是个看着格外柔弱的女孩,身上硬被套了件火红外衣,在苍茫雪色里灼眼得厉害。
那是他们给她披上的,层层叠叠的树枝挡不住那抹红,从上往下看,她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见。
火红色身影边上,若隐若现的黑影时隐时现,忽远忽近,似在试探,似在监视。
“师兄,还不下手吗?”
“那些鬼魂怎么回事,缠上来但迟迟不肯出手,我们不好打草惊蛇。”
十几人御剑悬于树林上空,无一人出手,不多时,忽然有人出声:“不好!”
一声震彻山林的虎啸同时响起,黄黑相间的身影从密林里猛地蹿出,铜铃大的眼睛锁定了那抹晃动的红,带着腥风扑了过去。
蔡安宁立刻要刺剑下去,却被人压下手腕:“不用管。”
“老虎会吃了她的。”蔡安宁眼看又要出手,剑却直接被夺走,身边人瞪着他:“要的就是尸体,兴许那些鬼魂只是对妖怪的生魂有些惧怕,等她死了,说不定就会现身抢食。”
蔡安宁一愣,眼看那猛虎就要扑到女孩身后,于心不忍:“那不如直接杀了她,让这妖怪痛快一死罢了。”
“你怎么回事?婆婆妈妈的。”
“我知道我知道,蔡叔其实是看上那个妖怪了,刚才在客栈的时候就一直盯着那妖怪的脸看,还一个劲的阻止我们用她来引鬼怪!”
“胡说!”蔡安宁沉着脸:“因为她实在和我一个师妹长得太像了而已。”
几人面面相觑,对他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充满不屑。“我们反正没多余的灵力,你想当好人你出手喽。”
蔡安宁蹙眉:“那把剑还给……”
“这是我们红门的弟子剑,我们红门从上到下都不会对妖怪同情心泛滥的,你要施法,用你自己的剑吧。”
“那我用我自己的剑……”
原本的青山剑又被人一把拽走了。
“省省吧,大叔。”
蔡安宁终于是恼了,直接上手去抢自己的剑,几人争执不休,不知从谁那里脱了手,刻着青山的剑直接掉了下去。
争吵声戛然而止。
下方密林里骤然响起女孩惊恐的尖叫,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修士们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彼此间的龃龉,齐齐俯身探头,视线扎进纷飞的白雪中。
眨眼间,猛虎便逼到了幺幺面前,粗壮的前爪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幺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身上的血腥味混着刺鼻的药味,在冷风中飘散。
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即整个人趴在雪面上,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
雪粒钻进衣领,冰冷刺骨。
猛虎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森白的獠牙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断她的脖颈。
幺幺的指尖深陷进雪里,止不住地颤抖,可眼神却死死黏在猛虎身上,不敢有丝毫偏移。
退缩即是死路,唯有撑着最后一丝勇气对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幺幺慢慢朝左边移动,泪水模糊视线她也不敢擦掉,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东西,余光瞥见了一点亮光。
一把剑。
一把插在雪地里的剑。
幺幺眨了眨眼,两行晶莹眼泪流下,那柄宝剑瞬间清晰。
那是……
从她出生起就拿着把玩,总被爷爷供在灵台上的,姐姐的遗物。
无双剑。
27. 无双
“无双……”幺幺孤注一掷的大喊起来,宛如野兽嘶吼:“无双剑!”
女孩的呼唤淹没在大雪中,可对无双剑的召唤却没有被埋没。话音响起的一瞬间,宝剑猛刺了过来,剑身闪过精光,划过猛兽眼前逼它后退几步。
然后稳稳停在了胸前,一伸手就能够到。
哒。
一滴泪,砸在了剑面上。
幺幺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剑柄,回忆着和爷爷最后一次相见时候的模样,有样学样,眼神怒恨交加,迅速剑尖调转方向,对准了雪地里黄黑相间的猛兽。
天光初亮,狂风大作。
祝香携在雪地里疯跑,腿脚发麻也感觉不到,身上伤口崩裂开也不管不顾。
她顺着紫蛇指引的方向一路冲过去,终于,在洁白无瑕的白色棉被上找到一丝褶皱,就像证明曾有人在漫天雪地铺就的冰床上躺过,她跑得更快了。
“幺幺!”
终于,祝香携闯入了这片被血色浸染的雪地,泥水与血痕斑驳交错,万物一塌糊涂。
她远远看到一只趴在地上的老虎和一只未和身体一起被老虎遮住的伤痕累累的手臂。
祝香携跑过去,措不及防被一把插在雪地里,完全被掩埋得剑绊了一下,她再想爬起来,发现做不到了。双腿长时间扎根在积雪里,连夜奔波到几乎崩溃,她的腿已经冻僵,跟本站不起来了。
祝香携只能用双手和膝盖,在雪海里一点一点游过去。俯下身,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爬行。
每一步都像是在雪海中沉浮,执拗地朝着那截手臂的方向挪去。
待蔡安宁等人循着动静赶至,只祝香携单膝跪地,怀中紧紧护着个女孩。
老虎已经被砍死了,身上是凌乱无序的刀痕,一看就是幺幺怕杀不死它,胡乱砍了不少刀。
怀里,幺幺浑身已被啃噬得不成人形,残破的衣衫下皮肉外翻,血迹浸透了祝香携的衣襟,祝香携眼眶红得似要滴血。
“别睡。”
祝香携在她耳边呼唤她:“快醒醒,不准睡。”
幺幺艰难地掀了掀眼皮,睫毛上沾着血珠与尘土,浑身每一寸都像被碾碎般剧痛,稍一动弹便眼前发黑。
濒死的气息像深海的水草,缠绕着她。
她张了张几乎无法开合的嘴,气若游丝:“别……放弃我,我……不想……死。”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祝香携紧绷的脸颊滑落,砸在女孩沾满血污的手背上。
那滴泪滚烫,与她周身的寒气形成诡异的反差,旁的人被这死寂又沉重的氛围裹挟,竟无一人敢上前惊扰。
蔡安宁按捺住心头的震撼,低声发问:“祝香携?”
“是我。”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立刻拿剑对准祝香携:“也是个妖怪!”
“她不是妖怪!”蔡安宁忽然暴起,一脚蹬开了那人的剑:“她是我师妹,不是妖怪!”
难的一向软的跟没骨头似的蔡安宁发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身边人收起剑:“和这妖怪长得很像的,师妹啊?”
“那这……”
蔡安宁恍惚的看着祝香携,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怀里的女孩:“……她是谁?”
“她是我妹妹。”
祝香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指尖死死攥着女孩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对方骨血里。
众人这才看清,那女孩的脸已被恶鬼咬烂了一半,血肉模糊,可残存的另一半眉眼,竟与祝香携生得一模一样,轮廓、眼型,甚至眉梢那点细微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此刻夜色如墨,将祝香携的半边脸掩在阴影中,另一半则被身侧的提灯照亮,暖黄的光映着她泪痕未干的清冷面容,竟像是一张完整的脸被生生劈成两半,极致的美丽与破碎感,平分给了这对双生子。
“她可是妖怪……”
“她不是妖怪!”祝香携垂眸望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妹妹,一字一顿,清晰得穿透鬼窝的阴风:“她是我妹妹,她叫祝琪旋。”
她是我妹妹,她叫祝香携。
祝琪旋慢慢合上了眼。
“可是……”那人还想再说,却被一众人中站的最靠前的大师兄拦下,合剑收回杀意,退至他身后。
红灰相间袍子的人道:“既然如此,将她们姐妹带回去救治吧。”
“大师兄!”
“我自有我的道理。”男人看向蔡安宁:“蔡师弟。”
祝香携猛地抬头,怀中小小的祝琪旋突然剧烈抽搐了一下,原本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那双瞳仁与眼白竟全然化作一片浓黑,不见丝毫光亮,像蛰伏的饿鬼般,狠狠一口咬上了祝香携的脖颈。
温热的血珠瞬间沁出,周围修士见状齐齐倒抽冷气,惊呼着踉跄后退,惊惶的议论声骤然响起。
蔡安宁脸色煞白,失声喊道:“师妹!”
祝香携却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非但没有推开祝琪旋,反而抬手稳稳按住她的脖颈。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笃定,垂眸望着怀中人失控的模样,声音沉缓而坚定,一字一句落在混乱的空气里:“别怕,我一定救你。”
“快去找大夫!”
“没救了,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饿鬼俯身,就算魂魄坚忍不被吞噬,身体也会因为承受不了承载两个灵魂而慢慢腐烂,结果只能是同归于尽!”
“何苦要救一个妖怪呢……”
客栈的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焚符的焦糊味,昏黄的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将满室人影晃得狰狞。
祝琪旋被粗麻绳死死捆在床榻上,手腕脚踝勒出深深的血痕,破损的衣衫下,新旧伤口层层叠叠,血污浸透了床褥,在身下晕开一片暗沉的红。
“啊……啊……”
她的身体不住地抽搐,脖颈诡异地扭曲,眼底翻涌着不属于她的青黑戾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恶鬼嘶吼,时而又夹杂着自己压抑的呜咽。
几个符修围在床边,符纸已燃尽大半,脸上满是疲惫:“这恶鬼怨气太重,已经与她魂魄缠在一起,再救下去,不仅她活不成,还会祸及旁人!”
“是啊,与其让她被恶鬼操控着害人,不如……趁早了结。”
“也算是解脱。”
祝琪旋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暴戾中沉浮,恶鬼的力量死死攥着她的魂魄,让她连张口求救的力气都没有。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放弃我……
我还活着啊,眼泪从眼睛里淌出,弥漫着血丝。
我还活着……
她能清晰地听到众人的议论,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绝望像冰水一样,一点一点浇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徒有泪流。
就在锋利的剑即将落下的瞬间,房门“砰”地被撞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是祝香携。
看到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祝琪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拼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体内恶鬼的侵蚀,眼底的戾气稍稍退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苦与哀求。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清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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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
祝香携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双手死死握住祝琪旋染血的手腕。
她的双目猩红得吓人,红色龟裂爬满了眼白,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你想说什么,告诉我。”
“她听不到的,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恶鬼仍在挣扎,祝琪旋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落下,嘴角溢出鲜血。
但她看着祝香携的眼睛,拼尽全力,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想..死……”
求求你,我不想死。
求生的欲望一时间压过了恶鬼,祝琪旋只能将最后的希望交给祝香携。
她不想死。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混着血污滑落在枕头上,滚烫而绝望。
祝香携的心像被狠狠撕裂,她俯下身,额头抵着祝琪旋的额头,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都渡给她:“我知道的。”
这三个字,刺破了祝琪旋最后的恐惧,也让在场所有人举起的武器都僵在了半空。
“给我一晚上的时间。”
祝香携挡在床前,两手大张,做出她目前唯一能做到的,却也是最脆弱的抵抗。
“如果明早她还是这样,”祝香携回过头,恶鬼挣扎的更加剧烈,几乎要咬到她的身上。女孩摸了一把汗水,“我亲手送我妹妹上路。”
“这怎么行?”
“她现在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魂魄被恶鬼啃噬得只剩残片,再留着就是祸根!”
符修指尖捻着残余的符纸,脸色凝重:“别说一个晚上,就是耽误一炷香,恶鬼一旦完全掌控她的身体,便能冲破绳索害人!到时候不仅她救不回来,咱们这一客栈的人都要陪葬!”
祝琪旋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恶鬼的低吼,青黑的纹路在她苍白的脸上游走,模样的确骇人。
可祝香携看着她眼底偶尔闪过的、属于自己的清明与哀求。
心脏像被钝刀反复切割。
她猛地松开握着祝琪旋的手,对着众人“咚”地跪下。
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她膝盖发麻。她双目依旧猩红,却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一晚上的时间,若一晚过去,她仍不能恢复神智,我们姐妹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道士皱紧眉头:“这恶鬼非同小可,一晚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求各位成全。”
祝香携重重磕了个头,额角撞在石板上,渗出血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厢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祝琪旋压抑的呜咽和恶鬼的嘶吼交织。
油灯的火苗跳了又跳,映着祝香携跪在地上的身影,倔强而孤绝。
僵持了许久,那位大师兄终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就给你一炷香。但你记住,一旦出事,我们绝不会手软。”
其余弟子还想再说什么,被他用眼色制止。
众人收起武器,狠狠瞪了一眼床上的祝琪旋,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祝香携,终究是转身鱼贯而出。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是蔡安宁。
从他手心掉下来一张纸条,祝香携悄悄收下。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议论。
厢房里只剩下祝香携和被恶鬼缠身的祝琪旋,以及那滴答作响、仿佛在倒数生命的炷香声。
她展开纸条:对不起。他们要吃了你,快跑。
祝香携看完,冷笑了一下,扔了那纸条进烛火里。
28. 蚕食
并蒂莲花,说高端点,是神花奇花绝世无双的奇迹花。说俗气一点,是补品。
男人看着面前这些同门师兄弟,一个个胸无大志,拿着把剑,手里端着个碗,能吃一口是一口,能混一天是一天。料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隔壁那一对双生姐妹,就是一条站在他们面前的“通天路”。
通天路摆在眼前了,谁能忍住不看两眼。
一步登天,任谁都想多走两步。
等天一亮……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他抬头看了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扬。示意离得最近的蔡安宁去开门,果然是那个丫头。
“我妹妹死了。”
她在门口没进来,蔡安宁完全挡住了她,但他猜女孩现在估计哭的梨花带雨,他已经提前得意起来。
别流多余的眼泪,我马上就送你下去让你们姐妹花团圆。
男人尽情想象着,自己吞噬掉并蒂莲花后通天增长的修为。
他会直接匹敌蓬莱三尊。
会成为继江白枫之后飞升的第二人。
名扬万里,万人歌颂,长生不老,生死无忧。
男人面带微笑的倒下去了。
脑门上穿过一柄长剑,一只手握住剑柄,剑上刻着的青山被血染成红山,女孩一脚跺在他脸上,将剑从他脑门正中央抽出。
祝香携转过身,看着四周目瞪口呆的众人,手指放松又收紧:“还不上?”
其实整间屋子,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蔡安宁,因为他亲眼看着人祝香携在开门的一瞬间就丢出了剑,顷刻间杀了红门的大师兄。
可最迟钝的也是蔡安宁,他眼睁睁看着祝香携杀了一个又一个,偏偏想不起来在场所有人中,有一个和祝香携有深仇大恨的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反应过来时,祝香携已经将整间屋子杀成了红色,血流成河,蔡安宁伸手朝后一摸,连自己的剑都没摸到。
眼睁睁看着祝香携走近,他背靠着门,小腿开始颤抖。
祝香携耻笑着他,举起她手里那把剑,给他看。
是蔡安宁的青山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祝香携捡了带回来,用这把剑完成了一场屠杀,蔡安宁惊恐地看着她:“别杀我……”
祝香携反手握住剑柄,银亮的剑锋堪堪扬起,余光却猝不及防撞上了殿门楣上嵌着的佛像。
那佛像眉目慈悲,垂眸端坐,琉璃眼珠似是凝了光,竟像无声注视着她此刻的一举一动。剑锋所向,心中残暴的念头,仿佛都被那双平静的眼瞳尽收眼底。
祝香携高高举起屠刀。
“你的双手,我收下了。”
乌鸦挣扎着从窗外钻进幺幺的房间,听到一声惨叫,来自隔壁,来自蔡安宁。
片刻后,祝香携带着一身血推门而入。砍下蔡安宁双手后她将那把蔡安宁用了近乎三十年的剑丢回他身上,即使从今往后他再也别想提起那把剑了。
她一脸怅然的走进来,看都没看双翼重伤的乌鸦,径直走向榻边,用被子把昏迷着的祝琪旋包的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来就走。
“你的灵力哪里来的?”
祝香携抱着祝琪旋的双臂上满是交错的刀痕,她脸色发白,不愿意和它说一句话。
“你用血和草木借力了是吗,你挤了自己多少血?你知道这么做会伤身减寿吗?我没有告诉你可以这么做就是怕你会这样!脾气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你杀了多少人?”
乌鸦问她。
“你是不能杀人的,并蒂莲花的化身,慈悲、怜悯、新生,如果你犯下杀孽,反噬会灼烧你的灵魂,永远不能磨灭。”
祝香携脚步不停。
“你要去哪?”
乌鸦问她。
“她是仙身,本来就容易吸引鬼怪,如今被鬼魂附身,它是不会轻易放过这具千年难遇的载体的,你带着她能跑到哪儿?”
祝香携理都不理它。
“你连一把自己的剑都没有!”
终于,祝香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它一眼。
“我是你的东西,你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乌鸦着急的用腿脚朝她扑过去,“你不喜欢我指导你,我可以变换形态,变成剑帮你御敌,你不能丢下我……祝香携!”
门再次合上。
祝香携把袋子里的银子全抖出来,目光灼灼,目标明确:“我要换一匹马。”
当铺老板看她浑身狼狈不堪,腥臭味扑面而来,挥之不去,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要骑马去哪里,跑多远?”
“去蓬莱山。”
“蓬莱山,五百里,远得很。”老板瞧着她布满血丝得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往下瞟,又看到她衣领里和袖子里新鲜的剑伤,明了:“又是个想上蓬莱修仙的……你这点银子可不够。”
可这已经是她从那些红门弟子身上搜刮出来的所有钱财了。
祝香携问:“能赊吗?”
“不能。”
老板捡起一把小刀,在手指间飞快的转着,另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给祝香携看。那里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祝香携一眼注意到他少了三根手指。
他笑眯眯得看着女孩:“他曾经在我这里赊账三十两,为了躲债逃到南方,我把他捉了回来,所以他少了三根手指,还要一直在我手下做事,直到还清为止。”
“所以,孩子。”他换了一副口气:“做出承诺之前,可要想好,自己有没有能力还呐。”
祝香携仍然冷着一张脸,没有丝毫畏惧,问他:“还差多少?”
“十两。”
祝香携思索一瞬,忽然出手劫下了男人手中锋利的小刀,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飞快的切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原本不应该疼的,但身体却难得给出了反应。
她腕骨凸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断指处的剧痛顺着神经蔓延全身。久违的疼痛冲击着祝香携的魂魄,眼前开始发昏,开出五颜六色瑰丽的花朵,迷惑她立刻停下。
“……够吗?”她问。
断掉的手指掉进那些银子里,血把它们浸的鲜红夺目。
“够了。”
当铺外,老板牵出一匹马,递给她缰绳的时候祝香携还在流血,他从抽屉里扯出些白布条给她。
祝香携咬着牙,扯过备好的白布条,狠狠裹住左手断指处外翻移位的血肉,一圈又一圈缠得密不透风,勒紧的力道让伤口传来让她心悸的恐惧,却能确保颠簸中皮肉不会再度崩裂。
她随手将染血的布条末端打了个死结,抬眼看向瘫软在地的祝琪旋,俯身将人拦腰抱起。
老板见还有一个人,不禁目瞪口呆。
又一截白布条被她拽过,绕过两人的腰腹,将祝琪旋牢牢捆在自己身前,布条勒得紧实,让怀中人不会因骑马晃动而滑落。做完这一切,她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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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左手鲜血直流,反手抓住马缰,踩着马镫翻身跃上马鞍,动作干脆利落,唯有紧抿的唇线,透露着一种盲目的勇敢和紧张。
马蹄扬起尘土的瞬间,她抬手按住怀中人的后背,目光望向远方,纵马疾驰而去。
祝琪旋在她怀中张开双眼,想上看着祝香携的脸,恍若隔世。
她什么都不缺了。
祝香携想,唯独,真的缺一把傍身的宝剑。
少年背着两把宝剑,低头打开了棺材。
那是一口空棺材,里面躺着一封信,他打开,看下来。
“潋轻亲启。”
第一句话,就让他手抖了一下,额头布满细汗。
“你姐姐给你留有一封信。”祝香携见她醒来,对她说:“她问及你安好,她说她好奇你长什么模样,她说你是她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她说,如果你要走,她不会阻拦。”
她说……她说……她说……
祝琪旋浑浑噩噩的想,她是谁?在哪儿?
一会而睁眼是万山在天际重叠,一会儿睁眼是林中落日余晖的金光,一会儿是古道西风,一会儿是游园惊梦,一会儿是祝香携,一会儿是一个没见过的女人。
你忘了你曾经对离开家乡梦寐以求吗?才过了不到一天,你就后悔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天命。
祝琪旋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下,流淌着夕阳的余晖,格外温柔。
夜幕落下。
客栈内聚集了许多人,江墨轻而易举挤进去,一副得道弟子仙风道骨的模样,众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走上二楼,嗅到血腥的臭和妖怪身上的香。低头看去,血泊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杂碎,他一一检查,均是重伤却都未死。抬头望着,被吊起来得烛火一根未灭。
江墨打开隔壁的屋门,和里面飞不起来的乌鸦四目相对。
佛像都被抹上了鲜血。
既然慈悲不轻易杀生,又为何对佛大不敬呢?江墨想。想不通。道不明。
既然上苍容不下妖怪,又凭何赋予人类灵光?祝琪旋想,一腔悲愤,无能为力。
为什么你看不到我看到的东西?难道人和妖怪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妖披着人皮,人也得披着人皮,一切的争端,都是为了争夺同一张皮。
这张皮到底有多美?
善良吗、正义吗、无私吗?强大吗、热心吗、伟大吗?
其实脏的要死。
好脏。
江墨走到已经毙命的老虎身边,看着满地恶心的血水和泥土满心恶心,他凑近看了看老虎的脸,捏住鼻子免得闻到这畜生口中的恶臭,眉毛扬起。
一日一夜,无双剑毫无下落。
背上传来轻轻摇晃,少年取下梨奴剑:“你也感受到无双剑的气息了。”
江墨抚摸过剑鞘上凹凸花纹,就像是抚摸过一个人命运的痕迹,满目疮痍,不敢向前看。
“师父,你说我该往那个方向去?”
原本不指望能有回应的,江墨暮然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几百年来都没有回应过他一句话的宝剑自己离开了剑鞘的保护,剑身锋利一如往昔,定在空中。
指向东北方层层叠叠得山峦最后方。
那是少年的来时路。
剑锋所指之处,来时路的起点,前路的重点,竟是同一个地方。
蓬莱山。
29. 劫后
“蓬莱山?”
“里面长什么样子,有我们这里这么漂亮吗?”女孩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她的手臂。似乎有种魔力,每拍一下,她就困倦一分。
“嗯,里面很漂亮,四周环水,像世外桃源。”
“有很多桃花吗?”
“有,那里不分四季,杜鹃芍药牡丹都可以一起盛开,剪下来放在房梁上、桌案上、枕边上都能留很久,几十年都不会枯萎。”他一边轻轻拍打女孩柔软的手臂,一边轻轻敲打着自己的童年,努力的想从其中挤出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出来讲给她听:“那里吃的也有很多,但大多数都是好看但是不好吃的,尤其是那些茶叶,极其难喝。”
她眼皮一下比一下沉了,听不进去别的,看着哥哥安闲的神情,觉得很难得,想要多看看,不敢睡着。
久而久之,她感觉到哥哥的手越来越慢了,眼睛闭上了就没再睁开。
终于,哥哥自己睡着了。
“哥哥?”她小声唤他,没想到对方还能回应她,轻轻嗯了一声。
“你想回蓬莱了吗?”
哥哥突然的张开了眼,紫色的瞳孔颜色深重却清澈见底,这让祝香携怀疑他刚在就是在装睡,更加有趣的问他:“你想蓬莱吗?”
“不想。”
祝香携肯定不信,“可你记得这么清。”
“记得清不一定是因为思念,也有可能是因为憎恨。”哥哥再次闭上眼睛,手也再次开始动作,轻轻拍着她:“我不会回那个地方的,除非有一天日月重合,乾坤反转,我也许会有兴趣去看看蓬莱是如何覆灭的。”
祝香携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可那里不是你曾经的家吗?”
“我没有家,我的家早就被红莲业火烧尽了。”
“……烧的一丁点也不剩了吗?”
“还有一点点。”他说:“哥哥在灰烬里找到了你,所以还剩一点点。”
祝香携已经沉沉睡去。
她再也撑不住疲惫,连带着怀里的人一齐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祝香携仰头望向澄澈的天空,劫后余生的庆幸漫上心头,她忍不住大口呼吸着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胸腔里的憋闷终于散去。
视线落处,身下的马儿正低头饮着河水,她这才惊觉,她们竟真的抵达了蓬莱边境。
蓬莱。
一条宽窄适中的河流横亘眼前,不深不浅的水流将近在咫尺的青黛山峰环抱住,水雾氤氲,恍若仙境。
她反手将祝琪旋背在肩头,左手断指处的伤口被水汽一激,传来阵阵冰冷,她却只是咬了咬牙,抬脚踏入冰凉的河水,任凭水流没过脚踝,一步步强行趟向对岸,每一步都走得稳实。
水花四溅,祝香携再次站上河岸,却再也没有力气。
远处传来蓬莱看守弟子的厉声呵斥,混着兵刃出鞘的脆响,祝香携却只是咬着牙,一副骨架承担着两个自己的重量,一步步倔强地往前挪。
待那群人逼近,一声清晰的“妖怪”破空而来,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紧绷的神经。
连日奔逃早已耗尽她的气力,断指的伤口已经无血可流,背上的祝琪旋沉得像块铁,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战斗。
难道真要在这里被他们捕捉,或是就地格杀?
祝香携猛地抬头,视线里却不是预想中趾高气昂的蓬莱弟子,而是一柄悬停的长剑。
是无双剑。
它静静立在她身前,剑身在水雾里泛着冷光,磅礴的灵气如潮水般铺开,逼得那些弟子连连后退,竟无一人敢再上前半步。祝香携望着那柄剑,眼底的坚忍骤然崩裂,牵起一抹凄惨的笑,笑声里裹着说不清的自嘲与疲惫。
她僵立片刻,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麻木地往前挪了一步。
一步一步,又一步。
有一步,算一步。
一路上,无数蓬莱弟子看着她们,他们拿出刀剑符纸随时准备攻击,却碍于那把剑,迟迟不敢上前。
“你们是何人?”
有人问,祝香携看了他一眼,嗓子发痒。
“青山派,宫彦。”
少年报完门派和名字,拿到最后一枚弟子令牌,站回千名新弟子最后。
“还有吗?”
主持扫视全场,漫不经心,又问了一遍:“还有吗?”
鸦雀无声。
就在主持指尖即将触碰到记名册的刹那,整座殿宇突然震颤。身后巨大的石门轰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三千弟子齐刷刷回头望去。
只见那扇玄铁石门竟从正中央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下一秒,整块门板被人从外硬生生捅出一个大洞,碎石与石灰漫天纷飞。
人群中传来惊呼。
一道身影从烟尘中缓步走出,是个女孩。
她身后,数十名蓬莱外门弟子手持长剑,虎视眈眈地紧随其后,剑锋直指她的后心,仿佛随时都会挥剑斩落。可就在踏入殿中的瞬间,祝香携再也支撑不住,抱着祝琪旋重重倒地,身后的外门弟子也被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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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威压震慑,竟齐齐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众人见她们团团围住,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身前,蓬莱弟子三千。
身后,一剑抵挡千军。
祝香携趴在地上,浑身浴血,爬不起来,却死死睁着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字一顿地喊:“祝、香、携。”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怀中的祝琪旋,相握的手掌狠狠捏紧,像是某种无声的感召。
祝琪旋睫毛轻颤,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混沌的黑瞳渐渐清明,迷梦般的怔忪褪去,她听见祝香携冰凉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生疼,听见那声带着血沫的呼唤,刺耳,像是牵引她走向新生的舟楫:“告诉他们,你是谁……”
祝琪旋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嗓音沙哑得近乎哀嚎,却字字清晰,响彻整个殿宇:“祝、琪、旋。”
祝香携,祝琪旋。
主持手中墨笔一抖,在雪白纸页上落下一颗巨大的墨渍。
他是记,还是不记?
他高声问道:“哪门哪派?师承何人?”
回应他的,并非言语,而是一声轰然巨响。
无双剑裹挟着雷霆之势猛然刺入大地,剑刃没入石土的瞬间,整座蓬莱山竟剧烈震颤起来,一波波轰鸣顺着山体蔓延,接连三震,地动山摇,殿宇梁柱嗡嗡作响,石阶崩裂,尘灰簌簌坠落,仿佛整座仙山都要被这柄彪悍无匹的长剑从根基处连根拔起,骇人的威压压得三千弟子连呼吸都凝滞了。
主持指尖一松,墨笔落下,半路被人接住。
他转过身,慌忙道:“尊上。”
江厉却没分给他一个眼神,目光遥遥落在“无双”身上,沉默良久,直到第一滴雨水打在他身上。
下雨了。
不知何时,天空骤然落下雨来。
冰凉的雨丝砸落,将漫天飞扬的石灰狠狠压下,混着尘土凝成泥泞,又顺着屋檐、顺着祝香携的发梢滴落,有几滴径直打进她的眼睛里。
酸涩感瞬间涌上来,她原本强撑着睁开的眼皮猛地合上,这一闭,竟再也没有半分毅力撑开。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雨水彻底抽干,意识渐渐沉坠。
这个时节的雨落下,昭示着这害死人的冬天即将结束。
雨水模糊了世界,似乎有人说了什么,有人拔出了无双剑,有许多人上来搀扶她,祝香携分不清这些人都是谁。
她真的已经精疲力尽。
唯有掌心还死死攥着祝琪旋的手,不肯松开。
30. 入门
那天之后,姐妹俩分别被安置在最南边和最北边两处偏殿里养伤,殿门上锁无法自由出入,等于软禁。
小窗前,明月婵娟。
没有今宵人月圆,只有女孩心事阴晴圆缺,身不由己。
好在自从那天大雨过后,并蒂莲花似乎终于在她们两人之间建立起来联系,祝香携可以感知到祝琪旋那边的情况,不算糟糕,并且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祝香携却始终悬着一颗心。
夜晚,紫蛇从窗户钻进来,缠绕在她脖子上,在她耳边嘶气,祝香携不知道这是祝琪旋的安慰,但悬而未落的刀剑依然挂在那里,她无法静心。
她依旧每日练剑,这次连树枝都没有,握拳充数,浮躁不已。
迷茫中,她忽然想起被自己扔掉的乌鸦。
它纵然谎话连篇,但至少有一句是对的。
她真的需要一把剑。
不是那把无双剑,也不是青山派的弟子剑,她需要一把听命于自己,坚硬耐用,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它的的宝剑。
祝香携练到大汗淋漓,仍感觉没有一丝长进。仰躺在床榻上,烦的不停扯自己的头发,掌心落下许多发丝,但在她手心溃烂的伤口面前,不甚明显。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口?祝香携无暇顾及它,它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坏到肉里去了。
半个月后,门开了。
祝香携被人带到了一个宽阔的大殿里。
厅内站满蓬莱长老,最中间放着三张椅子,女孩跪在大殿中央,背对自己,头发高高盘起,穿着蓬莱白中缀紫的弟子服,显得孤零零的。
祝琪旋闻声回过头,再见双生姊妹,刚刚张开双臂,祝香携已经跑过来抱住她,上下看看:“怎么样?”
祝琪旋笑着摇头,摸了摸她的脸:“我没事了,恶鬼已经被压制了,你看。”
说话间,她掀起袖子,手臂上浮现出一圈狰狞的黑色花纹,是一个镇鬼的符咒,将和她抢占躯壳的外来物困在这一块皮上。
祝香携狐疑的看着她,对方面色红润,拉她到自己身边跪下,指着正前方那三个座位,言笑晏晏:“别的先不要说了,快磕头,咱们以后就是蓬莱的弟子了。”
“……”
搞什么?
祝香携抓住她胳膊,大眼一扫四周,
祝香携大眼一扫四周,许多弟子包括大部分长老,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排斥,却又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她和祝琪旋此刻,简直就像水池里两条待价而沽的鲫鱼,任人挑拣。
祝香携的目光一顿,就落在了人群中立着的少年身上。
少年原本也在偷偷觑着她们,视线撞过来的刹那,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垂下眼睑,蹙眉别过脸。
宫彦。
祝香携沉下脸,又被祝琪旋拉住,示意她别冲动。
“认识?”
一个女声从前上方传来,顺着祝香携的视线看去。
“不认识。”宫彦出列,笑着摇摇头:“弟子从前在门派鲜少出门,终日都在画图布阵,本身就没什么相熟的朋友,更别提认识一只妖怪了。”
“你是阵修?”女人多问了一句。
“懂些皮毛。”虽然这么说,他却目光灼灼,胸有成竹。
女人不再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下面两个姐妹:“怎么,难道你不愿意当蓬莱弟子?”
祝香携满眼质疑:“蓬莱真肯收我这个妖怪作弟子?”
“看来你对自己是什么东西还不了解。”女人走出两步,来到祝香携面前,不客气的拧起她的下巴,盯着她额头上的蓝色月牙,看不出喜怒,自言自语:“真漂亮,却不是胎记,用来区分你们姐妹的印记吗?”
祝香携镇定的看着她。
并蒂莲花内存有无上法力,必然引发纷争,那对她们极其不利。但眼前这个女人修为高深莫测,应该是蓬莱里叫的上名号的高阶修士,她未必能瞒得过。
“您是蓬莱的长老吗?”她试探。
“世尊,方天画。”
祝香携满脑子都是方天画这个名字。
蓬莱三尊之一,以符通灵修炼第一人,通晓天下千种阵法,弟子遍布五湖四海的方天画?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祝香携警铃大作,猛地抬眼朝高台之上看去。
高台之上端放着蓬莱三尊的座位。
正中是个面貌朴实的中年男人,一身素色道袍洗得发白,眉眼间不见半分仙者的矜贵,反倒透着几分山野村夫的憨拙,可那双眼眸沉如古潭,叫人不敢小觑。
左侧空着。
右侧的女人斜斜倚在玉椅上,一条腿随意地翘着,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银管烟,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袅袅青烟裹着淡淡的冷香飘散开,她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半眯着,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台下的祝香携与祝琪旋。
封尊江易,萧尊江厉,世尊方天画。
祝香携捏着琪琪的手暗暗收紧了,祝香携感受到她的紧张,小声说:“他们都知道,别担心。”
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她们是并蒂莲花化身,体内有滔天法力,并且可以被分食?
似乎看出祝香携的警惕,方天画笑笑:“并蒂莲花可不是什么路边野花,你当然也不能算路边野妖。”
“究竟……”
身后传来脚步声,方天画头也没回,只掀了掀眼皮望了一眼,仿佛被抢了风头一样不爽,瞬间没了兴致:“让江墨告诉你们吧。”
众人忙不迭回头望去。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正走过来,掀起一阵巨大的法波,祝香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青年黑发披散,左脸贴着一枚银箔缠枝花纹的花钿,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右半张脸线条凌厉,眉眼间淬着化不开的阴冷,却与台上坐在正中央的中年人有几分相似,显见得是血脉相连的亲眷。
封尊江易。
和他身后,穿着朴素,神色低调,低头看路的江墨。
“师兄。”祝琪旋叫他。
江墨没理她,倒是走在前面的江厉在她旁边停下,低头看着她。祝琪旋眼瞳漆黑无比,看着他也无惧无畏,露出一个讨好般的微笑:“封尊。”
“要叫尊上。”江墨提醒她。
“不必。”江厉脸色冷的吓人,顷刻间浇灭了女孩心中雀跃的火。他神色严肃到有些刻薄了,越过祝琪旋去看祝香携:“不愿意当蓬莱弟子就离开,我蓬莱也不是非要收你们两只妖怪,不伦不类。”
祝琪旋愣了愣,抿着嘴不再说话。
江厉落座后也一言不发,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让下面一众弟子提起一口气,不敢再说话议论。
江墨像是早已习惯,拔出剑空中挥舞几下,结束时芳华剑轻巧入鞘,空中浮现出一朵灵气聚成的莲花。
说是莲花,但却只有可怜的五瓣花瓣。
莲花在空中盛放,第一瓣花瓣落下,红蓝微光混合发出淡淡紫色光芒。
空中浮起一排浅紫色得字体:一用,汇聚灵气,永生不灭。
在场有人惊呼出声,祝香携也瞪大了眼,可眨眼间花瓣消融,第二瓣落下,字也变了:两仪,日月同辉,福祸相依。
不一会儿,又掉了一瓣。
三生:穿越千年,前世今生。
四式:合二为一,登峰造极。
五运:大祸临头,预言显现。
……
最后,莲花彻底消散,浮现出最后几个字:并蒂莲花。
众人惊得倒抽冷气,半晌说不出话来,殿内落针可闻。
江墨的声音冷沉如铁,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荡:“这是我在梅世镜死前设下的结界里发现的,和并蒂莲花藏在一起,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她所知道的有关并蒂莲花的全部秘密。”
梅世镜。
换做以前,这个名字和她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现在……
祝香携看向妹妹,恰好祝琪旋也悄悄看着自己。
所以,她的姐姐就是梅世镜?
祝香携感觉到身边人握着她的手松开了,祝琪旋手指松开又收紧,收紧又松开,最后抓紧了衣角,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是说,那个人叫,梅世镜……”
“你不用怕,梅世镜已经死了。”从头到尾一直不说话的江厉突然开口:“不要再提一个死人了。”
他虽然看起来纯厚可亲,但讲话是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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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量的,加上梅云惊这个名字实在太敏感,众人都很有眼力见的闭了嘴。
但祝琪旋还有个关键的问题,她不敢问,急的坐立难安。
“梅云惊有亲人吗?”
祝香携帮她问了。
一语惊四座。
她像丢了一颗石头进死水,掀起的波浪都是陈旧恶臭的,没人愿意沾染。
她本意是想知道梅云惊是否真的有妹妹,忽然想起,在他们眼里,唯一能和梅云惊联系在一起又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恐怕只有梅云惊。
梅云惊,也是江厉的儿子。
他们当然不敢说了。
“为什么这么问?”江厉神色宽宥,像大方的原谅了她不管不顾的发问,尽管祝香携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可她能怎么说?她不能告诉这些人,祝琪旋可能是混世魔王梅世镜的妹妹吧,那不是找死吗。
江厉居高临下看着祝香携,微微笑着像个和善的大叔,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几分温和,可那目光落在祝香携身上,却像无形的网,密不透风地笼住了她周身的空气。
祝香携指尖微微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成拳,脑子里飞速转着,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才能不着痕迹地搪塞过去。
就在她舌尖刚要滚出一句托词的时候,江厉身旁的江易声音不高不低地打断了僵持:“你怀疑梅世镜留下并蒂莲花是为了复活别人。”
他话音落,江厉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目光从祝香携身上移开,淡淡瞥了江易一眼,没应声。
祝香携暗自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薄汗:“也不一定是为了复活别人,也可能是为了自己有一天能寄生上去,获得永生。”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不可能。”江墨道:“并蒂莲花并不能承载外人灵魂,梅世镜不可能不知道。”
不能承载别人的灵魂。
那她和祝琪旋就只可能是并蒂莲花自己化形成人,和梅世镜没有关系了。
“废话也说够了。”江易最后一次问她们:“到底要不要拜师进蓬莱。”
祝香携思虑片刻,横竖自己在这个世界也是要踏踏实实地修行,旁的纠结也无用。
她利落地撩起衣摆跪了下去,脊背挺直,与身侧的祝琪旋并肩,对着上座郑重磕了三个头。
“三尊在上,受弟子一拜。”
青砖冰凉的触感透过膝盖传来,她垂着眼,眼睫轻轻颤着,说不上甘愿也说不上被迫,一副事已至此拜师就拜师,顺其自然的模样。
但其余人看来却又不一样了。
“蓬莱怎么能收妖怪为弟子?!”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人群里轰然炸开。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瞬间炸开了锅,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有惊愕,有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排斥。
祝香携心头一恼,下意识看向身侧的祝琪旋,怕她被这些诛心的话戳得难受。
可祝琪旋压根没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她甚至还仔细的整理了自己的弟子服,对着那些投来异样眼光的陌生人翻了个白眼。
看着她这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祝香携那颗悬了许久的心忽然就松快了。
她正过脸,坐在小腿上,呼出了一口气,连日来的压抑和紧绷,仿佛都随着这口气散了个干净。
一抬眼,却发现江厉在看着自己。
中年人剑眉星目,笑眯眯的看着他,就像看孙子。看的祝香携蹙眉,困惑不已。
江易像是连看他们一眼都嫌多,眉峰不耐烦地蹙起,甩手就要抬脚走人。
谁知刚路过祝琪旋身侧,手腕上的衣摆突然被人死死攥住。少女的指尖泛着白,语气里带着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固执:“所以梅世镜有兄弟姐妹吗?”
江易的声音冷了几分,手腕猛地一甩,挣开那点力道:“……没有。”
祝琪旋目送着那人消失在廊下的背影,耳廓里灌满了周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那些或质疑或鄙夷的字句,落在她耳中竟像是助兴的鼓点。
她非但没半分恼意,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劫后余生般得意的笑,眉眼间的锐气几乎要漫出来。
“说谎。”
31. 梨奴
人流散去,金漆殿门缓缓阖上,将蓬莱大殿内的喧嚣隔绝在外。祝香携牵着祝琪旋的手腕,正要踏下玉阶,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师妹。”
脚步倏然一顿,祝香携侧目,便见身侧的人已经挣开她的手,像只雀跃的小兽,哒哒地朝着来人跑去。
江墨立在廊下,他极瘦,薄薄一片,蓝白衣袍被晚风拂得微动,他垂眸看着奔到近前的祝琪旋,一言不发地递过一个紫檀木盒。
祝琪旋接盒子的动作轻快,江墨则站在原地,薄唇微启,语速平缓地交代着什么。他神色依旧淡漠,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可周遭尚未走远的蓬莱弟子,却早已纷纷投来探询的目光,将这一幕悄无声息地收入眼底,交头接耳的私语随着风飘过来几句,又很快消散。
祝香携不满的皱起眉头。
传闻江墨最厌恶妖族,他的养父江易对她们更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祝琪旋却怎么和他这么熟。
片刻后,祝琪旋攥着木盒跑回来,小脸上带着几分说不清的雀跃与沉郁。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祝香携的手,朝着与弟子居所截然相反的僻静方向走去。
“去哪?”
“去我们的新家。”祝琪旋不容置喙拉着她:“我才不要和那些人挤在一起住。”
“新家?”祝香携问。
“江墨师兄给我们找了一个好地方。”她说。
穿过几丛翠竹,推开一间静室的木门,门闩落下的声响清脆。祝香携刚转过身,正要开口问她与江墨究竟是何关系,眼前的人却突然红了眼眶。
祝琪旋攥紧她的手,目光直直落在她右手缺了小拇指的地方。祝香携浑身的伤在灵气和汤药双重治疗下早就长好了,那截断指的疤痕在灯下泛着淡淡的粉白,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都快忘记自己少了一根指头了。
祝香携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根小拇指而已,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可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祝琪旋的脸上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说切就切……”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字一句都浸着疼,“那是你身上的肉,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祝香携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瞬间哑了火。
“你断了一根手指,以后还怎么练剑?”祝琪旋泣不成声,捧着着她的左手不停啜泣:“你怎么不砍我的。”
“你别忘了,你也救过我一命,我说了会报答你,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祝香携反倒平静得很,抹抹她的脸:“别哭了。”
“有没有办法让人再多长一根手指出来……”
“你也是学医的,怎么说这种话。”祝香携无奈,低头却看到她手心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红色灼伤。
注意到她视线,祝琪旋解释说:“这是灵魂灼伤,不是皮肉伤,所以可能好不了了。”
“灵魂灼伤?”
“他们说,并蒂莲花是神花,本就不该犯杀孽。我们结合失败遭到反噬,血光和孽债交错就会造成灼伤。”祝琪旋似乎变得对自己的身份十分了解,头头是道的和她讲:“你为了救我,杀了红门的大师兄,所以也被灼伤了。”
祝香携掌心贴着她手背:“你杀过人?”
“嗯。”祝琪旋点点头。
你从前不是修仙者,你那么瘦弱,你居然杀过人吗?
祝香携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每当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祝琪旋,以为两人已经坦诚相见,她却又总能轻描淡写的刷新自己的认知。
你杀了谁?祝香携想问。
紫蛇这时从她袖子里钻出来,顺着两人相连的手腕游到主人那边,它绕着焕发新生的女孩,缠了几圈,似乎不太敢相认,兴奋的不停嘶气。
“不说这个了,你看!”
祝琪旋擦干眼泪,张开双手在她面前绕了一圈,展示自己现在的装扮。
祝香携一心不在这上,敷衍的瞧了一眼,但着实眼前一亮。
刚才没来得及仔细看,以为只是因为她穿了崭新纯白的弟子服才显得陌生,现在看来,简直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女孩总绣在一起的发团被梳开了,肆意的披散在身后,从偏左的头顶编了辫子下来,还修剪了俏皮的刘海儿,整个人神气十足,再也不是山野村姑了。
这可不像是她自己弄的。
祝香携还是开口了:“江墨为什么这么帮你?”
“不知道。”祝琪旋早就知道她要这么问,祝香携一开口她就瘫倒在床铺上,捡起枕头玩:“管他为什么呢,及时享乐不就行了,万一他就是喜欢我,刻意关照我呢?”
“……我还是回弟子所去住吧。”
“不行!”祝琪旋一记枕头扔了过来,跑到她跟前闹:“你得陪我一起住,现在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呀。”
“那你说原因。”祝香携不相信依祝琪旋的个性,她会这么轻易的接受外人的好意。
祝琪旋的心思可比她细腻多了。
祝琪旋盯她半晌,气恼的用头抵了她一下:“你好烦呐……”
“你不说我走了。”
祝香携作势要走,被她拽回来:“我和你说就是了嘛,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她可怜巴巴,祝香携本意也不是审问,瞥见不远处有个茶台,便拉她过去,姐妹俩在茶台前坐下。
寝殿里烛火通明,映着窗下的茶台。
两人相对而坐,祝香携抬手拂开茶台上的浮尘,指尖捻起茶盒里的银针,动作行云流水。
她先取山泉水注入紫砂壶,悬壶高冲,沸水撞得茶叶在壶中翻滚起舞,而后手腕轻旋,压下壶盖沥尽浮沫。待温杯烫盏毕,再将茶汤高冲低斟,分入两只白瓷茶杯中,茶汤清亮,茶香袅袅散开,满室皆染清冽。
祝琪旋看着她娴熟的手法,像看表演,目不转睛。
半晌功夫,两杯香茗便已沏好。
待到茶汤微凉,便学着她的模样端起茶杯,小口啜了一口,眉眼弯成月牙,笑嘻嘻道:“好香!”
祝香携还是万年冰山的样子,静静看着她,待她放下茶杯,才缓缓搁下自己手中的那一只,瓷杯与茶台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她抬眸,目光沉静:“说吧。”
“萧尊有意与梅花教言和,此番并蒂莲花现世,正是个好机会,善待祝家姐妹,收她们为徒,就是给全天下门派看到我们的意向,先礼后兵,这样以来,就算梅花教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也占了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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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墙之隔,江墨淡淡的把自己的想法拆给江易听。
“假以时日,剿灭梅花教,名正言顺。”
江易耐心等他说完,推给他一杯茶,江墨接过,却不喝。
“多谢尊上。”
江厉看着少年十年如一日的沉稳淡薄,忽然说:“新弟子都已经登记在册,过不了多久,又要有一次比武选师会,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席,你真的不考虑……”
“我不想拜您为师。”
江墨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眼底却不见半分动摇,“当年就说好的,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江厉指尖捻着的茶盏顿了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眉宇间的倦意。他沉默片刻,“随你。”
江墨瞥见他眼底的郁闷,给他添茶:“左右封尊的位置您将来也会传给我,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师徒之名,于您于我,都不合适。”
“……你就那么自信?”
“当然。”江墨堪称规矩的典范,举止挑不出一点错,却喜欢刺人:“我可是师父的徒弟,您当然对我青眼有加了。”
江易的目光落在他后背空空一侧,眉峰微蹙,出声问道:“梨奴剑呢?”
祝琪旋爱惜的抚摸着梨奴剑。
梨奴剑像个小姑娘,通晓灵性,末雪刚过,怕冰到她,自觉变得温热给女孩暖手,可爱体贴。
祝琪旋喜欢它喜欢的不得了,拔出剑桥,剑面上凹陷着细致典雅的梨花花纹,眼中闪耀精光,为它的美丽露出笑颜:“和我很般配吧。”
祝香携看她乐不思蜀,担忧起来。
梨奴剑是江墨师父的遗物,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
祝琪旋看出她忧虑,收起剑,笑容减退:“江墨师兄说,我们是天地神花,这世间所有武器又都是自然结晶所造,所以都会听我们的号令。”
她又说:“他当时给我我也不肯收,但江墨师兄说,重要的不是为着一个人背着一把剑,而是为这把剑找到能继续传承前主人意志的人。说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梨奴剑再次焕发光彩,多亏了我,说梨奴剑很喜欢我,所以他想要成人之美,一定要我收下这把剑。”
“所以你就收了?”祝香携还是觉得不妥。
“没有,我拒绝了他两次。”祝琪旋笑的很得意:“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收下它吗?”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发现,这把剑我见过。”
“你在哪里见过?”
“那天毒山大火,有一个人要杀我,关键时刻就是梨奴剑救了我。”祝琪旋说话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引的梨奴剑也一起跟着颤抖,抖的祝香携心焦。
“那个人是江墨?”
“不对,味道不对。”祝琪旋笑着摇头,葫芦里没装好药。
祝香携还是不明白这和她收下梨奴剑有什么关系。
“今天在蓬莱大殿上我闻到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了。”祝琪旋一个劲的邪笑,朝她勾勾手指,祝香携凑过去,她就在她耳边说:“就是江易哦。”
祝香携直觉她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
果然,女孩说:“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拿梨奴剑捅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