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天答应圆房了吗》
1. 没有可疑的女人
一向平静的柳镇,今日却格外喧嚣。
镇远将军过门了两年的妻子,今日就要进城了!
不仅是将军府的人早就在府外翘首以盼,整个柳镇上至知县,下至平民百姓,更是无一不悄悄留意着将军府那条巷子的动静。要不是被谢越直接拒绝,县老爷早就带着夫人等一干老小亲自出城迎接了。
开什么玩笑,那不仅是将军夫人,还是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贵妃的亲侄女!
车队一进城门,管家李卫便收到了消息。
半炷香后,黑压压的车队率先出现在巷口。
领头的是一匹通体全黑,披戴玄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威武的壮汉,一身同色的铁甲,仿佛地狱来的血浮屠。
在他身后是细柳营全副铠甲的二百精卫,马蹄声整齐地仿佛行军的鼓点,令人望而生畏。
在这中央护卫着一驾马车。
李卫迎上去,“韩副将。”
昏暝的日光在头盔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只见对方一抬手,马队立刻停下来。
右侧开出一条小路,李卫拱手拜谢,一路小跑到最奢侈华丽的那辆马车前,小心翼翼地等待。
他虽已跟了谢越十年,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夫人。
坊间传闻裴家小姐长于江南,生性骄纵。
成婚当日,将军奉命远戍边关,裴小姐却嫌弃边关苦寒,拒绝随行。
这次若非天子之命,体恤将军夫妻别离之苦,恐怕那裴小姐到死都不会离开建安一步。
车队带来的喧嚣逐渐平息,原本还在周遭等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见了玄甲队立刻都跑得无影无踪,整个巷子里,只剩下马车的车轮声还在回荡。
眼前现出一段鹅黄的裙裾,李卫连忙躬身道:“小的李卫,是将军府的管家,在此恭迎夫人。”
却听车厢里传来一个如珠似玉的声音:“将军呢?”
李卫一愣,才反应过来,这个翠衣黄裙的姑娘不过是丞相小姐的一个丫鬟!
他的腰顿时弯得更低,恭敬道:“将军原是要亲自来迎夫人的,只是临时被公务缠住了。如今时局特殊,将军担心夫人安危,特命韩副将出城迎接,又令小的在此恭候。将军吩咐待晚饭时再与夫人赔罪。”
对面没有回答。
宽敞的街道上,一时针落可闻。
李卫一动不动,连额上渗出的汗珠都不敢擦。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掀开,李卫谨慎地抬头。
只见里面坐着一个通身华贵的妙龄女子,五官明艳逼人,不容直视。
李卫心中暗道:这哪里是江南水乡养出的女郎,倒像是他们这片土地里长出的玫瑰!
年过四十的他不自觉低下头来,“请夫人随小的来。”
纾延颔首,扶着侍女的手,目不斜视走下马车。
镇远将军府的屋檐斜插入云,威严之中透出几分古朴。
据说这是前朝某位大儒隐居之地。
五年前,荆州被慕容勘趁乱所据,谢越替朝廷收回荆州之后,却放弃了府城堂皇的府邸,偏选了这么一个不毛之地驻扎在此。
而这,正和她意!
不枉她贿赂她爹的幕僚,又放出谢越妾室有孕的消息,才让她爹将她送来!
纾延对一路护送她至此的韩悦颔首执意,柳镇地处大梁与西凉的边境,岗哨严密,城外三十里便有巡查的哨卫。
建安都传谢越有北伐之意,看来是真的。
纾延踏过府门,一路穿堂过院,府中处处可见苍翠。
虽远不及上京的奢靡华贵,却自有几分出世的清幽之意。
若是让外公见了,一定喜欢。
只可惜自从她被嫁给谢越,便一直被困建安,已经两年没见过外公了,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体是否还硬朗。
李卫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此时见她眉头微蹙,似有不悦之意,以为她是嫌弃府中陈设简陋,忙道:“将军接到夫人要来的消息,便命人将重新翻修东苑。不过本地工匠手艺有限,远不及上京建安,还请夫人海涵。”
纾延这才注意到,院中的假山松柏虽布置巧妙,屋中的家具陈设却堪称简陋!
没想到堂堂的将军府,却连个像样的古董文玩都没有。
是谢越在她面前装名士出尘,还是不愿向她父亲露了自己的底?
“算他识相!”
不等她想清楚,奶娘张兰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纾延扭头,只见张兰冲进院子:“女郎,这前院后院我都搜仔细了,没有可疑的女人!”
纾延点点头,敷衍道:“那可能是养在外面了吧。”
李卫汗如雨下:“夫人,将军他——”
纾延打断他,“可否劳李管家带路,带我去将军的卧房看一下。”
看看他的房间是不是和她的一样寒酸。
李卫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夫人言重了——请夫人随小的来。”
一听她要去她唯一没检查过的地方,张兰顿时神色一振。原本因她敷衍态度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
她斗志昂扬地走到她身旁,活像一只斗鸡。
谢越的房间并不远,外表与她的屋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内里的陈设却比她房中的还要简陋。
里面只有一床一案,不要说古董文玩,连个焚香的香案都没有!
这哪里像是将军的寝室,连她家中下人的房间也比这体面!
张兰捏着鼻子露出鄙夷的神情,“这是将军的卧房?!李管家,你这样欺我家女郎,是真当我裴家没人不成?!小心——”
“张嬷嬷,不得无礼!”纾延打断她。
“女郎!”
“我身边不留多嘴之人。”纾延冷冷道。
连昔日帝师的岳家,只不过南渡晚了几个月,怕自己为江左所轻,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府邸打造得如福天宝地一般。
而如谢越这般出身寒微,无亲无族之人,却仍能不顾世俗,节俭至此!
如果这不是对她做戏,那她心中对他倒是有十分佩服了。
建安上下奢靡无度,外祖曾不止一次对她感叹,甚至说出亡国有日的话来。
若教他见到谢越,定然十分欣慰。
卧室的旁边是一扇禁闭的门,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纾延一指:“那是什么地方?”
“回夫人,”李卫有些不安,“那是将军的书房。”
“打开我瞧瞧。”
“钥匙只在将军一人手中。”
这是不许任何人进的意思了。
张兰冷笑:“怕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夫人恕罪!”
难道外面“家徒四壁”,内里却是金屋藏娇?
坊间从未有过谢越以此博名的传闻,这摆明了是专为防她的了。
那妾室想必也都养在外面了。
既然如此,他该是不缺为他生孩子的人了。
想到这里,她目光一定,指着悬在门外的铜锁断然道:“既然没有钥匙,就给我砸开!”
“是,小姐!”
李卫脸色一白,忙去拦张兰,“夫人,这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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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将军三令五申,严禁他人踏足的地方。请夫人三思,千万不要伤了夫妻的颜面啊!”
“我是他妻子,难道也是他人吗?”纾延勾唇一笑,大手一挥,“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有我撑着呢,来人,给我砸!”
“夫人!”
见劝不动她,李卫只能叫几个小厮去拉张兰。
他们自然不敢真的拉扯她,只能将她团团围住,叫她进退不得。
张兰的嗓门本来就高,指着那些小厮的鼻子骂,从小厮骂到管家,从管家骂到谢越。
“一个破落户出身的泥腿子,还敢在丞相府面前拿乔!”
纾延眉头越皱越紧,好在琴襄终于取来了斧子。她推开众人,一斧子下去,喝止了张兰。
锁头跌在地上,啪地一声断成两段。
张兰满意地消停了。
李卫“哐”地跪下,“夫人,就算您不顾念小的们,也不顾念跟将军的情分吗?”
纾延皱眉看向他磕在地板上的膝盖,“李管家,这是我和谢越之间的事,你不必插手。”
身后的琴襄立刻会意,两个眼睛朝李卫身后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厮一瞪,道:“梦游呢?还不把你们李管家请到一边去!”
两个小厮顿时大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扶李卫,李卫不要他们扶,纾延冷冷道:“李管家,我念你是府中老人,敬你三分。你忠心护主到这一步,谢越已经没理由怪你了。”
说罢,一斧落下,另一半锁头轰然落地。
纾延一把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书卷之气。
没有满壁黄金,也没有香车美人,映入的一切和卧室的陈设俨然一体。
一样的朴素陈旧,不过是一案一椅,还有一眼望去几乎没有尽头的满架藏书。
纾延眼底闪过惊讶,谢越本是孤儿,既无家学传承,也无豪富可继,怎么会拥有这么多藏书!
要知道投靠东燕的沈毅便是凭借着家传的先汉大儒注解的春秋左传封官拜相的。
在藏书的尽头,一副对联悬在案椅之后。
用墨苍劲有力,笔势遒劲。上联一箪食一瓢饮,下联三径书三径梦,横批足慰平生。
若是外公见了,定引他为知己。
纾延拼命克制住自己冲进去的欲望,只能故作冷淡地垂下眼。
将斧子随手扔在门外的地砖上,她冷嗤一声:
“算他识相!”
***
军营中,谢程一路疾行,跟着引路的卫兵匆匆赶到议事厅外。
谢越一向少在将军府衙,而是常驻营地,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此时,正与军师魏廉在厅中议事。
听到来人所报的消息,谢越从累得山高的账册中抬起头,“你说夫人把书房砸了?”
谢程抹了抹额头的汗,“是,李叔苦拦不住,只能派属下来请将军回去!”
魏廉不由摇头啧啧:“不愧是陈郡裴家的女郎,建安的贵女——明遇,你忘记了,如果不是你两年前娶了她,荆州大旱,她爹裴桁怎么可能松口调粮给我们!
“建安突然兴起你广纳妾室的谣言,人家这摆明了是来兴师问罪的!间谍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这样避而不见,不是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吗!”
“事涉机密,你也能说得这么无关轻重,”谢越瞥他一眼,接过谢程眼疾手快递来的披风,“另外,收起你那一套,我不想再在第三个人口中听到对我妻子的议论!”
魏廉耸耸肩。
“明天见面你最好给我一个答复。”
“放心吧。”
2. 逃婚
一路疾驰回府,谢越大步流星,直奔书房。
一直留在书房门口的李卫见了他立刻上前告罪,谢越摆手止住他要跪的动作,目光扫过书房门前的地毯,毯上的香灰没有丝毫变化。
他跨过地毯,走到案前,案几上的文件也不见有任何翻动的痕迹。
谢越沉吟半晌,走回书房外,问始终站在门外的李卫:“夫人可有踏进书房半步?”
李卫脸上出现疑惑的神情,他微微迟疑:“夫人那时……似乎只是在门边环视了一圈,然后说了一句‘算他识相’。”
谢越:“然后呢?”
然后?
李卫满脸不解:“然后夫人就回房了……现在还没到晚膳时间,所以还没有传膳……”
谢越:“这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守着?”
李卫:“小的知道书房里有将军最看重的东西,所以片刻不敢稍离!在这段时间内,绝对没有人踏入过书房半步!”
接着,他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夫人走前要人把这里重新收拾整齐,这些——”他示意房中这些突然多出来的名贵家具,“便是夫人的意思……直到将军回来前,夫人的贴身丫鬟才刚刚离开。”
谢越又扫了眼“分毫未动”的书房,取出自己从军营中带出来的锁,将门重新关上。
没想到她养在闺中,拎得动斧子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连准头都分毫不错,只劈了锁头,对门却是分毫未伤。
“将军,”李卫苦口婆心道,“夫人出身高贵,不比常人。您没去郊外亲迎,夫人心中难免不快,但好在书房中的一切都没有毁损,您好生与夫人讲明,免得日后……”
谢越打断他的絮絮,“不会再有日后。”
迎着李卫惊疑不定的目光,谢越抬步向外走去,语气却十分坚定,“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李叔,去准备晚饭吧。”
“是……”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李卫摇摇头。
他们将军根本没有哄女人的经验,这后面的波澜,只怕还多着呢。
***
火苗蹭地蹿起,累牍的信件瞬间化为灰烬。
纾延站在火盆后,没想到她人还没到,她爹催生的指示已经连发了七封。
只怕不出半年,只要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她爹就会将她妹妹也打包送来了。
可一旦她真的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便会立刻成为朝廷拿捏谢越的把柄。
连她,都要被迫一起回到建安,回到那个金灿灿的笼子里去。
而她的理想,只怕也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听见琴襄回来的脚步声,纾延盯着火苗道:“他回来了?”
“是,”琴襄将罩子盖在火盆上,免得燎了她的裙摆,“婢子一直盯着,绝对连一只苍蝇都没溜进书房过。”
“那就好。”她顺势歪倒在藤椅上,不然要是真丢了机密文件,她可就万死难赎了。
“女郎……”琴襄的声音里藏着惴惴不安,“谢将军虽非名门出身,可到底是位郎君,是您的夫君,您这样跟他硬碰,他恼起来,真的伤害您,丞相府也远在建安,鞭长莫及啊……”
见她不语,琴襄着急道:“您的心意,婢子都明白。可您想想二房家的女郎,何家郎君一副温文尔雅,到了闺房里不还是……何况谢将军这样嗜血杀人的武将……”
更何况,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说破大天去,也是只要他想,她就必须服从!
纾延闭了下眼睛,“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叩门声便在这时响起。
琴襄被吓了一跳,只能在她的示意下去开门。
他来的竟比她想象中还快!
看来那个地方真的是他的逆鳞。
她起身走到窗前,袖口垂落,遮住了双手。
门开了,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珠帘落下,发出一阵零乱的噼啪声。
“今日军中有事,”他在她身后站定,“不得抽身。未能亲去迎取夫人车驾,是我的不是。”
他的声音里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怒意,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有砸锁的事情一般。
至于歉意,自然也乏善可陈。
她望着窗外,没有回头。
“将军以国事为重,我怎敢怪罪。”
听他不再回答,纾延冷笑一声,“怎么,将军是在等我向你伏衣下拜,低头请罪吗?”
“我在等你回头看我。”
纾延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浮动,可轻飘飘一句话,却冲淡了紧张的氛围,
心中猛然生出一股赞赏和不服输的韧性来,纾延道:“怎么,将军是怕日后走在街上认不出成婚两年的妻子吗?”
两年前,他连合卺酒都没喝便匆匆离去。
两年来更不曾回过一次建安,他们说是夫妻,其实比陌生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我,”她声音一厉,“却不想看见将军那张讨厌的脸!”
室内一时针落可闻。
谢越没有开口。
纾延挺直脊背。
诡异的是,直到此刻,她仍未感到谢越半分情绪波动。
仿佛她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对着虚空演戏。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良久,他终于开口。
纾延心中的弦顿时绷紧。
“夫人可以放心,”谢越道,“我并不常在府中。府中诸事,夫人尽管与李叔商量便是。”
说罢,他转身离去。
直到关门声传来,纾延才觉得如释重负。
掌心满是冷汗,让她更紧地握住手中的匕首。
她的堂姐,被家族指腹为婚,嫁了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可成了亲,纵然心里不甘愿,也只能成为对方的“禁脔”。
纵使弄得遍体鳞伤,也不过是趁着回家的时候偷偷跟姐妹们哭诉异常,回到家还是要对丈夫笑脸相迎。
她们管这叫认命。
而谢越竟然……就这样放过了她?
没有一句争执,便同意了她拒绝圆房的要求?
他虽因为出身被朝廷掣肘,未能拿到荆州刺史的职位,却倒地是圣上敕封的镇国将军,督诸军,持节,在战时可对五品以下先斩后奏……
琴襄递茶给她,忍不住道:“女郎这又是何苦,婢子方才瞧着,姑爷也是一表人才,若不论出身,也不逊于表少爷……”
纾延神色骤冷。
琴襄立刻噤声。
沉默半晌,纾延道:“琴襄,连你也觉得我是因为轻视他才这么做的吗?”
听到她没有追究,琴襄松了口气,连忙否认:“不是——
“不是,”琴襄叹了一声,“婢子只是觉得可惜,将军这样的人材,小姐真忍心拱手让给其他女子?”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纾延缀了一口热茶,“琴襄,万般皆求,只会万般皆求不得。”
尤其是身为女子,她仅有的筹码更不允许她有半点贪心和犹豫。
***
谢越果然没有食言。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除了偶尔在门前廊下擦肩而过,鲜少逢面。
张兰一看这架势,只当是谢越向她服软,低了头,顿时更加趾高气昂起来。可随着日子一久,自然看出端倪来,又开始嫌弃她为人妻子过于高傲,不懂得见好就收。天天拿她爹来压她,催她尽快诞下继承人。
纾延双手一摊,格外认真地对她道:“嬷嬷难道没听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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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得张兰倒仰,在床上躺着装了三天的病。
第四天,纾延终于来了。
却是话里话外都说这柳镇地远偏僻,她这全是水土不服,累出来的病,还是回建安休养生息的好。
张兰又惊又气:“女郎心中莫非还念着萧家郎君吗?女郎,女人嫁了人,就要认命!”
纾延目光一冷,笑容瞬间褪去,“嬷嬷,你该知道我的规矩!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萧景远这个人!从他出卖我的那天起我便跟他再无瓜葛!
“我敬你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我的奶娘,才对你一忍再忍,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兰顿时结舌。
纾延拂袖而去,在走到门边的时候,微微顿住。
“请嬷嬷记住,”她望着院外的一片天光,“我裴纾延,从不认命!”
***
离开张兰的房间,纾延登上了去县衙的马车。
纾延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心情。
可思绪总会被带回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与此时的艳阳高照不同,那时,外面都是此起彼伏的雷声。
她支开琴襄,一个人在屋里匆匆收拾包袱。
无论她如何反对,她爹都铁了心要将她嫁给荒淫无耻的太子。
走投无路之下,她求萧远带她逃走。
萧远答应了。
可那天晚上她等来的却不是他,而是她爹!
大门打开,她被一巴掌甩到地上。
唇角流下鲜血,她顾不得疼痛,昂着头看向裴桁。
“畜生!”刺目的闪电劈破裴桁身后的夜空,“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竟敢私通表兄,叛家逃婚!”
门外雷声隆隆,她爹的亲卫已经包围了整个院子。
纾延冷笑一声,“比起卖女求荣,这些算得什么!”
“你!”裴桁作势下一巴掌就要落下来。
纾延倔强地仰着头,“我与表哥两情相悦这你早就知道,可你为了攀炎附势,偏要拆散我们!今日既然事败,女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望爹别牵连无辜之人!“
她顿了一顿,硬声道:“不然真的闹大了传扬出去,女儿不过是一死!丢了爹的面子,女儿只怕爹生不如死!”
裴桁怒极反笑,“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我要你嫁给谁你就得嫁给谁!这是你的命!太子如何,萧景远又如何!你的任务都只有一个,就是生下继承人!”
纾延从地上爬起,冷笑道:“对,所以我娘死在产床上,继母也因为连年生育垮了身子!
“连纾兰,刚刚因为意外失去生育能力,正是悲痛的时候,你们却取消她的婚事,逼她出家!你们还有心吗?!”
“这都是为了裴家!”
“裴家?呵,一个叔侄相残,杀兄戮弟的地狱而已!”
“孽障!”裴桁怒不可遏,又一巴掌扇到她脸上。
纾延重重倒地,耳中嗡嗡作响,半边脸霎时火辣辣地疼。
裴桁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愣,又看向跌在地上的纾延,“你外公真是惯坏了你!和几个兄弟在学堂念了几天书就把心都念野了!”
“你少提我外公!”纾延抓着椅子从地上站起来,“事到如今,我便跟爹你说句痛快话吧!你不用派人围着我的院子,也不用想着绑我上花轿!我不会逃跑的,我逃了一次没有逃掉便不会再逃第二次了!”
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张开利口。
“我会如你所愿嫁给太子,”她眼神坚定得冰冷,“然后在新婚之夜杀了他!”
利口猛地合上。
裴桁目眦欲裂,久久不语。
纾延笑了一声,“爹敢不敢跟我赌呢?”
雷声轰鸣,闪电瞬间映亮她的眼睛。
“就拿你最在乎的裴家跟我赌!”
3. 撑腰
最后,裴桁还是没有把她嫁给司马兴男。
他调换了家族对她和堂妹的安排,将她嫁给了出身北府军的谢越。
而成婚当晚,谢越以前线告急为由远赴荆州,她则顺理成章成了他留在建安的人质。
思绪回到现在,纾延靠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睁开眼睛。
虽身为女子,但她也读过大学中庸,习过兵法易经,凭什么男子能做的,她就做不得?
她偏要让她爹,让所有人都看看,她会在从未有过女子涉足的战场上,打下一番成绩!
为此,她绝对不能有孕!
收拾好心情,纾延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虽然已是五月,街旁的柳树却仍是刚刚冒芽的状态。
她到柳镇的第二天,县令夫人何韵便给她送来了请帖,邀她过府一叙,也是为她接风。
转过巷口,纾延便一眼看到了等在县衙门口的何韵,一身锦衣华服,珠翠满头。
在她身后挨挨挤挤的站了几个中年妇女,看打扮都是镇上员外豪绅家的太太,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声音不大不小,偏偏传进她耳中。
“听说那将军夫人出身裴家?怎么这么多年都没见将军去接来?”
“这还用说吗?肯定是不愿意呗!”
“那那裴夫人得多丑啊!能然男人都下不去嘴?”
接风?原来是这么个接风。
车帘掀开,纾延扶着琴襄的手,迎着天光下车。
那些闲言碎语瞬间一静。
众人的目光都惊讶地落在她身上。
有个年纪轻的娘子忍不住道:“长成这样——怕不是将军有什么问题吧!”立刻被旁边的人拍了一下。
何韵迎上前来,笑道:“当日未能亲去城外迎接夫人,真是罪过,今日特在府中摆下酒席给夫人接风,也是向夫人赔罪。”
“何夫人客气。”纾延答得不冷不淡。
目光略过她身旁有些怯懦的少女,纾延向前走去。
众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唯有何韵面不改色,照样领着众人进府。
到了花厅,大家分主次坐了,何韵笑着向她介绍几位官员乡绅的太太。
纾延微微颔首,等着她的重头戏。
果然等她介绍完赵师爷的娘子,便将目光落向被她安排在她旁边的少女,“这是外子的幼妹,双字晚晴。”
“晚晴见过夫人。”少女怯生生道。
一双眼睛彷如受惊的兔子,懵懂之中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天真。
这样恰到好处的眼神,她曾在镜中,看她堂妹一次次练习时见过。
“外子族中人丁单薄,就还有这两个姊妹。”何韵笑道,“如今姐姐在谢家有托,就还剩这个妹妹,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件事。”
纾延笑而不语。
何韵瞧着她的眼色,继续道:“夫人是建安来的人物,自然比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见多识广。我这妹妹一向仰慕夫人贤名多时了,不知可否给她个机会,也让她在夫人身边学习一二?”
如果她真的貌若无盐,奇丑无比,恐怕现在说的就是让她跟在将军身边替夫人分担一二了吧。
招个这样的妾室上门,只怕她先永无宁日了。
“张娘子看着比我表妹怕是还要年纪轻些。”
“还有半年就及笄了。”何韵赶紧道。
“原来如此,”纾延缀了口茶,“闺中岁月难得,何夫人何必这么着急,多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岂不幸甚?”
张晚晴脸色微微一白。
何韵笑容一僵,勉强道:“也是,还是夫人考虑的周到。”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赵娘子连忙道:“是呢,何况晚晴年纪还小,不急在这一时,又不像那个岳家女郎!”
说着,她还扁了扁嘴,“那岳家小姐好大的面子,连给夫人的接风宴都不来。”
“就是,一把年纪了还没许人家,天天不务正业!”
“这女人的本职便是给夫家延续香火。”一个打扮华贵的中年女子笑道。
后面的纾延都当没听见,只是对这个岳家小姐倒起了三分兴趣。
可还没等她问一句,便听那赵娘子嬉笑一声道:“有的人倒是成婚早,七年了,连个蛋都没下出来!”
“就是,这就是个木头,也该生点木耳了吧。”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目光都明目张胆地落向坐在最末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紧紧埋着头,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
“苗娘子怎么只顾埋头吃茶啊,”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关娘子嬉笑道,“要不连我这杯也让给娘子吧?”
说着,便将一杯热茶泼在她裙上。
惊得苗苗从椅子上跳起来,却撞上了来上茶点的丫鬟。
那丫鬟哎呦一声,俩人齐齐跌坐一团。
只听噼里啪啦,茶盏杯盘碎了一地。
“哎呦,怎么当着将军夫人的面,苗娘子也这么不小心呢!”那妇人叫道。
那堂下的女子连发髻都歪了,只惊恐地看了她一眼,便匍匐在地:“请夫人恕罪!”
四周都是嘲笑奚落的目光,她刚才对何韵不冷不热的敲打,更让她们觉得马上就要有一场好戏上演。
何韵道:“让夫人见笑了,这小门小户的就是没个规矩。夫人要处置她,也是她的荣幸!”
“就是,一个下人的女儿,嫁了个草头兵,一家子没出息!夫人赏她点教训,也是给她祖上添光了!”
纾延单手撑颐:“你们都觉得我该罚她?”
何韵笑道:“但凭夫人之意。”
众人都纷纷附和。
“好啊,”纾延颔首,“那便罚泼人的那位娘子抄写三百篇法华经,供给青城观,再赔苗娘子一身衣裳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尤其是那被罚的妇人立刻叫道:“她不过一个马奴的女儿,我舅舅可是谢侍中的主簿!”
“我这可是一片好心啊,”纾延露出一副你不识好人心的表情,“我看娘子你似乎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竟然把热茶泼向无辜的人,定是受了什么邪祟的侵蚀!才好心帮你想出这个法子,来镇住你体内的小鬼的!”
“我!”关娘子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脸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却憋不出一个字来。
“看娘子这脸色,这邪祟怕是来头不小啊!”纾延煞有介事道,“不如还是抄够一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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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够够!”关娘子叫道,“三百篇够了!”
“既然如此,那你给苗娘子道个谢吧。”
“道谢?!”关娘子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不忿。
“对啊,”纾延一脸这你都不明白,“要不是苗娘子今日以身试法给你挡了这个灾,只怕你到现在还被邪祟缠身不得而知呢!”
“我——”关可铁青着脸,硬逼着自己转向苗苗,咬牙切齿道:“多谢苗娘子。”
没想到情势忽突然急转直下,已做好受罚的苗苗手足无措地看着一向以欺负自己为乐的关可竟向自己低头。
“……我,关娘子你……客气了。”
她硬憋出来的这句话差点气得关可当场吐血三尺。
纾延看得分明,微微笑道:“好啊,难得苗娘子深明大义,舍己为人。这衣裳关娘子你来日登门送上便可,若苗娘子不弃,今日便先到我马车上更衣吧。”
才回过神的何韵笑得僵硬:“这怎么好劳驾夫人,倒是我这做主人的不周了。便请苗娘子到厢房更衣吧。”
“那也好,”纾延并不坚持,“那便由我陪苗娘子一起去吧。”
何韵只能说是。
睽睽众目之下,纾延笑着走到苗苗身边。
她握住她忍不住发抖的双手,“娘子大义,纾延佩服。”
她的笑容如此温暖,眼底带着宽慰的关怀,苗苗眼底一热,险些跌下泪来。
纾延挽着她的手转身,替她挡去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丫鬟在前领路,二人离开大厅。
***
厢房内,半炷香的时间悄然而过,纾延坐在屏风外饮茶。
苗苗换好衣服出来,不等她开口先“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夫人大恩大德,苗苗没齿难忘!定当结草衔环——”
纾延被她吓了一跳,不等她说完就去扶她起来,“她们是不是经常这么欺负你!”
苗苗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是我……天生下贱……”
“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人,”纾延心底一痛,“女蜗造人的时候也没给谁多加一条胳膊!放心,以后有我在,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夫人……”
纾延对她笑笑,扶她坐到案边,“那茶热得很,有没有烫伤?我让琴襄拿给你的药膏用了没有?”
“这么名贵的药膏,怎么能用在我这种人身上?”
“再贵能有人贵吗?”
纾延摇摇头,轻轻握着她的手,将清凉的药膏在红肿的地方缓缓推开。
“我小时候也烫伤过。这药很管用的,不然起了水泡,又疼又痒,要难受好一阵子的。”
苗苗受宠若惊,她从小到大,除了丈夫,只有早逝的亲娘对她这样温声细语过。
“你叫苗苗吗,哪个苗字?”
“禾苗的苗。”
纾延收手,大功告成,“这三天一定不要沾水。”
又要她一定收下药膏,“听说令尊是马夫,那你也会骑马吗?”
“会的,”正要推辞的苗苗听到她的问题,不由慢了一步,“不过只是皮毛。”
成功将药膏塞给她的纾延露出笑容,“那你能教我骑马吗?”
4. 倒像夫妻对拜了
苗苗整个人呆住了一般,“夫人说什么?”
“你不愿意?”
“不不不,”苗苗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夫人身份贵重,怎么能做这般危险的事!何况……”
以为她是怕自己的丈夫被谢越迁怒,纾延忙道:“谢越是明理之人,断不会为后宅迁怒褚副将。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苗苗摇头,“妾身不足为惜。只是我与外子均非五姓七望,怎能做夫人的老师?外间定会以此中伤夫人!何况骑马郊外是迫于生计的竹门小姓女子才会做的事……”
听她句句都是为自己,纾延心中一暖,“谢谢你为我着想。所谓圣人无常师,苗苗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不靠家世,便能和她们共处一室平起平坐,这才叫本事!
“骑马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她言辞恳切,“希望你能帮助我。”
“夫人……”
她大可以以势压人或挟恩以报,可她都没有,反而如此诚挚,仿佛她的帮助真的对她很重要!
二十一年来,苗苗第一次被人肯定自己的价值。
“好,我一定为夫人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纾延噗嗤一笑,“这好像是我这个徒弟该说的话!”
她直起身,“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见她冲她下拜,慌得苗苗也是一拜。
只听宁静的室内两个脑袋猛地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
两个人都是一愣。
纾延先笑出声,“倒像是夫妻对拜了!”
还想看她有没有磕伤的苗苗脸蹭地一红,“我怎么敢……篡将军的位……”
纾延笑得更大声了。
苗苗身上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她低下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二人相视一笑,约定两天后马场相见。
日近傍晚,众人分别,纾延坚持要送苗苗回家。
车帘落下,眼看将军府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聚在何韵身边的一众娘子都有些唏嘘。
“想不到堂堂将军夫人,竟然自甘堕落,跟一个马奴之女为伍。”有人小声道。
“就是,难怪将军两年都没回过一次建安!”
何韵一个眼风扫过去,皮笑肉不笑道:“赵娘子慎言。”
“将军杀神之名威震内外,”晚晴柔声道,“可止孩童夜啼。倒是夫人才貌双绝,待人谦和。”
她点到即止,众人自然都懂她的弦外之音。
便是他夫妻之间若有任何龃龉,定然都不是裴纾延的问题!
一半的人暗暗撇嘴,骂她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另一半的人眼含讥讽,可惜她献殷情都不懂得要当面献的道理!
她们想什么,晚晴自然都一清二楚。
可她一个都不在意,只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底露出志在必得的神采。
***
日暮西斜,黄昏的光透过竹帘落到满墙书架上,再也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该回来了。
李卫的汇报结束,谢越笔尖微顿。
“既然琴襄做得尚可,便继续由你二人共理府中中馈吧——让他们一会儿将晚膳送到书房来。”
他抽出另一份公文,这是要他退下之意。
李卫见状赶紧道:“夫人刚才送信说会回府用膳,您何不到厅中与夫人一同用膳?”
“不必,”谢越头都没抬,“你们照旧送来书房便是。”
“将军……”
李越一脸欲言又止,“将军是不是还在为半个月前的事同夫人怄气……”
“不是。”
李卫却显然不信:“女儿家与夫君使点儿小性耍耍脾气什么的,实属常见——何况夫人出身裴家,从小娇生惯养。有点脾气也是应该的。
“更不要说最后,夫人也只砸了一把锁而已,您宰相肚里撑船,何必跟她计较呢?”
谢越目光锐利,“倒是少见你替人说话。”
李卫露出忠厚的笑容,“老奴不是替夫人说话。而是将军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好不容易天恩见怜,夫妻团聚。老奴实在不忍再见将军总是形单影只。”
而且,事发当晚纾延便差人给他送来了南越进贡的伤药,嘱他敷在膝上。这样心细如发,体贴下人的主子,怎么会是坏人呢。
送药的事,谢越自然也一清二楚。
所以显而易见,那天的事,她针对的只有他一人!
奇怪的是,已经过去十天了,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好像她的目的只有分房这一个而已。
不管他纳妾的谣是谁造的,裴桁既然借此将她千里迢迢送来,自然是想巩固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又为何要来这一出?
给他的下马威?让他向裴家低头?
还是说这其实是她自己的愿望?
见谢越沉吟不语,深知他脾性的李卫也不再多劝。“那老奴便将晚膳布在听松厅了。”
天大的仇怨也要两个人见了面,才有化解的可能啊。
谢越不再反对,这是默认的意思。
李卫大喜过望,仿佛已经看见谢越子孙满堂的美好场景。
“是,那老奴先告退了。”
谢越颔首,可不等他离开,敲门声从外面响起,走到门口的李卫惊喜道:“夫人?!”
谢越抬头,门边探出一张明艳的脸庞,正是他的妻子!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他第二次凝视这张脸。
“可以进?”
李卫立刻一脸期待地扭头看他。
谢越心底好笑。
“夫人请。”他走到门边,将大门打开。
纾延打量他一眼,新婚之夜大红喜袍都压不住的英气,如今一身半旧的道袍,倒好似洗尽铅华了一般。
这也是她自新婚之夜后第二次认真审视这张脸。
眼底那股目下无尘的味道,远比建安那群装疯卖傻的酒囊饭袋更有名士风范。
——如果忽略他眼中的审视和戒备的话。
她只是站在这个地方,竟然就让他那么紧张!
“小的先告退了。”李卫的嘴角都要扬到眼角了。
纾延看了眼被李卫关上的门,“李管家今日似乎格外开心。”
“嗯,”他应了一声,“夫人来找我,是为何事?”
“有什么事也不必非得站在这里说吧。”纾延扬起笑容,故意绕过他向书房深处走去。
凡她所过,一排排书架,无一处闲置,皆是琳琅满目的书籍。
这样浩瀚的藏书,绝非谢越一个孤儿能有的。
按下心底的好奇,纾延收起渴望的目光,转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谢越。
“谢将军,你我之间虽然有许多嫌隙,但毕竟夫妻一场,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问这句话不为试探,只想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迎着他平静的目光,她继续道:“不知你是否愿意让我给你纳妾?”
他眼底有一点寒芒闪过,“夫人想为我纳妾?”
“暂且没有。”她道,“但如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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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愿自己做主,我自会袖手,不会干涉将军半点。”
他好像在斟酌她话里的真假。
“建安确实有些关于将军的传闻,”纾延道,“不过男子纳妾,天经地义。更何况将军这样的豪杰——有几个红粉知己,实在再平常不过。”
“夫人倒是贤惠。”他这句话似赞似讽。
纾延露出得体的微笑,“日后想通过我送将军女人的,我都会替将军推掉——但若其中有将军中意的,我也自会为将军安顿好。”
“作为交换,夫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见对方如此上道,纾延露出满意的微笑:“今日起,我要拜你手下褚副将的妻子苗娘子为师,学习骑射。请将军不要为此牵连褚副将。”
“我为什么要牵连他?”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倒让她后面准备的话接不上了。
第一次见她露出怔忪的表情,谢越心底原本的不快反而都烟消云散了。
“骑射乃君子六艺,”他道,“如果你想学,我为什么要干涉?苗娘子的父亲是我营下的典牧,本人的骑射之术在柳镇也算小有名气,你拜她为师,我要夸夫人一句慧眼识珠。”
他面上平静,心中却也不免惊讶。这惊讶不是对她突发奇想想要学习骑射,而是她竟然愿意拜寒门为师!
这件事如果传回建安,中伤她的人只怕会比他在战场上杀过的还要多!
他这么通情达理,倒让纾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将军身居高位,还能摒除世俗之见……”
“夫人不也一样?”
建安士族向来自恃出身,讲究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不要说一般平民百姓,便是如今已经身居高位的领一州牧的谢越,她爹与其联姻还要被建安的人明里暗里地嘲讽。
她还以为,出身贫寒的谢越会比建安那群人更加丧心病狂地与寒门割席,以此向建安投诚……
“是我小人之心了。不过,”她真诚道,“我刚才说的话依旧作数。纳妾一事,我不会成为将军的掣肘。”
谢越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执着于这件事,“我没有妾室,以前没有,将来也不打算有。如果有人向夫人提及,便烦夫人都替我推了吧。”
纾延瞬间错愕。
“我在府外也从来没有其他女人。”他补充道,“我从不曾出入青楼娼馆,自然也没有什么红粉知己。”
或许是她错愕的表情太明显,谢越接着道:“夫人或许不在意,但我不希望夫人对我有误会。”
纾延满眼震惊,“可是,如果这样……岂不是,只要我一直不和你圆房,你谢家……不是便后继无人了吗?”
“谢家只有我一人而已。”谢越笑道。
她没有在意他话里的调侃,“那你一箪食一瓢饮的理想呢?你出生入死挣下的家业,难道不希望有人继承吗?”
他眼里的光忽然暗了三分,仿佛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掩住,“东篱的志向从来不乏后继之人。这家业——”
他环视这四壁满架藏书,“北府军每个人都是我的继承者。”
这天下没有人不想当皇帝,更没有皇帝不想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
可谢越却说得如此坦然,仿佛他早已有此决断。
而且,即便是谎言,他又有什么必要对她撒这种谎呢?
纾延目光震动,一种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与之同时,一股冲动破土而生。
“那——如果我能达到北府军的征兵要求,这个继承者能算我一份吗?”
5. 晚晴
谢越显然十分意外,甚至有些不可置信,“你要从军?”
终于看见他平静的面具裂开一丝缝隙,纾延甚至有些欣慰,“是,不可以吗?”
他的目光从未如此认真,仿佛在审夺她话中的真假。
“你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能由天。”
“国之兴亡,匹夫有责。羌人夺我河山,欺我百姓,如果将军可以上战场,寒门庶民可以上战场,那我有什么不可以?”
谢越失笑,眼中仿佛映着冬日冰面上折射的光芒,“是,你说得对。
“我朝自立国以来,士卒之中便从无上品出身。”
“那我要做第一个了。”她理所当然道。
谢越颔首,“好,我拭目以待。”
***
春风犹带寒意,夜已深了。
晚膳后,从听松厅出来,二人照旧分道扬镳。
李卫看得着急,真恨他们将军是个榆木脑袋!却也知道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免得臊着了对方,是以还是保持了沉默。
“叫谢程来见我。”
李卫有些意外,却还是应下,“是。”
谢越回到书房,白天时她站在这里所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那些话,他几乎出于本能地相信——明明是那么惊世骇俗甚至荒谬的话,可他偏偏信了——甚至在思考之前就信了。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建安的膏粱子弟便是意欲染指兵权的,至少也要从三品的副将做起——她却要和普通百姓一样从士卒做起。
即便抛开她女子的身份不提,只这一点也足以令人钦佩。
裴桁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位妻子。
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因缘曲折呢,竟让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萌生这样的想法?
这与她拒绝同他圆房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扣门声响起。
“进来。”
谢程将门掩上,垂首立到他面前。
谢越:“去一趟建安,查一下夫人近三年的过往。”
“是。”虽然不明白一直对夫人不闻不问的将军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他仍然保持了沉默。
“不要惊动任何人。”
谢程颔首:“属下明白。”
谢越挥挥手,谢程领命离开。
希望只是他多虑了,他已经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夜还正长,另一边知县衙门的后院大厅里,张邵明至少已经来回踱了半个时辰。
“你确定,她真的没再说什么?”
“是!”何韵已经十分不耐烦,却仍耐着性子回答,“老爷,依我看,那裴夫人年纪尚轻,今天我们顺着她的意思去捧姓苗的,她自然飘飘然,就把前面那一茬忘了。”
“你懂什么!”张邵明住脚瞪她,“头发长见识短的玩意儿,那裴夫人从建安来,又是裴相国的长女,什么奉承没听过?欠你这两句?”
他越说越来气,就差指着何韵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就教给你这么一点小差事,你都能给我办成这样!贱人,你知不知道一个不好,你我就要滚回去老家喝西北风!”
何韵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却又顿生后怕。
张邵明感觉头都要炸了,喃喃道:“裴夫人这么维护褚卫的老婆,定然是将军要重用褚卫了,我跟那小子积怨不浅,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把晚晴送去给他做妾?”何韵小声道。
张邵明转了转眼睛,好不容易养出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就送给一个区区副将,他实在心有不甘。
何韵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心里面唾弃老头子吃锅望盆,面上却不敢戳破一个字。
恰在这时,叩门声响起。
“哥哥嫂嫂,我来给你们送宵夜了。”张晚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瞥了眼张邵明的脸色,何韵立刻堆满笑容将门打开。
“这种小事,让丫鬟们做就是了,何必劳你亲自动手。”
“嫂嫂哪里话。”将托盘在案上放下,张晚晴看向兄长,张邵明的脸色仍未有片刻和缓。
刚才的话她已听了大半,兄长心里的算计她更是一清二楚,此时,她反倒是这屋里最沉得住气的人。
“依小妹看,嫂嫂的话也有三分道理,裴夫人虽然当众袒护苗娘子,但她初来乍到,未尝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兄长不妨稍安勿躁,小妹已经准备了拜礼,明日便亲去将军府上拜访将军夫人。”
闻言,张邵明嗖地转身,一双眼睛如盯住腐肉的鹰隼般将她盯住,“好,好,算我没有白养你。晚晴,你明儿就去拜见裴夫人,记住,要是你一个月内嫁不进将军府,为兄就只能将你送给褚副将了!”
“是。”她挺直了脊梁,应得没有半分感情,“晚晴明白。”
从长姐出嫁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辈子只有做妾的命,区别不过是给谁做妾而已。
既然都是做妾,自然便要选最有权势的那一个。
在荆州,便是皇帝,都没有谢越的威望高。
回到房中,晚晴在梳妆台前坐下,镜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仿佛一个吃人的妖怪。
她垂下眼,任由丫鬟小桃替她卸下钗环。
“婢子看那裴夫人不是好相与的,那褚副将虽说不可以与将军相比,但苗娘子人善好拿捏,未尝不是良配,姑娘何苦逼自己去趟那趟浑水?”
她扯了扯嘴角,“你只看到她为了苗娘子当众给陈娘子没脸,可她说的哪句错了,生不出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凭什么还被她们那么作践?”
“姑娘……”镜中小桃的担心溢于言表。
晚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何况,今日席间我一直在观察她,她绝不是出于拉拢才维护苗娘子的。从李家娘子一开始提起生育之事她便已经不悦了,今日就算是换成赵娘子,花娘子,她也一样会出手帮她的。”
卸下了所有表情,晚晴总是格外讨厌看此时镜中的自己,“裴夫人有扶弱之心,若能得这样的人做主母,我才不算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烛火猛地在她眼底蹿起,晚晴转身上床,一个月,这场仗,她必须赢!
***
劲风拂面,天空高得仿佛与大地隔着两个世界,纾延以手搭檐,望着对面的草原,只觉得这些年被关在建安的郁气,忽然间一扫而空。
苗苗牵着马从她身后走来,“夫人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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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走远了,那河对面便是西魏。”
那河宽的几乎看不到对面,沿岸还可以望见巡逻的士兵,纾延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你现在既然是我的老师,就不要叫我夫人了。叫我纾延吧。”
苗苗腾地涨红了脸,明明只有两个字,吐出来却似比登天还难。
纾延噗嗤一笑,“老师,我的名字有那么佶屈聱牙吗?”
“……”
纾延也不再逼她,只道来日方长。
她凑到她牵来的那匹枣红马跟前,那马冲她打了个响鼻,纾延跃跃欲试:“我们现在开始吧!怎么上马呢?”
***
演武场的号子声几乎响彻云霄。
“你们的饭都吃到狗娘肚子里了吗?!这样怎么干翻羌人!”褚卫粗犷的声音传遍整个演武场。
“再跑二十圈!”
“是!”众士卒齐齐应喝。
“大点声!”
“是!”
正穿过演武场的谢越脚步一顿,跟在他身后的魏廉顺着他的方向一瞧,立刻了然于胸,“他这是报弟妹对他妻子的知遇之恩呢!”
看这打了鸡血的状态,下次和西魏开战,他们营定是舍我其谁了!
谢越收回目光,只说了两个字:“嫂子。”
魏廉打开他烧包的折扇摇了摇,“好嘞,嫂子。”
谢越云淡风轻道:“不如我在下次给朝廷请封的折子上加上你的名字。”
此言一出,魏廉立马告饶。
二人踏进议事厅。
魏廉:“今天你夫人第一天学习骑马,你不去露个脸,接嫂夫人回家?”
谢越瞥他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很明显,你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
但他还是道:“她性子要强,第一天一定不想被我看到。”
不要说她是女子,便是寻常小子第一次学习弓马,跑上半天下来,双腿也要合不拢了,只怕连走路都成问题。
她身子骨虽然看起来比一般女儿家强些,到底娇生惯养地长大,只怕禁不住这种苦痛。
魏廉:“呦,短短半个月,已经都这么了解了?”
对他的调侃,谢越毫不客气:“半个月过去了,我让你抓的奸细呢?”
“人是派人盯上了,这不是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吗!不然没有十足的证据,那个张邵明,还真不是那么好动的。”
谢越低头迅速翻过手中的文书,“你放长线我不拦着,但只怕拖久了,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或许,可以抛个诱饵!”魏廉道,接着他话锋一转:“我早就说让你牺牲一下色相,那个张邵明一心要把妹妹嫁给你,你何不顺水推舟,也好近水楼台啊!”
“那我养你何用?”
说完这句,他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将地方递上来的征粮报告拍到他胸前。
“我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等入了秋,我要用张邵明的人头祭旗!”
说罢,他起身便走。
魏廉从他身后叫道:“这么早你去哪儿啊!”
“巡边。”
撂下这两个字,谢越扬长而去。
只留魏廉一个人望着他的背影哼了声:“巡边?是巡妻吧!”
6. 关心
“女郎,慢点。”
纾延松开琴襄的手,自己缓缓在床前坐下。
甫一坐定,股间便袭来一阵酸麻的痛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一天过去了,她还是只学会了个如何上马,连下马都要苗苗扶,就觉得实在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苗娘子不是说了,女郎今天第一天,没被马儿甩下来,便已经极是难得了。”琴襄安慰道。
“可是苗苗六岁第一次摸马便能骑了。”
纾延耸耸肩,笑得有些无奈,却没有半分自怜:“或许我是少些天分吧。”
琴襄帮她褪下膝裤,将药膏在靠近腿根的地方推开。
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在皮肤上蔓延开来,纾延拿起装药的瓷罐端详了一番,“这看着不是我们从建安带来的东西。”
琴襄帮她敷药的手一顿,“这是将军送来的。”
“谢越?”
“是,将军比您早回府一炷香的时间。一回来便送来了这瓶药,嘱咐奴婢一日三次给您敷药。”
琴襄一直觑着她的神情,见她没有怪她的意思,才接着道:“女郎,将军待您也不无体贴。”
纾延捏了捏她的脸,“一瓶药就给你收买了?”
“婢子不是为这瓶药——是这样的事,将军大可不必亲自过来,奴婢想他亲自来,是顾念女郎的感受,不想张扬此事。而且,用药事项,将军都交待得事无巨细。最后,怕婢子忘记,又亲笔写了下来。”
说着,她取过一旁压在案下的字条给她。
字条上的字迹与他书房案后那幅对联如出一辙。
寥寥数语,不仅交待了敷药的手法步骤,还讲明了饮食起居需要注意的地方。
字字句句,仿佛对她的伤势,伤在何处,情况如何,都了如指掌。
难道他今天也在马场吗?
于是碰巧目睹了她的糗样,然后出于夫妻情谊对她施以援手?
指尖摩挲过光滑的瓷瓶,这样的关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了。
她差点被司马兴男□□时,得到的只有父亲的撇清和家族的质问。
质问她怎么敢对当朝太子反将其军,害得他差点失去生育能力!
真是笑话!
纾延摇摇头,父母亲族尚且如此,谢越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她施以恩惠?
他突然示好,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
然而接下来,无论她怎么努力,她的马术却一直都没有长进。
哪怕她一连五天几乎八个时辰都泡在马场,一半用来观摩揣度别人的动作,一半用来做训练。
情况却只有越来越糟。
仿佛她越努力,身下的马儿便越不听话。
宛如老天爷在警告她,你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料!
纾延一开始还会强撑着回府,到最后为了节约往返时间,直接吃住都在附近的木屋里。
这木屋本是搭来供牧民们放牧时临时歇脚的地方,比普通民屋还要简陋十倍。
晚上狂风呼啸时,脆弱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要塌了一般。
苗苗说什么也不答应,一定要劝她回去。
纾延却是打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苗苗红了眼眶,“都怪我,教得那么差,枉费你对我的信任。”
“怎么能怪你呢?”纾延忙拉住她的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没嫌我这个徒弟给你丢人,我已经很感激了!”
而且为了教她,一连几日酷日狂风,她无时无刻不陪她一起挨着,论内疚,反而是她更该内疚。
大腿上磨破的皮在接连几日地反复磋磨下,大有溃烂的趋势,纾延做了简单的止血,重新开始上药。
苗苗坐到对面接过她手中的草药帮她敷在腿上。
“将军见了,一定心疼死了。”
纾延噗嗤一笑,“是苗苗心疼死我了吧。”
但在对上她发红的眼眶后,纾延收敛了笑容。
“你在这里陪我住了三天,”她柔声道,“褚副将心里一定骂死我了。”
“他敢!”
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强硬的意面,纾延有些惊讶,“原来在家里,是我们苗苗说了算的啊。”
苗苗知她是有意逗她,好转移她的难过。心里却更加难怪起来,只恨不能替她痛,又恨自己能力为何如此浅薄,连个骑马都教不好!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圣人无常师。”
纾延点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番话她仿佛已经斟酌许久了。
“整个柳镇,不,应该说整个荆州,骑射最好的人就是将军了。将军麾下的细柳营便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大晋最好的骑兵!”
她后面的话已经不言自明。
纾延垂下眼,可如果她真的向谢越求教,要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才能让他点头呢。
苗苗不知道她心中的计较,只当她不信,着急道:“当年叛将宋伟出逃,与将军狭路相逢,将军三箭齐发,顷刻之间取敌性命。而对方连箭都还没搭好!”
谢越捉拿宋伟的事情她知道,他便是自此平步青云的,可这其中的细节她却是第一次听说。
他在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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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总是一副文雅儒士的打扮,总让她难以将他与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联系在一起。
心中略一思索,纾延已经有了计较,她笑着安抚苗苗,“好,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不过,不管谢越答不答应,你都不能抛弃我啊,师父!”
“嗯!”苗苗重重点头,“我扶你休息一会儿吧。”
纾延摇头,“我想再上一次马。”
刚才险些被甩下来,她总归是有些不甘心。更重要地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只觉得差一点就能领悟那诀窍了。
“就再试一次,我就听你的话回家休息两天,好不好?”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就罢了,总不能害得苗苗为了她跟丈夫长期分居。
原本还要反对的苗苗听了她后面的话,不由表情松动,犹豫道:“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好!”
***
跨上马背,纾延的表情一阵扭曲。
肌肉撕扯的疼痛几乎让她难以自抑,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站在马下的苗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担忧地问:“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
草原的对面是深不见底的树林,树林深处仿佛藏着一双眼睛,时刻准备着看她的笑话。
纾延紧紧夹着马腹,拽着缰绳让马儿跑起来。
可跑不了几步,她勉强维持的重心就开始偏移。
每次都是这样,仿佛她越努力,马儿就也要跟她对着干。
她越害怕摔下来,这马就越迫不及待地要把她甩下来。
纾延咬咬牙,让自己趴伏在马背上,试图控制节奏。
仿佛是感觉到她的桎梏,那马顿时越跑越快,连奔跑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每一个动作都要将她甩下来一般!
耳边风声烈烈,纾延几乎半个身子斜在马外,泥土的味道从未如此清晰,地面上飞掠的石头好像下一秒就要扎进她的眼睛。
一直骑马跟在她身后的苗苗一看这架势立刻拍马来追,试图逼停她的马,却始终难以追上。
纾延拽着缰绳,努力爬回马背。
大腿上却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每次努力都只能让自己滑得更低。
尖锐的石子擦过脸颊!
她大半个身子都挂在马外!
再这样下去,她不被摔死,也要被这匹疯马拖死!
呼呼的风声从身后追来。
她掏出匕首,手一扬,割断了马鞍的系带!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被向后甩去!
纾延闭上眼睛。
7. 相救
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鼻尖是熟悉的竹叶气息,风声猎猎,纾延睁开眼睛,脱口而出:“谢越?!”
风声扬起他的披风,将她包围在马背上。
那千钧一发之际,从后赶来的谢越将她从半空捞到了自己马上。
不然就这样被甩到草地上,虽然死不了,腿却肯定要摔断了!
他一张脸绷得很紧,似乎仍心有余悸。
“你怎么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
勒停黑马,他下马将披风解了铺在地上,才转身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放在披风上。
他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动作却仍温柔克制。
纾延莫名有些心虚。
只见他脱了她的鞋袜,单手握着她的脚腕,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疼吗?”
“……还好。”
纾延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没想到他竟然在野外做这样的事。
幸而周围只有气喘吁吁赶来的苗苗。
而且事实上,胯间的疼痛已经让她感受不到脚腕到底疼不疼了。
似乎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谢越晃动了下她的脚腕,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确定确实没有伤到骨头,他才松开她的脚腕,替她将鞋袜重新穿好。
纾延几次想插手,都被他拒绝了。
“谢越,”她觑着他的神情,“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这次他回答得倒是痛快,眼中的情绪却复杂难辨。
“回家吧,让大夫给你检查一下,好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中听出一□□哄和恳求。
好像她是离家出走的妻子,而他是特意来寻她的。
“……嗯。”她本来也打算今天回府的。
“太好了,没有伤到骨头真的太好了!”苗苗急得都快哭了,此时听完谢越的诊断,松了口气的同时,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纾延笑着去捏她脸,“这不是没事吗,怎么哭了?要是让褚副将看到了,还不找我算账?”
苗苗哭得一时没接上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末将不敢!”
纾延猛地僵住,却见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牵着那匹差点给她拖死的疯马,一起低着头,显然是来向谢越复命的。
谢越:“叫马车停到西口来。”
“是。”褚卫领命而去。
“这里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你不能再骑马,担架上来也要有一段时间。我背你下去。”说着,他在她面前蹲下。
纾延有些犹豫,她刚刚才注意到,他今天竟难得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袍。
“我可以等。你背我下去,衣服上会沾上血的。”
谢越被她气笑了,“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一共没几身出门衣裳的人?
但看他面色不善,她只好依言趴到他背上。
谢越起身,嘱她道:“腿上不要用力。”
他的背宽厚而温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倒让人觉得她不是在被他背着下坡,而是躺在平稳的小船上一般。
莫名地让人感到安稳。
可是平白无故地,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呢?
到了出口,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谢越将她背上马车,靠着软垫轻轻放下。
纾延掀起车窗,拉住苗苗的手,安慰她不要担心,才在苗苗担忧的眼神中放下车窗。
马车走得不慢,却极稳!
一直到离开马场,纾延才突然意识到——谢越还没有上车!
“停车,快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怎么了?”
她掀帘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车辕前驾车的人:“……谢越?”
“嗯。”
“……怎么是你在驾车?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被我落在马场了……
“你身上的伤受不得颠簸,”他只简单说了一句,“为什么要停车?”
“……没什么,我以为我把你丢在马场了。”
谢越笑了一声,“那你想起来的还挺快。”
“……”
他手一松,马儿又平稳地跑起来。
傍晚的阳光温暖地落在身上,纾延靠着门框调整了一下姿势,“今天的事,谢谢你。”
还没开口求人,已经又欠了一笔人情账。
“外面风大,回去坐着吧。”他没有接她的话。
纾延却没有放弃:“我听说每年七月的时候,细柳营都会从新兵中挑选三十个人精心培养——如果这当中能有已经熟悉骑射的苗子,是不是可以大大减轻你们的工作呢?”
谢越:“你想进细柳营?”
纾延:“我想请你教我骑马。”
深怕他拒绝,纾延又赶紧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将军今日提拔我,我来日定会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以报将军的!”
谢越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讳莫如深。
纾延露出微笑:“前朝阮元的《十三经注疏》,我有全套的!”
她的意思是连着之前答谢他药膏的那本《左传注疏》,只要他肯教她,她一定全部奉上!
谢越自然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她不提还好,一提便让他想起来四天前李卫将书放到他面前时的场景。
她是摆明了要跟他划清界限,每件事都计算得条分缕析,绝不肯欠他半分!
自那之后,更是连家都不回了。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似的!
谢越迟迟不答,让原本胸有成竹的纾延也渐渐没了底气。
那可是阮元的《十三经注疏》啊!是外公送给她的陪嫁呢!
在谢越救下她之前,她其实并没想过要把整套书都送给他的。
“我可以答应你,”谢越道,“但我有个条件。”
纾延一喜:“你说!”
“十日之内,不许再碰马。”
纾延睁大眼:“为什么?!”
“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你可以拒绝。”他目视前方,车速不减。
“……五天行不行?”
“不行。”
“那……八天?”
“十天,一天都不能少。”
纾延被他气笑了,“好,十天,十天就十天!”
解决了一桩心事,纾延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晚风拂面,温柔得仿佛母亲的手一般,她还想问问为什么那么巧他会在那里,可还没等问出口,她便沉入了梦乡。
夕阳如火,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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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着她的谢越勒停马车,将熟睡的她抱进车中。
如果说之前还对她要从军的话有所怀疑,如今看到她在马场上那么拼命的样子,他对她的话早已深信不疑。
可越是这样,反而越让人惊奇。
建安的膏粱子弟是什么东西他太清楚了,朝堂上大谈清玄,市井里欺男霸女。
谈起蛮夷嗤之以鼻,论起打仗缩头乌龟。
她一个女儿家,却比建安三千男子都有胆量。
如果他真能成为那个伯乐,确实幸甚至哉!
***
十天终于过去了。
站在广袤的蓝天之下,纾延长舒了一口气。
骏马的响鼻声从身后传来,纾延转身,却见谢越牵来的正是那天险些将她拖死的那匹马。
“你这是让我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谢越没有否认,“试着别去掌控他,而是相信他。”
纾延上马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道:“你让我去相信一个畜生?”
“你不相信他,他就不会相信你。”
纾延微一思索,“你让我对一个畜生推己及人?”
“一个优秀的骑兵指挥战马如同挥舞自己的手臂,”他站在她的马下,“你会怀疑自己的左右手吗?”
可是她的左右手不需要驯服就会听她的话啊。
她试着松了松缰绳,红马立刻抖了三抖。
吓得纾延双腿一夹,那马顿时向前一冲。
纾延猛地勒住缰绳,那马虽不情愿,却仍然被勒停在原地。
谢越不动声色地收回原本要帮她拉住缰绳的手,赞道:“反应不错。”
脑海中重又袭上当日被马拖行的情形,当日事出突然,恐惧感没来得及贯穿全身,如今之感却远胜当日。
听到谢越的话,纾延才微微回神。
待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不由面露惊讶,想他日常都是一副冷淡脸孔,没想到教人的时候却和苗苗一样以鼓励为主。
谢越蹙眉:“吓着了?”
纾延嘴硬:“被你吓着了。”
谢越笑笑:“再来。”
纾延颔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扬缰绳。
这次,红马听话地小跑起来。
为了避免再次因为紧张夹重马腹,她灌注力气,将双腿半悬在马外。
可时间一长,不仅她力有不逮,双腿也渐渐有抽筋之势。
纾延咬牙坚持,难得有这么顺利的时候,她怎么能放弃。
而且她的腿稍一下滑,□□的马便好像跟她一样受到惊吓一般,惶恐地仿佛随时准备逃命。
纾延顿时有种在生死悬崖狂奔的感觉。
掉下去不过是早晚而已。
“停下,纾延,停下!”
纾延低头,才注意到一直小跑着跟在她身侧的谢越。
手掌下意识地收紧缰绳,那红马却反应巨大,前蹄扬起,似要趁机将她彻底甩出去。
谢越猛地勒住缰绳,迫得马蹄落地。
纾延惊魂未定,四目相对,谢越握住她的手,纵身一跃,翻身上马!
“别怕。”
他的声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别怕,相信我。”
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8. 暗涌
谢越从身后环住她,语气温和:“你的技巧没有问题,只是少了一点感觉。”
“感觉?”
纾延扭头,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贴得这么近。
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呼吸。
似是看出她的窘迫,谢越微微侧首。
“你的紧张和不安会传递给马,他比你其实更不知所措。”他道,“我带你跑一圈,让你们都忘记这种不好的感觉。”
纾延福至心灵,“你一定我十天内都不许碰马,是不是就打着这个主意?”
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谢越失笑,“嗯,不过现在看来,遗忘最好的办法是创造新的来替代。”
心里咯噔一声,那个一直压在心底的名字又浮上心头——其实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他了。
可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会不受控制地闯进她的脑海。
“可有时候,是吃一堑长一智,”她道,“提醒我在一个坑里跌倒了,就不要再跌倒第二次。”
谢越目光一深。
察觉到他眼中的探寻,纾延立刻笑道:“是我以前吃的亏,所以一直念念不忘——当然,我知道你的用意,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迎着他的目光,她心中忽然有些忐忑,怕他再追问下去。
然而,很快,他便移开了眼。
谢越:“那请夫人将缰绳交给我。”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纾延放手。
背后倏然一暖,纾延一僵。
他单手调转马头,扬鞭向前而去。
在他手下,那匹马似乎真的自信了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试探性地小跑,后面干脆撒欢似的狂奔起来。
连纾延也渐渐放松下来。
当长风拂过面颊,两侧的风景都在疾速后退,这种速度带来的刺激感冲淡了所有的恐惧。
这种前所未有的畅快让她恨不得振臂高呼。
谢越一抖缰绳,马蹄扬起,猛地跨过一个围栏。
纾延眼睛一亮,侧头道:“可以让我试试吗?”
他二话不说将缰绳交给她。
纾延接过缰绳,身体不自觉前倾,和马儿几乎平行。
面前现出一条丈宽的河来。
纾延勒起缰绳,上身一扬,红马竟然配合地跃起。
二人一马,翻然越过。
纾延欣喜地回头,有些邀功地看向谢越。
她的发丝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而过,谢越低下头,压下心底突如其来的悸动,笑道:“很好。”
她回以笑容:“谢谢你,谢越。”
谢越翻身下马,剩下的练习,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一连三日,她的骑艺已大有进益。
这天,等到日薄西山,二人回到府中,用罢晚膳,谢越回到书房。
早已等候在此的魏廉摇着扇子从窗前跃下。
“敢问谢大将军,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这天天大半夜被你抓壮丁,你顶得住,我可快折寿了!”
谢越抽出公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是给你下午放假了吗?”
魏廉走近他,“不行,这得加钱。”
“青楼又涨价了?”
魏廉耸耸肩,“那些个老鸨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现在要赎个人,可越来越难了。”
谢越按住公文,抬眼看他:“子敬,你是打定主意不成家了吗?”
“你觉得有哪个婆娘能忍受丈夫天天给青楼送钱?”他笑了一声,“我啊,就不祸害人家了!
“倒是你!怎么,最近跟嫂夫人蜜里调油,连带都关怀起我来了?”
知道这是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谢越也不追究,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将话题拉回了公事。
这一夜,灯火直到三更才熄。
翌日,谢越在松膳厅碰到显然特意在等他的纾延。
这几日相处,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
一见到她,他的目光便下意识柔和下来。
“夫人有事寻我?”
他知她一早约了苗娘子骑马,晚间要去褚家拜访。
纾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审视了他半晌。
谢越:“是我今日衣冠不正吗?”
纾延摇头,“将军眼底的乌青似乎比昨日更重了。”
他心底一动,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这几日书房夜夜灯火通明,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为了抽出时间教她,才将公务都压到晚上处理的。
“我是在外公家长大的,十一岁的时候就帮舅母理账了,于庶务方面倒也还有些经验。若将军不弃,有能用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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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请不吝开口。”
谢越低笑:“夫人投桃报李的方式倒是直接。”
纾延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这样的戒备除了书房那次,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是怕她跟她爹通风报信?总不会是怕她通敌叛国吧。
他身上似乎藏着什么沉重的秘密,而这秘密或许正是他痛快地答应她分房的原因。
可谁没有秘密呢,纾延转念一想,何况现在受恩的是她。
她有些俏皮地笑了笑,“信不过我啊,那就算了——看来只能来日在战场上杀敌报君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纾延。”
纾延已经走到门边。
“嗯?”她驻足回首。
可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直到最后移开目光,“小心不要受伤。”
好像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讲,到头来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能说出这句最无关痛痒的话。
纾延点点头,“好,你也是。”
直到马场的风扬起她鬓边碎发,纾延挽着缰绳跨过小溪,脑海中却还会不自觉浮现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
那时候,他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纾延,纾延。”
纾延猛地回神:“嗯?”
苗苗从后面赶上她,脸上写满担忧:“怎么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
“没有,”纾延矢口否认,“是怕我准备的礼物你家人会不喜欢呢。”
“怎么会呢?”
两人并辔而行,苗苗道:“倒是你,今天才告诉我,家里都没准备呢。”
“要是提前告诉你,肯定要杀鸡宰羊,好一阵忙活。那我这当学生的,岂不是孝心没尽到,反添了一堆麻烦吗?”
苗苗笑着摇摇头,“就算是学生来师父家里,师父也得好好款待一番啊。”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眼神,同时策马扬鞭。风卷衣摆,好不快活。
忽见山坡上遥遥立着个浅色人影。
二人只当是附近牧民家中来送饭的家眷,马速不减,依旧向山头奔去。
待奔到近前,却见那人掀起斗笠的薄纱露出下面一张乖巧清丽的脸来。
纾延一挽缰绳,她记得这张脸。
对方在马下向她行礼,“晚晴见过夫人。”
9. 赠锁
“张娘子。”
纾延微微挑眉。
似乎很惊喜她还记得她,晚晴脸上露出带着三分羞怯的笑容,“晚晴仰慕夫人久矣,不曾想今日能在此处碰到夫人,真是晚晴之福。”
明明是专门来等她的,却要说是偶遇。
她还以为县衙一回,张邵明该知难而退了才是,没想到竟如此执着。
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日头这么大,夫人与娘子不妨歇息一二,晚晴带了自己准备的糕点。”说着,她将携在身侧的食盒提到面前。
纾延正要拒绝,却听她赶紧道:“正巧,晚晴也有问题想请夫人赐教,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她眼中流露出求知的恳请,仿佛真的是对她很重要且只有她能解答的问题。
“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在那里见吧。”
对她微微颔首,跟苗苗对视一眼,纾延策马而行。
不一会儿,晚晴便携着食盒登上凉亭。
凉亭中有石桌石椅,纾延与苗苗对面而坐,听见动静都向她看来。
晚晴再次露出那个腼腆的微笑,将食盒在她们面前打开,端出里面显然经过精心制作的糕点。
盒底是一只浸在热水里的白瓷瓶。
晚晴拔开塞子,一股甘醇的香气扑面而来。
纾延讶然道:“你竟然带了酒来?”
“小时候听人家说书,那些英雄豪杰骑马杀敌,煮酒论英雄。所以便想着与其带茶,不如带酒,才更衬夫人和娘子的风姿。”
苗苗也很惊讶,甚至还有些担忧。
似是看出她的忧虑,晚晴赶紧道:“这是我自己酿的梅子酒,不会醉人的。”
纾延接过她递来的酒盏。只见盏中酒液清透,微抿一口,清香直入喉间,完全没有梅子的酸涩,反而回甘醇厚。
这技术去开个酒楼倒是不错。
“张娘子想问我什么?”
她微微低下头,“夫人行事,不同常人,敢为天下先。晚晴想问,夫人是为何想要学习骑马?”
即便真的要学,也大可不必拜马奴之女为师。她这样做,是对苗娘子的仗义相助,还是谢越的意思——意欲打压本地的豪族?
纾延立刻听出了她言语背后的涵义,心想张邵明跟谢越,竟是面和心不和。
“因为想做,所以就做了。”纾延道。
晚晴震惊,显然没料到她会回答得如此简单。
或许她以为她会语藏机锋地打压她,或者明里暗里要她兄长安分守己!
唯独没想过是这样的答案!
她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歆羡来。
因为意外,以至于她准备了一晚上的回答此时都用不上了。
“那骑马是不是很开心?”最后,她只好说出第一时间涌上脑海的文字。
纾延单手撑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想学?”
晚晴摇头,“兄长不会答应的。”
而且,如果她真的当众抛头露面的骑马,就彻底在婚嫁上失去谈判的筹码了。
看出她的顾虑,纾延也不点破。
随手捡起一块糕点,入口馥郁黏软,还隐隐沁着一股桃花的香气,纾延点头称赞,示意苗苗也尝尝看。
这手艺若是去开酒楼,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但只怕不仅张邵明不同意,连她自己也会觉得掉了价。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纾延起身要走。
晚晴紧跟着站起来,“我可以一起吗?”
纾延与苗苗对视一眼,晚晴露出些许尴尬的笑容,“我可以帮着一起烧火做饭,不会给夫人和娘子添麻烦的——”
她声音里带了些低微的恳求,“我不想现在就回家。”
不想回那个只把她当待价而沽的货物的家。
纾延当她不想太早回去让张邵明认为她任务失败,从而遭受责骂。
她跟她的姊妹们太像,连年纪都尚未及笄,以至于她对她总难免有些怜惜。
但是谢越已经明确说过不要她为他纳妾,她也不想耽误了她的终身。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她接着道:“我还给苗娘子的弟妹与公婆都准备了礼物。希望苗娘子不要怪我这个不速之客擅作主张。”
这下事情的性质又变了。
从她希望她们带她一起玩变成了张家与褚家的人情往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苗苗只好应下。
苗苗家比她想象中还要简陋。
堂堂一个副将,却连个像样的宅院都没有,竟和平民百姓一般,只是两间简单的瓦房。
可那栽满了蔬果的院子却带着些质朴的天真,让人天然地生出喜欢和亲近。
一到巷口,便见一个五旬老汉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向她们走来。
纾延立刻下马向前,便见那老太一拐杖打开儿子相扶的手,“矫情,我连路都走不了了?!”
纾延噗嗤一声笑出声。
二人一见是她,顿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褚老太太先反应过来:“老身跟夫人见礼了,刚才让夫人见笑了……”
纾延连忙扶起她,“老人家客气了。劳您这个长辈亲自来迎,才真是折煞我这个小辈了。”
二人见她态度竟真与苗苗说的无二,和那些拿鼻孔看人的簪缨贵族全不相同,原本悬着的一颗心都慢慢放了下来。
褚老太见纾延年纪还不及自己的孙媳大,想她独自一人远嫁荆州,~~父母亲朋全不在身边~~,心中不由起了怜爱之心。
一到家,不等纾延将礼物给众人分完,便拉着她进了里屋,翻出她衣柜深处的一个小匣子。
那匣中是一只金锁,上面只简单地刻着平安二字。
“穷苦人家没什么好东西,这是百子锁,是老身当年出嫁的时候,老身的娘送在嫁妆里的。小孩未满三岁的时候都会让他戴着,保佑平安。
“传了几代人了,从来没有夭折的孩子,想来也有几分福气。夫人若是不嫌弃……”
“我怎么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礼物呢?”纾延道,“这是您给未来的重孙留着的吧。”
老太太却摇了摇头,满脸坚决,“夫人待我一家不薄,这是恩;夫人身居高位却没有半点轻薄我褚家之处,这是义。我老太婆虽然没读过书,这恩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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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还是懂的!”
见她还要推拒,老太道:“莫非夫人是嫌弃我这金锁简陋,损了您的身份?”
她一副她不收下便绝不罢休的架势,纾延只好点头,心中想着等来日苗苗有了孩子,她再将这金锁装在满月礼中送还给褚家!
不想老太太意见她点头,原本一直压在眼底的那点怜爱顿时再无遮掩。
千叮万嘱一定要她贴身戴着,来日出入骑马,定能平平安安。
那副谆谆模样,仿佛真当她是自己的孙女一般。
纾延久在内宅,看多了虚情假意,自然能看出其中真心。
她鼻头一酸,连忙故作笑脸别开眼去。
“好,我都记得了。”
她自幼跟着外公长大,身边除了年节来问候的舅母和继母,身边几乎没有过女性长辈,自然也从来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关怀。
二人又说了两句闲话,出门时,晚晴已经跟褚家人相熟,正站在树下抱着簸箕,接树上落下的果子。
褚家除了褚卫,还有一子一女,唤作狗子和小葵,都是垂髫年纪。
此时那男孩爬在树上摘果子,女孩则跟在母亲身边择菜淘米。
褚卫的父亲褚河正在挥着斧头砍柴,苗苗则帮着婆婆切菜生火。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老太太让她在院中的藤椅上稍坐,吃些水果,饭菜马上就好,说着就要去帮儿媳的忙。
纾延连忙跟上:“这可不行,搞得我好像被你们孤立起来似的——苗苗,我来帮你生火吧!”
被她喊住的苗苗正抱着柴火向厨房去,闻言回头,面上难掩惊异:“你会生火?”
“……”
老太嗔了孙媳一眼,怕纾延脸上挂不住,却见她下一秒便无比自然地上前接过苗苗一半柴火,笑道:“那你教我啊。”
苗苗被她逗笑,二人一起踏进厨房。
褚母一见她进来,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纾延对她笑笑,接着便按照苗苗教的将火生起来。
她还以为木头能直接点着呢,原来却要用干草为引,又要扇风,又要鼓气。
苗苗夸她,第一次生火就生得这么漂亮。
褚母似乎已经默默接受了她的闯入,闻言也只是看着她们几个晚辈露出浅浅的笑容,并不干涉她们。
此时小葵来给母亲和嫂嫂送奶奶刚从井中打上来的豆腐。
不成想跑的太急,跨过门槛时,一不小心一头创在地上!
纾延一把丢开烧火钳,连忙把孩子抱起来。
一张小脸满是擦伤,额头上还渗出了血印子,小姑娘却硬是扁着嘴没哭一声。
纾延见她还举着双手,着急道:“是不是抽筋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叫大夫吧!”
她询问地看向跑过来的苗苗和褚母。
褚母:“小孩子磕磕碰碰地,难免的,惊着夫人了。”
可孩子一直举着手,怎么能不叫大夫呢?
正要说医药费都由自己负担,请她不用担心时,苗苗拿走了小葵手中举着的豆腐。
孩子的手臂立刻放了下来。
10. 家人
纾延心头一酸,千言无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是说:“我们小葵真勇敢!不然今天就没有豆腐吃了!”
小丫头露出一个缺牙的笑容。
可在下一秒看见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竟然被勾破了之后,一直在眼眶打转的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小葵不哭,姐姐再给你买好看的新裙子好不好?”
可她还是忍不住掉眼泪,那眼泪里还有自责,“那这条怎么办呢?”
苗苗正要开口,晚晴和狗子抱着水果从外面进来。
狗子一见妹妹哭了,连忙跑上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果子递到妹妹面前,“这是我打算今天在被窝里偷偷吃的,给你!”
苗苗一句话被他噎住。
褚母见怪不怪。
晚晴找苗苗问明了缘由,柔声对小葵道:“不哭了,小葵信不信,姐姐可以给你的裙子变出许多蝴蝶来,保管比之前还漂亮,不会浪费你这条裙子的!”
小葵抽搭了一下:“真的吗?”
晚晴胸有成竹:“当然!”
她扭头央苗苗道:“可以借用一下针线吗?”
苗苗点头去拿。
不一会儿针线取来,晚晴从中取出金色和胭色,串成两股。
只见那针在她手中便宛如上下翻飞的蝴蝶,她一直在人前伪装的怯懦此时全被自信取代。
不一会儿,几只金灿灿的蝴蝶便跃然裙底。
纾延和苗苗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欣赏。
狗子:“你裙子成精了!”
小葵眨巴着眼睛,已经忘记了哭泣。
纾延揉揉她的头,“比以前还好看了呢,小葵喜欢吗?”
小葵赶不紧点头,又对晚晴:“谢谢晚晴姐姐。”
两个孩子被打发出去擦桌子。
纾延道:“想不到张娘子刺绣的手艺如此精湛!”
晚晴挽衣袖的手一顿,唇边又浮起那羞怯的笑容,“雕虫小技,让夫人见笑了。”
纾延笑笑不再多言,晚晴挽好衣袖,便去帮忙切菜。
她的刀工很好,熟练得连苗苗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甚至让纾延再次萌生出开个酒楼的想法。
慢慢地,她整个人仿佛再次放松下来,唇边也挂上了似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这不是到刚认识的人家中做客,而是回到自己家里一般。
灶地的火苗弱了三分,纾延颔首添柴,只怕在家中的时候反而并没有这一刻的自在。
想到自己在家中时的日子,不仅只能禁闭家中,衣食不能自主,连中秋节联句,身为女儿都必须在关键时刻装作无知,不能抢了家中郎君的风头。
——美其名曰,这是训导她们以夫为纲,免得出嫁后因此失礼,被外人耻笑。
反倒是在苗苗家,她没有看到这些教条的半点影子。
想来晚晴与她,在这点上感同身受。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几句,气氛逐渐放松下来。
纾延状若无意道:“晚晴小时候也常这样帮厨吗?”
晚晴:“嗯,以前常帮长姊的忙。”
说完这句,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有些慌张的抬头,“家中那时确不似今日宽裕,但如今……”
“有一技之长是值得引以为傲的事,”纾延笑道,“何足言耻?”
她愣了愣,眼中满是诧异和不解,如今这个世道,只有家世才是值得引以为傲的事——
豪门要千方百计与历史上同姓的名人扯上关系,后起之秀更要费尽心机遮掩不够光彩的祖宗。
她以为她当日维护苗苗是因为怜悯,拜她为师也定是出自谢越拉拢褚卫的意图,如今看,却好像完全不是……
她忽然为自己的意图感到不耻……
“晚晴跟姐姐关系很好吧?”苗苗温柔道。
“嗯……”她从来不对人谈起自己的姐姐,“我的女红都是跟长姊学的。长姊的绣工才真的拍案叫绝!”
纾延微微一笑,她谈起自己姐姐时眼底的光芒比刺绣时还要明亮,这一刻,她才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的样子。
晚膳便在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笑谈中准备好了。
摆桌子的摆桌子,搬椅子的搬椅子,狗子和小葵跑来拿碗筷,大家都来帮忙端菜。
想她在家中时兄弟姊妹都常常在各自房中用膳,便是时节,也不过是配合着露个脸便了事。
彼此之间,除了同一个姓氏,便再没有其他交集。
天边被夕阳染红,金灿灿的光落在院中的藤架上,温暖地让人睁不开眼睛。
褚母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大家都依次坐好,正要动筷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狗子跳下凳子,噔噔噔跑去开门。
只听他咦了一声,“你是谁啊?”
又听他叫了一声,“大哥!”
小葵赶紧跑进屋去拿碗筷,苗苗起身去迎丈夫,第一个进来的却不是褚卫。
褚父惊慌失措地起身,“将、将将军!”
来人正是谢越!
纾延有些意外。
褚老太太连忙带着众人行礼,谢越扶起她,“老人家不必多礼,是我临时起意,倒给你们添麻烦了。”
苗苗低声问跟在后面的褚卫是什么情况,褚卫嘿嘿一笑,“今天任务结束得早,将军开恩放我们早回来。将军来接夫人,就一起来了。”
他以为他声音很小,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
谢越的目光自然地望向她。
纾延心底一动,又想起早晨时他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难道他是为此而来吗。
“事出有因,来得早了些,望夫人不要见怪。”
他说得诚恳,倒好像她早和他约定了要来接似的!
苗苗躲在后面对她眨了眨眼,纾延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将军若再早些来,还能帮我拉风箱呢。”
谢越低笑,“你会烧火了。”
他眼底的赞赏忽然让她不好意思起来,纾延别开眼,“将军用过膳了吗?没有的话,不妨入席吧。”
没看见一家人都因为你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吗。
谢越从善如流,在她身旁落座。
纾延这才发现刚才挨着她坐的晚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另一边去了。
谢越很有掌控人心的本事。
原本褚家人还因为他的到来战战兢兢,到后面,大家都好似忘了这件事——褚老太就差拉着他的手嘱咐他千万不能欺负她这个可怜的女娃娃了!
上了年纪的人总难免有些絮絮。
他却一点不耐都没有。
一边吃着老太太夹给他的鸡翅,一边低头听老太太的“谆谆教诲”。
看得褚母几乎要惊掉下巴,开始还想拦婆母一拦,到后面竟也不自觉沉默地加入了婆婆的队伍。
褚卫不敢当着谢越的面饮酒,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喝了假水。
拉着媳妇儿悄悄问,是不是她偷偷往水里掺酒了。
许是她看他的时间太长,谢越侧头看她:“我脸上粘东西了吗?”
他的眼神柔和而平静,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纾延的脸却蹭地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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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一顿饭终于在大家的“各怀鬼胎”中轻松愉快地结束了。
辞了众人,纾延被他扶着登上马车。
谢越在她身后进来,车帘落下,纾延才意识到,立志要嫁给谢越做妾的晚晴,竟然整整一顿饭都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就好像一只好不容易被她和苗苗哄着探出头的乌龟,一见到谢越又猛地缩了回去。
竟然错过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想什么?”
谢越的声音让她回神,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纾延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你怎么突然来了?”
“你不希望我来吗?”
“只是很意外,”她顿了顿,“我知你军中事务繁忙,若得闲时,更该好好休息。”
“夫人的好意,我都明白。不过我也还没有孱弱至此。”
他语意轻松,仿佛漫不经心道:“前些日子魏廉被我差去做防查,只有晚上才得空和我同理杂务。空出来的时间,我本还担心会浪费。”
纾延听到后面,才听出他是在解释早上的事情。
他说得随意,眼神却无比认真,竟让她也移不开眼。
“夫人还想学射箭吗?”
“……嗯。”
“还是申时到酉时吗?”
“……嗯。”
他笑了笑,“我也是这个时间得空。”
“……”
“夫人不愿意吗?”
纾延别开眼,靠在车壁上,避开他的目光。
“怎么会?”
***
自那之后,谢越每隔一天都会来教导她骑射。
他的耐心超出她的想象。
她拉不开弓,他就带她做力量训练;她姿势不对,他会一遍遍帮她调整;她找不到感觉,他就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拉开弓弦。
他认真地好像真的在努力栽培她。
这让纾延心中短暂的心猿意马瞬间转为愧疚和自责,他待她如此磊落,她怎么能往男女私情上去想他!
还用因为萧远产生的防备之心来臆测他。
因此,她对谢越也愈渐亲切起来,直将他当兄长般体贴照顾。
她没看见他松开她手时下意识回握的动作,没看见他刻意回避的眼神,自然更没发现他掩饰下突然僵硬的身体。
她白日里学习弓马骑射,晚上温习兵书,第二天见到谢越时还能与他讨教一二。
而看不见他的日子,她和苗苗不时结伴出游,好不快活。
唯一令她意外的是,自那日之后,晚晴仍会时不时来与她和苗苗一起出游。
尽管她已经委婉地告诉她若她真为谋前程来,便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她也仍然一如既往。
这日,苗苗提前离开。
离开马场,纾延和晚晴一起往回走。
就在两人将要分别时,一个窝在墙角哭泣的小女孩吸引了纾延的注意。
晚晴自然也看到了。
待上去问明,原来是附近迷路的孩子。两人一拍即合,立刻牵着孩子送她回家。
孩子的家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可站在巷外便能听见许多孩童玩闹的声音。
而这条巷子,似乎只住了一户人家!
纾延走进巷子,巷口的拐角处悬着一块门匾,纾延收回目光,看向来开门的人。
手中的孩子立刻奔向来人怀中。
对方看到她,清冷的眼中闪过一点亮光。
“裴纾延。”
她竟认得她!
11. 岳凝
对方一身烟青罥罗裙,未施脂粉,只在发间挽一根简单的梅花簪。周身自有一股清冷出尘的味道。
纾延迟疑:“阁下是?”
不料对方不答不答,转身便走。
纾延看了眼未关的门,微一犹豫,便即跟上。
转过照壁,院中到处都是嬉闹的孩童,见到她们只是用好奇的目光将她们一扫,便继续自己的玩乐。
想起门口匾额上的善堂两字,想来这些孩子都是无家可归被收养在此的孤儿。
跟在她身侧的晚晴低声道:“听说这善堂便是由岳家娘子一手创建。”
岳?是何韵的宴会上唯一缺席的那位士族娘子?
柳镇只有一个岳家,便是三年前致仕的中书令岳渊。
口中念着这个姓氏,跨进中堂时,纾延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岳凝?”
走在她们前面的女子回身看向她们,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一别三年,裴娘子别来无恙。”
三年前的上巳节,她们一个全程冷脸懒于应对,一个各种敷衍中途开溜,却巧合地都被对方抓包。
一面之缘,没想到她还记得她。
“不比岳娘子,已经闯出自己的天地。”
岳凝笑而不语,请她们落座。
纾延介绍晚晴,二人认识完毕。
她们送回来的孩子给她们端上茶点。
那孩子名叫小花,不过七八岁年纪。此时举起一个小小的杯子,冲她和晚晴躬身下拜,“小花谢过恩人。”
晚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她有些惊讶地举杯跟小花碰了一下,仰颈饮下,目光却是觑着岳凝,“你教得很到位嘛。”
晚晴跟着饮下。
岳凝拍拍小花的头,“去玩吧。”
小花点点头,立刻飞奔出去,出去前还不忘给她们掩上门。
“她们都是因为战乱失去家人的孤儿,”岳凝道,“有些还在逃难中落下了残疾。我筹建善堂,也不过是给她们一个可以暂时遮风避雨的地方。”
身有残疾的大多数是男孩,女孩却大多身体健全。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岳凝道:“当然,还有很多是被家里遗弃的,这些都是女孩儿。”
纾延沉默了一下,“这些孩子日常都做些什么呢?”
“授人以鱼终究不如授人以渔,”岳凝道,“男孩学些算法记账,女孩学些针凿女红,总要有一技傍身,才不至于将来流落街头。”
“你没教他们念书?”
“当然教了。不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她话锋一转,“不过只有我一人,总有力有不逮之处。”
“缺钱,还是缺人?”
她笑得十分坦诚:“都缺。”
“爽快,”纾延回以一笑,“我们是你接待的第几波了?”
岳凝施然起身,转身取来一个簿子,“怎么,想在我的功劳簿上签字吗?”
“每个到这里的人都签字了吗?”
“凡是看到这个簿子的人,都签了。”
那就是还有人不会看到这个功劳簿了。
“若是家境贫寒,手头拮据的好心人呢?”
“我会酬礼以谢。”
纾延接过她递来的笔,“听起来是笔不错的买卖。不过——”
四目相对,纾延道:“我不想做恩客,想做和娘子一样的东家。”
岳凝面色不变,眼中却多了三分审视,“那要看裴娘子出得起什么样的价格了。”
“刚才院子里的孩子,所穿夹袄,半数以上都缝满了补丁,今岁尚可,只怕来年这些孩子都要挨冻了——我可以负责所有的冬衣费用,”她顿了顿,“而且不仅是今年的,以后每年,我都会付给善堂一笔置衣费。”
“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希望你可以让他们读书——不是识字而已,而是真正地诵经明义!”
岳凝目光变了变,她垂眼讪笑,为她和自己又斟了一杯茶,“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但这有多残忍你知道吗!
“不曾明义时尚可自我欺骗安稳度日,一旦他们明理知书,你让他们如何接受只能生生世世受比自己愚鄙之人驱使的人生!”
“怎么能说生生世世呢,你我先祖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也有布衣短打,吃糠咽稀的时候不是吗?”
“那是以前。”
“你又怎么能断言以后呢?”
她浅浅品了一口清茶,搁盏,起身,“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为此产生的延请先生、笔墨纸砚等一应费用我都会承担——岳娘子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她转身便走,门帘打起,孩童嬉闹的声音顿时扑面而来。
“等等!”
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纾延闻言驻足,回首看她。
“裴娘子的条件,我答应了。”
岳凝绕过桌案走到她面前,躬身向她下拜,纾延立刻回身下拜。
“我替孩子们谢过娘子大义。”
“我谢娘子愿意相信我。”
跟她一起起身走到门边的晚晴松了口气,她走到两人中间,对二人福了福,“晚晴无财无能,但愿效犬马之劳。”
纾延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她似是已经过深思熟虑,才终于说出口:“方才听岳娘子说会教导女孩们女红针凿,晚晴不才,但于此艺尚可。若蒙娘子不弃,愿做教席。”
岳凝扶起她,“没想到今日能让我一下子遇到两位知己!”
纾延笑:“若是苗苗在,就有三位了。”
岳凝请她们回席,“教你马术的那位女先生,褚副将的妻室?”
“改日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她召婢女烫酒来。
“好,”岳凝笑看着她,“你家里还没来信责你吗?”
对她话底的意思一清二楚,纾延露出三分落拓的笑容,“估计最迟下个月就到了吧。”
“纾延,没想到你一点没变。”她柔声道。
“我又不是孙猴子,怎么可能变来变去的呢?”
闻言,岳凝大笑出声,“我该早引你来此!”
她起身拿过婢女端来的酒壶,亲自为她们斟酒。
纾延和晚晴跟着她站起来。
“我敬二位。”
纾延举起酒盅与她一碰,又与晚晴对视一眼。
三人都一饮而尽。
岳凝还要再斟,纾延拦住她给晚晴斟酒的动作,“晚晴还是待字闺中的女郎,你真灌醉了她,小心她兄长来与你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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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
其实她们都知道张绍明怎么敢来得罪岳家,他所有的怒火都不过冲着晚晴一个人撒而已!
晚晴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谢她替自己结尾,也谢她顾全自己的颜面。
岳凝玲珑心肠,立刻会意,碰了碰她的酒盅,“看来你嫁人后过得还不错。”
是不错吧。
纾延笑而不语。
***
日已近西,谢越从书案后抬头望了眼窗外,以往此时,她早该回来了。
坐在他对面的魏廉头都没抬:“想老婆了?”
“看来你最近很是悠闲。”
间谍的事才刚有了些眉目,他就有闲情逸致来八卦他的家事了。
魏廉耸肩:“你为了教她骑射,逼着我熬了几个大夜!可别告诉我,你只是出于男人的善良!”
“我不教她,她自会寻他人来教。如今局势紧张,若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还不如我亲自来教。何况,她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脑海中又不自觉浮现那日教她骑马时,她放松下来全副身心倚在他胸前的画面。那时她发间的幽香曾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你不会真的打算带她上战场吧?”
谢越沉默地看向他。
领悟到他意图的魏廉扔下毛笔,“你疯了吧!你不想想她什么身份,沙场上刀剑无眼,真有个什么万一,她爹来兴师问罪,你我到哪儿去找个女儿赔给人家?”
这些问题他自然也已想过无数遍,但这是她的理想,他还记得她眼底的热情。
“你以为我不带她去,她就不会去了吗?”谢越道,“你放心,裴相那边,我自有交待。”
魏廉满脸不信,这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话竟然会从他这个一向看三走走一步的人嘴里说出来。
但他还是没有拆穿他。
“也罢,难得有个让你这么上心的人——不过,我都在你府里给你干了月余的苦工了,你是不是该请我吃个饭——也让我正式拜见一下嫂夫人呢?”
谢越瞥他一眼,“等我同夫人商议后再给你答复。”
“……”
魏廉以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明遇,你栽了。”
但他旋即又兴高采烈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一定备一份厚礼,重谢嫂夫人!”
谢越懒得跟他废话,收了东西径直起身,“那就不留你晚饭了,趁早回去准备吧。”
“啧,这么急着赶我走,要去接夫人了?”
谢越穿上外袍,“你也知道她身份特殊,出不得差错。”
魏廉撇撇嘴,没有反驳。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
***
纾延与岳凝谈起旧事,几杯酒把盏下肚,等回过神时,已不见落日。
岳凝想留她二人在此抵足夜谈,纾延想着明日跟谢越约好了晨起练剑,只得婉辞。
晚晴也要回家。
二人送晚晴上了轿子,又在门前话别。
岳凝送她登上马车,纾延与她挥手作别。
直到岳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她才放下车帘,转身向车内。
灯火通明的车内,一个人影骤然撞入眼中。
纾延一愣。
“谢越?”
12. 醉情
“嗯。”
谢越从书简后抬起眼。
纾延喝了酒,被马车颠簸得有些难受。
她爬到窗边,支起车窗,清凉的晚风拂面而来,银白的月色铺满道路。
纾延枕在窗沿上,发出舒服的喟叹。
“你找我,有事?”
“天色不早,你迟迟不归,所以来接你。”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诶,你担心我啊?”
他离她近了些,将外衣披在她身上,“你喝酒了。”
“不多,就——”她伸出手来数了数,“五、六、七八杯吧。”
他似乎笑了一声,“夫人酒量不佳啊。”
“谁说的?”纾延不满,“我现在,清醒着呢!不然怎么认得你呢?”
就是有点困而已。
眼皮沉得仿佛刚跟人打了一架,夜风拂过发顶,纾延半眯着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月光落在她脸畔,发出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谢越撑起车窗,将她扶到榻上。
以免她吹了太长时间的风,第二天害头疼。
纾延翻了个身,抱着他再也不肯动。
谢越一僵。
等了半晌却不见她再睁眼。
拂开她脸侧的碎发,谢越叹了一声,扶着她的腰让她枕在自己膝上。
她睡得很沉,莹白的面庞退去了白日的冷静机敏,倒更像个误入尘世的小鹿。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谢越垂下手,抬眼望向窗外,静谧的街道只能听到马蹄的声音,月色一直延伸到房屋背后的远山。
他吹灭灯烛,以免烛火扰了她的好梦。
***
纾延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昨晚,似乎在马车上见到谢越了?
然后呢?
怎么她对后面的事就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呢?
来不及细想,纾延换好衣服出门,晨风仍有凉意,天光却明亮地晃了她一下。
舞剑之声,飒飒而起。
院中谢越一身白衣,长剑在手,动作潇洒利落,宛如白鹤回旋。
微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了一层金甲。
他收剑回首,向她走来,“醒了。”
“唔,”她想起来了,她后面睡着了,“你昨天去接我,是有话要对我讲吗?”
谢越挑眉,似乎想反驳,最后却只是道:“魏廉想来家中拜访,不知夫人意见。”
“就为这?”她有些不信地看他一眼,和他并肩走进院中。
“嗯。”他应得异常笃定。
“那他知道你我分房的事吗?”
他眉峰一蹙:“闺房之事,我怎会告知他人?”
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纾延有些意外,随即而来还有三分歉意,“那将军需要我扮演一个温柔体贴,小意可人的妻子吗?”
谢越笑了声,“何谓‘温柔体贴,小意可人’?”
她靠近他一步,谢越低头看她。
她踮起脚尖,从袖中抽出一块丝帕,替他拭去额间微汗。
距离近得他一垂眼便能看见她衣领后如玉的脖颈,幽兰之气扑鼻而来。
她收回手帕时不经意间撞进他眼中。
那眼中有三分娇怯,两分仰慕,明知她是演的,他心中仍不禁一动,下意识扶住她腰肢。
她蓦地笑开,邀功似的看向他:“怎么样?”
不动声色地收回僵在她腰后的手,谢越别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纾延没看出他的不自在,“我当年在几个姊妹中也算学的不错的呢。”
“丞相要你学的?”
“对啊。”
她不无讽刺道:“不然一个得不到夫婿宠爱的女儿,与废棋何异?”
他神色一暗。
纾延丝毫未觉,“原本,我是不屑为此的。但你授我课业,待我如师如友,我自当回报你!”
他眼底有些晦暗难明,“回报我‘温柔体贴,小意可人’?”
纾延笑了一声,“你喜欢这样的?那我给你物色几个这样的妾侍?”
他猛地别开眼,想逃开什么一般绕过她向前走了两步,“我不需要你报答。我们是夫妻,谈何报答?”
话虽如此,但是……
谢越转身将长剑交给她,打断了她开口的机会:“教你学剑并不是望你精通此道,而是即便是骑兵,也有事发万一不得不近身博战的情况。
“你现在还舞不动长枪,便先从剑开始。主要是增强你身体的柔韧。
“这是你的强项。在战场上,生死一瞬,更要扬长避短。
“至于在魏廉面前……”
他教她拔出长剑,仿佛不经意道:“你只需做你自己便好。”
***
宴请魏廉的日子定在五天后。
这五天纾延忙着整理资助善堂的事宜,为此她提拔了琴襄下面的瑟酩来帮忙。
她给善堂的孩子们找的第一位先生便是她自己。
谢越知道她每隔一天的上午要去善堂教书,眉峰微蹙,“你这样拼命,身子如何吃得消?”
彼时纾延正在整理教案,头都没抬道:“只是一时的,等我找到合适的先生人选,便可以退居幕后了——而且在这之前,我也要先切实了解一下善堂孩子们的情况。”
察觉到他的目光仍未离开,纾延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我还在功德簿里看到了你的字——将军你以后就是我的新东家了。”
他眼中闪过惊讶,“你能认出我的字?”
他并没有在那本簿子上留下真实姓名。
“我厉害吧。”她邀功地看向他。
仿佛被她的情绪感染,他也露出笑容,“厉害。”
他本就生得斯文,这一笑,更有如春水破冰。
纾延被他晃了一下,连忙低下头,用工作驱散心中纷乱的杂念。
在正式宴请魏廉之前,纾延先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试讲。
当日,房间里满满当当坐了三十七个孩子,从三岁到十三岁,不一而足。
一节课下来,效果却未能算勉勉强强。
岳凝安慰她,毕竟是第一天,大家日常日常又一贯玩闹惯了的。猛地被按在这里读书习字,总难免还想着外面的花花世界。
纾延奇怪难道她们之前不也在学习其他手艺吗?
苗苗摇摇头,手艺活儿和习字背书怎么能一样?便是没有兴趣不通关窍的人也能跟着摆弄一二,念书却是截然两回事了。
想到她会来,却没想到是以学生的身份。
纾延凑上前看了看她手中红格子里写下的几个大字,“苗苗也觉得有些无趣吗?”
“没有啊,”她有些羞赧地捂住自己的簿子,“我觉得很有趣!”
说着还给了她一个信誓旦旦的眼神!
晚晴在院中摆好自己带来的茶点,“大家忙了一上午,都来用点点心吧。”
几人落座,看着形态各异的糕点,都不由齐声赞她。
纾延吃了一口藕粉糖糕,不由问道:“晚晴你的课上也会有这种情况吗?”
晚晴微一思索,“不通要领的人很多,但好的绣工本来也是百里挑一的。大多人最后能做简单的缝被裁衣,便已是难得了。”
言下之意是虽然也有很多人在课上消极怠工,她也并没有过分督促之意。
可纾延心中,却总有别的期待。
岳凝看穿她的想法,“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学问也不是一天做成的,你不要太着急了。”
“我倒也不是真的希望她们都能成为大学问家,只是想他们能多一点对知识的求知欲。”
这也是她这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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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责任。
“或许让她们切实的感受到自己学的东西能有哪些用处,会让他们对习字更有兴趣些?”苗苗道。
“用处……”纾延喃喃道,连糖糕掉了都未发觉,“你是说学以致用!”
“致什么?”
“苗苗,我能问你一句,为什么来听我的课吗?”
“褚卫教我写过我的名字,后来他进了将军在军中设立的学堂,每晚回来都会学到的东西教给我。可那些大都是兵法相关的东西,我……实在学不来。
“加上家里事忙,便再没碰过书本。你前些日子给我的酬金帮了家里很大忙,”她握住她的手,“才让我现在能再有机会学习!”
“谢越在军中设立了学堂?”
苗苗点头,“军中将士都可去旁听,每五天讲学一次。还有专门给皂吏军士开的识字课,好让他们能自己给家里写写家书。”
这下连岳凝都起了兴趣,“我倒未曾料到,‘杀神’竟还有如此仁义之举?”
“杀神?”
岳凝一脸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看着她,“收复荆州时,降兵三万,尽皆被戮。关城之战,谢越一人,便斩敌首三百!荆襄之水,血染成河,十日不绝。”
她只在朝廷的邸报里看过他没战的战果,下了几座城池,降敌数万众,却从未听过这样的细节。
而他在她面前总是温文有礼的,一双眼睛仿佛看轻荣华,看淡生死,总让她很难将他跟嗜杀成性的铁血将军联系在一起。
晚晴见她不语,连忙道:“上次在褚家,见将军待人,倒绝没有外间传得那般酷烈残暴。”
苗苗也道:“是啊,想来是待我军民,与敌国士兵,自然不同!”
见状,纾延才后知后觉道:“你们不要紧张,我只是有些惊讶。诚然,我是他的妻子,但我对他的了解,看来也还不足得很。”
岳凝凑近她:“看来他待你不错。”
纾延睨她:“相敬如宾——话说回来,我打算将孩子们以八岁为线,将他们分成两组。年长的那一组我照旧教学,内容自然要向‘致用’方面靠拢。年幼的那一组便由年长的那一组一对一来教。每季度考核一次,两个人的成绩一起计算。”
三人的表情都还停留在上个话题,纾延不知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谢越以将军之尊为她当街驾车的事,那又岂止是“相敬如宾”呢?
岳凝最先反应过来:“好啊,这也是教他们友爱之心!妙,晚晴,依我之见,你也不妨仿效一试!”
晚晴连连点头。
问题解决,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岳凝本要留众人午膳,纾延记挂着晚上还要宴请魏廉,固辞而去。
晚晴和苗苗也都各有要事,大家便约了三日后再聚。
回程的马车上,纾延不禁又回想起岳凝的那段话。
“关城之战,谢越一人,便斩敌首三百!”
三百啊,不知道她有没有可能破了这个记录呢!
苗苗她们以为自己是被谢越的冷血吓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只觉得壮烈!
仿佛边塞的号角声已在她耳边吹响!
她想起东坡的词,“谈笑间,樯橹飞灰湮灭”。
哪有那么多云淡风轻,那都是将士一刀一剑厮杀出来的。是手起刀落,无数首级堆叠出来的。
她下意识抚上手腕,他曾说她腕力有限,很难长时间与人拼杀……
扬长避短,她要如何避这个短,才能和他一样建功立业呢?
这个问题直到她在晚膳之前见到谢越,也没能想明白。
似是看出看出她有心事,谢越正要开口,却见谢和火急火燎地从门外奔来。
他跑得太急,竟在门前跌了一跤。
谢和顾不得爬起来:“不好了,将军——小的见过夫人——将军,军、军师跟岳娘子打起来了!”
13. 争执
马车一路疾行。
车内静得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魏廉她不曾见过,可岳凝……她怎么可能跟人动手呢?
这两人又是怎么牵扯到一起的呢?
谢和慌慌张张赶来,只说看到他二人在善堂起了争执。怕事情闹大,这才着急忙慌地来请谢越。
“等见了他二人,事情自然便清楚了。魏廉并非鲁莽之人,动手一说怕是谢和看错了,岳娘子定然无事,你不要担心。
“——若真动了手,我定带他向岳娘子赔礼道歉。”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含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
纾延道:“嗯,我相信将军。”
她向他靠近了些,“我有一事,不知可否请将军答应?”
他垂下眼看她。
“一会儿到了善堂,将军可否不下马车,将此事全权交由我处理?”
她陈述自己的理由:“阿凝毕竟是个女儿家,且尚未许人,将军出面,多有不便。况且,他二人之间或许本是小有龃龉,可将军官身名声在外,这一插手传出去怕便成了大事。传的不好,要说你仗势压人呢。”
见他不开口,纾延接着道:“你不信我?怕我会偏袒阿凝?”
“夫人便是偏袒岳娘子三分,又有何妨?”谢越笑道。
“只是夫人话外似有劝我爱惜羽毛之意,是什么人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且戒备极深,纾延面上不显:“为官最重清望,我为将军着想,何须他人来提醒?”
他眼底有什么复杂的情绪闪过,马车恰恰在此时停了下来。
“让谢和跟着你——魏廉脾性倔硬,他若敢冲撞你,你便让他到马车上来。”
这是答应她的意思了。
纾延不由失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将军这样为一个人周全呢。”
生怕她活吞了魏廉似的。
谢越一愣,然而不等他说什么,纾延已经转身出了马车。
巷道里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议论纷纷。
善堂一向地僻,除非当事人有意为之,怎能突然招聚这么多人?
瑟酩担忧道:“这么多人,女郎不妨走后门吧。没见到岳娘子,先冲撞了女郎。”
纾延摆手,执意走进人群中。
越靠近善堂大门,岳凝冰冷的声音便愈渐清晰:“似阁下这等负心薄情,刻薄寡恩之徒,竟还会发善心送金白之物给我善堂?真以为凭钱就能赎清你的罪过吗?”
“我懒得跟你废话,这孩子,你今日留还是不留?”
岳凝站在善堂门前,横眉冷对:“阁下当日有种留情,今日却没种承担吗?”
她对面站着一个一身蓝袍的青年,他额角破了块皮,闻言冷笑道:“岳娘子在善堂难道还没习惯?还是心中早有褒贬,看不起这孩子的出身,才不愿收留她!”
旁边的大娘连声啧啧:“魏先生要当官的,怎么可能留给妓女的孩子在身边。”
“就是,”旁边的人连声附和,“还是个赔钱货。”
岳凝双眉一竖,指着魏廉怒道:“是我瞧不起这孩子,还是你瞧不起这孩子?!我还从未见过如阁下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魏廉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就要闯门带走躲在门后的四岁孩童。
岳凝抬手去拦。
纾延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抓住岳凝的手腕,一手挡下魏廉的胳膊。
她一人制住两人,微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二位这是何必呢。”
岳凝一见是她,先是一愣,面色不由一缓,声音却依然发冷:“你来给他撑腰的?”
一见来人是女子先已退后三步的魏廉,闻言眉峰一蹙,扫了眼跑来拉他的谢和,双手在前向她下拜:“魏某拜见嫂夫人。”
“先生有礼。”纾延颔首,而后一扯岳凝衣袖,“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扣了这么大顶帽子给我?
“二位这样大声吵嚷,也不怕吵到院里的孩子吗?”纾延看向岳凝,“不如换个地方,大家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劳嫂夫人亲来,魏某愧不敢当。但某与岳娘子无话可说,只求夫人让某带走小草!”
“呵!无耻之徒也有词穷之时!”岳凝冷笑道,“大家——”
“阿凝!”
她算知道为什么聚了那么多人了。
“他都让你骂了个把时辰了,”纾延低声道,“再骂下去他就该回过神来,直接将小草撇在这里走人了。”
她走到岳凝前面,冲魏廉道:“魏先生,既然你敬我一声嫂夫人,不知可愿卖我一个人情?请先生暂且到前方巷口的马车上等候,我定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结果,如何?”
魏廉定定地看向她,又看向她身后的岳凝,纾延面色不改,任他心中斟酌。
须臾,在周围一片对她身份的窃窃私语中,魏廉退后一步,向她拱手一礼:“那就劳烦嫂夫人了。”
言罢,魏廉大步离去。
察觉岳凝还有话要说,纾延回身握住她的手,“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再闹下去,你让孩子以后怎么做人呐?”
她对岳凝笑笑,“好了,消消气,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能抢着一个人仗剑行侠呢?”
纾延一边说着一边拉岳凝进门,身旁的丫鬟立刻很有颜色地将大门掩上,将所有的猜测和议论都关在门外。
呆站在墙边的小草看见门关上的一刹,整个人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二人都不由神色一软。
纾延俯身,笑着牵住她的小手:“你叫小草对不对?”
小草点头,看向她和岳凝的一双眼睛满是惶恐。
“小草别怕,肚子饿不饿,姐姐们带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不满四岁的小女孩穿着簇新的衣裳,只是局促地摇头。
“叔、叔叔呢?”
“叔叔?”纾延回头与岳凝对视一眼,“你管刚才送你来的人叫叔叔吗?”
“娘要我叫他叔叔的,娘说要我以后都听叔叔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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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的惶恐更甚,“叔叔,叔叔呢?他为什么走了?”
迎着那样脆弱无助的眼神,纾延心都要碎了,她赶忙将孩子抱进怀里,“没有,没有,叔叔没走,叔叔是饿了,所以去吃饭了。叔叔一会儿就回来,小草吃完饭就能见到叔叔了。”
“对,”岳凝也蹲下来,摸着小草的头柔声道,“吃完饭我们就带你去见叔叔好不好?”
小草左右看看她们,仿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们。
岳凝叫来小花,让她带小草去吃点东西。
或许是孩子之间更容易建立信任,小草迟疑许久,又再三要她们保证一定会带她去见魏廉,真才跟着小花离开。
“这么小的孩子,他竟然也忍心抛弃!”岳凝的声音从惋惜到愤恨。
纾延和她一起走到书房,“你觉得魏廉是小草的父亲?”
“魏廉说小草的娘亲已经故去了——你刚才也听见小草说的了,那分明是托孤之语!满柳镇的人都知道他魏廉常年流连秦楼楚馆,与妓女过从甚密——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一个无依无靠的青楼女子,为什么要将孩子托付给他?!
“纾延,他是你丈夫麾下得力的谋士!他并非没有立身之本,却不肯给生下他孩子的女子一个归宿!更在对方撒手人寰之后舍弃对方的骨肉!
“这样的人!官府不会抓他,士林不会责他,除了我今日在这里能替那个可怜的姑娘骂他几句让他丢个人,又能奈他几何?”
说到最后,她闭上眼睛,跌坐在檀木椅上。
这世道对青楼女子多有轻视,被人抛弃是理所当然,侥幸从良也要终身受人眼色……
纾延没想到岳凝竟有这样一视同仁的正义感,她蹲下来握住岳凝的手,仿佛在数九寒冬中握住了唯一的火种。
“阿凝,不会的,如果这一切真是如此,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绝不是挨一顿骂的结果!”
“你还偏袒他,因为谢越?”
纾延摇头,“我只是觉得事情还有蹊跷——如果魏廉真是这样寡恩薄情之人,他又为何要亲自送小草来善堂?直接将孩子撇在巷口便是!
“何况,一个母亲临终时,让孩子认祖归宗,叫一声爹才能最大限度唤起男人的良心不是吗?如果小草真是魏廉的孩子,为什么叫他叔叔,不是爹呢?”
“我骂了他整整一个时辰,甚至失手用玉佩砸他,他都没有否认过半句。若他真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又为什么不辩白?”
“总之,”纾延道,“这件事尚有疑点,真相如何还要调查才是——如今更重要的是,你要如何处置小草?”
***
魏廉一掀车帘,便看见了车厢内的谢越。
撂下车帘,魏廉对着这个意外之人冷笑道:“你还真沉得住气啊!不怕我迁怒到你夫人头上?”
“你打不过她。”
“你!”
强压下去的怒气又蹭蹭燃烧起来。
然而谢越只是掀过一页书,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14. 借花献佛
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魏廉恨恨坐下。
空气中只有沉闷。
原以为一通宣泄后,心中的滞郁会畅快许多,没想到却仿佛走入了另一个囚笼。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四面紧闭的空间,旁边还坐着个一言不发的瘟神。
“你怎么不劝我了?”
半晌,他近似自暴自弃地从嗓子里憋出这句话。
“你想听人劝?”
怎么可能,然而不等他开口,就听谢越接着道:“纾延一会儿会来劝你的。”
“你……”
刚才只忙着吵架,胸气直溢,如今乍一坐下,被谢越堵得一口气上不来——
他对着谢越你了半天,对方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当年舌战众吏,骂死敌将的魏子敬,今日竟没骂过一个小姑娘。”
这无异于又往他刀口上怒插了一刀!
“我那是让着她!”
魏廉被气得胃疼,然而谢越却仿佛根本没打算跟他争辩,说完那句又继续倚窗看起书来。
这顿时让魏廉生出比吵输了还屈辱的挫败感,吵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看出岳凝在故意激怒他。好让他丧失理智,忽略他直接将孩子撇下,她也仍会收留这个孩子的事实。
而他内心,也趁机顺水推舟,半清醒半疯狂地将这场骂战推向高潮。
听着她骂他的那些负心薄幸的话,他心中竟生出一种病态的快意——为能以自己为饵伤害千千万万背信弃义的混账!
仿佛今日一战,便可以将这些话广播到柳镇的每一个角落,让这些人通通受到谴责一般!
“明遇,”他盯着车底的地毯半晌,“若那丫头真赌气不收留小草,他日我战死了,你会收留她吧。”
“你战死在我之前的概率比十之有一都小。”
“……你就说一句会能死啊?”
“你不是一向只以自苦向亡人求告慰吗?”
“嘁,”魏廉愣了愣,而后嗤笑一声,“我一个无父无君,无亲无故之徒,不向亡人还向神明吗?”
谢越抬手支窗,阳光瞬间漏进一个缝隙。
魏廉挡住眼睛,便听他道:“你自己不还活着吗?”
魏廉的手抖了抖,等眼睛适应光明,却见谢越侧身看向窗外。
“花怎样卖?”
魏廉:“……”
他/妈的……
***
岳凝走到门边,推开门,院外小花已经带着小草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虽然她脸上的怯懦和生意仍未完全退去,可总算不再全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纾延走到她身边,“魏廉常年独居,家中不说妻室,连个老仆都没有。他自己常在军中,哪有心力照顾才不满四岁的小草?”
这些话她自然也知道。
见她不语,纾延接着道:“思来想去,如今最妥帖的法子,还是先将孩子交给我,带回将军府去。”
“你少激我!孩子都送到我家门口了,再让你领回去,我丢不起这人!”
纾延在她背后偷笑,“好好好,本来我是想做个体贴的好人的,这可是你不给我机会!”
岳凝回头瞪她,“你就得了便宜卖乖吧——说好了,后天一起去青楼探明真相!”
纾延对她露出放心的微笑:“我不会食言的——现在呢,我要先履行对小草的诺言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岳凝冷笑一声:“只怕我去了,他魏子敬就要泪洒善堂了!”
纾延笑笑,“那我去了,一会儿就不再单独来向你辞别了。”
岳凝点头。
出了厅房,纾延穿院而行,注意到身后的灼灼目光,纾延回头对小草眨了眨眼。
善堂外原本的济济人潮如今只剩下二三行人,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闹剧从不存在。
车内的人似乎先有所觉,魏廉跳下了马车。
纾延脚步一顿,正要开口,却见车后又下落下一片玄青的衣袍。
正是谢越。
“将军怎么——”
后面的话在看到他手中的花束时戛然而止。
谢越走到她面前,将花递给她,“正巧看到,希望夫人喜欢。”
清香之气扑面而来,紫色的花瓣簇拥着点点莹黄的花蕊,晶莹的露珠从瓣间滑落。
往事忽然从眼前闪过。
蓝袍缓带的少年捧着洁白的栀子出现在被罚禁闭抄书的她面前,一边熟练地拿过她手中的笔替她抄写,一边道:“你好不容易养的花,就让我借花献佛吧。”
往事如烟散去,纾延伸手接过,脸上露出笑容:“将军怕我责怪魏先生,竟然先行贿我?”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她,闻言道:“夫人此言,是责我平素不够体贴。”
他声音不大,只有她能听清。
可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在照本宣科什么金科玉律。
纾延只觉双颊一烫,立刻故作正经地看向魏廉,“岳娘子已经答应收留小草——但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魏先生不要推辞。”
魏廉后退半步,拱手垂眼:“请嫂夫人示下。”
“不知可否劳先生重回善堂,与小草告别?”
魏廉呆了一瞬:“啊?”
“看先生的样子,”纾延故作惊讶,“似乎很失望?”
他下意识看向她身旁的谢越,又很快垂下目光,“敢不从命。”
他的身影刚在门边出现,小草便跳下台阶,噔噔噔地跑过来。
魏廉有些惊慌失措地蹲下身,张开双手怕她摔倒。
“魏叔叔。”
没想到先打破沉默的是孩子。
小草有些乞求地看向他:“我会好好听话,不会给这里的姐姐添麻烦。你以后能来看看我吗?”
纾延心底一酸,她以为小草会求魏廉不要送走她,可她连这样的要求都不敢提。
魏廉垂下手。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小草不安得快要哭出来,他才抬起头,抬手抚了抚小草的头,“我每月都会来看你,你生辰的时候会给你买礼物,除夕时带你放烟花,清——四月的时候会带你去见你娘,好不好?”
小草忙不迭点头。
纾延看向身边的谢越,“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她看了眼手中的花朵,迎上他温和的目光,“不知将军可允我借花献佛?”
“已经送给夫人了,自然任由夫人处置。”他柔声道。
纾延笑着点头,没注意到他刚才的语气,比任何一刻都要温柔。
她走到魏廉旁边,顺着小草看向她的目光,摸了摸她的头。
“今天是你第一天搬到新家,这是姐姐送你的乔迁之喜。”
小草睁着懵懂的眼睛看她,她没听懂她的什么之喜,可看出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夫人……”
小草伸手接过,“姐姐送给我的吗?”
“嗯。”
她低头折下最大的那朵,在魏廉的斥责出口之前,踮起脚将花别在她发间。
纾延一愣。
小草又抽出一朵递到满脸错愕的魏廉手中,“这是给叔叔的。”
她又跑到谢越身边,同样抽出一朵送给他。
小草扭过头,仿佛在找什么人。
纾延若有所感,侧身一望,那个人似乎也有所觉。
对面的门廊下,岳凝打起帘子,露出半边侧影。
小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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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欢天喜地地跑过去。
岳凝俯身,接过她递来的花。
小草抱着花跑向小花和其他孩子,将剩下的花分给众人。
谢越走到她身边,纾延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向他看去。
他单手折断花茎,将花别在另一朵的旁边。
纾延下意识抚向鬓边。
夕阳西下,他的脸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竟让人心中生出柔软之意。
远处传来小草的喊声:“魏叔叔,我等着你下个月来看我。”
纾延:“我们回家吧。”
他眼中闪过片刻的怔忪,纾延没注意,她侧头看向岳凝的方向。
遥遥一望,自然心照不宣。
***
夜已深了,纾延坐在镜前,抬手抚过案上柔软的花瓣。
一时间,那些尘封的过往忽然都纷至沓来。
家中四表妹最擅养花,她却是养什么死什么,连棵狗尾巴草都养不活的主儿。
唯一养活的就是那盆栀子花。
她以为是老天开眼了,后面才知道是萧景远在偷偷照顾那盆不争气的花。
“女郎。”
琴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琴襄。”
琴襄走到她面前,在她的示意下在她身旁坐下。
“隔得太久,我都快忘了,他待我,也曾是极好的。”
“女郎……”
“那些好的事,如今想来,也仍旧让人熨帖。”
可她心中之前一直怀着仇恨,连那些好也像刺一样。她不允许自己想起来,因为片刻的怀念都像是对自己的背叛。
可谢越今天站在那里,将花递给她的那一刻,她心中忽然便没有那么恨他了。
不恨他出卖她,不怨他辜负她了。
“女郎,婢子没读过什么书,但知道有一句诗,叫‘不如怜取眼前人’。将军的人品才华,并不输给……”
她还是不敢在她面前提那个名字。
“这跟萧景远没有关系。”
“女郎!”她声音里满是惊讶,似是惊讶她竟能这样坦然地说出这个名字了。
她不得不承认,今日那束暮光打过来时,她心中确实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柔情。
这柔情,不是两小无猜时的青涩懵懂了……
“琴襄,你知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八个字吗?”
她叹了一声:“女郎还是怕将军会挡了您从军的路吗?”
“如今距离新兵招募只剩不到一个月了,我怎能再分心在其他事上?”
“那也没见您放下善堂的事啊。”
她抬手敲了下琴襄的头,“那能一样吗?”
琴襄满脸一言难尽,“说来说去,您还是因为表少爷……不肯再接纳其他人。”
不肯再赌一次。
“吃一堑长一智,”她云淡风轻道,“难道要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吗?”
目光再次扫过案前的两朵小花,如今鲜艳,但再过不久,就会枯萎。
“明儿把这两朵花风干做成书签吧。”
琴襄的眼睛亮起来:“是!”
她只做不见,转身走向床榻。
窗外风声变化,一声细雨哗然落下。
而在相隔十里的街巷里,一顶小轿悄然抬进高大的府门。
雨水从高悬的门匾溅落,电闪雷鸣中,岳府二字若隐若现。
祠堂内灯火长明,一个年迈却未曾伛偻的背影,如一座山,威严地立在门内。
岳凝在门外站定。
明亮的灯火映亮了满墙牌位,高悬的祖宗画像在这样的深夜却仿若灯火背面的鬼魅。
“跪下!”
15. 风雨
狂风呼啸,仿佛从远古传来。
岳凝面不改色,盯着前方父亲的牌位直直跪下。
“你知错吗?”
骤雨从檐外被猛地刮进来,淋了她半身,冰冷刺骨。
“不知。”
岳渊转身,高大的阴影骤然笼罩在岳凝头顶,一道闪电劈过,骤然映亮了他手中的长棍。
他一棍落下,毫无留情。
“我再问你一遍,知错吗?”
后背立刻传来一阵刺痛,岳凝连脊背都没弯一下。
“不知。”
“好,好!”岳渊长须颤动,“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是吧!”
棍子再次扬起,岳凝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棍风掠动她的额发,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个人抱住岳渊。
“老爷,老爷手下留情啊!”是岳家的老仆何之,“郎君就留下这点骨血,您不怜女郎幼失怙恃,也看在郎君的面上,饶她这一回吧!”
岳渊欲要挥开他却不得,只能顿足,“天要亡我岳家——孽障,若不是我岳家子嗣凋零,这一辈只剩几个女孩儿……
“又何必走上这条卖女求荣的路,是吧!”电光打在她脸上,岳凝一字一句道。
“你!”
岳渊气得面孔涨紫,一把挥开何之,木棍高高扬起,岳凝朗声道:“我已经遵从您的意愿,开办善堂,沽名钓誉,以图他日嫁入高门——您还有什么不满呢?”
“好好好,”岳渊被她气笑了,不由猛咳几声,“你没进官场,倒先学会倒打一耙了!我是念在你好歹借此结实了几个名士的份上,才允许你继续这个赔钱的营生!你倒好,你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谢越!”
岳凝冷笑一声,看向自己这个宦海半生,官至三公的祖父,“谢越又怎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要说他魏廉只是谢越的一只鹰犬,今天便是谢越本人,我也照骂不误!”
“你——还敢顶嘴!”
这一棍落得结结实实。岳凝禁不住往前一趴。
何之跪下求她:“女郎,你便跟老爷服个软吧。”
“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她强撑着背部的疼痛仰头看居高临下看着她的人,“背义之人不该被骂吗?寡恩之徒不该被骂吗?您只关心岳家一家的利害,一姓的得失!
“我们的国家就是因为上上下下全都是这样的薄情逐利之徒,才会君臣失和,叛乱频生,竟一度要向北边俯首称臣!”
“放肆!”
一道惊雷炸开。
隆隆的雷声下,接连而下的闪电映亮了彼此的脸。
岳渊气息不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谁教你的!”
岳凝从地上撑起,“不用人教!这不过是人人都知,但人人都不敢言的事实!”
疾风骤雨淋漓而至,头顶的灯笼如残絮一般摇摇晃晃。
“你以为就你清醒?!”老人冷笑一声,“你以为靠你一个人,就能跟这世道作对!”
“我不是一个人!”她的眼睛比闪电还要明亮,“谢越的夫人深明大义,我与她志同道合!就连您最看不起的张邵明,他的妹妹也从未在善堂对向她求教的孩子露出过半分不耐!”
她笑了一声,“至于您从来不放在眼里的那些寒门武夫,他们的妻子纵然出身卑微,也没有自轻自贱,只要有机会,那些圣贤书,她们一样能读!”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霍地站起来,“阿爷,这世道是在你们手里坏下去的。固守陈规,不过是助纣为虐!只有别开生面,才有一线生机!
“您不是一直想与谢越攀交却不得其法吗,现在就是机会!”
岳渊并没有接她的话,他的目光深邃如望不到底的枯井,不知是在衡量她这句话的真假,还是话里的分量。
久到她甚至要为善堂的维续做最后一搏时,岳渊甩袖而去。
那高大的背影第一次带了三分佝偻。
“下不为例!”
漆黑的夜里,只有没有尽头的雷声。
***
这场雨并没有下得太久。
第二天天明时,地面上已经没有半分水迹,完全看不出前一夜曾下过一场暴雨。
纾延换上男装,来到善堂等岳凝一起前往会仙楼调查魏廉的事情。
没想到眼看过了辰时,连晨课都结束了,岳凝却迟迟没有来。
没有等来岳凝,却等来了晚晴。
彼时纾延跪坐在堂屋的矮桌前,给苗苗讲刚才的功课,晚晴提着小食盒敲门而入。
“你不是下午的课吗,怎么现在来了?”
晚晴将食盒打开,“听说昨儿在巷口起了争执,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一早就过来了。”
她这么一说,苗苗也接道:“其实……我一早也想问你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纾延捡了一块糕点入口,遂将昨日的争执,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听到她们今日打算亲自去会仙楼打探消息,晚晴微微凝眉,迟疑道:“那样的地方,鱼龙混杂,咱们到底是女儿家,若是有个什么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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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扮作男装前往。”
“即便如此,一旦传出去,名声总要受损的——何况,”她顿了顿,“善堂收养的大多是女孩子,一旦跟烟花之地扯上关系,难免也会被人泼上脏水,说成是不清不楚的地方。”
苗苗道:“岳娘子毕竟尚未出阁,传出去只怕好说不好听呢。”
纾延微微沉吟,晚晴说的确实不无道理。
她二人对视一眼,晚晴道:“既然魏先生是将军的手下,何不请将军出面讯问?”
他才不会讯问,谢越他怕是从头到尾都对真相了然于心!
只是她不能凭谢越的一面之词去说服阿凝,而谢越——涉及他的挚友,他又会对她据实以告吗?
可这些话她不能对他人讲。
“你们说得都在理,只是这终究是私德,并非公事,何况昨天那样争执之下,魏先生都缄口不言,只怕另有隐情。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还是要亲自走一趟会仙楼。晚晴你说的不错,阿凝毕竟尚在闺中,又是善堂的话事人,若伤了清誉,善堂上上下下都会受损。”
二人一时都有些无言,纾延默默饮了口茶,开始思索怎么才能劝岳凝点头。
须臾片刻,苗苗断然道:“我陪你去!”
纾延刚咽了半口茶,惊道:“啊?”
“你一个人去那样的地方,我们怎么放心得下呢?好歹我也嫁了人,要是被人认出来就说你是陪我来捉奸的!”
她说得太快,纾延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晚晴捂住自己的脸。
苗苗大义凛然:“我们现在就走吧!”
纾延拉住她,“这不是小事——”
昔日在一众贵族娘子里,她什么都没有做都被百般针对,若再有这样的传闻,她恐怕会沦为整个柳镇的笑柄。
可她的目光坚如磐石,“我知道。”
晌午的日光从窗外洒进来,明亮得令人心中生出暖意。
“好,”纾延握紧她的手,“我们一起去!不过——”
目光逡巡过在座的两人,纾延笑道:“我们扮作男装,但不是去捉奸!”
“那去做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敲门声。
三人一齐看向帘外。
帘子打起,来的是岳凝的侍女抱月。
“给三位娘子请安。”
抱月走到前面,将一张短笺交到纾延手中。
纾延扫了一眼,
“阿凝病了?”
16. 会仙楼
如今华灯未上,只是日头偏西了几分,会仙楼前,却已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迎来送往,一片欢笑晏晏,往来无寒衣,谈笑俱华服。
鸨母翠怡年约四十,纵横欢场三十年,更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本事,只打眼那么一扫,能压出多少钱来,心里的那杆秤便立刻有了计较。
此时她站在二楼的凭栏前,只漫不经心地将楼下的人群一扫,目光顿时一凝,连手中的团扇都停止了扇动。
只见那人群中走出一个白衣公子来,所到之处,男女老少,都不由驻足回看,竟将她会仙楼一向热闹拥挤的门前,变成了他一人的会场。
翠怡立刻摇着扇下楼,只见那公子,年约弱冠,面如冠玉,本生的俏丽,眉宇间却偏有一股英气,令人莫敢逼视。
柳镇何时来了这么一个人物,她翠十娘竟然没收到风声!
“这位郎君瞧着面生呐。”她娇笑着上前。
却见对方只摇着胸前的折扇,对她微微一笑,便径直向楼里走去,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一般。
翠怡脸色稍变,却又立刻捧出笑脸,“郎君怎么称呼呢?是来喝酒,还是听曲儿呢?”
对方扇子一摆,驻足厅内,先将会仙楼里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在下姓方。这喝酒怎么说,听曲儿又怎么说?”
翠怡勾唇一笑,这是个新手,“这喝酒只需两百贯,若要听曲儿少说也要二两银子!”
此言一出,立在那白衣公子身旁的赭衣郎君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那白衣公子却面色不变:“那你们这儿最贵的曲儿多少钱呢?”
翠怡笑着走到他前面,“我看郎君年纪尚轻,还是寻个有资历的琴师来,好与郎君操弦凭弄,如何?”
“年长些的确实知情识趣,可那初出茅庐的,又自有一股青涩自然。”
翠怡眼珠一转,“呦,想不到郎君还是个中高手,那便请两位小青梅,来与二位作伴如何,但这价格可就——”
哪知对方根本不接她的捧哏,“妈妈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请姐姐和妹妹同来,与我兄弟一乐。”
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到她手中。
兄弟?
翠怡拿眼觑了赭衣郎君一眼,见过兄弟两个一起逛窑子的,还头回见带着老婆上青楼的。
这外地的王孙子弟还真是玩的花啊。
但这外地的王孙也真有钱啊!
翠怡立刻笑得如开花的牡丹,“好嘞,我啊一定给您挑最称心的来!小玉,快来带客人上楼!”
***
门刚一关上,苗苗便□□了肩膀。
“都说这地方是销金窟,我之前还不信——怎么听个曲就要这许多花费呢?”
站在她前方的白衣郎君,也不是别人,正是纾延。
此时她一手掐断香炉中的熏香,又走到窗前推窗看向窗外,窗外是会仙楼的后院,院中能看见几个彪形大汉来回搬运着什么。
这是看她们是生客,怕她们耍什么花招,才安排了这个房间给她们!
不然凭那一锭银子,也该给她们安排个临湖的房间才是。
看不出来,这个会仙楼的翠十娘,倒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物。
听到苗苗的话,纾延笑道:“她要卖个黄花闺女给你我,自然要价不菲。”
“什么?!”
“一会儿她们要是给你奉酒,千万别喝。一切有我。”
苗苗虽不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
此地特殊,纾延也不便多言。
青楼里的那些伎俩她在建安便见识过了,没想到两地相隔如此之远,行事却大同小异。
来之前她们三人前去岳府探病,岳凝却破天荒地避而不见,思及此,纾延不由微微凝眉。
怎么病得这么突然,何况岳凝每三日才回府一次,昨晚并非她回府的日子——偏偏又是在和魏廉当街发生争执以后。
不及她再想下去,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二十出头的粉衣女子推门而入,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足以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会觉得谄媚。
“让两位郎君久等了。”
她款款一福,一旁一个十四左右的姑娘端着托盘上前,为苗苗斟酒。
苗苗略带惊恐地看向纾延,纾延微微一笑,将折扇在手中一转,走到案前,顺手接过那杯递给苗苗的酒。
粉衣女子立刻笑道:“看这不懂事的丫头,这第一杯酒合盖先敬兄长才是,该罚该罚。”
纾延晃了晃杯中酒液,“怎么罚呢?”
对方娇笑一声,顺势挨在她身上握住酒杯,“奴家自罚三杯如何?”
眼见对方作势要饮,纾延挡住她的动作,“那倒不必,不如便用娘子的名字来换吧。”
“郎君倒是个怜香惜玉的良人,”她眼中快速闪过惊讶,但旋即又被笑容掩盖,“奴家名唤春桃,祖籍襄州,被胡人强徙至此,可怜双亲——”
说到这里,她用手绢拭了下眼睛,见纾延并不搭茬,便换上笑容接着道:“这是奴家的妹子,今儿第一次见外人,可见是与郎君有缘,不知可否有幸,请郎君赐名?”
女儿待字闺中,字而许嫁。
那小姑娘取出托盘中的卷轴,卷轴展开,又为她磨墨递笔。
她若写了这字,下一步便要她用印留名了。
“娘子这话今儿是对第几人说了?”
“郎君这是什么话,”春桃嗔怪她一眼,一双手按在她肩上,指尖状若无意般划过她领口。
纾延对她侧头一笑,抓住她的手,“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位魏大官人,红粉从中,无往不利,我比他如何呢?”
春桃的笑容有一瞬间的裂缝,再看向她的眼神便带了三分试探和警惕,“郎君此言何意?”
“看来春桃还是偏爱那魏官人多些了,”纾延似笑非笑道,“不知那魏官人是有何过人之处,竟让小娘子如此念念不忘?”
“郎君说笑了,”春桃笑得有些僵硬,“奴微如尘埃,岂敢肖想魏先生?”
说着她捏着手绢起身,笑道:“呀,这酒都凉了,奴家这便去与郎君再换新的来。”
接着一个眼色,那小姑娘立刻乖觉地端起托盘要同她一起退出,纾延折扇一搭,扣在那小姑娘腕间,“换酒一个人便够了,娘子要去,自去便是,便留妹妹再与我兄弟说说话。”
她说得不容致辞,春桃只得笑着退出。
房门一掩上,纾延便看向那个鹌鹑般缩着头的丫头。
“我姓方,你叫我方大哥便是,这是舍弟——”她一指苗苗,“妹妹怎么称呼呢?”
“请、请郎君赐名。”
她哆哆嗦嗦地不肯抬头,纾延与苗苗对视一眼,苗苗握住她双手,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会欺负你的。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对方似乎被她的声音所感,不由犹豫地抬起头,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试了一下竟然真的抽动了。
苗苗只是对她温和的笑。
“魏先生是好人。”她嗫嚅道。
“我们家中也有个妹妹,”纾延道,“年纪便和你一般大。所以见着你,便觉得格外亲切。”
苗苗点头。
纾延道:“舍妹一心仰慕魏先生,我们做兄长的自然想要成全。听说魏先生经常出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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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特来探问。”
苗苗震惊,但还是非常肯定地对小姑娘点头。
十四岁的年纪,虽然长于烟花之地,却尚未真的步入欢场,她听完她们的话,似乎十分理解,原本满是戒备的眼底竟生出三分歆羡来:“能有二位郎君这样的兄长,你们的妹妹一定很幸福。”
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纾延的心底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愧疚和怜惜。
“楼里的姐姐们都叫我小芒——魏先生不常来的,他只有攒够了钱才来。”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哪个嫖客不是攒够了钱才来的呢。
似乎是见她们还是不信,小芒又着急地补充道:“魏先生是好人!真的!”
话音未落,屋门便被再次推开。
小芒失声道:“清荷姊姊。”
清荷——会仙楼的头牌!
纾延起身。
来人一身白衣绿裙,清冷出尘。她脸上并没有青楼女子常有的笑容,反如一个意外入世的化外人。
“方某何德何能,竟能得见清荷姑娘。”
多少王孙子弟抛钱洒币都见不到的人,如今只因她提了一句魏廉,竟亲自前来!
她对她们矮身一福,衣袖一拂,小芒便被带了出去。
“二位郎君远来,有失远迎,是清荷的不是。”
话说得软,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纾延听出她话里的机锋,“某从江左,一路西行而来,听闻清荷娘子,不慕权贵,不图荣华,只与一魏姓白丁终日厮守——倒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博得姑娘青睐,倒囊相济?”
“郎君言重了,魏先生光风霁月,清荷哪有福分,能赠金于彼?倒是郎君——听闻江左多才士,郎君器宇不凡,如此远来必大有宏图吧。”
“微末小卒,不足道哉——早便听闻,荆襄之地,民风淳朴,今日方得一见。江左金陵的秦楼楚馆非掷千金,难见一面。倒是这偏僻地方——不需黄金白银,只需——”
她眸光一转,没有漏过清荷表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实不相瞒,”她为清荷斟了一杯酒,“先祖祖上虽也曾做官,但到我兄弟这代,却已是人微言轻,只能靠行商谋生,养家糊口而已——这一路听闻柳镇有个魏先生,未得官身,却得勾栏青睐,一身衣食全靠娘子们奉养——”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实在让我恨欲不能拜其为师,习得其道!”
清荷的眼底是几欲压抑不住的怒火,目光泠泠,仿若苍山檐后的碧竹,“郎君看着芝兰玉树,没想到也是鄙俗浮华之徒!”
纾延毫不生气,甚至好脾气道:“娘子如此动怒,莫非是在下无意中冒犯了娘子的心上人?”
“郎君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清荷冷冷道,“魏先生如冰壶秋月,岂是清荷敢高攀的!倒是郎君这等居心叵测之徒,清荷也避之唯恐不及!”
说罢,她作势要走,纾延并不阻拦,只是对着她的背影道:“娘子便这般愤而离去,只会更让世人坐实谣言。”
她蓦地驻足。
半晌,清荷回头看向她,面上已毫无愠色,只剩下冷冷地审视:“郎君此来,究竟所求为何?”
“我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纾延对她晃晃酒杯,而后在苗苗诧异的目光中一饮而尽,“我真的很好奇,这位魏先生究竟何德何能,能得如娘子这般人物的袒护?”
清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窗外,夜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门外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
“郎君错了。”
她只是远远地立在那里。
“非我姊妹在供养魏先生,而是魏先生在搭救我等。”
17. 相会
明月当空,长夜无边。
魏廉独自从校场往外走,远处的树影影影幢幢,风中传来萧瑟的声音。
前面骤然出现一个人影,魏廉停住脚步,有些无奈道:“这个时辰你不回去陪老婆,盯着我干什么?”
“岳娘子抱病,纾延今晚要留在善堂。”
“所以你是来报复我,害你空房独守?”
谢越丝毫不恼:“你今早做的账错了三笔。”
“不可能!”说完他又有些犹豫,“你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不然呢?”
谢越与他并肩往回走,脸上看不出半点他意。
魏廉蹙眉,却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向他们跑来。
二人神色一肃,离的近了,才发现是他手下的书记陈耳。
“你大晚上的不回家,瞎跑什么呢?”魏廉没好气道。
陈耳扶膝喘了两口气,“清、清荷娘子送、送信来——”
“你让她再拖一拖,我下个月便能凑齐了。”
“不、不是,”陈耳连连摇头,“是、是发现了奸细!”
魏廉面色一变:“发现了什么?”
谢越拦住他去晃陈耳的手,冷静道:“在哪里?”
陈耳这才发现旁边站的竟然是谢越,呐呐道:“……会仙楼。”
闻言,魏廉冷笑一声,拨开陈耳便往营外走。
谢越紧跟其后,“我和你一起去。”
他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向谢越,“你信不过我?你觉得我会那么没用,把情绪带到这么大的事上?”
“嗯。”
“喂!”
然而对上谢越平静的眼神,他忽然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他们相识半生,很多话不需言明,彼此也能心照不宣。
他不需要出言责怪他,正像他也不需要向他解释。
可对朋友的关心,他们都不能拒绝。
魏廉偃旗息鼓,“行吧——不过,要是你出现在会仙楼的消息传出去,刚到荆州时那一波献美送女的浪潮只怕又会卷土重来吧!”
“这我自有解决之道。”
***
楼下觥筹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清荷离去时对她们的敌意已少了三分。
她甫一离开,苗苗便担心地凑上来,“你不是教我不要喝她们给的酒吗?怎么你自己——”
“一开始带来的酒是要从我们身上掏钱的,自然不能喝。后面的酒是想从我们身上套话,自然不会加料。”
“加料?”
纾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苗苗颔首,二人刚一起身,春桃又带着小芒折了回来,一见她们要走,立刻掩面惊讶道:“二位郎君怎么这就要走了?奴家辛苦温的酒,郎君可还一口没喝呢。”
“娘子去的也太久了,”纾延笑道,“这口酒还是改日再饮吧。”
说罢,她脚步不停,春桃却忽地上来扯住她的衣袖,“郎君何必如此绝情呢,是不是这丫头惹恼了郎君!”
说着,不等纾延反应,她猛地拂袖,哐当一声,酒器点心顿时碎了一地。
小芒立刻跪下,连声求饶。
纾延蹙眉,冷笑道:“娘子这是做什么,强买强卖吗?”
“郎君是怜香惜玉之人,”春桃娇笑道,“难道不知若郎君就这般走了,受罚的可就是我这可怜的妹妹了。”
纾延不欲再多做纠缠,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她掌心,“如此娘子便可交差了吧。”
不料春桃还是拉着她不肯放手,甚至将那一锭银子又塞还给她,纾延抓住她伸向她胸口的手。
“娘子此举,莫非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吗?”
想到清荷和她们交谈途中曾中途离开一次,纾延心中的疑虑更深,此时也不再多言,直接推开春桃,拉着苗苗便走。
不料还未开门,先被小芒抱住了腿,“郎君,求您求您便在这里待满一个晚上吧,不然、不然小芒会被妈妈打死的!”
纾延不吃这一套:“那就叫你们妈妈来,我当面跟她说!”
纾延料定这是她们私下的动作,是以绝不敢惊动翠怡。
果然此言一出,小芒顿时没了声音。
正在她要弯腰把小芒扒拉开的时候,春桃一跺脚,立刻哭得梨花带雨,直往她身上挂:“郎君,郎君你真这么狠心吗?”
纾延揉了揉额角,“你去把清荷叫来。”
见对方装听不懂,纾延反手扭住对方的胳膊,对着春桃有些惊慌的脸微微笑道:“要么就把翠怡叫来,二选一,你选吧。”
此时此刻,春桃反而对清荷的预判产生了怀疑。
对方这样一副胸有成竹丝毫不怕事情闹大的样子,哪里像半点没有根基的外乡人!
她本可以大喊一声叫龟公前来抓人,可想到清荷的打算又不好真的把人得罪了。
两相权衡下,她佯痛道:“郎君何必下这样重的手呢?这清荷姊姊哪里是我们说见就能见的呢——不若让小芒为您斟酒一杯,消消火气,容奴家再去想想办法?”
纾延一把松开她,“那我同你一起去吧。”
“……也好也好。”春桃笑得勉强。
走廊里灯火通明,两侧虽然房门紧闭,却仍有吟哦不断的女声混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乐声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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腻人的香粉气息直欲令人作呕,纾延瞅准时机,在经过楼梯口,拽着苗苗的手迅速甩开走在前面的春桃二人!
身后传来春桃的惊呼,两侧都是半醉半醒的嫖/客的叫声。
纾延充耳不闻,只拽着苗苗一路冲到大厅,却见清荷正蒙面站在门口不知在和翠怡交谈着什么!
而在她身后,是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纾延脚步一顿,连忙在她发现之前先拐进了楼梯背后。
奇怪,明明春桃只要高喊抓人,便能吸引那些门口的龟公发现她们!
她却除了第一声惊呼外,便再无动静——仿佛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一般。
苗苗担忧道:“她们到底想干什么?听她们言辞间跟魏先生十分相熟的样子,应该不是坏人呐。”
相熟?纾延蹙眉,即便她们怀疑她们会对魏廉不利,直接将人扣下便是,这么大费周章地实在令人不解。
没想到刚解开一个秘密,似乎又跌进了新的谜团。
可惜此地不宜久留,如果今日不能脱身,明天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她是无所谓,可不能连累苗苗!
这么想着,她拉着苗苗躲开清荷看过来的目光,迅速根据丫鬟们往来的路径找出通往后院的通道。
穿过嘈杂纷乱的人群,纾延护着苗苗借着厅内悬布的春宫图躲开清荷的视线。
视线骤然昏暗下来,夜色从头顶罩下。
后院静悄悄的恍无人迹,与前厅的喧闹吵嚷宛如两个世界。
纾延轻舒了一口气,虽尚未脱险,但终于摆脱了那腻人的香粉气。
二人紧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向角落的小门挪去。
院内偶有壮汉走过,两人屏息凝神,小门已近在眼前!
这种地方,只怕门外还有把守的人。
思及此,纾延低声道:“一会儿开了门,你一定要没命地跑!”
苗苗重重点头。
纾延对她笑笑,上前握住门环。
然而不及她动作,门却忽然开了!
灯光猛地映在脸上,对面“吓”了一声,清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拦住他们!”
纾延劈头扔出扇子,抬臂格向右侧那个长髯客,低叱道:“快走!”
不料对方反应比她更快,不过两招便化解了她的招式!
双手被缚,茫茫夜色下,纾延仰脸看向对方,下盘一沉,猛地提膝攻向对方下路!
对方却似早有预料,侧膝别住了她的双腿。
“纾延!”
浮云被风吹散,月光落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的双眼。
纾延失声道:“……谢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