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525章 前路如何 天佑四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河北西路,真定府。 秋风已带上明显的凉意,扫过真定府古朴的街巷,卷起几片早早飘落的梧桐黄叶。白日里清查田亩、调解纠纷、处置积案的忙碌与喧嚣,随着夜幕降临而渐渐沉淀下来。府城各处,零星亮起灯火,隐约传来团聚的笑语与祭月的袅袅香烟。这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对于客居异乡的陈忠和与陆宰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可以暂时卸下公务重担,围炉夜话的夜晚。 真定府衙署后院,紧邻着马号的一处独立小院,便是朝廷钦差正使、转运使陆宰的临时居所。院子不大,陈设简朴,几间厢房,一株老桂,在清冷的月光下洒落婆娑疏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而不腻的桂花香气。因是钦差身份,又兼推行新政紧要,二人并未另设行辕,只是借用了府衙后驿站的几间净室居住,倒也省了许多繁琐与扰民。如今知府赵德明去职,府事暂由安抚使陈忠和兼理,但二人的钦差身份依旧,陆宰为正,陈忠和为副,这上下名分,一年来从未因权势消长而有丝毫改变,彼此敬重,配合默契。 戌时初刻,陈忠和换了一身半新的青色直裰,只带了两名亲随,提着一盒从城中老字号点心铺买来 的月饼与两坛本地出产的枣酒,踏着月色,步行来 到陆宰的小院外。尚未敲门,院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个身着青衫、身形颀长、面容清俊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青年迎了出来,正是陆宰的幼子,年方十八的陆游。他身后,跟着陆家的老门子。 “陈大哥!可把你等来了!”陆游拱手笑道,语气亲切而不失敬意。“家父午后便念叨着,说今晚定要与陈大哥好生喝上几杯,一解这一年的辛劳。” “务观兄弟太客气了。”陈忠和还礼,将手中的礼物递给老门子,与陆游并肩走进院子。“本该早来拜会陆相公,只是今日又处理了几桩积年的田土旧案,耽搁了些时辰。走,快去给相公问安。” 两人穿过小小的庭院,步入正堂。堂内点着两盏明亮的油灯,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一张普通的八仙桌已摆在堂中,桌上几样菜肴冒着热气,并不奢华,多是城中熟食铺子的酱肉、卤味,以及本地酒楼的几样拿手时鲜小炒,倒也显得实在温馨。陆宰已从里间走出,他今日也未穿官服,只是一袭寻常的褐色道袍,见陈忠和进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起身相迎。 “致中(陈忠和的字)来了,快坐。”陆宰招呼道,三人分主宾落座。陈忠和自是坚让陆宰坐了主位,自己与陆游分坐左右。 “中秋佳节,本该阖家团圆。我与务观客居于此,能有致中相伴,共度此良宵,亦是幸事。”陆宰亲自为陈忠和斟上一杯温好 的枣酒,又给儿子倒了半杯,自己也满上。“这一年来,风雨同舟,历经康王之乱、太上皇蒙难、汴梁光复等滔天巨变,我等奉旨在外,清查田亩,推行新政,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今日,借这杯水酒,一来遥祝陛下圣安,二来,也是慰劳我与致中这一年的奔波劳碌。”说着,他举杯示意。 “陆相公言重了。”陈忠和连忙举杯,神情郑重,“此皆忠和分内之事。能在相公麾下效力,学习理政安民之道,是忠和的福分。尤其是相公处事之老成持重、顾全大局,每每于关键时刻点拨于我,使我受益匪浅。这杯酒,该我敬相公!”他说得诚恳,并非虚言。这一年,从最初的田亩清查受阻,到应对康王伪钦差的威胁,再到汴梁光复后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处置积弊,陆宰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臣,确实在许多方面给了他至关重要的支持与指点,既放手让他施为,又在背后默默补台,避免了许多可能的失误与风险。 “呵呵,致中过谦了。”陆宰捋了捋胡须,眼中满是赞赏,“不是老夫奉承,你这一年的作为,老夫都看在眼里。行事有章法,遇事有决断,更难得的是心中有百姓,不避艰险。说句托大的话,在‘做官’这件事上,你比你父亲当年,只怕还要更会‘做’一些。”他特意在“做”字 上加了重音,意有所指。 陈忠和自然明白陆宰的意思。父亲陈太初才具超群,眼光深远,是擎天架海的栋梁,但行事往往更侧重于大战略、大布局,有时难免显得过于刚直 或疏于某些官场细节。而自己这一年在河北,更多 的 是在具体的、琐碎的、充满人情世故与利益纠葛的基层实务中摸爬滚打,需要更多 的耐心、细致与灵活的处置手腕,这或许就是陆宰所说的“更会做官”。他连忙谦逊道:“相公谬赞,折煞晚辈了。父亲是经天纬地之才,我所学者,不过是些微末枝节,如何能与父亲相比。只是身处其位,不敢不竭尽心力罢了。”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话题从真定府近来的几桩难案,到新政在各县推行中遇到的阻力与趣事,再到京城近来可能 的动向。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宰放下筷子,神色略显郑重地看向陈忠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致中啊,”他缓缓 道,“这中秋一过,只怕你我相聚的日子,就不多了。” 陈忠和心中一动,也放下酒杯:“相公何出此言?莫非……朝廷有新的旨意?” “旨意尚未明发,”陆宰微微颔首,“但老夫在朝中多年,对陛下与秦王殿下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二。河北西路的试点,尤其是真定府这一摊子,你已经打下了不错的基础,架子搭起来了,规矩立起来 了,虽然问题还不少,但总算是走上了正轨。接下来,更多的是按部就班、查漏补缺、巩固成效的工夫。这些事,有老夫在此坐镇一段时日,应该无妨。”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陈忠和:“而朝廷变法图强之志,绝不会止于河北一路。接下来,必然要扩大试点,将新政的种子,播撒到更多的地方。老夫料想,陛下与秦王,很有可能会将毗邻的河北东路,交给你去开拓。” 河北东路!陈忠和眼神一凝。那是与河北西路情况相似,但世家豪强势力可能更为盘根错节,且因靠近山东,漕运、盐务等问题也更为复杂的地区。若真的让他去那里继续推行新政,无疑是一项更为艰巨,也更能施展拳脚的重任。 “相公洞察先机。”陈忠和沉声道,“若朝廷果有此意,忠和自当竭力以赴,不负圣恩。只是这真定府……” “真定府有我在,你尽可放心。”陆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恳切,“不过,老夫这里,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拜托致中。” “相公请讲,只要忠和力所能及,定然不敢推辞。”陈忠和肃然 道。 陆宰看了看身旁一直静听,眼中闪烁 着思索光芒的儿子陆游,叹了口气:“是为了务观这孩子。他年纪不小 了,学问也还算扎实,本该用心备考明年的春闱(会试)。然而如今朝廷大力推行新政,科举之制是否会随之有所更张,尚是未知之数。老夫担心,若是一味闭门读那些旧书,到头来恐与朝廷所需之才,有所脱节。” 他转向陈忠 和,目光殷切:“致中,你是新政的亲历者与执行者,对于如今朝廷真正需要什么样的人才,看得比老夫更加透彻。老夫想,若是朝廷果真调你前往河北东路,能否让务观随你同行?不求官职,只是让他在你身边做个书办、幕僚,亲身体会一下新政是如何在地方推行的,了解民间疾苦,学习处理实务。这对他的成长,想必比枯坐书斋更有裨益。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忠和听罢,心中顿时明了。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前途的深谋远虑,也是陆宰对他陈忠和能力与为人的高度信任。他看了看陆游,这位少年老成、眼中有光的年轻人,确是一块可造之材。能有这样一位熟悉文案、思路清晰的助手在侧,对他即将开展的新工作也大有好处。 “相公所请,忠和岂有不应之理?”陈忠 和微笑道,“务观兄弟才思敏捷,心怀志向,能有他相助,是忠和的荣幸。只是……”他略一沉吟,“科举之事,关乎天下士子进身之阶,确实敏感。据我所知,父亲与朝中诸公对此已有所议论,倾向于‘渐进改良’,而非‘骤然变法’。大致方向,可能是在保留进士科等主干的同时,增设或强化‘明法’、‘明算’、‘新政实务’ 等特科,选拔专门人才;同时,在考试内容上,增加对时务策论、律法案例、钱谷度支等实用学问的考察,降低诗赋的比重。务观随我在地方历练,所见所闻,恰恰是最好的‘实务’ 功课。即便明年科举未有大变,这段经历对其应对策论,亦是无价之宝。” 陆宰听了,频频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如此甚好!致中你能有此见地,老夫就更放心了。务观,还不快谢过你陈大哥?” 陆游早已激动不已,闻言立刻起身,对着陈忠和深深一揖:“多谢陈大哥提携!游必当竭尽所能,用心学习,不负大哥与家父期望!” 陈忠和连忙扶起他:“务观不必多礼。你我年岁相差不远,此后同舟共济,互相切磋便是。”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6章 工人与雇主 天佑四年,八月十六,真定府。 中秋的月色与欢宴的余温尚未散尽,真定府的晨光已 将安抚使衙门的飞檐染上一层金边。陈忠和用过简单的早膳,便来 到签押房,昨夜与陆宰父子的一席谈,让他心中对于未来的去向与责任更加明晰,也更添 了几分紧迫感。在离开真定、奔赴新的战场之前,手头这几桩棘手却又极具典型意义 的案子,必须妥善处置完毕,为新政在此地的继续推行,立下清晰的规矩与标杆。 他首先处理的,是昨日陈家湾与李家屯械斗事件 的善后。法宪司的王推官办事利落,已将一应卷宗与初步处理意见呈报上来。陈忠和仔细翻阅,看到对于首犯陈三 郎 与李大 郎 的判决建议是“各杖二十,监禁一月”,眉头微微蹙起。 “请王推官过来一叙。”他吩咐道。 不久,王推官便来到签押房。陈忠和指着卷宗上 的判决建议,缓声问道:“王推官,对于此二 人 的惩处,你是如何考量的?” 王推官躬身答道:“回安抚使,此二 人 为一己私利,不但私下斗殴,更煽动乡民大规模械斗,致使数十人受伤,庄稼被毁,影响极其恶劣。依《大明律》‘斗殴’及‘纠众行凶’等条,并参考新政《治安管理条例》,判处杖刑与监禁,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亦可收惩前毖后、以儆效尤之效。” “嗯,法理上,确是如此。”陈忠和点头,话锋却一转,“然而,你我皆知,此事根源,在于历史遗留的土地权属不清,加之新政清丈田亩,触动了百姓眼前最切身 的利益——今年地里 的收成。陈三郎与李大郎,固然有错,但其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长期以来地界纷争无人公正裁决、遇事只能靠拳头说话的陋习所致。他们本人,亦是这种陋习 的受害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衙门外渐渐苏醒 的街市:“新政之要,不仅在于‘破’——破除旧弊;更在于‘立’——立下新规,导人向善。对于此类因新政推行而激化、百姓初次触犯 的群体性纠纷,若是一味从重,恐怕会让百姓对新政产生畏惧 与抵触,以为官府只知用刑,不体民情。” 王推官露出思索 的神色:“那大人 的意思是……?” “本官意见,”陈忠和转回身,语气坚定而清晰,“陈三郎、李大郎 二 人,拘留十五日。杖刑可免,但在拘留期间,必须由法宪司安排专人,对其进行法律宣讲与训诫,务必让其深刻认识到自身行为之错,明白以后遇到此类纠纷应当如何依法解决。此为首次,且事出有因,故以教育为主,惩戒为辅。” “同时,”他加重了语气,“此事的处理结果与缘由,要由府衙出面,在真定府各州县,尤其是农村地区,广为张贴告示,详细说明!要让所有百姓都知道:一、以后有纠纷,不准再私下械斗!二、首次因地界等新政相关事务引发的轻微群体事件,官府会给予教育改过的机会。但三、若是下次再有人胆敢聚众械斗,不论缘由,一律按照《大宋律》与新政法规,从重从严处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姑息!这三条,要给我写得明明白白,晓谕全境!” 王推官眼中露出钦佩 之色,拱手道:“大人所虑深远,既彰显了法度的严肃性,又体现了为政的仁恕与教化之心,更是一次极好的普法宣教。下官这就去办!” 陈忠 和点点 头,补充道:“对了,那片争议地块上的庄稼,督促两村里正,务必在三日内协商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收割分配方案,报县衙备案后立即执行。秋收不等人,不可再生事端。” “是!” 安排妥当第一件事,陈忠 和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因为桌案上,还放着另一份更为棘手,也更能体现新政深度与挑战性的案卷——一起发生在真定府城内“永盛棉纺工坊” 的工人工伤纠纷。 事情并不复杂:一名叫做周大根的纺织工人,在操作改良后的新式纺机时,因机器突发故障,右手被卷入齿轮,导致三根手指被轧断,虽经救治保住了手,但已落下残疾,无法再从事原先的工作。工坊王掌柜不但拒绝支付后续医药费用,反而以“违规操作、损坏机器” 为由,将周大根扫地出门,并倒打一耙,要求周大根赔偿机器的损失。周大根家境贫寒,无钱治病,更无力赔偿,走投无路之下,由几位工友陪同,到府衙喊冤告状。 这类事情,在以往,官府往往不愿深究,多是和稀泥,或是偏袒有钱有势的工坊主。但陈忠 和看到案卷时,脑海中立刻响起了父亲陈太初曾多次提及的话:“……工人在你的工坊里做工,用你的机器,为你创造利润,那么,保障其作业安全,就是工坊主不可推卸的责任!出现工伤事故,只要不是工人故意自残或重大过失,工坊主就要负主要责任,承担治疗、赔偿等费用!这是新政中‘保护工商业健康发展、保障雇工基本权益’ 的应有之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然而,具体如何操作,如何在尚无成例可循的情况下处理此案,并确保其成为一个有说服力的判例,陈忠和心中并无十足把握。数日前,他已就此事专门修书一封,以加急密信的形式,送往汴梁,向父亲请示。 就在昨日下午,回信到了。信中,陈太初的指示简洁而明确: “忠和吾儿:信悉。工伤之事,新政《工商律例(试行)》 第三章第七条至第十二条已有原则性规定,可参照执行。核心在于‘雇主责任’ 与‘过错认定’。此案关键,一在查明机器故障是否因工坊维护不力或设计缺陷所致;二在判定工人是否接受过足够的安全操作训练,是否存在明显违规。若工坊不能证明自身无过错,则应承担主要乃至全部责任。” “此案处理,重点不在于一案之是非,而在于将其做成一个标杆!要让所有工坊主都明白,雇工非牛马,其安危健康,关乎天理人情,亦是工商业长远发展之基。要让所有工人都知道,为他人劳作,亦有法理可依,有冤屈可申!故,审理务必公开、公正、依法,程序务必严谨、规范。判决之后,不仅要在府衙门前张贴,更要在各工坊聚集之区域广为宣告!此案之成败,关乎新政能否深入市井工商,切记。父字。” 有了父亲的明确指示与支持,陈忠 和心中大定。他立即传令,召见法宪司负责此案的推官以及府衙中精通工商事务的吏员。 “此案,不再是简单的民事纠纷。”陈忠和开门见山,将案卷与陈太初的回信要点示之于众,“这是新政在工商领域落地的一次重要实践,也是向真定府,乃至向将来整个河北东路所有工商业者与雇工宣示规则的契机。必须办成铁案,办成标杆!” 他具体部署道:“着法宪司立即派人,一方面,详细勘验‘永盛工坊’ 出事的纺机,查明故障原因,是否为机器本身缺陷或长期缺乏维护所致。另一方面,查问工坊其他工人,尤其是与周大根同组者,了解工坊是否对工人进行过系统的安全操作训练,是否在机器旁有明确的安全警示。对于王掌柜所谓‘违规操作’ 的指控,要求其提供确凿证据,否则不予采信。” “此案审理,按照新政规定的正规程序进行。可安排在府衙大堂公开审理,允许工商业者与市民代表旁听。审理过程务求细致严谨,让所有人都看到,官府是如何依据事实与律法来断案的。”陈忠 和强调,“判决之后,不仅要在府衙门前张贴判词,更要将判词的主要内容与法理依据,印刷成简明易懂的告示,在城内各工坊区、码头、市集等处广为张贴,并派吏员宣讲!要让每一个掌柜和每一个工人都知道,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应该怎么办,官府会怎么判!” 接到命令的官吏们神情肃然,他们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桩案子,更是一场关乎新旧规则更替的实战。若能办好,便是在新政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若有差池,不仅新政威信受损,他们的前程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7章 夺爵废黜亲王 天佑四年,九月,汴梁。 秋意已深,金明池畔的垂柳褪尽了最后一抹绿意,枯黄的长条在萧瑟的西风中无力地摇曳。御街两侧,经过数月抢修,虽然依旧可见焦黑的痕迹与新砌的砖石,但总算恢复了几分昔日的规整。只是空气中,再无往年此时的繁华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悲凉与压抑的肃杀。全城上下,自皇城至闾巷,皆已奉旨摘去彩饰,换上素白的灯笼与幡帷。白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宛如无数祭奠的魂灵在低泣。这是为了一场迟来的、却必须极尽哀荣的国葬。 城西皇陵区,一座新起的巨大陵寝已经竣工。这是为太上皇赵佶修筑的永固陵。陵前,一座高达丈余的汉白玉碑赫然矗立,碑额雕刻着精美的云龙纹,碑身正面以遒劲的金石铭文镌刻着皇帝赵桓亲自拟定的谥号与尊号:“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徽宗”。碑阴,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神圣功德碑文》,详述其一生“文治教化”之功,尤其浓墨重彩地记述了其在汴梁城破之际,不甘受辱于叛贼,于宣德门城楼之上慨然赴死、以身殉国的“壮烈”之举,极尽赞美与哀荣。尽管许多人心中明镜般清楚太上皇生前的是非功过,但在此时此刻,在这场必须用以凝聚人心、彰显孝道与忠烈的仪式中,他的最后一跃,已被彻底符号化,成为一座精神的丰碑。 发引、安葬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三日。皇帝赵桓亲自执绋,率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步行送灵。浩浩荡荡的白色队伍在秋风中缓缓行进,哀乐呜咽,纸钱漫天,与城中处处可见的素缟相映,将整个汴梁城笼罩在一片悲凉肃穆的气氛中。许多经历了那场浩劫的百姓,触景生情,想起自家死难的亲人,亦是忍不住沿街跪哭,声震寰宇。这场葬礼,与其说是安葬一位逝去的帝王,不如说是在安抚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深刻的创伤,并为接下来更为重要的仪式——公审元凶朴承嗣——铺垫最为合适的情绪与氛围。之前公审秦桧等一干卖国求荣的内奸,是为了安抚汴梁百姓,告慰因战乱直接受害的军民;而这一次,公开审判这场滔天大祸的始作俑者、弑君逆贼朴承嗣,其意义更为特殊,是专为告慰太上皇在天之灵,是对皇权与国体所遭受最严重践踏的一次庄严的清算与宣告。 就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日,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护送着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却极为坚固的马车,驶入了沉浸在余哀中的汴梁城。马车在皇城西侧一处早已准备好的、守卫森严的宅院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惶恐、疲惫与复杂情绪的中年男子,在军士的搀扶(更像是架持)下,走下了马车。他抬起头,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望着远处皇城巍峨的轮廓,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康王赵构。 阔别将近一年,他再次回到了这里。只是上一次,他是在朴承嗣的暗中支持下,踌躇满志地欲与陈太 初一争高下,甚至梦想着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然而,当他在开德府与陈太 初硬碰硬地对垒,逐渐感到力不从心之际,传来的却是朴承嗣在汴梁不仅未能迅速控制局面,反而悍然弑杀太上皇的惊天噩耗!这一下,不仅彻底打乱了他的政治算盘(他本想借朴承嗣之力控制汴梁,自己再以“勤王”之名入主),更让他陷入了极度的政治被动与道德危机之中。勾结外寇已是大罪,勾结的外寇竟然弑杀了自己的父皇?这简直是自绝于天下! 惊慌失措之下,再加上陈太 初的军事压力越来越大,他不得不仓促地与陈太 初达成了罢战言和的协议,接受了被独自安置在东明县“休整”的处置,实则是被剥夺了兵权,软禁起来。这段时日,他在东明那座小小的行馆中,日夜焦虑,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消息:汴梁光复、朴承嗣被擒、秦桧等人被公审处决、新政推行……每一条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全在皇兄赵桓与那位手握重权的秦王陈太 初的一念之间。 这次公审朴承嗣,皇帝自然要把他这个曾经的“合作者”叫来。接到旨意时,赵构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按说,他是叛乱者,是附逆,论罪当诛。此去汴梁,凶多吉少,甚至可能就是赴死。然而,传旨的天使却暗中向他透露了一句关键的话:“秦王殿下有言,请康王殿下放宽心,此行无性命之忧。” 这句话,成了赵构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了解陈太初,知道对方虽然手段凌厉,但言出必践。既然给了承诺,那么自己的性命大概是保住了。可是,保住性命之后呢?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囚禁?废为庶人?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能怀着这份忐忑与一丝侥幸,踏上了前往汴梁的路。 “殿下,请入内歇息。陛下有旨,公审之前,请殿下于此静养,不得随意出入。”护送他的军将冷冷地说道。 赵构默然点头,步履有些虚浮地走进了这座对他而言无异于精美牢笼的宅院。院内陈设不差,甚至称得上雅致,但所有的窗户都装有坚固的铁栅,院墙高耸,守卫林立。他知道,自己的后半生,恐怕就要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想到此,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悔恨,涌上心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那张龙椅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就在赵构被安置下来的同时,皇城内,资政院的议事堂中,一场关于如何处置他的最后讨论,也在陈太 初与皇帝赵桓之间进行。 赵桓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中的悲痛未曾完全消褪,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历大变后的冷峻与成熟。他看着面前的奏章,那上面罗列着康王赵构勾结朴承嗣、兴兵作乱的诸多罪证。“元晦,按律,赵构此等行径,与朴承嗣同罪,当处极刑,以正国法,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冰冷。 陈太 初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所言,自是法理。然而,此事还需从大局着眼。” “哦?何为大局?”赵桓抬眼看向他。 “第一,南方局势。”陈太 初走到墙上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长江流域,“去岁动荡,江南、两浙、湖广等地,虽未直接遭受兵燹,但不少地方势力、士绅豪强,当初或明或暗,曾对康王有所期许与投资。他们中的许多人,并非真心拥戴赵构,而是不满于朝廷某些旧政,或是想借机攫取更大利益。如今陛下重新稳定朝局,推行新政,这些人大多已转为观望,甚至开始接触朝廷。但若此时将赵构明正典刑……” 他顿了顿,看着赵桓的眼睛:“他们心中那份对旧有利益格局的留恋与不安,可能会被重新激发,甚至有人会以‘为康王报仇’、‘清君侧’ 之类的名义,再生事端。南方乃朝廷财赋根本,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留着赵构这个活着的、但已毫无威胁的‘名义’,反而能让那些残余势力失去聚拢的旗帜,逐渐消弭于无形。这叫‘投鼠忌器’,亦是政治。” 赵桓眉头深锁,显然在思考这番话。他对自己这个弟弟的恨意是真切的,但作为皇帝,他必须考虑更多。 “第二,”陈太 初继续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新政亦讲求‘法理人情’。赵构虽罪大恶极,但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同母弟(假设),太上皇骨肉。太上皇新丧,若立即处死其子,虽合国法,恐伤陛下仁德之名,亦令天下人觉得陛下……手足情薄。不利于新政所需的‘宽仁’ 形象。” “那依元晦之见,当如何处置?”赵桓的语气松动了些。 “赵构,不能死。”陈太 初斩钉截铁,“但绝不能说做了错事不惩罚。臣以为,可行之法如下:” “一、夺其康王封号及一切爵禄,废为庶人。但念其为太上皇血脉,可特旨保留其宗室身份,赐还‘赵构’ 本名,不再以王爵相称。” “二、将其永远软禁于汴梁皇城之侧特设宅院,派重兵看守,无旨不得出入,不得与外界交通消息。一应起居用度,按宗室庶人标准供给,使其衣食无忧,却再无自由与权力。” “三、公审朴承嗣之时,令其于特设之处观刑,亲眼目睹其所倚仗、勾结之元凶的下场,以为警诫,亦是对其心灵的惩罚。” “如此,既彰显了国法之严厉,未曾轻纵;又顾全了陛下的仁德与手足之情(至少表面上);更重要的是,削去了南方残余势力的念想,使其成为一个活着的警示,一个无用的符号。让他在京城,做个苟延残喘的‘安乐’ 宗室罢了。” 陈太 初的话,条分缕析,既有政治的冷酷算计,又有法理人情的周全考量。赵桓听罢,良久无语,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便依元晦所奏吧。”他的声音中带着疲惫,也有一种如释重负。杀弟,即便是罪有应得的弟弟,对于一个标榜仁孝的皇帝而言,终究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陈太初给出的方案,在当下,或许是最合适的选择。 “臣,遵旨。”陈太 初躬身领命,心中却明镜般清楚。留下赵构的性命,是政治需要,也是对未来的一种制衡与预留。一个活着的、被严密看管的废王,有时比一个死去的叛王,更有用处。他相信,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皇帝和他,都不会再给赵构任何翻身的机会。 接下来就该朴承嗣了!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8章 朴承嗣身死 天佑四年,九月廿三,汴梁。 连绵数日的秋雨在前一夜悄然收住,黎明时分,云开雾散,碧空如洗。一轮明艳却不再炽烈的秋阳,将金灿灿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座刚刚经历过国丧的古都身上。天气好得出奇,仿佛连上苍也不愿在今日有丝毫阴霾,要亲眼见证一场迟来的天理昭彰。 然而,与这朗朗秋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汴梁城内弥漫的那种沉重的、压抑的肃穆。国丧的白幡尚未完全撤去,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白色灯笼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目。连续多日的哀乐与哭声似乎耗尽了这座城市最后的喧嚣,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静默与悲怆。人们脸上不见往日汴京市井特有的嬉笑怒骂、生动鲜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悲痛、愤怒与期待的肃穆。 是的,悲痛。不仅为了那位以一种惨烈方式结束一生的太上皇,更多的,是为了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中无辜丧生的亲人、邻里、同胞。汴梁作为大宋都城已近二百年,经历过繁华鼎盛,经历过党争内斗,甚至经历过兵临城下的危机,但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针对手无寸铁百姓的疯狂屠戮。那血染御街、尸积街衢的恐怖记忆,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里。昨日的国葬,是对皇权体面的哀悼;而今日的公审,才是属于他们这些普通百姓的、对公道与血债的集体追索。 金明池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自天不亮起,从城内各坊、甚至从京畿各县闻讯赶来的百姓便开始聚集。人数何止万千,黑压压一片,从池边的广场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街道、桥梁。人群异常安静,没有往日集会的喧哗嘈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偶尔压抑的啜泣,以及那一双双紧紧盯着池畔高台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许多人身上还穿着粗麻的斩衰丧服,手中紧紧攥着亲人的灵位或是写有名字的布条。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是来等待一个交代,等待血债血偿的那一刻。 池畔新筑起一座高大的木质台陛,背临烟波浩渺的金明池水,面向万千民众。台上设公案,两侧陈列着代表法度与威严的仪仗。更高处的看台上,设有垂下薄纱的隔间,那是为皇帝与秦王所设的观礼之处。在主台侧前方,还有一个稍小的、同样有帷幔遮挡的隔间,里面坐着面无血色、身体微微发抖的赵构。他将在这里,亲眼见证他曾经的“合作者”的末日。 辰时三刻,沉闷而威严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压下了所有细碎的声响。人海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高台之上。身着绯色官袍、胸前补子绣着獬豸的刑部与大理寺主官在御史与卫士的簇拥下,缓步登台,各就各位。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带逆贼朴承嗣——”一声拖长的、尖利的唱名,划破了死寂。 脚镣手铐撞击的沉重哗啦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队身披玄甲、面容冷峻的殿前司精锐,押解着一个身形魁梧、却狼狈不堪的囚犯,从台后的甬道走了上来。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高丽权臣、汴梁浩劫的直接制造者——朴承嗣。 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枭雄气概。身上肮脏的囚衣遮不住多处受刑后的血污,头发披散,面容因长期囚禁而浮肿憔悴,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偶尔还会闪过一丝不甘与凶戾的光。他的出现,就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无数道仇恨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他,更有人开始低声咒骂、哭泣。 “肃静!”司仪官高声喝道,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在卫士们肃杀的目光扫视下,骚动渐渐平息,但那种凝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愤怒情绪,却在无声地蔓延、积聚。 主审官——刑部尚书戴着獬豸冠,面色沉凝如水,他缓缓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绢帛圣旨,开始用洪亮而庄严的声音宣读对朴承嗣的公诉罪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高丽逆臣朴承嗣,本乃藩属卑微之将,蒙受天朝浩荡恩泽,不思忠义图报,反生豺狼之心,犯下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今依《宋刑统》及祖宗法度,列其罪状如下,昭告天下,以正典刑,以慰亡灵!” 每一条罪状的宣读,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也让台上的朴承嗣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其罪一:藩属逆臣,不守臣节!身为高丽臣子,受王命入贡,却暗藏祸心,勾连我朝逆王(暗指赵构),阴图不轨,背主叛国,是为不忠!” “其罪二:窥伺神器,意图谋反!趁国朝多事之秋,悍然兴兵作乱,围攻京师,欲行篡逆之事,颠覆宗庙,是为不臣!” “其罪三:戕害百姓,屠戮无辜!破城之后,纵兵大掠,于御街之上,光天化日,屠杀我手无寸铁之汴梁军民数以万计,血流漂杵,惨绝人寰,是为不仁!” “其罪四:逼弑君父,罪恶滔天!以卑劣手段,胁迫太上皇,致使太上皇不堪其辱,以身殉国,此乃十恶不赦之首恶,天地不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其罪五:焚掠宫阙,毁坏宗庙……” “其罪六:僭越礼制,私用仪仗……” “其罪七:搜刮民财,中饱私囊……” …… 一条条,一款款,从叛国谋逆,到屠戮生灵,到凌辱君父,到祸乱宫闱……林林总总,共计一十二条大罪!每一条,都有确凿的人证物证支持,每一条,按照《宋刑统》,都是足以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不赦之罪!随着罪状的宣读,现场的气氛愈发凝重,人群中的哭泣与咒骂声也再次响起,且越来越响,汇成一片悲愤的海洋。 朴承嗣的头越垂越低,身体抖如筛糠。他想要争辩,可是嘴被堵住;他想要挺直腰杆,可是腿脚发软。在这滔天的罪名与万民的怒火面前,他所有的野心与凶悍,都化为了最原始的恐惧。 终于,所有罪状宣读完毕。主审官合上圣旨,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朴承嗣身上,声若洪钟:“逆贼朴承嗣,上述罪行,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可有话说?” 卫士取出了朴承嗣口中的布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嘶喊什么,但面对着台下那无数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面对着这庄严的法庭与确凿的指控,他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颤抖。 “既然无话可说,那便是认罪伏法!”主审官不再看他,转向万民,朗声宣判:“依《宋刑统》谋逆、大不敬、戕害无辜等条,数罪并罚,判处逆贼朴承嗣极刑——凌迟处死!夷其三族!所有附逆从犯,一体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好!” “杀了他!” “为我爹娘报仇!” “为太上皇报仇!” 压抑已久的怒吼与哭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震动了整个金明池上空。无数人泪流满面,挥舞着拳头,将心中积郁的痛苦与仇恨尽情宣泄。 就在这怒潮之中,一个身影从主审官身后缓步走出,登上了高台前沿。他身着亲王蟒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正是秦王陈太初。 他的出现,让沸腾的人群奇迹般地再次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拯救了汴梁、也将带来新政的年轻亲王身上。 陈太初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数张悲愤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乡亲们,同胞们。今日,逆贼伏法,是告慰太上皇在天之灵,更是告慰我汴梁无数惨死的父老兄弟、姐妹妻儿!”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这是天理,是国法,也是人心所向!”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沉凝有力,“诛杀元凶,只是第一步。酿成此番惨祸的根源,在于国势不振,在于法度不彰,在于有人忘记了何为君臣纲常,何为华夷之辨!” “故此,陛下有旨!”他从袖中取出另一卷明黄圣旨,当众展开,高声宣读: “高丽小邦,驭下不严,致使逆臣作乱,祸及上国,罪不可逭!着即遣使斥责高丽国王,令其割地赔款,以赎其罪!并命高丽国王,遣其嫡子入汴梁为质,以明其永世恭顺之心!若敢违逆,天兵一至,定叫其宗庙倾覆!” “倭国宵小,狼子野心,竟敢暗中资助逆贼朴承嗣,提供船只兵甲,罪同谋逆!着即通告倭国国主,限其一月之内,将所有参与此次逆谋之倭人及其家族,缚送至登州,交由我朝处置!如有迟延不从……”陈太初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凛冽的杀意,“我大明水陆雄师,必将跨海东征,犁庭扫穴,踏平其国,以儆效尤!” 这两道针对高丽与倭国的严厉通告,通过陈太初之口宣布出来,不仅是对朴承嗣个人罪行的惩罚,更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宣示与外交威慑。它向所有藩属、向天下人表明:大明虽经劫难,但锋芒犹在,天威不可犯!任何敢于挑衅、伤害大明者,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万岁!” “天兵东征,踏平倭国!” “杀!杀!杀!” 民众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所有的悲痛、愤怒,在此刻找到了一个更为宏大的宣泄口与寄托。他们不仅要看到元凶伏法,更要看到背后的势力得到惩罚,看到国家重新展现出强大与尊严! 陈太初示意民众安静,最后说道:“今日之审判,是对过去罪恶的清算。而明日之新政,将是对未来太平的保障!陛下与本王,必将与众卿家、与天下百姓同心协力,革除弊政,强国富民,使我大明,再无外侮内乱之忧,使我百姓,永享太平安乐之福!” “行刑!”随着陈太初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剑子手上前,将瘫软如泥的朴承嗣拖向行刑柱。 惨烈的刑罚开始了。然而,此刻的万千民众,却没有人再喧哗。他们只是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那个曾经带给他们无尽痛苦与恐惧的魔鬼,在法律与公义的名义下,接受最残酷的制裁。许多人紧紧攥着亲人的灵位,泪流满面,嘴唇翕动,无声地诉说着。 高处的隔间内,皇帝赵桓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而在他身旁的陈太初,目光却穿过薄纱,投向远方的天际线。他知道,今日的血,是为了祭奠过去的亡灵;而明日的路,需要用新的规则与力量去开辟。旁边那个小隔间里,赵构已经瘫倒在地,面无人色,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盟友的下场,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汴梁城,照耀着金明池畔这场庄严而血腥的仪式。空气中,复仇的快意与深刻的悲伤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时代,随着台上那个逆贼生命的终结,已彻底翻页了。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29章 矛盾的穿越人 天佑四年,十月。 汴梁城的血腥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尽,公审的喧嚣与朴承嗣凄厉的终曲,已化作市井间新的谈资,或是茶余饭后一声沉重的叹息。对大多数汴梁人而言,元凶伏法,大仇得报,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移开了一些,生活正带着伤痕,努力回归原有的轨道。秋日的阳光依旧炽热,试图温暖这座刚刚经历严冬的城市。 但对秦王陈太初而言,内心的严冬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且,这寒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己灵魂深处不可言说的秘密,以及那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的诡异梦境。 朴承嗣死了。被千刀万剐,在万民瞩目与咒骂中,以这个时代最残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陈太初亲自主持、见证了这一切,甚至亲自宣布了对其背后势力的惩罚。站在权力的巅峰,以胜利者和审判者的姿态,他完成了对这场叛乱最彻底的清算。然而,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内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理解朴承嗣。是的,理解。这种理解,甚至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穿越时空的同病相怜。他们都来自那个信息爆炸、价值观多元的现代世界,骤然被抛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面对着截然不同的游戏规则和生存逻辑。朴承嗣的野心、不甘、对力量的渴望,以及那种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的疯狂,陈太初并非完全不能体会。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者试图证明自身存在、对抗整个时代洪流的执拗。如果朴承嗣不是高丽人,如果他没有选择如此极端和残暴的道路,如果他能像最初的自己一样,选择融入、改良而非彻底颠覆……他们,本可以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彼此的“同类”,甚至可能是……盟友。 “可惜,没有如果。”陈太初站在王府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秋夜,心中默念。夜风吹过,带着寒意。他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却驱不散心底的凉意。 作为一个中国人,哪怕灵魂来自千年之后,他对这片土地、这个文明依然有着天然的、无法割舍的归属感。大宋的辉煌与屈辱,汉家文明的传承与劫难,早已刻入他作为现代中国人的文化基因深处。来到这个世界,亲眼目睹它的繁华与弊病,亲身经历它的危机与挣扎,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想要扭转历史车轮、避免那场浩劫的使命感,早已超越了个人的野心,成为他行动的核心驱动力。他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珍惜这个绵延数千年的文明,他不能坐视它按照原有的轨迹滑向深渊。所以,当朴承嗣的刀锋指向汴梁的百姓,当他勾结内贼、试图撕裂这个国家时,他们之间就再无转圜余地。那是根本立场的对立,是文明守护者与野蛮征服者之间的不可调和。 他甚至想过更远。对于女真人,他心情复杂。站在“现在”的立场,他们是凶悍的敌人,是必须警惕和对抗的边患。但站在千年之后的“未来”视角,他知道,女真人的后代,也将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的融合过程充满血与火,但最终走向了融合。这种超越时代的认知,让他在制定对北政策时,时常陷入一种战略冷酷与历史温情之间的拉扯。他必须击败他们,遏制他们的威胁,但内心深处,又希望未来能有更好的方式,而不仅仅是无休止的仇杀。对朴承嗣,或许也有一丝类似的感觉?但朴承嗣的选择,让他连这一丝温情都无法保留。 “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总想着兼收并蓄,总想着最优解。”陈太初苦笑一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朴承嗣死了,他的威胁彻底解除,但陈太初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反而有一种“同类相残”后的疲惫与虚无。他亲手葬送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唯一能理解他“来自何方”的人。这是一种深刻的孤独。 然而,比这种孤独更让他不安的,是最近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的怪梦。 起初只是模糊的片段,零星的对话。但自从朴承嗣被正法后,这梦境几乎夜夜来袭,而且场景、对话都愈发具体、诡异。 梦中,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上下四方皆无着落。然后,会出现两个身影,他们周身笼罩在柔和却难以直视的光晕里,看不清具体形貌,只能感觉到一种非人的、浩瀚的淡漠与……好奇。他们似乎站在一个极高的维度,俯瞰着下方——而下方的焦点,似乎就是他自己,以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却字字句句敲打在陈太初心头: “……观察样本‘甲七’的清除完成了。‘丙三’(陈太初意识中莫名觉得这是指自己)的情绪波动超出预期阈值。‘同理心’参数设置是否过高?还是‘文明归属’变量权重过大?” “个体的情绪扰动无关宏旨。重点在于路径验证。‘丙三’选择的改良-整合路径,与‘甲七’的颠覆-替代路径形成对照。数据正在收集。” “人类的局限性啊……无论给予什么样的‘启示’或‘知识’,最终导向似乎总与‘权力’、‘控制’、‘杀戮’相关联。‘甲七’是显性的暴力,‘丙三’的暴力隐藏在秩序与‘文明’的大旗之下。本质有无区别?” “维度不同,表现形式自然不同。‘丙三’试图构建的系统,理论上稳定性更高,但时间变量是关键。他想在这个位面过早引入‘共和’、‘宪政’的初级概念,以这个文明的演进阶段和‘丙三’个体的生命周期计算,未来二三十年,够吗?基础变量:经济形态、教育普及、阶级结构、外部压力……模拟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四十。” “最坏推演:他被自己试图解放的‘大多数’,或者被旧体系的既得利益者,以‘异端’、‘妖人’之名烧死。历史上有太多类似案例。‘屠龙者终成恶龙’或‘先知死在故乡’,都是高概率事件。” “继续观察。增加‘意外变量’注入频率,测试‘丙三’系统的抗压性与‘丙三’个体的精神韧性。下一阶段,引入‘气候异常’与‘区域性经济崩溃’模拟……”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0章 梦魇中的声音 梦魇中的人,仿佛将自己拿捏的死死的,仿佛自己所做的任何事,对方都不奇怪! 每一次,陈太初都试图在梦中呼喊、质问、挣扎,但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听”着这些将他视为“样本”、“变量”的冷酷讨论。他们谈论他的理想,他的挣扎,他的生死,如同谈论实验室里小白鼠的行为模式。那种完全被剥离了主体性、被置于绝对客体位置的恐怖与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更加令人窒息。 然后,他便会大汗淋漓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刚刚从万丈深渊坠落。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最近是赵明玉),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但梦中的话语,那些“局限性”、“弑杀”、“二三十年够么”、“烧死”……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思绪里,久久不散。 他不敢睡了。害怕一闭眼,就又回到那个被审视、被讨论、被安排命运的混沌空间。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待在书房,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文书,试图用疲惫压倒恐惧。但他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眼圈乌黑,面色苍白,时常走神,甚至在与重臣议事时,也会突然陷入短暂的恍惚。 赵明玉从开德府回来后,原本夫妻久别,又历经生死,正是情浓之时。韩、柳两位侧夫人也因战乱分离,重逢后对陈太初更是依恋。起初几日,三人还曾轮流侍寝,琴瑟和鸣。但很快,她们就发现了陈太初的异常。夜间他辗转反侧,噩梦连连,惊醒后浑身冷汗,再难入眠。白日里则强打精神,但眼底的疲惫与深处那一丝惊惶,却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人。 夫妻敦伦之事,自然无心也无力了。赵明玉是正妃,又最是聪慧体贴,深知丈夫肩上担子之重,心事情结之复杂,绝非简单的忧劳国事所能解释。她心中忧虑,便主动与韩、柳二位侧夫人恳谈。韩氏泼辣但明理,柳氏温婉而识大体,都知道王爷是顶梁柱,他若倒了,天就真的塌了。虽然心中难免有些闺怨,但更多的是对陈太初身体的担忧。 况且,陈太初待内眷向来宽厚且颇有“现代”作风。早前他便定下规矩,府中公账只留用度,其余产业、生意,皆分与三位夫人各自打理一部分。赵明玉总管大局并涉足官营合作,韩氏精于计算,负责好几处酒楼、货栈,柳氏心细,掌管着丝绸、首饰等铺面。盈利所得,王府只抽三成,其余皆归她们自己及各自院中用度。两位侧夫人私下里早已是腰缠万贯的“富婆”,手中宽裕,手下也有人使唤,物质上极尽满足,对闺帷之乐的暂时缺失,倒也并不十分介怀。更关键的是,她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重心很大一部分转移到了孩子身上,情感也有所寄托。 于是,两位侧夫人体贴地暂时回避,让王妃专心照顾王爷。赵明玉便搬回了正院,夜夜陪伴。她不再只是妻子,更像一个细心的看护者。陈太初噩梦惊醒,她便默默为他拭去冷汗,端来安神的汤水;陈太初深夜枯坐书房,她便在一旁静静地做着女红,或用她清柔的声音,读一些山水游记、诗词曲赋,不问缘由,只是陪伴。 这一夜,陈太初又从那个熟悉的噩梦中挣扎醒来,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元晦,又梦魇了?”赵明玉立刻醒来,熟练地取过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另一只手抚上他冰凉颤抖的手背。 握住妻子温暖柔软的手,感受着她实实在在的关切,陈太初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黑暗中,他望着妻子模糊却充满担忧的轮廓,张了张嘴,那些关于穿越、关于梦境、关于被当作“样本”的恐怖与孤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些秘密太沉重,也太离奇,他无法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分享,哪怕是他最亲密的妻子。 “没事……只是些……荒唐梦。”他声音沙哑,反手紧紧握住赵明玉的手,仿佛那是他在这个陌生而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锚点。“明玉,陪我说说话吧。说说开德府的风物,说说孩子们今天又学了什么新字……” 他需要听一些平凡的、温暖的、属于“人世间”的声音,来驱散脑海中那些非人的、高高在上的低语。赵明玉了然,便柔声细语地说起家常,说起市井趣闻,说起孩子们稚气的言语。 陈太初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梦中的话语再次回荡:“……未来二三十年,够吗?”“……被烧死……”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他知道,朴承嗣的威胁解除了,但一种更深层、更未知、更令他无力的“威胁”或“观察”,似乎才刚刚开始。他所有的努力,他的理想,他的挣扎,甚至他的生死,在某个更高层次的存在眼中,或许只是一场值得记录的“实验”?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强烈的不甘与倔强,从心底升起。 就算是被观察又如何?就算时间紧迫又如何?就算最终可能失败、可能被误解、可能付出生命代价……那又如何?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为了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为了那个千年后的梦,也为了证明,哪怕是被设定好参数的“样本”,也有选择道路、并为之奋斗至死的自由与尊严! 他轻轻回握赵明玉的手,低声道:“明玉,如果我做的事,最终不被理解,甚至被万人唾骂,你会怪我吗?” 赵明玉微微一愣,随即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元晦,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是你认为对的、必须去做的,妾身都会在你身边。万人称颂也好,万人唾骂也罢,妾身陪你一起受着。” 黑暗中,陈太初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妻子拥入怀中。窗外的秋风依旧呜咽,但胸膛里那颗冰冷而惶惑的心,却因为这一点真实的温暖,而重新跳动得有力了一些。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1章 梦境深处 天佑四年,十月十五,汴京,政事堂。 深秋的寒风已带着刺骨的意味,刮过大内重重殿宇,卷起庭前凋零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连日的操劳与夜不能寐的梦魇,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死死缠在秦王陈太初的身上。他的脸庞消瘦凹陷,眼窝处是浓重的黑影,唯有那双眸子,在审阅奏章时仍会偶尔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但随即便被更深的疲惫所淹没。 案头的文书堆积如山。河北东路的改革方案、新设部院的职掌章程、各级官员的考核评语、以及对高丽倭国措辞强硬的国书草稿……一桩桩,一件件,都需他这个实际的掌舵人最终定夺。儿子陈忠和已抵达大名府,宗泽老相公亦被调回中央,执掌新组建的财政部(由原三司改制),这让他稍感宽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庞大的系统工程——为这个古老的帝国,重新勾勒统治的骨架。 过去的十余日,他力排众议,推动了一系列职官与机构的更名与职能重定。这并非简单的改头换面,而是试图将现代的治理理念,嫁接于传统的躯干之上。 原三省六部体系在保留旧有称谓、照顾士大夫情感的同时,被赋予了更加清晰的新名与职责:三司分解为财政部(掌天下钱谷、税收、预算)与民政部(掌户籍、田亩、赈济、基层组织),试图将国家的钱袋子与民生基础管理分离开来,各司其职。 枢密院分设为国防部(掌军事战略、将领任免、边防事务)与公安部(掌国内治安、刑侦缉捕、消防驿路),希望实现对外防御与对内治安的专业化分工。 大理寺更名为最高法院,专司终审判决与法律解释;御史台则分拆为检察院(掌纠劾百官、提起公诉)与司法部(掌狱讼审判、律法修订、官员普法),尝试构建司法、监察、行政相对独立的雏形。 而最为关键的,是强化了监察体系。新设的监察部(由原台谏系统整合)派出巡按御史分驻各地,其考核不再仅看弹劾数量,更要与地方治理实效挂钩。若一地百姓安居乐业,而监察官的报告却指出民不聊生,或反之,皆属渎职,将受严惩。为安抚皇帝赵桓,陈太初更将原本性质特殊的皇城司职能明确为“监察监察之人”,赋予其对监察系统进行再监督、核实奏报真伪的权力,美其名曰“使陛下掌最终控制之权,以安圣心”。此举虽引来不少文臣私下非议,但确实在明面上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也让反对的声浪不至于过于激烈。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涉及无数官员的切身利益,触动了千年来盘根错节的权力格局。每一项议题都需要他与皇帝、与各路勋贵、与清流言官们反复拉锯、辩论、妥协。加上那如影随形、一夜厉过一夜的诡异梦魇——那两个高高在上、视他如实验品的声音,不时在脑海中回响,讨论着他的“局限性”、“是否会被烧死”之类的话题——陈太初的身心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十月十五这日下午,他正与几位重臣商议新的《官员考成法》细则,试图将地方治理的实效(如户口增减、田赋完成、案件清结率、民生改善程度)与官员的升迁罢黜紧密挂钩,这无疑是在挑战整个官僚体系最根深蒂固的积弊。争论异常激烈,御史中丞认为此法过于苛刻,易使官员急功近利;户部尚书则担心数据造假,流于形式。陈太初强打精神,一一驳斥,解释,安抚,声音已经嘶哑。 就在他试图站起身,指着墙上的舆图进一步说明某个道的考核差异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然袭来。眼前的一切——人影、桌案、文书、舆图——都开始飞速旋转、扭曲。他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却抓了个空。耳边传来臣属们惊慌的呼喊声,但那声音迅速变得遥远、模糊,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层。接着,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政事堂内一片大乱。 不知过了多久,陈太初的意识并未消散,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清醒的混乱之中。这不是之前那种被动聆听、被观察的梦魇,而是一场席卷一切的记忆洪流,将他的两世人生,完整地、不由分说地在眼前铺陈开来。 最初闪回的,是二十一世纪的场景。他看到自己作为一名工程监理、一级建造师、造价师,在现代化的开封城里奔波。高耸的塔吊、轰鸣的挖掘机、复杂的蓝图、无休止的工地会议……然后,是乙方老板们的奉承,夜晚灯红酒绿的KTV,洗浴中心氤氲水汽中的温柔乡,洗脚城里按摩女技师那一声声嗲声嗲气的“老板,力道好不啦?”……那是一个充斥着现代便利与物质诱惑,同时也充满着焦虑、竞争和虚无的世界。他记得自己在那个世界里,似乎拥有很多,却又常常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 画面陡然一转。一个酷热难当的夏日,他在某个工地现场因为中暑或劳累过度,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刺骨的寒冷取代了炎热,周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低矮的土屋,摇曳的油灯,还有一张焦急而憨厚的老农的脸。他成了北宋政和年间一个同名的落魄秀才陈太初,刚中了举人,便遭人陷害,被推入冰冷刺骨的清水河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记忆的画卷继续展开,如同一部加速放映的电影。好心的王渔夫将他救起,其子王奎对他悉心照料。在那个家徒四壁的渔家,他第一次尝试用土法制出了洁白的砂糖,王奎则兴冲冲地拿到市集上去卖,后来又卖起了清甜的糖水。老爹陈守拙从最初的疑惑到欣喜地帮着收账、料理……生计就这样意外地有了起色。 随后,是在开德府的经历。他凭借来自现代的知识和机智,在文人聚会上与赵明诚诗词唱和,偶像级的才女李清照竟也成了他家糖水铺子的常客。也在那里,他见识了漕帮头目罗五胡的凶悍,结识了那位笑意盈盈、眼神玩味,让人看不透的白娘子…… 画面再转,是政和三年的汴梁。繁华的东京梦华,让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也为之震撼。在这里,他意外结交了梁山早期的头领王伦,也开始了在这个帝国权力中枢的危险游戏。与权宦童贯的暂时结盟,与权相蔡京一党的交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选择都关系生死。他利用知晓历史走向的优势,也凭借着来自现代的管理思维和技术手段(如改良制糖、发展商业网络),小心翼翼地积累着自己的力量和人脉,直到汴梁被围、国难当头,他挺身而出,与种师道、宗泽等人共同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山河,最终辅佐赵桓稳住局面,官封秦王,开始了这场艰难而宏大的变革…… 这些前世今生的画面,交织着成功的喜悦、失败的苦涩、危机的紧张、人情的冷暖,以及那份深藏于心、想要扭转悲剧命运的强烈执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他的“眼前”闪回。他像一个旁观者,又像一个亲历者,重温着这一切。 “我这是……怎么了?”在这记忆的旋涡中心,陈太初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是要死了吗?回光返照?”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而又让他毛骨悚然的声音,再次冷不丁地响起,充满了一种研究者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味: “呵呵!丙三,这次是你自己闯进来了!数据流如此活跃,是意识深度激活后的自我整合吗?有趣!看来濒临极限的身心状态,果然是打破维度壁垒、观察样本潜能的有效刺激方式呢。” 另一个更显冷静的声音接口道:“记录下所有数据波动。注意他对两段人生关键节点的情感反馈强度。特别是关于‘改革阻力’与‘个人理想’的冲突部分。这或许能帮助我们修正对该文明阶段‘英雄史观’作用机制的模型。” “我……不是你们的样本!”陈太初在意识深处怒吼,虽然他明知这怒火可能毫无意义。但这一次,与以往的被动接受不同,在经历了如此完整的人生回顾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伴随着巨大的疲惫感,缓缓涌上心头。无论这些“观察者”是谁,无论他的穿越是否真是一场实验,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欢乐、挣扎、选择——都是真实不虚的。他的理想,他要改变的这个世界,也是真实的。 也许,重要的并非起源,而是过程与结果。 记忆的洪流渐渐平息,那两个声音也逐渐远去,似乎对这次“数据采集”感到满意。陈太初的意识沉入了一片温暖而安静的黑暗,就像当年王渔夫家中那盏摇曳却让人安心的油灯。 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2章 自己是实验数据 无边的黑暗与记忆的碎片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奇异的“清明”。陈太初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却仿佛悬浮于一片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感的虚无之中。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梦境,也不是纯粹的意识空间,倒像是被强行拖入了某个信息与概念流淌的维度。 先前那两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声音,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就像是有人贴在他的“耳边”低语,但这低语的内容,却依旧充满了令他心悸的非人感。 一个声音(暂且称之为声音甲)响起,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平稳,却又有着研究者发现新现象时的微妙起伏:“观测记录更新。实验体‘甲七’(朴承嗣标识)的活动于本位面时间天佑四年十月初五终止,直接终止因子为实验体‘丙三’(陈太初标识)所在文明集团的制度性暴力。两个投射体的直接数据链接已中断。” 另一个声音(声音乙)接道,语气似乎更为凝练抽象:“数据对比分析。‘甲七’与‘丙三’,同源意识投射,初始参数接近,但对本位面的认知模式、目标函数设定出现显着偏差。‘甲七’强调个体征服与文明替换,‘丙三’倾向体系改良与文明延续。这印证了‘知识灌输’与‘路径选择’并非简单因果,个体经验、情感投射(特别是对所谓‘故土’文明的认同感)是重要变量。” 声音甲:“是的。‘甲七’的路径更接近本位面当前时期的常规强力个体行为模式,而‘丙三’的路径……更复杂,消耗更大,不确定性更高。不过,有趣的是,即使剔除‘丙三’意识中来自其源时空的、关于本位面未来百年的粗略历史趋势认知,仅凭其携带的基础知识结构与组织逻辑,他与‘甲七’的对抗胜率依然超过百分之六十。这个文明圈(指向某种地理与文化概念)的个体,似乎天生对于‘计谋’、‘策略’、‘系统性博弈’有着异乎寻常的偏好与敏感度,这或许是其漫长的高强度社会竞争筛选出的文化基因。” 声音乙:“观察记录。随着个体与集体所接触、处理的信息总量与复杂度提升,其行为模式的暴力直接性呈下降趋势,转而追求更复杂的规则建构与长期协作。这符合我们对多数碳基智能生命‘文明化’趋向的基本判断。‘丙三’当前的行为集,正是这一趋向的体现。不过……” 听着这些将自己和朴承嗣的生死搏杀、理想信念冷酷地解构为“实验体”、“数据”、“变量”、“路径”的对话,一种混合着荒谬、恐惧与极致愤怒的情绪,在陈太初的意识中猛烈爆发。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梦魇的旁观者,在经历了生死轮回般的记忆冲刷后,一种强烈的、要掌控自身命运的意志猛然觉醒。 “你们是谁?!”他在这片虚无中拼尽全力“呐喊”,意识的波动剧烈震荡。“把我弄到这里来的是不是你们?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回答我!” 然而,他的“声音”仿佛投入深渊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那两个声音依旧在按照它们自己的节奏交谈,对他的怒吼完全无视,就像实验室外的研究员不会听到培养皿中微生物的“抗议”。 声音甲似乎沉吟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题:“不过什么?你是在担心‘丙三’的可持续性?根据当前数据推演,他所尝试建构的这套更复杂的规则体系(指陈太初的改革),与本位面现有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心理基础存在显着摩擦。其个体生物寿命是关键限制因子。按照该位面时间尺度及其当前生理数据衰减模型估算,他的有效主导时间大概还剩下……二十年左右。二十年,足以让一个强力君主建立稳固的个人权威,但要将一套全新的、与原有文化基因存在张力的制度理念深入人心,并形成稳定的自运行与纠错机制,抵抗其死后必然出现的反扑与扭曲……概率低于百分之三十。” 声音乙:“时间对于他们而言是不可逆的单向资源,对于我们……只是可调节的观测参数之一。重点不在于他能否在有生之年‘成功’,而在于这个过程本身所产生的数据——一个携带异质文明逻辑的个体,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古典文明体内进行系统性改造尝试,所引发的社会结构涨落、文化心理变迁、利益格局重组的详细模型。这比‘甲七’那种单纯的征服与毁灭,数据丰富度和研究价值高出数个数量级。即使他最终失败,甚至如我们之前推演的某些情景那样,被他所在的文明自身的保守力量反噬,以‘异端’或‘妖人’之名被清除,这个过程也极具观测意义。” 二十年!被反噬!清除! 这些词语如同冰锥,刺入陈太初的意识。他的愤怒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所替代。他不再徒劳地吼叫,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捕捉对话中每一个信息。 他们是什么?神仙?高维生命?未来人类?或者……某种无法理解的宇宙存在?他们的对话表明,自己的穿越,朴承嗣的穿越,甚至可能还有其他人,都是他们主动投入这个世界的“实验体”!他们在观测,在记录,在分析,就像人类观察培养皿里的细菌如何繁殖、争斗、建立菌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么……实验结束后呢?培养皿里的细菌会被如何处置?丢弃?保留?还是……消毒? 一个更让他心底发寒的问题浮现:他们……会把我放回去吗?放回21世纪那个炎热的工地?还是……就此让“丙三”这个实验体的意识消散,就像对待“甲七”一样?或者,让他继续留在这个北宋的躯壳里,直到生命自然(或非自然)终结,完成这场观测? 不!绝不!陈太初的意识核心爆发出无声的咆哮。无论你们是什么东西,无论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我的人生,我的选择,我在这个世界所珍视的一切——明玉、忠和、那些信任他、跟随他的人,还有这片他誓要改变的土地和人民——都不是你们冷冰冰的实验数据! 就在他的意识因为极度的不甘与抗争意志而剧烈波动时,那两个声音的对话似乎接近了尾声。 声音甲:“下一阶段观测重点,注入适度的‘外部压力’变量,测试‘丙三’体系的韧性与他个体意志的坚韧度。建议启用‘气候异常模块’与‘区域经济扰动模块’的低强度预设情景。” 声音乙:“同意。同步记录其意识在面对系统性风险时的应对策略与情感波动。特别关注其对‘时间有限性’认知明确后的行为调整。本轮深度接入数据采集完成,开始剥离……” 随着最后几个听不分明的音节,陈太初感觉到那种被无形之物“观看”、“触碰”的感觉如潮水般褪去。周围绝对的虚无开始动荡、扭曲,光怪陆离的色彩与片段再次涌来。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瞬,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们不是神。他们是观测者,是实验者。 而他,陈太初,不会做一个乖乖的实验品。 无论是二十年,还是更短,他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点燃足够旺盛的火种,建立起哪怕最粗糙但能自我延续的框架。即使最终失败,即使真的会被当作“异端”烧死,他也要让这个过程,产生一些那些“观测者”无法完全预料、无法轻易归类的“数据”!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与真实的触感重新捕获了他。他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闻到了浓郁的药香,感受到了柔软床榻的支撑,以及……一只紧紧握着他的、微微颤抖的、温暖的手。 他知道,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真实的,充满痛苦与希望,等待他去改变,也可能最终会吞没他的人间。 他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3章 魂归 梦境的最深处,那两个超然物外的声音仍在继续着它们冰冷而抽象的对话,仿佛在讨论实验室中某个稍显特别的培养皿。 声音甲(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兴趣”的波动):“说起来,在这条时间线的相近节点,我们以前也投送过几个‘种子’。他们的初始知识包和潜意识驱动,多数也指向了提升所在社会的生产力与组织度。有趣的是,无一例外,在取得一定优势后,他们的行为模式最终都会收敛到同一个方向——尝试建立以自身为绝对核心的个人统治,也就是……做皇帝。” 它似乎“看”了一眼沉浮于意识乱流中的陈太初的数据投影。“但这个‘丙三’,他的行为逻辑出现了显着偏差。即便在此等乱世,掌握了如此优势的信息、技术与政治资本,他的核心目标函数,依然是‘维系并改良既有体系’,而非‘取而代之’。他更像是……一个‘裱糊匠’?用这个文明自身的词汇来说。我甚至有些好奇了,是什么参数导致了这种不同?是他源意识中对所谓‘家国’、‘文化延续’的情感认同强度异常,还是其对‘个人权力’的边际效用评估曲线与众不同?” 声音乙(语气依旧平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你的拟人化倾向又出现了。‘好奇’?‘有趣’?记住,他们是三维时空的碳基智能生命,其所有行为、情感、选择,归根结底都是在其生物结构、环境刺激与有限信息下的必然反应。所有的‘不同’,都可以归因于初始条件与随机扰动的差异。他们逃不过时间的催残,逃不过能量的衰减,逃不过熵增的铁律。所谓的理想、坚持、牺牲,不过是复杂系统在特定约束下涌现出的、用以优化某种群体生存概率的次级现象罢了。” 它略作停顿,似乎在调取或生成某种数据。“不过,你说的‘裱糊匠’这个观测点,确实值得记录。这种在拥有颠覆性力量时却选择‘修补’而非‘重建’的模式,在我们已有的跨文明观测档案中出现概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七。好了,不必过多投入无谓的关注。他的‘改革’,按照当前的阻力系数与其生物寿命衰减模型叠加计算,即将进入最关键也最脆弱的阶段。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这个有限时间内的‘裱糊’,最终会呈现出何种结果。是迅速崩解,还是留下一些有趣的制度残余?” “裱糊匠……”即使在这种意识半沉浮的状态,这个词还是深深刺激了陈太初。不是皇帝,不是革命家,不是缔造者……只是一个“裱糊匠”。一个用来描述他所有心血、挣扎、乃至生命的,充满了俯视与淡漠的词汇。 然而,此刻的他,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怒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寂的冰冷,以及冰冷之下,那愈发坚硬的核。他不再试图向这些不可知的存在嘶吼抗议,那没有意义。他只是将“裱糊匠”这三个字,连同那“二十年”的判决,一起深深烙刻在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是的,也许在他们眼中,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一座行将倾覆的老屋上,笨拙而徒劳地糊着新纸,试图遮掩那些破洞与裂痕。他们在等着看,看这屋子何时彻底垮掉,或者看我这个“裱糊匠”何时力竭而亡。 那就看吧。 我这个“裱糊匠”,偏要用这有限的时间,不仅要糊住破洞,还要悄悄换掉几根关键的梁柱,埋下几处新的础石。就算最终屋子还是倒了,我也要让后来者能在废墟里,清楚地看到这些梁柱与础石的痕迹,知道曾有人试图用不同的方式,重建家园。 那两个声音的对话,不知何时已经终止。笼罩着他的那种被无形之眼注视、被高维之手拨弄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纯粹的、属于他自己的意识的空白与疲惫。** 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仿佛从万丈高空急速坠落,所有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以一种蛮横的方式重新接入。 …… 首先感知到的,是沉重无比的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像灌了铅,酸痛乏力。接着,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以及头部一跳一跳的钝痛。** 然后,是声音。 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就在耳边,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还有……浓重的药草气味,混合着房间内淡淡的沉香。 他的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与千钧重担抗争。终于,一线模糊的光亮,勉强挤进了他的视野。 那光亮逐渐聚焦,化作一张憔悴不堪、泪痕宛然的脸庞。是赵明玉。他的妻子。那张昔日明艳照人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担忧与恐惧,眼眶深陷,唇色苍白,唯有看向他的眼神,在看到他眼睫颤动的那一刻,骤然迸发出一丝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狂喜。 “元……元晦?”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视线缓慢地移动,越过赵明玉的肩头。床榻前,竟然还站着一个风尘仆仆、面容坚毅却也掩不住焦灼的年轻人——是陈忠和!他不是应该在大名府吗?怎么…… 再往外,影影绰绰,还有数人静静肃立。有身着紫袍的宰执,有鬓发苍然的御医,有面带忧色的近侍……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关切与一种沉甸甸的肃穆。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着某种重大宣判的气氛。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紧紧地、一瞬不瞬地,聚焦在他的脸上。 陈太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气音。 他回来了。 从那诡异莫测的梦境,从那高高在上的“观测”中,回到了这个有血有肉、有痛有苦、有责任也有牵挂的人间。 等待他的,不再是虚无的对话与命运的审判,而是眼前这一张张真实的、为他揪心的面孔,以及那即将进入最深水区、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甚至粉身碎骨的……变革洪流。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4章 我不是救世主 陈太初的眼眸逐渐恢复了焦距,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床榻边,除了泪眼婆娑的赵明玉与风尘仆仆的陈忠和,他还瞥见了一个身穿深绯色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身影,正垂手恭立在稍远处,目光低垂,却不时悄然抬眼,迅速扫过床上的情形。 见陈太初睁开眼,嘴唇微动,那内侍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上前一步,躬身细声道:“王爷千岁醒了!奴婢是皇城司的刘成,奉陛下旨意,在此候着,以便王爷醒转,第一时间回宫禀报,好让陛下与皇后娘娘放心。”他的声音尖细平稳,听不出多少情绪,但那“第一时间”四字,却透着一股特殊的意味。 陈太初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那内侍刘成不再多言,又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内室,脚步轻捷无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水……”陈太初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赵明玉连忙从旁边温着的瓷壶中倒出半盏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了下去。清水入喉,如同甘霖,滋润了他干灼的喉咙与胸腹,也让他的神智更清明了几分。** 喝了几口水,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忠和身上,眼中带着询问。陈忠和眼圈微红,哽咽道:“父王,您……您可算醒了!” 赵明玉一边用丝帕轻拭他嘴角,一边接过话头,声音依旧发颤,却强作镇定地说道:“元晦,你已经昏迷整整一个多月了!太医署的院使、院判轮流守着,用了多少珍稀药材,施了多少针灸法子,你就是不醒……大家都急死了!忠和在大名府接到急报,将手头紧要事务交给副手,连夜就往回赶。不只是他,前院……前院还有好些人都回来了,都在等着你醒的消息!” “都……回来了?”陈太初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已能成句。 “是啊!”赵明玉点头,如数家珍,“王奎王大郎从江南的糖业总号回来了,王伦哥哥也放下了手头的事。还有李俊兄弟,东海的战事刚告一段落,把舰队交给染墨将军暂管,自己乘快船就回来了。鹏举更是,辽东大捷,刚把军务移交给韩老将军和张宪他们稳固,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咱们府上!还有张猛兄弟,西北那边安置妥当,把李仁孝押解进京的事交给下面人,自己带着亲卫骑兵日夜兼程赶回……还有德胜、华启两位本家兄弟,也都从各地赶了回来……你可知道,这一个多月,把我们都吓成什么样子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陈太初静静地听着,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些名字,代表着他这十几年在这个世界播下的种子、结下的情谊、建立的力量。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不仅是因为他是秦王,更是因为他是这个即将起航的“新政”巨轮不可或缺的舵手。他的昏迷,牵动着无数人的心,也让无数暗中窥伺的眼睛,变得更加活跃。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略显苍老却步履稳健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老管家陈安。他的脸上也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与深深的忧虑,看到陈太初清醒,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躬身道:“王爷,您醒了就好。老奴从金陵回来了,那边的事……都已了结妥当。”他所谓的“金陵的事”,自然是指清理南方原本与康王赵构勾连较深的一些势力尾巴,以及稳定江南局势的暗中布置。** 陈太初对陈安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赵明玉:“外面……还有谁?” 赵明玉道:“何栗相公也在外面花厅候着,说是有要事,但又不敢惊扰你休息,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何栗?陈太初心中一动。这位在原历史上以死殉国的耿直之臣,在他的新朝中,被委以重任,但其出身士绅家族的背景,以及相对稳健的政见,使得他在新政推行中的态度颇为微妙。** “请何相公进来吧。”陈太初缓声道,“我既醒了,总要知道外面的情形。” 片刻,身着紫袍、面容清癯的何栗走了进来。他先是郑重向陈太初行了礼,问了安,看着陈太初憔悴不堪的面容,眼中忧色更重。“元晦,你身体要紧,本不该此时打扰,但……有些事,确实耽搁不得。” “文缜(何栗字)但说无妨。”陈太初靠在垫高的枕上,示意赵明玉和陈忠和暂避。两人虽不放心,但还是退到了外间。 何栗压低了声音,面色凝重:“元晦,你昏迷这月余,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各地……尤其是新政触动较深的江南、蜀中、河北等地,不少乡绅望族,暗中联络,频频聚会。虽未有公开对抗之举,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在观望,甚至可以说,在盼着你出事。” 陈太初听了,苍白的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讥诮的笑意:“盼着我出事?那是自然。我若死了,他们的‘好日子’岂不是又回来了?又可以安然趴在百姓身上吮血食髓,土地兼并、高利盘剥、徭役转嫁……一切照旧。这些‘规矩’,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就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何栗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出身士绅家族,深知其中利害与运作逻辑。沉吟片刻,他略带疑惑地开口道:“元晦,请恕我直言。我知你变法图强,心系黎庶。但……乡绅之中,亦不乏知书达理、急公好义、颇为开明之士。他们在地方修桥铺路、兴办义学、赈济灾荒,亦是地方稳定之基石。为何……你似乎对整个乡绅之族,都怀有如此深的……戒备与厌恶?” 陈太初静静地看着何栗,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他的内心。“文缜,你说的‘开明’,是人性中的怜悯,是个人的道德闪光。我从不否认有这样的人存在。但,如果一个国家,亿兆百姓的生存、温饱、公义,都要寄托于这些‘开明’士绅的‘怜悯之心’上,你觉得,这大宋的江山,还能撑多久?”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大宋,没有什么救世主。或者说,真正能救大宋、能救大宋百姓的,从来就不是某个明君贤相,也不是几个‘开明’乡绅,而是大宋亿兆百姓自己!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找更多的‘开明’士绅,而是要给大宋的百姓,一个‘自救’的办法!让他们能依法保有自己耕种的土地,能依法拒绝不合理的盘剥,能依法发出自己的声音,能依法追求应得的公道!” 何栗听着,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作一片沉默的肃然。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理想,想起了宦海沉浮中见到的种种不公,也想起了那些在地方上看似“开明”、实则在关键利益上寸步不让的乡亲故旧。良久,他才喟然长叹一声,声音有些苦涩:“千里做官……也许很多人当初的理想,早就在这官场沉浮、利益交织中,变了模样。”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指望几个不变的‘清官’、‘好绅’。”陈太初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越了院墙,看向更辽阔的天地,“我们要建立一套制度,一套哪怕没有我陈太初,没有你何文缜,甚至未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那么‘开明’,也能让百姓自己有办法保护自己、让贪官污吏与豪强劣绅有所忌惮的制度。让大宋的活力,不至于系于一人一时,不至于……人亡政息。” “人亡……政息……”何栗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光芒闪动,有震撼,有思索,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明悟。他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虽然虚弱不堪、眼神却依旧清亮执着的男子,拱手道:“元晦之志,我……有些明白了。你且好生休养,外面的事,我等自会尽力周旋。只是……这条路,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艰难。” “我知道。”陈太初闭上了眼睛,声音低了下去,“但总要有人去走。文缜,有劳了。” 何栗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响。 陈太初躺在那里,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与疼痛,脑海中却异常清晰。二十年……那个神秘声音判定的时间。各地乡绅望族的蠢蠢欲动。还有……等在前院的那些兄弟、袍泽、旧部。 时间不多了。但正因为时间不多,更不能浪费在恐惧与犹豫上。 他要尽快好起来。用这不知还剩多少的时间,去夯实那套能让百姓“自救”的制度基石,去点燃更多的火种,去对抗那些“死而不僵”的规矩。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却不知能持续多久。但无论如何,既然醒了,路,就要继续走下去。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5章 立宪 陈太初苏醒后的第三日,精神稍复,便不顾赵明玉和御医的劝阻,开始了他昏迷前就已在心中反复酝酿、昏迷中亦未曾停止思索的最重要一件事——将那些新政的原则与框架,以根本大法的形式确定下来。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必须在意识清醒、威望尚在时,为这个国家打下最坚实的基石,筑起一道即便未来风雨飘摇、也能为后人提供庇护与方向的堤坝。 在秦王府戒备森严的书房内,他召集了最核心的几位人物:宰相何栗、财政部尚书宗泽、国防部尚书岳飞(已从辽东赶回)、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由原大理寺卿改任)、检察院御史中丞,以及几位在新政中表现卓越、思路开阔的年轻官员。他的儿子陈忠和亦列席其中。 书案上,摊开着一卷墨迹未干的长文。这是陈太初口述要点,由几位精通律例与文翰的心腹连夜草拟的《大宋宪章》初稿。 “诸公,”陈太初的声音仍带着病后的虚弱,但目光锐利如昔,“新政推行至今,法令纷出,各有依据,然缺一总纲统领,缺一根本为凭。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议定此《宪章》。此非一般律令,乃立国之本,万法之源,关乎大宋千秋基业与亿兆生民福祉。” 他示意众人传阅那份沉甸甸的文稿。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即使是何栗、宗泽这等见惯风浪的老臣,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无比。 《大宋宪章》开宗明义,第一条便石破天惊: 第一条:大宋皇帝为国家之君主,乃国家统一与延续之象征,为政府荣誉最高领导。皇帝依宪章与法律行使权力,维护宪章尊严,保障宪章实施。 这一条,在法理上明确了皇帝“国家元首”与“象征”的地位,强调其权力来自并受限于宪章与法律,这与千百年来“朕即国家”、“口含天宪”的皇权观念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紧接着,确立了新的权力中枢: 第二条:大宋最高权力机关为资政院。资政院行使国家立法权,决定国家重大事项,任免首相及其提名之各部院主官。首相为政府首脑,总理国家行政事务,对资政院负责。首相及政府每届任期五年,连任不得超过两届。 这是将“资政院”这个本是咨询议事机构的名号,提升到了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地位,并引入了“首相”、“任期制”等全新概念。 第三条:大宋疆域内之山川林泽、无主荒地、前朝官田、抄没之逆产等,皆为国有土地,所有权属于国家,个人不得买卖、兼并。国家有权依法对国有土地进行合理流转、分配与经营,以保障民生,促进生产。私有田产之合法权益受宪章与法律保护,但需依法纳税,并接受国家对土地兼并之合理限制。 这一条直指土地兼并这一封建王朝痼疾,试图从根本上确立国家对最重要生产资料的宏观控制权。 第四条:大宋之军队为国家之军队,效忠于宪章,效忠于国家,效忠于人民,担负抵御外侮、保卫疆土、维护社会稳定之神圣职责。军队不得干预地方行政与司法事务。 “为国家服务”、“效忠于宪章与人民”,这些对于古代军队“忠于皇帝个人”或“忠于将帅”的传统是巨大冲击。 此外,宪章草案还明确规定: 宪章为立国根本,任何个人、组织均不得拥有单独修改宪章之权力。修宪需由资政院全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多数通过,方可提出修正案,并需经特定程序公布讨论后,再次获得资政院三分之二多数通过,方为有效。 资政院代表由全国各路、各主要行业(如农、工、商、学)依法选举产生。代表在任期间,不得同时担任朝廷及地方行政、司法、军事等实职官员,以保证其代表民意、监督政府之独立性。 科举为国家选拔官吏之正途,所选拔之官员须在宪章体系与法律授权范围内行使职权,依法行政,对法律与其上级主管部门负责。 国家逐步推行义务蒙学制度,提高民众识字明理之能力。鼓励州县兴办官学、社学,对贫寒子弟入学给予扶助。 国家奖励科技创新,保护工商之业,促进工商一体发展,活跃市场,增加国用。同时,坚持以农为立国之本,保障粮食安全,改善农田水利,提高农人生计。国家经济之发展,须兼顾效率与公平。 这些条款,有的是对已在推行的新政措施的追认与升华(如土地、教育、工商),有的是对未来制度框架的根本设计(如皇权、资政院、军队),还有的是确立了至高无上的程序原则(如修宪程序)。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既有现代宪政精神影子,又努力与宋代社会结构、文化心理相衔接的蓝图。 良久,宗泽放下文稿,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干涩:“元晦,此宪章……魄力之大,变革之深,亘古未有。老夫……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岳飞神情肃穆,目光主要停留在第四条上,沉声道:“军队效忠于宪章与国家……此条若能落实,可绝军阀割据、将专兵私之患,功在千秋。然,触动亦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最年轻的陈忠和眼中则是难掩的激动与敬佩,他在河北亲身实践,更能体会一部根本大法对理清权责、稳定预期的重要性。 反应最复杂的是何栗。他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陈太初,缓缓道:“元晦,此宪章一出,天下震动,恐怕不止是乡绅望族,朝中……亦将掀起轩然大波。皇帝陛下那里……”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白。 陈太初点点头,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我知道。所以,此宪章不是我陈太初一人之宪章,亦非秦王府一家之宪章。我们需要拿出一个能让更多人,包括陛下,看到其中利国利民之处,同时又能最大程度减少当下震荡的方案。”**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此事,需分步走。第一步,我会亲自入宫,与陛下恳谈。第二步,在小范围内,与朝中重臣、勋贵代表、有声望的致仕老臣沟通,解释宪章要义,听取意见,做必要修改。第三步,将宪章核心原则与部分条款,以‘祖制新解’、‘中兴法度’等名义,在《大宋新闻》上刊载讨论,引导士林舆论。第四步,待时机相对成熟,由陛下召开御前扩大会议,正式提出立宪动议,交由……目前的资政院前身,也就是扩大后的朝议会讨论。”** “这是一场硬仗。”岳飞简洁地总结。 “是一场必须打赢的硬仗。”陈太初纠正道,“不是为了我陈太初的名声,而是为了我们已经开启的新政能不至于半途而废,为了大宋能真正走上一条长治久安之路。诸位,太初病体支离,恐难以久持,此事,需仰仗诸公齐心协力!”** 他说着,竟然勉力从榻上坐直了些,向着众人拱手一礼。 何栗、宗泽等人连忙避开,心中皆是一震。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为国事耗尽心力、几乎油尽灯枯的男子,想着那卷旨在为国家奠定万世基础的宪章,一股沉甸甸的使命感与悲壮之情油然而生。 “王爷(元晦)放心!”几人齐声应道,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数日后,陈太初拖着病体入宫,与皇帝赵桓在垂拱殿后阁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密谈。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是据在外侍候的内侍隐约听到,开始时皇帝的声音似乎有些激动,后来渐渐平息,最后甚至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又过数日,一篇署名“国之老吏”的文章在《大宋新闻》头版刊出,题为《论祖制与时宜:兼谈立国根本之稳固》,文中虽未直接提及“宪章”二字,却大谈“法度为国之纲纪”、“明君以法治国,非以私意治国”、“设制度以安天下,胜于寄希望于一二贤臣”等观点,在汴梁士林引起广泛议论。 暗流,开始加速涌动。赞成者认为此乃长治久安之道,反对者斥之为“变乱祖制,以法抑君”的悖逆之言。而更多的人,则在观望,等待着来自皇宫与秦王府的下一步动作。 陈太初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将那份宪章草案紧紧握在手中,目光投向窗外辽阔而深邃的夜空。那些高纬度的低语似乎已经远去,但“二十年”与“裱糊匠”的判词,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灵魂。 无论如何,这第一步,必须迈出去。即使前路荆棘遍地,即使最终可能倒在半途,他也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部属于“法”、属于“制”、属于亿万生民未来的……《宪章》。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36章 顶层设计 天佑四年,十月底,垂拱殿后阁。 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精致的菱花格窗,在 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清冽而持久的气息,却 驱不散 此刻阁内凝重得 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陈太初身着亲王常服,面色依旧苍白,端坐在 下首的锦墩上。他的对面,御案之后,皇帝赵桓身着赭黄常袍,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大宋宪章》的详细奏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涨红,时而铁青,最终化作一片压抑的怒意与深深的不安。 “元晦!”赵桓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啪”的一声将奏陈拍在御案上,“你给朕好生说说,这‘宪章’里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皇帝……皇帝为政府荣誉最高领导?依宪章与法律行使权力?那朕这个皇帝,到底还有什么权利?岂不是成了泥塑木雕,任凭那什么‘资政院’、‘首相’摆布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陈太初,其中有疑惑,有被冒犯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对权力流失的本能恐惧。“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如今你这宪章,是要将朕置于何地?要将列祖列宗置于何地?” 面对皇帝的质问与怒气,陈太初并未慌乱。他早知道这一关最难过。他缓缓起身,因身体虚弱略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对着赵桓深深一揖。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平静而诚恳,“请容臣为陛下细细剖析。此宪章,绝非要削弱陛下,更非要将陛下置于虚位。恰恰相反,是为了巩固陛下之位,延续赵宋之祚,开万世之太平。” “哦?巩固?延续?”赵桓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看。” “陛下,”陈太初直视赵桓,“皇帝之名号,永远是赵家的。这是宪章开篇第一条便确认的根本。在此之下,陛下不仅是国家象征,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核心。” “第一,资政院为最高权力机关,但陛下您,就是资政院的院长!除非触及修宪这等天大的事,日常议事、监督政府,您都是最高主持者。” “第二,依据宪章,首相、大法官、检察长等关键职位的任命,虽需资政院通过,但提名权,在您手中!这是最重要的人事权!” “第三,皇城司,作为直属于您的机构,其监察百官、核查奏报真伪的职权,宪章予以明确保障。天下官员,谁敢欺君,皇城司便是您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第四,也是最要紧的,军权。资政院下设军事委员会,负责审议重大军事决策、军费预算。而您,就是这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大将军一级的任命,您可提名。至少,各军副将、监军等关键职位的人选,您有直接任命之权。军队效忠于宪章,效忠于国家,而您就是国家的象征与最高统帅!” 陈太初的话语不急不徐,将宪章中隐含的、维护皇权的设计一一点明。“陛下,您所行使的,依旧是皇帝的权力,只是这权力的行使,被纳入了宪章与法律的体系之内,变得更有规矩,更加稳固。这不是削权,这是将权力装进了更加牢固的架子里,让它不再那么容易被人觊觎、动摇。” 赵桓脸上的怒气稍敛,但疑虑未消:“即便如此,将那些泥腿子、匠户、商贾也弄进什么‘代表’里,与士大夫同堂议事,这成何体统?岂不是乱了尊卑纲常?” “陛下!”陈太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恳切,“太祖皇帝曾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乃我朝立国之基。然而,士大夫固然以陛下为主,难道天下亿兆百姓,就不是以陛下为主了吗?他们缴纳赋税,服役从军,供养朝廷,他们才是国家最根本的力量!”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陛下,到您这里,不是要废弃‘与士大夫共治’,而是要将它发展为‘与士大夫及百姓共治天下’!这是与时俱进!让田间地头的怨气有个合法的、通畅的地方释放,而不是让它们在暗处积聚,最终酿成陈胜吴广、黄巢那样的燎原烈火!” “有了这套制度,老百姓与官员之间就有了一个制衡。官员不敢对百姓太狠,因为百姓的代表可以将他们的不满直达天听!百姓对官员不满,不再像以往那样投告无门,只能被逼上梁山。哪些官员太过分,地方代表可以将其劣迹收集成册,带到京城,由监察、法司等部门依法查办!这是在帮陛下管官吏,清吏治啊!” 陈太初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赵桓心上。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艰难,想起了地方官员的欺上瞒下,想起了那些奏报中讳莫如深的“民变”、“骚动”。是的,如果百姓有地方说理,有渠道申冤,很多事情或许就不会闹到不可收拾。 “权力这个东西,陛下,”陈太初的声音变得深沉,“有进有退,有舍方有得。历朝历代,皇权看似无边,可曾有一家一姓能永保江山?秦汉隋唐,何其强盛,为何终究逃不过二三百年的轮回?根子往往不在外敌,而在内部。在于土地兼并,在于官逼民反,在于社会矛盾无法疏解,最终如地火喷发,焚尽一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这部宪章,用这套新的规矩,尝试去打破这个王朝更替的魔咒!”他的目光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念,“只要我们大宋自己不内耗,文武兼备,上下同心,法度严明,民生安定,试问天下,谁还能欺负我们?谁还敢欺负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江山永固之道!”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陈太初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脸色更显苍白。但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赵桓。 垂拱殿后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腾。赵桓坐在那里,脸上的怒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与复杂的挣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良久,他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元晦……”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说的这些,朕……其实心里未尝不明白。自你辅佐朕以来,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稳固社稷,强盛国家。这立宪之事,你早前也与朕透过风,道理……朕也懂。只是……”他苦笑一下,“只是事到临头,看着这白纸黑字要将千百年的规矩变一变,心里头……总归是有些不舒服,有些……怕。” 这是赵桓第一次在陈太初面前如此直白地表露内心的脆弱与犹疑。 “陛下圣明,能体察臣之苦心,臣感激不尽。”陈太初诚恳地说,“此乃千古未有之变局,陛下心有惕惧,实属常情。然唯有陛下这般明君,方有魄力行此千古之事,为子孙后代开太平基业。” 赵桓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奏陈上,眼神变得锐利而务实起来:“元晦,你方才说的那些,皇帝的职权,资政院院长、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还有提名权、皇城司之权,这些,必须在宪法里给朕写明白!写清楚!尤其是兵权与关键的人事权,必须牢牢握在朕的手中!不能有半点含糊!” 听到赵桓用“宪法”而非“宪章”,并开始讨论具体权力条款,陈太初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皇帝这是接受了,至少是原则上接受了立宪的框架,现在进入讨价还价的细节阶段。 “陛下所言极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此乃初创草稿,正需集思广益,反复斟酌。臣回去后,立即着人按照陛下的意思修改,将陛下的各项职权明晰化、具体化,务求条文清晰,权责对等,绝不使皇权有丝毫受损之虞。此事关乎国本,非一人一时可定,正需陛下圣裁,需满朝文武共同出力,方能制定出一部利国利民、稳固江山的好宪法。” 赵桓的脸色这才真正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知道,陈太初并没有真的想要架空他,而是在为这个帝国寻找一条新的、更加稳妥的出路。而这条出路,看起来,确实比死守着旧规矩,等着未知的危机爆发,要更有前途。 “也罢。”赵桓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奏陈,“此事,就按你说的步骤来办。先小范围议一议,听听老成持重之臣的意见。文章也可以继续发,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最后……朕来召开御前会议。”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有一点,元晦,此事必须稳妥,绝不可操之过急,引发朝局动荡。” “臣,谨遵圣谕!”陈太初躬身领命,心中却知道,最艰难的第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还有无数的明枪暗箭、激烈辩论在等着他。但只要皇帝这面旗帜不倒,这场关乎大宋未来命运的立宪之旅,就有了最重要的起点。 阳光西斜,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喜欢宋朝的脊梁请大家收藏:()宋朝的脊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