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白头》
1. 第 1 章
风潇露晦,玉簪坠地。
竹叶飞过发梢,淡粉花卉织金的裙角沾上了泥点与濡湿的水汽。
花芜尽提着裙角慌然逃窜在林间小径上,乌黑发丝凌乱,鬓边还未来得及摘下的华丽金步摇流苏摇缀,打在她的脸侧。
姣好的面容一双通红血眼,她咬紧唇,想方设法地转移注意力压下心中悲痛,忍住险些快要挤出来的哭声。
而身后,浓浓的杀气鬼魂般游窜在这片墨林。她看不见,但心中溢出的森寒让她感到不安。
心脏骤跳,头上似悬了把刀,时时刻刻都会落下将她斩得死无全尸。
随着绣鞋不断踏下,脚下狂奔,溅起的泥水逐渐也渗进她的绣鞋精美的布料,湿了她的罗袜。
若是平日,她定会立马让丫鬟琅儿给她拿套新的来换上。可这个时候,花芜尽已经没有功夫再管这些了。
琅儿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
父亲母亲还有奶娘都叫她逃,逃到天涯海角去,忘记这一夜。可她逃得好累,逃得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跟着他们一起去死。
两个时辰前,一群不速之客悄然登门。
彼时花府正值欢乐,临水观月,一家人和乐融融围在桌前,谈笑风生。
她回去换了身衣裳的时间,等穿过一片杏花林,再见就是血染曲宴,雪白的花瓣溅起血红,活像深秋枫叶。
父亲躺在地上,母亲也倒在了一边。他们身下一片血渍,父亲见到她,瞪大双眼,气若游丝道:“芜尽,快逃……这一日,终还是来了。”
而他的身后正立着一道高长身影,形如鬼魅。宽肩窄腰,蒙着面,右边接近眉尾的位置断开,似浓墨笔画中断开的一笔。上面还溅了几滴血珠,艳极胜朱砂。
黑色面布之上露出一双黑琉璃般的鹰眼,向她看过来时仿佛摄人心魄,让人忘却一切,觉得自己即将坠入无间地狱。
和他目光短短交汇在半空,花芜尽从来没看过这样阴寒的眼神。宛若毒蛇突出信子,冰腻的蛇身缠紧身躯。
‘不要——’
花芜尽浑身一抖,即将破出的尖叫堵在喉咙,哑了。
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柄滴着血珠的长剑上,她瞳孔一缩,面色刹那褪尽。
是他杀了爹娘!杀了花府所有人!
花芜尽脑袋宕机,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两耳也随之发鸣。
后来她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场景下逃出去的。
只觉得一切都很混乱,混乱得像是一场噩梦。
只有最后一幕,回首是花府高燃的火海,几个逃窜的忠心丫鬟侍卫在混乱中最后一刻齐齐将她送出了后门。将她推了出来。
后门通往的正是深深竹林,那里是从前二叔藏酒的地方。
他们口中都不约而同始终说着同一句话,“小姐!快逃!快逃啊——”
随后,昔日最为亲切熟悉的一张张容颜就被黑暗吞噬。他们的瞳孔,再也看不见光明。
耳边残音徘徊,湿润的空气钻进肺腑清凉一片。借着月光照在路中间,花芜尽跑得呼吸快断,再清凉的夜也感到热极。
她肺都快炸了。
飒——
月下,一道小刀划破寒雾,游蛇般缠上了花芜尽的脚踝。
突如其来的脚上疼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随后,花芜尽狼狈地摔倒在地。
花芜尽粗喘着气,险些将肺都咳出来。
她再也跑不动了,四肢绵软仿佛没有了知觉,连爬起来都没力气了。死亡,在这一刻彻底席卷了她的感知。
花芜尽脸埋在潮湿泥土里,心如死灰。
身后,一道细微的脚步声正在接近。他没有特意隐藏,因此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宛如索命。
这脚步声踩着她的心跳声,重叠着,愈来愈快。花芜尽两行泪水惊恐地流下,嘴唇嗫嚅几下,带着哭腔似是在说遗言,决绝道:“对不起,爹,娘,女儿真的跑不动了。我来陪你们了。”
但下一刻花芜尽的后背就被人从身后提起,等她被迫脱离了地面,那人又绕到她身前,改成了拎着她的衣襟。
一根冰冷的手指强横地抬起她的下巴。
花芜尽仰头,对上了一双煞气横行的凌厉双眼。
他背对圆月,侧颜盖上一层月光的银白。
此人刷漆浓眉有一处断开,显得他更加残暴冷血。刀裁般的下颚锐利,鬓角发丝收拾得齐整一丝不苟。
花芜尽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杀她爹娘的人。
她大惊失色,恨到泣血的同时,止不住的齿关打着颤,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落在他的手指上。
崔雪断拎着花芜尽的衣领,在见到这姑娘的一瞬间,他更是不解为何上面会让他将她带回去。独留这一条活口。
柔柔弱弱,能激起什么风浪?
瞥了眼自己被打湿的手指,崔雪断眸光淡淡落在她惊恐泣泪的泥浆脸庞上。
脏兮兮的脸上还是不难看出少女长得明眸皓齿,只是泪水混着泥土,在脸颊处化出了两道斑驳的泪痕。显得有些落魄潦草。
崔雪断指腹抹去她脸上的其中一道泪痕,开口了。
“你……”
“你跟我回去。”
他习惯了这种眼神。
这种明明怕得不行却还恨意滔天想要杀他的眼神。每个被他杀的人,都是如出一辙的神情。
明明自己才是刀下鱼肉,恨他,又有何用?
花芜尽杏眼圆瞪,忽然心一横,抽出鬓发中的金步摇直直朝男人的心口刺去。
她愤哭着,耳垂和脖颈都涌上亢奋的血色,“我杀了你!”
可惜无济于事。
逃得匆忙,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武器,就只有头上的步摇还算尖锐。刺在他心口,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像是在给他挠痒痒。
男人粗糙的手掌擒住她的手腕,稍微用力一按就将她手中的金钗抖落。花芜尽想挣开手,但脱力不得,便开始混乱地破口大骂。
她另一只手去掰崔雪断的手,掰不动就只能大力捶打着他的肩膀。
“放开!有本事你杀了我,杀了我啊!你死后下地狱,不得好死!”
女子淡粉的嘴唇被气得发抖,崔雪断无视她的诅咒,寒目锁定她泪眼汪汪的双眸,神情漠然。
“老实点,不然一路上你落在我手中,会很不舒服。”
他说的是实话,以往让他押回去的活口无疑都是危险人物。只是这次不知怎么,上面居然让他亲手将这个姑娘带回去。
崔雪断还是头一次带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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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坚固的绳将花芜尽的四肢绑住,花芜尽还在不断地呜呜哭泣,崔雪断听得心烦,索性点了她的哑穴。然后将她粗鲁地扛在肩上。
花芜尽发现自己骤然不能出声了,呜呜了两声又滚下几滴泪珠,滴落在他的肩头。豆大的泪水停留小会后就洇下布料消失不见。
竹叶又被风簌簌刮飞,擦过花芜尽的侧脸。静谧的夜晚再度回归风平浪静。
这个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男人如今正将她扛在肩上,花芜尽动弹不得,全身都僵了。她手脚被捆着打又打不着他。
想到花府的死,父母的死。花芜尽悲愤难绝,张开嘴朝着崔雪断的肩膀就是狠狠的一口。
崔雪断一愣,停下脚步,环着她身体的手正想打她的屁股,发觉她是女子,又转换成掐她的腰。
软绵绵的肉和以前掐的大汉完全不同,他惊诧瞬间,女子的身体竟是这样软。
这姑娘惯会以卵击石,不知好歹。咬他虽然疼,但这点疼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和猫咬没什么区别。
他微微别过脸,盯着她盈润的脸颊,语中不乏含着威胁,“嘴痒的话,我会把你嘴也堵上。”
崔雪断一手抱着花芜尽,一手掐在嘴唇边吹响口哨。黑夜之中不多时就有一匹油光皮亮的黑马踏着马蹄奔来。
黑马跑来身上叮叮当当的,两侧挂着几个鼓鼓囔囔的包袱和锅,水壶什么的。
“吁——”
崔雪断沉声止住马,手臂收劲把花芜尽放下,然后又再将她单手抱入怀中,横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把她手脚的绳索解开。
他先上马,随之双手插到花芜尽的腋下,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提上马,让她坐在他前面。
崔雪断俯眼看着瑟缩在马上,断了魂般的花芜尽,提醒道:“拉住缰绳,不然摔下去可是会被马踩死的。”
他倾身拉住缰绳,这个姿势相当于把花芜尽圈入怀中。既是方便控马,也是为了避免花芜尽跳马逃走。
花芜尽麻木空白的神情在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气时变得扭曲。
但她被点了哑穴,想说什么都只能发出呜呜声。
她想干哕,想把肝胆都吐出来。
花芜尽没有拉住缰绳,她想,摔下去才好。要么被马踩死,要么逃得远远的。可是死好像没有意义,逃走也没有意义。
一切都好像是个噩梦一样,她多想再一睁眼是梦醒时分。花家满门每人都相安无事。
花芜尽眼底满目苍凉,现在的她只想弄清真相,然后亲手手刃这些混蛋。
崔雪断瞧得出她故意不拉缰绳,素来利落的行事风格在这时候变得拖泥带水。
若换做别人,他早就把人绑在马屁股后面拖着走了。
可偏偏,这个姑娘又是个娇小姐。
崔雪断拉着缰绳的手移动,轻轻触碰花芜尽放在马鞍上的手,“你不拉缰绳,我就握着你的手拉着。”
花芜尽啜泣顿住,闪开他的触碰,连忙哀哀地拉住缰绳。
崔雪断这才注意到少女原先细白的手现在手背和指缝都是泥巴,大概是方才跌倒时弄上的。
“驾。”
花芜尽头顶传来一声轻喝,四周竹林变幻退缩,她不安地抿紧唇。
他方才好像说要带她回去。
回哪?
2. 第 2 章
皎洁的群星在头顶盘旋,坐在马背上很容易摔下来。花芜尽没有力气稳着身子,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背靠在了身后之人的身上,头贴在他的肩膀前。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花家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有什么仇人能下如此血手。
越想她就越疲惫,仿佛下一刻就要难受痛苦得晕过去。
崔雪断感受到自己的胸膛完完全全贴着了她的背,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严丝合缝,其间温度升高,抵住了原本穿梭的寒风。
心底激起一丝涟漪。
俯眼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崔雪断失神,想不到眼下的花芜尽忽然仰起头,和他对视上。
崔雪断一愣,眸光沉进她的眼底,只看得到里面悲恸呆滞的一片。
花芜尽就这么仰着头看着他,男子清晰的下颚和眉宇看得出他应该长得不差。蒙面的黑布之下,是怎样一张容颜?
她要将这副容颜深深记下,刻下来,烧在菩萨前,诅咒他死无全尸。
花芜尽缓缓抬起手,抬到他的面前,指尖微顿,扯下他的遮面黑布。
轻飘飘的黑布扔在马蹄下被风卷走,不知吹到了哪里去。
花芜尽见到他的眼中划过讶意,显而易见对这个行为感到错愕。
扯下了黑布,一张和她年纪相差不大的年轻男子的全貌映入眼帘。
他看起来也才二十三四的年纪,但神态蹉跎稳重,微压的眉眼凝着一股狠劲。似掀风怒起的狂澜,又似飘摇世事的青萍。
撞入他的眼中,像是撞在了硬挺的墙壁上。神情紧缩,连气息都融入了防备警惕的色彩。探究不了一点他的内心。
花芜尽低下头,不想和他对视,也不想再看他。
黑马驰骋了近乎一个时辰,行到一处荒郊野岭的破庙外。崔雪断重重拉扯缰绳,翻身下马。
坐在马上的一个时辰,花芜尽腰都快坐断了。
花芜尽几次怀疑他要在这将她杀了抛尸。
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让她疲惫不堪,可犹如槁木的沉重心态又让她毫无睡意。
不过几个时辰,花芜尽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衣裳头发潦草,神情宛若枯槁,连华丽的裙摆也在逃跑时磨坏了。
家宴上她的裙子不小心被酒打湿,她还专门回到房内换了件素日里舍不得穿的衣裙。想不到,回宴时,看到的却是那一番光景……
崔雪断把花芜尽抱下马,一路上她都在时不时地扣脸,但扣也没扣干净,还有一点干的泥皮结在她的下颚边和发际线附近。
下马后,花芜尽一双黑白分明的瞳望着他,眼睛肿得和核桃一样大。崔雪断觉得,她甚像一只脆弱的雏鸟。
附近有一处河流,崔雪断想着,便搁袖握着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去洗洗。”
他解了她的哑穴,花芜尽试着发了发声,沙哑的嗓音明显是哭坏了。
她摸了下自己的咽喉,能说话后看向崔雪断拉着她的手,语气固执厌恶带着哭腔,“不要你牵!”
她扯着自己的手,但崔雪断没放。
“不行,你会逃。”
崔雪断不仅没放,还把她从身后拉到了他的身侧。
二人袖擦着袖,发出细微窸窣的声音,远处虫鸣声此起彼伏藏在山林间。
崔雪断带着花芜尽走到一处河边,水声潺潺,在夜中更显孤寂凄清。湿石躺在河边沙砾上,苔色遍布。
可真正吸引眼球的,是灿若繁星的萤火虫悬浮在四周。他们竟运气碰见了萤火虫。
花芜尽站立在群萤中,神色空白茫然,孤零零的似海上的一座独岛。
头顶星垂平野,眼前萤虫飞舞。这是花芜尽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小小的光亮密密麻麻擦过她的肩膀,宛若置身梦幻之中。
她黯黯的神色映衬在满河星光下,好似连带着瞳光都变得亮了些。
但这只是错觉。
崔雪断特地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似乎注意力转移了一点,他居然也不禁跟着松绽神色,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
花芜尽情不自禁怔然上前走了几步,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萤火虫,小小却亮萤萤的虫子甫一快被她碰到,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坟茔萤火,梁祝化蝶。
以前小时听奶娘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的,如今她的眼前不仅有漫天星辰,还有这些萤火虫。
花芜尽不禁垂首啜泣。
会不会,是你们化作这些流萤来看我了……
萤火虫飞走了,指尖随着落下。她恍然回神,敛了眼眸,转而落寞。
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蹲着洗脸,背影可怜。
花芜尽盯着这河面,今晚的月光很亮,她可以透过河面看到自己模糊的容颜。
恍然间还以为回到了童年时和父亲兄长在山中夜猎时的情景。
河边水汽湿润,冰凉的水打在脸上,让她本就清醒的神识更加剔透。
她睁开双眼,心底空洞又空白。
泪都流干了,可她还是好想哭。花府血洒的事实分明看起来是多么的荒唐虚无,可这就是明晃晃的事实。
身后,崔雪断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在她的旁侧洗手。顺便还打了点水装在一个壶里。
“洗完了就走,这里很滑,小心跌下去。”他把水壶系在腰侧,站起来说道。
崔雪断的语气从来都是没有起伏的,僵直生硬,带着点沉磁。
花芜尽沉重的心让她根本听不见崔雪断说话。
她蓦然站起身来,用眼神死死摄住他这张没有遮掩的脸。他的脸在夜色下有点模糊,但还是看得出七八分的样貌。她咬牙切齿,重重喝道:“为什么?”
声音一出来是连她都没想到的嘶哑无比,带着难以言说的哽咽,冤屈。
花芜尽本来是不想哭的,可一发声,嗓子如刀割般的疼痛无不提醒着她想哭的缘由。
泪水就又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自觉落下。
崔雪断这次没别开脸,由着她看。
他杀了她的父母,是事实。
但他面对着她的泪水,想张口,却犹豫了好几次。
“仇怨。”
崔雪断顿了顿,“上面下达的任务,我必须完成。”
最后一句话,崔雪断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自己解释。他貌似有点畏惧她的情绪。
和她对视时,他是那个最该死的罪人,是毁了她一生的始作俑者。
他忽然反应到一个事实。
好奇怪。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此刻竟能站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于是崔雪断不想再多言,将她带回去后,她终会知道缘由的。
他重新想拉起花芜尽的手,花芜尽愤愤往后躲,脚下却踩住一团湿泥,不慎脚一滑身子就往后仰去。
她瞳孔一缩,短促地倒吸一口气。崔雪断当即反应过来,拽住她的衣袖,却被她倒下去的力量带得也跟着前倾。
噗通——
水面激起了大大的水花,二人齐齐落水。
水下,白浪翻滚。花芜尽鼻腔钻入冰冷刺骨的河水,呼吸尽断挤在肺腑里。她呛得难受,本能地扑腾了几下,就由着自己的身体往下沉了。
瞳光渐渐溃散,她不想再挣扎了。
原先家人们让她活下去,她逃了,也活了。
可现在真正濒临死亡,她又不想再活了。
真的好累。
花芜尽觉得哪哪都累,心累,逃命累,活下去更累。
背负的沉痛,让她感到窒息。
前途一片黑暗,那个人说要将她带回去。
带回哪?独留她一个活口,是为什么。
家族里究竟隐藏着什么血海深仇,父亲临死前说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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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是指什么。
短短一瞬间,花芜尽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这些事。
当她紧闭双眼感受着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往下沉,以为自己要死时,有一条手臂及时地环上了她的腰。
意识到是那个人在捞她,花芜尽拼尽全力地对他拳打脚踢。
我不想活啊!不想活!
崔雪断箍住花芜尽的四肢,强把她带到了岸边。
哗啦一声,头颅冲出水面,花芜尽被崔雪断抱到岸上。她头晕脑胀,冷冽的空气乍一吸入肺里,她便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出水来。
崔雪断冷静地拖着沉重的身躯上岸,衣裳往下不断淌水。看着一边伏在地上疯狂咳嗽的花芜尽,他唇角勾出一抹讥笑。
“想死?大可以求我把你杀了。何必这么麻烦。”
崔雪断顶着月色转身,单膝跪地,把花芜尽的脸掰过来看着他。
她头发衣裳湿透,黑瀑般的发丝黏在颊边,颓丽怜人。水跟着尖锐的下巴往下流,眸似秋水搅浑,睫羽慌乱颤抖着,唇瓣被冻得发青。面色煞白。
少女玲珑身段半透明地显现暴露在眼前,眼神迷离,乌瞳浮上层氤氲。
崔雪断无意间看了眼,忽然把剩下的话压进口中,移开眼神。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把水一点点擦去,冷漠地问:“还有力气吗?”
花芜尽没有反应。
“傻了?”
花芜尽依旧没有反应,如精致的木偶人一般。有形无神。
崔雪断微弱叹了口气,只好弯身将她横抱起来。
他的头发也打湿了,发尾滴着水,滴在花芜尽的眼皮上,顺着她的眼角滴下,像泪。
他黝黑的目稍稍有了波澜。
崔雪断原路把花芜尽抱回破庙。
月色皎洁,他推开陈旧的庙门,沉重古老的木门蓦然被推开,掀起了一阵灰尘。崔雪断皱眉,抬袖率先挡在花芜尽面前,替她掩住灰尘。
庙内残烛残灯凄凉,漏风的窗半遮,泄进来一片银光。
崔雪断先找了处还算干净的草堆,将花芜尽放在上面后,他出去把马匹上的几个布袋拿了进来。
里面有吃食和衣物,现在他和她的衣裳都湿透了,自然要换。特别是姑娘,身子骨脆弱,容易染上风寒。
花芜尽缩在草堆,湿答答的全身难受,见崔雪断出去了,她就趁机僵着动作脱下了外裳和鞋袜。
现在她有什么办法呢。被捞上来后,再次新生。孤冷的夜,和身处陌生的深夜外景无不提醒着她,花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只有她一个人能复满门血仇了。
自己如今又冷又饿,只能等明日再想办法逃跑。
来日方长,她总不能再次折在仇人手里吧。
花芜尽攒紧了手心,忍住要哭的欲望。
她脱到一半,崔雪断很快就回来了,她浑身不自在地快速将脱了的衣裳藏到身后。
只穿着里衣。
崔雪断把残烛点上,注意到一边的她的小动作就当没看到。
他冷着脸从包袱里挑挑拣拣抽出一件较短的甩进她怀里。
“穿上。”
花芜尽摸着手上的黑衣,这衣服应该是他的。柔软普通的棉布材质,通黑。
她嘶哑着嗓子,头发丝还在滴着水,气若游丝但很固执,“不要。”
随后补了一句:“臭。”
花芜尽抿唇,将衣服扔到一边。她恶心他身上那股血腥味。
崔雪断蹙眉,这些衣服是才洗不久的,他还没穿过,怎么会臭?何况就算他穿过,那也不臭啊。
他狐疑地抬起自己的手臂闻了闻,鼻子微动。表面血气是重了些,但外衣里面分明是皂角的味道。
崔雪断眸光似刀,锁住她不安的面容。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尤为明亮,似星烁。
“你不穿,就我来给你穿。”
3. 第 3 章
崔雪断说罢,还真朝她走去。
花芜尽缩在角落抱膝,见他来了神情一紧,奋力用尽自己的力气也要抓住旁边的残盏向他砸去,声嘶力竭,“你不准过来!”
“卑鄙小人!”
崔雪断手一挡就将残盏抵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花芜尽咬着齿,杏眼瞪大地看着他,气势汹汹。但肩颈缩着又像一只小鹌鹑。
崔雪断不自觉心道,真的很弱啊……
他停了步,俯瞰蹲坐在角落的花芜尽。
微弱烛光交杂着月光晕染在她周侧,雪人似的姑娘握着皓腕搭在膝上。湿发披散铺在胸前还滴着水,眼神里小心翼翼透露着惧怕。
崔雪断微微失神,忽然察觉到自己如今和她是孤男寡女处在同一屋檐下。
于是敛目温声道:“好,我不过去,但你把衣裳换了。”
他目光投向她白生生的脚,在上面定住。
实在是这样一双脚白得太过显眼惹目,上面还有道细细的血痕,如白玉生瑕。
花芜尽循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连忙将脚缩了缩。但里衣短,遮不住,她只能拿他的衣服遮住脚。
她眉眼愠怒,眼眶泛红,肿着的一双眼睛淬了毒般恶狠狠的。
“滚!不许看!”
崔雪断收了视线,无视她的狂怒,利落地转过身背对她,淡声道:“快穿。我去生火。”
花芜尽难押说不清的怒气,但她又打不过他,丢下一句“你不许靠近我!”就躲到一尊佛像后换衣。
崔雪断闻言,不可察觉地轻笑出声。有几分不屑。
佛像后,破窗透着寒风,吹进来呼呼响甚是凄凉,仿佛鬼啸。
花芜尽不仅顾前还要顾后,黑黢黢的窗外宛若立满了妖魔鬼怪,身后那人又是个危险的杀手,随时都有可能把她杀了。
她抖着手快速解开里衣系带,褪下里衣后正打算拿起他的衣裳穿上。可忽然想起就连里面的贴身衣物都湿透了,贴在肌肤上不脱的话难受得紧。还有可能会染上风寒。
花芜尽犹豫着要不要脱下来,刚刚听那人说他去生火。
那待会把衣裳晾在上面烤一会应该就能干了吧?
思量几分,她还是脱了下来,换上他的衣裳,裹得紧紧的。他的衣裳很宽大,看也看不出什么。
所幸他的这件衣裳不臭,散发着一股皂角的清香,勉强能穿。
花芜尽暗地里咬牙砸拳,鼻孔都愤恨地张缩。落入水中这一番来,她想明白了许多。她不想再死,也不想再逃到天涯海角忘记这沉重的一夜。
她要报仇。
把背后那个男人和下达灭门的始作俑者都杀了!
花芜尽暗暗地想,现下最重要的是保证身子不会生病。明天才能找机会逃走去找表兄援助。
表兄一定会帮她的。
父亲母亲说,今年会是个丰收的好时节。而且今年,也该给她说一门亲事了。
远房表哥白宿霄,与她知己知彼,两小无猜。是好夫婿的最佳人选。
花芜尽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随着父母安排落定人生大事,然后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想不到这夜花府的灯被风吹灭后,却再也没有燃起。
等明日天一亮,大理寺卿花家灭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表兄也一定……会很悲痛。
等他赶到,找过整个花府发现并没有她的尸首残骸,就会知道她没死。
一想到白宿霄,花芜尽就喉头哽咽,涩疼发紧如刀割。
明明,今年他们就会成婚的……
花芜尽说不上对白宿霄多喜欢,但他温文尔雅,起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她还是想与他成婚的。
可是一夜间物是人非,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面前的这个坏人仇人。还有即将要被拐入的狼窝。
花芜尽换好衣裳,穿着他的鞋,抱着褪下来的旧衣,步步迟缓地走向那堆火。
崔雪断坐在火堆前,火堆旁边有几根树枝烛台搭起简易的晾衣杆,他的衣裳挂在上面烤干。还腾了一半的位置,大概是给她留的。火光勾勒出他的背影,宽阔结实,梳成高马尾的头发发尾安静地垂下。
崔雪断啃着饼,听得出身后女子怯怯的脚步声,慢吞吞的。他也没管她,就等着她移步过来。
花芜尽悄无声息地在隔他有段距离的地方坐下。
“过来。”
她甫一坐下,崔雪断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声。她身躯被突然吓得一抖,全部落入崔雪断的眼中。
花芜尽不动,崔雪断又提着那熟悉的隐含威胁的语气,故意说道:“你自己过来和我拎你过来,选一个。”
他发现她好像很怕他,无论什么不愿意做的事只要他亲手来,她就立马做了。
转念一想,人家怕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杀了她全家,她恨他,想杀他才是最正常的。
花芜尽默默过去,还是和他隔了点距离,抱着湿衣坐在地上。
崔雪断瞄了她一眼,见她能烤着火,就没说话。
瘦弱的女子被宽大的黑衣衬得面色苍白无神,仿佛风一吹就会把她吹跑。
花芜尽趁崔雪断在吃东西没注意她这边,小心翼翼地拿着湿衣去晾。
她先用身体挡住崔雪断的视线,把肚兜和亵裤放上,然后再将外裳盖在上面。
“你这样叠在一起怎会烤得干?”
崔雪断突然从花芜尽身后冒出来,她吓了大跳,惊呼出声。
崔雪断见花芜尽鬼鬼祟祟的,还特地挡住他,便悄悄过来看看。
没想到她晾个衣都这么谨慎,他又不会偷她的衣裳穿。
花芜尽气不过,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推开。“你!”
变态!
崔雪断往后退了一步,见她如仙人掌浑身都是刺不容接近,自顾自地坐回了火堆旁,“晾好了过来吃东西。”
他把饼掰成小块放入芭蕉叶中,余光瞥见花芜尽坐到离他有点距离的地上,他只好再挪动到她身边去。
崔雪断坐在了身边,花芜尽抿紧唇瓣悄悄地把屁股移了几步。崔雪断又贴着她移过去。
花芜尽心底怕,又一个拳头砸到他肩上,“你不要靠近我!”
崔雪断无关痛痒地瞄了眼自己刚刚被她打过的地方,把芭蕉叶递到她跟前,“吃。”
花芜尽一愣,目光落在芭蕉叶盛着的饼上,这些饼被他掰成了小块,色泽油亮,看起来是牛肉馅的。
她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可是吃了,应该没什么事吧?
花芜尽哀哀地想,虽然没心情吃东西,但是为了保持体力她要吃得多多的才行。
崔雪断瞧得出她的忌惮,自若地把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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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叶塞进她的怀里,然后从里面拿了块饼放入口中,吃给她看。
“没毒。”
花芜尽疑虑散了些,良久才拿起一块饼吃着。心如死灰的心情吃起来味如嚼蜡,刚咽进肚子里就什么味都忘了。
她吃得快,脸颊一鼓一鼓的,之后不免被噎到。花芜尽使劲地吞咽,嗓子本就被哭哑了,这会痛得她咽都咽不下去。
眼前忽然有只手递过来一只水壶,这只手极为漂亮修长,骨节分明,长瘦的手指匀称。修剪干净的指甲按在牛皮水壶上衬得他的手更加白。
她急地抢过水壶,呼噜咕噜地豪饮几口后擦干唇角的水痕,把水壶还给他。
崔雪断默不作声接下,放在一旁。
花芜尽忽然觉得这个水壶有点眼熟,好像是刚刚他用来喝水的那一个。
那岂不是她和他喝的是同一个水壶!
花芜尽现在想把嗓子眼都抠出来,但碍于怕崔雪断一个不爽就把她杀了,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用幽怨的眼神偷偷觎他。
如果她的眼神是刀的话,他早就被万刀穿心了!
崔雪断总觉得身侧传来阴湿感,一对过去就发现匆匆别开脸的花芜尽。
她方才在看他。
崔雪断想起她脚上的伤,敛下眼眸,起身去包袱前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次崔雪断直接坐到了花芜尽对面,挡住火光。他的发丝被染上金灿,有几根潦草地垂下。
正当花芜尽又要和他拉开距离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一个成年男子在晚上突然捏住她的脚,花芜尽被吓得心跳骤停,一个劲儿地用脚踢他。
“你干嘛!放开我,放开我!”
可是无论她的脚如何踢他的手,他就是不放开。
“别动,上药。”
崔雪断眉头深锁,花芜尽神色比苦瓜还要难看,“不要你给我上药,我自己来!”
崔雪断指腹轻轻按在她的伤口上,花芜尽被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道伤口是竹林里他用暗器划伤的。
“还知道疼,就老老实实上药。”
崔雪断说完,便一手将她拽了过来。
掌中贴着温腻的肌肤,少女堪堪握住的脚踝细白,崔雪断竟觉得指腹有些发烫。
她安稳下来后,他就松开了她的脚。打开药匣子,从里面取出药膏。
花芜尽看到药匣子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瓶罐,还有纱布那些。
崔雪断说道:“这里面有毒药,你不怕被毒死的话,可以自己上。”
花芜尽老实了,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咬着唇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她低着头,抖着嗓子问。
此时崔雪断手指抹了药膏,覆在她的伤口上,花芜尽疼得下意识就要把脚缩回去,又被他拉回去压在掌下。
看着他低头目不转睛盯着她脚的模样,花芜尽说不清的反感和害怕。她撇开脑袋,干脆不再看他。忍着痛,等他的回话。
崔雪断给她缠好了纱布,把药匣子提得远了点。他人也坐在了药匣子旁,没有再靠近她。
许久,他才缓缓地说:“我这种人,归宿的地方。”
崔雪断已经和衣而卧,睡在一张披风上。
临睡前,他还多甩了两件衣裳给花芜尽。
是让她垫着睡的意思。
4. 第 4 章
破庙四处透风,花芜尽悲泣过度,躺在冷硬的地板上盯着屋顶缝隙漏出的星月失神。
恍惚间好似平常。
夜晚悄然无声,火堆已经变成残烬,杀亲贼子就躺在身侧。
她如何能真的老老实实睡上这一晚?
花芜尽眼珠子转了圈,随后掀开身上的衣裳,踮手踮脚地起身。
目光锁定不远处崔雪断身侧的包袱,花芜尽看了眼,咽了口唾沫,步步逼近。
她没穿崔雪断扔给她的鞋,光脚走在地上,冰冷的地板凉得沁人。一颗心在胸腔内上蹿下跳。
花芜尽捏紧了拳头,今夜是唯一的机会,先将他杀了,她才能逃走去找表兄查清楚这一切。而不是被绑到什么他归宿的地方。
他是杀手,那他的归宿处不就是杀手窝吗?
一旦她落入这种境地,恐怕尸骨无存。
花芜尽不知道是谁偏要让这个人独留她一个活口。目的何在?意义是何?
但她是一定要逃走的。
花芜尽边踮着脚走,边不断扭头探崔雪断的状况。
短短几尺距离,她走了生生一炷香的时间。每一步都提心吊胆,仿佛上刀山下火海,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摔死。
睡前花芜尽看见崔雪断从包袱里拿出一把小刀在擦拭。至于他的剑放在他自己的怀中,她根本不敢去碰。
眼前就是放了刀的包袱,距离她近在咫尺。花芜尽深吸一口气,瞳子一动不动盯着包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花芜尽已经在心中演排好了怎样杀崔雪断的杀法。
她是用刀,一刀杀不死容易被他反攻,所以必须要狠绝,一刀致命。
直接对着他的后颈刺去,效果最好。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崔雪断的包袱,直到真的将冰冷沉重的匕首握在手中,才有一种脱离幻觉,深感真实的感觉涌上来。
抚摸着这柄匕首上凸起的纹路,她逐渐泪眼,一层水雾模糊了眼眶。
仇恨,杀戮,从来都是真实的。
想到自家灭门之灾,花芜尽狠下心来,眼瞳水雾褪尽,她一定要杀死他!
她脚尖一转,对向崔雪断,逐渐欺近他。
男人侧身而眠,暴露出宽阔坚实的背脊。原本扎起的长发披散,盖住了脖颈。花芜尽默默深吸一口气,提膝无声跪在崔雪断背后。她盯着他长发下脖颈的位置,秀眉轻蹙,咬紧牙关,手腕对准崔雪断的后颈,高高举起。
月色下寒光闪过。
铛——
正当她要刺下去,眼前一花,匕首被突然抬起的手臂打落在地,发出清脆声音,跌落在心头。
花芜尽瞳孔一缩,手颤抖着,面前骤然贴上了一张阴鸷容颜。崔雪断瞬间就越在了她的头顶,俯眼和她对视上。
这是双狠戾的鹰眼,和今夜那张血腥中被蒙住的脸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他的鼻端与她的几乎贴上,呼吸清冽缠绵。借着他头顶那扇从破窗中泻出的皎洁月光,她可以看到他瞳孔中她的面庞。
花芜尽浑身僵冷,好似被一条毒蛇缠住了咽喉。她唇瓣失去血色,翕动着。神情呆木无神,似是被吓得魂都掉了。自被打落匕首后,她连动都不敢动了。
崔雪断眉头微皱,目光冷彻,寸寸描过她的眉眼和嘴唇。他一只手强握住她的手腕,缓缓上滑,指腹按住她的跳动的脉搏。
另一只手握着怀中的剑,用剑鞘抵住她平坦的小腹,将她逼起身,然后步步退到一处斑驳嵌有佛龛的墙角。
花芜尽感受到头靠在了他掌心里,身子则是贴在冷硬又凹凸不平的的墙上。
男人贴身俯近她,嘴唇靠近她的耳廓,气息绵绵喷洒,一字一顿道:“想杀我?”
崔雪断并未正眼看她,而是手撑着她的脑袋往他的肩上虚靠。这样的亲近,如索命的要挟。
花芜尽余光可以看到他尖锐清晰的下颚,她闭上了眼,眼尾飘红。
仰着头,近乎绝望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崔雪断沉默半晌,盯着她微抖的唇瓣。
她像只在雨天瑟瑟发抖的雏鸟,脆弱得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崔雪断贴在她脑后的手掌下移,掐住她的后颈,目光如炬攫住她的苦颜,不放过上面的任何一丝变化,“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但你若再不老实,一路上可有得苦受。”
掌中的软腻是从未有过的,崔雪断眸光微沉,稍微松了力。
花芜尽摇摇欲坠,神态破碎如玉,险些背过气去。她还穿着他的衣袍。他的衣裳套在她身上本就宽大,这时没了她手力的拘束,大片衣襟垮下,露出正在猛烈起伏的洁白胸口。
崔雪断并未看一眼,手指提着她的衣襟拢紧了点。
直到花芜尽感受到崔雪断放开她,才睁开满目疮痍的双眸。
之后的半夜,崔雪断用绳索锁住了她手脚。并且睡在她旁边。
为了避免她逃走。
花芜尽躺在垫有他衣裳的草堆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她就被崔雪断强用水随便洗漱了下。
男人拿着他洗过脸的帕子在水里清洗搓了两下后拧干水,就要往她的脸上抹。
花芜尽觉得恶心,别开脸,“我自己来!”
崔雪断手一顿,看了眼手上白生生的帕子。她这是嫌他脏?
不过考虑到她应该不会再当着他的面有什么小动作,他还是妥协嗯了声,给她松了绑。
望着崔雪断低下头给她解绑,花芜尽心上一喜,僵僵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腕。但在看见上面的一圈红痕后,嘴角又忍不住往下撇。
愤怒,无助和委屈在刹那全部交合在一起,涌上喉头。
她眼角湿润,长睫不安地颤了颤,嗓音绵软虚浮,“你,能不能……别再绑我,疼。我不会再敢杀你了。”
随后花芜尽就吸着鼻子啜泣起来,崔雪断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措地动了动。
在他看来,少女眼睛红肿,一夜没睡黑眼圈拉得老长,初见的那张白皙莹润的脸此刻布满愁容苦色,嗓子也哭坏了。更何况,这一切都还是他亲手造成的。
花芜尽用手背抹尽泪水,故作坚强地没有让泪水流下,在崔雪断眼下显得尤为凄惨。
“好。”
他如此说着,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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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待花芜尽洗漱好。他则坐在不远处,口中含着根细长的黑色发带束发。
熹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穿透发丝的缝隙。长长的眼睫毛也看得一清二楚。这张锐利的脸披上金芒,竟让他看起来有些人畜无害。
花芜尽一遍遍狠狠搓洗着崔雪断的帕子,盯着他的侧颜,指甲掐进布料里。
这次虽刺杀不成,她还可以再有机会逃跑。如今,她已经想出了对策。
新的一天,一路上花芜尽大半天又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她问过到目的地还要走多远,崔雪断说要四五天。这就说明她还有好几天的机会逃走。
晚上,崔雪断又是将马停在荒郊野岭。
他貌似对这带很熟,总能找到一些没有人的破屋子破庙。今天,他找的是一处义庄。
阴风恻恻的义庄黑漆漆的,花芜尽循着崔雪断提的一盏灯渲染出的柔和暖光去看,只见两边高檐各挂着几条长长的素绦,似魂影在夜空中扑朔乱舞。
她心底泛虚,被崔雪断抱下马后,稳着胆子道:“为何要往死人堆里面扎?去客栈住不行吗?”
风餐露宿的,花芜尽怕自己还没撑到逃走就奔波生病死了。
崔雪断没有对她的这种天真话语感到好笑,黝黑瞳子转到她面上,很认真地一本正经回答道:“我是杀手,不能暴露在人多显眼的地方。”
花芜尽跟着他战战兢兢地进了义庄,她紧贴在他的身后,问:“那我沐浴怎么办?”
崔雪断罕见地犹豫了会,居然若有所思地真的思量了片刻。
他平日在外执行任务最多两天就可以赶回阁里,中途找个没人的野湖山涧随便洗洗就成。现在带着个姑娘,还真得给她寻个客栈才是。
花芜尽见他神色有所动容,好像真的在考虑是不是该带她去客栈。
她心知有希望,捏着把冷汗用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
绵软的嗓音带有撒娇的意味,“求你了。”
崔雪断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经她这么开口,他想立马应她。
低头看着少女白皙的手指扯着他的袖子,她面庞微扬,天真看着他。崔雪断寻了许久,都没有在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像之前那样透露出的惧怕,怒恨。
崔雪断面孔如古井无波无澜,心底却起了疑心。
他素来机警,花芜尽动作如此反常。难道又是想逃跑或者想去人多的地方寻求他人帮助?
崔雪断盯着花芜尽看了半晌,眸底汹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花芜尽觉得,他定是在怀疑她。
放软的态度自然是她伪装出来的,花芜尽在赌美人的眼泪对他有没有用。
在花芜尽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崔雪断往回走,简单说了两字:“上马。”
之后崔雪断给花芜尽戴上了及背的白纱斗笠遮住面容,还点了哑穴。
为了不被他看出来她想逃走的真实目的,花芜尽没有反抗。被他熟悉地抱上马,然后他倾身贴近她的背。
夜风吹拂,崔雪断按住她随风飘逸的斗笠白纱,眼眸微眯。提醒道:
“你最好不要搞什么小动作。”
5. 第 5 章
“吁。”
亥时时分,崔雪断轻扯缰绳,马蹄在接近小镇前的一条蜿蜒窄路停下来。
窄路旁立了一石亭子,石亭左侧是一块标记石,上刻有‘姻缘村’三字的字样。
他先翻身下马,然后把花芜尽也提下马。
周侧夜色浓深,唯有下马后崔雪断手中提着的灯有微末光亮。
花芜尽隔着一层面纱去看,遥遥远处有疏落的灯火之色。偶尔几道喝醉的人声高喝,回响在这座毗邻水乡的小镇。
至于现在马停的这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别说向人求救了。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下马后,崔雪断又用绳子把花芜尽的双手绑到背后。
头顶温吞的声线带着解释哄人的意味,“这次不是很紧,不疼。等到了客栈再把你放开。”
花芜尽被点了哑穴不能说话,当务之急是顺从他,放轻他对她的戒备和注意力,只能点点头。
于是进村崔雪断就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钻入白纱中,盖在她绑手的粗绳上,微微推搡着领她走。
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夫妻寻常间的恩爱姿态。
丈夫把手臂贴在妻子的腰上。白纱遮住了她大半身体,没人会怀疑她是被绑架的。
他们就这么进了客栈,现在天色已晚。前台打着盹的少年眼睛正要闭上,就被入门的一阵阴寒杀气惊醒。
连忙抬头去看,是一对年轻夫妻进来了。
这对夫妻很奇怪。
不仅女子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其中那个男的更是诡异,身上浓烈的杀气看着就让人腿肚子打颤。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眼神,心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好奇才是。于是强堆出张干巴巴的笑脸,“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崔雪断沉沉应了声,从挂在腰侧的囊袋中取出几两碎银扔给他,“一间上房,立马备好沐浴的热水和饭菜送上来。”
“诶!好的客官!”
少年见钱眼开,这钱还给多了,他正好可以顺点油水塞塞自己的钱袋。
花芜尽意外崔雪断开的还是上房,他看起来很穷。
崔雪断把她揽着上楼,偏首目光柔和地盯着她朦胧白纱下的容颜,“走吧夫人。晚点我再给你上点药,过不了半月你的脸就会恢复如初了。”
花芜尽心下明了他的用意,这句话是故意说给其他人听打消他们疑虑的。
她潦草扫了一眼周侧的布局,埋首上楼。
崔雪断要的是上房,一踏进去,花芜尽就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
他第一动作就是把门窗阖紧实了,然后才返回来解开她手上的绳索。
崔雪断摘下她的长纱斗笠,凑过去,眸如黑中寒星,“今晚好生歇息,不是每晚都能找到城镇宿下的。”
他解了她的哑穴后花芜尽才能说话,她沙哑着声线,低低应了声,“好。”
崔雪断上下扫了她一眼,花芜尽双手互相掐着掌心,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他才放心地去到一边放置东西。
花芜尽瞄了一眼崔雪断,趁此捂着小腹哎哟一声。不远处的崔雪断听到果真立马停下手中动作,走了过来。
花芜尽坐在圆凳上,崔雪断单膝跪下,稍稍仰视她,颇有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她轻咬下唇,水润的瞳含着泪光,绵软无害地说道:“肚子疼,我要如厕。”
崔雪断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似是要把她心里的小心思全部看出来。
房内没有茅厕,只有一楼有。在马厩的不远处。
谁知道她是不是想逃走。
“房内有夜壶。”
花芜尽神情一瞬间僵住,秀眉微拧,垂首难堪道:“我不用夜壶。”
言下之意,她要拉大的。只能去茅厕上。
可这种话让她如何能说得出来。
手指缠着衣角,花芜尽抿紧唇,万分羞耻的模样。
崔雪断见她如此神情才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眉眼微抬,别开视线。
“我和你一起去。”
“好……”
她声若蚊虫,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
崔雪断重新给花芜尽戴上斗笠,但这次没有绑住她的四肢。而是他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
二人衣擦着衣下楼,崔雪断提着灯,很细心的模样。
谁又能知道他们间的剑拔弩张和诡异感。
纱内,花芜尽双目杀气掠过。
成功在即,她的心都忍不住砰砰跳起来。她深呼吸几下,想平复自己的情绪。
甚至怕他听见她的心跳声。
崔雪断一手提灯,一手捏着花芜尽脆弱的手腕一路走到一楼后院。
经过了马厩就是一排的茅厕。
崔雪断把灯挂上,替她打开门,“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这门不算高,只能到人的半个身子。
花芜尽摘下斗笠递给崔雪断,双眸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周边。
依稀无人,宽阔隐蔽。
是个逃跑的好去处。
方才进门时,她还看见了一个狗洞。看起来正好可以容她钻出去。
关上门进去后,花芜尽忽然掩唇咳了咳,带着几分扭捏道:“有声音……我不好意思。你能再走远点吗?我不会逃的,你就稍微走到马厩那里就行了。”
她略微带着哀求。崔雪断心道他耳力非凡,就算到了马厩也能听到。
可耐不住她这么拖延时间,越快解决就越稳妥,而不是留时间给她想什么鬼点子借此机会逃走。
“嗯,我就在一旁。”
崔雪断说罢,便再没发出声音,走到了马厩的附近。
黑夜隐去他的身姿。
唯独花芜尽那里有盏灯在渲染出光。
花芜尽根本没在如厕,她在心底盘算着崔雪断冲过来要多长时间,够甩掉他三步的么?
罢了。
一,二,三。
手搭在矮门上,花芜尽一咬牙直接推开。
砰的一声,花芜尽打开门,她的心跳与呼吸悬到顶点。手脚几乎是铆足了力一个劲儿地往外冲,按照先前看到的方向。
只要能绕到外墙那里从狗洞钻出去,就不愁甩不掉那个男人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风打在她的脸上,携了丝夜里的寒气和马厩的草料味。亦是是自由的味道。
崔雪断耳力极好,在没听见任何如厕的声音时就有所防备,在花芜尽推门的瞬间他就已经提步跑过去。
花芜尽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崔雪断正巧在背后大步追来,指尖刚好和她的衣角擦过。
这样的情形和花家被灭门的那天没什么区别,极限的生与死徘徊在跟前,生机触手可及,身后却偏偏跟着一位死神。
花芜尽跑得肺痛,还没绕到外墙那边呢就被崔雪断抓住了衣领。被他拽入冰冷的怀抱。
“你放开!你!”
花芜尽反抗声还未尽就又被身后之人点了哑穴,她发不出声了。
崔雪断直接将花芜尽横抱起来,神情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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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语气稍重了点,“回去。”
他重新提起灯,抱着花芜尽上楼。
回到房中,一桌荤素搭配的饭菜和两个浴桶皆已经备好。
崔雪断冷漠将花芜尽解开哑穴,扔到床上,“吃饭,沐浴。”
全然不提她逃跑之事。
花芜尽现在气得要死,她没回答他,只顾把脸埋在被子上。双眼逐渐变得濡湿。
望着她倔强的身影,崔雪断走到床边,俯视着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看来你不打算吃饭。”
花芜尽还是没回应。
如今,她还能有什么心思吃饭。
“不吃?是想让我喂你?”
崔雪断一手把花芜尽拎起来将她按在桌椅上,把碗上的筷子塞入她虚握的手掌中。
顾名思义,他非要她吃不可。
望着她空洞的绝望双眼,眼睛又哭得和核桃一样肿。
啪嗒一声,花芜尽手中的筷子落地。
崔雪断蹲身捡起筷子,略一思量,把自己碗上没用过的干净筷子换给她。
她既然不吃,他就只能真的亲自喂她吃了。
崔雪断一筷子夹了蔬菜和肉,一并戳在了花芜尽的嘴唇上。
以为她会张口,想不到真的就这么固执地不吃,任由菜油沾在嘴角。
崔雪断眼珠微动,故意激她,“不是想逃么,不吃饱,如何逃?你若真的想从我手上逃走,那我建议你最好是吃饱了再上路。”
此话果然有效,花芜尽似是真的考虑到此处,压下皱起的眉眼,一把将他手中的筷子抢过来,一声不吭地疯狂夹菜。全部塞入口中快速嚼了又夹。
他的筷子被她用了,崔雪断只好用那双掉在地上的筷子。他随便洗了洗便坐在了花芜尽对面吃饭。
他们都不做声,崔雪断时不时用眼光扫一下吃饭的花芜尽,心中激起一丝陌生怪异的感觉。
大多时候他都是独身一人吃饭,现下和一女子坐在一起,有点怪怪的。
吃完了饭,就该沐浴了。
崔雪断自是先让花芜尽沐浴。
“去洗吧,难得在客栈有此条件。”
花芜尽咬紧唇,她倒是很想好好洗洗。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防备心那么重,看样子是不准备出门避让了。
四周有窗,他应当是怕她跳窗而逃。
而且刚刚她跑过一次了,估计他此刻正在警戒最重之时。
可毕竟涉及隐私,这如何方便?
花芜尽再明白不过,一个女子在一个男人面前最危险的是什么。
可如果不洗洗的话身上难受,如他所说,这次不洗,下次洗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崔雪断看得出她的顾虑,走到门前背对着她,站得笔直。
“洗。我不会转过身。”
花芜尽心慌神乱,瞄了眼热水,心道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她咬着下唇快速褪完衣裳,钻入浴桶中,水面盖住大半个肩。
热水瞬间洗去身体的疲惫,花芜尽明明想多泡一会,但碍于眼前还有个活生生的男人,她只能盯着眼前宽大的肩背,着急忙慌地奋力搓洗着。
崔雪断听得出水花的急声,为了让她安心,摘下发带缠在双眼上系于脑后。
他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可以慢点洗。我不会看,更不会……对你做什么。”
花芜尽把头也埋在水里,速度虽然放慢了,但还是带着深深的拘谨。
她怎么可能会信任面前这个人。
永远不可能。
6. 第 6 章
花芜尽沐浴完拘谨地缩在床上,头发滴着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她不为所动,只顾着低着脑袋。
像躲在芦苇丛中的被抛弃的小鹌鹑。
“你是傻子吗?不知道擦干?”
崔雪断走近扔了条布给她,那张布盖着了她的头,花芜尽的眼前瞬间漆黑。
花芜尽把布扯下来擦着自己的头发丝,不说话。
崔雪断看了她一眼,她一直这么埋着头也不嫌脖子酸。想来不会再抬头,便自个儿脱去衣裳赤身跨入另一个浴桶。
他才进去,水声咕咚,花芜尽就啊得惊呼一声。
“你!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
剩下的花芜尽说不出口了。
反正,这厮当真好不要脸。
崔雪断背对着她,露出精壮的后背。
上面久远的刀痕剑痕交错,看着就骇人。
崔雪断不为所动,侧了点脸庞,泡在水里云淡风轻道了句:“哦?我以为你会一直低头。”
如果注意看的话可以见到他眼尾上翘,掠过一丝薄薄的笑意。
花芜尽抱膝躲在床上,咬着贝齿,开始焦虑待会入睡该怎么保护自己。
他口上说着不会对她做什么,可……
男人都是一副德行。
花芜尽正这么想,腿间一股熟悉的热流淌过。
她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倒吸一口凉气,捏紧了拳。
该不会……是癸水来了吧?
随之小腹绞痛,让她真的确定了。
突如其来的癸水更让花芜尽卷入无助与绝望。
没有侍女在身边,替换的衣裙和月事带也没有。还独身面对着一个仇人。
她何时这么狼狈无措过?
这么想,花芜尽心底心酸袭来,为了逃跑所建立的坚韧有些瓦解了。
眼角逐渐湿润,花芜尽不想让自己掉下眼泪,一直强忍着。
崔雪断沐浴完擦着发走来。
鼻端忽然闻到一丝微弱的血气。
他目光四处找寻着,最终落在床上的那个柔弱身影上。
她看起来貌似又在哭鼻子。
难不成是哪里受伤流了血?
崔雪断站定在床前,仔细看着花芜尽,想从她身上找出伤口血迹来。
花芜尽感知到崔雪断打量的视线,头垂得更低了。崔雪断越见越觉得不对劲,直接单膝落在床上,朝她靠近。
“哪里受伤了?”
花芜尽别扭,几次张唇欲言,又噎了下去。
鼻端浮过他身上热热的气息,花芜尽觉得反感。
崔雪断见状,又只能使出那个令她乖乖听话的伎俩,语携威胁,“不说话,我可就要亲自查看了。”
花芜尽浑身一抖,“不要!是,是我……癸水来了。”
说到最后,花芜尽声若蚊蝇。
崔雪断久久没回话。
花芜尽包在眼眶里的泪也一滴滴滚了下来,鼻子通红。
崔雪断有点不明白花芜尽在说什么,“癸水是何物?”
花芜尽一怔。
这世上竟还有不知癸水的成年人。
心底蓦然有个念头乍起,她眼珠微动,嘴唇嗫嚅,不敢看他。解释道:“癸水就是,女子每个月都要流血……总之,你让我出去买月事带吧!”
这也是个好机会。
花芜尽灵机一动,如果能趁此机会逃出去就更好了。
崔雪断膝盖离开床,漠然地看了她半晌,不肯让步,“为何偏要你去买?你且老实待着,我买回来。”
崔雪断锁紧窗户,又点了花芜尽的哑穴,把她的四肢绑住了才出门。
脚跨入门槛时,崔雪断似乎是想起什么又收回脚折返回去。朝花芜尽问道:“你说的月事带,在何处有卖?”
花芜尽不能发声,只能眼珠滴溜溜地转,还瞪大眼睛。崔雪断哦了声,解了她的哑穴。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成衣铺。”
夜色深浓。
两柱香的时间刚过,崔雪断就拿着堆东西回来了。
推开门,一阵冷风吹过。
男人面如窗外的夜色那般深沉安静,他无声无息地靠近床榻,仿佛生来就是个夜行者,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花芜尽全身动也动不了,血早就染湿了裙底,她满面无措地坐在床上,崔雪断远远在门口看着时,觉得她甚像一盏易碎的琉璃。
此刻的她极为不安,敏感。和先前不一样。先前她还像个打不死的小强,现在貌似看起来有点死心了。看到他回来时,眼神在躲避着什么。
崔雪断把东西放下,俯下身给她松开绳子,在靠近她时又闻到了一股血气。
比之前更浓了。
崔雪断没有多看,冷冷指着一边的大包袱,“你要的东西我买回来了,自己去换上。”
花芜尽看着桌子上的那个大包袱,“这么大。”
该不会买错了吧。
她走过去拆开布袋子,发现里面除了月事带还有换洗的几套衣裙鞋袜,甚至连贴身衣物也有。
这些都是崔雪断在老板的推荐下精挑细选的,拿的都是好料子。因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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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姑娘,实在娇气。
崔雪断在一旁默不作声,有一瞬间,他居然想从她脸上看到惊喜的表情。
但定是没有的。
他们是仇人。
“你走开。我要换了。”
花芜尽催促道。
崔雪断只好走到一边背对着她。
身后换衣的窸窣声响起,崔雪断盯着墙角处的一豆烛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上面只把画像交给了他,并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花芜尽换好了月事带和新的寝衣,把脏污的衣裙藏在身后,被崔雪断看到,他问道:“为何不洗?”
花芜尽不是很想回话,抱着脏污的衣裙一时间不知道放在哪里。
崔雪断视线掠过裙内一闪而过的血渍和小小一角雪白的布料,他看得出她的窘迫,主动说道:“放我包袱里吧。”
这衣裙很贵,她应当舍不得丢。才会留起来。
花芜尽只好抱着脏衣装进崔雪断的包袱里,她背对着他装衣物,眼睛扫过藏包袱最里面的一把匕首。
就是她之前刺杀他用的那一把!
崔雪断有好几个包袱,这个里面就只有几件简单的披风外衣和这柄不显眼的通黑匕首。
他随身带剑,看起来并不会用这匕首。不管是上次还是这次,他一直都是把这柄匕首放在包里的。
今夜他身上的外衣挂在房内,明日应该是要继续穿的,只要他不动这个包袱就不会发现匕首不在了。
她就可以找时机杀了他。
这次花芜尽长记性了。
此人对刺杀很是敏锐,一定要在分开他注意力之时杀他才可能成功。
花芜尽稍微别过脸,身后的崔雪断还在盯着墙角的烛光,她就乘机把那柄匕首揣进怀里。
把包袱严严实实地系上,花芜尽转过身,眼巴巴地一直望着崔雪断。
崔雪断眼底火光摇晃,他没有看她,“看着我做甚?”
花芜尽不安地掐着自己的手指,“我要歇息了。”
“所以呢?”
“只有一张床,你不能上床。”
“……自然不会跟你一起睡。”
崔雪断吹灭了烛。
花芜尽躺在床上,把匕首藏在了枕头底下。
崔雪断则是睡在地板上。
知道花芜尽定不会睡着,良久崔雪断看着房顶,描过上面的纹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来的猝不及防,像是在和鬼说话。
花芜尽闭着眼假装睡着,没有回答他。
7. 第 7 章
回到杀手窝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最后一夜宿在荒野的一处河边。
小溪流水潺潺,素白浪涛拍击着河床上圆润的青石。
“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去?”
花芜尽被崔雪断绑在了一棵树上。
因他怕她在夜里逃跑。所以崔雪断将她的手捆了起来,腰上绑了几圈绳子和树干缠在一起。
“不知。”
崔雪断升起了火堆,正在烤鸡。
夜林到处都是沙沙的声音,几点火星子在半空燎起,映衬着男人冰冷的容颜。
回答了花芜尽的话,崔雪断的心绪飘远了。
那人没说把她带回去是为了什么,杀光了仇家,却独独把仇家的女儿留下。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被带回杀手窝,可想而知她要极有可能要面对什么。
墨苍缀了银星,浸满了这孤独的夜。崔雪断悄悄回头看了眼花芜尽。
她正低着头,白皙柔软的面颊也染上火光。露出一段同样柔软薄弱的脖子。
夜风撩拨着她的鬓发,她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这让崔雪断想到了金阁两阙琉璃顶上的淡白兰花。
一掐即断。
他手中的树枝稍紧了些,随后就是不停地紧了松,松了紧。
这是崔雪断平生第一次有了纠结。
他为自己这一闪而过的惊念感到陌生。
崔雪断旋即自嘲,他这种手溅鲜血的杀手也配心软么?
她只是和往常无数人一样,是注定待宰的羔羊罢了。没有什么区别。
花芜尽察觉到这抹看过来的炙热目光,和崔雪断对视上。
他的神情貌似在犹豫什么。
崔雪断一和她对视就移开了眼神,仰首看起星空来。
花芜尽暗暗捏紧了手,也不再看他。
周遭静极了,花芜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今夜是最后一次逃走的最好机会。
最近的城镇是木州城,从前她跟随父亲办理公务曾来到过这里。父亲还和木州司马是老相识。
这木州有一酒楼名珠玉酒楼,老板是木州司马的表弟。曾经和年少时的花芜尽有过一面之缘。
之后她长大了也有几次去找过司马家的女儿,她们还在珠玉酒楼吃过好几次饭呢。
花家被灭门的消息一定也传到了他们耳里。
白日行过木州城时,花芜尽就称饥饿难耐。
行道马蹄哒哒,珠玉酒楼前人山人海。崔雪断牵着马绳驻足在酒楼前。
进了城,他特地租了架马车把花芜尽装在里面。
崔雪断钻进车厢朝花芜尽低语:“这酒楼人这么多,何不换一家。”
花芜尽可怜巴巴地气愤说:“我明日就要被你拐回狼窝了,我就喜欢吃他们家的樱桃烙。你就当满足我最后的愿望不行么?”
崔雪断妥协,她说得倒也不错。
这的确是她最后一天……
“还有什么要买的?”
花芜尽乖乖巧巧的模样,“你就和他说,樱桃烙里面夹点咸松丝就行了。”
樱桃烙是木州城很出名的一道甜点,每家酒楼都有。唯独这珠玉酒楼却不卖。而是以青瓜烙来替代,成了他们家的特色。
珠玉酒楼的厨子不为外人做樱桃烙,只有她每次来时才会做给她。
而且只有她会在里面夹咸松丝。
珠玉酒楼掌柜和小二都是旧人了,只要一听到有人点这个一定会反应过来。
崔雪断用树枝挑着火堆里的枯木,身侧的长剑安放在地上。
花芜尽抿着唇,不知道珠玉酒楼找人跟上来没有。
她耐心地等着,心底多少也有几分焦虑。
万一没跟上来怎么办。
那她岂不是真的要被拐入狼窝了?
崔雪断烤好了鸡,撒上简单的调料后就把鸡放在一片荷花叶上。
他首先掰下一根油亮亮的腿,起身向花芜尽走去,然后蹲下来递给她。
花芜尽动了动自己被绑着的手,“你不给我解开我怎么吃?”
崔雪断把鸡腿怼到她嘴边,看着她,“就这么吃。”
热腾腾的鸡腿被烤出油,突然这么贴着花芜尽的嘴,她的嘴唇都差点被烫伤。
崔雪断见状急忙把鸡腿抽离开。
“抱歉,忘了。”
花芜尽瞪他一眼。
崔雪断竟出奇地弯了弯眉,说道:“你张开嘴咬,就不烫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奋力逃跑,花芜尽才不情不愿地咬下他手中滋滋冒油的鸡腿肉。
可得多吃点,不能再落入此人手里。
她借着他的手嚼得斯文,一口一口的,脸颊微微鼓起。眼睛却不敢看他,垂着眼的样子像是在谋划什么坏点子。
正是此时,树丛之外传来细微的树枝折断声。
崔雪断一个凌厉侧目,猛地转身迅速抄起地上的剑。
剑对墨林。萧瑟拂过冰冷的剑刃。
“出来。”
后面的花芜尽见此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会不会是珠玉酒楼的人呢?
眨眼间黑色暗涌的树林钻出来出来十几个壮汉,皆是提刀拿斧的。
崔雪断往后瞄了眼花芜尽,再一个个看向他们,轻嗤道:“跟了我一路,是为了她?”
为首的壮汉喝道:“他只有一个人,兄弟们上啊!给花家报仇!”
珠玉酒楼的老板是一带富商,身边有很多武艺高强之辈。但花芜尽还是很担心他们命折他手。于是喊道:“不要和他恋战!担心性命!我们先逃!”
“芜尽小姐!”
为首的壮汉一见到全家身亡,拣回一条命落魄的花芜尽就怒目圆睁,恨不得当场宰了这小子!
才几年没见,花芜尽已经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的精气神全都没了,圆润的面颊也消瘦了许多。
看着就令人心疼。
他把腰间别着的挎刀向花芜尽飞去,可怖的寒刀从她的臂边飞过,把捆住花芜尽的绳子尽数斩断。
崔雪断顾不得花芜尽,刚想要追她就被这些人团团围住。
崔雪断那边暂时被困住,花芜尽被其中一个大汉带走。
他们一路狂奔,从山下跑去。花芜尽两眼往后掠过树景葱茂,又有树枝张狂似妖魔爪牙在头顶俯天盖下。
鸦啼在山林间此起彼伏,呕哑嘲哳。
可花芜尽一点都不怕。
此时此刻,她最怕的是崔雪断突然钻出来。
花芜尽越跑脚下就越轻,仿佛踏风御云,她陡然生出一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轻快。
眼前的大汉突然一个急刹步,花芜尽也迫不得已跟着停下。
她抖着嗓子问,“怎么了……”
花芜尽透过大汉的身型往前看去,清寒月光下,他们的不远处有一片暗色衣角正被风吹得猎猎。
是那个人,追上来了……
大汉这下完全把她挡在了身后,戒备着声线和她低语道:“芜尽小姐,待会你趁我们打起来就先跑。”
花芜尽还没来得及应话,身前原本壮如山似的大汉就蓦然倒下。
花芜尽大脑一瞬间空白,被吓得花容失色。
她抖着唇小心翼翼地望去,瞧见的是崔雪断抬起的手臂放下的动作。
她看到了他臂间绑带下藏着的银针。
苍凉的月光下,他断眉处微扬,抱着看好戏的姿态。
可见那十几个人根本没对他造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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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此人实在恐怖如斯。
花芜尽眨眼就跑,可惜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崔雪断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崔雪断把她固在怀中,嘴唇靠近她耳朵,气息如棉,“现在,别想跑了。”
他衣表沾满的阴冷寒气抵在她背后,花芜尽打了个哆嗦。
花芜尽内心崩溃,千钧一发之际她想起了她还有把匕首。
随即一股脑地眼疾手快抽出藏在衣襟里的匕首,转身咬牙切齿地刺入他的肩。
直到匕首真正地插入了血肉中,花芜尽才意识到她居然真的伤到了他。
崔雪断闷哼一声,肩部传来钝痛。待他看清她手上的匕首,笑了。
这个笑似乎在说她不自量力。还隐隐透露出森寒。
花芜尽被吓得一抖,他肩膀渗出来的鲜血染湿了她握住匕首的手。
花芜尽想趁此挣脱,却被他另一只环住她腰的手更加使劲地压在他身上。害得她贴着他的身体根本逃不了。
于是花芜尽再想刺他,但这次刚从他肩上拔出匕首就被崔雪断掐住了手腕。
又和上一次一样,匕首吧嗒落地。
崔雪断威胁地捏着她的双颊,睥睨地看着她,缓语似撩情摩挲,“能伤到我,好本事。若是别人,此刻早就去阎王殿投胎了。你应该庆幸,上面还有人要你的命。”
他的手捏着她的双颊,挤出莹白的软肉。
崔雪断惊讶这个神奇的手感,又软又糯,倒是很好捏。
花芜尽被吓得半晌说不出话,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只能被吓得什么都不敢做。她哭着提住他的衣襟,泪如雨下绝望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求求你放了我!我的未婚夫有钱,我可以出双倍的酬金!”
崔雪断失神,未婚夫?
他盯着她哭坏了的容颜,任由她努着胆子揪住他的衣襟,漠然地把剑对准脚下晕厥的大汉,眼眸微眯,“现在不是你和我谈筹码的时候。比起让你的未婚夫出双倍价钱,你应该先求我,不要杀掉他们。你应该也不希望他们因你而死吧。”
花芜尽的希望被击溃得破碎不堪,她瞪大眼睛,“不要杀他们,不要杀。”
崔雪断很满意她的反应,温吞道:“你不跑,我就不杀。先前的那些人和他一样昏过去了,明日就会苏醒。可你若再不老实,他们立马就会变成剑下亡魂。”
花芜尽混乱之中挤出一条清醒。
如今确实没有其他方子可以逃跑了。她可以先妥协跟他回去,等官府的人来救。
此人没戴面纱,等明日大汉们一苏醒定会和珠玉酒楼的老板一起去报官,把他的画像画出来。
司马那边也一定会加派人手协助,还会知会白宿霄。
届时应当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复仇了。
花芜尽失力地松开崔雪断的衣襟,眼神空洞,认命了似的。“我不跑,不跑了……”
崔雪断不可闻地小声哼了声,放在她腰侧的手掌微紧,“抓好了。”
“你要——啊!”
花芜尽脚下一轻,下意识地大力搂住崔雪断的腰,整个身子贴上去。
崔雪断从没被人这么抱过,特别对方还是个女子,一阵柔软贴上来,他险些脚下不稳。
崔雪断皱了下眉头,继续带花芜尽用轻功踏遍树梢。
冽风刮在脸上,起初花芜尽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但此人抱着她极稳,花芜尽还是逐渐地睁开了眼睛。
月芒似一层薄薄的银霜撒满这片大地,花芜尽心头对于逃跑的跌宕渐渐被这幕浩瀚山色平息下来。
复仇,任重道远。
但她不会退缩的。
眼前的这个人,她势必杀他。
他的伤口还在冒血,一股她讨厌的血气。她能伤他第一次,定也能伤他第二次。
8. 第 8 章
崔雪断连夜骑马带着花芜尽回到了金阁。
在距离三十里外的位置花芜尽的眼睛就被他蒙住了。
一路上她立着耳朵仔细听着。
这段路似乎没有人迹,他们是穿过了长长的一片草田。
长草划过她的脚踝,似乎永无休止。
远处的鸟扇动翅膀,稍后在枝头停歇下来。
虫鸣不断,草声窸窣。
这里应是树木环绕,
体感似乎也越来越湿润了。
从京城使到木州城是一路南下,他们现在身处比木州还南的地界。
过了半个时辰。
马蹄的声音干脆坚硬,脚边也没有了长草。反而有风卷过沙粒。
花芜尽估计,此地寸草不生。
马匹行至宫殿两阙下,崔雪断一拉缰绳,仰首看了眼顶上琉璃阁中的兰花,然后才摘下花芜尽眼睛上的布条。
“到了。”
花芜尽的眼睛被布蒙得久了,乍一见光让她的眼睛有点不适应。
日光直射之下,望眼所见竟是一座辉煌雄伟的宫殿群。
外围有数丈漆黑城墙高立,同样漆黑的宫门大开着,虎首铜纽嵌在宫门上,不惧风吹雨打。花芜尽可以从门内一览无余里面的重重宫阁。
红漆斑驳,金瓦却经久不衰,仍然璀璨。
照在日光下,如此奇景栖息在这样的荒芜之地,犹如撞见海市蜃楼。
最高的是一栋剑阁。
只不过这些宫殿淹没在时光的沧桑下,让人一看便是很久远的建筑了。显然不是本朝的风格。
花芜尽念头闪过,这些杀手蜗居的地方居然会是一座宫城。
这普天之下,他们竟会这么放肆地居于宫中。
此地隐秘无人,确实是个隐匿的好地方。可蓦然平地起高楼,历史上定有书卷记载。上面就一定会派人监管。
哪里还轮得到这些杀手占为己有呢?
除非这座无垠宫城早早就在这儿了,而且无人知晓此地有这种建筑。
花芜尽忽然想到,距离如今四百年的前两朝经历过改都之迁。
可惜随之新宫没过多久就被反贼付之一炬了。
日新月异,改朝换代。
里面的资料大多被烧毁。屠城血海,加之一代代下来,大多人已经不会向后代提及,也就无人知晓这座旧址在哪了。
这座宫城就这么被人忘记。
现如今看到的这座宫群,很有可能就是前时旧宫。
崔雪断把花芜尽抱下马后就牵着她手腕上缠绕的绳子从大敞的宫门走了进去。
他就这么拉着她,走在日光之下的空旷之地。
肃穆的宫殿高高耸立,死寂一般的沉默。唯有几只鸟儿横庭飞过,不见人影。
花芜尽心情沉重,腿肚子也不禁软绵起来。
“我会怎样?”
花芜尽朝崔雪断问道,话里含着惧意。
在这里,她只能问他了。
崔雪断眸底晦暗,“不知。”
“那让你……灭门的是谁?”
崔雪断回过头来看她,一双鹰眼似乎洞穿了她的一切心思。
“你杀不了他。”
穿过从前举行仪式的天坛和广场,再往后去就开始出现人的声音了。
建筑也变得低矮了许多,看起来就是日常生活的地方。
花芜尽低着头,心跳如雷。
身边走过的人个个身着黑衣,而且身上都涌动着和这个男人一样的气息。
他们都是杀手。而且都在看她。
她被带到这里,究竟会经历什么?
花芜尽再怕也只能不断激励自己,这里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
也是最接近凶手的地方。
她一定不能退缩。
崔雪断把她带到剑阁下后,就有人前来带走了她。
花芜尽无措地最后看了眼崔雪断,他背对着她从未有其他动作,神色也是一如既往地寂静。如梅树下的一滩死水。
她被带走了。
花芜尽对自己道:接受自己的命运吧。
崔雪断原本一动不动的眼瞳在花芜尽被带走后,落在她纤细的身影上。
她还穿着他买的衣,日光打在上面,和老板说的一样,会呈现出波光粼粼的效果。
老板说这是京城女子中时兴的布料,他就买了。
少女华丽乖巧的发鬓早就在第一天夜里就变成了披头散发,一路上她没精力收拾自己,这么看着,和从前的大小姐比起判若两人。
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了。
花芜尽走到他看不清她的身影后,崔雪断就上了阁楼。
楼梯窄细,走起路来嘎吱作响,这个最陈旧的地方住着金阁最有权势的人。
“崔雪断,前来拜见主人。”
崔雪断走到最高一层,拱手向一道镂空龙凤绕牡丹的圆门说道。
门外有二人,各替他推开一扇切割为两半的门。
崔雪断走了进去。
剑阁所谓剑阁,阁中布满了兵器。每杀德高望重,或权贵富胄一人,所执行的杀手就就取一上等武器上交金阁。不知不觉整座阁楼已经块堆不下了。
主人没有居高位,而是瘫坐在地上,酒色倾洒,他醉醺醺的,手指指着崔雪断,大笑道:
“崔雪断,成功灭门花家,还带回了大理寺卿之女。为我琴家复了仇,大解郁气!你说我该怎么奖赏你呢!”
崔雪断垂首,不见一丝欣喜之色,冷淡如冰。
“任主心意。”
“说起来你如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是。”
“男子普遍在这个年纪已经成亲了,不如我送你一桩婚事如何?”
崔雪断不语了,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压下震愕,良久才道:“崔雪断只想永远为金阁效忠。”
琴金提起手边倾倒的酒壶,盯着上面的纹路撅嘴,轻飘飘唔道:“行吧,本主也不为难你。那就把花芜尽拿去供兄弟们享乐。折磨死了岂不更解气?”
崔雪断第一次听到花芜尽的名字是在这时,他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花芜尽是谁了。唇瓣微抿,面色稍有触动。
琴金遥遥一看,恰好没错过他眸中的不忍。
他手指按在酒壶纹路上,唇角微勾。
奇了,杀手的脸上居然会出现不忍之色。
“本主再问你一次,这桩婚事你要,还是不要。”
……
崔雪断出了阁,从此处往前看去,层层叠叠的楼阁间已经在张灯结彩,布置上了红喜。
琴金说,大婚之日就定在今晚。
准备得这么齐全,原来早有预谋。
让花芜尽和仇人成婚,这就是他报复仇家之女的法子么?
崔雪断站立在风中,心底空白一片。
罢了,总好过她沦为……
琴金说婚服已经放在他屋里了,崔雪断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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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换上。
大红色的厚重婚服就像是血,挂在他房里,黄昏之色倾洒在上面。让崔雪断恍惚了。
他的房间早就被布置成了婚房,院子到处都是红灯笼。就连窗上都贴了喜字,棉被都换成了鸳鸯红被。
琴金是料定了他会答应。
崔雪断摸上去,随后挑开衣带,垂目试穿这身特殊的衣裳。
原先的黑衣丢在一旁,他赤着身,手指情不自禁抚过肩上的新伤。指尖颤抖。
花芜尽么,倒是有几分骨气。
穿上了婚服,崔雪断从来没穿过这样鲜艳的颜色的衣裳。依他言,这种颜色手上倒是见的多。
路过镜子时他愣在了原地,镜子里的自己身着红衣,无不提醒着他即将要去奔赴什么。
一切都像是过家家般的大婚,多么可笑。
崔雪断把这一切都看作是琴金棋局中的一步。
他只是作了一颗棋子而已,贪图什么真心?
可望着镜中自己有些潦草的头发,崔雪断还是忍不住用木梳把它梳得规整。
距离大婚还有一个时辰,他叹了口气,烧了桶热水好生沐浴了一番。
再穿上婚衣,梳好头发,去成婚。
花芜尽被带到一间浴室里,随后就有几个侍女过来给她梳洗。
她不停后退,“你们这是做甚?”
侍女利落地把她按住,迅速给她宽了衣,随后花芜尽就被推入了浴池。
“姑娘,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啊。”
花芜尽傻了,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一副全然不知的表情,“什么!你们莫不是在说笑,我和谁的大喜之日!?”
“咦,你不知道么。阁主不是把你赐给崔雪断做妻子了吗?”
“崔雪断是谁?”
“崔雪断,金阁最厉害的杀手呀。”
旖丽紫霞裹满了天,一片声乐齐奏之下,花芜尽头盖盖头,双手被绑着来到了举行仪式的大堂。
她看不清眼前,全靠侍女搀扶着。嘴也被堵住了,花芜尽纵然想发声也发不出声音。
她貌似被推入了正中央,周遭还围满了人。花芜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肩和另一个人的肩轻轻擦过。
崔雪断的眼神自花芜尽进来后从未离开过她。
看着她身穿嫁衣被推搡着而开,头顶珠钗摇曳,崔雪断捏紧了拳。
身上的红衣好似变得与火一般烫。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线从上方传来,响亮道:“这可是咱们金阁建立以来的第一个婚礼。谁说杀手不能拥有自己的家庭,瞧瞧,我不就为崔雪断讨了个媳妇儿回来么?你们可得以崔雪断为榜样!”
花芜尽在底下听着这般荒唐言,只觉得可笑。
杀光别人全家,再把女儿拐进来就是讨媳妇了?
花芜尽眸中恨意愈发深刻,她只想把这里的一切碎尸万段。
“一拜天地!”
花芜尽不跪,被人强压着跪。
“二拜高堂!”
花芜尽依旧不跪,又被人强压着跪。
“夫妻对拜!”
这次花芜尽完全被人把控着动作,她被转了个方向,再跪。
耻辱,花芜尽觉得好耻辱。
三拜起身之时,崔雪断看到了红盖头下新娘洁白的下巴。伴着泪水淌过。
他眸色深邃,似是在对花芜尽无声宽慰。
哭吧,哭过了,以后就不会遭人欺辱。
我会护着你。
9. 第 9 章
红烛摇荡,辉映四喜。
花芜尽还是被绑着四肢,坐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动弹不得。她害怕,此夜之后人生就再也不是人生。
崔雪断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花芜尽头披红盖头,被束缚地坐在他床上。
这些都是他未曾想过,未曾奢求的。
崔雪断一步步走近,踏着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响得吓人。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今日起,他就有妻子了。
崔雪断站定在她身前,舒了口气,随后手指缓缓伸向红盖头。
头上的红盖头被掀开,花芜尽心跳漏了一拍,刹那红橙烛光映绰,点亮了她的眼前。
抬眼看去,花芜尽眸中落入一个熟悉到极致又深刻的面容。
她曾说过,要将此人的样貌刻下来,烧在菩萨面前诅咒他死无全尸。
男人玉肤浓眉,鹰眼桀骜似覆上一层冷霜。他身着一袭红衣,如同身坠那一夜花府的血海之中。多么的熟悉,又陌生。因她身上也穿着和他相似的婚衣。
男人断眉一残,长目凌凌。眉尾处曾溅上一滴血珠,胜点朱砂。
花芜尽面色尽褪,滔滔恨意席卷而来,就像一只大手揪住她的心脏。
她连呼吸都忘,只觉得这个世界分外地错了,错到荒唐,恶心。
她居然和灭门仇人有朝一日结为夫妻。
花芜尽哭着,泪水不可思议浸满眼眶,“不……假的,这些都是假的!”
崔雪断此刻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蹲下身来,替她把手脚的绳索解开。
束缚解开的瞬间,花芜尽就疯了般从床上扑倒他。
红浪翻滚。
在这眨眼的动作间,崔雪断的眼睛被她宽大的红袖遮住。
崔雪断瞳孔一缩,被扑倒在地上时才看清了她袖子拂过后的那张花月容颜。
花芜尽把他压在了身下,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为什么偏偏是你!”
崔雪断,原来他就是崔雪断。
一个一个的拳头落在脸上,崔雪断不退不避,任由她发泄。
他被打得脸左右偏斜,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声不吭。反而在视线的残光中觉得,今夜的花芜尽很美。
红妆粉黛,满头钗坠。
但明月梨花似的面庞似乎出现了裂缝,裂缝里面流出了血液。
他感受得到,她很疼。
她坐在他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双眼睛赤红,泪水不断涌下。清泪滴落在他的脸上滑落。
很痒。
崔雪断喉咙里的呼吸被她掐断,呼吸困难,面色渐渐充血,眼尾猩红。
花芜尽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恨不得今夜就把他掐死。她全身都在颤粟,击溃的恨怒渗在眼里,和崔雪断对视时恨不得用眼刀一片片把他的肉剜下来。
身下男人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着,喉结在她掌心之下滚动。他就这么盯着她,唇齿张开,面色绯红。神色难以言说的粘稠古怪。
崔雪断以为花芜尽会在今夜就把他掐死,就算她真的要把他掐死,他也不会反抗的。
但花芜尽没有。
她松开了手,在崔雪断不由自主奋力呼吸空气之时又一口朝他的脖子咬下。
男人传来一声闷哼,手掌攒成拳头抓起了身侧的红绸婚衣。
他感受到女子绵软的唇瓣碾过他的脖子,随后就是齿咬的疼意泛开。灼热潮湿的呼吸喷洒在表面。
他竟血脉膨胀,瞳孔失焦,一颗羞耻的种子冲破坚厚土层。
花芜尽手打得累了,情急之下只想到用牙齿让他疼痛。
脖子是最好的位置。
在掐死崔雪断的一线挣扎间,花芜尽留了丝理性。她不能杀死他。起码今夜不能。
如果他今夜死在了她的手里,那她也绝对在这个杀手窝活不到第二天。
花家尚未昭雪,她岂能有颜去阴曹地府面对家人。
花芜尽狠狠咬着崔雪断的脖子,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他们之间的空隙被挤压贴实,逐渐变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
花芜尽咬也咬得累了,把他脖子上上下下都咬出了血痕才惊觉浑身无力,只能瘫在崔雪断身上喘着气。脑袋一片空白麻木。
她还流着泪,自从看见崔雪断,她便一直在流泪,这会儿流在了他脖颈上,渗透在衣襟底。花芜尽都没有察觉。
夜还在继续。
崔雪断被花芜尽一直这么压在身上,他头枕冰冷的地板,看着天花板一动也不想动。
静下来后,他们都感知得到对方的心跳。
花芜尽蓦然察觉自己趴在他胸口,忙不迭地起身,后退至床沿无力坐下。一手撑在床杆,魂不守舍的模样。
崔雪断怔怔起身,手摸上疼辣辣的脖子。
他注视着花芜尽,喉头滚动,犹豫问道:“为何不杀我?今夜是你唯一的机会。”
花芜尽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傻了一般。
崔雪断见此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花芜尽。”
花芜尽终于有了反应,唇瓣翕张。眼睛往上抬了分毫,却没看他。
“出去。不准进来。”
崔雪断几欲张唇,身处这喜房之内,满室红喜,他拉扯着步子,走至门边,推开门。
最后崔雪断转身,沉声道了句:“我……”
“我会想法子放你走的。只是需要些时日。”
……
花芜尽头埋在鸳鸯红被里整夜未眠,心情复杂。
翌日天亮,窗外的院落自鸟啼起就开始传来练武的飒飒声。花
芜尽原本也未睡,就起身把屋内的红色丝绸和喜字扯下。
素手衬在这轻飘飘的红喜字上,花芜尽平淡着神色把它撕碎。
最后应当只剩门外的一对喜字未撕了,于是花芜尽推开了门。
院中有一人的身影在空地飘逸舞动,正巧对着门,一眼就能看到他。
崔雪断赤着上半身正在练剑。
男人匀称健硕又精壮的肌肉鼓鼓囊囊,在晨光下铺上淡淡莹光。他汗水晶莹,目黝黑,眼里含蕴着一种气血充足的精光。
比起昨日,脸上多了团团青紫。
只见他手腕轻抖,长剑也随之微颤。形寒,意冽。似寒岛银霜,漫天飞雪。
飒沓流星,剑气破虹。
剑对天,刺破晨雾,相映天光。
剑掠地,掀飞落叶,散开碎尘。
花芜尽最厌恶他时不时就要脱衣服的行径,没有多看,转身就去撕门上的双喜。
崔雪断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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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门那刻就知道她在看他,收完此剑招的势,他走过去叫住花芜尽。
“你醒了。”
花芜尽自顾自进门,刚想把门直接关上,门缝中就抢先钻进来一只大手抵着。
她推了下,发现推不动。
花芜尽只好往上看去,对上那双精光蕴敛的鹰眼。
崔雪断瞄了下她垂着的手拿着的碎红纸,忽视了。缓声说道:“我去烧水端进来给你洗漱,你先等等。”
花芜尽背身进屋。
崔雪断很快就端来了热水和新的洗漱用品,这间屋子没有梳妆台,崔雪断就把镜子拿到了花芜尽坐着的桌子上。
他还从饭堂拿了些吃食,一并摆在花芜尽面前,说道:“先将就吃,等之后等拿了些食材回来,我做给你吃。”
花芜尽盯着崔雪断拿过来的那张镜子上。
里面她的容颜消瘦了不止一丁半点,眼眶下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她很快就要归西去了。
她转念一想,现在不就是除了鲜活的仇恨,和死没有区别么。
花芜尽拿起搭在盆沿的雪白棉帕,浸在热水里打湿后往脸上抹去。
热乎乎的棉帕刚要敷上脸,花芜尽就止住动作,露出一只眼睛,不痛不痒地盯着崔雪断的一截黑袖子,“出去。”
她不舒服。
崔雪断分外注意她的一言一行,连她擦脸都要盯着她的手指。
花芜尽觉得压迫得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谁料崔雪断只是觉得新鲜,这么被她一说,他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
“好。”
崔雪断出去后,花芜尽的手腕无力垂下。她叹出口气,指甲掐进了帕子。
愁容满面。
未来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这种时候,花芜尽还多了丝侥幸。
幸好这叫崔雪断的男人还留有一丁点良心,没有强迫于她……
花芜尽梳洗好了也是整日待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崔雪断去饭堂后厨拿完菜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两个同事。
他们远远和崔雪断碰面走来,在看到他脖子上的明显齿痕和脸上的伤后揶揄地笑了。打趣道:
“崔雪断,昨夜嫂子有点猛啊。看来你们夫妻俩很是情深嘛!”
崔雪断不明所以地回身,盯着他们色眯眯的眼睛看了半晌,皱眉问,“何意?”
那人一啧嘴,了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后,便只能自讨无趣无奈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偏要我们说出来,你害不害臊!”
另一个手指头指了指他的脖子,“你,这儿!”
他们说完后就甩甩手走了,背着崔雪断嘀咕道:“这家伙,除了杀人厉害完全就是根木头。他娘子不知得多无趣……”
二人交谈声远,崔雪断恍然大悟地摸了摸自己脖子泛疼的那处。
上面应是有红痕的。
他不由想起昨夜那如鲜血般盖头而来的红袖,和红袖下的那张悲愤交加的神情。
她因气恼鼓起的淡淡青筋,瘦削的细手冰凉,掐上他的脖子。
那种窒息感竟真的让他生出死亡的错觉,随后她松开了,然后一口咬下,唇舌拂过。
远间鸟啼零碎咕唧,崔雪断提着柴米油盐定在原地,面红耳赤。
10. 第 10 章
花芜尽终日郁郁寡欢坐在房内发呆,窗户撑开着,外边云卷云舒,日头渐渐倾斜。
大半日的时间倒是没见到崔雪断了。
一到饭点,她才知道崔雪断说亲自做饭居然是真的。他烧了好几个菜,待他端着冒热气的饭菜上桌的时候,花芜尽还是不肯给他一个正眼。
她接受不了和此人同居一室。
多么荒诞啊。
崔雪断看着躲得远远儿,似避蛇蝎的花芜尽,他想让她过来吃饭,但这姑娘定不会听话的。
崔雪断知道什么法子最管用。正想和之前一样出口威胁,随之反应过来现在与之前不同了。便自己先坐下,盛了两碗饭。
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对面。
他知道她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所以吃完了饭就出了门。
她总会吃的。
崔雪断整日都在练武和在厨房里捣腾。午后半个时辰他回来看,他留的饭她几乎没怎么动,就吃了几口的样子。
她不饿么?
……
夜晚入眠时。
花芜尽早早的就躺在了床上,她放下整片床帏,胆战心惊地整个身子缩在被子里。手心里攒了根尖钗。
如果那个男人敢上床的话,她就戳死他。或者和昨天一样把他扑下去掐死他。
崔雪断进屋时就只能看到朦胧床帘后鼓起的一个包。
他走近床榻时,那个鼓包明显动了动。花芜尽在里面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崔雪断停下来,只是靠近床她就紧张得不行,可见她对他有多防备。
淡影游墙,崔雪断垂下眼眸,更轻地挪动步子。
他没有上床,只是从橱柜里拿了被子出来,铺在地上。
他身穿里衣就这么睡在地上,语调倦懒。双手撑在脑后。眸子半眯,盯着头顶的纹路。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放心。以后我睡地上,不会靠近你。”
花芜尽躲在被窝里,对外界的说话声听不太清。
她只知道到崔雪断在语重心长慢悠悠地说话。
她把头钻出来,从床帘往外看去,他已睡在了地上。
桌子遮挡了他的下半身。
“你,你说什么……”
崔雪断转过身,隔着一张帘子和她对视上。重复道:
“我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放心。以后我睡地上,不会靠近你。”
此话之后花芜尽就没有发声了。
自从到了金阁,她身上的那股要逃走的劲儿就全然不见了似的。整个人闷闷的,甚至有了死气。
她本来就是脆弱不堪的,又遭遇了家亡,还和他这么个灭门仇人生活在一起。
是个正常人都会想死吧。
崔雪断其实很怕她会自投死路。
一路把她带回来,她逃过,也伤过他。直到她被琴金赐为他的妻子,崔雪断淡漠的心首次有了贪恋的波动。
虽然他也从未真的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妻子。
崔雪断嘴唇翕动,也不知怎么的,控制不住地说出:“花芜尽,好好在这里活下去。我说过我会放你走。”
我也等着你杀我。
他这个坏人,居然会觉得她可怜。快到金阁的连续好几夜,他都想过放她走。
花芜尽侧着身,闻此捏紧了拳,热了眼眶。
她当然会活下去。
这一切还有转圜。
爹和娘,还有花府的大家,都等着她为他们昭雪。
这个叫崔雪断的人据说是这里最厉害的杀手,朝廷都有可能拿不下他。
只能靠她了。
烛灭后花芜尽还是不敢全然地睡去,她的心思太沉重,压得她一眼望去世界暗无天日。
她不是很相信崔雪断的话。
昨日在高堂上说话的那人应该是其他人口中的阁主。没有他的允许,崔雪断怎会私自做决定放她?
而这个金阁阁主是否就是向崔雪断和其他杀手发号施令灭门花家的人?
……
这半个月以来花芜尽都几乎没怎么说话,也没出过门。
每次崔雪断做完饭她都只吃几口,日渐地更为消瘦了。整个人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心头重担没有落下,花芜尽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吃到嘴里的饭菜也食之无味。
这夜睡前花芜尽想烧水沐浴,她特地乘崔雪断不在的时候自己去院子的井里打水。
木桶用绳子系着扔下井里,等装满了水她就往上拉。
可纵然花芜尽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水桶拉上来,她这些天没有吃多少东西,气血不足,没拉上来不说,还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花芜尽在井旁弓着腰喘气,素白的小脸绽出一丝红晕来。捏着绳子的手变得火辣辣的疼,她全然没注意身后正有个人走来。
余光中蓦然从腰间伸过来一只大手,她朝一旁避开,那只手就及时拽住了她手中往上一截的水桶绳索。
“怎么不叫我?”
崔雪断从身后贴上来,不废吹灰之力就单手把水提了上来。
这只手宽大红润又修长,手背处还有青色的筋。一看便是气血充足之人。
水提上来后崔雪断却没走,依旧虚贴着她的背。花芜尽察觉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这么一直盯着她是什么意思。
崔雪断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动作神态,他们离得这么近,她很显然地身体变僵了。整个人紧绷戒备似一根待发的箭。
他有那么可怕么?
这些天她没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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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他自然也没和她说话。同一屋檐下生生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可她在所难免需要人帮忙。
“你不想和我说话,可以写字下来。这些你不用干,我会来。”
崔雪断说完这话就把水提到了厨房烧水。
花芜尽垂头坐在屋里,双手掐着裙子。静静等着崔雪断烧好热水。
崔雪断把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里后,自觉地连看都没看一眼立马出了门,花芜尽才敢阖紧门窗褪衣沐浴。
从京城回来的日子崔雪断就没离开过金阁。
清晨他很早就会起身,花芜尽睡眼迷蒙间闻窸窣动静能看到一个模糊高挑的身影在穿衣,束发。
其余时间除了一日三餐他会出现在她眼前,就是晚上休憩时。
这夜,烛灭前崔雪断说道:“我会离开几日。你不想去饭堂的话厨房有干粮,沐浴的水已经打上来了,用三个盆装着放在灶边。你要烧热才能洗。”
他的嗓音带有微微的低沉,厚淳而磁性。
良久床上的人都没回话,就当崔雪断以为她还是不会说话时,床帏里冒出小小的一声:“嗯。”
崔雪断是很早走的,大概是天蒙蒙亮时。
花芜尽起身后外边已是明媚天,崔雪断不在,她倒是有点想去外面透透气。
这个所谓的金阁她还不太敢去转,就只能先到院子里边儿和外面看一看。
屋内已有阳光倾洒,花芜尽推开门阳光更是瞬间照得她身上暖暖的。她走出院外,这里很宽敞,各自院落旧宫相隔稀疏,隔绝吵嚷,不似第一天进来时路过的生活区那样房屋紧凑。
花芜尽筹划着,她还是要尽快熟悉金阁,最好能弄到地图才好。
等崔雪断回来或许可以让他带她在金阁里转转。
他大概率不会拒绝。
花芜尽爬到一个假山上颤颤巍巍慌忙瞄了一眼,只见屋瓦层层倾泻,遥遥看去这里是宫殿群中差不多最靠里的地方。
大抵是从前的后宫内苑。
最高的地方依旧是那座屹立的剑阁。
花芜尽正抓紧假山要下来,身后却突如其来响起一道慢悠悠的苍老的老妪声音。
“小丫头,你在这看什么啊?”
花芜尽被吓了大跳,肩膀一抖,急忙攀着石头下来了。
她转身一见,才知说话的是位老奶奶。满头白发,眼角堆起褶子,狭窄的幽目透彻明亮,看着倒是和蔼可亲。
平白给花芜尽带来一种亲近感,仿佛让她暂时忘却了如今身在何地。
花芜尽扬扬嘴角以示礼貌,“我……我在等人。”
老奶奶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恍然大悟道:“哦,老妇知道了,你是姓崔那小子的媳妇儿。怎么,方才在看他回来没?”
11. 第 11 章
花芜尽不喜欢被人称呼自己和崔雪断是那种关系。
但此地是金阁,她还不知面前老者的底细,于是谨慎收起了对其的亲近之心。
花芜尽没有应她的话,而是转移话题问道:“您是何人,也是杀手么?”
老妪听闻朗声大笑,“我啊,一把老骨头哪里还动得了!他们都叫我药婆,平日里我会把种的草药拿去医室。久而久之,金阁的药都是我在管了。”
得知药婆不是杀手后花芜尽松了口气,这老者腿脚不便,看来也是住在这附近的。
她接着柔声问道:“那您也是住在这儿的么?”
药婆呵呵点头,牵起花芜尽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是啊,我就住在你们夫妻俩的隔壁。素日里可以来找我吃茶聊天呐。”
花芜尽这次应好,沉重的心得到一丝缓解。这阿婆很像她的祖母。
她的祖母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现下遇见药婆,恍惚之间花芜尽好似再次看见了祖母和蔼的笑颜。
药婆忽然眼眸柔软,她看得出花芜尽的拘泥。
正常人来到这样血腥神秘的地方都是怕的。
药婆看着花芜尽年轻柔弱的容颜叹息宽慰道:“哎……你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被父母卖钱嫁了人。虽然金阁是个杀手窝,也未必每个人都是穷凶恶极之辈。就比如说崔雪断那小子,人也不坏。你不必怕他。他杀的,都是出高价酬金结怨极重,该杀之人。”
花芜尽愣了一愣,“什么……卖钱嫁人?”
……
夜雨侵袭连着下了好几夜,花芜尽整日坐在房中静听窗外雨打芭蕉。
窗户半开,凉风吹起她身上淡绿的薄裳,女子乌发未梳,披散在肩。吹弹可破的肌肤病态白得近乎透明,气色也无,整人如同萦绕在青灰色之中。
心气受损便再不复当初。
崔雪断推门而入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闻他回来了,面色一丝波澜也无。眼神虚放在一角烛盏上,脸上挥不去的阴云愁态。
崔雪断默默取下有雨珠滚落的蓑衣和斗笠,挂在进门处的衣杆上。包袱和剑则是安放在桌上。这次他带回了外面的很多东西,他想,花芜尽应该用得到。
他需要换身衣裳,然后沐浴。
自花芜尽来了后每逢夜晚沐浴,花芜尽在屋里洗,他在院子洗。如今下雨,崔雪断不得不在屋里洗。但又不能把花芜尽赶出去。
正当他要向花芜尽开口说话时,花芜尽主动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又去杀人了?”
她凉薄吐出这几字,夹着讥讽。
崔雪断唇里的话噎了回去,神情复杂一闪而过,结巴地回道:“嗯。”
“这次杀的是什么人,也是该杀之人么?”
花芜尽加重了‘该杀之人’四字。
药婆果真还是金阁的人,不知其心如何,可潜移默化的思想是改不了的。
她居然说崔雪断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崔雪断哪里听不出她语中的阴阳怪气,但他还是老实答了她,冷漠得似寒冬冰雪,“杀的是当朝副相。”
花芜尽捏紧了手,不可思议地惊慌咬着唇,“你,真是好本事。”
她站起身,正对着他,气得眼睛通红,全身颤栗。
花芜尽嘴唇颤抖,好看的眼睛盯着崔雪断的眼睛,重重一字一顿地咬下,骂道:“乱臣贼子,奸凶小人!”
就差没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崔雪断无关痛痒似的,反而注意力放到她被风吹起的凌乱发丝上。
他眸光微沉,朝着花芜尽步步走近,后者被他吓得连连退后。
“你要做什么?”
花芜尽被抵到靠墙,身后就是雨风不停穿进的窗。
身前快要贴上压迫感极重的男人,颀长的身量盖下来,甚至遮挡了明亮的光线。
崔雪断一抬手,花芜尽就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耳边一声阖上窗子的脆响,随后就是他袖风轻落。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和混着外面潮湿的泥土青草味。
乘她还没睁眼,崔雪断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她耳边吹乱的发丝拂顺。
“身子弱就不要吹风,担心感染风寒。”
崔雪断退后后花芜尽才敢睁眼,方才,她还以为他要打她。
花芜尽话还没说完,正踏出一步,崔雪断就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要在屋内沐浴,还不快上床躲好?”
崔雪断说罢便开始宽衣解带。
花芜尽才受副相被杀的惊吓,心头跌宕未平,这下顾不了多少又连忙在床上躲着拉紧床帘。
她可不想看见他的身体。
崔雪断打了热水进来便开始沐浴。
屋里没有屏风遮挡,他就把浴桶放在桌子前挡着,再加上花芜尽眼前的床帘,以她的角度看不见多少。
花芜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经他突如其来的一关窗,她连想说的都没能说出口。
花芜尽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余光里男人站起身在仔细搓洗着,水声咚咚的。
她尝试着开口,“金阁。”
崔雪断在听到她在对他说话便不再搓洗,水声停止,声音也就越清晰。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金阁对我进来的说法……是被父母卖钱嫁人。”
崔雪断知道她是见了其他人,没有反驳,掀起单薄的眼皮,“是谁告诉你的。”
花芜尽语气忽急,撑起身子坐起来望着崔雪断模糊的后背,“是谁操作的这一切!是不是那天拜高堂所拜之人?是他下令灭门的花家,是他掩藏我的来历!是他抹掉这假模假样的婚礼皮下很恶心的事实!”
她说着说着喉咙就涩了,强迫她与灭门仇人成婚,这样的侮辱让她每一天都不想活。
每安然地活一日,仿佛就有无数双血手从地上钻出来控诉她为何要与仇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她有何颜面面对死去的亲人!
花芜尽哭了,她本以为自己泪已经流干再也哭不出了,可每当提及,泪水还是自动流了出来。
崔雪断走出浴桶,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
“睡吧。”
“你回答我!崔雪断——”
身后传来花芜尽怒火冲天的吼声。随后就是她喉咙一哽,溢出的细细呜咽。
崔雪断吹烛的动作一滞,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声音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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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第一次听到从她口中唤出的他的名字。
刹那心湖扰乱。
崔雪断睫毛扑颤,罕至地有了无措。
他抿着唇,眼中孤寂黯色涌动,“是,你说的,都是。”
*
雨还在下着,想不到真应了崔雪断所说的会感染风寒。花芜尽起来时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也开始发烫。
崔雪断一早就做好了早膳,今早他炖了鸡丝热粥,但由于变凉了就不好喝了。他快速吃完就打算去叫花芜尽起来吃饭。
如若平常他绝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叫她起床用膳,只是今早不知怎么的,他一不留神把可温的白粥做成了不可温的鸡丝粥。
花芜尽迷迷糊糊脑袋沉重,耳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艰难地睁眼,床边果真站了个高大的人影。
“谁?”
她缓缓把视线上移,对上床帘外崔雪断探究的眼神。
“失礼了。”
男人一手掀开床帘,眼中就猝不及防落入女子一头青丝散乱枕上,玉肤大露的春景。
这个床以前是他的,她所盖的被褥也因新婚后把鸳鸯被撤下,换成了壁橱里的旧被子。如今花芜尽睡着他的床,盖着他的被,崔雪断莫名有种说不清的诡异。
他当场手一抖,立马放下了床帘。侧了身轻声细语地对里面说道:“你貌似,生病了。”
花芜尽脑袋昏沉,精力疲惫。连应付他的话都没力气说出口。剑拔弩张的气势似是被一盆冷水泼下,周身完全没了戒备和怨恨的刺人气焰。
崔雪断看向桌上的热粥腹诽,这下好了,省得和她周旋就可以直接把粥喂下去。
花芜尽意识转醒后很快又睡回去,但她还没睡多久就被人揽在了怀中。那人先是用棉帕浸湿热水给她擦了擦脸和后脖子的汗。再用茶水和草药水漱口。
花芜尽瘫在他的怀中,意识模糊,身子轻飘飘的。昏昏沉沉间还以为自己还身在花府,秀眉蹙起,唇间嗫嚅,“琅儿,水……”
崔雪断动作一滞,“琅儿?看来是把我当侍女了。”
崔雪断给她喂了水。
生了病的花芜尽变得像小绵羊,从前她只是外貌像。
而现在他随意怎么摆弄她都可以。
花芜尽靠在崔雪断的怀里,比如说他给她喂水,她的嘴就乖乖张开了,小饮几口后就不喝了。崔雪断又捻着帕子给她擦唇角的水渍,她也是任由他擦。
崔雪断心情颇有愉悦,盯着她消瘦不少的脸颊看了会,终还是抵不住诱惑上手捏了捏。
手感比起以往没那么软了。
接着崔雪断给花芜尽喂鸡丝热粥,他把勺子抵在她唇前,花芜尽不吃,坚决不张开嘴。
崔雪断试了好几次,无奈只能柔声细语地学着侍女那样的语气哄着:“吃了饭才能喝药,就吃几口好吗?”
花芜尽听见有男人的声音。
她的闺房能出现的男人只能有三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兄长,还有一个是表兄白宿霄。
花芜尽想要起身,但她没有力气,而且卧在“琅儿”怀里不太方便。
就努力地睁开沉重困倦的眼皮虚弱问道:
“是表兄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