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悔(双重生)》
1. 毒药
午时刚过,太子妃卫姝便在宫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东宫一隅的濯桃苑。
因宋盈玉正坐小月子,濯桃苑内室门窗紧闭,空气沉闷,含着淡淡的血腥气,算不得好闻。
随行的一位嬷嬷皱了皱眉,担心这味道冲撞太子妃的贵体。然而卫姝却毫不介意,掀开床帐亲密地坐到宋盈玉身边,美目端详着宋盈玉枯槁的容颜、羸弱的身躯,慢慢变红。
“妹妹这一日日地消沉下去,可怎生是好?回头我怎么与殿下交代?”卫姝拿帕子抹着眼睛。
宋盈玉安静地半卧在床榻,小脸陷在红色的迎枕里,更显苍白。她清减了不少,便显得杏眸更大,只是里面没有一丝神采。
宋盈玉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太子妃前来探望,她是该还礼并表示感激的。只是她太累了,累得连脑子都不想转动分毫,只轻轻看了一眼卫姝,便沉默地挪开了视线。
好在卫姝雍容而仁慈,十分理解,百般体恤。
“陛下病了,好几日都不见痊愈,殿下身为储君,少不得忙碌,否则他一定会来照看妹妹的。”
“都大半个月了,妹妹恶露怎还未尽?是不是那胡太医不尽心?明日我再另带一位老太医来,好好给妹妹治治。”
“花园里的金桂开了,待妹妹养好身体,挑一个暖和的晴日,姐姐带你去看。要多出去走走,补补精气神……”
卫姝又说了些什么,宋盈玉好似在听,又好像没有。她只觉得思绪空茫,又有些飘忽,恍惚想到了镇国公府的桃花、娘亲的笑骂,和兄长带她喝过的酒。
但这么出神下去总归不好,毕竟对方是尊贵的太子妃,而她只是一个良娣而已。镇国公府倒了,她身后早已无人,沈旻又是那么宠爱他的正妃,她得罪不起卫姝。
宋盈玉看向卫姝,艰难地扯起没有血色的唇,嗓音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而显得沙哑,“……多谢姐姐。”
卫姝带着一众仆人又离开了,濯桃苑重归寂静,只余下一点雪松的香味——那是沈旻最喜欢的香,出现在太子妃身上,也不算奇怪。
只春桐怕这味道勾起宋盈玉的伤心,拿衣袖往外扇了扇,小脸上满是不忿,啐了一口,“臭显摆!”
卫姝是不是显摆炫耀,宋盈玉无心去想、无力计较。她只是一动不动躺着,好似没有生气。
秋棠轻轻掀开罗钦,查看宋盈玉身下是否需要更换垫布,抽空瞪了春桐一眼,但并未出声阻止。
既然无人阻止,春桐不满的话豆子一样蹦出,“天天来!天天来!生怕我们姑娘休息好了似的!一来就满口的殿下,显着她了是吧?就她和殿下恩爱?真恩爱又怎会怀不上孩子?!小门小户的,尽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卫姝并不曾天天来,也没有春桐所说的那般不堪。相反,她是沈旻仔细挑选、万般喜爱的女子,虽出身寒门,却贞静貌美,体贴周到,是人人称赞的贤妇。
或许不堪的,只有她宋盈玉罢了。
如果沈旻和卫姝都不算恩爱,那她两次小产,疼得死去活来,却连沈旻的面都见不上,又算什么呢?
宋盈玉唇边浮现一抹浅笑,却又无比惨然。
秋棠终于听不下去了,唯恐春桐闯祸,呵斥道,“你想死尽管自己死去,不要连累姑娘!”
春桐也知自己骂的过火,终于收声,坐到宋盈玉身边,瞧着宋盈玉的瘦弱摸样,眼睛渐渐红了,细细哽咽,“她自己生不出孩子,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我的姑娘……”
她的姑娘受了那么多苦,曾经嬉笑娇嗔那般鲜活的女子,如今受尽苦楚却都不哭。宋盈玉不哭,春桐更加害怕。她强忍着那一份惶然低声哭道,“殿下他……好狠的心……”
怎么就能把她家姑娘的孩子,送给太子妃抚养……如果不是那日偶然听到下人的话,得知沈旻打算待宋盈玉生产后将孩子抱给卫姝抚养,宋盈玉也不会悲恸之下小产。
那是宋盈玉好不容易怀下的,第二个孩子。早前国公府受先太子谋反案牵连,被抄家罢爵举家流放,宋盈玉情急之下已小产过一次,如今是第二回……
第二回。太医说,宋盈玉伤了根子,很难再有身孕……她家姑娘,这辈子都毁在了沈旻手中……
原本她们主仆三人还满心希望着,沈旻能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照看流放的宋家人,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春桐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恨不得嚎啕大哭。就连稳重如秋棠,也一边安慰着春桐,一边背过身去抹眼泪。
宋盈玉转头看着两个侍女,终于有了反应,眼里露出浓浓的歉意和伤感来。是她的错,执意追逐沈旻,才导致如今的境地,令所有关心她的人伤怀。
宋盈玉惨淡地笑了笑,哄慰她们,“姑娘便是受了些苦,也还是公府养大的姑娘,不会轻易受人磋磨。”
她望了望虚空,半晌后缓缓道,“你们年岁也不小了,该寻个好人家嫁了……”
春桐情急,立即哭道,“我不嫁,我要一辈子跟着姑娘!”
秋棠也道,“姑娘好了,我们才嫁。”
宋盈玉微笑,又不说话了。
*
半夜的时候,沈旻终于来了。
宋盈玉渐渐厌光,即便是晚上也不喜侍女们点太多灯。烛火的味道也有些难闻,春桐便在床边的几案上摆了两颗夜明珠。
在夜明珠朦胧的光线里,宋盈玉静默地半躺着,面朝里侧墙壁,一动不动。她喜欢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安全。
夜深了,宋盈玉却殊无困意,而后听到了沈旻的脚步声,沉稳的,不紧不慢的,同从前的病弱无力大不一样。
宋盈玉不想动弹,更不想起身迎接。她听到值夜的秋棠行礼的声音,随后沈旻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切又归于寂静。
脚步声绵延到床榻边后停住。宋盈玉感觉到沈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知沈旻在看她什么,或许是在看她的丑陋病态丢了东宫的脸面,又或许是在无声斥责她的无礼。
宋盈玉没有精力去猜测。管它是什么呢,总之不会是爱。
她的亲事是母亲不顾诰命夫人的尊严,跪求而来的,是沈旻的施舍。沈旻不爱她。而她从少女情窦初开时便生发的爱慕,到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思之悲凉。
宋盈玉沉默着不动,沈旻大概也不想小家子气的与一个病人计较,片刻后上了床榻,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铜墙铁壁一般,箍得她腰肢生疼。他的面颊就在她耳侧,身上雪松香味带着夜露的寒气,令她觉得冷,又好似窒息。
宋盈玉僵住,沈旻仿佛未觉,拥了她一会儿,带着薄茧的长指微动,轻巧陷入衣内,贴上她微凉的腰侧,带来被毒蛇缠绕一样的触感,使得宋盈玉瑟瑟发起抖来。
沈旻显然感觉到了,略一停顿,随后侧头,冰冷的薄唇落在宋盈玉颈侧,似有似无,逐渐朝她唇瓣滑去。
毫无尊重的举止,令宋盈玉想起外面的那些传言,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伉俪情深,侧室的那个宋氏,只是个解闷的玩意。
可不就是个解闷的玩意么。卫姝身体微恙,常年调理,他舍不得心爱的太子妃受苦,却来折腾她,分明,她还在月子里。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御前忙碌,一定憋坏了罢,所以此刻急得顾不上她小产,甚至顾不得宽衣!
忍耐了许久的情绪,忽然在这一瞬间爆发。宋盈玉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就那么不管不顾往后一挣,原本卧于床榻边缘的太子殿下便被推下了床。
“宋盈玉!”沈旻的嗓音充满愠怒,还有令人胆寒的威严。
从前宋盈玉爱慕沈旻的温柔谦和。只是同床共枕三年多,宋盈玉看着沈旻从低调的次子、庶子,步步为营到坐稳储君之位,她逐渐明白沈旻骨子里的强硬专断、以及冷酷。
他只爱皇位,和他明媒正娶的妻。
宋盈玉又有些后悔。她不该冒犯他的,毕竟他是太子,是未来这江山的主人。她还得指望着,日后他善待宋家,善待姑母和表兄。
宋盈玉抿唇,艰难地起身。而随着动作,她能感觉身下又流出些血水来,就像她流失的生命。
宋盈玉缓慢跪拜下去,额头抵上床榻,“殿下恕罪,是妾……”
大概是累了太久,她一时半会没能想出个合理的缘由。外头秋棠听到动静,慌忙进入,跪地求饶道,“殿下恕罪,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一定是魇着了!最近她总是做噩梦……求殿下怜悯!”
沈旻蹙眉、阖目,一言不发,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宋盈玉身上,片刻后拂袖而去。
秋棠飞扑过来,红着眼扶宋盈玉躺下。宋盈玉觉得无望,却不敢绝望,仍是哭不出来,忧心忡忡,自言自语,“明日,我是不是该去给他陪个罪?”
翌日,宋盈玉挣扎起身,收拾了自己一番,又唯恐丑态病容唐突贵人,仔细涂抹了胭脂,才让自己显得有了些气血。
她裹上厚厚的斗篷出门,而后意料之中地,得知沈旻正陪太子妃用膳。
卫姝待她这个妾一向宽厚,从不为难。宋盈玉顺利抵达主院,进门时便见卫姝正给沈旻布菜,而沈旻温柔含笑地道谢。两人男才女貌,女才男貌,言笑晏晏,分外和谐。
宋盈玉被侍女搀扶着进去,沈旻笑容消失,一眨不眨看着她,威严莫测。
宋盈玉跪在地上,才开口请罪,卫姝便过来亲自扶她起身,叹道,“妹妹哪里话,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殿下心疼妹妹,怎会怪罪妹妹。”
卫姝惯来说好听话,宋盈玉却是不信的。她水眸看向沈旻,含着一丝乞求。
沈旻不为所动,俊脸没有一丝表情,只决断道,“孤已命人打扫镇国公府,这几日你收拾妥当,便回家去。”
饶是宋盈玉自认已经历过人间种种折磨,这会儿仍被惊在了当场。片刻后她笑起来,笑着笑着,快要流出眼泪。
是了,沈旻愿意和她生儿育女,只是为了抱去给卫姝抚养,使他心爱的妻得享天伦、老有所依。如今她流产了,病怏怏的,再生不出了,没有价值,又触怒沈旻,可不就得落个驱赶回家的下场么。
家。那个因沈旻要争储君之位,所以备受牵累,罢爵流放的家。
宋盈玉推开春桐的手,缓缓跪下去,笑着忍泪,“妾身,谢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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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恩。”她会乖乖听话,只求沈旻宽待宋家所有亲人。
沈旻没有回应,似乎很久之前便开始了,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只剩无言以对。
倒是卫姝再度扶起她,心疼道,“地上凉,妹妹快起来。要爱惜身子,好好休养。”又问她是否用过早膳。
如今宋盈玉哪里还吃得下早膳,更不想面对沈旻。她浑身彻骨的冷,只想速速离开。
回到濯桃苑,只剩主仆三人的时候,春桐愤愤地安慰宋盈玉,“回家也好,多自由啊。这‘濯桃苑’意头不好,我们还不稀得住呢!”
但宋盈玉已不想说话了。
几日后,宋盈玉搬回了镇国公府。
经过一场抄没和三年闲置,即便沈旻派人收拾了,公府依旧难免残破荒凉。
何况府宅仍在,家人早已流放边关,宋盈玉只觉得物是人非触景伤情。而沈旻一定是在惩罚她,所以才让她待在这样诛心的处境里。
春桐说得对,沈旻的确是,太狠了。
天一日寒过一日,宋盈玉的心,也一日冷过一日,即便出了月子,依旧躺卧在床,不愿出门,长久沉默。
唯一令宋盈玉稍感振奋的,是她终于将春桐嫁了出去。她不想拖累赤诚的侍女,何况她一个混吃等死的弃妇,实在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卫姝仍然同从前一样,时常过来探望,事事体贴,处处周到。
皇帝驾崩钟声响彻都城的后一天,卫姝又来了。
“殿下……”她穿着素淡,命人将补血的药材、上好的绸缎一样一样摆到宋盈玉榻边,改口道,“陛下要为父皇祈福治丧,又要主持国事、准备登基大典,实在脱不开身前来,还望妹妹见谅。”
宋盈玉心中一片死寂,对此没有反应。
即便将要母仪天下,卫姝依旧是雍容温和的,打量着宋盈玉形销骨立的模样,叹气,“我还得回去为父皇守灵,不能多待,妹妹可得好好保重。虽则国公……虽则令尊与令堂不在了,我与陛下亦是妹妹的亲人,妹妹勿要想不开。”
宋盈玉迟钝了片刻才抬头,死死盯着卫姝,“你说谁不在了?”
虽“不在了”可理解为不在此地,可宋盈玉就是觉得,卫姝说的是另一层意思。
“令尊与令堂……”卫姝支吾着,终于意识到说错了话,转头看向秋棠,似在诧异她们主仆竟不知道这个消息,而后略显慌乱地补救,“我是说国公与夫人不在京城,妹妹不要错想。”
她的模样分明是在说谎。宋盈玉眼里迅速盈满了泪水,只觉得神志摇摇欲坠,喉头涌起血腥气,又被她强行压住。
“你说谁不在了?!”她用尽力气逼问着,抓得卫姝手腕泛红,逼视着她,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卫姝被她的样子吓住,愣愣道,“国公爷和夫人……先太子妃和皇孙被诛……流放路途又艰辛……”
她说的语焉不详,可宋盈玉仍是听懂了,瘫软在了床上。
卫姝走后,宋盈玉吐了一次血。她了无生趣地抓着秋棠的手,气若游丝,“秋棠,我觉得活着好累……”
很早之前,在她第一次小产的时候,在国公府被抄,她下跪乞求沈旻高抬贵手,却只得到他无声拒绝的时候,她便开始觉得活着劳累了。
她苦苦支撑许久,终于撑不下去了。
秋棠哭成了泪人。国公府娇宠着长大的嫡女,不识愁滋味,却在心悦沈旻之后,把所有的人间至苦尝遍了。
秋棠一时心痛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哽咽出声,“姑娘,你要好好的……”
可宋盈玉再不能,也早不能好好的了。她开始频频向秋棠诉说赴死的愿望,并且绝食、绝药。起初秋棠还会劝慰,小心照看时时戒备,可奈不过宋盈玉坚决。
心死的人只剩极端的平静,“秋棠啊,我想爹爹和娘亲了,你便成全我,让我去见他们罢。”
她死了,秋棠便也解脱了。
“你知道的,对我来说,活着反而比死了痛苦。”
“别逼我恨你。”
秋棠哀恸大哭,哭过之后给宋盈玉寻来了一味毒药。那药颜色漂亮,味道不算难喝,死得又着实快速——是秋棠对宋盈玉最终的照顾。
宋盈玉拖延了一日,选在沈旻登基那天才喝下毒药。给沈旻的大喜蒙上死亡阴影,便当是她对沈旻最后的报复罢。即便它是如此微不足道。
窗外传来隐约的乐声,古雅宏大,宣告新帝君临天下。
预告死亡的疼痛也袭上宋盈玉心尖。额头瞬间沁出冷汗,眼睛睁不开了,过往的一切却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旋转。
六年追逐,四年为妾,兄死子散,父母双亡。
因少不更事爱错了人,这辈子她输的一败涂地。
“待我死后,你……收拢我的资财带走,寻个……寻个好人家嫁了。再给……表哥去信,告诉他不要……再为宋家出头,也不要为我报仇……”
脑中猛然一嗡,而后一空,宋盈玉唇边沁出血迹,呼吸低了下去,直到消失。
最后的混沌时刻,她想着,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喜欢沈旻。
2. 重生
这一年三月,春光正盛,万物生发,镇国公府里,亦是花团锦簇芳草成茵。
宋盈玉在万叶吟风声中醒来,只觉得浑身火烧似的,额头一跳一跳地疼,嗓子干痛得仿佛要冒烟儿。
她微微一动,守在旁边的春桐便惊喜出声,“姑娘,你醒啦!”
憨厚的侍女顶着一张喜人的圆脸凑近,伸过肉乎乎的手,揭开宋盈玉额上的帕子,在榻边银盆中浸过,复又贴上宋盈玉额头,给她带来丝丝舒适的凉意。
宋盈玉陷在柔软的靠枕里,神志清明了些,拖着沉重的身躯艰难转身,看清身边人模样,很是惊诧,“春桐?”
十四岁的,还没长开的春桐,差点令她认不出来。
“哎!姑娘,还难受么?”春桐应了一声,听宋盈玉嗓音嘶哑,心疼得撅嘴,又倒了一杯温茶,细心喂到宋盈玉嘴边。
托着宋盈玉肩膀时,便能感觉不正常的热意从她身上透出,春桐皱着圆润的小脸,幽怨,“姑娘好几年不生病,不曾想去一趟山里竟病好几日,怎么这风寒还未退?早知道,就不去寺里求那劳什子的平安符了!”
宋盈玉茫然而被动地喝着水,只觉得一切犹在梦中,抑或仍是临死时的幻象?
可又为何如此清晰真实?
春桐将宋盈玉安顿好,见她一言不发,眼神迷蒙,很是担心,“姑娘怎么都不说话,别不是、别不是烧糊涂了?”
她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快要哭了,嚷着“厨房的药怎地还没送来,我去看看”,然后噌噌噌便跑出了卧房。
宋盈玉独自在床上躺了半晌,忽地猛然坐起,挣扎着趿鞋下地,坐到了黄梨木三屏峰大梳妆台前。
铜镜映出少女的脸,娇嫩得近乎稚嫩,明眸琼鼻,雪肤樱唇,腮边带着病态的红,却给她增添几许娇艳。
这是十五岁的宋盈玉。
还有这卧房,琉璃灯,金画屏,珠帘玉幕、锦绣雕花,再不见残破——是她的闺阁。
她都想起来了。元佑二十五年春,大相国寺来了佛国高僧,宋盈玉特意去为沈旻求了一道平安符,虽费了不少功夫,好歹顺利完成。不料回程中她淋了一场雨,而后便病倒了。
宋盈玉抬手按了按胸口——如果这是梦,至少在梦里,她的心绪再不会因想到沈旻而起伏。
至少在梦里,她可以和她至为牵挂的亲人相聚。
秋棠春桐过来的时候,宋盈玉正裹着斗篷欲要出房门。秋棠急得忙把药碗塞给春桐,抬手便将宋盈玉强行推回,“祖宗哎,你还生着病,怎么能出门见风?!”
宋盈玉顺从地被推到屏风边,见秋棠防贼似的将门关得死紧,好脾气地和她商量,“我想见爹爹娘亲,还有兄长。”
她生着病,精神却好,杏眸含笑,整个人被喜悦、振奋充盈,透出熠熠光彩。
这样的光彩令春桐放心不少。她将汤药送到宋盈玉跟前,“姑娘忘啦,这个时间老爷必然在上朝,二爷在军营。夫人去宫里给姑娘请太医,这会子还没回呢!”
宋盈玉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是了,她怎会忘了呢,当真是关心则乱。
她老老实实一口气将苦涩的药汁喝完,看得春桐瞪大了眼,“姑娘,你不怕苦了?”
宋盈玉将瓷碗还给她,又拿过她另一手中的蜜饯,饶有深意地轻笑,笑出唇边一粒盈盈酒窝,“是不怕苦了,但既有甜,倒也不必只吃苦。”
喝过药,宋盈玉又被婢女安置回了床榻,她仍有些头疼,但不欲睡,怕睡着了再也入不了这样的美梦。
但干躺着也无聊。宋盈玉想了想,问,“我求来的那枚平安符呢?”
“在柜子里仔细收着呢。”秋棠打开紫檀木大衣柜,从中抱出一个更为贵重的黄花梨木匣,麻利地打开锁,最后小心地拿出一个红色锦盒。
宋盈玉,“……”看得出来,当年的她对沈旻当真是珍视极了。
可她再也不会了。
秋棠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那张小小的、承托吉祥与祝福的符纸,递给宋盈玉。宋盈玉不接,只平静道,“把它烧了吧。”
春桐藏不住话,立即脱口道,“啊?为何?姑娘,这可是你千辛万苦、膝盖都磨破了,才为二殿下求来的平安符呀!”
宋盈玉浅笑,“有些事,倒也不必勉强。”
这是业已放下沈旻的意思。春桐秋棠惊愕半晌,领悟了宋盈玉的心意,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么些年她们也看在眼里,二殿下虽温和亲切,待宋盈玉却并不热络,有时甚至还会疏远撇清。
如今太子殿下快要与大姑娘成亲,有传言贵妃娘娘也在为二殿下物色贵女——他不会是姑娘的良配。姑娘能想清,再好不过。
秋棠利落地将那一方红符在烛台上烧掉。连灰烬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宋盈玉撑了会儿,终究抵不过昏沉,睡着了。
再醒来时,宋盈玉浑身湿黏黏的,身体却很是轻松,头脑也十分清爽。而她仍处在十五岁时的闺阁中、红绡账里。
这不是梦,而是她……死而复生了?!
宋盈玉惊喜地坐起身,掐掐自己,感觉到疼,而后扬声呼唤侍女。
春桐仍是没长开的圆润模样,奔过来,咋咋呼呼问,“怎么了,怎么了姑娘?”
宋盈玉露出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欣喜笑容,“我要去见爹爹阿娘!”
元佑二十五年,有太多大事发生,亦是宋家由盛转衰的一年。宋盈玉有许多事情须去做,须去准备,只是眼前最重要的,她终于,能越过生死的阻隔,去见她最爱的爹娘!
侍女们没让宋盈玉出门,只派了小丫头去通传姑娘好转的消息。
宋盈玉擦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简单梳过长发,坐到了罗汉榻上。秋棠给她端来一碗粥羹。
清甜软烂的粥羹入腹,让宋盈玉五脏六腑都极熨帖,一时只觉身心都焕然一新。
不多时国公夫人孙氏便匆匆来到。宋盈玉起身,扑进了孙氏怀中,哽咽,“阿娘!”
病来如山倒。孙氏望着宋盈玉瘦了一圈的小脸,心疼地抱着她揉着她,直唤“心肝儿”。
宋盈玉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柔软,只觉得鼻头酸涩,眼泪汹涌,又问,“爹呢?”
镇国公在前头招待太医。宋盈玉昏睡时那太医给她看过,断言她发汗之后便会好转,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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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中了。
感觉双亲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宋盈玉悲喜交集,泪落如雨。
孙氏帮宋盈玉抹泪,自己却红了眼眶,“虽这次好了,以后便莫要再……”
那二皇子沈旻生得俊俏,人才出众,待人亦宽和。她家盈玉打小便爱跟着他,晓事后更是将一片真心相系。可这些年过去,贵妃与沈旻都没有与宋家结亲的意图,那必然就是不愿了。
只有她家傻阿玉,不撞南墙不回头。
孙氏顾及女儿家的脸面与心情,话语未尽,宋盈玉却听懂了,抬头深深凝望着母亲,“娘亲,阿玉已长大,不会再做傻事、任性纠缠二殿下了。”
她再也不要她的阿娘为她伤神,抑或去求沈旻一分一毫。
“真的!”旁边春桐立即为宋盈玉作证,“姑娘连为二殿下辛苦求来的平安符都烧了!”
女儿能想开,孙氏自然高兴,只是她仍有几分疑虑,问道,“二殿下与我们沾亲带故,平日少不得见面,你当真能忍住?”
宋盈玉竖起三根手指,眸光清澈如朝露,“我发誓!”
孙氏按下她的手,喜极,抚着女儿单薄的后背,激动地一连说了几个“好”。
打断母女其乐融融的,是管事婆子的禀告,“夫人,坤宁宫来人了,说请夫人带大姑娘前去一见。”
宋盈玉笑意敛去,挺直了身躯。她知道皇后娘娘见母亲和长姐是要做什么。
国公府嫡长女宋盈月和东宫太子早有婚约,原本三年前就该完婚,只是恰逢宋老太君离世,整个公府戴孝,宋盈月更是自愿守丧三年。皇后与太子仁慈,愿意耐心等待宋盈月。
如今孝期已出,皇后召见,是询问宋家是否还愿履行婚约。宋家自是没什么不愿。大婚的一切用度早就准备好,只等宋盈月点头,五月便能完婚。
而这,便是国公府抄家流放的根源。太子被构陷谋逆。谋逆,十恶之首,夷三族的大罪。宋家,恰好是三族之中的“妻族”。
那一次牵连甚广,死伤众多。宋家到底是世代忠良,没被诛灭,却也惨遭抄家流放。
宋盈玉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她自认没那么大的本事去救太多人,她只想,在这云波诡谲的朝堂,保护她的亲人。
她决计,是要阻止这场婚事的,无论用何手段。此时此刻,她便不能让宋盈月入宫,去点那个头。
“阿娘,请您先去招呼公公,我有重要的话要与姐姐说,说完便带姐姐去前院,可好?”宋盈玉摇着孙氏的衣袖,嗓音软糯糯的。
“重要的话?”
孙氏狐疑。皇后召见不好推脱,但宋盈玉撒着娇,孙氏又信任女儿,便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宋盈玉让春桐给自己披上斗篷。春桐仍记挂着宋盈玉不能见风的事情,极力劝阻,“姑娘您还是别出门罢,不如请大姑娘过来呢?”
“不打紧,我的身体我清楚。”宋盈玉往外走去,“亲自过去更有诚意。”毕竟此时在所有人眼里,能嫁太子还是顶顶好的姻缘,而她要做的,却是毁人顶好姻缘的“恶事”。
至于毁婚之后宋盈月再嫁给谁,宋盈玉暂时顾不着了。
3. 再见
宋盈月是镇国公早亡元妻的独女,性子与宋盈玉南辕北辙。她与宋家大部分人不亲,尤其与宋盈玉不合。
她不喜宋盈玉热烈、放肆,宋盈玉不喜她清高、端着。
曾因宋盈玉过于示好沈旻,宋盈月训斥她言行不检、有失女子体统。可宋盈玉哪听得进去,年少轻狂的她固执认为自己只是磊落地喜欢着一个人,算不得错处。姐妹两不欢而散。
然而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宋盈玉走近宋盈月,想起的是上辈子她见宋盈月的最后一面。
太子谋反,国公府抄家流放,当时沈旻怕宋盈玉闯祸,不许她过问,甚至将她软禁。
但宋盈玉还是想办法逃了出去,见到了关入死牢的宋盈月——虽她们合不来,但到底是姐妹。
然而宋盈月并不当她是姐妹。她虚弱地半躺在茅草堆里,看着宋盈玉的目光充满刻骨的恨意,字字泣血,“你以为他是心里有你么!你错了,你真可笑!是你的好母亲,不忍你名声毁了嫁不出去,在沈旻面前跪了快三个时辰才给你求来了做妾的机会!”
“现在他构陷太子谋反,害我宋家倾覆,而你还在高兴地给仇人生孩子。宋盈玉,你真可笑!真可怜!真可耻!”
回府后宋盈玉便昏厥小产了,十日后见到沈旻,求他高抬贵手,沈旻不仅不答应,反而斥责她为何要偷跑出去。
半年后沈旻被立太子,成为谋反一案唯一的赢家。
想起宋盈月曾斥骂过的那些话,宋盈玉难免心绪起伏。只是她也理解宋盈月的情绪,毕竟那一次,血流成河的结局,实在是太痛了。
一切恩怨的根由,只是她对沈旻错误的喜爱而已。宋盈玉深深吐息。
此时正是午后,宋盈月正将院子里那些不耐晒的花花草草搬入树荫下。她素来清淡,刚出孝期更是穿得素净,侧脸清丽如栀子。
见宋盈玉来到,她神情淡淡的,将人请入屋内,又令侍女看茶,最后等着宋盈玉开口。
坤宁宫的使者还在前宅等着,宋盈玉也不兜圈子,只让两人的侍女都退下,而后认真道,“姐姐,你不能嫁给太子。”
宋盈月甚是稳重,一言不发,一双清目冷静瞧着宋盈玉,等待她解释。
宋盈玉自然不能说真话,她编了好几个理由,先是说她求佛国高僧算过,太子的婚姻大凶;又说宫门深似海,全不自由,太子妃位高责重,太累;最后不得不直说,嫁给太子会死。
宋盈月却怎样都不信。她比宋盈玉大了五岁,只当宋盈玉说孩子话。甚至怀疑宋盈玉是故意来气自己的,毕竟半个月前她还因宋盈玉纠缠沈旻、引得其他贵女暗中讥笑一事,训斥过宋盈玉。
孙氏派人来催了。宋盈月站起身,淡道,“我不与你说了。拒婚一事,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宋盈玉走近她,顺手拿起几案上的一支粉彩荷莲纹玉壶春瓶,掂了掂,收了三分力,而后“砰”的一声,砸在了宋盈月的脑袋上。
瓷片四溅,发出一阵刺耳的碎响。宋盈月不可置信地转头,瞪视着宋盈玉,而后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
门外的婢女们闻声开门。迎着春桐惊愕慌张的视线,宋盈玉镇静道,“请太医。”
国公府一时鸡飞狗跳。
婢女们到处奔走,寻人的、打水的、找药的……镇国公是个武将,直肠子,藏不住脾气,当下气得胡子都在抖,在宋盈月不大的卧房团团转,一会儿查看大女儿的状况,一会儿指着宋盈玉斥骂。
地上的碎瓷片已被收拾了,宋盈玉老老实实跪着,长睫低垂,不做辩驳,本分得都让孙氏觉得诡异。
“你到底为何打伤你姐姐?”镇国公急喘了两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些。
左右当时没旁人在场,宋盈玉抬眸看了父亲一眼,模样纯良地撒谎,“我问姐姐如何能得男子喜欢,姐姐骂我不知廉耻,我一生气,便……”
缘由虽不好听,但合情合理合宋盈玉的性子,成功令镇国公取信,更气得他扬起了巴掌,孙氏自然连忙拦他。
镇国公打不着宋盈玉,一把火烧到了孙氏头上,直言她惯坏了宋盈玉,孙氏也不恼,好声好气地顺毛捋。
夫妻两一个怒一个劝,一个斥一个哄,看起来折腾,落在宋盈玉眼里却满是久违的热闹、活着的证明,令她感动又想笑。
孙氏最后道,“都是我惯的,回头我教训她。陆太医还在呢!”
镇国公一时没词了。那边床榻上,宋盈月半昏不醒,开始呕吐。太医麻利地给她止血、针灸。
镇国公瞧着大女儿的惨样,眉头皱得死紧,回头又指着宋盈玉骂,“把这个逆女押去皇后那里请罪!”
不是镇国公狠心,实在皇后那里还等着,国公府总要给出个交代。宋盈玉打伤的是未来的太子妃,又在议亲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家事,镇国公也偏袒不得。还不如让宋盈玉老实认错,争取宽大处理。
孙氏也明白这个理儿。她知道宋盈玉是个胆大的,没想到胆子大到这个地步,闯出这样的祸事来;但又有些莫名,觉得“重要的话”不该是这样。
皇后那边要紧。孙氏瞪着宋盈玉,气道,“你随我入宫!”
公公已先行回转。唯恐皇后等得不耐,宋家母女乘坐马车紧赶慢赶。
没有外人在,孙氏压低声音瞪视宋盈玉,“你老实说,你当真与你姐姐说的是那种话么?”
一个谎言抛下,便需要一百个谎言来圆。宋盈玉鼓鼓腮帮,委屈而无辜,“先是问了姐姐是否愿嫁太子,而后才问的那句。”
孙氏怒道,“你不是保证不再纠缠二殿下么?”
宋盈玉轻轻看一眼孙氏,垂下眼眸,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失意,“因二殿下一直不喜我,此前你们又频频斥责,我备受打击,怀疑自己当真奇差无比,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这才问的。”
十五岁的小姑娘垂头丧气地说着这样话,成功给孙氏说心疼了,当即将宋盈玉搂在怀里,“我的阿玉哪里差劲,我的阿玉是世上顶顶可人的姑娘!”
总而言之,算是被宋盈玉暂时蒙混过关。
一刻钟之后,宋盈玉母女抵达皇宫,穿过一座花园,往坤宁宫行去。
“一会儿见到皇后娘娘,你定要好生认错,看我眼色行事,绝不可鲁莽。”沿着花园中的鹅卵石小道往前,孙氏殷殷嘱咐着宋盈玉。
“我知道的,阿娘,保管诚心认错。”宋盈玉乖乖应声,垂头思索待会可能受到什么惩罚。
这一垂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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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速度便慢了,落后孙氏两步。而后她的眼角看到孙氏停了下来,低头让到一边,福身行礼,“臣妇见过二皇子殿下。”
宋盈玉抬头,便见沈旻从一座假山上拾级而下。
帝王子嗣,气质高贵自不必说,沈旻还生了一副好皮囊,目若朗星,鼻若悬胆,唇薄而色浅,常含一丝浅笑,皮肤如上好瓷器般冷白细腻;兼之自小从诗书里浸淫出来的书卷气,可谓是温润俊美、风骨卓绝。
连他的嗓音,都有如玉石相击,醇厚清越,娓娓动听。
可就是这样卓越的人,因自幼体弱多病,比常人更多两分脆弱之感。
曾经就是这些种种,令宋盈玉牵肠挂肚、不可自拔。如今……
沈旻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金丝暗纹交领袍,不紧不慢走下,好似九天皓月垂落人间,委实风华绝代。
但宋盈月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同样让到一边,淡然行礼,“殿下万安。”
“不必多礼。”沈旻温和开口。
前几日天寒降雨,沈旻亦病了一场,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目光从孙氏掠过,落到宋盈玉身上。
他知道宋盈玉这几日也病了,貌似还颇严重,宫外的大夫没看好,急得国公夫人入宫来延请太医。
今日看着,小姑娘确实瘦了一圈,裹着厚重斗篷,与往日鲜衣怒马的模样大不一样。
“宋三姑娘,听四弟说你这几日伤了风寒,可好些了?”沈旻问了句。
若是以前,宋盈玉听他关心自己,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儿,如今却从这一声“宋三姑娘”听出了疏离。
他问候只是因他为人温善而已,而这温善,还是装的。
宋盈玉依旧低垂着头,“谢殿下关心,已大好了。”再没有旁的话。
“如此甚好。”沈旻颔首,“二位是要去坤宁宫?那本宫便不耽误了。”
“恭送殿下。”在孙氏母女的送别声中,沈旻从容而去,袍角同宋盈玉的斗篷交会,一触即分。
孙氏和宋盈玉继续前行。见宋盈玉果真没有留恋沈旻,孙氏很是欣慰,但一想到宋盈玉闯的祸,她又忧愁起来。
另一边,沈旻走了一会儿,忽然驻足,回望孙氏母女离去的方向。
今日宋盈玉有些不对劲,没像往日那样狡黠地凑上来,脆生生唤他“二哥哥”也便罢了,可以理解为长辈在场她有所顾忌——但是,他们短暂地视线交汇过一眼,宋盈玉看他的眼神……
十五岁的小姑娘,活泼灵动,眼睛大而亮,清澈有如山泉,看他的时候总是充盈着浓浓的欢喜,仿佛看到他就是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但今日她眼里的欢喜光泽没了。她没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恭喜他开牙建府。
这是为何?她要认什么错?
发觉自己在想无关紧要的事情,沈旻蹙眉。
周越是沈旻和贵妃私底下培养的护卫,从前随军,最近调任为沈旻的府兵统领。他站在沈旻身后,望着一动不动的主子。
沈旻思考时不喜下人多话,周越等了会儿才问,“有何不妥么,殿下?”
沈旻道,“去查查,宋府大姑娘出了什么事。”
和坤宁宫有关的,只能是她了。那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4. 撮合
坤宁宫正殿檀香袅袅,徐皇后在一片香雾中闭目养神,只是她眉心紧蹙,显然这“神”养得并不安稳。
派去宋府的宫人回禀说,宋大姑娘忽然被宋三打破了脑袋,虽不知情况如何,但从当时传话婢女的惶急姿态中,可见伤势并不轻微。
原本宋府拖延婚期三年就令人不喜,这会儿宋盈月又受了重伤……伤了脑袋,也不知会不会变成傻子,又或者毁了容,那还怎么娶进门?
即便她不痴不傻也未毁容,只怕也得休养三两月。太子都二十有四了,哪还能耽误?况且万一那宋盈月病歪歪的生不下孩子,让贵妃那边抢先诞下皇孙,岂不是令人生恨?
本来中宫也并非多么青睐宋盈月,只因这婚事是先帝定下,她与太子又想彰显仁义笼络人心,这才多年不离不弃,哪曾想这宋府一而再地出事。
那宋盈玉还总与沈旻那病秧子勾勾搭搭,宋家难不成想两头吃?
徐皇后恼恨,身边女官禀报,“娘娘,国公夫人带着宋三姑娘来请罪了。”
徐皇后霍然睁开眼,推开捶肩的宫人,眉间满是躁意,“让她们等着!”
宋盈玉和孙氏在殿外等了半晌,才有人过来迎她们,那人慈眉善目地解释,“皇后娘娘久等夫人不来,便歇下了,不好打扰,这才让夫人多站了会儿。”
孙氏松了口气,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总归给足了宋家台阶。
母女两进门。徐皇后高坐堂上,温善和蔼。
孙氏第一时间带着宋盈玉跪下,“臣妇有罪,臣妇教女无方,致使女儿做下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错事,求娘娘责罚。”
徐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盈月如何了?”
孙氏斟酌道,“恰好陆太医正在府中,已为她诊治,想必很快好转。”
“那便好,”徐皇后点头,“太子已带了太医前去探望,之后便让太医留在府中照料罢。你们但凡有什么缺的药材之类,尽管朝本宫开口。”
皇后与太子如此周到,孙氏很是感动,“多谢娘娘垂爱。”
“至于请罪一事,”徐皇后话锋一转,严肃了几分,“盈玉,你为何打伤亲姐?”
无需宋盈玉开口,自有孙氏为她分辨,只说是姐妹间的小小矛盾,又言明宋盈玉年少无知,最后连连告罪。
她姿态放得低,皇后便不好发火,也不疑有他,最后威严道,“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盈玉不尊礼制、不敬亲长,打伤的还是太子将娶之人,本宫也不好姑息,回去便让镇国公处置罢。念在盈玉年少,又是个姑娘家,杖责二十。切记下次绝不可再犯。”
宋盈玉对此结果很是坦然。左右在公府行刑,大家都宠着她,她一哭就没人舍得下重手了。
宋盈月的伤势十天半月好不了,太子年岁渐长,只怕等不下去。
二十杖若能换公府平安,再划算不过;若不能,她还可以找机会推宋盈月下水,或者下点不危及生命的药——总之,宋家的安全大于一切。
孙氏与宋盈玉离开后。女官询问徐皇后,“娘娘,咱们当真继续等着宋大姑娘不成?”
“当然不。”徐皇后冷冷回答着。她等宋盈月已等得不耐烦了。分明太子贵不可言,全天下的世家贵女等着挑选,何必耗在宋家这一棵树上。
婚是一定要退的,只不过表面还要做好。
“等太子返回再说。”
镇国公府。
太子沈晟虽与宋盈月有婚约在身,又自幼相识感情深厚,但到底还未成婚。男女有别,他并未进入宋盈玉闺房,只守礼地站在院中,向镇国公询问宋盈月的状况。
隔着门,他看不见宋盈月的模样,但听着里面隐约的呕吐声,想象着伊人头破血流呕声连连的狼狈场面,他忽感一阵恶心。
宋盈玉随孙氏离开坤宁宫宫门,望了望后头福寿宫的方向,同母亲商量,“阿娘,我想去看看姑母和表哥。”
宋盈玉的姑母即是当朝惠妃,表哥乃皇四子,也便是沈旻口中的“四弟”。
好不容易复生,她当真太想见到所有的亲人,确认他们安然无恙。
孙氏略一犹豫,“下次罢,省得皇后娘娘觉得我们怠慢她的命令。”
说的也对。宋盈玉只得按捺,先行回府。
镇国公仍在照看宋盈月,招待太子留下的太医。听说人回了,他出到院中,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情况如何了?
孙氏便将处治说了一番。听到只是杖责二十,远没有严重到投入刑部大牢候审,镇国公松了半口气。
然而想到受伤的大女儿,他剩下的半口气生生梗在胸口,忍不住瞪向宋盈玉。
宋盈玉立即道,“爹,我错了,保证绝不再犯。”眼神比幼兔还纯洁无辜,只差挤出两滴眼泪。
镇国公骂不下去了,指着她,“你啊你!”
但事关原则,镇国公并不敷衍,肃声令下人准备杖责。宋盈玉十分磊落,干脆地便趴在了长凳上。
行刑很快,婆子挥杖的动作很轻,现成的太医给宋盈玉开了药粉药膏子,省时省事。
*
宋盈玉被抬回卧房,小心安顿在床榻上。两个婢女看着她受伤的模样,俱是哭个不停。
宋盈玉精神尚好,安慰她们,又吩咐秋棠,“这几日你留心母亲那边,看坤宁宫什么时候再派人来。”
宋盈玉和孙氏同住主院,主院宽阔,宋盈玉在侧边的次间,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知道母亲的消息。
秋棠只当她挂念着闯祸的后续,自然领命。
过了两日,宋盈玉趴卧于榻上休养,春桐守在一边。她这两天频频哭泣,眼睛肿成核桃。
宋盈玉没办法,哄她,“我当真不疼,你再这么哭下去,泪水就能把我冲跑了。”
春桐呜呜哇哇,“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开玩笑……”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秋棠回了,“姑娘,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传话了,说要和大姑娘退婚。”
她有些替宋盈月忧愁、可惜,毕竟大姑娘和自家姑娘虽然不合,但感情不算太差。太子退婚,宋家没有商量的余地;大姑娘年过二十,这次退了亲,后头便不好说亲了。
秋棠发愁,宋盈玉却高兴地差点蹦起来,一动便疼得小脸扭曲,惹得两个婢女又是一阵紧张。
缓过那会子痛,宋盈玉忍着眼里的酸涩,开心道,“等我好了,我要去给咱们府门做一块更大更好的牌匾!”
两个婢女也不知宋盈玉为何如此欢欣雀跃,宋盈玉笑道,“别问,也别告诉娘。”
她彻底放松下来,只觉得这般躺在高床软枕上,亲人俱在,吃喝不愁的日子,简直太过美好。
孙氏并不觉得美好,她送走坤宁宫人,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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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来到宋盈玉床边,忍不住戳了一下她额头,“你可闯大祸了你!”
宋盈玉摸摸被戳红的额头,佯作不知,只问,“怎么了,姐姐伤势变严重了么?”
孙氏忧虑道,“那倒不是,你姐姐已不怎么吐了,太医说持续三日不吐便无大碍,后头只需静养便可。但是……东宫退婚了。”
孙氏念念叨叨的,“这是你祖父祖母定的婚事,我却没有完成,以后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你姐姐都二十一了,适龄的男子都已婚娶,以后还怎么说亲?”
同娘家倾覆、夫家满门被屠相比,一时嫁不出去实在不算什么。
宋盈玉搂着孙氏的腰撒娇,“我们慢慢找便是,天下男子这般多,总能找到一个相宜的。实在不行,我陪姐姐一辈子不嫁,左右娘亲也不会将我们赶出门,对不对?”
孙氏立即瞪眼看着宋盈玉,“说什么胡话,你们不嫁,你那些弟弟妹妹怎么婚娶?!你祖母泉下有知,还不得拿她那大拐杖打我?”
宋盈玉连忙安抚她,小猫一样一下一下摸她的手心,“好啦好啦,我嫁!阿娘让我嫁给谁,我便嫁给谁。”
女儿这么惹人疼,也不知许给谁才放心。孙氏心里默念着,思绪转到宋盈月的婚事,脸色又愁闷起来。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将宋盈月治好。
孙氏爱怜地轻抚着宋盈玉长发,“等你姐姐醒了,你可要好好道歉、妥善弥补。”
*
宋盈玉打伤宋盈月且遭受杖责的消息,在宫里传开了。初初得知消息,沈晏便前往景阳宫侧殿去寻沈旻。
沈旻正在书房看书。他快要搬出皇宫了,书房看着空旷不少。日光从菱花窗透进来,照着金兽里飘出的香雾缓缓弥漫,味道似霜雪浸透的松柏,清冷幽深、余味微微发涩。
沈晏并不喜欢这样的香味,但沈旻钟意,说它提神醒脑。
或许便是因沈旻这样时时醒脑、日日用功,所以才能如此博文广知,聪明绝顶,令人信服。
沈晏笑了笑,跨过门槛,亲热唤了一声,“二哥。”
沈旻抬头,亦温和亲切地回应,“回来了?坐。”又令宫人看茶。
兄弟俩相对而坐,热络地说过几句话,沈晏英俊的眉头微皱,“二哥,听说阿玉妹妹受了杖刑,想必难过得紧。她好歹也唤你一声哥哥,不如你我一道去探望?”
沈旻端正坐于榻上,微垂着头,执杯的玉白长指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面,一时不语。
关于宋家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沈晏多,比如宋盈玉如何伤的人,比如太子退婚的消息。
他也知道,沈晏素来疼爱宋盈玉这个表妹,因着宋盈玉喜欢他,沈晏便屡屡撮合。
然而“喜欢”这种感情,多么无趣,又多么无用。
沈旻心中冷嘲,面上不显。
见沈旻沉默,沈晏连忙劝道,“左右你今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我独身前去路上多无聊,你便答应弟弟罢。”
沈旻仍在犹豫,沈晏干脆拉了他的胳膊,“走吧走吧!”
去探听探听宋家的消息也好。沈旻半推半就地被拉到门边。
沈晏又回头,吩咐随侍的太监,“给你们主子拿一件氅衣。”
于是这日上午,宋盈玉正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春桐拍醒,“姑娘,四殿下和二殿下来看您了!”
5. 不见
听说沈晏过来,宋盈玉忙撑起身,欢喜得整张小脸都亮了,“快,扶我起身梳洗。”
宋盈玉到底年少,加之伤的不重,过了几日已能坐了。众人扶她坐到铜镜台前,奶娘给她身下铺了柔软的团垫,二婢便服侍着她洗漱梳头。
放松地休养过,宋盈玉面色红润,眸光熠熠,更显娇俏明艳。
“姑娘气色瞧着比生病之前还要好些。”春桐看着镜子里姑娘如花的容颜,很是高兴。
梳着手中细滑如绸缎的青丝,她又想起些别的,撅嘴嘀咕,“分明姑娘美貌不输于人,别人偏说大姑娘和那甚么卫家姑娘是京城双姝,哼,忒没眼光!”
秋棠给宋盈玉整理着一会儿要穿的衣裳,接口道,“都是些酸腐书生说的,算不得数。”
宋盈玉性子不拘一格,不被一些读书人喜欢实属正常。她也不在意这些,弯唇笑了笑,安排秋棠,“去请四殿下过来。”
话里竟是无视了同来探望的二皇子。秋棠问,“那二殿下呢?”
宋盈玉侧头想了想,“替我谢过他,便说我形容狼狈,不便见客,还请见谅。”
“奴婢知道了。”秋棠抿唇而笑,欣喜于自家姑娘断得干脆。从前姑娘黏着二殿下,总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唤,如今倒是将他归于不便相见的“客”了。
今日镇国公休沐,在前宅正堂招待两位皇子。秋棠过来传话。
听说宋盈玉只见自己不见沈旻,沈晏诧异地挠了挠侧脸,看向沈旻,眼里满是迷茫,“啊?那我走了。二哥若是忙碌,不如先行?”
沈旻感觉脸色有些发僵。他浅浅设想过,得知自己探望,宋盈玉也许会娇羞欢喜,也许依旧坦荡大胆,总归会黏糊糊俏生生地唤他一声“二哥哥”,拿自己喜欢的松子糖、或者新得的稀罕玩意儿讨好他,再撒娇诉说自己疼得厉害,求他怜惜。
但不该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呢?一次冷遇可以说是误解,两次的话……
她不是还要送他平安符么?符呢?
难不成情报有误,宋盈玉伤得很重,无法起身?又或者小姑娘爱美,实在不愿心上人看见自己的尴尬?
察觉自己又在想些没有必要的东西,沈旻强行止住,朝沈晏笑道,“你不是说独身行路无聊,我等你。”
又朝镇国公道,“国公爷若是不忙,不若我们手谈一局?”
沈旻素有才名,三岁成颂,六岁赋诗,十二岁时一篇策论闻名天下。虽他后来因病逐渐低调无为,依旧为镇国公所敬佩,当下慷慨应允。
见沈旻体贴,又如此周到地将自己安排好,沈晏洒然一笑,“那好,二哥,舅舅,我这便去了。”
沈晏走后,棋局很快摆下。沈旻与镇国公你来我往,间或聊些战场上、朝廷上的事情,场面异常和谐。
只是沈旻总觉得,胸膛里未知的哪一处,有些烦闷,触及不及,缓解不开。
听说沈晏过来,宋盈玉忙起身迎接。她腰臀带伤,只能慢腾腾地走,还微有些一瘸一拐。
走出屋门,看见沈晏睽违已久的脸,宋盈玉鼻头一酸,不由得加快脚步。这一下牵动身上的疼,脚下便是一个跄踉。
沈晏赶忙快走两步,搀住了她。少女的甜香侵入鼻端,沈晏止住呼吸,待她站好了,这才后退。
摸摸发烫的耳朵,又将少女上下看了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气色反倒比从前还好,沈晏放下心,露出一个挤兑的笑来,“啧啧,这才几日不见,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惨样?”
宋盈玉仰头望着他,眼眶止不住发热,唤了一声,“表哥。”
她唤过沈旻“二哥哥”,理由是“你是我晏哥哥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她也唤过沈晟太子哥哥,把他当宋家的兄长。可其实,皇宫的一众皇子,只有沈晏,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上辈子,镇国公府倾覆之后,见宋盈月最后一面之前,她见过沈晏。
彼时的她正怀着身孕,沈旻吩咐她在府中静养,她便乖乖听话地闭门不出。而后有一日,威严的王府中,传来兵戈的响声。
春桐惊慌地跑进屋中禀报,说沈晏和王府守卫打起来了。宋盈玉不顾门口婆子的阻拦,慌忙跑出数道廊门,便见昏黄的日光下,沈旻手持长刀、身上带血,和数名王府侍卫对峙。
世人眼中的沈晏,是只知吃喝玩乐、胸无大志、嬉皮笑脸的纨绔。那是宋盈玉第一次见沈晏脸色如此肃杀。
脸颊上的血点子丝毫不减沈晏的英俊,与他眼神的锋锐。他遥望着宋盈玉,嗓音沉、重、缓慢,足够宋盈玉听清每一个字,“大哥被陷害谋反,公府已判抄家流放,母妃被打入冷宫,而我,也将被父皇赶去西南。阿玉,没有时间了,你得随我走。”
宋盈玉被一连串的消息击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傻傻问,“陷……陷害谋反?怎么可能……是谁?”
沈晏的眼神与声音都冷得可怕,一字一字反问她,“你说呢?太子被处死后,谁最有可能被立为新储君?”
那是宋盈玉首次直白听到沈旻的野心。她百般不愿相信,又或者下意识地觉得,沈旻何其聪明,是最有可能挽救宋家的人;他还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没有随沈晏走。
沈晏失望离去,此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余生只剩生死两茫茫。
此时听得宋盈玉动情呼唤,沈晏偏了偏头,狐疑地打量她,最后道,“你吃错药了?”
宋盈玉想哭又好笑。她知道沈晏为何这么讲。
因着活泼、嘴甜,宋盈玉自小讨姑母喜欢,一年有半年的时间在宫里玩耍,和沈晏关系甚是亲厚。
可沈晏性子散漫,还喜欢仗着亲厚欺负她,全没有兄长的样子,兼之又只比宋盈玉大四个月,宋盈玉便不乐意唤他表兄了,只唤他四殿下,或者干脆直呼其名。
这样乖乖唤“表兄”的时刻,实在少之又少。
宋盈玉不知如何解释,干脆略过,鼓鼓腮帮,故作埋怨,“还说我呢,你为何现在才来看我?怎么不干脆等我疼死了再来?”
她的嗓音清脆而甜,加之年少,便是抱怨也只显得娇俏。
沈晏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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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心头冒起的点点悸动,扶着她往屋内走,叹气,“好,好,我错了,我赔罪,还请阿玉妹妹原谅则个。”
又解释,“还不是因为上次逃了功课探望你,被父皇赶去京郊大营喝西北风。”
同婢女们一道,将宋盈玉安顿在明间的软垫上,又给她塞了一个靠枕,沈晏点点自己下颌,“没发现我都饿瘦了么?”
宋盈玉便看他侧脸。皇帝的几个儿子都生得好,尤其次子与四子。沈旻温润俊美自不消说,沈晏也是英姿勃勃、俊朗潇洒——除了性子着实纨绔了些。
纨绔便纨绔吧,总比和沈旻对上强。
宋盈玉问,“哥哥没偷偷照顾你么?”
沈晏熟门熟路地,于她对面的圈椅坐下。春桐看茶,秋棠拿了些零嘴出来,其中赫然就有宋盈玉最喜欢的那罐松子糖。
色泽诱人的松子糖焦黄酥甜,沈晏不客气地塞了一颗到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你们宋家这些武将,哪个不是铁面无私,唯父皇命令是从。”
听在宋盈玉耳里仿佛夸奖,她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
沈晏咬着香甜松子糖,瞪她,“小没良心。”
表兄妹二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絮叨了许久。沈晏喝了一口茶,奇怪问她,“怎么不见二哥?亏我费心把他带来。”
宋盈玉笑容淡了些,平静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对二殿下多有冒犯,回头你见着他,替我道歉,然后——不必再撮合我们了。”
沈晏英气的眉宇堆满迷惑,垂头一眨不眨看着宋盈玉。宋盈玉抬眸,迎着沈晏的视线,眸光清澈坦荡,任他打量。
沈晏猝然挪开了眼,问,“为……为何?此话当真?”
宋盈玉也塞了一颗糖入嘴,只觉得香甜入心,令她惬意得眯起了眼,一时像只喜悦的小狐狸,“比姑母的金簪还真。”
沈晏回到前院正堂,尚有些心神恍惚。沈旻唤了他两声他才回神,“啊?二哥?”
沈旻落下指尖白子,状似无意地将黑子带入平局,道,“怎么心不在焉的?”
沈晏想着那些话该如何向沈旻转达,略一思量,道,“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宫吧。”
沈旻自然没什么不同意,二人同镇国公告辞。
回城的路上,沈晏不再骑马,而是坐上了沈旻的马车。
沈旻勤学,坐在车上亦在看书,挺拔的身姿在马车轻晃中,仍旧雅正高洁。
他本不想过问的,只是沈晏频频偷眼看他,令他不得不问。
“怎么了?发生何事?”沈旻慢条斯理放下书本,温和地看着弟弟。
沈晏又探究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问,“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和阿玉妹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想着这两次宋盈玉的怪异,沈晏心头燥意一闪而过,但他不露分毫,只道,“不曾发生什么。宋三妹妹怎么了?”
沈晏犹豫着道,“阿玉托我向你道歉,说从前是她不懂事,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
沈旻的神色,冷了。
6. 弥补
沈旻神色渐冷,只他面上素来温和,这冷便也不易察觉,“这是何意?”
沈晏看他一眼,思量着道,“大概是,阿玉妹妹想开了,不再黏着你……的意思吧?”沈旻并不喜欢宋盈玉,至少不到动心的地步。沈晏觉得,自己这样说开,应当是好事。
但沈旻的手却不受控地握紧,心头涌现一股怪异的,似乎可称为“愤怒”的情绪。它并不浓烈,却又好似涓涓细流,连绵不绝,无从阻断。
沈旻蹙眉,无法理解自己的这种感受,更无法理解自己的情绪不为自己掌控。
这使得烦闷重上他心头,并比之前更明显。
这不对,不应该。
只是错觉。
沈晏还在他跟前,他不该在任何人面前显露真实。
沈旻侧头,用力阖目,将自己的处境和布局想过一遍,才让心情和眼神一起镇静下来。
沈晏眼看着自家二哥表情逐渐阴沉、又慢慢冷静,有些奇怪,怀疑自己办砸了事情,“怎么了,二哥?”
“大约是又要变天了,有些头疼,不碍事。”沈旻伸指揉揉额侧,微微一笑,“缘分不能强求,宋三妹妹能想通,我甚是欣慰。”
沈晏不知想到了哪里,先替沈旻拢好氅衣,而后笑得别样神采飞扬,“如此便好。”
沈旻莫名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
*
宋盈玉身体日渐好转,而随着那边宋盈月苏醒,那日冲突的真相便大白于镇国公夫妇了。
宋盈月性子沉静,然则她循规蹈矩,好端端地却受了一场伤痛。青梅竹马的感情毁于一旦,多年的婚约泡汤,而她年岁已大,前途渺茫。每每思及此,她便忍不住怨恨、崩溃。
“她就是故意的!自己不得二殿下喜爱,便见不得我好。她从小什么都有,为何还要来害我?!”
太子留下的太医给她换完药后告辞回府,没有外人在场,宋盈月尽情发泄着,哭得满脸是泪。只她一激动便头疼,只得面色惨白地躺着,泪落如雨。
镇国公瞧着既心疼又愤怒,安抚了大女儿几句,提着家法便冲向了宋盈玉住处。
“老爷,阿玉她刚受了二十杖……她年岁小……”孙氏一路跟着他,心急如焚,却劝不住。她也不敢尽全力劝,毕竟心下明白,这次的确是宋盈玉荒唐过分了——伤了姐姐不仅毫无愧疚,甚至连她都骗,并且骗人眼都不眨!
宋盈玉早料到有此一遭,听小丫头说国公爷气势汹汹来了,当下让秋棠拿来自己的长鞭,双手托鞭跪在了房门口。
镇国公满腔怒火,在看到宋盈玉的姿态时,变成了满心诧异。
“你这是做什么?”镇国公问着,倒不是看不懂,而是觉得宋盈玉乖巧得过分了。
“负荆请罪。”宋盈玉老老实实,“我错了。”
镇国公想起宋盈玉那些谎话,以及骗得自己找不着北的“功绩”,肝火直冲脑门,“逆女!谎话连篇!别以为我还会信你!”
宋盈玉坦然道,“可说真话你们也不会信呀。”
在父母眼中,她此时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是喜欢的糕点卖光了,以及沈旻不肯回应她的感情。
如果她满口阴谋诡计风云诡谲,爹娘会信才怪。
“我当真是为姐姐好,姐姐嫁给太子,会死。”
“你还胡扯!”镇国公斥了一句,在宋盈玉“你看吧果然如此”的眼神里,逐渐哑然。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女儿,而后意识到,自从一病醒来,即便仍有顽皮,但有些时候,宋盈玉着实冷静得不似她。
“你……为何如此说?”镇国公满心疑虑,拢紧眉心问了一句。
“我拿不出证据,只是时间会证明一切,爹爹,你信我。”宋盈玉诚恳说着,“何况木已成舟,婚约已退,不如抓紧时间,给姐姐重寻一户好人家。”
镇国公看着二女儿干净赤诚的眼眸,只觉得一阵心软。
她是他自小疼爱着长大的女儿,该知道她虽有时看起来胡闹,却坦荡善良,从不会故意害人。
虽他不明所以,但此事一定事出有因。他该相信她,给她一些时间。
况且她说得对,婚约已作废,他断不可能抓着宋盈玉再去坤宁宫请罪,宫里也不会容忍他们宋家反反复复。
但大女儿确实平白受了苦痛,姻缘也没了。镇国公拧眉,“以后要好好弥补你姐姐。若不然,我饶不了你!”
宋盈玉乖乖点头。
镇国公纠结半晌,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担忧问道,“去山里那几日,你可发生了什么?”
孩子不会一夜之间无缘无故长大,他担心宋盈玉遭受了什么打击。
宋盈玉眼眶发热。她便知道,爹亲对她再凶狠严厉,依旧是那个疼她的爹亲。
宋盈玉缓缓摇头,“只是女儿病过一场,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不想叫爹娘再为我操心。”
镇国公心酸,拍拍宋盈玉的肩,“阿玉成人了。”
旁边安静看了许久的孙氏过来,用力抱住宋盈玉。她能感觉到女儿必然经历了些什么,既然她不愿说,那她便尊重吧。
镇国公待母女两温情许久,嘱咐妻子,“须得尽快给盈月再寻一门好亲事。”
孙氏自然知道轻重。
与太子退婚的事算是彻底完成,宋盈玉等了两日,待宋盈月病况稳定了些,这才前去探望。
宋盈月性子清冷,自己挑选的住处也僻静,宋盈玉浴着日光走了会儿才到。
卧房内,宋盈月喝过汤药,本靠坐在迎枕上灰暗地出神,见宋盈玉进来,脸色顿时愤恨,眼泪瞬间便流了出来,“你还敢来!”
她抄起身边一个抱枕便朝宋盈玉扔了过去,“我不曾伤你分毫,你为何要动手害我!”
只是她身体不如自小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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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宋盈玉好,受伤后气力不济,抱枕离宋盈玉三尺远便颓然落地。
宋盈月泪水涟涟,眼神绝望,“你毁了我的一切!”
同家破人亡举族倾覆的毁灭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宋盈玉捡起抱枕,拍了拍灰,淡然道,“是我伤了你,你要什么补偿,尽管说。”
至于答不答应,她肯定是要掂量的,不会有求必应。
宋盈月见她说得痛快,愣了一瞬,而后负气哭道,“我要嫁给沈旻!”
轮到宋盈玉怔愣。她怀里抱着枕头,缓缓眨动长睫,垂眸,想到的是,曾经宋盈月被沈旻害得惨不忍睹的那些事。
宋盈月充满怨气地激她,“怎么,舍不得?”
“不是,”宋盈玉缓缓摇头,认真问她,“你当真想嫁?”
宋盈月恨道,“当真!嫁不成太子,我便要嫁皇二子,以后做王妃!”
宋盈玉叹了口气。另一世的种种,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宋盈月的要求……
宋盈玉坐到一侧的罗汉榻上,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亲事的利弊,以及是否能够达成。
宋盈月嫁给沈旻,好处自然明显。沈旻以后将是赢家、皇帝,宋家不仅安全,父兄也能继续自己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夙愿,镇国公府也能保住。这是最重要的。
宋盈月挨了重重一击,还给她一个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也算合适。
至于弊处……兄长的未婚妻嫁弟弟,说出去着实不好听,但同生死大事相比,也不算什么。总归过一两年,别人说腻了,便没人再非议。
如果再造个声势,诸如沈晏不忍表姐落难,恳求兄长相帮,沈旻仗义搭救之类,或许反能成为一桩美谈。
宋盈月愿嫁,沈旻他……这个时候他应当还不认识卫姝,至少不熟。他那么喜爱皇位,有整个宋家做后盾,他十分之七八会答应。
两人都答应,再去说服两家的长辈,要容易得多。
都是为了宋家。宋盈玉回神,看向长姐,“我答应你,会为你筹谋。”
“……”宋盈月眼泪都忘了流,长睫沾着泪水,一眨不眨望着宋盈玉,极度愕然。
自己不过说的气话,出于报复心理,故意说抢宋盈玉的心上人,她当真了?
宋盈玉也并非全然当真,只她精力有限,既救了宋盈月性命,已算仁至义尽,不愿深想宋盈月的内心。
宋家最紧要。爹亲嘱咐她弥补宋盈月,事若成,阿娘也可不用再为宋盈月的亲事忧心。
“你不是……说笑?”宋盈月艰难问道。
“我并不是每次都说笑。”宋盈玉答着,心下思量:上辈子她对沈旻有救命之恩,过一阵子的围猎场上,她略作布置,再“救”沈旻一次,加上宋家的权势,他……会答应的。
宋盈月不再说话了,只探究地瞧着宋盈玉。她想看看,宋盈玉的话,是真是假、是否兑现。
7. 在意
安抚住宋盈月,自己身上伤势也大好,宋盈玉终于有时间探望姑母。
因沈晏上午往往须在崇文馆或练武场学习,宋盈玉便选的午后出行。
她过去一年中,几乎有半年的时日住在福寿宫,宫人对她十分熟稔,见她来到,便笑着迎她入殿。
恰好惠妃不在殿中。
“今日二殿下得封秦王,娘娘向贵妃贺喜去了,姑娘可要过去瞧瞧?”知她喜欢沈旻,女官的语气含着两分打趣。
宋盈玉在暖阁的舒适大椅上坐定,摇头,“我在这里等姑母便好。”
贵妃和沈旻一样的性子,表面和善,实则冷硬,私心里当也是喜欢卫姝那种贤静多礼的人,所以看不上她。
上辈子她为沈旻妾,尤其是两次流产后,没少被贵妃明着暗着教训。
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相处的。
女官闻言,也不多劝,给她端了一碟零嘴,让她自个儿随意玩耍。
过了半晌,惠妃终于回殿,一见宋盈玉便喜笑颜开,“让我好好看看,我的阿玉瘦了未?”
“姑母。”宋盈玉快步走过去,抱住了惠妃的腰,依恋地依偎着她。
前世姑母为宋家求情,触怒皇帝,被打入冷宫。宋盈玉救不了她,见不到她,恳求沈旻帮忙,沈旻要么说“待过一段时间”,要么应“再说吧”。一直到她死,终究没见上姑母的面,更不知她结局如何。
好在此时,他们都安好。
“你这孩子,越长大越粘人。”
惠妃年过三十,依旧高挑苗条、美艳高贵。她爱怜地抚摸着宋盈玉的头顶,幽幽叹气,“你这性子也该收敛,怎么就大胆伤你姐姐了?”
宋盈玉自然乖乖认错。姑侄二人坐到软榻上,说了会儿体己话,宋盈玉左右看了看,奇怪道,“表哥呢?”往常沈晏听说她入宫,早就要飞奔过来了。
惠妃心里明镜儿似的,戏谑笑道,“自上次从国公府回来,忽然变得格外勤奋,每日不是练武便是读书,让他歇歇也不肯。我这当娘的,都快不认识他了。”
“我去看看。”宋盈玉辞别姑母,来到沈晏所在的侧殿。
她在这里随意惯了,宫人也都宠着她,无需通传便走进了沈晏书房。
沈晏正坐于桌前,一手撑脸,一手握笔,对着书本长吁短叹。听见脚步声,他转头,俊脸上几点墨迹。
宋盈玉噗嗤一声笑了。
沈晏丧眉搭眼地哀叹,“读书好难。”
宋盈玉走上前,拿出随身的帕子递给他,“你从前不是说——
她学着沈晏的腔调,“本皇子内有两位兄长经世治国,外有舅父表兄陷阵杀敌,只需躺着享福便好,何须为功课劳神?”
“你嘲讽我。”在自己的地盘,沈晏便也没那般拘礼,抬手去捏宋盈玉的脸蛋,在嫩白肌肤上捏出一点红痕,好似雪中一瓣红梅,盈盈动人。
“我哪有。”宋盈玉嘟嘴,拍开他的手,将自己带来的一碟点心塞入他手中,“读书难便不读了,开心便好。”某些时候,平庸反而是福。
她再也不想,在沈晏脸上看见那样极致冰冷沉重的表情。
“可是,”沈晏端着点心,怔怔看着宋盈玉,“若是不学无术,别人不喜欢我怎么办?”
宋盈玉看着沈晏眼中的犹疑与颓丧,心肠寸寸柔软。
她知道沈晏说的“别人”是谁,也知道两边长辈一直希望两小无猜的他们能喜结良缘。
上辈子她与沈旻定亲后,沈晏再没有亲近过任何女子;最艰难的时日,只有沈晏顾着她,想要带她逃离欺骗与牢笼,给她遮风挡雨。
宋盈玉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缓缓笑道,“表哥这么高贵英俊,谁不喜欢你,一定是有眼无珠。”
沈晏眼睛刹那亮了,凑近宋盈玉,“真的?”
这样的距离难免使人羞涩。宋盈玉松开袖子转开脸,含糊地点了一下头,岔开话题,“过几日春搜,二殿下会去吧?”
元佑帝为彰显大邺武德,锻炼人才,特意选在四月举行春搜,这是早已宣布的事情。
听见宋盈玉的问题,沈晏眼里的光熄灭,耷拉下飞扬的长眉,有些失望,“你不是说不喜欢二哥了么?”
宋盈玉瞧着沈晏脸色变换来去,忍不住暗叹:她的这个傻表哥,这般喜怒形于色,没有她守着,以后可怎么办?
她失笑道,“是不喜欢了,我有别的计划。”
沈晏瞧她笑容明朗,可见当真无挂碍,沉底的心又欢腾起来,“那便好。你有什么计划?”
宋盈玉俏皮道,“你猜。”
沈晏,“……”小没良心。
宋盈玉又认真问,“二殿下会去么?”按上辈子的记忆,沈旻是去了的,并且在猎场发生了一件大事。这辈子宋盈玉担心有所变化,所以提前询问。
沈晏还在生气,瞪眼看她,嘴上却十分诚实地回答,“会去。父皇让他多动动,说能强身健体。”
宋盈玉弯唇笑了起来:这可当真,太好了。
*
又一场连绵细雨过后,春搜的时间到了。
镇国公府以武立门,又深受皇恩,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参加。宋盈玉自幼习武,又不惮于抛头露面,自然也是要去的。于是整个府邸一早便忙碌起来。
宋盈玉想到能在山野间自在驰骋,便觉得很是喜悦,令秋棠给自己仔细打扮一番,又是抹胭脂又是贴花钿,好应那姹紫嫣红的景致。
猎场在西郊二十余里的山林,为期三日,中间得宿在猎场行宫。春桐和奶娘为宋盈玉整理行囊。
考虑到猎场将要发生的事,宋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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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地吩咐,“带上我的长鞭。”
她的长鞭是十岁生辰时,父亲特意寻最好的工匠所打造的软鞭,握把乃精钢制成,小巧而坚不可摧,鞭绳柔韧可随意叠绕,十分方便携带。
春猎场上故意携带刀剑难免怪异,这个长鞭既不会引人注目,亦可作为兼顾进攻与防守的武器,实乃应对意外之良品。
春桐便仔细将主子的长鞭放在了行囊一角。
收拾妥当,又用完早膳,宋盈玉提上包袱,同父亲、四弟一道骑马前往西城门——他们将在那里接应圣驾,待皇帝祷告上苍之后,再所有人同往西郊猎场。
巍峨的城门下已汇集了不少文武大臣、勋贵子弟,有的亦携带家眷。于是乎人群车马,热热闹闹,挤挤挨挨。
宋盈玉活泼飒爽,惹人喜欢,才汇入人群,便有几个同样爽直的贵女过来同她说话。
宋盈玉放松应了几句,转头看见宋青珏与宋青扬骑马从郊外过来,顿时小脸溢满盈盈笑意,唤了一声“哥哥”,便打马奔了过去。
少女的嗓音清甜娇俏,好似三月暖阳下的桃花蜜。沈旻推开马车窗牖,看宋盈玉如一阵绯色的风,从他窗前飘然而过,徒留两分余香。
她好像,真的不在意他了。
宋青珏与宋青扬俱是从京郊大营过来,两人一个是宋盈玉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一个是二房的大堂兄。
因上辈子宋青扬安然无恙,宋盈玉便把关注都放在了宋青珏身上。
宋青珏未着铠甲,穿秋波蓝刺绣锦袍,斯文俊秀。他亦不过十七,见宋盈玉疾驰,拿出兄长与公府长房嫡子的沉稳来,嘱咐她,“慢些,别急。”
宋盈玉勒马缓缓靠近,小声道,“我想念哥哥了嘛。”
宋青珏在军营操练,两月才回家一趟。如果不是她拜托姑母,姑母恳求皇帝,特意点了宋青珏与宋青扬前来围猎,只怕今日他们兄妹还见不上面。
上辈子,元佑二十五年,沈旻定亲,宋青珏意外身亡,宋盈玉接连遭受打击,余生再少有欢愉。
所以这次她想早些和宋青珏团聚。
宋青珏听她撒娇,唇角便抿不住,想要笑,又觉得有失威严。旁边宋青扬玩笑道,“你只想念你青珏哥,不想我这大堂哥了么?”
宋盈玉立即眼神晶亮地甜声应,“自然也是想念大哥哥的。”
顿时将宋青扬哄得忍俊不禁,满脸宠溺之意,“乖。”
兄妹三人打趣一番,宋青珏道,“我去拜见父亲。”宋青扬自然一道。
两人从沈旻马车边经过,各自抱拳行了一礼,“秦王殿下。”
宋盈玉早知道沈旻来了,只是不想与他说话,左右那么多人,他也不会注意到她。
此刻既然当面撞见,她跟在两位兄长后面弯腰低头,“见过秦王。”
8. 错觉
“三位不必多礼。”四月的日光和煦,映照得沈旻的脸庞愈发温润似玉,他从窗牖后和悦地应了一声。
同时打量宋盈玉。
她骑在马上,行的礼既不是男子的,也不是女子的,不伦不类;她惯来张扬,穿绯色绣桃枝纹襦衫,是他不喜的颜色;她亦不矜持、不守礼,放肆地与他堂堂皇子称兄道弟,还同旁人打架、差点折断李三姑娘的胳膊。
她怠惰、懒学,让她读书也不肯,却要他读给她听;待他当真读了,她却没仔细听,只顾看他,说些“二哥哥是世上最最聪明之人”“二哥哥声音好听,使人如沐春风”之类的傻话。
性子不好也便罢了,不满十六的小姑娘,没什么身段可言;唯一可取的,大约是那张脸很有几分美丽,杏眼桃腮,肌肤莹白似雪、吹弹可破,拢在如云的乌发下,胜过春日的娇花——可他不是肤浅好色之人。
所以,宋盈玉凭何左右他的情绪。
她不能。
一切只是错觉。
两个少年武将不似宋盈玉那般活跃善言,行礼过后便离开了,宋盈玉跟着离去。
沈旻微哂,亦关上了窗扉。
不久后皇帝终于来了,登上城楼最高与最中的位置,朗声祷告,祈求大邺武威赫赫、国富民丰。
太子与三皇子伴在皇帝左右,沈晏落在后头,遥遥冲宋盈玉挥了挥手。
从前宋盈玉在有沈旻的重大场合,总会有意冒尖,自以为嘴甜地同沈旻的父兄母后说些动听话,如今却只老老实实跟在父兄身后,隐在人群中。
忽视带给她异样感觉的元佑帝,宋盈玉目光落在表兄身上,灿然一笑。
祈告之后龙骁卫开道,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待到进入猎场行宫安顿,已是午时末。
宋盈玉未带婢女,自行拿了放在别家马车上的行李,被太监领向分配好的住所。
此行人员众多,行宫宫室却少,自然得好几人共住一处。
宋家功勋卓越,镇国公与宋家子弟受皇帝恩赐,住在天子宫殿的西侧殿。宋盈玉未与父兄一起,而是单独被安排在整片行宫东角的庭院,与其他几个贵女同住。
于是宋盈玉在进入院门时,不出意料地见到了曾打过架的李三姑娘。
那李三姑娘李敏同宋盈玉同龄,仗着自己祖父是太子太傅、伯父亦是朝廷重臣,很有几分跋扈,曾嘲笑沈旻是个病秧子。
宋盈玉当即与她争吵起来,而后愈演愈烈。李敏奚落她“还想嫁给他,也不怕守寡”,宋盈玉二话不说将人按倒在地。
她打架不使那些抓脸扯发的手段,而是直接将人一按手一扭,李敏登时惨叫连连。
此后她见了宋盈玉,好似老鼠见了猫。
此时此刻,宋盈玉看她一眼,李敏便吓得缩到婢女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色厉内荏地警告,“你……不许再打我!你敢打我……我……我便让我姐夫将你抓起来!”
李敏的大姐夫是皇帝身边的龙骁卫军统领,皇后母家侄子,此刻就在行宫中职守,确实有资格与能力,速速将宋盈玉抓获。
不过宋盈玉并没有殴打李敏的兴趣,她压根没将李敏放在眼里,进入自己卧房安顿好,草草用过午膳,便思虑该如何与沈旻同行,而后再“救”他一命。
不多时皇帝召集诸人会和。宋盈玉换了身利落的窄袖衫,将长鞭缠在腰间。往常她也这样装扮过,倒也不显得突兀。
扯了扯鞭绳,确认它缠得十分牢固,宋盈玉背了弓箭前往集合的空地,找到家人,同他们站在一处。
所有行将狩猎的都换上了一身骑装,皇帝威武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慷慨令众人大展身手,以现我朝文治武功。
宣令过后,众人自去牵马。宋青珏同样背着弓箭,很是英武昂扬,认真嘱咐宋盈玉,“猎场人多箭杂,地势有几处十分险峻。父亲伴驾,你与青麟跟着我和大哥,不要乱跑。”
宋盈玉没想到和兄长相聚倒是阻了自己计划,只得纯良无辜地说,“我要去找晏表哥。”
宋青珏转头,看四下除了自家兄弟不远不近站着,再无旁人,遂压低声音,挑高剑眉,“不会是要去寻秦王殿下吧?不行。”
他知道那些公子贵女私底下如何议论他的妹妹。宋盈玉不在意那些,他却不得不替她在意。
宋盈玉举起手指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青麟才十二岁,只能猎猎小兔,你和大哥看着他,我要和晏表哥去猎狼。”
说着挥挥手,神采飞扬地离开,徒留宋青珏满脸无奈。
宋盈玉找宫人询问沈旻住处。她喜欢沈旻不是秘密,那宫人眼含心知肚明的笑意,痛快地给她指了路。
宋盈玉到时,沈旻正与沈晏在院中的大辛夷树下喝茶,一个轻袍缓带,雍容高洁,一个一身劲装,英俊利落。
“表哥。”宋盈玉先热络地同沈晏招呼,而后看了沈旻一眼。
既要和他说亲,再不能冷脸,宋盈玉低头行礼,轻软道,“二哥哥。”
沈旻莫名松懈下来,感觉宋盈玉终于正常了。他手握茶杯,心下浅浅猜测,她之前冷淡,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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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那次为他求符淋雨生病,家人生气,管她严厉,这才……
发觉自己又在想些没有必要的事情,沈旻连忙收住,温和问道,“伤好全了么?”
宋盈玉乖乖点头。
虽知宋盈玉是在执行什么“别的计划”,沈晏听那一声唤,心中仍不是滋味,问她,“一会儿去打猎么?”
“有些累,不去了。”宋盈玉反手从自己箭筒里抽出所有箭矢,走到沈晏身后,一股脑塞进他的箭筒里,“替我猎只狐狸,要赤色皮毛的,我给大哥做双手衣。”
沈晏扭头看她,语气泛酸,“怎么不给我做?”
宋盈玉无辜地轻眨长睫,好脾气答应,“那你猎两只。”
沈旻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觉得这表兄妹两实在是聒噪。
喝完茶,沈晏知道自己该走了,留机会给宋盈玉执行计划。但他看看沈旻,又看看宋盈玉,有些不放心他们在一块儿。
宋盈玉用眼神催促他快走,又嘱咐他,“一切小心,若实在猎不着,也不要冒险。”
沈晏得到关心,顿时高兴了,拜托沈旻照应宋盈玉后,脚下生风地离去。
院落一时安静,只有辛夷热烈绽放。
宋盈玉看向沈旻。他穿一身浅色近金的松枝纹长袍,矜贵洁净,和背后的辛夷花木交相映衬,可谓芝兰玉树。
但宋盈玉心如止水,笑了笑,按照设想中那般软语央求,“二哥哥,今日晴朗,猎场风光又美,你陪我走走可好?”
沈旻略一犹豫,站起身,“父皇令我多走动,那便一起吧。”
宋盈玉还是变了,她的目光不再时时追随他,也不再靠近扯他的袖子撒娇。
但这,与他无关。
沈旻看了眼护卫在一边的周越,周越心领神会,招招手,立时五六个高壮侍卫围拢过来。
宋盈玉诧异说道,“二哥哥,要带这么多护卫么?猎场这般安全,不必了吧?”
这话同上辈子一样,不过那时宋盈玉是觉得人少才方便自己与沈旻亲昵;这会儿却是觉得,人少才便于她“救”沈旻。
“再说了,”宋盈玉抽出腰间的长鞭扬了扬,满脸年少的娇丽与俏皮,“我会保护二哥哥的!”
沈旻望了宋盈玉片刻,微微一笑,“也好。”
周越便只点了两个武艺最为高强的侍卫,随自己的主子一道出了院门。
他们在等,等一只恶狼露出锋利的爪牙,露得越多,越容易被抓住把柄。
宋盈玉也在等,等一个救命的机会。
9. 救命
有心重现上辈子的景象,宋盈玉同样提出骑马,“我知道有一处桃树,此时正开着花,格外美丽。二哥哥知道我最喜欢桃花了,便骑上马陪我去看,可好?”
如果不是足够了解宋盈玉,沈旻几乎以为她和要杀自己的人是一伙的。他温和浅笑,“四弟让我照顾你,那便去吧。”
这样也好,他希望自己的对手,误以为自己是个掉以轻心的废物。
一行五人去马厩牵马。因沈旻“体弱不擅骑”,五人只能放马徐行。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山中却野花烂漫、草长莺飞。煦日融融,蒸出沁人心脾的青草香。
宋盈玉觉得一切如此惬意,除了身边的人不对以外。
周越是个锯嘴葫芦,统管的兵也不爱说话。沈旻算不上沉闷,但也不会话多,于是当宋盈玉也不开口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如此静默,令人尴尬。
上辈子她得多吵闹、多一厢情愿?
“二哥哥,你看这映山红,倒是比园子里的开得热闹些。”不想和沈旻说话也得说,省得他起疑。宋盈玉硬着头皮出声,开始想念沈晏。
好在她脑子活络,随便也能找到话题。与沈旻看过几种山花、讨论几篇游记,再说说彼此的家人,也便打发了这一路的无聊。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宋盈玉转出山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绿草如茵的山坡,山坡尽头是两株桃树。
那桃树或许是鸟儿带来的种子,在这里顽强地生根发芽,不知历经多少年的风雨,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开出一树粉嫩的花朵,格外娇美灿烂。
宋盈玉喜桃,质纯,不似才情满腹的贵女那般风雅,单只觉得花好看、桃好吃。此时见了美景,一马当先上前,仰脸看那花枝灼灼、香蕊吐芬。
山风吹过,桃花瓣簌簌飞舞,如梦似幻。宋盈玉拂开被吹乱的鬓发,回头冲沈旻笑道,“没骗你吧,二哥哥。”
沈旻看向宋盈玉。天湛蓝,草深碧,晖灿灿,花缭乱,而宋盈玉置身其中,红衣绿裙,盈盈一笑,竟艳过一切。
沈旻感觉那花瓣不是飞在空中,而是撞在自己心湖,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噗通、噗通、噗通。
大约是桃花香气太过馥郁,熏得他产生错觉。沈旻挪开视线,思索:刺客跟了他许久,此地已经足够荒僻,他们总该现身了。同时嘴上道,“宋三姑娘说得不错,确实人间至景,美不胜收。”
那桃树长在悬崖边,下面是溪水,适合逃生。此番既能示弱,又能诱敌,扳倒对手的可能不大,但至少能为自己再赢得一两年的时间。
沈旻心想着,轻扯马缰,离宋盈玉远了些,免得一会儿波及她,绕路往桃树行去。
宋盈玉却是靠近他几步,心道,刺客怎么还不动手。她知道刺客在右边的密林里,须得万分小心,才能既救沈旻,又不至于像上辈子一样,当真替沈旻挨上一箭,凄惨歇了几个月,等来沈旻将娶别人的消息。
正想着,忽然利箭破空的声音连绵响起。宋盈玉抬头,便见十几支乌黑箭矢携带万千杀机,笔直冲沈旻而去。
“有刺客,护驾!”周越反应敏捷,立即拔剑,铛铛斩断两支利箭。
另两个侍卫亦匆忙拔刀。
宋盈玉早有准备,麻利抽出腰间长鞭,迎上前,灵活挥舞。软鞭在空中划出流畅的线条,比刀剑防护范围更大,瞬间便替沈旻打开好几支箭矢。
精钢与乌铁相撞,发出清脆的锐鸣,宋盈玉感觉虎口震得发麻,丝毫不敢松懈。
“笃笃!”箭矢声连响,钉入地面。
马惊了,嘶鸣着朝悬崖狂奔。宋盈玉俯身,死死抓着马缰,追随沈旻而去,冲他大喊,“二哥哥,抓紧缰绳!”
沈旻薄唇紧抿,夹紧马腹。耳边是凌乱的各种杂声,人乱马癫,刺客又射出了第二轮箭,但他神情很是镇定。
只要跳下水他便安全了。宋盈玉不是目标,不会有危险;周越知道他的安排,不会硬拼;而他早已暗中布置了人手,将引护卫军的一支前来围捕刺客,而那支护卫军的头领,是他的人。
一切都已计划妥当,除了——宋盈玉驱马狂奔,终于赶上沈旻,与他并行,而后在纷乱中用力一跃,跳上了沈旻马背。
“二哥哥小心!”
“救命”的时刻到了——一切与上辈子分毫不差,宋盈玉用力环着沈旻,打算抱着他往左边倾,好避过那直冲后背而来的一箭,而后带着他跳崖。
但一切又不一样了。耳边听得宋盈玉那一声唤,沈旻感觉身体一重,他被环住,随后温软的身躯贴上他的脊背。
堪堪及笄的少女实在娇小得很,双臂环绕,须得贴得很紧才足够将身长八尺的他完全抱住,她的脸颊密密贴着他,连呼吸、心跳,似乎都紧密地与他合在了一处。
不知是她本身的体香,还是乌发软衫沾染的熏香,似海棠的清幽,又夹杂荔枝的清甜,带着独属于她的温度,缠绵而又避无可避地,往他鼻腔里涌入。
眼前的世界蓦地恍惚起来,沈旻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里的宋盈玉也是这般唤着他小心、温软馨香的身躯紧抱着他。而后利箭破肉,宋盈玉闷哼一声,头无力地垂下,教他整个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一切忽然变得无法忍受,一股冲动迫使沈旻拉住宋盈玉手臂,扭身用力一扯,而后单臂箍住她的纤腰。
在宋盈玉极度惊愕的目光里,沈旻手臂绷紧,就这么一用力,便将宋盈玉挪到了自己身前,而后紧紧按在怀里。
这次利箭刺中的是另一人。宋盈玉感觉沈旻身躯一震,而后有冷汗滴在了自己额头。她知道那有多疼,可沈旻一声不吭。
宋盈玉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哑然。骏马奔到悬崖边上,身后还有利箭追逐,眼下不是愣神的时候。沈旻中箭后脱力,宋盈玉不得不扔掉长鞭,扯开他脚下的马蹬,尔后抱着他奋力往崖下一跃。
“王爷!”周越已经落马,他拔腿往悬崖追了两步,只看见沈旻抱着宋盈玉,唇色疼得惨白,神色却仍旧冷静,用唇语轻轻对他说了一个字。
杀。
两人下坠得很快,四月的山溪十分寒凉。入水的刹那,沈旻下意识抱紧宋盈玉,想给她一些暖意,但紧接着也是这冷让他清醒过来。
没有受伤垂死的宋盈玉,只有——愚不可及的他。
计划全乱套了。
但他来不及多想,溪水冲撞背后的箭,不断搅动他的血肉,搅出淋漓的血;剧痛袭来,他脑中一白,终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有沈旻与溪水缓冲,宋盈玉毫发无损;甚至因为早作准备而处乱不惊。两人往下漂了一段,水势变得平缓。宋盈玉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托着沈旻,用力往岸边游去。
宋盈玉会水这件事,还与沈旻有关。
宋盈玉七岁那年,沈旻同贵妃轻装简行,去往南方江州省亲。路上据说遭了水匪受伤、又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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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疾,将养了半年才回宫,此后身体便大不如前。
初初得知消息的宋盈玉连哭了几日,尔后便缠着父兄长辈学游水。当年的纯真执拗如今宋盈玉思之好笑,但至少,她学会了一项保命救人的本领。
宋盈玉奋力将沈旻拖上岸,两人全身湿漉漉,沈旻昏迷着,伤口一直流血。好在那伤在肩膀,并不致命。
岸边全是软沙、地势开阔,极易被人从高处发现并攻击。宋盈玉也不知那些刺客是否还在,只能竭尽全力,继续将沈旻往密林里拖。等到终于抵达,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地。
宋盈玉抱膝坐着,望了会儿沈旻,不明白他为何要为自己挡箭。她心里涌现几种猜测,诸如示好父亲、拉拢晏表哥,但都无法确定。最后她醒悟过来:
其实她没有必要去想,宋家赤胆忠心,只要不沾边太子,又把握住沈旻这个未来皇帝,当没什么危险。
宋盈玉抬头四望。天色渐渐暗了,山林里寒气与湿气升腾。如果他们继续这么浑身湿透地待下去,很容易冻死。
她力气耗尽,再挪不动沈旻了,也不敢开口唤人,怕引来的不是救兵,而是刺客。
所以说,明明她计划得好好的,两人都可以脱险,这人作甚乱动干扰她?
宋盈玉微恼,但此刻也不是恼怒的时候。上辈子沈旻是怎么救她来的?
好像生了火。
即做过夫与妾,宋盈玉也不羞涩,将沈旻身上可能存放东西的地方,胸前、腰间、袖口,摸了个遍,并未找到什么引火的工具。
所以上辈子沈旻怎么生的火?宋盈玉蹙眉想了会儿,见沈旻躺得那样放松,一时不平,决定喊醒他,发愁的事让他去想。
“殿下,殿下!”宋盈玉跪伏在他身前,不客气地拍他未受伤的左肩,压低声音,“沈旻,沈旻——”
沈旻豁然睁开眼。
宋盈玉见过数次沈旻由睡而醒的状态,那双眼极速睁开,全不见温和,而是冷漠、锋利,充满戒备;而后发现身边人是她,就会松懈下来,变得有几分懒散。
大约是因她在沈旻眼里实在愚蠢,以及无关紧要,所以才连防备也懒得给。
就像现在一样。宋盈玉习以为常,却得做出心疼他的模样,泫然欲泣,“二哥哥,你总算醒了……”
她擦擦眼角,抽抽鼻子,“好冷,二哥哥,能生火么?”
“能。”沈旻垂眸,脸色和嗓音都有些冷。
他方才让周越唤出了暗卫。那些暗卫训练已久、善于隐藏,专为护卫、杀人而来,诛杀十几个刺客绰绰有余。
所以此刻他们是安全的,生火也不用担心引来杀机。但是——
他原本并未打算,这么早便动用暗卫;也并不想,诛灭所有刺客,而是想让护卫军活捉一两个,逼问背后主谋,但,一切全乱了——
皆因他莫名其妙地,为宋盈玉挡了一箭。
暗卫可能暴露是一面,另一面,如若消息传出去,对手拿宋盈玉威胁他,他救,还是不救?救,会付出什么代价;不救,又是否会得罪镇国公府和惠妃母子?
一切都是麻烦。是麻烦就该除去。
沈旻又抬眸望向宋盈玉。她乖巧地跪坐于他身前,花钿脱落了,发髻塌了,脸上胭脂被水浸得斑驳,分明狼狈,但那一双眼睛仍是美丽的,那么明亮。
她的衣裳湿漉漉,衣襟有些散开,露出纤细而雪白的脖颈,好像轻轻一折,就能掰断。
10. 杀意
宋盈玉瞧见了沈旻的神色。
上辈子沈晏硬闯亲王府,宋盈玉得知那些被隐瞒的重大消息,和沈旻生了嫌隙之后,他便时常用这种神色看她。
冷漠的,深沉的,叫人看不懂。
起初她还会思索、询问为什么,后来发现太累,沈旻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回答,她便不问、也不猜了。
就如此刻,宋盈玉心无波澜。但一直不问又恐沈旻怀疑,她只得道,“二哥哥,你为何这般看着我,有何不妥么?”
“你该理理衣裳。”沈旻答了句,恪守礼仪似地转开了头。
罢了,对手本也不会让刺客活下来,他们抓不到什么有用的;但宋盈玉还有用,比如此刻,他行动不得,还得靠她给自己生火取暖。
暗卫不好随意召出,而这样趴在地上总归狼狈。沈旻忍着后肩的疼,双手撑地,一点点将自己撑坐起来。
他一动,血便流得更多,一时头晕目眩,不由得开口,“宋三妹妹,劳驾。”
宋盈玉低头整理着仪容。虽她衣衫是有些松散,但也不到失礼的地步。何况哪有什么非礼勿视,她见过沈旻欲/念上头的模样。
暗叹沈旻假正经,她不紧不慢将衣襟拢好。
这会儿听见求助,宋盈玉抬头,看见沈旻的惨样,才意识到她早该帮忙的。“心疼”地应了一声,她两下挪过去撑住他左臂,奋力托他起身。
沈旻面色苍白如纸,鲜血将后背衣料染红不算,都泅到了胸前、打湿了地面。他那么虚弱,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到了宋盈玉身上,疼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近在咫尺,宋盈玉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那般短促微弱。
这好像是她见过的,沈旻离死最近的一次。
死。
宋盈玉浑身僵住,脑海里忽然,涌现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沈旻死了……如果沈旻这个最大的阴谋者、野心者死了,那么姐姐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以后不会有储位之争,父兄不用被迫站队,表哥不必兄弟离心,许多无辜的人,也不会被牵连惨死……
如果沈旻死了……宋盈玉的眼神因那疯狂,而呈现诡异的冷静,转头,死死盯着沈旻背后的箭矢。
如果她拔出这支箭,再用力刺进沈旻的心脏……
宋盈玉停顿的那一刻,沈旻便感觉到了。身边人安静得异常,连呼吸都屏住。
对危险的敏锐感知使他立刻清醒,睁目,转头,便望见了宋盈玉的眼。
她眼里有杀意。
黄昏中、密林里,光线阴翳,而她的眼睛幽亮,一眨不眨望着他背后的箭矢,想用那支箭杀他。
宋盈玉想杀他!
沈旻心中巨震,身体呈现戒备的紧绷,面上却更镇静。不顾肩膀的疼痛右臂微动,借着大袖的遮挡,五指摸索,抓住了地上一个砖块大的石头。
他想,如果宋盈玉真敢轻举妄动,那么他便会立刻令她毙命当场!
但宋盈玉又松懈下来。她没杀过人,一时难以下手。最重要的,贵妃就这么一个儿子,皇帝也很是爱重他,杀沈旻容易,杀王爷却难,贵人们不会放过她,她也不能拿宋家冒险。
宋盈玉维持着冷静收回视线,低头。而随着宋盈玉的放弃,沈旻也放松下来,松开了手里的武器。
但紧接着,他眉头深深拧起,意识到不对——这是他第二次莫名其妙了。
一个柔弱得好似桃枝,轻易就能被摧毁的小姑娘要杀他,他居然只被动防守?所有的筹谋算计都只是为了性命和那个位子,他居然能放任一个想杀他的人存在而不追究?
为什么要松开石头?他应该立刻就杀了她,为什么不杀?
宋盈玉没发现暮色里,那一场无声的对峙和杀意。她继续用力撑沈旻坐起,以为他皱眉,只是因为疼痛。
沈旻身高腿长,也压根并不瘦弱,宋盈玉弄不动他,累得够呛,不由出声,“二哥哥,你动一动。”
沈旻闭目积蓄力量,手臂搭着宋盈玉削薄的肩,同她一起使劲,奈何才稍微站起,便又脱力摔倒在地。
宋盈玉半个身子都被沈旻压住了,他宽厚的手掌恰好落在自己颈侧,掌心的薄茧硌得自己皮肤发痒发疼。虽是意外,这种接触到底过分了些,宋盈玉立即将他的手掌甩开。
沈旻伤口疼得厉害,粗喘着微弱道了一声“抱歉”,而后尝试撑起自己。
既他无心之失,宋盈玉也不至于和病患计较,只是长舒口气压住心头烦燥,随即重新扶住沈旻,使出全身的力量,这次好歹将人成功移坐到了旁边的大石上。
而闭目疼得好似要再度昏迷的沈旻,坐下的时候,却悄悄摩挲了下手指。
越是疼痛,沈旻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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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移着对痛苦的感知:方才的触感温热柔软,是真的皮肤,而非人皮面具之类的东西——眼前这个欲图杀他的宋盈玉,是真的。
即便受伤羸弱,沈旻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而后不紧不慢拭去侧脸的泥沙,还能关切宋盈玉,“你不能继续受冻了,河滩上有打火石,浅白似玉,你找找看。”
宋盈玉也确实又冷又累,一时不欲再和沈旻纠缠,但她又有些踟躇:万一刺客还在呢?
她才想到,沈旻已温和宽慰,“别怕,猎场多侍卫,刺客不敢久待,必定已经离开了。”
宋盈玉决定相信沈旻,毕竟几个宋盈玉加起来,也不如他心眼多、看得清。
“你要小心。”宋盈玉可怜巴巴地叮嘱了一句,一步三回头地往河滩行去。
直到宋盈玉走出老远,背影都消失不见,沈旻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既然这个宋盈玉是真的——为什么不杀宋盈玉?沈旻还没想出个答案,后知后觉生出了些情绪。
宋盈玉要杀他。
一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他也相信了的姑娘,要杀他,在他为她挡箭之后!
为什么?凭什么?
宋盈玉!
愤怒仿佛火焰,在沈旻心头燃烧。可他惯来理智,于是这火焰还未盛放便逐渐熄灭。
沈旻手握成拳,控制思绪,他觉得自己不对。今次他已为宋盈玉牵动了太多,这没有必要,于事无补、反而有害。
宋盈玉令他反常,过了今日他避开便是,左右她无足轻重,不是非见不可。至于为何不下杀手,他找到了一个原因:是了,恰恰是因宋盈玉太弱,没有威胁性,所以不必浪费功夫。
而宋盈玉之所以想杀他,原因也很容易推断:他与宋盈玉唯一的矛盾,便是他不肯回应她的感情,小姑娘心性不稳,一时生怨剑走偏锋也是能够理解的。
既她后来放弃,想必是想通了,那他便不必在意。他的精力当用在大事上,而不是这一点可笑的小情小怨。
沈旻深深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既然情绪得以控制,他将心思放在事情本身上。
他想,今天这个宋盈玉的戏,实在做得太烂了。她欲哭,眼里却无泪;她示弱,却又如此冷静、近乎冷漠。她改变得如此明显,却又偏偏做戏,当是冲他而来。那便看看,她费心表演这么久,到底是要做什么。
11. 气死
沈旻闭上了眼。失血和寒冷,使他神志渐趋昏沉,意志力再强大,也难免发虚。
一名暗卫从高高的树顶悄无声息地滑下来,唤了一声“主子”,而后将一粒药丸喂到他嘴边。
那是提气保命的灵药,十分适合受伤的沈旻。但沈旻没有张嘴,反而推开暗卫的手,“另一种。”
另一种是毒药,每次服用之后都会虚弱上十天半月,生一场风寒。
尽管此刻沈旻面如金纸、血流披衣,看起来并不需要再服毒,但暗卫习惯了服从,仍是沉默地将灵药收起,拿出另一粒。
沈旻漠然将毒药吞下,然后缓缓张目。他的黑眸里没有一丝情绪,整个人隐没在树影里,仿佛蛰伏在暗处的、等待机会一击必杀的孤狼。
“都死了么?”他问着,冷漠而又果断地,开始处理,那因给宋盈玉挡箭而出的烂摊子。
*
宋盈玉捡了两块打火石,回程里又抓了些干草和枯枝树叶,兜在裙子里一道带回。
夜色像细纱一样一层层压下来,宋盈玉看不清沈旻的脸,只觉得他身形稳如山、挺如松,丝毫不因黑暗有所怠慢。
可见维持风骨很是累人。宋盈玉冷眼旁观地暗叹一句,跪坐到沈旻近旁麻利打火,不忘关心他,“二哥哥等一等,很快就好。”
沈旻道,“好。”声音听在宋盈玉耳里,气息好像又弱了两分,但她没多想。
不多时火焰引燃干草,宋盈玉小心往上面添些枯叶,接着是干树枝……火越烧越旺,带来融融暖意,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头发湿黏黏的,早就让宋盈玉觉得十分难受,这会儿她不想忍了,抬手将发髻解散,任青丝如瀑滑落,收好珠钗,而后回头。
沈旻注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未免他生疑,宋盈玉坐到他身边,托起他的手臂朝向火堆,讨好地软声道,“二哥哥,烤烤火。”
“有劳宋三姑娘。”沈旻苍白而微弱地一笑,自己用力,将手靠近火源,感觉冰冷手指有了热意。
宋盈玉又看他背后的箭,模样很是揪心,“您的伤……”
沈旻道,“没有药,先这样着。”
宋盈玉便不多说了。两人各自烤着火,好一会儿没说话。宋盈玉是因在思考说亲的事,沈旻打乱了她的计划,她须得重新组织说辞。沈旻则是等着她开口。
于是这里一片静默,只有火堆燃烧的哔剥声,以及衣衫冒出的水汽缓缓升腾,模糊了视线。
夜鸟的一声长鸣打破寂静。时间所剩无几,龙骁卫与沈晏再慢,也该知道秦王与她出事、并寻到此处了。宋盈玉终于决定说起正题,唤了一声二哥哥。
沈旻侧头,温和而专注地看着宋盈玉。他生得好看,这样看人的时候,总会给宋盈玉自己被珍惜的错觉。后来她才知道,这只是沈旻待人的礼仪,当然,这礼仪也是假的。
宋盈玉心如平镜,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救了你。”虽沈旻为她挡了一箭,但那一箭本就是他该挨的。她没把他丢在危机四伏的崖上,没在他昏迷时把他留在水里任他淹死,这会儿还给他生了火,可不就是救了他么?
宋盈玉理直气壮地想。
好在沈旻火光中的面色依旧温润,似是没觉得她的话牵强。
于是宋盈玉更进一步,轻扯住他的衣袖,“二哥哥,你知道的,我闯了祸,导致姐姐被退婚。她要我赔一门亲事给她。我救了您,您又一贯疼我,所以——”
宋盈玉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可能显得荒唐,但又充满诱惑的请求——毕竟他们可是镇国公府,累世功勋、位高权重、子弟兴旺,还是皇亲国戚;而宋盈月是饱受疼爱的嫡长女,更是京城首屈一指、知书达理的美人。
“您能不能看在这些情面上,帮帮我,娶我姐姐?”
她并未与沈旻陈述利弊、全力劝说,没必要,沈旻自己会权衡,她说太多反而容易惹他起疑,这样刚好。
宋盈玉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沈旻,想听到那一个预想中的“好”字。
但宋盈玉没能听到。
艳艳火光中,沈旻先是缓缓蹙起了眉,蹙得很深,眼里流露迷惑,仿佛不懂她说的是什么话。
随后,他俊美的眉头又慢慢展开,牵动脸颊,连同薄唇都牵起了,这是一个笑:但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怒火,亮得仿佛要溅出火星,将宋盈玉烫伤。
“宋、盈、玉!”沈旻气笑了,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
在过去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晦暗的角落中,其实他也考虑过。他与宋盈月同年,两人自幼相识、志趣相投。最重要的,宋盈月是嫡长女,背后是家族的累累功绩与煊赫兵权。如果他能娶她,未尝不是大好之事。
但,当宋盈玉当真说亲的时候,沈旻只觉得脑子一嗡,那嗡鸣好似一道屏障,压得所有的考虑都不管用了;而后又变成热焰,在他脑中炸开,肆意喷溅,激得他一口恶气直冲喉头,完全无法忍耐。
今日他克制来、克制去,这会儿前功尽弃,全克制不住了!
他想:这人从邀他出行时便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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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做了三四个时辰,哥哥长哥哥短的,撒娇、讨好、心疼,竟全是为了在此刻,将他推给她姐姐?她当他沈旻是什么,能推来让去的东西么?!
宋盈玉第一次见沈旻如此气急败坏地吼人,被他音量震得缩了缩脖子。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沈旻简直想站起来指着她训斥,“你当本王的婚事是什么,能被你随意拿捏?宋盈玉,放肆总该有个度!”
宋盈玉望着他,不服,还有些不解。她哪里是拿捏,分明是商量与恳求。她不放弃地继续,“我和姐姐商量过了,姐姐愿意……”
沈旻气度全无,粗暴地打断了她,“我当宋大姑娘是嫂嫂,你当我是什么无耻之徒?!宋盈玉,你荒唐!”
宋盈玉,“可是……”
沈旻怒喝,“闭嘴!”
他气得脸色发红、眼前发黑,胸口急剧起伏,激动之下伤口复又流出血来,带来一阵剧痛。
生平第一次,沈旻觉得自己,快被一个人气死了。
好像也不只是气,而是在那“气”的身处,有一种类似痛的东西,隐晦,模糊,不可捉摸。
因为不能理解,所以他忽略。
宋盈玉没想到谈判不成挨了好一顿骂,心里也起了火气。宋家不会再卷入谋反案,她也是父母宠爱、亲人疼惜的贵女。秦王虽高贵,但……她也有底气。
于是宋盈玉鼓了鼓腮帮,短暂的敬畏之后,选择了回嘴,“不答应便不答应,做什么凶神恶煞。”
沈旻没理会,而是闭上了眼。不知是因虚弱,还是因发泄过,他脑子一时空了些,反能梳理情绪。
他想,他何必跟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计较,又何必在意孩子的蠢话。宋盈玉算得了什么?既弄清了她做戏的缘由并处理完成,那今日之后,仍该是从前那样,她与他无关。
他受的这一箭,便当是还她过去的那些付出——虽然他并不需要。
而以后如果宋盈玉再干扰他、打乱他的计划,他绝不会再心慈手软。
将事情想过一遍,沈旻的心里重新变得理智而冷漠,脸色也冷淡下来。
他吩咐宋盈玉,“刺杀一事势必要调查,别人问你,你记得说,是我自己乱中中箭,你为救我落水。”
他以为宋盈玉会问原因,但宋盈玉没问,反倒因为还生着气,黑着脸,语气很是不敬,“知道了。”
沈旻懒得与她计较。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黑暗里有马蹄声渐行渐近,宋盈玉站起身循声望去,见到数人手持火把策马而来。
12. 无关
当先的是沈晏。宋盈玉心情顿时好了,唤了一声,“表哥!”
沈晏策马几步奔过来,见宋盈玉虽未受伤,但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急着带她走。
然而他看见沈旻受伤,又很是担心,下马围着他查看,不知是先处理伤势还是先照顾宋盈玉。
沈旻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好,温和宽慰他,“伤在肩膀,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沈晏稍稍放松,塞了一个瓶子在他手里,“这是金创药,周越马上过来,我先带阿玉走。”
宋盈玉衣衫还未烤干,有些舍不得这火堆,沈晏催促她,“一会儿来的都是些男人,你这披头散发的成什么样子,快走。”
他怕晚一些,旁人都知道宋盈玉和他二哥一起遇险、一起落水,还衣冠不整地一起过夜,两边的长辈不得不给他们议亲。
宋盈玉觉得他说的在理,再不舍也只得答应。
两人很快上马,共乘一匹,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沈旻望着两人的背影,想着沈晏的话。
这个宋盈玉,在他面前衣衫散乱、披头散发,竟不觉得羞耻,好像……她早已习惯在他面前如此一样。
这……有些奇怪,但又终究与他无关。
沈旻眼神冷漠。很快周越策马来到,他亦受了些伤,但并不严重,也不在意。倒是看见沈旻的箭伤,眼露明显的担忧,立即下马,欲要给他处理。
沈旻抬手阻止了。他坐在一块染着青苔的丑石上,锦衣染血,苍白虚弱,却偏偏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威严强大。
他的目光如剑一样锋利锁着周越,问道,“你可记得,八年前,是谁救了你的性命?”
周越明白,这个问题不仅仅是表面那般简单,立即跪在了地上,拱手道,“是主子。”
沈旻点点头,不再多说,闭上眼,等着周越治伤。
“有些疼,主子忍着。”周越嘱咐着,握住箭尾用力一拔。
顿时血流如注,沈旻面色白得似纸,被剧痛激得浑身紧绷、止不住颤抖,但下一刻仍是镇定下来。
他气息微弱,坐姿却仍端正,吩咐给他止血的周越,“回头母妃问起……你便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中箭,明白么?”
周越掩去眼里的思绪,恭敬道,“是。”
宋盈玉衣发皆湿,沈晏担心她受寒,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不一会儿镇国公和宋青珏追上来,询问宋盈玉的安危,以及遇刺的原因。
宋盈玉按照沈旻的交代回答,“刺客是冲秦王殿下来的,我为了救他才落水。”
宋青珏又心疼她又生气,“你不是说不去寻秦王?”
沈旻没答应她的说亲,说实话只会再被训斥一场,宋盈玉干脆地,将黑锅甩到沈晏头上,“还不是晏表哥,嫌我射艺不精,不愿带我,将我丢在秦王身边。”
嗓音娇嗔,语气也怪委屈的,让人闻之不忍怀疑。
面对飞来横锅,沈晏用力咽下满心惊诧,挠了一下脸,神情很是诚恳、歉疚,“都是我的错。”
镇国公与宋青珏,“……”谁敢责怪一位皇子呢?
宋盈玉却是忍不住轻笑:世上不会有比沈晏同她更默契、更包容她的人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得先送宋盈玉回去更衣。一行四人纵马疾驰。
宋盈玉回到住处,先打水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而后出门去寻沈晏,将此次说亲的计划原原本本解释清楚,解了他的担心。
待一切忙完,宋盈玉回房。今日实在是劳累,她很快进入梦乡,然后又被宫人拍醒,说是皇子在猎场遇刺,皇帝震怒,让龙骁卫连夜彻查。于是宋盈玉便被叫去问话。
宋盈玉隐去沈旻为自己挡箭的事,坦白地讲清遇袭经过,又和周越的口供互相印证,没什么疑点,便被宫人送回。
宋盈玉再躺回床上,已是凌晨,万籁俱寂,于是喁喁人声便显得清晰。
她听见隔壁房间李敏低声抱怨,“沈旻遇刺便遇刺,偏生拖累姐夫挨陛下的骂,真是个祸害!那箭怎么不射死他呢!”
“嘘,不可放肆。”旁边的手帕交安慰她,“皇后娘娘必然会求情的,安心。”
宋盈玉也不知这李敏到底为何对沈旻恶意这般大,不过这也与她无关,听着夜里的风声鸟鸣,她渐渐睡去。
第二日,宋青珏一早便来寻宋盈玉,似一棵青松一样站在院门边,惹得几个贵女脸红。
宋盈玉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宋青珏拉她到角落里,脸上是故作老成的严肃,“秦王受伤又落水,夜里发了热,一会儿龙骁卫要送他回府,你不许跟着。”
宋盈玉觉得他的模样甚是有趣,笑起来,“我跟着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虽宋盈玉态度委实不庄重,但见妹妹听话,宋青珏还是笑了,一笑便露出几分少年气。
是呀,她的哥哥,还是少年,死的时候,堪堪十八。
宋盈玉瞧着那笑,心里又酸又软,说道,“妹妹我呀,只跟着哥哥,一步都不离开。”
*
沈旻遇刺重伤,皇帝无心打猎,带了数名大臣伴驾,随次子一道回宫,留太子主持围猎事宜。
皇帝一走,猎场氛围便随意得多。宋青扬前去和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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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龄人比试,宋盈玉兄妹三人则在山间自在疾驰,彼此之间又十分默契,相互配合着,射中不少猎物。
后来累了,宋盈玉便带宋青麟在林子里采野果,河滩上捡打火石。宋青珏则安静坐在一边,擦拭三人的长弓、数三人剩下的箭矢。
日薄西山,三人兴尽而归,抵达行宫前的那块宽阔空地。一会儿,龙骁卫将会于此归拢各家的猎物,由太子评选出前三名。
“这丫头,今日怎么不追着二弟去?”沈晟坐于长案后,身前是美酒佳肴,身侧是两个皇弟。他远远望见宋家兄妹,侧头问自己的四弟,满脸揶揄之色。
沈晏被皇帝勒令跟在长兄身边不许乱跑,原本正精神萎靡,待见到宋盈玉,立即整个儿振奋起来。
但沈晟的调侃,又有些难以回答。毕竟这件事要解释颇为麻烦,也不适合当众议论或是谈笑。
沈晏挠了挠脸,斟酌道,“阿玉表妹已及笄了,行事自然不似从前那般无拘无束。她……待二哥也并非大哥想的那样,只当二哥是半个师长,毕竟她的功课,有一半是二哥教的。”
明显是假话,但沈晟并不猜穿,只是看了旁边的三弟一眼。这人眼神发直神游太虚,大约是在想念他寝殿里的美妾。
沈晏吃喝玩乐自不必说。老五业已十三,连重一点的弓都拉不开。老六才八岁,话都说不清。
除了沈旻,他的几个弟弟,当真一个比一个无能。
沈晟笑了笑,“原是孤误会,以后便不说这话了,省得伤了姑娘家名节。”
宋盈玉亦瞧见了三位皇子,冲沈晏笑过之后,她将目光落在沈晟身上。
因自小常在皇宫中玩耍,宋盈玉与诸位皇子都颇为熟稔,对沈晟这位未来姐夫也很是亲厚。只是后来因与宋盈月不亲,心思又都在沈旻身上,她与沈晟到底疏远了。
她印象中的沈晟,亲切、随和、仁慈,朝政之事她并不关注,便也不甚懂得;只记得有人评价他是稳妥的守成者,也有人评判他从容貌到才智再到政绩,都很是中庸。
但无论是中庸抑或优秀出众,一切都将终止在三年后。她救不了他。
宋盈玉别开了脸。
当晚的评比,宋家拿了第二,沈晟赏赐了不少,其中有一只赤狐,加上宋家兄妹自己猎到的,刚好两只。宋盈玉很是高兴。
围猎结束后,宋青珏、宋青扬回营,宋盈玉则与弟弟一同返家。
孙氏已听说了宋盈玉同沈旻一道遇刺的事,自然心疼地拉着她问长问短一番,等到冷静下来,告诉宋盈玉,“早前贵妃娘娘派了人来,命你回还后即刻前往秦王府。”
13. 利用
无论是贵妃,抑或秦王府这个地方,留给宋盈玉的记忆都并不愉快。
但一切都过去了,这是焕然一新的一生。宋盈玉同母亲道,“应当是因猎场的事,我换身衣裳便去。”
“娘娘面前,不可言行轻率,也不可打扰王爷休养……”事关沈旻,孙氏总会多一份担心,将她殷殷嘱咐一番。宋盈玉乖乖答应。
秦王府在城西,一处依山傍水、幽静雅丽之地,离宋府不远不近。
这尚是宋盈玉重生后第一次来到此处,被王府长史张旭从角门迎往后宅。
宋盈玉坐上二人抬的小辇,一路沿着花枝环绕的游廊前行,经过几处屋宅庭院,这才到贵妃临时歇脚的场所。
好巧不巧,正是宋盈玉上辈子的住处。沈旻被封为太子之前,她在这里待了一年有余。
宋盈玉难免想起,她曾穿着红衣、满怀希冀地嫁入,而后被沈旻的冷酷打碎所有自信、坚强与爱恋,欺瞒、软禁、小产、嫌隙,一切接踵而至,而后面目全非。
不过这些旧时画面好似溪水,在宋盈玉脑中晃过,又很快流走了。她笑了笑,踏入院门。
秦王府立府不久,这座侧院尚有些简陋,庭中光秃秃的,不见花木。下人搬了圈椅与圆桌出来,贵妃便坐在空旷里,轻柔而缓慢地修剪一捧,从花园折来的芍药。
宋盈玉看了眼贵妃。宫中的贵人们各有各的特点,皇后雍容仁慈,丽妃娇纵张扬,惠妃英丽直率……而贵妃最为著名的,便是她的貌美出尘。
传闻贵妃出身贫寒,年少时入京探亲,偶然被当今圣上遇见,一时惊为天人,遂将之纳入后宫,封为美人。
二十年的时光过去,她凭着出众容貌与清新脱俗的性情,一路从美人高升贵妃,虽眉梢眼角已有细纹,但到底养尊处优、保养得宜,依旧美如白雪、玉光照人,一举一动,莫不柔美静好。
她同宋盈月一样,也爱书、爱花,但终究仍是不同的。宋府的子女都是直肠子,赤诚率真;而贵妃却同她儿子一样,俱是表里不一。
宋盈月与她做不成婆媳,换个角度想,也算好事。宋盈玉心头思量着,福身向贵妃行礼。
贵妃穿着淡雅,粉黛未施,长发轻挽,笑容柔婉亲切,朝她招招手,“好孩子,过来坐。”
宋盈玉不想她起疑,配合地坐到她对面,软声询问,“贵妃娘娘,王爷好些了么?”
“好多了,太医说只待高热退去便可安然无恙。”贵妃将一碟八珍糕推到宋盈玉面前,慨叹着握住她的手,“多亏了你相救……从小到大,你待你二哥哥当真竭心尽力。”
“我没做上什么。二哥哥待我好,我也只是回报了一二。”宋盈玉轻声回答着,眼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既不过分殷勤,也不会显得冷淡。
将过去的纠缠解释为“回报”,也是给自己留了退路。
贵妃仍是感激连连,又问宋盈玉想要什么赏赐,宋盈玉一一作答。
直到贵妃道,“你二哥哥还未醒,你与我说说,昨日是如何遇刺的。”
宋盈玉眨眨眼,有些疑惑:周越尽责,猎场的事他应当已事无巨细地禀报过,怎么贵妃还来问她?
但她不可不答,按照沈旻的交代,又细细说了一番。
听着宋盈玉话里的凶险,贵妃眼角渐渐泛红,“这些刺客,当真可恶。”
侍女给她递来帕子,宋盈玉亦伤感着安慰道,“陛下已让龙骁卫彻查,想必不日便会给王爷与娘娘一个交代。”
“但愿如此。你二哥哥自小体弱多病,吃了许多苦,希望这一次过去,能苦尽甘来。”贵妃擦拭着眼睛,又伸手来握紧宋盈玉的,推心置腹与她说道,“他性子静,从前在宫中便不大爱出门,如今独居在此,你与晏儿要常来走动,给这宅子多添些人气。”
宋盈玉自然满口答应,忽听她又问,“怎么你昨日未与你二哥哥一道回来呢?”
若按照从前,沈旻受伤,宋盈玉自然恨不得黏在他身边才好。如今她有所疏远,确实惹人怀疑。好在这个问题很好解释,宋盈玉诚恳道,“皇上面前,我不敢造次。何况爹爹与兄长也在,他们不让我乱跑。”
刚满十五的小姑娘,这样娇声软语说着话,还透着两分被严厉管束的可怜,叫人丝毫无法怀疑她在撒谎。贵妃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这孩子被吓着了,连带着对旻儿也有所顾忌。”
“不会的,我一直记着二哥哥的好。”宋盈玉只得笑着继续说假话。
天色向晚,宋盈玉与贵妃叙话完,告辞回家。她前脚刚走,后脚周越便派人来禀,“娘娘,王爷醒了!”
贵妃眼眶一酸,重新落下泪来,猛然站起间差点将刚插好的花瓶打翻,“快,给我梳妆!”
梳洗完毕,穿戴齐整的贵妃急匆匆往沈旻所住的葳蕤轩走去。待进入卧房,没了外人,她的凄楚、关爱、忧心统统消失,变成了一个威严的、冷静得近乎无情的母亲。
“旻儿。”贵妃被心腹侍女华裳扶着,不紧不慢坐到沈旻床榻对面的大椅上。
沈旻唇色惨白,脸颊却因为发热而泛着病态的红。他挣扎着起身,想要给母亲行礼。
王府内务总管杨平立即过来搀扶。
贵妃抬手阻住了两人,语气殊无温度,“即受了伤,便不必多礼。”
沈旻便又松懈地趴卧下了,歉意道,“儿臣的错,让母妃忧心了。”
贵妃眼波微动,又恢复无形,只道,“你不该服药,太冒险了。”
沈旻无谓一笑,“伤得越重,父皇处治得越严,也会对我多一份愧疚,对母妃更好。”
贵妃不置可否,只第三次道出了这句话,“说说遇刺时候的经过。”
早料到母亲会过问,沈旻也早已同周越对好了说辞。
周越就守护在旁,沈旻没有给他任何眼神交汇,只从容看着贵妃,“我如计划那般,利用宋盈玉到僻远山崖处,引对方出手。
对方十三人,采用弓箭远攻,一时乱箭齐射,我未躲过,后背中箭,而后又借宋盈玉跳水逃生。周越与护卫军围困刺客,诛灭七人,剩余六人逃逸。两名王府侍卫一死一伤。”
侍女给贵妃倒了茶水,贵妃浅浅抿了一口,心中将沈旻的话与宋盈玉的、周越的一一比对,又将三人回话时的情态推敲一番,终于确定无人说谎,沈旻确实是无意之中受的伤。
但她心中仍有一丝怀疑,“宋盈玉待你如此情深意重,你当真不心动,当真舍得如此利用她?”
沈旻嗤笑出声,他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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蔑与此刻的病容相称,有一种别样的冷酷绝情,“情爱是这世间最无用之事,唯有掌握在手的权力最为重要。至于利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贵妃终于满意了,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旻儿,不是为娘的逼你,只是你别忘了,我为你饮过的毒、受过的伤。”
提到过去那些苦难,沈旻笑容隐去,眼神冷锐,而后道,“母妃放心,儿臣从来刻骨铭心。”
说完这些“大事”,贵妃终于有余裕关心沈旻的身体,“你受箭伤,又服了那药,身子十分虚弱,太医不敢用重方,恐怕还得发热两日。这两日你便好生休养,事情交给属官与内侍处理。”
“劳烦母妃挂心,儿臣记下了。”
“宋盈玉面上算是救了你,母妃会送去赏赐,你便不必登门致谢了,好好养伤。”
沈旻仍是顺从说好。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贵妃站起身,瞧了瞧沈旻惨淡的病容。他受着伤、生着病,躺得那样拘束,想必很是难受。
贵妃想过去给他掖掖被角,但终究放弃了。
太过柔情不是好事。沈旻唯有变得同她一样镇定冷漠、处变不惊,才会时时理智、处处稳妥、没有软肋,在残酷的勾心斗角中立于不败之地。
“你们好生照顾王爷。”简单吩咐一句,贵妃面无表情地离去,房内回复安静。
沈旻并未休息,而是思量着猎场中的种种——宋盈玉的无动于衷、他忽然生出的幻觉……事情到底有所怪异;且他虽已处理了所有看见他为宋盈玉挡箭的人,但还得以防万一。
最终他吩咐周越,“派两个暗卫监察宋盈玉,看她接下来是否有所异动。”
宋盈玉所有的异常从那次入山求符开始,源头也得调查。“再派人去大相国寺查一查,三月宋盈玉去那里,发生了什么。”
“若情况不对……”沈旻顿了片刻,冷声道,“除掉她。”
周越眼神微动,有些可惜,但他习惯了并不多话,只恭敬地领命。
*
宋盈玉回到家中,已是暮色四合。她用过晚膳,来到宋盈月房中。
休养了月余,宋盈月伤势已好,也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凄清地坐在罗汉榻上刺绣。
她与太子的婚事作罢,从前绣的那些龙凤纹样的衣裳、枕面、帐幔……全都不能用了,只得重新绣制。
虽不知前路在何处,但她总得有个寄托。天黑了,她不敢停,怕一旦停下来,便会想起自己惨淡迷茫的处境。
侍女心疼她,但劝不动,只得干着急。直到宋盈玉来到,宋盈月停下动作,抬起了头——侍女感觉到,自家姑娘的精神,好些了。
宋盈玉踏入房中,无视宋盈月的敌意,自顾自坐到她对面,叹了口气,“事情不成,秦王殿下没答应我的提议。”
虽说亲失败,但也不必纠结于此。宋盈玉思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听闻亲事不成,宋盈月浑不在意,只犹疑地打量着宋盈玉,更在意她话的真假,“你当真去问了?”
宋盈玉抬头,坦然看她,“姐姐知我不会胡乱说谎。”
烛光中宋盈玉的眼神真诚明亮,宋盈月不再怀疑,而是深深地皱起眉来,“你与秦王……发生了什么?”
14. 绮梦
原本宋盈玉欲要撮合自己与沈旻,宋盈月还觉得是说笑,如今确认宋盈玉当真那样做了,此时谈到沈旻又如此云淡风轻,她觉出浓浓的不对来。
她与沈晟不过父母之命,婚事告吹尚且伤心;而宋盈玉对沈旻曾那样不顾一切地倾慕过,得经过何种撕心裂肺,才能放下,甚至转而成全旁人?
听得她话里竟有几丝关心,宋盈玉先是意外,而后放松地笑了笑,“也没发生什么,只我年岁渐长,总该懂事些。秦王殿下对我无意,我又何必死缠烂打。”
道理不过动动嘴皮便能说出,真要做到,又何其艰难,宋盈玉这些时日只怕不比她好过。
她们再怎么不合,也是姐妹。宋盈玉虽打伤她,毁了她的亲事,但也凄惨地痛失所爱了,且亦的确真心为她谋划,大度将心上人相让,她又怎好再小气地计较?
宋盈月恼道,“秦王殿下平白生了一双清明目。”
宋盈玉尚不知自己在姐姐心中沦为“凄惨”,但也听出宋盈月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心情难免柔软。
其实她知道的,宋盈月重情重义,哪怕并不需要,她也执意为祖母守丧三年,便是证明。
宋盈玉顺着她道,“姐姐说得对。既他愚钝,便不值得你我多说了。关于你的亲事,我还有一个人选。”
宋盈月本还有些怨愤,但听宋盈玉好声好气地哄着她、骂着沈旻,又有些气不动了。
只要不为沈旻任性,她这个妹妹,其实很是灵巧可人。宋盈月跟着问,“是谁?”
宋盈玉道,“与你齐名的那位寒门美人,卫姝的兄长,卫衍。”
宋盈月拧眉。宋盈玉赶在她出声前解释,“他虽丧妻,可却才貌双全,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很是年轻。去岁的状元郎,而今的翰林院编修,前途自不必说,读书人么,也算与姐姐志趣相投,勉强配得上姐姐。”
“如今京中难以寻到与姐姐年岁相称的未婚公子,爹爹与娘亲想必也不舍你远嫁,不如先寻个机会去看看,若看得上,再让娘亲去详细打探。”
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卫姝的兄长,未来的国舅。在宋盈玉过去那些灰暗的岁月,她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卫衍如何受沈旻的倚重,如何凭沈旻这个妹夫的举荐而为皇帝青睐,短短几年步步高升。
照这如火如荼的势头,沈旻登基后,卫衍只怕是御前最大的红人,内阁最重要的宰辅。
宋盈月骨子里清傲,做不成太子妃与王妃,未来做个重臣的诰命夫人,也算偿了她的出身与才情,更可保宋府平安。
宋盈月犹豫。她知宋盈玉说得对,可着实一时难以接受“鳏夫”这个身份。
宋盈玉笑劝,“过些时日有一场诗会,听说卫衍会参加。姐姐闲着也是闲着,便去看看,权当散心。”
宋盈玉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全因上辈子她深居养伤,春桐在她身边嘀嘀咕咕,“姑娘都为秦王受伤了,他不来探望也便罢了,还有闲心去参加劳什子的诗会……”
后来更是听说,沈旻在诗会上与卫姝一见钟情,与卫衍一见如故的佳话。
佳话不佳话的,宋盈玉如今也不关心,只想让宋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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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见卫衍,看看有无结亲的可能。
宋盈月的亲事定下,她便可安心预防兄长的祸事,随后再将自己与沈晏的婚事也约定一番,如此父母安心,皆大欢喜。
一步一步来。
见宋盈月仍是不说话,宋盈玉跪坐起身,隔着檀木小桌拉住宋盈月的手,摇来晃去,撒娇道,“姐姐你便答应我。”
宋盈月瞧着她莹润可爱的脸,幼鹿一样纯真的眼神,拿她没办法。
晚间宋盈玉在高床软枕安然入睡的时候,沈旻正做着一个旖旎又怪异的梦。
梦里烛光摇曳,一片喜庆的红。沈旻站在朱赤织金帐幔前,茫然看着床内的一双人,不知今夕何夕。
宋盈玉秀发铺满鸳鸯枕,一身肌肤嫩过春樱,又胜过雪光,偏生眼尾绯红,杏眸含着点点潋滟的泪,弱声与她身前的男子道,“殿下,疼……”
那男子与她贴得极近,近乎拥抱相缠,长指轻拭她眼角湿润,声音好似温柔,又好似无奈,“这个时候,还要唤我殿下?”
又道,“不怕,我轻些。”
宋盈玉偏开了脸,再回过头时眼里的泪更多,一滴一滴滑过鬓边、打湿红枕。她原本拘谨抓着绣枕的柔荑,轻轻搭上他的手臂,哽咽道,“二哥哥。”
二哥哥……原来,男子是他。
随着这声称呼,沈旻不由自主身形一晃,再回过神来已在床内,鼻尖闻到女子甜香的同时,感受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意。
沈旻喘着粗气醒来,大汗淋漓,一半是被那梦激的,一半是牵动伤口疼的。
15. 烦躁
沈旻粗喘着醒来时,身下一塌糊涂。
这样的时刻,发着热,背上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还做这种梦,简直是……难以言喻、不可理喻。
明明已想定与宋盈玉再不相关,怎么偏生又做这种梦?沈旻深深皱眉,一时竟有造化弄人之感。
值夜的女官云裳,是从景阳宫带出的老人,闻声进入,担忧道,“殿下,您怎么了?”她想靠近查看沈旻的情况,被沈旻以眼神严厉制止,“无事。”
又道,“备水。”
云裳犯难,“殿下身子正弱,太医嘱咐不可见水,以免浴后风邪入体。”
沈旻不是与下人为难之人,这会儿却有些心烦气躁,道,“不要多话。”
顿了顿,又补一句,“也不必多事。”意思是不让她去寻其他王府属官、或者太医相帮。
云裳只得照办,正要转身去吩咐下人,又听他道,“再备一盏凉茶。”
等待的过程里,沈旻疼痛缓解,便有余裕回想方才的梦境。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倒是不难理解,毕竟猎场同宋盈玉搂搂抱抱着实亲密了些——虽是迫不得已。
可令人费解的是,梦里为何会是鸳鸯枕、百子被?宋盈玉又为何会哭?那神情,不像疼哭的,倒像是很有些委屈伤心。
沈旻凝神思索半晌,忽而醒悟……怎么又在想这些无足轻重浪费时间的事?
他烦躁地捏了捏山根,试图理智地同自己分析:一个不知所谓的梦而已。梦么,可不就是天马行空、乱七八糟,何须为此费神?
宋盈玉哭不哭的,关他什么事?
侍女捧水进来,沈旻令人退下,艰难起身,感觉到背后的濡湿。
今夜不会更糟糕了。他并未急着处理崩裂的伤口,而是忍着疼痛慢慢将自己擦拭干净,待看不出异样了,才吩咐云裳请太医。
老太医就宿在客房,很快来到,一边重新包扎一边忍不住数落,沈旻只默默听着,并不辩解。
几日后,沈旻热退,伤口也逐渐愈合,能坐起来听周越禀报。
“这些时日宋三姑娘并无异动,只在家中做女红……”
女红?想必便是她那日提的要给宋青珏与沈晏做手衣。以她的脾性,能做出什么花样?没把自己手指缝进线里便不错了。沈旻披衣倚在绣金大靠枕中,如此想着,脸色冷漠。
周越继续道,“期间她出了两趟门,一次是与宋大公子一道打马球,一次是去见了自己闺中密友,打听诗会的事。”
“诗会?”沈旻觉得奇怪,皱眉问,“她想去诗会?”她已不喜欢他了,何必再违背本性去什么诗会?
周越亦知,宋三姑娘不是喜文弄诗的性子,若是从前,去诗会只怕是为了他家殿下。但这次并非如此,甚至与密友的对话中,她全程没有提到过秦王。
周越看了眼沈旻大病初愈更显苍白的脸色,静道,“说是想带宋大姑娘去散心。”
如此便合情合理了。疑点解除,沈旻本该放松的,但他发觉自己并非如此。
周越见主子不做声,继续道,“大相国寺那边也无异常,宋三姑娘只是接连三日,每日跪足三个时辰,为殿下求了一道平安符,而后请西域高僧开光赐福。”
沈旻神情一动:跪这么久,膝盖都磨破了吧?她果然求了符,只是没有给他。
见沈旻仍旧沉默,周越斟酌片刻,问道,“殿下,还继续盯么?”
沈旻再开口依旧是冷静的,“不必了,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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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对面情况如何?”
周越与他极为默契,立即跟上他的思绪,“这几日在追查那六名逃走的‘刺客’。”
沈旻脸露一丝微笑,一时倒显得容光焕发,“如此便好。”
对方不会找到这六名刺客,因为根本不存在。那日事出突然,所有的刺客都被暗卫诛杀,事后他不得不掩盖暗卫的存在。
周越与两名侍卫绝无可能杀光敌人,他只好让暗卫假扮其中六名刺客,假意同周越、护卫军厮杀,而后借机遁走。
对方寻不到、收不回这六名“刺客”,会陷入迷茫、消耗时间与精力,于他而言好处良多。
对方以为自己占据主动,实则都在他的算计里。而他,需要更强大一些。
沈旻道,“京中局势收紧,这些时日我们便好生休息罢。”
周越离开后,云裳进来了,手持一封请帖,“殿下,长兴侯家的郑二公子送来请帖,邀您参与诗会。”
沈旻以多才、病弱闻名,待人温和有礼不端架子,在京师才子中名声甚好,往日诗会、赏花宴之类的风雅事,少不得人邀请他。这会儿收到请帖,他并不意外,只是脑中倏忽划过,方才周越说的那句话——
宋盈玉要带宋盈月参加诗会。
宋盈玉就是最大的那个“意外”。
沈旻拧眉压下心头升起的一点浮躁,想道:宋盈玉无关紧要,他不该受她影响,而是该一如往常、冷静坚定地走自己该走之路。
参与诗会只是名头,他要做的是结交寒门、搭建人脉、壮大势力。
沈旻将心绪压平了,吩咐云裳,“你写个回帖,便说我会依约前往。”
离诗会还有十几日,足够他养好身体。
16. 选妻
因为皇子在猎场遇刺,皇帝下令彻查。龙骁卫依据几名刺客的尸身、所用的武器、功法查出,是北狄人所为,于是开始施行宵禁,严查京中所有的北狄人。
宋盈玉明显感觉到城中局势收紧,但因早就经历过一次,并不惊讶。
与此同时,因宋盈玉救驾秦王有功,贵妃与皇帝都送来了许多赏赐,她同样并不惊喜。
端午过后龙骁卫揪出刺客的同党,据同党供述,他们确实谋划并实施了刺杀行动,阴谋刺杀储君,断大邺未来。
至于为何计划谋刺太子,最后遇袭的却是秦王——龙骁卫在同党住处搜出了太子画像。
因北狄人乃草原游牧民族,不善笔墨,那画像并不精确;加之他们与大邺种族不同,不善区分陌生邺人容貌;沈晟与沈旻本是兄弟,年岁相仿、外形相似;刺杀那日隔得又远……总而言之,刺客就这样荒唐地认错了人。
北狄人勇猛有余才智不足,闹出这样的乌龙来,并不是没有可能。事情太离谱,反而不像假的。
皇帝震怒,先令禁军严密护卫一众皇子,随后命镇国公率军北进威慑狄人。
于是这日,宋盈玉便在家中帮助母亲,为父亲收拾行囊。
“北狄人怎地如此狼子野心……边关那般苦寒,你爹爹又逐渐上了年纪……”孙氏将几件夹袄翻来覆去地叠着,模样很是忧心。
宋盈玉正往食袋里装着京中的果子、卤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看向母亲的眼里满是狡黠,“上了年纪……爹爹只怕不爱听这话,若是传到他耳中,非要娘亲看他耍一天长刀可怎么办?”
孙氏睨了她一眼,“臭丫头,打趣起你爹娘来了。”
宋盈玉拿帕子擦了手,紧挨着坐到孙氏身边,正色道,“爹爹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且他不是头次出征了,经验富足,又威名远播;北狄连人都能错认,如此蠢笨,必定不堪一击,阿娘不用忧虑。”
宋盈玉自然关心父亲,只是想着按照记忆,父亲这次领军不会有什么危险,明年北狄便会投降;只要她守好家里,解除父亲后顾之忧便好。
“你哥哥没随军一起去,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既庆幸,又担心。”孙氏叹息。
庆幸自然是因宋青珏不必去边关厮杀、吃苦——虽她知道孩子要多历练才能成材,但宋青珏才十七岁,母亲的心总是柔软的。
担心则是觉得,镇国公在边关没有个至亲之人照应——倒不是宋家无人,而是宋盈玉的二叔在通州做知州,三叔在南方领州军,均不在出征之列。
宋盈玉很是理解母亲的情绪,特意说笑安抚她,“哥哥虽未随军,但大堂兄在啊。爹爹的那些老部将都与他亲如兄弟,亦会照顾他的。哥哥留在军营也好,至少有时间相看贵女,早些给阿娘添个大胖孙子。”
便是因为皇帝与父亲点兵,没有点到兄长那一支,宋青珏留在京师,才会在半年后的一次公差途中出事。好在如今宋盈玉已有了预防之心。
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准备诗会。
孙氏伸出手指戳在宋盈玉额头,“什么相看,什么大胖孙子,不知羞。”
她的心情到底因为女儿的体贴,而好转许多。
镇国公率大军离京之后,诗会举行前,沈旻特意进了一趟宫。
自十六岁后,皇帝便陆续给了沈旻几个官职,只他体弱多病,这些个官职便沦为挂名。尤其是他遇刺后,皇帝更是连他上朝也暂免了,于是沈旻便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
这一日他不紧不慢来到宫中,先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转去景阳宫的路上,遇到沈晏。
前些时日局势紧张,皇帝对皇子们管束得严格,沈晏哪都不能去,也不能玩耍,很是无精打采。而随着京中狄人肃清,皇帝有所放松,沈晏整个人又支棱起来,比秦王府门口的石狮还要精神抖擞。
同这样的人相处,倒是比同皇后太子相处舒服。沈旻浅笑着邀他,“后日有个诗会,你同我一道去,如何?”
他笃定沈晏会答应,一则沈晏本身不喜拘束、年少好玩,二者,宋家的血脉都善良。
有了沈晏应对宋盈玉,想必能大大减少他之意外发生的可能。
沈晏本身不喜诗会这等无趣事情,但他待兄弟亲厚,不会拒绝沈旻的邀约。最重要的,前些时日舅舅出征,他与母妃被龙骁卫护着前去送行的时候,见过宋盈玉,知道她会去诗会,自然也想去。
他巴不得和宋盈玉相处的时间越多越好。
沈晏眼眸亮如朝阳,笑得愉快,“好啊!我知道这个诗会,阿玉……”
想起宋盈玉和沈旻关系改变,他生生吞下了嘴里的话,差点咬到舌头;嘶了一声,挠挠脸侧,尴尬地看向兄长。
沈旻倒是十分安然,温和笑道,“宋三妹妹也会去,是吧?那后日想必十分热闹。”
见沈旻毫无芥蒂,沈晏便也自若起来,磊落道,“正是,到时候我们一道赏花。”
同沈晏说妥后,沈旻继续前行,一路进入景阳宫。
作为后宫最重要的殿宇之一,景阳宫本该富丽尊贵,只因贵妃思念家乡,性子又素淡,于是这里被打造得很有几分江南庭院的韵味。其中假山怪石、名花巧木、池塘亭台,彼此相映成趣。
只是这里终归是巍峨皇宫中的一个小小部分,并不依山傍河。于是这水难免成了死水,各类景致之间也显局促,尤其是那些南方的花木,因难适应京城的气候,生得很是弱小。
不适应,便容易死。这是沈旻三岁时便明白的道理。
沈旻望了会儿一株水边生得半死不活的白茶,转身穿过庭院、正殿,进入明间,被宫人安顿在次座喝茶。
他沉稳地坐了会儿,贵妃才收拾得威严规整,被华裳扶了过来。
沈旻连忙起身。母子两人脸上都没什么亲热与放松,只一个冷静,一个恭敬。
贵妃在当中的凤椅上坐下,沈旻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贵妃略抬手,示意他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
“伤可大好了?”贵妃问着,坐得端正,未向儿子倾斜、靠近一丝一毫。
后妃能出宫,但不能随意出宫,尤其近来时局有变,宫禁严格,贵妃便只能待在宫内。许久未见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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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旻,她心中挂念,但不愿表露,问话也是威势有余、情感不足。
沈旻同样正襟危坐,语气恭顺得近乎客气,“已痊愈了,母妃不必忧心。”
贵妃便不多说了,脸色更严肃些,问起大事,“后日的诗会,你有什么打算?”
沈旻道,“儿臣已令人查了参与者名单,其中有几位值得结交,尤其状元郎卫衍,在寒门学子中声望颇高,儿臣会着重探探他的立场。”
见沈旻考虑周到、准备得亦齐全,贵妃点头,略略显出一点欣慰,“旻儿,你从不让母妃失望。”
虽是夸奖,却从不会明着夸儿子聪敏。沈旻笑了笑,等着她下一句。
果然贵妃又冷肃道,“皇后跋扈,太子高傲,看不起寒门,却不知陛下有意提拔寒门平衡世家。你要争取得到卫衍的支持,这样等于得到了大半的寒门子弟。他们虽年轻,却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沈旻道,“儿臣明白。”
贵妃又道,“卫衍有一妹妹,唤作卫姝,想必你听说过。”
沈旻哂笑了一声,“是听说过,与宋盈月齐名的才女、美人。”也不知谁编出这样的排名,当真是无稽、无聊。
贵妃瞧他那笑,便知他对这些风花雪月不感兴趣。这样很好,意味着他不会为男女之情所累。
贵妃道,“她既是才女,又负美名,父兄皆是朝廷命官,不会辱没了你。你或可试试,看有无可能纳她为妾。唯有结成一家,才是最牢固的关系。”
沈旻并不抗拒这样的安排,只是有些疑惑,“纳为妾?”
虽他问得简单,贵妃却懂他的意思,“她的出身到底低了些。也只是先定下她,并非先纳妾。你的正妻我心中已有人选,只是得再观望几日,看太子妃定的谁。”
听到“正妻”二字,沈旻脑中乍然闪现宋盈玉的脸。他不由得皱眉,只觉得荒谬。
见沈旻神情,贵妃立即警觉,“怎么了,你可有疑虑?”
沈旻并未急着收敛一时泄漏的情绪,顺势道,“儿臣只是觉得,太子娶妻一事,当真耗时日久。”
贵妃微叹,“是啊,拖累了你。”若不是为了长幼有序,沈旻何至于如今身边也没个妻族帮衬,以及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疏漏遮掩过去,沈旻垂眸,面色沉静。
同母妃告辞后,沈旻走出大殿,脑中将后日的计划想过一遍后,脚步渐渐慢了。他无意识盯着看过的那株白茶,心头忽然不受控地涌出一点好奇:母妃为他选的正妻,会是谁?
太子妃的人选几乎可以断定是三品以上文官家的嫡女,他的妻子便只能从这个势力以外去选。要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低品级文官,要么,就是高品阶有实权的武将……
起风了,乌云的影子掠过沈旻眼眸,将他唤回了神。意识到方才在想什么,沈旻蹙眉。
他不该好奇的。母妃会为他的婚事做出最好、最有利的安排,他只要听命就好。娶哪位女子又有什么区别,为的从不是女子本身。
沈旻神情转冷,拂袖大步而去。
一场雨后,诗会举行的时间,到了。
17. 诗会
孙氏知道宋盈玉姐妹两将参加诗会,喜不自胜,既高兴于姐妹两和好,又欣喜于宋盈月想开,愿意出去走走,认识些青年才俊。
虽适龄的青年才俊即便没成婚,只怕也定了亲,但万一有合适的呢?
刚好春去夏来,她早早令人给宋家的女儿们裁了一身新衣。
宋盈玉穿上新裁的水红绣花窄袖衫、草绿百迭裙,鲜嫩得好似枝头凌霄。宋盈月则是上身藕白刺绣大袖衫,下身淡紫百褶裙,又怕冷似的挽了烟青色披帛,淡雅中带一丝清意,若月下香玉。
孙氏见之心喜,将两人夸了一番,又细细嘱咐宋盈月,“此番相看,切记不可委屈自己,你的婚事有我与惠妃娘娘担着,不必着急。”
宋盈月恭顺称是。
孙氏与婢女、奶娘相送,姐妹两热热闹闹出门,很快到了举办诗会的别院,被人请进花园。
那花园比不得秦王府的面积广阔,却也不小,其中亭台水榭、假山飞瀑、曲径石桥、奇树异草,不一而足。
郑二公子好玩、精于玩,命人搬了许多开得正好的鲜花来,花团锦簇中,又布置了对弈、击球、投壶等消遣。
花园左侧有一湖泊,临水安置着两处坐席,一处坐男客,一处坐女客,隔了些距离,两边人既能对话,又不至于失礼。那席面上摆了些瓜果糕点,方便客人们一边歇息聊天,一边赏那亭亭的荷叶与早开的睡莲。
此时席间已各坐了一些人。宋盈玉很快看到了卫姝。这一年她亦是少女,穿浅色蓝衫绿裙,明眸皓齿、娴静温婉。同样是美人,比宋盈月多一丝温度。
上辈子的悲戚哀愁都与她相关,宋盈玉自认不是圣人,做不到与她谈笑风生,便只当作没看见,视线转向男客那一方。
上辈子虽因卫姝的缘故为沈旻看中,但卫衍作为状元郎,自身本领自然过硬。他同几个同僚同窗坐于一处,侃侃而谈,眉目俊朗、气度从容,是人群中的焦点。
他们似乎说到了治理江南水患的问题,而后郑二公子戏谑道,“卫兄,你可饶了我们罢,今日休沐,只论诗,不谈朝政。”
卫衍被打断了,也不恼,笑道,“是在下的不是,忘了今日的重点,自罚一杯。”
宋盈月三年未曾出行,宋盈玉怕她不认识人,和她介绍一番,又道,“那个穿天青竹纹袍,瞧着最沉稳的,便是状元郎卫衍。”
话音刚落,便听背后沈晏唤了一声,“月表姐、玉妹妹。”
姐妹俩转身,就见沈旻与沈晏联袂而来,连忙行礼。
即便早知宋盈玉会来,也早做了准备,当真见到宋盈玉的这一刻,瞧着她红衣绿裙容色娇艳,沈旻眸光一颤,脑海里晃过的,是她长发披散、肤白胜雪,娇弱承欢的模样。
一时有些难以呼吸,竟觉得狼狈。沈旻袖中手半蜷,拇指指甲抵住食指,生生忍住,温声道,“二位多礼了。”
嗓音竟有些干涩。
这个荒唐的梦要纠缠他到什么时候?
心头燥意闪过,沈旻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聊做遮掩。
“二哥,你这咳嗽怎还未好透?”好在除了沈晏忧心出声,其余二人并未察觉他的异常,或者说并不在意。
宋盈月平身时,反而还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沈旻不解,不过很快想到了原因:他拒绝了与宋盈月结亲。
因为这个原因,知书达理的宋大姑娘便要瞪他?
沈旻诧异。转念想,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宋盈玉泼辣,敢同他堂堂一个王爷吵架,将他气得半死,有一个内里大差不差的姐姐,也不意外。
沈旻凉凉一瞥宋盈玉。
因着宋盈月的这一个小小插曲,沈旻总算彻底平复了杂思。
满座宾客尽皆站起,围拢过来,向两位最大的权贵施礼。
沈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卫衍,恰好他也抬头。短暂的视线交汇间,他看到了一位拥有雄心壮志的文臣,对一个良主的渴望。
沈旻温和笑道,“不必多礼,各自坐吧。”
宋盈玉对诗会委实不感兴趣,但她邀宋盈月来,总得陪陪她。姐妹两在一位郡主身边落座。
对面郑二公子将沈旻、沈晏让在主座,待众人坐定,举杯说了些欢迎的话。
而后便开始以“花”为题作诗、辩诗。
卫衍是状元郎,自然最先被推出来。他也不推脱忸怩,言辞谦逊间,就地取材,很快吟了一首赞美莲花正直、高洁品格的五绝。
宋盈玉想着,时间虽短,但卫衍呈现出的品性、才智可见一斑。她转头看向宋盈月,见她眼眸里露出些微赞赏,红唇便弯了起来。
在座的不乏真凭实学者,你一言我一语,热闹而不失和谐。
宋盈月也说了一首咏兰诗,而后趁空低声问宋盈玉,“你不如也辩几句?”
宋盈玉笑着摇摇头,“我不善这个,只会舞刀弄鞭。”
宋盈月自是不信的。她这个妹妹自幼常在宫中玩耍,有时一住一个月,姑母便会令她和皇子公主们一道念书。宫廷与沈旻教出来的人,自然不是不学无术。
她只是不感兴趣、不愿费这个心神而已。
既她不愿,宋盈月也不忍因为自己而使她拘束,道,“这儿于你来说无聊,你去别处玩耍罢。”
又嘱咐,“不可言行冒失,也不要走远。”
宋盈玉失笑,“我知道了。”她这一兄一姐,当真是为她操足了心。
又陪宋盈月坐了会儿,宋盈玉才起身离去。她一动,另一边沈晏便坐不住,对沈旻道,“二哥,我去凉亭透透风。”
沈旻转头,果然看见宋盈玉离席。他忍不住挑眉,心道这对表兄妹便这样离不得么。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恰好又有人请他作诗。沈旻笑道,“你去罢。”
沈晏笑容满面地离去。沈旻开始思索自己的诗句。
早在“花”这个题目出来,沈旻便想过自己该颂什么花,莲或者兰,或者白梅,都行。这会儿临到眼前,他忽然想起盛夏的凌霄花,阳光下大簇大簇开着,娇艳美丽,灿烂到极致。
沈旻拧眉,自己将这个想法掐了:他不喜红色。
贵妃的嘱咐仍在心上,沈旻抬眼,看向卫姝。对方触到他的目光,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
沈旻最终吟了一首,同卫姝选材相同的,牡丹颂诗。
旁人纷纷赞扬,沈旻谦逊道,“不如卫家姑娘意境高妙。”
卫姝同样谦虚欠首,“殿下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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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将沈旻的诗作赞美一番,言之有物,句句令人信服。
宋盈玉走上凉亭,隐约听到两人的声音。她活了多久,便认识了沈旻多久,知道他喜兰。这会儿却为了卫姝,吟诵了牡丹,又那样夸赞,可见一见钟情的佳话,果然不假。
不过关于沈旻这微末的感叹,在看到沈晏身后添喜手中的食盒时,便消弭无形。
宋盈玉笑弯了眉眼,“你给我带了什么?”
沈晏提过食盒,放在凉亭里的石桌上,打开,推到宋盈玉面前,“珍福记最当季的槐花糕。”
“我便知道,表哥对我最好。”宋盈玉最喜欢珍福记的糕点,甜声夸他,听得沈晏好似吃了蜜。
石凳冰凉,沈晏令添喜去拿了一个软垫,才让宋盈玉坐下。
二人边吃糕边说话。宋盈玉问,“你知道卫衍的一些事么?”
婚姻是终身大事,宋盈玉谨慎地想多打探一些。而沈晏交游广阔消息灵通。
沈晏果然知道,于是宋盈玉便打听卫衍丧妻的原因。
沈晏道,“据说是难产,一尸两命。”
他叹息着,“听说女子生育,便如过鬼门关一般。”
胎儿大了,难产确实危险。宋盈玉想起自己上一世两次小产、情志郁结,接着便无法生育,心中一时戚戚焉。
沈晏瞧着她的神色,担心她心生惧意、不敢成亲,连忙道,“如果是我的王妃,我一定好好照顾她、爱护她,不让她承受一点危险!”
瞧他紧张的。宋盈玉轻笑,“我自然相信表哥。”
沈晏耳朵红了,挪开眼,又转回宋盈玉脸上,点了点自己的唇角,“你这里,沾了碎屑。”
宋盈玉拿出随身绣帕擦拭,没有擦净。眼见别人都醉心论诗,无人注意这里,沈晏接过帕子,飞快地替她擦去了。
宋盈玉一怔,也未生气,而是冲他笑了笑。
大约是宋盈玉的红衣实在刺眼,沈旻频频注意到她。这会儿看见沈晏的动作、宋盈玉的笑脸,眸光一动,俊目眯了起来。
他这弟弟,实在年少无知、言行无状。添喜也不知提醒着些。
宋盈玉也是,身为女子,着实放肆了点。
“秦王殿下,您看微臣的这首诗如何?”有人小心翼翼地出声。
沈旻缓缓一笑,与他讨论起来。
“卫家家风如何?”这边宋盈玉仍在问着,“我是指,可有私底下的龌龊。”可别像沈旻与贵妃一样表里不一才好。
沈晏奇怪地看了宋盈玉一眼,“没听说有什么肮脏。你打听卫衍做什么,又要给表姐说亲?”
两人低声说了会儿话,直到那边一位女子作了一首歌咏海棠的诗,后两句是,“深红浅红留蝶醉,清清暮雨濯芳枝。”
许是畏惧一些贵女的身份,她转头请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卫姝为她点评。
卫姝柔和一笑,语速不紧不慢,“妹妹前三句热闹可爱,后一句却是清冷了些。雨打棠花,零落寂寥,并非好景。”
另一名女子道,“花儿娇弱,碰到些‘洗’呀‘濯’啊的字眼,岂不是摧折?”
卫姝道,“正是如此。”
宋盈玉脸色缓缓变了,而后站起身,望着卫姝,眸光冰冷。
18. 气性
搬入东宫后,卫姝说叛党已逝,合该万象更新,于是命人将东宫各处庭院都清扫、翻新了一番,更是亲自取了新名。
取名之前,她甚至还贴心问了宋盈玉的喜好,知宋盈玉爱桃。
如果她觉得“濯”是摧折,“濯芳”不是好景,为何要给自己的院子,取名“濯桃苑”?
宋盈玉想起,那时春桐说,濯桃苑“意头不好”,又屡屡骂卫姝装模作样、炫耀显摆。
她将心气都耗费在了和沈旻的感情上,未曾深想,只以为春桐是因偏爱自己才对卫姝心存偏见。
但如果,春桐的直觉才是对的呢?如果,她一直活在卫姝的虚伪与恶意中呢?
人以群分,沈旻都表里不一,他选的妻子表里不一,又有什么不可能?
宋盈玉缓缓握拳,脸上扯出僵硬的笑,出了凉亭朝卫姝走去。
“‘濯芳’的意境,不好么?”宋盈玉一眨不眨看着卫姝,笑道,“听说卫家姐姐爱桃,自己的闺阁便唤作‘濯桃苑’。”
卫姝之前同宋盈玉没有交集,这会儿忽然被问话,猜测或许是因方才秦王表露了对她的青睐,所以宋盈玉才针对。
毕竟宋盈玉爱慕皇二子的事,即便她进不去高门贵女的圈子,也有所耳闻。
虽然被刻意对待,卫姝仍笑意清柔,甚至起身恭敬地行了礼,娓娓解释道,“宋小姐听错了。轻薄桃花逐水流,我不爱桃。何况花儿娇弱,合该爱惜,我也不会取‘濯桃’这样残忍的名字。我的住处,名字是‘邀春’。”
好一个轻薄桃花逐水流。她问她喜好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轻蔑地嘲笑她?
好一个,不会取濯桃这样残忍的名字!她为濯桃苑换上匾额时,是不是期待着自己在生下孩子后,如雨打桃花一样零落成泥?
宋盈玉脸上在笑,拳头却攥得死紧。一想到自己过去三年曾与这样虚伪的人朝夕相处,被她恶意诅咒而不自知,她就很想冲过去抓乱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她打架不会使抓脸扯发的手段,可卫姝配不上宋家正直的武艺,只值得这样轻贱的对待!
然而宋盈玉知道不行。因为卫姝背后有沈旻。沈旻那样冷酷无情,唯爱皇位与卫姝,她可以在小事上冒犯他,却绝不能因为卫姝得罪他。
否则日后他登基,清算自己是小事,迁怒宋家可怎么办?!
宋盈玉的感情与理智急剧拉扯着,激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
宋盈月看着妹妹,知她爱桃,维护道,“桃花轻薄不过是世人附会,花儿美丽,何须怨怼。”
卫姝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人,歉疚地一笑,“是我浅薄了,诸位见笑。”
沈旻在听到“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时候,便知道宋盈玉会生气。他以为她会出言驳斥,没想到她却忍耐了。
宋盈玉忍耐,要么是当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要么就是越忍越气。瞧她仍僵持地站在那里,想必是后者。
何必为一点死物将事情闹大,给自己惹来诸多麻烦?沈旻道,“都坐罢,辩论而已,不必较真。”
最尊贵的王爷发了话,谁又敢继续纠缠。卫姝欠身坐下,宋盈玉转身冷冷看了沈旻一眼:她就知道,沈旻会为卫姝解围。
沈旻被那一眼看得莫名。
哪那么大的气性?
沈晏原本跟在宋盈玉身后,没看见她的表情,也没觉得讨论几句鲜花会惹出什么乱子。
这会儿见宋盈玉冷脸,才后知后觉,笑着安慰她,“桃花最是娇美,我就最爱桃花。”
宋盈玉对他报以一笑,而后往凉亭走去。今日的这一桩仇她不会便这么算了,如何出一口恶气,又不会得罪沈旻,是她要思考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宋盈玉坐下,边等着机会,边继续同沈晏吃糕说话。那边渐渐有人乏了,陆续离席。
沈旻顺势邀请卫衍,“听闻卫君善弈,恰好本王也好此道,不如手谈一局?”
卫衍欣然应允。二人朝一株丁香花树走去,那里树下摆着棋盘。
卫姝自然跟着兄长。她也精通棋艺,如果能借机展示一二,或可更得秦王的欣赏。
沈旻素有才名,又那样高贵俊美,天人之姿,多少女子暗中喜欢着,她也不能免俗。
虽她出身不高,可自小聪慧好学,什么都努力做到优秀,未尝配不上秦王。
宋盈月也喜下围棋,只是整个宋府没什么人能陪她。这会儿见沈旻与卫衍强强相对,心生兴趣。看卫姝过去,她也跟上了。
沈晏提议去玩投壶,只是宋盈玉方才被卫姝恶心得够呛,实在没有心情。沈晏便陪她坐着。
沈旻这边,他知道“手谈”谈的不是棋局,而是他的谋略与政见,威严与魄力,对手又是状元郎,自然全力以赴。
卫衍也万分认真,有时卫姝帮他,他也不觉得被打扰,和煦与妹妹讨论。
沈旻亦照应着宋盈月,免得她觉得受冷落。
没有硝烟的紧张厮杀之后,一局罢了,日已西斜。
沈旻胜了。
“殿下技艺高妙,微臣心悦诚服。”卫衍真心实意夸赞着。
“卫君谬赞,是本王承让。”沈旻笑道,将棋子放回玉碗中,转头便见宋盈玉仍在凉亭坐着,偶尔看一眼这边,目光寒凉似雪。
宋盈玉直率,纵使生气也不该这么久。沈旻奇怪,面上不显,站起了身。
棋不在多,一局足以。
宋盈玉之前向宋盈月介绍卫衍,所用词汇很是刻意,或许又是在撮合。
十五岁的小姑娘,当真为姐姐的婚事操碎了心。宋家是没有长辈了么?
撮合宋盈月与卫衍没什么不好,如果自己和卫姝也成了,便是和宋家加深了联系。
沈旻朝宋盈月笑道,“宋大姑娘,你来罢。”
机会难得。宋盈月面色庄重,心头跃跃欲试,看向对面的兄妹。卫衍没有起身,而是温文一笑,“请宋小姐指教。”
恰好这时有女子过来邀卫姝一道赏莲,卫姝轻轻看了沈旻一眼,沈旻站于宋盈月身后,只专注地看着棋盘。
不想让人觉得不够矜持,卫姝只好跟那女子离开。
看着卫姝走向湖泊,宋盈玉心头冷冷,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表哥,我去赏花了。”宋盈玉交代一声,起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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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想跟着一起去。
他太了解自己了。未免沈晏看出端倪,从而使她需要不断地说谎解释,宋盈玉只好想法子将他抛下,“那边都是些闺阁小姐,你便别去了罢。”
说着也没等他,干脆地便走了。沈晏可怜巴巴地留下,同添喜大眼瞪小眼。
卫姝站在湖边,和几位女子一道看着湖中。
晚风习习,天边映出一点晚霞,将湖光水色、亭亭绿荷、馨香睡莲,都笼罩在了瑰丽的色彩中。
卫姝与她们赞叹着这美景,宋盈玉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这睡莲当真美丽,卫家姐姐,你说,能摘一朵么?”
宋盈玉前行到水岸边缘,弯腰往水中够去。
“水深危险,宋小姐小心。”卫姝往旁看了看,也没见到宋盈玉的亲人。她一贯是温柔体贴的模样,只得跟着上前,拉住宋盈玉肩膀的一点衣料。
宋盈玉冷笑了笑,放任自己往水中栽去,而后挣扎着手臂往后抓,用力将卫姝也扯了下去。
两人斜着入水,落入莲叶深处。卫姝不会凫水,顿时慌了,下意识攀住宋盈玉。
宋盈玉在水中冷笑,灵活一动,按着卫姝的肩膀与胸口,将她往更深处按去,将自己托出,嘴里惊叫,“啊,卫姐姐,不要勒我脖子!”
卫姝毫无防抗之力,逐渐昏暗的天色,与这些圆绿的睡莲叶子,就是宋盈玉最好的掩护。
“卫姐姐,我会救你的,先不要攀扯我……”宋盈玉看着水中的卫姝嘴里吐出气泡,面色扭曲痛苦,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每每在她挣扎着将要浮起时,依旧使力将她往水中按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为了卫姝那三年的虚伪作戏与打扰,为了她取名的残忍与恶意,更为了,她和沈旻一道抢她的孩子,致她流产,再不能生育。
痛苦么,她比她痛苦千百倍。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卫姑娘和宋姑娘落水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所有人,女客们全都围拢过来,男客们却因为要避嫌而犹犹豫豫。
意识到落水的是谁,卫衍道了一声“抱歉”,匆匆离开了棋局。宋盈月不比他敏捷,落后一些,也焦急地往水边去。
只有沈旻,先是一惊、一急,下意识快走几步,而后冷静下来。他知道宋盈玉会水。
这丫头厉害着,都能把他从山溪里救出来,自然也能平安脱险,甚至救上卫姝。
实在救不动卫姝,还有添喜,他会水,又是个太监,最适合救人。
将事情分析过一遍,压下内心深处隐约的一点焦灼,沈旻出于谨慎,还是跟随众人,快步朝水边行去。
比他先到的是沈晏。他几乎是跑着到了水边,而后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睡莲深处,两个划臂间,到了宋盈玉身边。
卫衍不会凫水,担心地跨进水里,却也不敢往深处走。
添喜唤了一声“殿下”,急忙沉入水中。
宋盈玉没想要了卫姝的命,松开她,转而抱住了,沈晏那日渐强健的身躯,闭着眼,任他将自己抱上岸。
另一边,添喜也及时地将卫姝救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