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丽芙与伯爵大盗》
1. 惊闻噩耗
住在诺丁汉郡哈德维克村的夏普小姐,每逢镇上有拍卖,一场都不愿错过。这是个捡便宜的好机会,当然,你也得有点儿眼光和运气。
今天挺幸运,她获得一只来自伯爵夫人的精致梳妆匣,只要四镑五先令。自她二十五岁第一次上拍卖会,二十年来还是头一回拍得这么划算。这种好东西只有自己欣赏未免可惜,夏普小姐寻思,把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某位新嫁娘是不是更合适。
正想着,同村的波尔太太招呼她搭车。
夏普小姐已经从波尔太太脸上看出她憋着一件“消息”。车刚一动,波尔太太立即开口:“有人在金鱼酒店外面看见一位年轻小姐,打听你的住址。”
“确定是位小姐?我想找个女仆,你知道,玛蒂快要去她姑妈家过好日子了。这位肯定是从哪儿听见,跑来应征的,穿着别人送她的衣裳。”夏普小姐说。
“绝对是位小姐。”波尔太太斩钉截铁地宣布,但是后面的话她有些拿不准,“她的姓有点古怪,好像是费……是不是你的……”
夏普小姐已经张大了嘴巴。天哪,奥丽芙·费克特,她的外甥女!
波尔太太很好心地不再说话,留夏普小姐独自忐忑:她只见过奥丽芙一次,是在亲爱的妹妹去世那年。丧母的小姑娘才六岁,黑眼睛、黑头发,穿条黑裙子,小脸严肃,跟在棺材后面。那个父亲阴沉着脸,谁也不看。一个匈牙利孤儿,受人资助在牛津大学念过书,他的全部分量就这些了,天知道妹妹怎么会嫁给他?他们像吉普赛人一样居无定所,妹妹一定是后悔了,才会在病中想要回来,想要死后葬在家乡。
那时,她想要收养奥丽芙。可惜,葬礼之后,做父亲的把小姑娘带走了。这些年,他们还是在欧洲大陆流浪,匈牙利人从各个奇怪角落寄来信件,每封信都只有两三句话,说奥丽芙很好,以及托夏普小姐在墓上放一束花——还用他说!
这次,奥丽芙会留在英格兰?她满二十一没有?哦,快二十了,也能自己做主了。她父亲应该没有一起跟来吧?
波尔太太的马车很快,夏普小姐还没把各种可能的情况想清楚,车子已停在她整洁的房舍前。
女仆玛蒂迎出来悄声说:“你的外甥女来了,我让她在客厅喝茶。”
“就她一个?”
玛蒂点点头。
夏普小姐精神一振,快步走进家门。
一个纤细、秀丽的影子站起来,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抱住她。“姨妈,很抱歉没提前写信,本来我打算……”
“奥丽芙,我亲爱的。”夏普小姐眼睛已经湿了,“你来了就好。”
幸亏玛蒂及时端来茶点,夏普小姐才没有哭得误了事,她还迫不及待想把外甥女瞧清楚呢。
那个黑眼珠的小姑娘长成了瘦高个儿,头发还是黑得像檀木,皮肤是清秀的橄榄色,比一般英国姑娘的肤色略微深些。夏普小姐不无遗憾地想起妹妹艾玛白皙的脸,棕绿色的眼眸和浅亚麻色的秀发。
可是奥丽芙是一个多么俏丽的姑娘,夜行的一朵百合花!夏普小姐的眼睛简直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首先寻找像艾玛的地方:奥丽芙的鼻子继承了母亲,鼻梁略短,笔挺而秀气,鼻尖微翘,显得俏皮。真的,简直和艾玛一模一样。
可惜,就只有这么一点儿相似。——不不,还有皮肤,艾玛的皮肤就很娇嫩,而奥丽芙,虽然不够白,但整个英格兰再找不出第二个姑娘敢说自己有和她同样细腻的皮肤。
奥丽芙的嘴不知道像谁。肯定不是费克特先生,因为他总是把嘴紧紧抿起;而夏普家也没有出过这种线条柔美、有点圆嘟嘟的嘴巴——或许是来自从没见过模样的祖父或祖母?更可能是祖母,夏普小姐认定,对那位匈牙利妇人不免暗怀感激。幸亏奥丽芙生了这样的鼻子和嘴巴,不然,她的整张脸就有点太严肃、太学究气了。
“学究”的部分,毫无疑问,是从她父亲传下来的:一对浓黑的剑眉,一双总是在提出或思考问题的黑眼睛,一副好像随时要扬起来表示“对此我有不同看法”的下巴。这样的眉眼和下巴放在女孩脸上,会把她变成个假小子,可是你又不能说它们不漂亮,更不能说它们和奥丽芙不协调。
总之,她看起来是个美丽、沉着、爱思索的姑娘,不过别忘了,她毕竟还没满二十岁。亲爱的艾玛十九岁的时候,姐妹两个还生活在一起。夏普小姐眼底又涌起泪意。
“你父亲呢?”她慌忙地问。
“爸爸留在伦敦工作,过几天来。”奥丽芙回答。
“哦。”夏普小姐疑惑地应着。这么多年,她始终就没搞清楚妹夫赖以谋生的“工作”是什么。
“刚才我去看了妈妈的墓。”奥丽芙的黑眼睛忽然变得像宝石一般闪耀,“我还记得妈妈给我讲罗宾汉的故事。”
“对,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罗宾汉。我们轮流扮演罗宾汉和玛丽安,我和你妈妈。”
奥丽芙看着姨妈:“我有一张妈妈的像。你和她真像。”她起身走到夏普小姐面前,打开颈上的盒子挂坠,弯腰给她看。
夏普小姐没见过艾玛这张肖像,她看起来光彩照人。挂坠另一面还有张她与丈夫的合照,说句公道话,费克特先生是个英俊的男人,若论相貌两人非常般配。
而奥丽芙,虽然长得不那么像艾玛,可她有她母亲优美利落的动作和聪明伶俐的神态,瞧她轻巧地坐下,用两根手指夹起糖块的样子,既调皮,又完完全全是个大家闺秀。
谢天谢地,她身上到底还有夏普家的血,没有叫她爸爸养成个怪诞不经的人。
“你们这次会多住一段时候吧。”夏普小姐装作漫不经意地问。
“嗯,爸爸说他想去牛津待上一年半载,准备写本书。”
这下,夏普小姐没有什么不放心了。
晚饭后,夏普小姐抱起新买的梳妆匣,来到奥丽芙的房间。
“你瞧瞧这个,你们年轻姑娘不会认为它的样子不时兴了吧?”
“我喜欢老式的东西,做得很漂亮。”奥丽芙把里外都看了一遍,目光便久久停在镶嵌于匣子一角、饰着珐琅彩的精美徽章上。
夏普小姐同时为她们两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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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徽章正是使整件东西生辉之处,外甥女很有欣赏眼光,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它来自一个古老的家族,在中世纪受封的德·凯里索伯爵,当然,匣子没那么古老,它曾属于当今那位伯爵夫人。”
奥丽芙想起自己来时,在国王十字火车站遇见一位刚刚下车的女士:穿着长度只到脚踝上方的深蓝色细格连衣裙,系一条鲜红色腰带——对比强烈的配色产生的效果极其赏心悦目;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数她金黄色头发上那只式样简单的帽子,帽檐上垂着长长的面纱,遮住她的面容,使她神秘、尊贵、超然物外。奥丽芙听见有人称她为“伯爵夫人”。真不愧是伯爵夫人,当时,奥丽芙心想。
相较之下,眼前的徽章更显拙劣。奥丽芙皱起眉头:“姨妈,你认识那位伯爵夫人吗?”
“我不认识,不过附近住着一位凯里索夫人,她嫁了个法国人,丈夫死后回来英国的。她丈夫是一位伯爵的弟弟。我见过她几次,她有点爱摆架子,我发现贵族的亲戚往往如此。”
“恐怕她那位伯爵亲戚根本是子虚乌有。”
“什么?”
“你看这儿,姨妈。”奥丽芙手指着徽章,“这样的冠饰在中世纪的纹章中还不存在,这是后面加上的,对家族徽章进行更改,这很普遍。但是冠饰是白色,说明条纹中的白色是新添加的,最初纹章的底色是蓝色,那图案就不应该是红色,红色只能在白底或黄底上。这个徽章不可能传了几百年,而是某个人想当然画出来的——除去颜色问题,设计得还算不错。”
两团红晕出现在夏普小姐白皙的脸颊上:“拍卖行的史密斯先生信誓旦旦说这件东西属于伯爵夫人。他在镇上主持拍卖有十年了,我没想到他会骗人。难怪不到五英镑就成交了。”
搞拍卖的不会骗人才怪了,奥丽芙想。不过她只是歉意地说:“史密斯先生可能并不知道。再说,就算没这个徽章,梳妆匣的价钱也挺公道的。”
“我是想着……你快二十了吧,我记得你的生日是四月十六。”夏普小姐有些尴尬。
原来姨妈想把梳妆匣送给她。奥丽芙责怪自己嘴巴太快:真是的,别人的爵位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姨妈的爱是真的。
“嗯,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了,该用些大姑娘用的东西了,我正缺一个漂亮的梳妆匣,姨妈,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你留着吧。”夏普小姐笑着站起身,“你一定很累了,早点睡,亲爱的。”
奥丽芙并没有乖乖上床,而是从行李箱中拿出一厚摞捆扎好的纸张、笔记本。整理父亲的笔记,对她来说,是日常的学习和工作。
几日后一个早晨,邮差转响夏普小姐家的门铃。
“费克特小姐的电报。”他大声喊。
女仆玛蒂开门前,奥丽芙已经跑下楼来,接过电报,她站在门口拆开。
过一会儿,夏普小姐也下了楼,紧张地望着奥丽芙的背影。
“你父亲说什么?”
奥丽芙转过身,眼珠像夜色一样漆黑。“我父亲被人……他死了。”
2. 神秘字条
夏普小姐的兄长、奥丽芙的舅舅,过世于三年前。夏普小姐为他服丧时,做了几件衣服。她还保存着更年轻时穿过的、为妹妹服丧的丧服,一小会儿工夫就让女仆玛蒂改好了,奥丽芙可以穿。
玛蒂还找出几码黑色细纱,缝在帽子上。准备就绪后,奥丽芙和夏普小姐乘最早一班火车赶往伦敦。
她们住进了夏洛特街的马斯考旅社,这是夏普小姐逗留伦敦时一贯下榻的地方,收费不高,而且房间干净,生活便利——此处的便利并非就旅馆设施而言,而是指门前叫卖报纸、火柴、胡桃的那群孩子。
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把新鲜水果送到楼上先生、夫人们的房间门口,这些小鬼,很懂得如何避开马斯考太太的庞大身躯和火眼金睛。
奥丽芙和夏普小姐一时不需要买东西,放下行李,奥丽芙擦了擦脸,戴好面纱,便准备出门。
“我陪你一起去。”夏普小姐说。
“不用,姨妈。我自己可以。”
拉起白布,奥丽芙看到父亲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正在睡梦中思考。她想扑上去喊爸爸,但脚和喉咙都无法动弹,终于,她向旁边的警察点了点头。
警察开始介绍案情。警方的结论是:费克特先生晚间在僻静街道散步时,被人用钝器击中后脑身亡。行凶者是名流浪汉,他杀死费克特先生后,拿走钱包并购买了烈酒,随后酗酒而死,他的尸体在半英里外的泰晤士河岸边被发现。
奥丽芙听到了一些可怕的词汇:“后脑瘀伤”、“颅骨碎裂”。
她用力站稳自己,问:“凶器呢?”
“呃,可能是块石头。”
“可能?”
“很有可能。他——凶手把石头扔进河里去了。”
“你们在我父亲遇害现场没有发现石头之类的坚硬物,或者其它东西?”
“没有,只有几颗小石子。对了,尸体不远处有一枚袖扣,不过不是你父亲衣服上掉落的。”
“袖扣?难道不是凶手掉的?”奥丽芙颤抖着问。
警察撇撇嘴:“我们的流浪汉可不是个穿漂亮衬衫的人物。”
“怎么确认一定是那个醉汉干的?”奥丽芙提高了嗓音,“万一另有人杀死了我父亲,把他的钱包拿走扔了,假装是谋财害命,然后钱包被流浪汉捡到了呢?”
“你父亲伤在后脑左边,这样的伤是在他身后举起手,从左边袭击造成的,说明凶手惯用左手,我们对比了醉汉两只手上的茧子,还有他袖口的磨损,错不了,他是一个左撇子。”警察解释,隐隐带着得意,潜台词仿佛是:这案子挺棘手,但对我们这些富有经验的老警探来说,不在话下。
奥丽芙争辩:“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惯用左手,这可能只是巧合。”
“那么凶手是谁,你父亲有仇人吗?”警察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但我父亲没有夜晚散步的习惯。”
“那天晚上他出门散步了。”警察的语调已经很不耐烦。
“我认为你们应该详细调查——从袖扣查起。”
“你以为没查过?我们有我们的调查方式,不懂不要乱说。”警察气急败坏道。他看看奥丽芙,好像突然想起她是位小姐,于是放缓了语气,“我们已经问过城里主要的珠宝商和服饰用品店,没人做那样的东西。说不定真是流浪汉的,老物件了——他祖上大概阔过,后来才穷的,不然他干嘛去喝酒?”
和这家伙再说也没用了。奥丽芙忽然道:“是枚金属袖扣吧?我刚刚才想起来,父亲说过他在古董铺子里淘到一枚袖扣。我父亲研究历史,他喜欢收集一些古旧的小玩意。可能是凶手掏他钱包时,从他口袋里滚了出来。——可以把它给我吗?”
她赌对了,是枚金袖扣。警察让她填了张领取单,嘟嘟囔囔把袖扣交给她。
袖扣沉甸甸的,六角形,呈暗金色,已经有了一定磨损,确实有些年头了。上面刻着一只蜜蜂。
奥丽芙不相信警方的结论。她打算再去一次苏格兰场,看看能不能另找一位头脑健全、通情达理的警官。
接待室两个人正对着报纸破口大骂,连她的陈述还没听清,就说:“人手不够。”
奥丽芙瞅了一眼令他们恨得牙痒的报纸,头版上几个大字:“价值10000英镑钻石项链凭空消失,警方陷入迷雾中。”
这帮只会给富人办案的蠢蛋!
在苏格兰场一无所获,奥丽芙沮丧地回到旅馆。刚脱下帽子,一回头,她发现挨着门的地上多了一个白色的方块,奥丽芙立即打开门朝外看,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拣起地上折起的纸片,上面写着两行字:
火速离开伦敦!
不要相信警察。
信纸是随便哪个文具店都能买到的普通白纸,背面有几个黑乎乎的指印,一定是送信孩子的脏手抹上去的。奥丽芙跑到窗边,向外瞅了瞅,一对住店的夫妇刚从马车上下来,一群孩子立即围上去推销。
伦敦街头有成百上千浑身脏兮兮的男孩,比鳝鱼溜得还快,要找到送信的这个,再问出是谁把信交到他手里,无异于大海捞针。
奥丽芙坐下,再看这两行字:从字体看像是个男人,不过不一定。奥丽芙想,假使自己刻意去写,也能模仿出这种有力、自信的笔迹。好吧,姑且认为是个男人,他是什么意图?
她直觉写信的人本非心怀恶意,至少不要相信警察那句像是明智的忠告,可是似乎又与要她火速离开伦敦矛盾——伦敦警察就是想将她快快打发走。而且,这种不留姓名,从门缝下鬼鬼祟祟塞字条的行为有点令人反感。
这个人知道些什么?
奥丽芙考虑了一宿,决定还是先带爸爸回去,和妈妈安葬在一起。第二天,她完成手续,领出父亲遗体,雇灵车运送回哈德维克村。她自己和姨妈则乘火车返回。她一直戴着面纱,没有人看见她满含悲痛、忧伤的眼睛。
葬礼之后,奥丽芙继续住在夏普小姐家。她还没有告诉姨妈这只是临时方案。每天晚上,她都辗转反侧许久才能睡着,这天,实在太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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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合上眼,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
她竖起耳朵,听清楚声音不在床边,才睁开眼。那人点着灯,从他身体两侧,些微亮光漏出来,瞧影子是个男人。
奥丽芙转动眼珠,竭力去看屋子的每个角落。只有那一个人,他站在桌子前。不过他的同伙可能正守在外面。
就算没有同伙,一对一,她斗得过吗?万一她死了,警方会不会重新审视父亲的案件?报上会不会登一篇深度报道:“继其父之后,纹章学家的女儿亦遭神秘人杀害”?或许她没有那样重要,没有深度报道,只有煞费苦心的编辑为几行粗糙的字句加上标题:“年轻女郎半夜遇害,身上仅着睡衣”——不行,她可不愿自己的死变成报业老板捞钱的噱头,如果要报道她的死讯,标题宁可是:宁静村庄八十年来遇首桩命案。
不可能。这么安宁、美丽的村庄。奥丽芙想起白天时看到一群白鹅跟在奶牛后面散步,想起远处苍翠的森林,几百年前,那不正是罗宾汉出没的地方?她突然有了勇气,伸手摸到剪刀——倒不是有确切的防备对象,但她确实每晚将一把剪刀压在枕头下——握在手里,猛一下坐起身,同时问:“你找什么?”
他手里的提灯像流星划了一下就消失了。那个人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奔跑声也消失得很快。
奥丽芙没有费心去追,只大喊:“抓小偷!”将夏普小姐和玛蒂都吵醒了。房子里总共只有她们三个。
“有没有受伤?”夏普小姐脸色煞白地问。
“没有,姨妈。不过贼跑了。”
“要不要去叫个人,约翰逊先生离我们最近,大概五分钟。”
“不用打扰他,小偷可能已经跑远了。真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姨妈。”
“你没喊时我就醒了。我好像听见他开窗的动静了,正想起来看呢。你吓坏了吧?”
“没事,姨妈,回去睡吧,天亮了再说。”
勇敢的玛蒂在厨房和储物间查看了一番,回来报告说:“银器都在!”
“奇怪,他来偷什么?”夏普小姐嘀咕。
“他拿走了你送我的梳妆匣。”奥丽芙已将自己的物品快速清点一遍,只有放在桌上的梳妆匣连同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夏普小姐既沮丧又气愤:“我就知道,小偷是在拍卖会盯上我的,就因为我花了四镑钱。他观察了好几天,前几天没下手是因为,咱们不在时,波尔先生派了人来照看屋子,而今天晚上没有月亮!”
奥丽芙心里明白,如果小偷只在她的屋里翻找,那大概是想找那枚袖扣。临睡前,她在父亲的笔记中寻找各种蜜蜂图案,睡觉时,把袖扣和笔记一起收到了枕头下——万幸,关键的东西没丢。
接下来几天,很多人来安慰夏普小姐,每个人都叙述了一件“亲眼目睹”的事例,证明近期确实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出没。在治安官波尔先生要求下,几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组成了夜间巡逻队,在村中四处转悠。一个个夜晚平静地过去了。
奥丽芙收到一封信。
3. 重返伦敦
亲爱的费克特小姐:
悲痛听闻噩耗,很遗憾你失去了父亲,请允许我致以最深切的哀悼和关心。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同时,由于我请求你父亲为我做一件事,才使你父亲留在伦敦。对于你父亲的意外,我深感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上个月我在意大利,回来后才得到消息,在你最最难过、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未能在场,万分抱歉。
随信附汇票一张,以抵丧葬费用。请不要认为这是我的补偿,任何金钱都无法弥补你的损失。但我衷心希望能与你面谈一次,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你安排好以后的生活。
你忠实的:亚当·库珀
这位就是父亲生前最后一位雇主了。父亲没讲过他在伦敦的工作,这位库珀先生一定知道详情。奥丽芙提笔写了回信。
夏普小姐心绪稍宁,开始考虑奥丽芙因被盗蒙受的损失。
“除了梳妆匣,其它都不可惜,就几件小东西。”奥丽芙安慰姨妈。
“你那只金顶针……”
“只值一镑不到,我的钱袋子在衣柜里,又没被贼摸走。”
她算了算手头的钱:来姨妈家时,父亲给了她十五英镑,从流浪汉身上追回的钱包中有十镑,此外,父亲在银行存有三百镑,减去葬礼等费用,还结余二百二十三镑。不包括库珀先生的汇票在内。
“够用一段了。”奥丽芙对姨妈说。
夏普小姐有点发愁。年轻姑娘只能看到二十岁,漫长的人生还在后头,“一段”简直微乎其微。
夏普小姐想不出妹夫对奥丽芙的未来是什么打算,即便他还活着,区区二三百镑存款,实在也不太多。
“你爸爸当初怎么不肯留在大学?我记得他学的是历史,成绩很优异。”夏普小姐小心地问。
“他专攻纹章学,研究方向覆盖整个欧洲。”奥丽芙的声音有些微微激动,“父亲说在大学、在英国看不到太多东西,他要去实地考察。”
“纹章学?就是梳妆匣上那个东西?是怪有意思的。”夏普小姐边思索边说,又问,“实地考察,这样花费不少吧?你们以什么……”
“你是说爸爸怎么挣钱?”奥丽芙立即回答,“爸爸为政府和各种机构充当历史顾问,也为私人做咨询,有人请他补充、修正家谱,或解答其中的疑难。有时会有一些无聊的人,因为好面子,想请爸爸为他们设计一个唬人的族徽,爸爸从不干那种事。其实并非只有贵族才用纹章,我们的大部分私人主顾都不怎么有钱。他们拿着家传的银勺子、桌布之类的物品,上面有图案,让爸爸辨认,好知道自己的家族起源。”
夏普小姐悄悄皱了皱眉,她觉得费克特先生苦心钻研全欧洲各大家族的族徽有点可笑,他自己都是一名孤儿。
唉,也真够可怜的,而且,逝者为大。夏普小姐怪自己不该非议妹夫。无论无何,我会照顾好你的女儿。她在心里说。
奥丽芙很快收到了库珀先生的第二封信。她即刻去找夏普小姐:“姨妈,我要去伦敦了,我在那儿找到了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在伦敦?”夏普小姐不禁吃惊,忙道,“我每年有近三百镑收入。若是节省一点儿,咱们两个……”
“足够用了。”奥丽芙笑着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去伦敦。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夏普小姐回忆起,二十二年前,妹妹艾玛受朋友邀请去牛津玩了一趟,回来后,便告诉家人,她已经和刚刚认识的一位费克特先生订了婚。“结婚后,我要和他去周游世界。我会写信,也会常回来。”当时的艾玛就和现在的奥丽芙一般大,她们的笑容也一样。
噢,不一样,奥丽芙刚刚失去了父亲,她的笑容是装出来的。
夏普小姐悲伤地笑着:“在这儿太闷了,你一定想出门散散心,我们可以去南方。”
“姨妈,”奥丽芙收了笑,坐下挽住夏普小姐的胳膊,认真地说,“我一直都在跑来跑去地散心,现在我想停下干点儿活了。这份工作很好:我的雇主是一位美国大亨,他的钱可多呢,他只有一个女儿。”
“你去给她做家庭教师?”夏普小姐大声问。不得不说,她略微松了口气,本来还以为奥丽芙可能登上戏台。
“我不做家庭教师,姨妈。那个女儿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纪。她父亲是来为她挑个未婚夫,他想找个真正的贵族——一位来自欧洲古老世家、血统纯正的贵族后裔。”
“那么你……”
“他们在欧洲各国认识了不少有爵位的人,他想要我帮他鉴定那些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冒牌货。原先是爸爸为他工作,我跟爸爸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想这件事我能做。”奥丽芙严肃地说。
夏普小姐还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当得知这份工作的报酬是整整五千英镑,她把自己的反对咽了回去。
五千英镑,不管那美国姑娘能找个什么样的丈夫,至少奥丽芙有了一笔可观的嫁妆。她这么可爱,这么聪明,嫁给世上任何一位王子都不为过。但是——夏普小姐并非全然天真,她深知这个道理——没有嫁妆,自己的外甥女再可爱再聪明,也很难结到一门体面的亲事。
临别前一天,夏普小姐在报纸上读到一条不太好的消息。“人心不古,连这里都出了窃贼,别说伦敦了。”她喃喃自语,随后念出新闻标题,担忧地看着奥丽芙,“又一件名贵珠宝被盗,疑与前次为同一案犯。”
“我没有大钻石,用不着担心,姨妈。”奥丽芙走上前,吻开夏普小姐眉心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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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库珀先生给出的地址,奥丽芙来到坐落在海德公园南面的绿窗酒店。
她抬头望了望这座宫殿般巍峨的意大利式建筑,又低头瞅了瞅自己。为了方便“工作”,她已经脱下了丧服,此时,她身上穿的差不多是她最好的一条裙子——一条浅灰色花苞式连衣裙。裙子合身而利落,是伦敦时髦姑娘衣橱必备款,可其实还不如这儿的门僮光鲜神气。
不过,至少她是朴实无华的,这符合她想要给人留下的印象,奥丽芙踏着柔软的地毯走入酒店大厅。
一通报姓名,她被立即带到了库珀先生的书房。库珀先生是一位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外表很谦和的男人。他表达了哀悼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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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意,奥丽芙也感谢了他,然后,她说:“库珀先生,我可以向你证明我和父亲一样……”
库珀先生抬起手打断:“费克特小姐,我绝对相信你的能力。并且,请允许我说句不恰当的话,若费克特先生还在,我依然希望请你帮忙——你是个女孩,是我女儿的同龄人,你更明白什么样的人适合她。”
“我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奥丽芙说,“我还想再明确一下我的任务。”
库珀先生点点头:“我的独生女儿伊迪丝,今年八月满二十岁。我已故妻子的遗愿是,在伊迪丝二十一岁前,能够定下一门好亲事。我妻子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嫁给一位真正的贵族,这也是我的愿望。
“可是,你知道,我不能要求每个人先把爵位特许状和家谱拿给我看,再同意他登门拜访——等我有权要求查看证明文件时,怕有点晚了,何况,文件还可能造假。
“总之,我希望事先就心中有数:未来的女婿有高贵的身份和高贵的人品。当然,我女儿个人的意愿也不能不考虑在内。”
奥丽芙点点头:“我会尽可能追溯每位调查对象的家族源头,同时也留心调查对象本人及其父母、祖父母是否存在名誉上的疑问。不过,”她有点迟疑,“库珀小姐的个人意愿我恐怕……”
“我认为这其实正是你的优势。”库珀先生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年轻姑娘——我不是要你一定成为伊迪丝的亲密好友,我女儿很多时候很任性,我都拿她没办法。不过,对她的心思,你可能比我更了解。
“费克特小姐,我想,年轻姑娘在追寻未来幸福的时候,大概不单单只看对方的出身,还要考虑其它因素。
“请原谅我把话说得直接些:当你面对那些有望成为我女婿的人,你可以问问自己,如果换作你,是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嫁给他,或者,即使他连个从男爵都不是,你也依然有可能嫁给他。我希望你能把考虑到所有因素后的结果告诉我。”
奥丽芙很欣赏库珀先生的直截了当,不过尽管她听到这话并不忸怩,却有些为难: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现在就更不会考虑了。但她飞快地想了下,可以从人品着手——假使她要嫁人,在年龄相当的情况下,人品是她唯一的要求。而调查人品已经包括在工作范围内了,其实她的任务难度并没有增加。奥丽芙郑重点了点头。
库珀先生又说:“有一点要告诉你,我在美国拥有几座矿山,在部分人眼中,大概可以称得上富有。伊迪丝的母亲在遗嘱中给她留了三十万镑嫁妆——有不少人都知晓此事。你应该做好准备,恐怕某些人会为这些钱采取欺骗、巴结等手段。”
奥丽芙的黑眼睛中闪过一道光,她垂下睫毛。三十万英镑,每年将带来一万多镑收入,无需库珀先生提醒,她自己很清楚人们为了这么大一笔钱会做出什么。这正是她想要这份工作的真正目的——她怀疑父亲识出了某个求婚者的真面目,从而招致杀身之祸。
她抬起眼,看着库珀先生说:“我不会让任何人蒙蔽,也绝不可能被人收买。我是否可以立即开始工作?请你告诉我,我需要调查哪些人。”
4. 四位贵族
库珀先生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现在,有四位很有希望的求婚人。我只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就不对你一一介绍了,免得使你先入为主。我想,你可能希望对每个人有个新鲜的第一印象。”
奥丽芙把精美的信笺接在手里,看之前,她先提了个问题:“库珀先生,我的调查是在我父亲的调查基础上进行,还是重新开始?我父亲是否已经对这些人或另一些人做出了初步评价?”
库珀先生摇摇头:“或许你父亲已取得了进展,但是很遗憾,和你父亲见面后第二天,我不得不去看望一位在意大利疗养的朋友,我和你父亲约定得到最终结果后再通信或面谈,视情况而定。我没有收到你父亲的来信,不清楚他的调查程度。”
“或许我回去可以看看父亲的笔记。——当初他也是拿到了同样的名单?”
“是的。与你父亲见面前,我还拿不准是否要请他帮忙,因此我没有事先准备名单。见面后我决定了,我把这几人的名字写下来,给了你父亲。”
父亲的遗物中,并没有这样一份名单。不过,奥丽芙晓得父亲的习惯,他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笔记中记录。
她的心砰砰跳,低头去看名单。
纸张正中,很大的字母写了四行字——四个名字:
第一行,查尔斯·默顿。
第二行,丹尼尔·范德梅尔。
第三行,休伯特·德·雷斯托。
最后一位,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字母Z,加上头衔,Z伯爵。
奥丽芙的手指微微颤动,四行字变成了四个黝黑的小鬼,发出窃笑。或许杀害父亲的凶手,就藏在他们中。
“这四个人知道我父亲会调查他们吗?”她问。
库珀先生摇了摇头:“我没有对他们四人提过你父亲,他们也许不知道费克特先生在进行调查。费克特先生是很有名望的纹章学家,他与来自显赫家族的继承人见面,表面上是有充足理由的。不过——”库珀先生思索一会儿,补充道,“或许私下里有人会猜出我的意图。”
奥丽芙说:“库珀先生,为了达到目的,我觉得我的调查最好完全在暗中进行,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猜测。我换一个身份,而不是以我父亲女儿的名义与这些人结识,你认为可以吗?”
库珀先生微微笑了:“很好,我也认为这样更好一些。假使你愿意,我的女儿最好也不要知道,我不希望她以为我……干涉她交朋友。”
奥丽芙同意。库珀先生想了想,说:“我刚才说的那位朋友,按照医嘱,他还要在意大利待至少半年。他的妻子不幸过世了,他姐姐在照顾他,而他希望我把他的女儿带回英国。他姓布莱克。我们就叫你布莱克小姐,你是我朋友的女儿,我的教女,你意下如何?”
轮到奥丽芙笑了。不知是库珀先生懂匈牙利语还是巧合,正好,费克特在匈牙利语中与布莱克在英语中意思相同:黑色。复仇女神翅膀的黑色。
“同意。”她说。
当天下午,奥丽芙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搬到了绿窗酒店四层专为她安排的房间中。酒店为库珀先生所有,他和库珀小姐也住在这里,要见面很方便。库珀小姐天真美丽,有一头弯弯曲曲的浅栗色长发,茶绿色的眼睛猫儿般溜圆。刚一认识,两位姑娘便挺喜欢对方。
晚上,奥丽芙拉好窗帘,点亮灯,把库珀先生的名单和一个袖珍笔记本在灯下摊开。笔记是警方归还给她的——父亲遇害时,身上装着这个本子。
笔记中最后一页,也是最令奥丽芙迷惑不解的一页,现在含义非常清楚了:四行字母,C.M.是查尔斯·默顿,D.V.D.M.是丹尼尔·范德梅尔,H.D.L.是休伯特·德·雷斯托,Z是Z伯爵。
先前,她也猜测父亲记录的是人名缩写,只是那个Z让她有点疑惑。看来,大家都是使用单独的字母来称呼Z伯爵。
笔记上,两个缩写后面,各打了一个对勾:查尔斯·默顿与休伯特·德·雷斯托。
奥丽芙多年来学习、整理父亲的笔记,对父亲的字迹非常熟悉,他的钢笔哪怕在纸上顿一个点,奥丽芙都能认出来。她确信这里的对勾是父亲亲笔写下的无疑,仔细看,两个对勾的墨色深浅还略有差异——它们不是同一次划上的。
父亲每拜访完一个人就打上对勾?还是每调查完一个人?
无论如何,父亲生前最后的工作与这四人有关,凶手大概率在他们之中。
在遇害那日,父亲可能刚刚见过其中某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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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可能在本子上做了记号,也有可能还没来得及标记号。他最后见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最有可能是杀害他的凶手。
凶手说不定当时还在父亲身上翻找过,看见了这个本子,但一翻之下,发现没有能泄露自己身份的内容,便又放了回去。——凶手有点头脑,要是拿走或毁坏本子,就不太像流浪汉所为了。
奥丽芙将笔记翻了好多遍,也没发现任何能揭示凶手的字句、图形。父亲有出色的记忆力,人名、地名只要让他听见,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不用特意记在笔记中,只有碰到感兴趣的纹章图案时,他才会当即在本子上画下来。这个本子是回到英国后他刚开始用的,还没有记录太多东西。
奥丽芙又拿出袖扣,在手里细细地看。
蜜蜂。
如果一个人是贵族或要假装成贵族,纹章是最方便彰显身份的东西。他会把纹章刻在他的住宅、马车、家具、银器之上,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当然也不会落下。
一块怀表有足够位置刻下整枚纹章,但袖扣刻面太小,只好选择部分图案,往往是最核心的那个标志。
昆虫图案在纹章中一般较为少见,不过蜜蜂算是个例外,拿破仑一世就用金蜜蜂作族徽。但袖扣上的蜜蜂与波拿巴王朝的蜜蜂形状有明显差异,肯定不是一脉。还有一种情况是与姓氏有关,比如Biene在德语、荷兰语中是蜜蜂的意思,那么该姓氏的家族有可能在纹章中使用蜜蜂图案。
但这四个人好像哪一个的姓与蜂都不相干。
Z伯爵姓什么?
奥丽芙对欧洲几种主要语言都略知一二,她回想有没有以Z打头的表示蜂类的词,一时想不出。
或者图案仅仅有装饰含义,比如表现勤奋和富饶?
反正,凶手想寻回袖扣,说明他明白,这是个疏漏。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不过,面对面的对决还没有开始呢。
奥丽芙仔细回想,认为多一半可能,敌人还不知道她的模样——回到英国后,她几乎没在伦敦停留就去了姨妈家。后来,在外面活动时,她一直很留意地戴着面纱。也就是说,现在,她和凶手,都对对方隐藏身份,最后的输赢还未可知。
奥丽芙已经等不及要与他会一会了。
5. 初次会面
奥丽芙·布莱克小姐融入伦敦社交界可谓不声不响、顺理成章,好像一滴水落在了池塘中。人们早已习惯了在库珀先生府上遇到惊喜,比如年份极佳的葡萄酒,再比如,一副马奈。那么,突然变出来一位教女也就不足为奇。不管在哪儿,美丽文雅的少女总是受人欢迎的。
奥丽芙在绿窗酒店安顿好之后,第一个星期五,库珀先生在花园举办了一次下午茶会。客人除了与库珀一家很熟的凯里夫人,还有酒店的几位长期住客,余者都是伊迪丝的年轻朋友——是用网球比赛的名义将他们邀来的,绿窗酒店的花园中,有两块很好的草地网球场。
这一天,奥丽芙将“自然而然”地与伊迪丝的几个准求婚人会面。
网球赛开始前,凯里夫人向奥丽芙一一介绍了初次见面的几位年轻人:
查尔斯·默顿,世袭英国贵族、赫赫有名的默顿公爵的儿子。他身量高,骨架大,生着深褐色头发和深褐色眼睛。小默顿用一种很无礼的惊讶目光看了奥丽芙片刻,才缓缓弯身鞠躬,样子非常倨傲。
丹尼尔·范德梅尔,荷兰伯爵。他长得非常英俊,蓝眼睛,一头深金红色的头发,脸上挂着自知风流倜傥的笑容。只有他一个,在被介绍之后亲切地对奥丽芙说了几句话,但他举止很得体,并不过分殷勤。
休伯特·德·雷斯托,拥有子爵爵位,他是一个羞涩的法国青年,当凯里夫人称他是“子爵”时,他的脸唰一下红了,嘴里不知嘟哝了几个什么字。德·雷斯托比另两位低半个脑袋,脸蛋像姑娘般秀气。总的来说,一面之下,奥丽芙对他最有好感。
Z伯爵,按理奥丽芙能够见到他。他接受了库珀先生的邀请,但不知因何事耽搁了,没有前来赴约。
不过,奥丽芙对他的样子有一番猜测。她看出,库珀先生挑女婿,除去高贵的身份,外表是另一个重要考量。其中三个人都不差,第四位应该也漂亮——魔术师那种漂亮。奥丽芙总感觉,一个人被叫做Z,肯定是个行止乖僻的家伙,带着做作出的神秘气息。在她脑中,Z伯爵的形象隐隐和曾见过的一位表演二流戏法的角色混成了一团。
喝完茶,大家商量起球局的安排。范德梅尔很有礼貌地询问奥丽芙愿不愿打球,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揪住旁边一个侍者吩咐了几句。
“等等Z伯爵吧。”小默顿向周围几人望了一圈,慢吞吞说,“我们可以组成四对来混合双打。”
在场会打球的还有霍尔家的一对姐妹花,加上三个男士,只差一个Z伯爵,就正好八人。
范德梅尔急着上场,说:“谁知道他几时来,我们先开始,四个人双打,两个人单打,还有一个记分。谁计分?”
霍尔姐妹抢着要记分,最终结果是,德·雷斯托在场边记分,两姐妹对打,剩下四人双打。
“咱们抽签分组吧。”范德梅尔说着,见刚才那侍者送来纸笔,立马裁两张纸条,写下名字。奥丽芙注意到,他用左手写字。
“两位小姐,谁先抽。”范德梅尔满面笑容,举起折好的纸条。
奥丽芙和范德梅尔搭档,伊迪丝抽到了小默顿。
接着,两位男士便去换上了白色法兰绒衣裤。姑娘们依旧着裙装,为了比赛,她们事先就穿着稍微宽松的衣裙,不用再更换了。
伊迪丝网球打得很好,她是那种热衷户外运动的女孩,每天早晨都去海德公园骑马,在有同伴的时候,下午喜欢打几场网球。奥丽芙接触网球的时间不长,和伊迪丝打过,说实话,不是她的对手。不过,在双打比赛中,假如和队友配合得好,还是有获胜的希望。
尤其是,奥丽芙马上看出,范德梅尔比小默顿的水平要高。站在一处时,两人体格看上去差不多,但若动起来,小默顿显得比范德梅尔重三十磅,而范德梅尔要比他灵活、轻快一百倍。
场上四个人,只有范德梅尔一人用左手,他充分地把这一点化为优势,不断用自己的正手攻击对方反手;他还很会配合,哪怕奥丽芙是头一次和左撇子合作,也并没有撞拍。小默顿的长处在发球力量大,但他跑动速度略慢。伊迪丝虽然没有抱怨,却有几回急躁地跺了脚。小默顿红着脸向她笑,不过并不慌乱,轮他发球时,手臂挥得气势十足。
奥丽芙渐渐意识到,刚才可能对小默顿误解了:他的眼睛生得稍微有点突出,因此看人时略带凶相,实际上他倒是个脾气挺好的人;他在鞠躬时也并非傲慢,他就是那个习惯,每做一个动作都力求庄重,有点庄重过了分。
赛前,范德梅尔笑看着伊迪丝和小默顿说:“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尔后,他又朝奥丽芙眨眨眼睛,“信不信,咱们能赢。”
奥丽芙对一场网球的输赢倒看得不重,但她不喜欢自己是拖后腿的人,所以,她真是拼尽了全力。她和范德梅尔连赢了三局。
大家扔下球拍,坐在凉蓬下喝茶休息。突然,奥丽芙感到周围变静了,似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事,而他们的目光全部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于是她也转过头。
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位英俊非凡的年轻人正在走进花园。
他大概察觉大家都在对他注目,嘴角漾起微笑,摘下了帽子。
他金色的头发和透过树荫的阳光交织在一起,一瞬间,周围以绿色为主的斑斓色彩变成了画布上精心安排的笔触,而中央的人物,无论什么样的画笔也不可能捕捉到他超逸的风采。
实际上,用英俊还不足以形容他。神话故事里高傲的月亮女神怎么会爱上牧羊人的?如果牧羊人长这副模样,就完全说得通了。
小默顿扬起手,大声喊:“你来晚了,Z伯爵。”
这是Z伯爵!奥丽芙本该想到的,却吃了一惊。原来,Z伯爵不是一个身着长袍、散发着龙涎香味、至少三十五岁的男人。
实际上,无论从Z伯爵愉快的面容,还是轻松的步子,都看不出分毫做作的态度。甚至连他的衣服都特别恰如其分——他的早礼服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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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特别崭新,也不特别昂贵,不过就是极其合身罢了。在奥丽芙看来,只有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贵族,才能穿得这么朴素而优雅。
他走进凉篷,立即被几个人起身围住。从身量看,Z伯爵比小默顿和范德梅尔略低,比德·雷斯托子爵则高些,可他站姿那么随随便便,又那么挺拔,好像轻而易举就成了众人仰视的对象——除了两个人,奥丽芙除过了自己和范德梅尔。
Z伯爵道歉说他弄错了时间,说话时他的笑容仿佛明知所有人一定会对他宽容,差不多的确如此,只有范德梅尔嘴角不屑地动了动,奥丽芙站在旁边,正好看到了。
“咱们接着打,”小默顿兴致勃勃地说,“换我记分。”
“不了,不了,你们继续,你们不是都换好衣服了。我懒得换衣服,我看着你们。”Z伯爵摆手说。
“用不着换,你就穿那个,也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你和库珀小姐。不然,真没法对付这家伙。”小默顿指一指范德梅尔。
Z伯爵也望向范德梅尔,同时看到了奥丽芙,他露出发现多了个陌生人时稍感意外的表情,但一闪而过,很快地转过脸,对小默顿和伊迪丝说:“实在对不起,我确实没打算打球。我很愿意在旁边观战。”
“那我们再来一场,这回掷硬币分组。”范德梅尔手向兜一摸,笑起来,“我忘了,我的幸运币在那件衣服里,Z伯爵,你帮我们抛吧。”
“抱歉,我身上没装钱。”
“别算我。”伊迪丝说,“我也不想打了,我太累了,回去换身衣服。”说着她便朝花园外走去,留下身后几双惊讶的眼睛。
大家继续喝茶,等了一会儿,不见伊迪丝再出来。谁都知道,一个有钱的美国姑娘难免有些任性,无人表示诧异,只不过其他人也都感到累了,没人再提打球的事。
奥丽芙想,伊迪丝虽然有点小脾气,但还不至于因为输比赛赌气,是因为Z伯爵不肯上场?她偷眼看Z伯爵,伊迪丝走后,他似乎也是闷闷不乐,没有凑入人群说话,而是一个人坐在一边,垂着脑袋。
奥丽芙今天的任务是认识四个人,不管他高兴不高兴。这时,用完茶的人纷纷起身散步,当奥丽芙单独遇上凯里夫人时,问她:“能不能请你把我介绍给Z伯爵?”
“怎么,我以为你和他已经结识了!瞧我,总想着,没有谁不认得Z伯爵嘛。”凯里夫人笑道。
奥丽芙脸不禁一红。凯里夫人大可不必声音放这么高,Z伯爵一定是听见了,只见他迅速转过头,起身朝她们两个走来。
“Z伯爵,”凯里夫人笑容满面地说,“我听说你还没有见过库珀先生美丽的教女,布莱克小姐。”
“是啊,我正在懊恼今天来晚了。”Z伯爵一手背后,风度翩翩地一鞠躬,“久已闻名,不胜荣幸。布莱克小姐。”
他深金色的睫毛落下时被阳光映出一道闪亮,然后,睫毛翩然抬起,海水蓝色的目光直射在奥丽芙脸上。
6. 夜间幽会
“Z伯爵来自丹麦。”奥丽芙听见凯里夫人在旁边说。
“愿不愿意再喝杯茶?”Z伯爵问。
奥丽芙点头,Z伯爵便同她又走进凉蓬。这里已经没人了,侍者正在收拾,见到二人,立即又端了茶壶茶杯来。Z伯爵从兜里摸出一枚一先令银币塞到侍者手里:“谢谢你,约瑟夫,我自己来吧。”
约瑟夫退开后,Z伯爵用左手提起茶壶。
莫非他也惯用左手?小默顿刚才说只有他对付得了范德梅尔,恐怕是这个意思。
Z伯爵在小指上戴着一枚印章戒指,上面只有一个字母Z,他左右手的一对袖扣上,刻着同样的字母。奥丽芙很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目光依然跟随他的动作。Z伯爵摆弄起茶盏茶匙十分随意,甚至都不是轻拿轻放,弄出了一些丁零当啷的响声,可不知何故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他抬起头时,奥丽芙的视线还没有从他手臂上收回来。
“为什么大家都叫你Z伯爵?”奥丽芙把想到的第一句话来问他。
Z伯爵侧头看着奥丽芙,彷佛她问了一个最奇怪的问题。他把茶杯递给奥丽芙,温和地笑着说:“我姓Zachariasen,我嫌不好发音,就改称Z了。”
Zachariasen,奥丽芙不记得在哪里听过,可是这个姓触及了她心中一个美妙的记忆——好像是从童话中获得的,对于蜿蜒的海岸、青翠的森林、起伏的丘陵、以及如山岩般魁岸的古堡的记忆。
奥丽芙曾和父亲在丹麦短暂逗留过,能说几句丹麦语,当下,她慢慢用丹麦语问:“你的家乡是不是在奥胡斯?你的英语说得真好,简直像个伦敦人。”
Z伯爵眼睛里闪出一点惊奇,他立即用丹麦语回答:“不,小姐,虽然你猜得挺接近,我的祖上一直生活在科灵。”
他还说了一串话,奥丽芙仅抓住了“伦敦”一词。
她改回英语:“抱歉,我并不懂丹麦语。”
Z伯爵笑了,用英语解释说:“十多岁前,我生活在科灵,不过,那时我有一位声称来自伦敦的家庭教师,——多亏小姐你的夸赞,我终于确信他没有撒谎。”Z伯爵的笑容中带着淡淡的伤感之意。对一位离开故土,回忆起少年时光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感情。
他又问:“你在丹麦呆过,奥胡斯?”
“我父亲喜爱旅行,他曾带我去过北欧,我在奥胡斯和哥本哈根都住过一两个月。”奥丽芙答。
Z伯爵在英国大概不容易碰到同乡,哪怕一个对丹麦略有印象的人都让他大为高兴,他和奥丽芙整整聊了两杯茶的时间。
刚才,在介绍另外三人和奥丽芙认识时,凯里夫人还顺带提了提他们的家人:小默顿的父母和妹妹正在巴斯,因为公爵夫人身体抱恙,医生建议了温泉疗法;范德梅尔和小默顿一样,也有个妹妹,他的母亲和妹妹仍在荷兰;德·雷斯托没有兄弟姐妹,他和母亲在伦敦旅居,奥丽芙前两天已经见过子爵的母亲。
唯独见到Z伯爵,凯里夫人没拿几句话问候他的家人。现在,奥丽芙才知道,原来Z伯爵是孤身一人。他的双亲在他十岁前均已过世,留下他一个,由忠实的管家照料长大。
不过Z伯爵并没有自怜的情绪,他兴致勃勃给奥丽芙讲述他十八岁离开丹麦后的经历,他在欧洲每个大城市都停留过三五个月,自称伦敦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这真和奥丽芙的少年时期有点像!奥丽芙觉得,她好久没和谁聊得这么投机了。
不过,奥丽芙并没有泄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库珀先生告诉过她,他在英国来往的这些朋友中,没有人识得布莱克先生,要她不必过分担心露馅。奥丽芙还是专门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编写了详尽的布莱克先生、太太、及小姐的“履历”。她想,库珀先生本人就是旅居欧洲,他的朋友喜爱游历并不奇怪,因此,她在“布莱克一家”的生活中加入了许多她和父亲的真实经历。
在社交场上,必要的时刻,奥丽芙从履历中抽出一部分在谈话中使用,根本没人怀疑。由此,奥丽芙发现,伪造高贵的门第大概也并非多么困难的事——只要编造的范围更深一些、广一些,编造出一整套家族历史,背得滚瓜烂熟就可以了。
那么,Z伯爵的履历是不是他编造的?暂时不好说。不过,娴熟地掌握一门语言又是另一回事。从Z伯爵的丹麦语看来,他的国籍似乎没问题。但奥丽芙不会轻易相信谁——即便童话中,也常常出现骗子。
“蜜蜂!”Z伯爵突然喊道。
这个词令奥丽芙心猛一跳。
“别动。”Z伯爵身子已经探过来,胳膊伸到她帽子后面一挥,奥丽芙连忙扭头,一只蜜蜂在空中犹豫地停了片刻,绕个圈,嗡嗡地飞走了。
她转过头,看见Z伯爵笑望着她。“对不起,小姐,我还以为它要落在你身上。它肯定是闻到了蛋糕的香味,这些嘴馋的小虫子。”
他的态度中毫无不自然之处,于是奥丽芙也就平静下来。主要是蜜蜂这个词让她紧张。有点太疑神疑鬼了。
好在惊魂甫定的模样不用装,奥丽芙笑笑说:“谢谢,我确实挺怕蜜蜂。”
.
晚上没有宴请时,奥丽芙常和库珀父女一起吃晚饭,但是今天伊迪丝不舒服,奥丽芙便也在自己房间独自用餐。饭后,她在桌前翻开笔记,看了一会儿,又开始思索四个人的性格。无意中,她向胸前一摸,却摸了个空:挂在脖子上的盒子挂坠不见了。
奥丽芙惊慌地站起来,将全身上下翻了一遍。挂坠是金的,成色不算好,但它宝贵并非由于它的表面价值,而是因为放着父母的照片。
她仔细回忆:下午打网球的时候,觉得帽子碍事,可是淑女运动时也不能摘掉帽子,为了尽可能“轻装”,第一局结束后,她悄悄把项链解下来,放在裙子兜里,打完球立即就戴上了——确实戴上了,她记得那个动作。是不是那时没扣好搭扣?若如此,项链一定是掉在网球场附近。
奥丽芙立即下楼去找。天已经半暗了,灰蒙蒙的,她向酒店门卫借了盏灯提在手里,沿着灌木中的石子小路走向网球场。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空中浮着甜香的气息。虽然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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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许多地方,但奥丽芙的大部分知识,仍是由书本上来的,或者说,她觉得印在纸上的才值得记住。白天,她的植物学知识足够辨认五十多种草木,可是书上只有图画没有香味,眼下,她可就说不出究竟是哪种花这么讨人喜欢,她只是不自觉地深深呼吸。
突然,有喁喁细语声从树丛后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是个女孩,可能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仆向好友偷偷抱怨并接受安慰。
奥丽芙不想换条路绕过去,何况,迟早要打扰她们的,她加重了脚步,咳嗽一声。细语声立即止住。“有人在那儿吗?”奥丽芙礼貌地问。
一个黑影箭一般窜出去,又一个灰蒙蒙的白影子鸽子般飞快扑到奥丽芙面前。
伊迪丝停下步子,微微喘着气说:“我有点头疼,出来散散步,这就准备回去。”
伊迪丝是个感染力很强的女孩,她大笑时,看到的人会突然想起几件开心的事,她哭泣时,周围的人便禁不住难过。这时,伊迪丝紧张的面容和急速的语调使奥丽芙也有点着慌,她不好意思再向后张望,把那个黑影子看清楚,赶忙解释说:“我的项链不见了,恐怕是打球时掉在这里了,我来找找看。”
“恐怕不好找吧,你跟贝斯特先生说一句,他会让清洁工明天早上来找。”
“我先看看,如果没有,我就这么办。”奥丽芙说。
“我不能帮你了。晚安。”伊迪丝向奥丽芙点点头,急急忙忙跑回去了。
伊迪丝为何要悄悄和人见面?不管她想和谁交朋友,库珀先生都会大大方方把对方请到家里。不知怎的,奥丽芙直觉跑走的黑影子是四人里面的一个。那就怪了,白天刚刚见过,以后也还有大把见面机会,有什么事这样着急?——肯定是范德梅尔或Z伯爵,小默顿绝无黑影那么轻便的动作,而德·雷斯托是个腼腆的青年,不大可能背着人……
想到刚才伊迪丝脸上明明白白显出羞愧的神情,奥丽芙不再猜测了,她觉得发现这个秘密好像对不住伊迪丝,脸有点红。当务之急是找到项链,她举着灯将网球场周围照了一遍,可项链没找到。
第二天,酒店总管贝斯特先生回话说,一大早花匠、工匠、清洁工等人已经把花园和网球场细细搜寻过,没看到丢失的首饰,要不要通知库珀先生,挂个悬赏?
奥丽芙很失望,请贝斯特先生私下里再嘱咐一下酒店员工,但不用麻烦库珀先生,她自己愿出五镑“赏格”——其实她愿意出更多得多的钱,只要能换回项链,不过五镑已超出项链价格,足以购得一块做工精湛、走时准确的日内瓦金表,再多怕是要吓到别人,反而不好办了。
上午,伊迪丝请奥丽芙陪她一起去骑马。伊迪丝的气色已经恢复如初,脸上还剩下的一丝丝不安,在见到奥丽芙毫无异色后,便也消失无踪了。她问起奥丽芙的项链,出了几个主意,从海德公园出来,又兴致勃勃拉奥丽芙去凯里夫人家坐坐。
奥丽芙是头一回会见亨利·凯里爵士,凯里夫人一高兴,硬留下两位姑娘吃午饭,饭桌上,凯里夫妇谈起了昨天刚刚发生的一件珠宝失窃案。
7. 胸针窃案
“就发生在骑士桥,下午四点。”亨利爵士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妻子。
“想想看吧,茶会的时候我还和霍尔太太谈论那位盗贼,谁能想到,当时,就在距离我们只有半英里的地方,他正在行窃。”凯里夫人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领口的浮雕别针,仿佛要是再差一点,昨天丢失的就是这件东西。
“真怪,盗贼怎么知道恰在这一天这个时候,侯爵夫人会带着她的珠宝途径骑士桥?”凯里小姐不解地说。
原来,昨日下午,斯塔福德侯爵夫人将家传的一枚宝石胸针送去珠宝店,想要重镶一下,她听闻最近窃案高发,特意请了两名警察跟在马车前后,一路护送。经过骑士桥时,一匹拉车的马突然受惊,险与另一马车相撞,警察近前看视,未发现异样,也没有可疑人士接近马车,不到一分钟,车子继续行驶。最后,斯塔福德侯爵夫人当着警察和珠宝店员的面打开盒子时,发现其中的胸针已不翼而飞。
这是两个月内伦敦市区发生的第三起高级珠宝失窃案,前两回,失窃地点分别是珠宝商门窗紧锁的私人住宅,以及闲人免进的贵族狩猎俱乐部,如今又增添一个警方押运途中,假使盗贼真是同一个人,似乎他在故意向人炫耀自己的盗技多么高超,他多么不把号称世界一流的警力放在眼里。
“他什么都知道,而且胆子非常大。看着吧,他还要再得手几回。”凯里夫人边说边向伊迪丝瞟了一眼。
伊迪丝喜欢在凯里夫人面前撒娇,她笑嘻嘻说:“我倒有点想见见这个大盗。不过,我只有几件小首饰,我爸爸说年轻女孩不该戴大宝石。”
凯里夫人瞧了瞧伊迪丝戴的手镯,上面镶的蓝宝石差不多有指甲盖那么大,她慈爱地安慰:“等到你二十岁的时候……”
奥丽芙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了新闻。“伦敦果然是犯罪都市。”当时,她讽刺地想。
本来,她倒很可能佩服盗贼,因为他把伦敦警察耍得团团转,但她想起自己的项链或许再也找不回来了,便不由同情那位丢了传家宝的侯爵夫人。
她有点烦躁,恨不得快回去再问问贝斯特先生最新的消息,可午饭后,凯里夫人又拉她们一起逛街,晚餐时分,奥丽芙和伊迪丝才回到绿窗。
两人去问候库珀先生,发现这晚来了几位客人。库珀先生广交朋友,经常宾客盈门,这不奇怪,但今天的来客都是年长者,中间插着Z伯爵,奥丽芙颇觉惊讶。
饭后,奥丽芙与伊迪丝坐在客厅陪几位太太聊天,奥丽芙用眼睛余光留意着Z伯爵,发觉他在与别人的谈话中,仿佛也在暗中注意她这里的动静。
不然,就没法解释她刚刚空闲的时候,Z伯爵立即走到她身边,举起左手:“这件东西是不是你的?”
他捏着的手心稍稍松开,一条金链子落下来,链子上挂着一个金镑大小的扁圆盒子。奥丽芙赫然发现他真的有点像魔术师。
“是我的。”奥丽芙一把抓过来,“你捡到了?”
“昨天下午在花园捡的。”
奥丽芙打开吊坠查看,里面有张母亲的照片。其实,最早的时候,有两张小像:一边是母亲的肖像画,另一边是父母的合照。虽然合照很小,不大容易看清,而且一般也不会有人要求看,不过奥丽芙为防万一,还是把合照藏在了母亲的肖像下面。
果然,就出了“万一”的事情。要是Z伯爵看到照片,有可能识出她是费克特先生的女儿。
一眼看过去,盒子里的照片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奥丽芙抬头看Z伯爵。
Z伯爵脸上带着羞愧之色:“未经允许,我打开看了,请原谅。”
“你捡到时就应该问问是谁掉的,伯爵。”奥丽芙没好气地说。
“是的是的,实在抱歉。昨天有不少客人,本来我打算交给库珀先生,请他帮忙询问一下,不过后来我忘了这件事,回到家后一摸口袋才记起来。”Z伯爵神色懊恼,“不巧今天我另约了朋友,不然就能早点归还了。但一有工夫,我还是不请自来。我想先问问你,若不是你的,再去问库珀先生。”
奥丽芙向他道了谢,心中却怀疑:如果不是下午捡到,而是傍晚呢?假如他等伊迪丝时在网球场边徘徊,一低头碰巧看见——那他应该问伊迪丝,可昨天伊迪丝的样子又显示她绝对不知情。
要不然Z伯爵根本没告诉伊迪丝——何须用此等小事浪费二人独处的时光?但约会被打断,Z伯爵回去后,打开项链,发现撞破幽会的正是项链的主人,所以今天特意来探探口风?
可是,从照片上认得出吗?奥丽芙知道自己长得不大像母亲。
Z伯爵说:“恕我冒昧,这张像画得很好,这位夫人是……”
“是先母。”
Z伯爵垂下眼睛:“非常非常抱歉。”
奥丽芙没说话。Z伯爵又说:“你和你母亲,神态中有很相似的地方。因此我看见画像便认出来了。”
“别人都说我更像父亲。”奥丽芙望着他。
“你也像你母亲。”Z伯爵站起来,微一鞠躬,转身走了。
奥丽芙稍一愣怔,她还想要试试昨天仓皇逃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Z伯爵,她准备好了几句话,没来得及问出口。
.
奥丽芙和库珀先生谈好工作,在绿窗酒店住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设法了解父亲在伦敦的日常生活。
可惜,所获不多。父亲没有雇用贴身男仆——认为这是贵族老爷的习气。只有在某地长期居住,譬如好几月或半年,因而另租房子,不住旅社时,他才会临时雇人干些粗活。而此次父亲回到英国,本是准备在牛津定居,只是为了库珀先生的委托,才暂时在伦敦落脚。库珀先生请他住在绿窗,他没有答应,另找了一家膳食旅馆。
因此,最清楚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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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日行程的只有旅馆主人麦凯伊太太,奥丽芙询问了她。
“费克特先生常常上午出门,晚饭时回来,会提前通知不要为他准备茶点,但从来不说他去哪儿,见谁。通常他最迟也会在晚饭后回来,出事那天,白天他没外出,只是吩咐不要晚饭,晚饭时他出去了,到了十点还不曾回来。我没有太放在心上,我以为他准是和见面的朋友谈得很投机——费克特先生实在是个和气的人,就是太有学问了,和我们一般人说不到一起……
“直到十一点,警察登门查问我才晓得。实在太不幸了,偏偏那个晚上月色特别好,空气清新,费克特先生肯定是见完朋友后想散散步,慢慢溜达回来,谁晓得……那位朋友一定怪死自己了。”
麦凯伊太太不知道“那位朋友”是谁,“费克特先生一点儿口风都没透。”奥丽芙认为已经有了个大疑点:假如真是朋友,他怎么会一直不出现,甚至连吊唁信都没写一封?但警方认为这件事不值一查,他们不理会麦凯伊太太的反对,坚信费克特先生只是吃腻了旅馆的饭菜,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用了一餐,吃完又想散散步。
奥丽芙走访了周围的饭店、酒馆,一无结果,没有人见过父亲。她只好把目光再转回到四个求婚人。
现在,她已经与四人面对面见过,接下来,要进一步观察他们的人品,调查他们的家世,设法探明他们与父亲的会谈经过。
其中,有些事情“布莱克小姐”能够做到,而另一些,譬如说,向别人家的男女仆人套套话之类,奥丽芙发现,“小姐”身份就不大方便了。
而这时,通过平日的交谈,奥丽芙认为能够信任库珀先生,便把一部分想法告诉了他:并没说自己着重怀疑他们四人,那会使库珀先生极其不安的——只说袖扣和匿名信,因而猜测凶手还在伦敦,且身处上流社会。
库珀先生说:“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不,暂时先不谈那些。正好,我有个朋友正在伦敦闷得慌,他能够做些调查,像找俱乐部的侍者问问话这类事,他很拿手。费用由我承担,你的一切猜想都可以放心透露给他。”
这位“私家侦探”布朗先生也是个美国人,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奥丽芙把几乎所有事都向他吐露了,他则为奥丽芙打听到一些情况:
身为贵族阶层,那四个年轻人都以游手好闲为己任,在没有宴请的日子,他们全都泡在俱乐部消磨时间。
几个人加入的俱乐部几乎完全一样,库珀先生亦是他们所在的赛马俱乐部和狩猎俱乐部会员。但这四人平日最常去的是一家贵族俱乐部,以高昂会费和严苛条件而闻名:初次入会需缴纳一百英镑,后续每年再缴纳八十英镑年费,会员非但不能从事商业活动,还必须拥有从男爵以上头衔。
在费克特先生遇害的那天,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四人中的三位——除小默顿之外——都没有在俱乐部现身。
8. 慈善义卖
先说小默顿,他去俱乐部,一般都呆在图书室,遇到相熟的朋友便聊几句,否则就埋头工作——他不单爱好,简直可以说痴迷于园艺学,打算将大不列颠岛所有可人工栽培的花卉整理成书。
奥丽芙曾见他请教范德梅尔郁金香的种类,范德梅尔毫不客气地回答:“我知道它们是花,有不同的颜色。至于别的,那是女人们关心的事。”
这话还是当着伊迪丝面说的,但伊迪丝一点儿没有生气,因为她恰恰对摆弄花草毫无兴趣,而更喜欢男人们喜欢的、诸如马球、打猎等激烈、激动人心的活动。小默顿当时没露丝毫羞愧的表情,而是颇有尊严地起身走开了,甚至没理会伊迪丝。他对园艺是真爱。
二月二十四日晚,小默顿和以往一样,要了一杯白兰地,边喝边读书,有账单为证;他总是十点半离开俱乐部回家睡觉,侍者不记得有哪个夜晚与别个不同。如果他是凶手,要么他会分身术,要么另有人在他指使下实施犯罪。
但奥丽芙认为,若凶手是四人之一,他杀害父亲,应该没有经过细细谋划。他一见到父亲,为某个原因,立即起了杀心,而不是再等几日——假如当天夜里父亲就给库珀先生写信呢,凶手不能冒那个险。
时间紧迫,他必须迅速出手,也就没法去找一个心狠、手辣、嘴严的人替他杀人。哪怕是假仆人之手,他自己也得在场,因为他必须确保事情做成,否则他就完蛋了。这种情况下,他恐怕信不过别人。掉落在现场的袖扣也证实了并非仆人独自作案——仆人不会戴袖扣。
小默顿的身份其实毫无问题:身处伦敦,大英帝国的中心,要假充一位英国公爵,不管这骗子有多大的胆量和多高的手段,都不可能。这件事只对外国人容易。
不过,不一定是单纯的身份问题,也可能存在别的缘由,促使小默顿杀人。只是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奥丽芙暂且排除了小默顿的嫌疑——也并非百分之百排除,说不好以后会有对他不利的证据突然冒出来。
至于范德梅尔、德·雷斯托和Z伯爵三人的行踪,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只知道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参加较大的宴会——因为时间相隔甚远,这个结论的得出也很费了布朗先生一番力气,而只有二三当事人、私下里的小型约会更是无从知晓。
奥丽芙并没有特别失望。现在就灰心为时过早,她只是认识了几个人,还没有对谁熟悉呢。
等着瞧吧。
.
五月初,伦敦进入了最美的时节,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日子。在海德公园的西南角,劈出了一块场地,正举办一场游园会。
在任何一个社交季,类似的游园会起码要举行两次,这回是由“美丽世界妇女联盟”主办的,游园会上安排了抽彩、有奖游戏、义卖等活动,所得的收入将捐献给贫穷的单身母亲及其孩子。
凯里夫人是“美丽世界妇女联盟”的副主席之一,她动员了很多熟人参与,奥丽芙也领到了任务:当天,她要负责一个义卖摊位。
这种简易货摊是由一个小遮阳棚、两张桌子、一只方凳、一个装钱的木头盒子组成的。围着举行游戏的草坪,设着七八个这样的摊位,摆着不同的物品。午饭后游园会开始,头一个小时,奥丽芙卖出一小半货物,站起来略微活动活动。
她看见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驶来,车夫穿着醒目的制服——黑上衣,金黄背心;马车上的盾形徽章也同样醒目。
这枚纹章黑色底,由三个金色的菱形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绘着一支金色鸢尾花,下半部分是只头戴金冠、张着翅膀的白天鹅。
奥丽芙早已认出这是德·雷斯托家的车子,像前几次一样,她暗暗皱眉:用鸢尾花暗示与卡佩王朝的关联,早就不是什么新鲜做法了。但纹章中使用天鹅图案,是七八十年前才开始流行的。
马车正好在奥丽芙的摊位前停下,德·雷斯托母子下了车。
奥丽芙起身问候二人。子爵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的母亲,德·雷斯托夫人是个外表精明、严厉的女人,与奥丽芙没说过几句话,但此时她也屈尊露出笑容,并问:“布莱克小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
“主持游戏需要人手,凯里夫人和库珀小姐都在那边。”奥丽芙回答。
德·雷斯托夫人回头向草坪中央望了望,笑着说:“这和我们在巴黎时的游园会有点像了。——走吧。”她对儿子说。
“我们可以先选几样东西,看着都不错。”子爵说话时“巴黎腔”并不重,他红着脸,目光在摊子上来回打量,委决不下。
奥丽芙拿起一副羊毛护膝:“或许德·雷斯托夫人能用得上。”
“谢谢。母亲,你看呢?”子爵向他母亲转过头。
“不——”德·雷斯托夫人刚说一个字,立即改口笑道,“很漂亮,拿着吧。你的曾祖母在科布伦茨时,一定盼着有这么一副东西。”
奥丽芙听说过,德·雷斯托家族在路易十一时期受封,大革命期间失去了财产和土地,不得已流亡国外。但她认为实情恰恰相反:他们是最近几十年才“发迹”的。
车夫预备将马车驶到前面,奥丽芙指着车上的纹章,羡慕又赞叹地说:“你们的先辈,子爵夫人在海外时,看到家族徽章,肯定会忘记寒冷。它真漂亮,真醒目,在第一位德·雷斯托子爵时,就是这样了吧?”
“是的。”德·雷斯托夫人满面放光,庄重地说,“从第一位德·雷斯托子爵到现在,德·雷斯托家的继承人始终都是长子,纹章没有任何变动。”
她好像是在影射默顿公爵。现今默顿公爵的父亲,即小默顿的祖父,是家里的小儿子,若非他的兄长没有继承人,公爵之位本来轮不到他,日后,也就不会传到小默顿头上。
不过,对此事,公爵一家从不讳言。爵位继承肯定是严格遵循法律的,而且说到底,次子也是家族成员,身上流着贵族的血液,比起纯粹的假冒,要强得多得多。
可是,德·雷斯托夫人满脸的骄傲之情像是发自内心,令奥丽芙不禁怀疑:这对母子到底清不清楚自家的“历史”?
纹章中出现鸟的图样由来已久,但仅限象征意义上的鸟,而非某一种特定的鸟。到十五世纪时,除去鹰,其它禽类在纹章中都还非常罕见。
奥丽芙记得父亲曾在意大利某个农户家中,发现其两百年前的祖先使用绘有天鹅图案的纹章,父亲感到纳罕,把整个徽章细细临摹到笔记中,并且询问得知,可能是那家的祖先在一次做梦时梦见了天鹅,认为能带来好运,便绘制成家族徽章,一直传到现今。
不过,在农民和市民阶层,对纹章图案的使用比较随意,而贵族反而会受各种条条框框限制。
假如说德·雷斯托家族真是路易十一时期受封,并在那时就使用了有天鹅图案的纹章,可是个大大的特例,不可能被父亲错过。很显然,是子爵的曾祖父或祖父,将雷斯托改成德·雷斯托,并选取了当时比较广泛使用的天鹅图案做族徽。天鹅和鸢尾花,确实挺好看。
子爵递过来一枚金币,向奥丽芙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找了。
他母亲看见,露出责备的神情,但没说什么,两人转身向草坪走去。
奥丽芙看着母子俩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凶手不一定局限在四个人当中,也可能是他们最亲密的家人,甚至女人也完全可能。
她想象德·雷斯托夫人为了黑夜里在街上行动不引人注目,作男装打扮,从马车上跳下来,靠近父亲身后……德·雷斯托夫人虽然瘦,但看起来挺有力气,不过她个子不高,若踮起脚尖,她的一只手就必须扶着某样东西支撑自己。不会是她,奥丽芙摇摇头,驱散那些不愉快的联想。
德·雷斯托呢?子爵似乎是个单纯、善良的人,身上也没有法国人那种傲慢,可是,他太听他妈妈的话了。
很显然,父亲本子上德·雷斯托名字后那个对勾,不代表对他身份的认可,只说明他们见过。会过面后,他们互相之间有什么看法?
奥丽芙立在那儿思索,范德梅尔从草坪下来,走到近前时,她才看见。
“你好啊,布莱克小姐。”范德梅尔亲热而随便地说。
“你好,伯爵。”
“我想你大概精通猜谜,听听这个——”
范德梅尔当即说出一则含双关的谜语。奥丽芙想了想,解释给他:“是第一代兰开斯特公爵,冈特的约翰,因为他确实是由伯爵晋升为公爵的。”
“太好了。”范德梅尔绽开笑容,又问了几条,不得不说他的记忆力不错,将谜面复述得很准确,奥丽芙都猜了出来。
“你可帮了大忙。我向他们夸口,我最擅长猜谜,要是一个都猜不出,可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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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范德梅尔摇着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晦涩的谜语。——等会儿我把奖品给你。”
“不必了,先生,谢谢你为美丽世界出力。”奥丽芙笑着谢绝。即使猜中谜语,也要十个先令才能兑换奖品。他总共得花两三镑,都够吃顿佐以美酒的大餐了。
“既然你这么说,过会儿我可得在你这儿买几样东西。”
尽管嘴巴这么说,范德梅尔的眼睛可没朝柜台扫一下,他只是对着奥丽芙笑。连奥丽芙都承认,这副微笑再讨人喜欢不过了。“我一翻历史书就打瞌睡,你一定不会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库珀小姐吧?”
“不会。”
范德梅尔又奉上一个微笑,匆匆离去。
这之后,来了一大拨客人,可是,下午过半,奥丽芙就很清闲了。虽然游园会的主要目的是筹款募捐,但人们既然来了,总是希望能找到点儿乐子。大多数人都更喜欢摸彩等游戏,一进公园,快速挑上几样小物件,便奔向草坪中间的游乐场,因此,草坪边上,树木掩映下的几个货摊显得冷冷清清。
Z伯爵悠哉游哉地向奥丽芙晃过来。
“日安,布莱克小姐。”他站在货摊前,满面春风地说。
“日安。”奥丽芙正在数钱,只朝Z伯爵笑笑就低下头。
她这个摊位上大部分货物是女式睡帽、羊毛袜、护膝等等,吸引的顾客主要是当家女主人,实在没有哪样东西适合推销给Z伯爵。奥丽芙估摸他打声招呼就会走开。
“卖得很不错,是吗?”Z伯爵笑咪咪看着奥丽芙把不同面值的硬币摞成一堆。
“就剩这些了。”奥丽芙指指摊开摆着的东西。
“我又来晚了?”Z伯爵说,声音不见懊恼,倒有点讽刺,“果然,要为美丽世界出力,谁也不肯落下。我猜,范德梅尔伯爵和德·雷斯托子爵早就到了,小默顿肯定托了他的管家来吧?”
他猜得挺准。前两天,小默顿去了巴斯,准备接他的父母妹妹一起回来。他不能亲身前来,已经写信给凯里夫人表示过歉意。不过,他的管家还是来了,并且尽职尽责地在每一个摊位上都花了钱。
“你不喜欢这种活动?”奥丽芙问,声音中也含了些讽刺。不知为何,和Z伯爵说话,不由自主就会采用这种“不拘礼节”的方式。
“可不是嘛,实在无聊,若要钱直说就行,何苦非得费这些折腾?”
“你也可以直接把钱放下,等会儿我代你交给凯里夫人。”奥丽芙微笑道。
“谢谢你,但是不必了。”Z伯爵漫不经心看着摊上各种物品,“我还是在这儿转转,让别人看见我来过,这样还能买个好名声,一举两得。”
“那边有卖领带和手套的,或者你愿意去草坪上玩玩游戏?猜谜活动挺有趣,得抓紧,奖品大概快被赢光了。”
“谜语是你编的?”Z伯爵抬起头,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不是,是布兰登公爵好心为这次活动编写的。连奖品都是公爵本人准备好,交由他的秘书带来,比协会的奖品要更好。”
布兰登公爵现任外交大臣,毕业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同时,他还是剑桥的名誉教授,欧洲史方面的权威,以学识渊博和思想开明著称。
Z伯爵却用手半遮嘴,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哈欠。——他和范德梅尔还真像。
“那边人够多了,我可不愿意凑热闹。我不喜欢猜谜,对领带也没兴趣。——这会儿你不忙,能允许我仔细挑一挑吧。”
“请便。”
从草坪中央,远远传来一阵喧笑声。
Z伯爵没回头看,说:“可能是范德梅尔伯爵又猜出一条谜语吧,怪事,今天他怎么变聪明了。——可惜小默顿没来。”
“小默顿也喜欢谜语?”奥丽芙想到刚才范德梅尔忙不迭跑去猜谜,有点诧异。谜语摊子可不是伊迪丝负责呀,莫非他们都以为猜中几个谜语就能使自己在姑娘面前显得机智?
“可能会喜欢吧。”Z伯爵还在聚精会神地挑选货品,他把一个毛线织的茶壶罩拿在手里细看,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我听说布兰登公爵的机要秘书因为身体缘故,有辞职打算。公爵总是说,不管英国还是其它国家,都该培养年轻人做外交工作。”
奥丽芙立即明白了,他在暗示小默顿想要空缺出来的位置,范德梅尔也另有算盘。
9. 店铺问询
贵族家的青年,若幸运,生下来就是继承人,他们所受的教育便会告诉他们,走任何“职业”道路都有失体面,除非从政,执掌大权。
作为外交大臣,布兰登公爵在上议院占着举足轻重的一席,能在他手下当差,做个机要秘书,可谓迈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对英国的年轻贵族而言,很少能找到比这更理想的职位。
而对外国人来说,做他们本国的外交大使,成为高级宴会上最受人瞩目的一员,显然也是个不错的前景。布兰登公爵与他们国家的高层官员都很熟悉,若有他的举荐,事情会容易许多。
原来范德梅尔今天来,还不单单是奉承伊迪丝——公爵派了人在此记录谁赢了他的奖品,这倒是个拍马屁的机会。
若要细想,这里头的有趣之处挺不少呢:无论外交大臣挑秘书,还是某个国家选外交官,肯定都有严格的筛选程序,谁也没办法在其中伪装、作假。小默顿和范德梅尔自知身份无可挑剔,所以敢于表现出兴趣?德·雷斯托先生就不敢。
Z伯爵更有意思。若他真如表面上显露的那样毫不动心,何以暗暗讽刺别人?他是因为缺少其它门路,希望不大,只好偷偷眼红,还是和德·雷斯托有同样的心虚缘由?
说起来,Z伯爵好像除穿戴漂亮外,不怎么讲究贵族排场。迄今为止,还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他的家族纹章。就连他那辆最新式四轮马车锃亮的车壁上,都没装饰徽记——甚至他乘马车,还是好容易才逮到一回,可车没停稳他就跳下来,马车又一溜烟驶走了,连车夫是否穿着号衣都没让人看清。
反正,Z伯爵透着奇怪——伯爵称呼于他几乎像个绰号,而非头衔。
可是,他在贵族圈子里的确很受欢迎,有人说他曾受邀去王室的乡村别墅做客,还出席过公主的生日宴会。——他到底是心里有鬼,还是低调,还是有意为自己制造“神秘”?
奥丽芙若有所思看着Z伯爵。他像个在行的买主,正把一只护膝用手指撑开,煞有介事地观察其弹性和薄厚。
“这是羊毛织的,澳大利亚的羊毛。可以让膝盖暖和又活动自如,每对只要一英镑。”奥丽芙忍着笑,说出事先准备好的推销词。
“真不便宜。”Z伯爵一面自语,一面把所有的护膝拿起来数了数,“好吧,这些我都要。我可以寄给我姑姑。”
“除非你有好几位姑姑。虽说你拿去扔了也不干我事,但我还是希望我做的东西真正派上用场。”
“这些是你做的?你亲手做的?”Z伯爵惊讶地看看奥丽芙。
“当然了,先生,难道我是低价买进再高价卖出?我只是为我的劳动标了一个合理的价钱。”
“不不,价钱极其公道,太便宜了。怪不得我很少见到你——原来你整天躲在屋子里钩毛线?”
奥丽芙暗自好笑。眼下,伦敦的社交季已经开始快一个月了,她见Z伯爵的次数其实并不少,几乎任何一场有伊迪丝出席的聚会他都没错过,也就是说,他们起码两天见一回。不过,他说“很少”,是不是不自觉地和见伊迪丝的次数作比,难道就是他悄悄约会伊迪丝?
奥丽芙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四个人中,小默顿最好面子,不愿显得急迫,不肯率先打破竞争的“公平”,他和伊迪丝见面,都是在非常正式的社交场合。
德·雷斯托非常敬重伊迪丝,不大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范德梅尔倒是有一两回骑着马,和伊迪丝在公园“偶遇”,伊迪丝表面上似乎也最喜欢他,不过女孩子的心思未必总是表里如一,何况,假如范德梅尔私下里得到了承诺,他的行为是不是该收敛些,别将志得意满那么明显炫耀在脸上,惹人生疑?
而Z伯爵,他身上真正萦绕着一种神秘气氛——哪怕你天天见到他,你依然猜不到在不见面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见奥丽芙沉思,Z伯爵大声笑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小姐。你这么有学问,我以为你每天都在埋头读书,真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抽出空做这些。”
“我有许多空闲时间,几乎和你寻欢作乐的时间一样多,先生。”奥丽芙也得刺他一下才开心。
Z伯爵忽然换了副温柔的语调:“我想你可能累了吧,布莱克小姐。如果我把剩下的东西全买下来,你肯不肯陪我去那边坐坐,喝点儿饮料?——你会发现寻欢作乐的趣味。”
“不,我不累,谢谢你。当然我的感谢无足轻重,若你买下这些,那些缺少衣食的妇女和孩童会在睡前为你祈祷。”奥丽芙郑重地回答。
“假如他们果真得到衣食的话。”Z伯爵意有所指地说。
奥丽芙惊讶地瞅了他一眼:“那你认为筹集到的钱会做什么?”
“这可难说了。但肯定不是直接到达需要钱的人手中。”
“确实不是,但是会购买食品和衣物,还有其它能够改善生活的用品,发给有需要的人。我知道某些慈善家可能会侵吞钱财,但美丽世界妇女联盟的几位主席都是善良正直的女性,何况账目也受到严格监管,由教会——”
“所有的慈善都一样,尤其是教会——”Z伯爵打断奥丽芙,忽然自己也打住,“不必争论了,与咱们何干?你我只要各自尽到心就行了。”说着,他掏出钱夹,“三十镑大概够了吧。”
他倒挺大方的。
“不。”奥丽芙摆手,正色拒绝,“如果你对钱的去处有怀疑,还是让它们留在你自己钱包里为好。”
“对不起,我收回我的话。小姐,钱在哪儿,我根本无所谓。”Z伯爵笑笑,放下几张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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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只蜜蜂袖扣,奥丽芙早就请布朗先生调查过。布朗先生询问了城内各大男子服饰用品商,他的询问方法肯定比警察要委婉,可是,得到的答案差不多:袖扣不是在任何一家制作的。
布朗先生还被告知,蜜蜂图案由于受拿破仑喜爱,在法国较为流行,因而在英国人中便不大受欢迎,很少接到想做蜜蜂图样的订单。
奥丽芙把袖扣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加上六边形形状,整个袖扣像一只呆在蜂巢中的蜜蜂。该如何把它诱出来呢?
她一直在寻找同类的东西,可是,在哪儿都没出现相似之物。这只袖扣可能已经用了许多年,可能是在国外制作的,那样的话,很难找到它的来历。但奥丽芙没有完全放弃,她想,那几位国外来的人,他们总不会把所有家当都搬来,总有些物件得在英国定制,他们去哪里?
库珀先生订了许多报纸,奥丽芙找来所有伦敦本地的,翻到广告版,只要广告上说:“某某铜器制作,承接族徽镶嵌:印章、马车、门环。”或者是:“定做旗帜、号衣。”她便将上面的商号地址记下。
奥丽芙很钦佩布朗先生的调查能力,可他对于纹章所知不多,有些事可能会漏掉,她决定自己挨个走访这些地方。
这天午后,她来到单子上列的第一家。
这家店在皮卡迪利街旁边的一条街上,门面不大,但挺气派。奥丽芙进门时,掌柜正在向一个小伙计交代事情,听到顾客来,立即站起身。不过,他大概习惯了与先生们或者女仆打交道,看到奥丽芙衣着精美、入时,又是位年轻小姐,一时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旁边那个小伙计,也偷偷向奥丽芙脸上瞧。
“我读到了报上的广告。”奥丽芙马上告知来意。之前,她和父亲曾受邀参加某位西班牙贵族的婚礼,婚礼上的细节涌入她脑中,她假装羞涩地说,“我的一位朋友马上就要结婚了,她希望宴会办得漂亮些,给每一位客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最好能在餐巾、餐具上印上族徽。”
“明白了。”掌柜点点头,“请问你刚才说婚礼双方是——”
“你们给别人家做过吗,有没有样品能让我瞧瞧?”奥丽芙不在意地向柜台扫了两眼,意思是这里陈列的样货太普通了,她想看看更高级的东西。
掌柜指示小伙计从店铺后面拿出几样物品。奥丽芙慢慢看着,一面问:“还有没有?”
小伙计又去了后屋,这时,来了别的客人,掌柜上去招呼,奥丽芙趁他不注意,也跟着钻入后头屋子。
房间很小,堆放着一些纸盒子,还有刻刀和几样奥丽芙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奥丽芙向惊讶的小伙计摆摆手,悄声说:“我就想看看别人家都是怎么办的。你们的客户都有谁?要是找不到样例,能不能让我看看订货记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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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办婚礼的客户吗?我得找找。”小伙计从柜子取出一个本子翻看。奥丽芙也凑上去:“我自己看吧,还请你帮我找一下……”
话没说完,掌柜重重一掀门帘,脸色发红,生气地说:“小姐,谁让你进来探头探脑?”
奥丽芙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希望能帮朋友把事情办得体面,我们什么都愿意要最好的。”
掌柜神色和缓了些:“我们有许多尊贵的客户,对品质你尽可以放心。那么,我有幸为哪一家——”
“安德森。安德森与隆巴迪两家的婚礼。”奥丽芙随口说了个意大利姓氏,“你们的客户中也有外国人吧。”
“有不少。”掌柜搔搔脑袋,“我们还不曾有幸为安德森府上和隆巴迪府上服务,不过,倘若明日把族徽样式送来,商量好细节,预付一半费用做定金,大约半个月可以完成。婚礼是什么时候?”
“时间倒不急。”奥丽芙说,“不过,另有件为难的事,族徽……还没有。”
“还没有?”掌柜困惑地抬起眼,“刻在门上的也行,若是不方便带来,我们可以派个人去描。”
这时,他身旁的小伙计挺了挺腰板,期待地望着奥丽芙,似乎等她一点头,他就会立即前去效劳。
奥丽芙略显难堪地解释:“是这样,我这位姐妹想要个更神气的族徽,别人一瞧就知道你祖上很不一般那种。但是,这位隆巴迪先生……拿不出那样的东西。因此,我才想要看看别人家……我的朋友想知道,你们能不能代她画一个,比如说,拿某位勋爵家的改改,改动不必太大,但也不能让原主发现我们用了他的。——价钱好商量。”
掌柜的脸似乎又涨红了,不过因为面对女士,他压住了怒气,只是声音变得有点严厉:“小姐,我们不接那号生意。”
“对你们没什么区别嘛。”奥丽芙小声道。
“我们只做诚实的买卖。”掌柜又说一句,看着门。
奥丽芙走出来,心里既为店主的正直和诚实感到高兴,又为自己一无所获感到失望。
“小姐,小姐!”才走出五十码,背后有人唤她。
奥丽芙回头,看见是刚才的小伙计。
小伙计走到奥丽芙面前,低着头,脸颊有点红:“小姐,这儿不行,你到圣吉尔斯去,你知道SevenDials吗?”
奥丽芙点点头。SevenDials好像是因七条交汇在一起的街道得名,她听人说过,但不曾踏足那一带。圣吉尔斯是伦敦城臭名昭著的贫民窟之一。
小伙计说:“坐公共马车到圣吉尔斯那站下来,从东面数第二条街,南口有家金铺,第四个门就是,门上有招牌,叫奥康纳。奥康纳先生会接你想要的活儿。”
“谢谢。”奥丽芙很感激,她在报上没看到过这一家。
“你怎么知道?”她又问。
“我先前在那儿干过。”小伙计脸更红了,这次大概是生气的缘故,“小姐,你可得跟他们好好讲价,他们能赚好几倍,给的工钱才那么一点儿。”
奥丽芙抽出几天工夫,将从报上抄录的店铺全转了一遍。有一家被她看到了客户名单,但没找见她所期待的那几个名字。还有两三家同意接第一家店铺不肯接的“那号生意”,奥丽芙趁机提了提蜜蜂的事,说希望在纹章中加入蜜蜂,不知可曾有哪位“尊贵的客人”也使用过这种图案?答复是没有。
最后,奥丽芙几乎不抱希望了,但还是决定去小伙计告诉她的SevenDials那家探探。
这回,她搞来一套使女穿的旧衣服,又在头上戴了顶女佣的包头巾式的无檐帽,这下,任谁看,她都是个中等人家的女仆。她从酒店后门偷偷溜出去,乘公共马车到了圣吉尔斯。
到了七条巷子交汇的广场一瞧,果然,那些细溜溜的巷子纵横交错,如蛛网般结在一起。尽管今天是个晴天,SevenDials上方好像弥漫着浓雾,一股烂白菜、臭鸡蛋的味道罩在下面散不出去。
奥丽芙伸长脖子向巷子深处瞧了瞧,心想自己八成会在里面迷路。好在奥康纳金铺确实是在巷子口,在这个大垃圾场迷宫的最边缘。
她正正头巾,跨进店门。
10. 假面舞会
店堂里有两个伙计,见奥丽芙进来,一人肆无忌惮把眼睛转到她身上,另一人则将一本账册举在脸前,从后面偷偷抬起眼。两个家伙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即便用最客气的词句描述,他们的眼神也是十分粗鲁。
奥丽芙没被人这么打量过,感到很不自在,不过已经来了,又是大白天,她料定对方不敢如何,便装出一副老道的神情四下里瞅着,似乎对这家店还拿不定主意,借以避开两人的目光,同时考虑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开口。
其中一人慢吞吞从柜台里踅出来,一只粗黑的手掌伸到奥丽芙面前,瓮声瓮气说:“拿出来看看。”
奥丽芙一愣。柜台后那个扔下账本,笑嘻嘻道:“二十三开做十足算,二十二开扣一成,十五开扣四成。手工不计在内。实际咱们还加一厘,多的给你。”
奥丽芙总算明白了,他们以为她是为主人家变卖首饰,正在找寻能给自己揩点油水的店铺。他们要与她合伙在金子成色上蒙骗主人,分些好处给她,好招徕这笔生意。
她带着懂得的神气,用女仆的口气说:“我家太太想把她的旧金首饰熔了,重打一件新的,还要刻纹章在上面。”
谁知这句话说错了,站在跟前那个人立即变了脸:“什么纹章,谁告诉你的?没有金子卖,来我们这儿干嘛?”他一边嚷嚷一边挥着手臂将奥丽芙向外赶。
金铺对面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好像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看见奥丽芙狼狈地从那扇小门出来,纷纷围上前,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要什么,小妞?我们这里都有。”其中还有人伸出手拽她的胳膊。
奥丽芙知道,要是露出害怕的模样,这些人会变本加厉。她用力挣出手臂,向旁边跳开一步,强自镇定,用底层妇女中常见的泼辣语气说:“快滚开,我要喊警察了。”
或许她毕竟模仿得不像,或许他们不怕警察,一群人变换了位置,但并不退开。现在,他们把巷子的出口堵住了。虽然公共马车的站点就在几十码之外,可奥丽芙被挡着,看不见那边有没有人路过。这群闲汉则围住她嘻嘻哈哈,对她的衣饰评头论足,一个人来扯她的头巾。“你戴这么个玩意干什么,我给你另买条呱呱叫的。”
这时,巷子深处,有个人像头牛似地冲过来,吼道:“滚!”
所有人惊诧地朝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家伙扭过头,对方没再吭声,只举起一条胳膊,眨眼间,围着奥丽芙的恶棍们跑了个干净。
奥丽芙万分感激地瞅着搭救了自己的人。“骑士”和她差不多个头,年纪看来也大不了许多,不过他的四肢像山毛榉树那么粗壮,面膛呈青色,带着几道疤,露出一股野蛮的神情。
要是冷不丁见到这么个人,奥丽芙还真说不出他和刚才那伙无赖谁更可怕。
不过,对方救了她,感激之下,奥丽芙胆子大了许多,走上前对他说:“非常感谢,先生。敢问你的大名?”
“快走吧。”对方不肯领情,对她看都不看一眼,只咕哝出几个字。
奥丽芙赶忙向外跑,正好一架公共马车来了,她忙奔过去,准备上车,又一回头,刚才那个粗壮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陋巷当中了。
.
募捐游园会办得挺成功,“美丽世界妇女联盟”打算乘胜追击,再办一场募捐舞会。
不论是否喜欢跳舞,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以收到舞会邀请为荣。妇女联盟主席给每一位为游园会帮过忙的女士都送了请柬,奥丽芙当然不例外。
舞会在市政厅举行。奥丽芙听说,在那儿举办舞会,几乎就像在皇宫一样气派。对男士来说,舞会的入场券十分昂贵——藉此达到筹款的目的——尽管如此,还是售出了两百多张票。这是奥丽芙来到伦敦后,将要参加的最为隆重的一场活动。
这时,奥丽芙的双门衣橱已经挂得满满当当,郊游穿的,拜客穿的,骑马穿的,各类服饰应有尽有,她可以毫不费力打扮得既时髦又雅致。
奥丽芙并非爱慕虚荣、特别讲究穿戴的姑娘,可是现在要与姓氏前带头衔的人物交往,若是穿着落伍,恐怕库珀先生就要干涉了。本来,库珀先生要为奥丽芙置办服装,但奥丽芙不肯他另外破费——库珀先生已经很体贴地提前支付了五百英镑薪酬,拿到这笔钱,奥丽芙立即找到个好裁缝,为不同的场合各定做了几身衣裳。
跳舞的裙子当然也没有被忘记,光布料就花了两英镑八先令,她认为蛮可以对付过去了。
这天,库珀先生请她去书房一趟,说:“有样东西,请你一定收下。”他指指桌子上放的一只扁扁的白色大纸盒。
奥丽芙心里有几分猜想,但打开盒子时,还是不由惊呼了一声。盒子里是一件簇新的、新得闪闪发光,新得连细纱花边都一下子竖了起来的、可爱的白色裙子,虽然还看不见全貌,但毫无疑问,它非常美,并且……
“这可太贵重了。”奥丽芙说。
“拿回去吧,贵重的东西可不能浪费了,这是专为你做的。”库珀先生笑着说。
奥丽芙感动得一时开不了口,她很怕伤了库珀先生的好意,可最后还是说:“别以为我不知感激,但让我付钱我才拿回去。”
“不行,不行。先前我说过服装另计,可是你不肯给我账单,我便由你了。——只此一次,你得听我的。”
奥丽芙红着脸说:“那么就这回。谢谢你,库珀先生。”
“实在抱歉,那时我没告诉你,只是在裁缝来的时候,让她看了你几眼。她说自己的眼睛很准,希望裙子能够合身。”库珀先生笑望着奥丽芙,“我想你们年轻女孩都喜欢跳舞。”
舞会那晚,市政厅布置得金碧辉煌。在不铺地毯的地方,大理石地板如同镜面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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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出人影;天花板高得像苍穹,足有太阳那么大的吊灯从上面垂下来。
成群结队的盛装男女缓慢通过前厅,互相打量。虽然是假面舞会,面具只不过遮住上半张脸而已,对于平日里时常见面的人来说,谁是谁并不难猜。不过大家都不说破,如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认真地沉迷于其中并感到快乐。
舞厅里面的人和门口一样多,司仪灵巧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住地喊叫:“请大家在边上坐,腾出跳舞的地方。”
奥丽芙还从没见过这样热闹又奢华的场面,不禁感到新奇,向拥挤的人群中不住张望。
男士们都穿着黑色燕尾服,不太好辨认,但奥丽芙在走进大厅的最初一分钟就看见了Z伯爵:他的打扮与旁人无异,戴了张很普通的、随舞会门票赠送的黑面罩;可是他那一头黄澄澄的金发,确实非常醒目。
差不多就在奥丽芙刚认出Z伯爵时,他向她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不知是认出了她还是其他人,不过转眼间,一群人涌过来,奥丽芙不由自主被人群推到大厅另一端。
在这边,贵妇人们组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池,年轻姑娘则像池畔的鲜花,而伊迪丝差不多是整个舞厅中最美丽的少女。她穿着浅金色喇叭形丝绸舞裙,礼服肩部由几层薄纱叠成云朵般轻柔的皱褶,漫不经意地裹住圆润可爱的肩头,一条小粒珍珠项链绕着她优雅的脖颈,菱形项链坠上镶一颗大钻石,在她胸前熠熠发光。至少有十二个年青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她。
等到喧嚣的气氛稍稍平息,小提琴的悠扬旋律可以传进每一双耳朵时,奥丽芙已经将整间大厅连带其中所有人的打扮都饱看了一顿。她又看到了Z伯爵:这时,他和她站在大厅的同一侧,Z伯爵身旁没有人,他的头极轻微地转动着,目光始终跟随着某一点。奥丽芙眼睛一扫便明白了,Z伯爵正紧紧盯着伊迪丝。
可能他以为自己戴着面罩,别人看不见他双眼中的表情,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可奥丽芙还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并感觉他的眼神不大礼貌——不是那种对情人大胆凝视的不礼貌,而是所有者肆意打量、为所有物估价的不礼貌。他看着伊迪丝,好像她是一件已被自己收入囊中的稀世名画,或者其它价值相当的贵重物品。
奥丽芙不由想到其他几人。相较而言,范德梅尔那种轻浮、急迫的目光至少显示出他是拜倒在对方的美貌之下;而小默顿可能因为天生一双暴眼珠,特别留意目光要温和,反而显得有点呆,不过稳重倒是稳重的,起码没有失了他的身份;只有德·雷斯托看伊迪丝像看一朵花儿,眼睛中流露出天真的赞叹。
这轮比较,Z伯爵垫底。
奥丽芙盯着Z伯爵,似乎被他发觉了。伯爵全身一顿,慢慢转过脸。
这个角度,奥丽芙却看不见他的眼神,只看见面罩下方,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11. 伯爵夫人
奥丽芙假装没注意,正巧,旁边的凯里夫人问了她一句话,她便扭头和几位太太谈起来。
无非是某个人穿了什么样的裙子,或者打听穿着某条裙子的人是谁;有两三个太太低声细语:“她答应会来,要是不来,妇女联盟就要颜面扫地了。你知道,这里多一半人是为了看她。她可不能不给斯塔福德侯爵夫人面子。”
“她会使杜德莱子爵夫人黯然失色的。”
“何止子爵夫人,她能使大多数小姐们也黯然失色。”
奥丽芙不知道她们嘴里这位受期待的人是谁。
凯里夫人别过头,对奥丽芙说:“我看年轻姑娘里头,你的裙子最漂亮,当然,除了伊迪丝。是不是你们一起找克莱尔太太做的?”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裙子确实是库珀先生送给我的。”奥丽芙回答。
“哎呀,可不是我说,大多数男人根本意识不到姑娘们需要新裙子,库珀先生真是再细心没有了。”
一位男士从旁走过,轻蔑地哼了一声。奥丽芙听见,扭头瞧去,待看清那人,也就立即明白了谁是他表示不屑的对象。
虽说完全没道理心虚,奥丽芙脸不禁一热,胸中升起一股气恼之情。
她现在是布莱克小姐,库珀先生的教女。她从富有且慷慨大方的库珀先生手里接受一件礼物,欣然穿上它参加舞会,这应该不算招人非议的行为吧?再者,即便有什么欠考虑之处,也轮不到Z伯爵小题大做。
Z伯爵走出几步,忽然收住脚,转身回来:“小姐,你愿意和我跳四对舞吗?”
这倒让奥丽芙有点意外,但她一转眼睛,看见伊迪丝正被一位昂首挺胸的男士领着走入舞池,再看男士的身形发色,分明是范德梅尔,这时候,她差点也对Z伯爵哼一声。
凯里夫人在旁笑呵呵说:“对嘛,哪能让漂亮的小姐干坐着,特别是她还穿了这么美的跳舞裙子。——去吧去吧,先坐一会儿。”
后一句是指他们两人赶不上这一场的情况而言。舞池中,四组人已经列好了队,正预备跟随音乐开始动作。除了伊迪丝和范德梅尔,奥丽芙大致也认得出其他几对,里面有杜德莱子爵夫人,还有斯塔福德侯爵小姐——她的母亲斯塔福德侯爵夫人是“美丽世界妇女联盟”的主席。总之,这些人差不多都身份高贵,理所应当拥有跳开头两支舞的殊荣。
奥丽芙已把气恼压下去了。Z伯爵怎么看她无关紧要,她的任务是看透Z伯爵。与他跳舞也好,闲聊也好,她都责无旁贷。奥丽芙对Z伯爵微微一笑,和他走去那些等待上场的姑娘们旁边,找个位子坐下。
经过几位小姐时,她们的对话飘进耳中:
“凭什么让她跳打头一场?”
“凭她姓库珀,她父亲像巴尔扎克笔下的箍桶匠(cooper)一样有钱。”库珀先生和作家塑造的暴发户葛朗台是彻头彻尾两种人,很多姓氏都源于职业,拿来开玩笑根本没意思,奥丽芙想。但这个不太高级的双关却在姑娘中博得了一阵笑声。
另一人说:“她肯定忘了这是场慈善舞会——有人吃不起面包,她却戴了比栗子还大的钻石炫耀。”
奥丽芙认出最后这个声音是霍尔小姐,伊迪丝的一位朋友——还是她的朋友!
库珀先生为妇女联盟捐献的款子比谁都多,而伊迪丝为游园会忙前忙后,废寝忘食。可她们看见伊迪丝戴一条项链就要不满,这些浅薄无聊的长嘴婆。奥丽芙顿住脚。
Z伯爵看她一眼,用相当大的声音说:“小姐,你的裙子真是美丽极了,你穿着尤其合适。我很喜欢看女孩子大大方方穿戴华美的衣饰——两方面都会增色。我认为,这当然是件值得自豪的事,你认为呢?”
他的话语是在驳斥那几人,他的眼睛同时看着奥丽芙,又悄悄地为自己刚才的无礼请求谅解。
几位小姐讪讪地住了嘴。
奥丽芙心里挺高兴。既然Z伯爵对伊迪丝的看法是正确的,她也就不太介意别的了。她一面坐下,一面笑着说:“要两方面都增色,只有像库珀小姐那样既又大方又文雅的姑娘才行。”
“你当然也是。”停了停,Z伯爵又说,“库珀小姐的那条项链的确引人注目,我认为它非常美丽,让人挪不开眼。”
这是解释他不久前盯住伊迪丝不放的失态举止。
不管怎样他帮伊迪丝说了话,这大概就是悔改的苗头。奥丽芙说:“那是她母亲的项链。库珀小姐说她母亲在世时,常常帮助穷苦的人,她在今天戴这条项链,是为了纪念她母亲。”
“你一定也很想念你的母亲吧。”Z伯爵很温和地说。
奥丽芙眼睛一潮。父亲去世后,除过姨妈,她还没和任何人谈过母亲,甚至在库珀先生面前也没说过。只有那回,Z伯爵捡到项链,看见了母亲的画像。是不是这个缘故,他的语调才格外地令她触动?她又想起,Z伯爵很小就失去父母,成了孤儿。
Z伯爵仿佛看出了奥丽芙的想法,嘴角立即又显出那种不屑的弧线:“至于我自己,我认为离开就是离开,我从不想念任何人。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多愁善感。”
奥丽芙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样的人会把对母亲的怀念称作“多愁善感”?
Z伯爵满不在乎。他也就刚才“绅士”了那么一会儿,这当儿,他丢开奥丽芙不顾,四下里打量,甚至拿出一只看戏用的黄铜小望远镜,大模大样举在眼前,放肆地向人群中窥看。
奥丽芙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在关注女士们露出的脖子和手臂,可没想到的是,Z伯爵边看边微微摇头,仿佛所见到的还颇入不了他的眼。奥丽芙暗骂:无耻,下流!
她正要起身走开,Z伯爵放下望远镜,目光移向她:“我发现——”
就在这时,乐曲停歇,舞池里的人纷纷走下来,原来两只曲子已经跳完。四对舞一次有四对男女同时跳,可在场的人多着呢,所以,跳完两曲会换一拨,司仪示意等候的人上场。
Z伯爵一跃而起,冲奥丽芙笑道:“别的事情放一放,先来跳舞吧。”
奥丽芙喜欢跳舞,在和父亲游历欧洲各国的日子,她曾在城堡冷森森的大厅中,和神情庄重的主人像天鹅般舒缓地划着圈;也曾在乡村谷仓边的空地上,伴着手风琴和铃鼓,一手拎着裙子,一手高扬,和身着背心、喜气洋洋的庄稼汉面对面旋转。
而Z伯爵的舞步,兼具贵族的优雅与农夫小伙子的伶俐——还是更像庄稼汉一些,他跳得疯狂极了,仿佛舞蹈不必遵从固定的模式和动作,只要像从篝火中飞溅而出的火星就行。
长久以来第一次,奥丽芙又成了一个渴望玩乐的姑娘,她把别的一切都忘了。
直到Z伯爵将她送回座位,奥丽芙才回过神。她听见Z伯爵说:“现在是热身,等会儿我们再跳华尔兹。”说完他转身不见了。
Z伯爵离开后,舞会上的其他年轻人纷纷来请奥丽芙跳舞,好容易,她坐下休息了一会儿。可华尔兹的音乐又响起了,像前几回一样,奥丽芙不由自主地向人群中寻找。
此时,华尔兹已经在欧洲风靡许久,但这次的慈善舞会为尊重昔日宫廷舞会的习惯,仍以四对舞作为开场,中间多种类型的舞蹈交替,最后会以华尔兹作为结束。
跳四对舞时,舞伴之间面对面,很少有身体碰触,可是华尔兹不同,男士要扶住女士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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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则手搭在男士臂上——在它流行之初,这种“搂搂抱抱”的舞姿曾被认为“有伤风化”。
其实,它更考验舞伴之间的配合,要是有一人舞步笨拙,整体效果就不太好看。
正在跳舞的人当中,当数伊迪丝跳得最好,甚至可以引导舞伴。与她共舞的青年本来对自己的舞步不大自信,可跳着跳着,便也流畅起来,那个人是德·雷斯托。
奥丽芙正欣赏别人跳舞,范德梅尔不知从哪儿挤出来,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扬手让侍者送来饮料,脱下手套,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自言自语道:“和胖女人跳舞真够累的。”
发完这句不厚道的评论,他向奥丽芙转过脸:“你要是知道我刚才和谁跳,就会同情我了。”
奥丽芙知道,是布兰登公爵夫人。据凯里夫人说,布兰登公爵为协会捐了五百英镑,但他身为外交大臣,在公事上应酬很多,因此平时能休息则休息,怎么也不肯来参加舞会,只请夫人代劳。
之前有一场舞,奥丽芙在舞池中遇到了范德梅尔,看见他艰难地拖着体重超过一百五十磅的公爵夫人。对他可真够难的——本来范德梅尔是那种满心里只有自己漂不漂亮潇不潇洒的男人,除非舞伴是伊迪丝,才会关注一下,他怎么可能有耐心敷衍公爵夫人,无非是想巴结公爵,不得不经受“考验”吧。
奥丽芙在心里好笑,但她什么也没说。大概正因她给人嘴巴严的印象,范德梅尔才愿意向她“吐露心声”。
范德梅尔向舞池望了片刻,又开了口:“德·雷斯托那个可怜的家伙,除了库珀小姐,他再不会和别人跳华尔兹。不能怪他,库珀小姐是舞会当之无愧的女王,她那颗钻石,正是女王戴在脖子上的。”
说完,他转头等奥丽芙附和,好像突然发现她也是位年轻小姐,连忙笑道:“可是我和德·雷斯托不同,我至少很愿意与舞厅中第二美丽的姑娘跳舞。”
奥丽芙看出范德梅尔说的并非真心话,她自己也不想跳,便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当然,当然。”范德梅尔向后靠在椅背上。
没多大工夫,他忽然坐直了身体,伸长脖子朝大厅入口望去。
奥丽芙不由好奇,也望过去,正好看见一位女郎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她身着黑色长裙,肩部连同整条袖子都是由精美无比的花边勾成的,裙子的下摆也同样缀着贵重的花边,小粒的玻璃珠和贝母挂在上面,像叶片上挂着的水珠一般,随着她的步子,荡漾出细微的光芒。她戴着黑手套的手握着一把黑色折扇,她的面罩是用黑天鹅的羽毛做的,面罩之上,金色的头发编成两条发辫绕在头顶,像一顶闪闪发光的冠冕。
“伯爵夫人。”奥丽芙听见范德梅尔用荷兰语喃喃道,同时她也明白,这正是刚才几位太太谈论的那位夫人。
奥丽芙的眼睛没法不盯着伯爵夫人,好一时才能移开,这时她才注意到,伯爵夫人身边还有一位身材魁伟的先生。虽然戴着面罩,但能看出来这位先生样貌堂堂,可配身旁的贵夫人,似乎还是让人感到有点不足。
在这两人之后,又跟着一位同样身材高大的青年人,伴着一位瘦削、略显疲态的女士,再之后,独自走着的是个高个儿、肤色苍白的姑娘。奥丽芙从那青年重而拖沓的步态上认出他是小默顿,然后才醒悟走在前面的是他父亲,默顿公爵,和他并排的是他母亲,而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妹妹,公爵小姐。
奥丽芙第一次见到小默顿的家人,本来该仔细瞧瞧,不过,她还是对伯爵夫人更感兴趣。
“伯爵夫人姓什么?”她问范德梅尔,可是范德梅尔已经站起身,向着那群人迎过去了。
12. 最后一曲
舞会进入到后半段时,整个大厅弥漫着一种轻飘飘的快乐气氛,不管认不认识,人们随意地聊天,随意地跳舞。甚至有那么一两位不太绅士的家伙——只要穿上一身礼服,又花得起入场券的钱,什么样的男士都能进来——把酒馆作风一并带了来:摇摇晃晃走到姑娘面前,忽地一弯身,抓起她的胳膊就跳。
不过,尊贵的夫人和小姐们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派,只允许男士用彬彬有礼的态度对待她们。
其中,又数奥丽芙还不晓得姓名的那位伯爵夫人气派最足。她在默顿公爵一家的陪伴下进入市政厅后,便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坐下,挺直背,像女王坐在王座上,接受臣子觐见。
在她身边,是个身着将军礼服、大腹便便的男人,黑面罩下,有一部醒目的、又黑又翘的胡子。这个男人胡子一翘一翘,说个不停,伯爵夫人不但不开口,连脸都不向他转一下。
社交场合,一位男士与女士单独交谈,发现自己不受欢迎,应当自觉找借口离开,即便聊得投机,时间也该控制在二十分钟以内,或者,至少在其他男士表示出想要取代的意思时,起身让出位子。
而这个大胡子,无视伯爵夫人冷冰冰的态度,也无视接二连三来到伯爵夫人面前问候的男士,只管死乞白赖地坐着不动。
伯爵夫人好像也不急于离开,当别人邀她跳舞时,她都摇头拒绝了。她的拒绝并不使人难堪,似乎只要能得到她唇边的嫣然一笑,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邀请的人仍络绎不绝。
奥丽芙只要得着机会,就朝伯爵夫人望几眼。当Z伯爵不知从哪里悠悠闲闲踱到她身边时,奥丽芙立即问他:“你认识那边那位伯爵夫人吗?”
Z伯爵扭头一望,又很快转开头。“伯爵夫人?”奥丽芙听他低声哼出这个词。他的神色也很古怪——面对一位极其美丽、极其优雅,甚至整个大厅里找不出几个人能与之相较的女士,Z伯爵非但没显露出欣赏的意思,表情中反而还带着几分轻蔑与不愉快。
“我知道她。”Z伯爵看见奥丽芙诧异地看着他,便说,“怎么,你对她也有兴趣,女人也在你的研究范围之内?”
奥丽芙一愣,他是什么意思,他看出什么了?
“你瞒不过我,布莱克小姐,我识得出你这类人。”Z伯爵语中带笑地说,“恕我直言,你崇拜头衔,听见公爵、男爵就竖起耳朵,看见马车上的家族徽章就两眼放光。你偷偷读《名人录》,把每位贵族的家谱来历背得滚瓜烂熟,好有朝一日,有幸和他们面对面交谈时,能援引一二。——我说得对不对?”
纵然他话语很无礼,可奥丽芙一点儿没生气,还乐得他这么想。
她装出尊严受了冒犯的样子,回击说:“我崇拜的不是贵族,是贵族精神。头衔再高,人品也得相配。”
Z伯爵朝伯爵夫人座位的方向摆摆头:“你看那头俄罗斯狗熊怎么样呢?”
奥丽芙忍住笑:“我知道,那是舒伊斯基公爵,同时也是位将军。”
“那你想必打探清楚了,将军大人在巴黎、里维埃拉有多少座豪华住宅,在他家乡有多少英亩森林、草场,养了多少匹猎狗和赛马,先前又拥有多少奴隶?”
奥丽芙对舒伊斯基公爵没有半点好感,这绝不单是因为他的样貌。
她听父亲说过,她的祖父母是匈牙利民族主义者,一直期盼马扎尔人能摆脱奥地利的统治,建立独立国家。他们同情农奴,参与过农奴起义,但起义被奥地利政府残酷镇压,祖父母也因此失去了性命。
其实父亲并不记得他的生身父母,这些事也是从收养他的韦恩先生口中得知的。父亲在英国长大,用英语交流,甚至用英语思考,英格兰已经成为了他实际上的故乡;但他一直没忘记他因何失去双亲,成为孤儿,也一直盼望他父母的愿望能达成。
匈牙利爆发革命那年,父亲正在牛津念书,奔赴战场与好心的韦恩先生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因此父亲只在千里之外期盼好消息。但正当革命军快取得胜利时,俄国出兵,帮助奥地利重新控制了匈牙利。可想而知,父亲很失望。
父亲并不是民族主义者,从不曾有意向她灌输过民族思想,一般来说,他对不同国籍的人也没有偏见。但父亲带着她几乎走遍了欧洲所有地方,唯独没踏足奥地利和俄国,可见父亲心中确实存在怨恨,而她,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影响。
这时,奥丽芙看见舒伊斯基公爵仍在对伯爵夫人大谈特谈,起劲地挥着手,十只手指上至少戴着七八枚戒指,各种宝石的亮光闪耀着,她只感觉到厌恶。
奥丽芙板起脸:“不,我不清楚公爵有多么显赫的地位,我只知道他那模样不怎么好看。”
Z伯爵也回过头去看。
俄国公爵的翘胡子一抖一抖的,好像是预备跳舞了,不知他如何劝动了伯爵夫人,或许是打算将她强拉起来,只见他很费劲地把自己肥胖的手指往手套里面塞。
蓦地,Z伯爵眼睛里闪出恶作剧的光。
“你看着,我去给他们捣点儿乱。”
说罢,他跳起身,向两人走去。奥丽芙不及阻止,惊讶地看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一躬,似乎是邀请对方跳舞。
不出意料,伯爵夫人拒绝了。但她仿佛受了一惊似的,先愣了片刻,才摇摇头,而且一点儿都没露出笑容。Z伯爵并不气馁,在旁边坐下,扭头朝舒伊斯基公爵说起话来,连比带划,谈得挺热闹,想必是在交流打猎心得吧,奥丽芙掉开目光。
可她再一抬眼时,发现又是Z伯爵站在面前。他没讲话,伸出的一只手说:跳舞去。
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然后,是一张并没有弯曲、但似乎露着笑意的嘴巴,再然后,是一双海水般深邃的眼睛,最后,是金色的头发——几样东西交替在奥丽芙眼前闪现,好久一段时间后,她才能够看见周围的一切。
女士们的长裙,像一柄柄突然撑开的阳伞,而乐曲是迅疾的风,吹得伞面不住抖动。
至于她自己——为了便于跳舞的男女随时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饰,有人在窗户中间的墙上临时挂了几面大镜子,有几回,奥丽芙的影子反映在镜子中,瞥到时,她没认出自己。怎么认得出?那是一团白炽的电光。
也有几回,奥丽芙瞄见了穿黑裙子的伯爵夫人,还好,她不是和“狗熊”跳舞,她好像在和默顿公爵跳,不过,不容看清,奥丽芙又转到一边去了。晚风从半开的窗户一阵阵吹进来,将她腰间的浅蓝色绸带吹得飘起,在她头顶,吊灯的烛火不住跳跃着。
直到今天,奥丽芙才头一次感觉到乐声一直流进了她的血液中,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要旋转,要跳,要飞,并且永远不愿停歇……
可是,曲子终究还是停了。
“休息一会儿,咱们跳最后两支。”她听见Z伯爵小声说。接着,奥丽芙独自坐下了,胸口还剧烈起伏着。
又有几个人请她跳舞,奥丽芙都拒绝了,也没去辨认对方是谁。乐师正奏一曲《在夏夜将我思念》,奥丽芙听着,像做梦般望着舞场。
忽然,她想,伊迪丝不知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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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Z伯爵怎么还不请她跳舞?可是,刚刚蹦出这个念头,就看见她脑子里想的两个人从一片五彩斑斓、衣香鬓影中现出来,转到了舞池中心。
看别人跳舞,特别是看跳得好的人跳,是一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自己的双脚不动,心却和着节拍一蹦一蹦的,好像夏日里在树荫下休憩,听着鸟儿鸣唱。
不过,这会儿奥丽芙只看了几眼就转开目光。她认为自己不该受影响,不能因为两人在舞池中般配就认为他们真的般配。她又想起Z伯爵在跳舞开场前看伊迪丝的眼神。他以为胜券在握了?还早呢。除非他先学会真正的欣赏和尊重,不然,永远也别想赢到哪个女孩的心。
司仪蜜蜂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口里叫喊:“最后两支舞,华尔兹!”
一位青年看见奥丽芙坐着,眼睛一亮,走到她面前,弯腰邀请她。
奥丽芙刚站起身,Z伯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抢过她的手,将她拉到一边。
“你已经答应过我了,小姐。”他不满道。
“可你刚才不见了。”奥丽芙想说而没开口。
不知道Z伯爵哪里变了,但他确实变了,他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铬,全身上下闪着快活的亮光。一定是因为刚刚和伊迪丝跳过舞的缘故,奥丽芙想。
Z伯爵的心思甚至已经不在跳舞上了。他的舞步非常娴熟,以至于他可以心不在焉地跳。他的眼睛在面具后蓝幽幽的,直盯着奥丽芙的头发,他说:“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宝石对你最合适。”
奥丽芙没戴首饰,今天,她的全部装饰差不多就是两根蓝色丝带,一根系在腰上,另一根用来将她那头黑发巧妙地束起。
她想,Z伯爵是嘲笑她戴不起珠宝吗。可是Z伯爵似乎没有讥讽的意思。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语,却又刚好能让奥丽芙听见:“绿色宝石对你再合适不过,很符合你神秘的气质。——你的眼睛是黑的,你的头发几乎也是纯黑色,若是戴一条钻石发带,会像夜空中的星河一样闪耀。而在你美丽的脸蛋旁边、在你的耳朵上,应该挂两块绿宝石,它们像山林中的精灵,若是蓝宝石,就像水之精灵,红宝石,火之精灵……或许还是钻石更好?”
他沉思着停了片刻,“不,尽管任何宝石配黑发都很美,我还是选绿宝石。”
奥丽芙一阵愠怒:他把她看成什么了,展示珠宝的黑丝绒底座吗?
Z伯爵仍在自语:“可是美丽的绿宝石很少见,或许该试试另一种来自东方的,同样带有神秘气息的宝石。”
最后一支舞时,舞厅中流动的欢乐气氛达到了顶点,奥丽芙却感觉周围静了下来,空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她被Z伯爵领到了大厅一边的一根立柱后,短暂地处于隐蔽之中。
“不知你注意过没有,色彩在不同的光线之下,会呈现不同的效果,让我仔细看看。”
只有一道光从Z伯爵身后照过来。那双蓝眼睛离她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幽深。
Z伯爵伸出右手,抚了抚奥丽芙的头发,爱慕地说:“不论什么光线,你的头发都非常美。”
奥丽芙从Z伯爵左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抬起胳膊,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Z伯爵的面罩被打歪在一边,露出那张俊美的脸。他如梦初醒,蓝眼睛里神情有点儿狼狈,不过也就一霎的工夫,Z伯爵又把面具重新戴好,模样毫不显尴尬,语气也不含怨愤:“对不起,小姐。请相信,我确实不想无礼,我只是以为,衬着你的……”
奥丽芙扭身走了,没听完他的话。
13. 戒指窃案
慈善舞会第二天,人们的心还没完全从舞池中转出来,又听说了一件怪事:俄国公爵舒伊斯基在跳舞厅丢了一枚镶着猫眼石的戒指。
是那个大盗!大家都这么想。
但这回的盗窃案比以往几件更加离奇:舒伊斯基公爵走进充作舞厅的市政厅时,戒指还好端端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舞会中间,公爵既没睡着,也没打盹,他的手也没因为跳舞而发麻,总之,要把戒指从他粗大的指头上撸下来,又让他毫无察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警察厅厅长亲自试验过了。
公爵随最后一拨离开的人出了舞厅,叫夜风一吹,他感到很惬意,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最贵重的一枚戒指不见了。他立即冲到警察厅厅长家,把对方从睡梦中拽起来,向他报案。
警方再三询问,公爵始终坚称他走进舞厅时手指上有戒指,甚至准备跳舞时,他要戴上手套,那时戒指还在——因为戒指的缘故,手套很不好穿,他差点想把戒指卸下来,寻思了一会儿才作罢。
警察问他和谁跳舞,公爵一脸茫然,因为大家都戴着面罩嘛。而且,戒指消失的确切时间,他也怎么都说不清楚。
警察还询问了几位在舞会上见过公爵的人:每个人都注意到公爵手上戒指很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清点数目,发现他的戒指什么时候多了一枚或者少了一枚。
最终,警方的结论是,舒伊斯基公爵自己忘了,摘下戒指,像丢硬币一样丢给了路边的叫花子,再不然,是被他的贴身男仆拿去卖了,反正绝不是在舞会上被那个珠宝大盗偷去的。
这只是警方挽回面子的言论,报纸毫不留情指出,此事一定是大盗所为,还列举了几种从手指摘走戒指的方法。伦敦城每一间客厅中,这件事被议论不休,人们头一次想到:大盗说不定是个女人。“她”在和公爵跳舞时偷走了戒指,至于如何隔着手套完成,这种细节问题该由警察追究。
所有人都激动地回想着自己看到的每一张——确切说是每“半张”——有点陌生的脸。不得不说,假面舞会,对盗贼来说,这可真是个得天独厚的作案场所,简直就像老鼠掉进了奶酪堆里。
现在,奥丽芙已经知道,就在父亲遇害那天晚上,伦敦城中发生了这一系列珠宝失窃案中的第一件。
一开始,她对大盗有几分怨恨:他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父亲遇害那晚偷东西,害得警察围着他转,没工夫找寻杀害父亲的凶手。但后来,奥丽芙想明白了:伦敦警察就是愚蠢无能,即使没有珠宝失窃,也不能指望他们破了其它案子。
想通之后,奥丽芙不再在意大盗,对珠宝窃案则完全产生不了兴趣。这次,因为是样子讨厌的俄国公爵丢了东西,她心里高兴了几分钟,随后就不再想它了。
舞会上,除了Z伯爵的放肆无礼,奥丽芙对那位举手投足都极尽优雅的伯爵夫人印象最深。
第二天一早,看见伊迪丝时,她便问:“你知道昨天穿黑裙子的那位金发夫人是谁吗?”
伊迪丝马上回答:“是挪威的南森伯爵夫人,著名的冰美人。怎么,她就是这儿的客人啊,你很快就能看见她的。”
果然,当天晚些时候,两人去花园打网球,奥丽芙再次看见了那位北欧美人。伯爵夫人身穿白色绣花长裙,肩上围着一条浅紫色的开司米披肩,坐在长椅上读一本深蓝封皮的书。
在阳光下,没有面具,没有面纱,奥丽芙立即看出了自己在国王车站碰见过一次的贵夫人。难怪明明不认识,在假面舞会上看到她的身影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冰美人,真是贴切。虽然伯爵夫人一点儿都没有要融化的意思,可是,在日头下,她那张精致的面庞的的确确如冰晶一般闪着光。
这天天气晴朗,不少客人都在花园中坐着闲聊,唯伯爵夫人一人独自待在角落。网球场离伯爵夫人不远,但伯爵夫人好似身处与世隔绝的岛屿,她缓缓翻动书页,一次也没有抬头向四周望过。奥丽芙却难以专心,在捡球的空当,她总要瞧伯爵夫人几眼。
这时可以看出她是四十多岁。不过并非眼角或唇边细微的纹路泄露了她的年龄,就长相来说,她远不到四十,可她那种沉静自信、处乱不惊的气度,是在任何一位年轻女士身上都见不到的。
一位少女走过来,在长椅坐下,和她说了几句话,伯爵夫人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
“那位姑娘是谁?”休息时,奥丽芙和伊迪丝走到一边,问道。
“那是南森小姐,伯爵夫人的养女,好像原本是她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
“伯爵夫人自己没有孩子?”奥丽芙问。
伊迪丝惊诧地看着她,接着笑了:“她单身。她不是伯爵的妻子,她自己是一位女伯爵。”
噢,原来不是伯爵夫人,是女伯爵①。
奥丽芙认可贵族的风度,超过认可头衔。遗憾的是,遇见的大部分贵族,其风度和头衔远不匹配,比如那个模样滑稽的舒伊斯基公爵。唯独见到这位女伯爵,奥丽芙赞叹地想:这才是一位真正的贵族。
“为什么说她是冰美人?”她问伊迪丝。
“整个欧洲的男人都为她着了魔,可是她谁也不爱。她很富有,为慈善基金捐了不少钱,不过,她不愿意别人夸赞她。她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养女。南森小姐身体有点弱,去年下半年,女伯爵一直陪她在尼斯休养,来英国后,又去了巴斯。昨天她们和默顿公爵一家一起从巴斯回来。晚上,公爵一家还来酒店接女伯爵去舞会。南森小姐没去跳舞,因为她路上有点疲惫。——所以小默顿一整晚都不高兴。”
奥丽芙知道伊迪丝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谁都看得出,小默顿的情绪只同伊迪丝相关,倘若他果真不高兴,那定然是因为伊迪丝没答应和他跳最后两支舞。是谁获得了这个殊荣?
不过,通常只有女孩把最后两支舞看得重要,男士们在那个时候都放肆得很——也不能一概而论,假使他们不把舞伴看那么轻,大概就不会做出轻佻的行为。
奥丽芙心中乱想,又有点气恼了。伊迪丝还在讲小默顿向南森小姐献殷勤的事:“他们俩挺相配,是不是?”
一个美国女孩,谈论起感情问题,大概不像英国姑娘那么容易害羞,伊迪丝总喜欢开开玩笑,奥丽芙却怀疑她是借玩笑掩饰自己的真心。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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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现在还没猜透伊迪丝究竟……
奥丽芙把视线再次投向南森小姐。这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比起女伯爵艳光四射的美貌,她只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孩:软塌塌的棕色头发,皮肤苍白,一张小小的、杏仁形的脸。不过,当她听到女伯爵说了件什么事,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慢慢抬起来时,有点儿像艾伦·拉姆齐笔下优雅纯真的少女,这时候她就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她和她的养母一样,给人一种冷淡、不好接近的感觉,不过,女伯爵是出于高傲,她则是出于羞怯。
反正,奥丽芙对母女两个都挺有好感。
她忽然想起Z伯爵看见女伯爵时的表情,便问:“女伯爵和Z伯爵彼此认识?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伊迪丝诧异地说,“Z伯爵告诉你的?”
“不,我是觉得,Z伯爵看见女伯爵时,好像不大高兴。”
“哦,他们确实认识,都是北欧人嘛。之前我们碰上过,是去年在尼斯的时候,那时候女伯爵不认识Z伯爵,但我们为她介绍后,她才想起来,她认得Z伯爵的父亲。要说Z伯爵不高兴,可能就是为这个话——他大概误会了,以为女伯爵是在暗示他父亲曾追求过她。”
女伯爵认识Z伯爵的父亲?那为什么她看见Z伯爵时似乎也不大高兴。不过,假如他们两人彼此看不惯,只能再次证明Z伯爵可厌。奥丽芙痛快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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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丝虽然与小默顿相识已久,但始终没有结识他的妹妹埃莉诺,据说,公爵小姐一直伴着一位老姑婆在乡间过着半幽居生活,前段时间,那位姑婆病逝了,公爵小姐服完丧,才初次进入社交界,先陪母亲在巴斯呆了几个月,刚刚来到伦敦。
来到伦敦后,在兄长催促下,埃莉诺很快与伊迪丝结交为朋友。
埃莉诺·默顿像她母亲,身体柔弱,性格沉闷,不爱说话,和活泼、精力充沛的伊迪丝本来不容易变得亲密,但伊迪丝向来热情开朗,与谁都能交谈几句,不管怎么说,她们就算挺要好了。几天后,埃莉诺来绿窗酒店拜访伊迪丝时,带来了她母亲写的请柬。
默顿公爵在伦敦有住处,但真正与他身份相配的宅邸是距离伦敦市中心不到三十英里的威克菲尔德庄园。这时进了六月,正是草莓成熟的时节,默顿公爵夫人发起邀请,请库珀小姐去庄园的园圃采摘草莓。
公爵夫妇考虑周到,认为只请库珀小姐不大合适,于是一并请了儿子与库珀小姐共同的几位朋友,也就是范德梅尔伯爵、Z伯爵和德·雷斯托子爵;又请了亨利爵士的女儿、库珀小姐的闺中密友露易莎·凯里,同时,也没忘记库珀小姐的另一位好友奥丽芙。
公爵夫人为客人安排的行程是:上午出发,中午可到达庄园,下午游玩,品尝刚摘的新鲜草莓,晚上有个小小的宴会;第二天上午,如果客人起得早,可以在附近随意转转,午饭后返回伦敦。
大家都没费什么劲便接受了邀请。当日,伊迪丝请奥丽芙和露易莎一起乘坐她的漂亮马车,马车由四匹骏马拉着,中间几乎没休息过,一口气跑下来,十一点半左右就到了威克菲尔德。
14. 纹章故事
威克菲尔德庄园大厦是一幢宏伟的砖石建筑,坐东面西,共三层高,外加一层阁楼,从窗户数目判断,两面可能有三十多个房间。
公爵夫人和小默顿在大厅欢迎三人,彼此说了些客套话后,公爵夫人让女仆带客人去休息,并客气地表示:若三位小姐愿意,也可以在楼下随便转转,只是恕不能奉陪了。等所有客人到齐后,会有用人通知,大家便可以移步花园,在明媚的阳光下享用午餐。
供宾客使用的卧室在大厦第二层。伊迪丝因为带着侍女珍妮,住了一个套间,奥丽芙则住在相邻的单间中,但屋内也有独立的盥洗室,十分方便。
换好衣服后,奥丽芙立即下了楼。已经在马车中闷了好几个小时,她在屋内呆不下去了,迫切地想要来到户外,享受一下英格兰美丽六月的晴朗天气和鸟语花香。
经过一楼大厅时,奥丽芙停住脚,向四周仔细打量。这间大厅布置得完全符合公爵的身份——装饰豪华,家具略显笨重但颇具威仪,有窗户的那面墙上张着红色天鹅绒帷幔,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只只直立的狮子,厚厚的地毯上,也有同样的狮子图案。
默顿公爵的纹章在大厅中随处可见。椅背的最高处,正中心镶着这样一枚纹章:金色底,中间一个黑色十字,将盾形分成四块,其中右上和左下两部分内,各有一只直立的红色狮子,左上和右下,则各有一只行走的狮子。
壁炉架上的纹章图案亦是如此,但黄铜的壁炉挡板上,雕刻的图案略有不同:仅有直立狮子,少了两只行走的。
奥丽芙知道,现任默顿公爵并非家族长子一脉,上上一代公爵因为没有继承人,去世后由兄弟继承爵位,兄弟把自己的纹章图案——行走狮子——加在了公爵的纹章之上。
而某些老公爵使用过的物件,譬如壁炉挡板,上面的雕饰没有更改——可能新任公爵也认为这样更能显示兄弟两支的渊源。
奥丽芙盯着直立的狮子和行走的狮子,它们每个都一样,但是她一只一只地看过去。
狮子在全欧洲,尤其是英国,广受喜爱,是纹章中使用最多的动物图案,也是她父亲最喜欢的纹章图案之一。
在她小时候,还不能理解父亲身为孤儿的伤痛时,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家族纹章?”
父亲回答:“我父母留下的东西中,没有纹章,我的养父韦恩先生也没有,不是每个家族必须拥有家族纹章。”
“我们现在能有一个吗?”
“那我们可以选择狮子图案,韦恩先生很喜欢这个图案,你祖父肯定也喜欢狮子。狮子代表强大的力量、勇气、还有忠诚,你祖父是个斗士。”
父亲又谦虚地说:“我不是像狮子的人。”
停了一会儿,父亲摸摸她的脑袋:“但是,奥丽芙,你是个小斗士。”
我会像狮子一样勇敢。奥丽芙在心里说。
她正准备离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是Z伯爵。伯爵在楼梯半中朝她鞠了一躬,又快步走到她面前。
“太好了,你们到了。我正想着,你们怎么还不来,一个人呆着实在无聊。”
原来Z伯爵到得更早。
奥丽芙不大乐意和他多谈,倒并非是记恨的意思——自从舞会上她扇了Z伯爵一耳光之后,两人还见过一两回,虽没私下交谈,但表面上都保持了平和的态度,这时Z伯爵笑容可掬,显然有修好之意,奥丽芙也就懒得计较了。
她只不过对他那套随随便便的公子哥儿做派不感冒。
这回Z伯爵倒挺彬彬有礼,他说:“很抱歉打扰了你,小姐,你是不是正在欣赏默顿公爵的古老纹章,你认为怎么样?”
奥丽芙向屋外走去,一边说:“很好,如你所说,他们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
“我想,你大概认识不少公爵伯爵之流吧,你觉得谁家的纹章最好看?”
“好看?”奥丽芙偏头看他一眼,“纹章的意义在于它代表了家族观念,传递了家族历史,而不在于好看。”说完,奥丽芙立即想到这像是父亲会说的话。Z伯爵见没见过父亲?
“恕我不能苟同。”Z伯爵轻快地摇头说,“不过,咱们别讨论那些高深的问题。不论精神,单论外表,哪个最好看?”
奥丽芙看着他笑了:“我还没有见过你的纹章,伯爵,你一定有个漂亮的族徽。”
和你的外表一样“漂亮”。
Z伯爵没听出奥丽芙的讽刺,傲气十足地回答:“是的,非常漂亮,可以说是最好的。”
“那什么时候能让我看看吗,眼见为实。”
Z伯爵似乎早就等着奥丽芙提出要求了,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盒子,但他没有马上把它递到奥丽芙手中,而是继续和她向前走。两人到了大厦后面的花园,走在一条细砂铺的小径上。不远处,几名仆人正在寻找避风的位置摆放桌椅,大约是为等会儿的户外午餐做准备。
看不见人时,Z伯爵说:“范德梅尔有一枚幸运硬币,其实不过是个小圆片,刻着他的名字罢了;而这个,是我的幸运物品,我也每天带着它。”
他们来到了一片树荫下,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两人身上,洒在奥丽芙的帽檐上,Z伯爵站定,把一只烟盒交给她。
他不再说话,奥丽芙也不需要听,纹章能够用无声的言语说出许多。镶在银质烟盒上的盾形纹章,已经在她眼前了:底色为蓝色,上面绘着银色的星星,星星共有十九颗,一个鲜亮的金色Z字,像一道闪电,倾斜地将整个盾牌分成四部分。整个图案简洁、有力、雄浑、优雅,绝非那种苦心构思,力求全面,最终效果却死板板的东西。看着这枚族徽,甚至可以感觉到一代又一代的Zachariasen继承人在面对着它时,从心底涌起的对家族的自豪。
可这些并非令奥丽芙呆呆站着不动的原因。她想起来了,为什么初次听到Zachariasen这个姓会联想到童话:在她小时候,她的父亲对她讲过Zachariasen家族的故事!
那是一个有五百年历史的古老家族,居住在城堡中,站在城堡的塔楼上,可以眺望到海天相接的地方。后来,在三十年战争中,城堡毁掉了,但Zachariasen家族并没有被覆灭,伯爵封号代代相传,传到如今是第十九代,他们得到了一个金黄头发的小男孩做继承人。
起初,她以为父亲是在给她讲童话,后来知道不是,因为父亲的童话故事,主角总是一个或者聪明或者鲁莽或者爱整洁或者馋嘴的小女孩,而这个故事中没有小女孩,Zachariasen得到的是一个男继承人。于是,她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故事,Zachariasen家族真实存在。
当然,她不是一下子就回忆起了父亲的讲述,主要还是归功于这枚纹章。醒目的图案将她带回过去,带回坐在父亲膝头的日子。
父亲的笔记本上,千真万确画着这样一枚纹章,钢笔勾出线条,水粉上色。她已经记不清是先看到了图形,追问父亲,还是父亲先讲起这个故事,才将她抱到桌前,翻开笔记给她看。
等她长大一些,开始系统地学习纹章学知识时,她还多次翻到了画有这枚纹章的一页。那是在父亲早年的笔记上,后来,笔记越积越多,父亲嫌旅途中背着沉重,都寄去牛津,交由他的一位朋友保管。不过,用不着和笔记对照,奥丽芙百分百肯定,纹章图案完全一致。
父亲在任何事上都可能出错,唯独此事不可能——除非特意标识出问题所在,否则,画在他本子上的纹章,都是经过考据,确认无误的。
这么说,面前这位真的来自古老的丹麦贵族家庭,是Zachariasen家族第十九代继承人?
奥丽芙脸上的惊讶简直掩饰不住,Z伯爵看见,眼睛里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
“我就知道你一准会喜欢。既然如你所说,纹章能体现精神,表达观念,那么——”他指了指烟盒,“这可以成为咱们友谊长青的基石吧?”
说完,好像怕奥丽芙错会了意思,不打算归还,Z伯爵飞快地从她手里拿走盒子:“这个不能给你,这是我的护身符,任何时候我都把它带在身上。我可以另外送你一件带徽章的小东西。”
奥丽芙这才回过神:“谢谢。的确漂亮,不过我只要欣赏一下就行了,我不需要你的东西。”
“作为我们友谊正式开始的见证收下,也不行?”
奥丽芙突然想到,他好像是用这种方式对舞会上的事道歉。
奥丽芙看他一眼,看到了他眼睛中半期待半戏谑的笑意。她庄重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建立了友谊,那肯定不是因为你的伯爵称号。”
Z伯爵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知道。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认可我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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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前,所有客人都到齐了,略微收拾一下,大家聚齐在花园。
餐桌摆在一棵椴树下,午饭的形式虽然简单,种类上却很丰富,有冷鸡肉、冷牛舌、腌小黄瓜、三明治、法式蒜香面包、煎鱼、土豆沙拉和水果沙拉……葡萄酒带着樱桃和香草的味道,而新鲜的草莓尤其令人赞不绝口,不断有人自告奋勇去一百英尺外的草莓圃采草莓,带回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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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家吃。
吃饱喝足后,众人纷纷站起身,向远处眺望。这时候,尽管日头还高,但有阵阵清风吹拂,只令人感到凉爽,没人愿意再回到沉闷的室内。于是,一致决定,先参观花园,以及附近的温室、马厩、草地、灌木林,从户外回来后,进晚餐前,再参观大宅的各间屋子。
默顿公爵夫人极其和气,但她是个身体柔弱、精力不济的女人,不太喜欢长时间散步,在小默顿建议下,她回房去休息,留一双儿女陪伴客人。
起初,八个人走在一起,但园中小路太窄,难免有需要分开的时候,不一会儿,便成了小默顿、伊迪丝和奥丽芙在一处,公爵小姐则与露易莎·凯里及三位先生跟在后面。
小默顿兴致勃勃为两位小姐介绍花圃中的各种花卉。奥丽芙觉得,假若只让她自己看,没人在旁边喋喋不休,她对这些花会喜爱得多。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埃莉诺走到了她哥哥身边,而范德梅尔又上前,和奥丽芙并排而行。
他挑个空挡,悄声说:“小默顿看不出库珀小姐对他只是敷衍。因为在别人家做客,理所应当要对主人尊重,要不然,库珀小姐一刻也忍受不了他。”
奥丽芙心底深处知道,范德梅尔或许是对的,要是身边只有小默顿,和他呆一整天,伊迪丝会闷死。不过,伊迪丝富有教养,而从范德梅尔的言行,则完全看不出客人对主人“理所应当”的尊重。奥丽芙没说什么,但范德梅尔只需要有一位女士肯倾听就行,当他发现别人不注意时,便小声评论几句。
他对所看到的一切都能挑出毛病,说:“这栋宅子是新盖的,根本不值什么钱。这块地皮也不好,公爵肯定是图便宜买下的。”一会儿又说道路不平整,一会儿又说马厩里没有安装最新式的设备,面积也小得可怜,客人带来的马匹几乎挤不下。总之,默顿公爵虽然有一座庄园,但规模太小,设施太差,几乎一无是处,甚至远不如某些富裕的乡绅家体面。
奥丽芙也观察过公爵家的部分情况,她发现,宅邸内仆人的数目似乎刚好维持在所需的最低水平。
她确实听说过,默顿公爵来伦敦,一方面是为了在上议院任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堪古宅修葺维护的重负,才在伦敦郊外重新购置了较小的庄园,从英格兰东北部的约克郡举家搬迁过来。
不过,公爵的境况还算是不错了。奥丽芙猜测,范德梅尔和Z伯爵,不管他们的祖辈曾经拥有多少封地,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失去了其中大部分,剩下的收入只够维持日常开销,养几个仆人、几辆马车什么的。
谁也没资格瞧不起谁,范德梅尔和别人一样,想要娶一位富可敌国的先生的独生女,并且绝不敢摸着胸口说自己不存有私心:至少有部分目的是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经济缘故引起的不便和尴尬。
范德梅尔显然以为自己最有资格,他瞅着小默顿和伊迪丝的背影,不屑地说:“据我看,公爵入不敷出已经有段时间了,这不,他急着想从其它地方捞一笔。不过,哪有那么容易?”
奥丽芙从后面欣赏伊迪丝的风姿:她身段苗条、步履轻盈。旁边的小默顿虽然个高,但可能由于身体比例欠缺协调,瞧着有点别扭,两人的确不怎么相配。可是,换一位外形上更具优势的,就一定配得上她吗?
正好,四位“准求婚人”都在这儿,奥丽芙逐一思索他们求婚成功的可能性。
查尔斯·默顿,在四人之中,他的家族算是最显赫的,尽管在经济方面恐怕存在困难,但如今许多世家贵族都是虚有其表,而库珀先生不在乎这点,他只重出身,不看钱财。奥丽芙觉得,库珀先生好像更喜欢小默顿,毕竟,他是未来的英国公爵,名头比其他几位要更响。不过,小默顿有一个不利的因素:伊迪丝对他毫无兴趣。他的高贵身份没法掩盖他举止笨拙、言谈乏味的毛病。
休伯特·德·雷斯托,爵位是祖上“自封”的,不过,那是他祖辈、非他本人的过错,他看上去倒挺诚实。只是,伊迪丝对他……大概也谈不上多么喜欢,
Z伯爵,刚刚才知道,他的身世竟然没有问题。伊迪丝喜欢他吗?Z伯爵似乎有点太自行其是了,不是那种鞍前马后献殷勤的青年。
而那个愿意鞍前马后的人呢?奥丽芙瞥一眼范德梅尔自鸣得意的面容,暗地里摇了摇头。
伊迪丝美丽、善良、优雅、活泼,即使没有财产,也值得优秀青年的爱慕。正因此,那些虚情假意的家伙才尤为可恨。奥丽芙下定决心,要把库珀先生交代的任务看得和揪出杀父凶手几乎同等重要:她一定帮助伊迪丝找到一个真心实意的未婚夫。
15. 肖像人物
一两个钟头后,大家把宅邸周围一圈都转过了。这一片所在地势较低,东面不远处有道斜坡,坡上据主人介绍是块平整的草地,修了板球场,另外还有些可看的景色,但时间已经不早,一行人决定返回公馆,到达时,公爵夫人刚刚休息好,便领客人参观屋子。
这栋房屋是二十年前才建成的,但公爵一家搬来了不少将近一百岁的家具和陈设品,因此奥丽芙看得津津有味。三楼是主人的房间,二楼是为客人准备的卧室,他们主要在一楼参观,这里除了客厅、餐厅、晨间起居室,还有一间图书室。
或许叫藏书室更为合适。奥丽芙跟父亲去过几位学者的家拜访,没有哪个人的书籍文献有这间屋子里的一半多。各种精美的珍本善本在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羊皮纸的手抄本单独置在小桌子上,上面罩着玻璃罩。
可能是书籍数目过于庞大,反而吓得人不敢进一步探究,大家赞赏了几句,纷纷转过身,去看另一面墙上挂着的肖像画。
“这些都是默顿家族的成员,查尔斯,你来给客人们介绍一下吧。”公爵夫人把这个既费嘴皮、又不一定能讨好的“苦差”丢给儿子。
小默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差事,向众人一一介绍他的曾祖母,他的伯公……而那位画像当时还很年轻、面皮白净、穿着天鹅绒长袍的小姐则是他的姑祖母,于一年多前去世,肖像刚刚取下了黑纱。
在这副像前,小默顿稍微停了停,这是为了顾及他妹妹,因为正是埃莉诺陪伴姑祖母多年,她对姑祖母的感情无疑很深厚。
客人们都礼貌地静默了几秒钟,随后,双脚却不由自己地向别处挪去,避免再听小默顿絮叨这些已经作古、谁也不感兴趣的人的生平。要是换个人讲,奥丽芙本来还愿意听听,可是小默顿缺少起伏变化的声调实在让她瞌睡,她也走开两步,自己去看画像了,只有伊迪丝一人走不脱,因为小默顿讲话时,主要是面对着她。
走到快尽头的地方,有一副最小的画,真正抓住了奥丽芙的眼睛。
画上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貌十分英俊;与其他肖像人物的高傲、阴沉不同,他的模样带有一种清新之态。
奥丽芙停下脚步,仔细端详。
最引人注意的要数画中人眉宇间暗含的一股忧伤神情——他的忧郁并不消沉,更像是代表着不满和控诉,但与他的俊美外表和华丽衣着大不相称。画家似乎在表现庄严和表现真实间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遵从真实,于是,落在画布上的并非一位出身名门的贵族公子,而是一个不得志的诗人。
转过头时,她看见小默顿和伊迪丝也走来了。
“他和别人不太像!”一看见画中人,伊迪丝轻声喊叫。
尽管伊迪丝是不由自主喊出心里话,但奥丽芙认为她还是顾到了礼貌,其实,她言下之意或许是默顿家族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上这一位。奥丽芙自己也是同样想,并暗暗猜测这个人是谁。画像挂在这么角落的地方,光线不太好,不能从容貌的细微之处辨别他是不是“姑祖母”的小兄弟。
小默顿似乎没有领会伊迪丝的意思,他朝画像看了看,又向四周茫然、困惑地瞅了瞅,再次把目光投到画上。他可能以为伊迪丝终于对他的家族表示出了热情,脸上红了一片,结结巴巴说:“啊,那是因为画这幅像时,他……这幅肖像是很久之前画的。”
还没说出画中人究竟是谁,仆人推开绿呢大门,默顿公爵走了进来。
客人从小默顿口中已得知,按照习惯,公爵白天很少离开自己的书房,往往晚饭时才和家人见面,因此,这时看见公爵出现,大家并不奇怪,也不慌乱。
接下来便是正式介绍。默顿公爵声音洪亮、笑声爽朗、气度不凡,他先对伊迪丝和凯里小姐讲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听公爵夫人说“布莱克小姐”,他立即礼貌而赞赏地看了看奥丽芙:“我非常荣幸,一下子邀请到伦敦最美的三位姑娘来家里做客。”
三位先生都和默顿公爵认识,免去了介绍,不过,以前可能只是泛泛见过面,而这次,作为对家里来客的欢迎,默顿公爵格外热情地与每个人寒暄了几句。
他对三人的态度一致,丝毫没有厚此薄彼。对德·雷斯托子爵说话时,他问候子爵母亲的身体,遗憾她未能同来,并表示,等她能够受得了旅途劳顿时,希望能过来住一段时间。
对Z伯爵,他说:“久仰令尊大名。若能看到你今日模样,令尊一定感到欣慰。南森女伯爵夸奖你在当代北欧青年中,是最出色的一位,我则回答她:‘不光北欧,整个欧洲亦是如此。’”
奥丽芙特意瞧了瞧,除了表示自谦,Z伯爵脸上神情没有变化。
对范德梅尔,默顿公爵说:“我这里有本皮特·范布莱德罗德传记,里面提到了你的先辈,当时,他们同在舰队中。”
奥丽芙知道默顿公爵所指:十六世纪初,荷兰是西班牙帝国的一部分,威廉·范·奥兰治不满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高压政策,联合各省贵族,建军起义,经过“八十年战争”,终于推翻了西班牙的统治。
独立战争中,莱顿城被西班牙军队围困,起义军在威廉·范·奥兰治领导下,掘开堤坝,引海水淹没陆地,使起义军的舰队能够航行到莱顿城下,赶走西班牙人,解救被困的市民。当时,范德梅尔的祖先马塞尔·范德梅尔伯爵正在一艘舰船上任指挥。
范德梅尔听见公爵的话,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默顿公爵却向书架走去:“我记得是放在这里。我对德语懂一些,荷兰语几乎完全不会,所以我只能连蒙带猜地看看,但我觉得这本回忆录写得很好,我想将它翻译成英语,或许将来我可以请你帮忙。”
说着,默顿公爵抽出一本摩洛哥山羊皮的古书,翻开来:“就是它。这本书出版于十七世纪,是皮特·范布莱德罗德的后人根据保存的信件、家庭文件及其它文字内容整理而成,提到你先祖的部分,是在这儿,哦,不,围城战役还在后面,他是叫马……”
“大概是讲马腾·范德梅尔在围城战役中的那些事吧。”范德梅尔说,口气随随便便。
默顿公爵一愣:“我记得是马塞尔·范德梅尔,莫非我记岔了?”
“对,是马塞尔。是我记错了。”范德梅尔漫不经心笑着回答。
默顿公爵合上书本,郑重地向范德梅尔说:“我对这本书读得不细,如果真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奥丽芙知道公爵没错,她倒是奇怪范德梅尔的浑不在意,不由朝他看了几眼。
这时,管家进来告知公爵夫人晚饭已经准备好,公爵夫人便请客人们回房更衣。
大家纷纷向外走时,Z伯爵落在后面,凑近奥丽芙,小声问:“到底是谁,小姐,我看出来了,你肯定知道。”不等回答,他又说,“我发现历史学得好就是有这个优势:对别人家的事比他们自己还清楚得多。”说完,他走到前面与别人说话去了。
奥丽芙看得出,Z伯爵不是想讨论史实,也不是想恭维她,不过是借机讽刺一下范德梅尔罢了。其实,这和历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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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关系不大,她见过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抛掉书本后,对历史的掌握和不学无术的人差不多。但是,范德梅尔不该犯这个错误。
并不是记错了时间,有的人甚至会将自己的出生年份说错,也是可以原谅的,可范德梅尔年纪轻轻,脑子够用,却搞不准姓名。马塞尔·范德梅尔是他家族中最闻名于世的一位,后来,为了纪念这段光荣历史,范德梅尔家族将家族纹章中原有的五瓣花图案用一只海锚替换,海锚纹章一直沿用至今,足见整个家族对这位先辈的敬仰,怎么到了范德梅尔这儿,连人家的姓名都不关心?这人简直太吊儿郎当了。
威克菲尔德的晚膳通常定在五点半开始,待客的日子依然如此。五点半整,六位客人和主人一家共十人在长桌上坐好,默顿公爵先为招待过于简单表示道歉,又为自己没有更多空闲,怠慢了客人道歉。
他说,本来打算明天上午陪客人在庄园里走走,但刚刚,他接到来自伦敦的一封信。今年十一月,议会将讨论一项法案,他是起草人之一;最近的一些情况,使得发起人想要在预案中进行部分改动,需要召集相关人商讨一下。事情并非十分紧急,但他不愿让别人久等,因此还是决定,明天上午在书房处理几件公文,十点钟就出发前往伦敦。他特意嘱咐小默顿,不用为他送行,一定要陪客人再好好玩上半天。
年轻人自然对公爵的公务漠不关心,对他是不是在家也不太在意,除非认为没他陪着更好,不过,大家都说了几句客套话。奥丽芙暗自里或许还比别人更高兴:如果宅子里的仆人忙着为公爵出行做准备,就不大可能在二楼客房转悠,她便可以……
说不清计划是什么时候来到心中,但听完默顿公爵的话,奥丽芙已经决定付诸实施——她要在明天早上,飞快地把子爵和两位伯爵的房间“搜查”一遍。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凭借社交场上或有意或无心的对话,能看出他们的性格特点,却很难看透他们的内心。父亲遇害都快四个月了,真凶还无从寻觅,只好走走“捷径”,看他们的私人物品会不会暴露出什么,比如另一件绘有蜜蜂图案的东西……
正好,公爵夫妇为每个客人都准备了单独的屋子,可能为了客人随时回房间,进出方便,房门并不上锁,只能从内部闩上。而明日上午,伊迪丝肯定会选择户外活动,男士们肯定都会跟着去,假如仆人不在二楼收拾,便意味着,有相当一段时间,那几间屋子空无一人。——奥丽芙打算明天上午先和他们一起外出,再找个借口回来。
当然,她心里知道,真能找到关键证据的希望很渺茫,只是碰碰运气,但无论如何,碰运气的机会可能也只此一次。几个人聚在一处,能够进入他们的房间——这样的“天时地利”很难再有第二回,不容错过。
飞速打定主意,奥丽芙便不再多想了,专心听桌上闲聊。
这顿晚餐和颇具乡村风味的午餐相比,显得较为平常,但餐桌上的气氛与奥丽芙设想中的平淡拘谨大为不同——尽管在图书室的会面已部分纠正了她对默顿公爵的认识,但公爵比她想象中还要健谈、风趣得多。
他说起把书籍、家具等物品从约克郡由火车运来,打包装箱所费的工夫和一路照看的辛劳,叹口气道:“终究还是值得的,因为都是宝贵的纪念品。特别是那些肖像画,一幅都没丢。——我留意到,刚才你们已经看过了画像,我打断你们时,你们好像正在谈论一个人,就是那位相貌很英俊的年轻人。”
饭桌另一头,公爵夫人咳嗽了一声。
16. 家族秘辛
奥丽芙始终记得,库珀先生付给她的报酬是五千英镑,她的调查报告须得有五千镑的份量。家族“秘辛”也是调查的一部分,她绝不愿放过眼下这个大好的探听机会。面对女主人的暗示,其他人碍于礼节,不好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但自己无所谓。奥丽芙假装没听见咳嗽,很感兴趣地问:“当时我正想请教默顿勋爵,那位年轻人是谁?”
“他是我的堂兄,查尔斯·默顿,我儿子用了他的教名。”默顿公爵说。
他没有使用过去式,这就是说堂兄尚在人世,可是他脸上却是一副肃穆、伤心的表情。
默顿公爵进而解释道:“画这幅像时,查尔斯堂兄二十六岁,就在那一年,他离开了英国,后来,家人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其实,我们并不知晓他是否还在人世。当然,若他还活着,也是位七十岁的老人了。我希望他有儿孙,他们在某处过着自在、如意的生活。”公爵叹了口气,“本来,现任公爵应该是查尔斯堂兄,或是他的儿子。”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和家人断了联系?”奥丽芙问。
“他受人怂恿,卷入了一场轻率的决斗。在决斗中,查尔斯堂兄杀死了另一个年轻人,只好逃离英国。据说,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港口,他出了海,大概是去了南美。
“先伯父只有这一个儿子,先伯父去世之时,查尔斯堂兄依然没有消息——因此,公爵爵位便由先伯父唯一的兄弟,也就是先父继承。先父只比查尔斯堂兄大两岁,和先伯父年岁相差很多,他们虽是兄弟,却又如父子一般。先父一直爱戴并敬仰他的长兄,侄儿离家和长兄离世对先父打击很大,严重损坏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以至于他正当壮年时,却抱憾早逝。”
奥丽芙只听说默顿公爵的父亲作为次子继承了爵位,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内情。一位继承人在决斗中杀人潜逃,这确实算是家族中的一个“污点”,可能因此,公爵一家不愿向人提及。
不过,客人们谁也没有显露鄙薄,恰恰相反,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伊迪丝的眼睛里更是闪出了崇拜之情。
当奥丽芙对公爵说:“从画像上看,令堂兄为人正直,尽管可能是逞一时之气,但他决心由自己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而绝不肯家人受牵连,故此避而不联系。他在外国安定下来后,一定能生活得很好。”她发现,好几位年轻人都露出同意的神情,似乎在暗暗点头。
默顿公爵大笑道:“若你这么说,我相信事实肯定是如此,那可太好了。说起来,要是查尔斯堂兄真娶了一位外国姑娘,也不稀奇,毕竟,他可能是家族中最‘离经叛道’的两个人之一。”
听了这话,小默顿的表情很不自在,慌慌张张看了一眼父亲,好像要朝他使眼色,却又不敢。
默顿公爵笑着说:“你父亲可不是老古板,我知道,年轻人愿意听听这样的故事。”他虽是指所有年轻人,但眼睛只朝伊迪丝和奥丽芙看了看。接着,他便开始了讲述。
“大约一百年前,默顿家的一位小姐,认识了一位来英国旅行的挪威青年,至于这人姓甚名谁,我们皆不知晓,只知道他可能是维京人的后裔,因为敝祖上,也就是这位小姐的父亲,正是因此理由反对女儿和挪威青年的婚事——默顿家族的祖先曾在维京海盗的骚扰中大吃苦头,敝祖上认为,默顿家族和那位挪威青年的家族可算作世仇,断不可缔结婚姻。”
“唉,我们现在回想一百多年前,已经非常非常久远的事了,”默顿公爵沉重地叹了口气,“而英国人受维京人欺侮,更加久远,快要过去一千年了。人生在世,多不过百年,让千年前的旧事影响眼前的百年,我实在无法苟同。
“但不管怎样,敝祖上下了那样的命令,他的女儿原该听从,谁知,那位小姐一意孤行,抛下父母家人,与那青年一道,悄悄离开了英国。
“敝祖上因此事不光彩,将女儿从家谱中除名,禁止别人再提,不久后,他离世而去,死前对其他子女留下遗言:今后,凡默顿家族的子孙,无论男女,只可在英国人中选择配偶,不可与外国人通婚。自此,这条规矩便在家族内代代流传下来。虽然旁人未必知晓,但至少到我这一代,除了查尔斯堂兄情况未明,其他所有人都默默遵从了这一规矩。”
默顿公爵停了下来,无人接话,满室被一阵尴尬的沉默笼罩着。
默顿公爵又开口道:“我并非要对先祖不敬,但时代在变化,陈规旧套该终结了,我们有义务让它终结。”他面向儿子说,“查尔斯,从你出生那天,我就已经想过,绝不让先祖的遗训成为你的约束。当你挑选未来的妻子时,我希望你更多考虑对方的人品,而非国籍,我相信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好一时,小默顿没想出如何回答父亲,脸面憋得通红,最后,他点了点头。
奥丽芙明白,默顿公爵此番决定,并非完全由于他思想开明,对子女关爱理解,肯定有相当部分是来自经济方面的考量:如果拥有像他祖上一样多的土地,那么,他或许会有同样的傲慢,定要在本土寻找一位出身高贵、妆奁丰厚的姑娘,令自家财富不断壮大,使默顿这个姓氏在美丽的英格兰延绵不绝,将家族的荣光无限传承下去。
或者换个角度:假如那位外国姑娘缺少财产,那么,即使她人品再优秀,默顿公爵还能这么通达,这么爽快吗?
但无论如何,他讲这番话时情深意切,令人敬重。伊迪丝显然深有感触,刚才,奥丽芙偷偷向她看了一眼,发现她眼睛里带着动容的神色。
不过,默顿公爵恰好选在这个场合发表见解,显然意有所指。伊迪丝正好落在默顿公爵“鼓励”儿子择偶的范围内,不管是社会礼俗还是姑娘的自尊心,都禁止她做出任何表示。而奥丽芙作为她的朋友,更不能把任何注意引到她身上。
伊迪丝倒还好,见惯了各种场面,并不容易羞怯。餐桌上另有一位姑娘要比她难挨得多——埃莉诺虽然没被父亲指名道姓,但公爵的意思显然会对儿女一视同仁,年轻姑娘听到那样的话,又是当着好几位“外国先生”的面,怎么不害羞?她浑身颤抖,俨然到了晕厥边缘。
桌上其他人,出于体贴、礼貌、避嫌,都不好乱看乱说,也就没人解围。这时,全桌的年轻人皆低着眼睛,盯视着面前的桌布,仿佛被其精致和考究吸引住了。
好在,下一道菜终于端了上来。公爵夫人客气地请大家尝尝蓝莓布丁,默顿公爵开始大谈今年的莓果收成,谈话重新转到轻松、自在的方向。
饭后,女士们退到客厅,等待稍后与男士会合,而先生们则留在餐厅,继续享受一会儿雪茄和美酒。
公爵夫人没有多少话好说,靠在沙发一角做针线。年轻姑娘们随意地聊天,向默顿小姐介绍她们通常的娱乐活动。
伊迪丝说:“等你再去城里,请一定去找我玩。我们有个小团体,没有正式名称,也没有活动纲领,不过是大家时不时凑在一起,或者朗诵诗歌,或者举办小小的音乐会。你喜欢音乐吗,我们有几个人——Z伯爵和范德梅尔伯爵小提琴都拉得很好。真的,你一定要参加,你哥哥常去。”
埃莉诺眼睛中露出向往:“可惜我不擅长音乐,不过我很喜欢听。诗歌朗诵我也喜欢,以前,我经常给姑祖母读诗。”
伊迪丝这时却有点意兴阑珊了,大概是想起了小默顿。不管是独唱、二重唱、还是弹奏乐器,小默顿都不擅长,有一次他朗诵,伊迪丝差点当面打了哈欠。
她转头对奥丽芙和凯里小姐说:“我看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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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想几件更有趣的活动,比如,演演戏什么的。”
“自己演吗,像在戏院那样?”埃莉诺很吃惊,“我去戏院很少,我母亲说,以后带我去。”她向公爵夫人看了一眼。
公爵夫人没太听清她们的对话:“对,你父亲说了,你再问问他。不过,他们过来还早呢。”
“我们自己演,肯定比看戏更有意思。”伊迪丝起劲地说。
奥丽芙忽然生出玩心,跳起来,顽皮地走了几步,声情并茂地念了一段台词。她扬起下巴,把线条优美的侧脸转到一个想象中最美的角度,问:“你们看我能不能扮演鲍西亚?”
几位姑娘还没开口,背后传来男士洪亮的声音:“啊,威尼斯商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戏。”
奥丽芙回头,看见默顿公爵和四位年轻先生站在门口,齐刷刷看着她。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默顿公爵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其他人不作声,但显然都感觉到好笑。
奥丽芙红着脸解释:“我们正在对公爵小姐说,我们有时想闹着玩地演演戏。”
“你们可不能闹着玩。戏剧值得认真对待,不管是看戏还是演戏,都对人们大有裨益。我看你们可以演《仲夏夜之梦》和《皆大欢喜》,我记得里面有几位可爱的姑娘,正好你们三个人演。”默顿公爵依次看向奥丽芙、伊迪丝和凯里小姐,“我已经打算在剧院定个包厢,等过几个月,埃莉诺看了几出戏后,或许能在你们选定的剧目中扮演一个小角色。”
看到公爵心情这么好,小默顿大着胆子提出自己的见解:“不,父亲,布莱克小姐已经挑好了最适合她的角色。《仲夏夜之梦》或《皆大欢喜》可以由凯里小姐、库珀小姐和埃莉诺出演,就看库珀小姐愿意扮演黑美霞还是罗瑟琳?”说完,他的脸又红了。
范德梅尔插道:“你真不该这么说,现在,我再也没法去戏院看这两出戏了。因为我想不出黑美霞和罗瑟琳还能是谁,除了库珀小姐。”
Z伯爵补充:“还得加上《威尼斯商人》,鲍西亚只能是布莱克小姐。”
默顿公爵哈哈笑了一阵:“从我刚才听到的几句念白,我认为,布莱克小姐很有几分戏剧天赋。”
奥丽芙可以感觉出,默顿公爵这话并非全然是客套,他对她确实有几分欣赏。在一群伯爵、子爵中间,“布莱克小姐”是微不足道的,既没有头衔,也没有财产,但公爵并不看轻她,不管这是不是由于她是伊迪丝的朋友,奥丽芙还是感到挺高兴。
“我很愿意扮演夏洛克,你们能演谁?”默顿公爵又问几位男士。大家都表示没有那方面的才能,于是,公爵抱歉地向伊迪丝说,“我知道大家都谦虚了,不过,即使每个人都算上,我们依然缺很多演员,不然,咱们真的可以马上来一场即兴演出。乡下娱乐活动不多,要是不能自娱自乐,还能怎么办呢?我非常遗憾,没法子给几位小姐添点乐趣。”
伊迪丝忙答:“不管干什么我都觉得有趣,哪怕是聊聊天。”
默顿公爵说:“本来,我们应该办一场舞会,可我想来想去,这附近没有几户体面人家,值得一请的邻居都住得有点远,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让我看看,咱们已经有了四对舞伴,啊,再加上我和公爵夫人,就是五对。不过,这时候要找一位能拉小提琴的人可不太容易。”
“若公爵阁下愿意跳舞,我能拉几支曲子。”Z伯爵边说,边向周围的人扫视一眼,发现公爵夫人似乎不大热情,立即改口道,“今天已经散了挺久的步,大伙腿都累了,要么还是打打牌吧。”
建议被采纳了。出于私心,奥丽芙也不希望今天晚上大家玩闹得太兴奋,半夜才睡觉,明日都起不来床。看见摆起牌桌,她感到很满意。